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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们见是同僚小六,也纷纷长松了一口气儿。   这曹小六在一刻钟前,说肚子不舒服,要出去上茅房。   “是,是。”   曹小六随口应着,却没反身关门儿。   他面色惨白,有些神思不属,上前一步,咽了口吐沫,期期艾艾地道:“郭……郭捕头,小……小的想跟您打听一件事儿。”   “什么事?”郭烨道。   “您之前跟小的说过,要分清遇着的是人是鬼,就看眼珠子。若眼珠子红的就是鬼,眼珠子黑的就是人。这……是不是真的啊?”   郭烨没想到这曹小六把自己平时胡诌的话,都记得这么仔细,他不由打趣问道:“怎么着?小六子你遇到红眼珠子的人了?”   “就是刚才上茅房的时候遇着的。”曹小六哭丧着脸道:“我刚到前院,就看见萧公子……就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萧廷,在咱们院子里站着呢。”   这位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萧廷,郭烨当然是听说过的。   此人不但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而且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风流才子。进秦楼楚馆就跟回家似的,结交的不是当红名妓,就是文人雅士。   “你居然识得萧家二公子?”   郭烨有些奇怪,道:“这萧公子何等官宦人家的子弟,平日里高高在上,你曹小六还能认得人家?”   曹小六脖子一梗,恼道:“郭捕头你莫要瞧不起人啊。前年萧公子有件小事儿,不方面自己出面,就是托俺我去办的。正因此事俺才结识了萧公子。”   “啧啧,曹小六你居然偷偷给官宦人家干私活?哼哼,明日罚你请本捕头到胡人酒肆吃酒。”郭烨揪了揪曹小六的耳朵,打趣道。   “郭捕头去酒肆吃酒是假,看胡姬才是真吧?哈哈哈……”   其中一名衙役说着荤话,引来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去去去,少编排老子,听小六说,刚刚院里瞅见了萧二公子是咋个回事?”郭烨止住了众人,看向曹小六。   曹小六面色还是不太好,咽了咽口里的唾沫,心有余悸道:“小的看见萧公子,赶紧过去打招呼。他却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说,少管闲事,滚!我看他那眼珠子红彤彤的吓人,没敢多说什么,走开了。出了茅房后,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就出来找萧公子。结果,找遍了整个县衙,都没发现他的影子。郭捕头,您说……您说,我遇到的该……该不会是鬼……鬼吧?”   市井传言,“七月半见鬼……离死不远”。   曹小六越说越害怕,到了最后,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哭腔了。   深更半夜又是七月半,被曹小六这么一说,众衙役也感到脊梁沟里发凉,纷纷往郭烨的脸上看去。   莫看郭烨这个县衙捕头今年才二十来岁,却凭着一手“摸骨辨生”的本事,屡屡破案,在衙役们心目中威望甚高。   他听着小六讲完,再看小六这般神色,倒不像是在扯闲篇。   萧廷的眼睛是红色的?   七月十五,深更半夜,他一个户部侍郎之子身份显贵,为何会出现在万年县衙?   还有,怎么曹小六上个茅房的功夫,这人不声不响就消失了,万年县衙里硬是没一点动静,莫不成这人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郭烨平日里好琢磨,凡事都喜欢推敲个明白,他越思越觉着诡异,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小六儿,这种事儿可不敢乱说,你要是扯谎吓唬大伙的话……”   “郭捕头,这大半夜的,小的能扯这种谎话吗?”曹小六着急忙慌指天发誓。   “那此事可真蹊跷……诶!”   郭烨忽地一拍脑门儿,没好气儿地道:“去去去,本捕头险些被你小子带进沟里去!今儿白天,咱们马县丞,还说晚上要和萧二公子一起去升平馆找乐子呢!人家萧二公子活的好得很,又怎么可能是鬼?”   “对啊!那萧公子一直活蹦乱跳的呢!要想变成鬼,首先得是死了吧?准是你小六子想攀高枝儿想疯了,认错人了!”   “来,咱们接着喝酒。”   ……   被郭烨这么一点醒,现场的气氛顿时欢快起来。   就是曹小六自个儿,也挠了挠脑袋,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但经过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包括郭烨在内,大家都对鬼故事没什么兴趣了。他们喝酒闲聊,勉勉强强坚持到了天亮。   自有衙役前来换班儿,郭烨打了个哈欠,从万年县衙出来,回自己家的小院儿补觉。   不过,没到半个时辰,他就被人推醒了。   “郭捕头,你醒醒!醒醒啊!萧廷死啦!”   “萧廷死不死的,关我啥……啥?萧廷死了?”   郭烨心头剧震,一骨碌身爬起来,但见小六子一脸惶急的站在自己床前。   小六子勉强笑了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道:“没错,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萧廷死了。看来,我昨夜遇见的,真的是鬼。他……他不会害我吧?”   郭烨道:“小六儿你莫害怕,咱们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再说。呃……这萧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   小六儿道:“不知道啊!今儿一大早儿,平康坊的坊正就来县衙报案,说萧廷死在了升平馆。咱们朱县令不敢怠慢,赶紧带人去现场了。而且,他让吴老三去找陆仵作,派小的我来找您。”   平康坊乃长安烟花柳巷云集之地。升平馆就是平康坊中数得着的大妓馆,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   郭烨还是有些奇怪,道:“不对啊……既是升平馆的案子,怎么不是升平馆的老鸨报案,而是平康坊的坊正?还有……马县丞呢?”   小六道:“我听说,马县丞已经就被吓晕过去了。那升平馆的老鸨,也被吓丢了魂儿走不动道了。这才由平康坊的坊正代劳。”   马县丞是文弱书生一名,在县衙里是出了名的怕血腥,他被吓晕过去郭烨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但是,升平馆的老鸨迎来送往,江湖里趟着浑水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也被吓丢了魂儿?还有啊……昨夜曹小六说过,在县衙里看见过萧廷的,这会儿又死在了升平馆……   怎么处处都透着股邪门劲儿?   郭烨越琢磨,越发觉此事诡异。   小六儿却已经等不及了,给郭烨披上衣服,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在这瞎琢磨也没什么用,快跟我去升平馆看看吧。” 第002章 郭烨弄玄虚   半盏茶的功夫,升平馆大门外。   万年县县令朱有德,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踮着脚往街口处看。   眼见郭烨和曹小六来了,他紧走几步向前,招呼道:“快,快和本官去现场,咱们万年县这回麻烦大了!”   郭烨先躬身行礼,随即嬉皮笑脸地道:“县尊放心,属下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什么案子能难得住我啊!”   朱有德摆了摆手,急道:“先莫说大话,这个案子比你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了。”   不消一会儿,几人已经到了案发现场。   这是一间名叫“紫苑阁”的雅间,两扇房门大开,屋内格外寂静。榻上散落的帷幔遮掩,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那横躺着的尸体。   郭烨既紧张又有些好奇,缓缓掀开了帷帐。   “啊?”   他心中大震,双瞳一凸,几乎惊叫出声来!   那满是锦锻被褥的床榻之上,横躺着的尸体,自然是户部侍郎的次子萧廷。他面色惨白,脖颈处有一道大口子,鲜血早已流干,一片黑红的血迹沾染了整个床铺,甚至连绵到地上。   这还不算什么。   最让人心惊的是,尸体的旁边,还有一堆赫赫渗人的白骨!   白骨数量众多,一只骇人的骷髅头立于骨堆之上,几根大骨下压着一根根细骨,不仅恐怖还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郭烨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大人,这堆白骨是……”   朱有德道:“据升平馆的人说,这堆白骨就是杀害萧廷的凶手,也就是升平馆的红牌窦婉儿。窦婉儿本来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昨夜萧廷执意要她陪宿,又拿出了一百多贯钱。那老鸨儿见钱眼开,也就应了。万没想到,天亮来叫门,推门进屋一看,竟成了这副场面。”   郭烨道:“您是说这凶手便是夜里陪寝的清倌人窦婉儿?”   朱有德上前一步,把窗户打开了,道:“窗户上并无脚踏痕迹,房门也未见异常。屋内设施摆放完好,连家具下的灰尘依旧保持着原样。可见……嫌犯除了那女妓窦婉儿之外,并无他人。”   “那她怎么会变成一堆白骨?”郭烨又问。   “这就要靠郭捕头查明了。兴许,这窦婉儿不是人,而是什么妖魔鬼怪变化的。本官听说这萧廷出了名的好色无德,遭了报应也未可知。但这让……让本官如何跟萧侍郎交代啊?”朱有德一脸地为难之色。   郭烨却比他镇定得多,将袖子挽起,道:“县尊稍待,属下先验验尸。”   朱有德连连点头,道:“对,对,你好好验验。咱们万年县能不能过这关,就看你的本事了。”   “县尊稍待。”   郭烨面色凝重,俯身对萧廷的尸身开始检查。   嗯?   他检查完萧廷的面部后,刚把尸体的手抬起来,倏地面色骤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因为他看到了萧廷右手的中指上带着一枚玉戒。   这枚玉戒晶莹碧绿,霎是好看。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戒面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离”字!   郭烨清楚地记得,母亲弥留之际,将一个晶莹碧绿的戒指交给了自己,戒面上刻了一个“坎”字。   她老人家说,那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信物。若有朝一日,遇到一个戒指上刻有“兑”字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了。   虽然自己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不怎么感冒。但为了母亲的遗愿,日子即便再苦再难,也没把这枚戒指典当了。   想不到今天,虽然没见到刻有兑字的戒指,却见到了刻有离字的戒指!   而且,自己的“坎”字,和这个“离”字,字迹相近,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   坎……离……兑……这都是八卦的卦象。难道说,自己的身世,还跟萧家有关?   “郭捕头,郭捕头!”朱有德开口叫道。   郭烨瞬间从沉思中惊醒,道:“属……属下在。”   “郭捕头凝眉细思,可是有什么发现么?”   “我……”   郭烨自是不能说这戒指之秘辛,正要准备一番说辞搪塞过去。   正在这时……   “站住!升平馆发生命案,万年县已经封锁现场,闲杂人等不准进去!”   “这天底下就没不良人不准进的现场!”   “管你什么司,也得我们通禀了县尊再说。”   “放肆!小小衙差,也配挡不良司办案?”   ……   随着一阵吵吵嚷嚷,十几名不良人来到了现场。   头戴黑纱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身着窄袖翻领缺骻袍,内衬软甲,外罩披风,俱是黑色。腰跨环首饮血刀,长三尺三寸三分,窄身直背,刀鞘也是乌黑。   男要俏,一身皂。   不良人这身装束,凛凛威风中透着神秘与威仪,即便是朱雀大街巡夜的金吾卫,也比不得他们。   不过,让郭烨最赏心悦目的,还得说是这伙不良人的首领,那个美少年,确切地说,应是美少女。   同样是头戴黑纱幞头,同样是身穿圆领缺胯袍,只是腰间的环首饮血刀换成了一块铜牌,上面三个小字:不良尉。   乍一看,郭烨还以为这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呢。   但仔细看去,月眉星眼,粉面桃腮,肌肤胜雪,没有喉结,这分明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女啊!   见着美少女欺身走近房中,见着朱有德,微微拱手,道:“您就是万年县的朱县令吧?”   朱有德不卑不亢地还礼,道:“不错,正是朱某人。敢问这位小娘子,究竟是谁家的女公子呢?”   “长安不良司不良尉,纪青璇。”少女回答得干净利落。   “原来是不良司徐帅的义女啊,失敬了!”   朱有德马上就恍然大悟,道:“不知纪娘子带上不良司这番大的阵仗,到这升平馆所为何事呐?”   不良帅徐有功,因为判案之时,从不对嫌犯用刑,人称“徐无仗”。他官居四品,为官清正,无论在官场上还是民间都声望甚高。他的义女纪青璇,大家自然也高看几分。   纪青璇道:“不敢当‘见教’二字,妾身这次来升平馆,就是为了萧二公子的命案。怎么样?这个案子,就转交给我们不良司吧。”   朱有德还没开口回应呢,郭烨已经插话道:“凭什么啊?不良司和我们万年县并无统属关系。想要我们移交案子也行,你拿刑部的公文来。”   纪青璇秀眉微蹙,直言不讳道:“不良司乃朝廷秘谍,既管侦缉不法,又负责全国的大案要案,和万年县虽无统属,却职责多有交叉之处。凭你们万年县那几个庸才,能办得下来萧二公子的案子吗?到最后,还不是得交给我们不良司?”   “哎呦呵,小娘子挺狂的啊!”   郭烨明白,朱有德不可能为了此案,和不良司打擂台。自己这边稍一犹豫,自己父亲的线索就完全断了。   现在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他心思电转,道:“我是万年县的捕头郭烨。这样吧,咱们打一个赌,现场验尸。如果我们万年县衙的人,看出来的线索比纪小娘子多……这个案子就还是由我们万年县来办。否则,就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不良司。”   纪青璇看向朱有德,道:“朱县令,你以为呢?”   事情发展到了这地步,朱有德真有些左右为难。   不良司不好惹,萧廷的案子很难破,按说应该把案子交出去。但郭烨是自己左膀右臂,现在又是在为万年县衙出头,自己总不能拆他的台吧?   他只得不偏不倚地道:“郭捕头的话,就是本官的话。”   “好,成交!”   纪青璇也唯恐和郭烨争执下去夜长梦多,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个赌约。   当即,她先验了一遍尸,并且将自己所发现的线索,写到了一张白纸上,交与朱有德保管。   然后就该郭烨验尸了。   郭烨若有所思,伸手将那白骨堆上的骷髅头拿起来,仔细端详。   打量完了,又微闭着双目,上上下下仔细摸索。看那副样子,仿佛他手中的不是骷髅头,而是什么绝世珍宝。   到了最后,他甚至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沟通。   纪青璇见郭烨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发毛,道:“郭捕头,你在干什么?”   郭烨颇为自豪地说道:“好叫纪小娘子得知,本捕头会一种玄门妙术,叫做摸骨辨生。这门玄术施展开来,就能知道死者生前的状况哩。”   这小子又在故弄玄虚了!   朱有德会心一笑,他当然知道郭烨所谓的“摸骨辨生术”,哪里是什么玄门秘术啊,与那些大仵作们验尸的本事并无二致,不过是千个师傅千个法……各有门道罢了。   不过看破不说破,这才是好上司。   “装神弄鬼!”纪青璇见状将信将疑,小声啐了一声。   郭烨嘿嘿一笑,道:“不管是不是装神弄鬼,管用就行。小六子,开始记录!”   曹小六道:“是嘞。”   “此骨生前定是沙场中人,体型健壮,绝非什么女子。而且,从骨灵中可以探出,他是遭人暗算,才死于非命。呃……骨灵中怨气颇重,死前定心中不甘……”   纪青璇有些讶异地看向郭烨,道:“你能看出来这尸骨是男子的?有两下子啊。还有呢?”   郭烨道:“此骨亡灵在与我交谈时,中原话语说的十分生硬,听起来不像我大唐人士。当然就更不可能是什么窦婉儿了。所以……”   顿了顿,郭烨无比笃定地继续道:“这尸骨的存在,是贼人的故意误导,杀死萧公子的另有其人!”   “那萧廷到底是怎么死的?”   “窒息。”郭烨给出简短的二字。   “萧廷脖颈处有明显的伤口,看上去显然是被利器所刺,你为何说是窒息?”   郭烨老神在在地道:“萧廷的亡魂确实是与我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有这种伤口,我只能说是凶手在杀死萧廷后,故意刺入的。”   “哼,又是白骨亡灵,又是萧廷的鬼魂!哼,简直荒诞无稽!那我且问你,凶手杀人后,又去向何处了?”   “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郭烨耸了耸肩。   纪青璇气得一怔,“你……说了与没说一样!”   “萧廷的亡魂只告诉本捕头这么多。难不成,纪娘子知道,那凶手是如何在这紫苑阁内来去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   纪青璇连番发问,郭烨对答如流。   一旁朱有德干笑一声,问道:“纪小娘子,以为如何?”   纪青璇不服气地道:“郭捕头的确看出了不少东西,但我可不信,他能通过什么玄术沟通死者,得知这些线索。而且,他至始至终也无从得知,凶手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紫苑阁的。还有,既然这堆白骨并非女儿身,那窦婉儿最后又去了哪里?要知道,这门窗可是纹丝未动过。”   “呵呵,那些都不是本捕头关心的,本捕头只关心这桩案子归谁查办!”   郭烨眼下只想抢回案子的主办权,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在查,他看向朱有德,恭请道:“县尊大人,请快些把纪小娘子写的线索条陈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我们到底谁赢谁输?” 第003章 青璇盘外招   “也好。”   朱有德将一份蝇头小楷,铺在了几案上。   字迹娟秀,令人赏心悦目。说明的道理,更是在情在理,字字珠玑。   其文曰:现场有尸体一具,白骨一堆。   先看尸体。   死者萧廷瞳孔充血,盖在身上的被褥,明显有口中津液浸染过的痕迹。   可以断定,萧廷是被这棉被捂住,窒息而死。当死者在口鼻被被褥完全堵住时,眼睛必然会因为太过用力而出血。   再看白骨。   这堆骨骼有发黑迹象,多半是身中剧毒而死。   人死之后,若抛尸于荒郊野外,或蚊虫叮咬,或野兽吞噬,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就会白骨化。然而,白骨堆中未见野兽牙齿的痕印。所以,这堆白骨的主人,多半是被埋葬于地下。   墓中白骨化的时间至少三年。因此,这名白骨的主人应该至少死于三年前。   另外,中原人士的颧骨呈平状,而这个颅骨的颧骨高凸,眼窝凹陷,鼻骨虽已经被泥土腐蚀掉,可从鼻根处的形状可以看出,他是个鼻梁高挺之人。再结合其粗犷的骨骼,可以断定此人生前身高八尺,高鼻梁、深眼窝、高颧骨,应该是番邦人士。   以上,纪青璇。   ……   “萧廷是窒息而死,白骨的主人是番邦人士,死于三年之前……”朱有德看着纪青璇的文书,长松了一口气,道:“看来,纪娘子和郭捕头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不如……这场赌斗就做和论?”   郭烨却微微摇头,道:“县尊且慢。虽然属下和纪小娘子看出来的东西差不多。但您莫忘了,和她们不良司比试的,不光是属下,而是咱们整个万县县衙。”   朱有德奇道:“郭捕头的意思是……”   郭烨冲某个人影方向一努嘴,道:“陆仵作不是已经到了吗?让他看看吧,兴许有什么新发现呢。”   郭烨口中的陆仵作,就是万年县的首席仵作陆广白,字子苓。   陆广白已经到了一会儿了,只是一直没出声。   这是一个身着青灰素衣,戴着幞头,肩挎布袋,身形高挑儿,相貌相当英俊的年轻人,略比郭业年长几岁。   他微微躬身,道:“见过县尊,见过不良尉纪娘子。”   “陆仵作还真是郭捕头的及时雨啊!”纪青璇自己说出去的话,自然是不能不认证,不由揶揄道,“看来,郭捕头对你寄予厚望啊,那就试试吧。”   朱有德一挥手,道:“陆仵作,验尸。”   “是。”   陆广白应了一声,卸下肩头上的布袋,从里面拿出各种仵作的专用器具,鼻罩,面罩,大衫,刀、剪、针、钳,各种瓶瓶罐罐专用药水……一应俱全。   然后,他来到萧廷的尸体前,蹲下身子,手持一柄银钗状的物事,轻轻碰触,仔细验看。   直到一刻钟后,陆广白才重新站起。   朱有德关切地道:“陆仵作可有什么新发现么?”   陆广白微微摇头,道:“没有。”   “谅你看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纪青璇暗松了一口气儿。   陆广白面色平静,没什么回应,他平日里本就话不多。   忽地,他转过身来,拿起了几案上的酒壶。晃了晃,微微有声,看来里面有些残酒。   陆广白从一个小盒子中,取出一支细长的银针,往酒壶里面刺去。又迎着日光,对着那银针仔细端详。   纪青璇有些轻笑道:“莫看了,我刚才都查验过,这些酒菜都没毒。”   陆广白把银针放下,摇了摇头,道:“纪娘子大意了。这酒虽然无毒,却内含迷药。”   纪青璇一听,着急道:“什么?迷药?那不可能!我自幼和义父学习验尸断案,什么迷药没见过?”   陆广白笃定道:“这种迷药,纪娘子还真没见过。它的名字叫梦千年,不但无色无味,而且药性比迷香散重得多。受害者服饮之后,会陷入重度昏迷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全无反应。”   “世上果真有这等药物?”   “当然。”陆广白指向帷帐内的萧廷尸体,道:“萧廷是被闷死的,却全无挣扎的痕迹。除了身中迷药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解释?”   “对啊……”纪青璇俏脸微变。   她是行家里手,根本不用拿那些剩余的酒菜试验,凭陆广白的推理,她就能判断出来,姓陆的仵作说的应该差不离儿。   纪青璇心中暗想,大意了!我发现了萧廷是窒息而死,也发现了没有挣扎的痕迹,怎么就没想到迷药呢?这姓陆的白皮仵作,倒是聪明。   不过那神棍捕头郭烨,纪青璇也觉着这小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先不说那玄术到底是不是真玄还是假玄,单凭他神神叨叨说得那些那些结果,跟自己验尸所判几乎相差无二。甚至真本事可能在陆广白之上。   想不得这小小的万年县衙,还真是藏着龙卧着虎啊!   纪青璇嘴角微微一翘,多了一分小心思。   郭业见纪青璇久久无话,不由双臂环抱,歪着头看向她,得瑟道:“怎么样?纪小娘子。我们万年县的陆仵作,已经发现了一条你没有发现的线索。而且这条线索至关重要!现在,你是不是该愿赌服输呢?”   “我……”纪青璇。   郭烨又咄咄道:“另外,本捕头再告诉纪小娘子一条线索。昨天夜里,我的同僚郭小六,在县衙内见到了一个人,好像就是这位萧廷萧公子。而且……”   “而且怎样?”纪青璇又是一惊。   “当时他的眼珠子是红色的!真不知,他是活着的时候来我们万年县衙的。还是死后,又到我们县衙溜达了一圈儿啊。”   真的假的?   纪青璇暗忖,昨晚还有人见到萧廷出现在升平馆之外的地方?而且是万年县衙里?眼珠子是红的……只有死人瞳孔充血才会变红啊!   这个案子岂不是真的见了鬼?   突然,她冲着县令朱有德深深一福,正色道:“奴家年幼莽撞,小瞧了万年县衙,刚才冲撞朱县尊,还望恕罪。”   “哪里,纪娘子太客气了。”朱有德可不敢接她这一福,不说不说她义父的关系,就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转了脾性,他可摸不准她要作甚,他硬是错开一步,双手虚扶,道:“万年县和不良司都是为朝廷办事,理应互相帮助,谈不上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纪青璇忽地眼眸一亮,嘴角噙笑道:“县尊大人说的极是呢。都是为朝廷办事,理应互相帮助才是。那现在我不良司正有件事儿,需要朱县尊的万年县衙协助。”   “何事?”一股不祥已经涌上了朱有德的心头。   只听纪青璇脆声如玉珠落盘般,道:“萧廷之死一案,委实蹊跷,透着太多的未解之谜。所以,我想让咱们两家,一起查办此案。”   “这……这不合规矩吧?”不良司和地方官府本就有相互制约之责,朱有德当然不敢答应。   纪青璇眼眸中的狡黠之色越发明亮了,道:“不合规矩啊……那咱们就再变通一下……有了!妾身暂时借调您手下的郭捕头和陆仵作加入我们不良司,协助我等不良人共同侦破此案。等办完了这个案子,再将他们原样奉还。这不就既应了互相帮助之情,又合了规矩吗?朱县尊,如何?” 第004章 秘谍丽竞门   “这……”朱有德张了半天嘴,愣是蹦不出一个字儿来。   一旁的郭烨也是听得目瞪口呆,服气!   眼前这个小娘皮,这个提议在他看来简直是一箭三雕!   一方面,她巧舌如簧,把这个案子从万年县衙手里夺回到不良司。另一方面,买一送二,将自己和陆广白拉进了不良司!   最关键的是,她伏低做小,给足了万年县衙众人的面子,尤其是朱有德这个堂堂县尊,软言相求,留足了面子!朱有德没有理由不妥协。   话音落地,纪青璇已然不是方才的娇滴滴模样,俏脸上了一抹春风和自信。   朱有德和郭烨则面面相觑,这就被套路了?   蹬蹬蹬!   正在这关键时刻,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传来。   紧接着,帘栊一挑,一名不良人快步入内,“纪娘子,出事儿了……”   他在纪青璇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嗯?”   原本气定神闲的纪青璇当即色变。   她先是微微摇头,示意那人退下,然后冲着朱有德深深一躬,正色道:“刚才之提议,还请朱县尊快快答应。事成之后,不光是小女子,就是义父大人,都会承朱县尊今日之情。”   虽然不知道刚进来的不良人对纪青璇说了什么,但朱有德也是官场老油子,纪青璇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焉能装傻充愣,不识兹事体大?   他砸吧了一下嘴,道:“纪娘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本官若再不答应,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郭捕头和陆仵作乃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一时不可或缺。查办此案之权,本官可以转交你们不良司,但是征用他二人加入不良司之事,再也休提。”   “没问题。”纪青璇迫不及待地答应,显然有些着急。   “那咱们现在就签公文?”朱有德也注意到了纪青璇的异状。   “当然,事不宜迟。”   两边的老大达成了一致意见,郭烨心里纵是不愿也无力回天。   “属下帮着搬尸。”他当即转身弯腰,说了一声。   “不劳郭捕头,我们自己来就行。”有个不良人阻拦道。   “呃……也好。”   谁也没发觉,郭烨已经趁着这个功夫,偷偷将萧廷死尸上的那枚离字戒取了下来,纳入袖兜之中。   稍后,朱有德便急匆匆地带着众衙役回了万年县衙。   郭烨还想借着参与萧廷一案,查自己父亲的去向呢,回去之后不久,就求见朱有德,看看这位老上司能不能松口。   朱有德将他招入了后宅,还叫上了仵作陆广白。   到了后宅,见礼已毕,略微寒暄几句后,朱有德轻咳一声,道:“二位不会怪罪本官,坏了你们的好事吧?”   “县尊何出此言?”陆广白问道。   朱有德轻笑一声,说道:“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不良司乃是朝廷秘谍,衙门大,地位高,名声好,比我这小小的万年县衙有前途多了。难道你们二位就不动心?”   “陆某只愿呆在万年县衙,安安心心当我的仵作。”陆广白微微欠身,面无表情。   郭烨却是笑嘻嘻地道:“县尊什么时候让属下等吃过亏?卑职刚才刚才寻思,莫不说眼下去不良司任职,并非什么好事儿,您才开口阻止吧?”   “你小子就是掉进裤裆里也能滑落出来的泥猴,贼精的很呐!”朱有德笑骂了一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一个精明干练、面色白净的小伙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郭烨和陆广白都认识此人,他叫朱良,既是朱有德的管家,又是他的亲侄子,算是县尊大人心腹中的心腹了。   朱良一进来,躬身禀道:“侄儿已经查明,叔父所料无错。”   “果然如此!”朱有德看了郭烨和陆广白一眼,道:“陆仵作,郭捕头,你们知不知道,今儿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差点儿就把命都丢了!”   郭烨疑道:“县尊大人,属下胆儿小,您可别吓我。”   朱有德轻哼一声,道:“本官是什么身份,能和你开这种玩笑?”   他看向朱良,道:“说说吧,咱们万年县和不良司的人离开后,又有什么人到了升平馆?”   “是丽竞门的人!”朱良禀道。   “啊?丽竞门?”   丽竞门三字一出,不但郭烨,就连一向少言寡淡的陆广白,都变了脸色,惊呼出声!   没办法,这丽竞门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还是……恶名!   丽竞门,是来俊臣一首创办的特务组织!   不管有罪没罪,凡是被丽竞门抓起来的,百不存一。所以,丽竞门又被人们称为“例竟门”。   “入此门者,例皆竟也”。竟,完结之意。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丽竞门办案唯恐不大,牵连唯恐不广,声势唯恐不能上达天听。   所以,一个人若被抓进了丽竞门,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难以保全,还得胡乱攀咬。攀咬得让来俊臣满意了,才能避免祸及家人。   这么一个毫不讲理,又掌握生杀大权的组织,谁不害怕?   ……   郭烨面目有些怔怔,喃喃不解道:“萧廷的案子说到大天上去,也不过是一桩刑事案。怎么还能引来专破谋反大案的丽竞门呢?”   陆广白也若有所思,深以为然点起了头:“此案处处透着蹊跷和诡异,引来不良司查办此案不说,居然还牵扯出恶名……呃,牵扯出一向只办谋反大案的丽竞门来。敢问县尊大人,莫不是您察觉出了这萧廷一案,有什么我等不知道的隐秘?”   “着啊!小陆,还是你聪明,问到了点子上!”郭烨伸手一拍陆广白的肩膀。   “郭捕头,你放尊重点!”   陆广白一把飞开郭烨搭在自己自己肩膀上的手,认真纠正道:“本仵作痴长你几岁,莫要小陆小陆乱叫!”   郭烨撇撇嘴,不理他,将求知欲满满的目光落在了县令朱有德身上。 第005章 此案可通天   朱有德摆了摆手,道:“嗨,有什么隐秘啊?不过是官场上的龌龊事罢了。你们呐,论破案,本官不如你们俩。但论这官场里的道道儿,你们俩可就差远喽。”   顿了顿,他端起茶汤,美美地抿了一口,将其中的关窍娓娓道来……   酷吏之名响动天下的来俊臣,他之所以最得圣眷,是因为他办的谋反案最多,株连最广。   但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人真想着造反啊?这太平年月里,哪来的那么多谋反案啊?   所以为了要保住圣眷不衰,他来俊臣就得想办法,他要把不是谋反案,又能攀扯成谋反案的案子,办成谋反案!   眼下,萧廷的案子就非常适合。   因为他的身份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这死者的身份简直就是构陷谋反案最好的胚子。他的身份,他的诡异死法,酷吏们可以做到让世人们有无限的想象空间。   丽竞门只要抢到了案子的查办权,他们就可以胡乱构陷,构陷这凶手的目标仅仅是杀了萧廷呢?还是要震慑户部侍郎萧华?   凶手用的什么手段杀得他?是不是行了当今圣上最为忌讳的巫蛊之事?这幕后行使巫蛊之人是谁?最终的目标又有可能是谁?难道是当今……   只要来俊臣有心,就足以办成一场滔天大案。   依着丽竞门的风格,完全是人有多大胆,案就可以构陷成多谋反!   ……   纪青璇带着不良人突然出现在升平馆命案现场,一开始朱有德还有些琢磨不透,但是纪青璇表示要将此案查办权拿过去时,他已经隐约猜出了一些。   后来手下不良人在她身边耳语,她面色异常,甚至搬动他义父徐有功出来,朱有德已经猜出了一大半。   能让不良司这么着急来抢一桩命案的查办权,无非就是老对手丽竞门出动了。   为了验证猜测,他将人撤回万年县衙后,他让管家朱勇去现场盯梢。果不其然,不良司的人前脚刚走,丽竞门的人便后脚火急火燎抵达了升平馆。   “丽竞门可不是说理的地界啊,还让不良司和他们斗吧,跟咱们万年县衙无关咯。”朱有德说到这儿,整个人轻松了些许。   郭烨听到这里,也是微微抚了抚额,不禁一阵阵后怕。以他的机灵劲,怎么会猜不出其中利害关系?   如果当初朱县令答应了纪青璇征用他们协助查案的提议,这事儿岂不就是和自己有关了?   乖乖,那可是睚眦必报、滥杀无辜的丽竞门!   他们奈何不得徐有功的义女,还奈何不了自己这小小县衙的捕头吗?   朱有德之拒,对他和陆广白有再造之恩呐!   当即,郭烨面色一正,道:“所以,今日若无县尊识破那小娘皮儿的损招儿,我和小陆就真的离死不远了。多谢县尊救命之恩!”   陆广白也是一揖,道:“多谢县尊救命之恩!”   二人齐施一礼。   朱有德挥挥手,不以为意道:“莫要多礼了,你俩都是本官瞧着进的县衙,都是本官的贴己人,不用那么客气。再说了,纪小娘子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坏,丽竞门再凶,呵呵,他们不良司也不是好惹的。要是二十前啊,这大唐不良司……”   “哦?莫不是不良司还有什么秘辛典故不成?”郭烨心里的八卦之火又熊熊燃起。   谁知朱有德却是“啊!”的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略显疲惫地道:“不扯这些闲篇儿了,本官累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是,属下告退。”看朱有德的样子,还真是累了,只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蔫巴巴儿的?   郭烨自然不敢再追问。   二人刚到门口儿,郭烨又被朱有德叫住了。   朱有德吩咐道:“对了,你既然在纪青璇面前提过,昨夜小六小六见过萧廷红着眼珠子在咱们县衙院里走动,那不良司的人肯定得来要人。你们通知曹小六,去乡下躲一躲吧。莫要搀和上不良司和丽竞门的浑水!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哦。”   “属下遵命。”郭烨急急应道。   ……   出了内宅,郭烨也是一阵暗里费解琢磨。   朱县尊今年不过四十多岁,正是盛年,怎么刚说了一会儿话,就精力如此不济?看他那副样子,连天打着哈欠,又不似做伪。   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一分为二,一半归属长安县,一半归属万年县。这万年县县令,领长安城五十四坊辖区,可不是寻常望县的县令能攀比的。但朱县尊这懒趴趴的样子,哪里是一个正当盛年,官运不错的官员应有的样子?   对于郭烨来说,朱有德不当当是万年县的一县之尊,他还是自己的伯乐,更是一个慈祥的长者,对自己如同对自家子侄一般爱护。说担忧朱有德的身体,的确是出于肺腑,而非下属对上官的攀附。   “怎么?郭捕头还在想曹小六之事?”陆广白的声音将他惊醒。   小六儿的事儿?   郭烨点点头,道:“是啊。当初我就不该在纪青璇面前提小六儿的,现在可好,把他也牵扯进来了。小六去乡下,你说这小子能愿意吗?长安城繁花似锦,去乡下能甘愿?”   “不愿意也没辙儿了。”陆广白难得宽慰道:“这也不能怪你。谁知道萧廷的案子,把丽竞门也牵扯进来了呢?”   话虽如此,郭烨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自己嘴欠,把小六牵扯进来了,这回好了,要让小六去乡下住一段时间了。   曹小六的父亲叫曹德贵,曾经是万年县的衙役。两年前,曹德贵在抓捕贼人的时候因公殉职。朱有德为了照顾曹德贵的家人,将曹小六补进县衙当差。   所以,他虽然是万年县年纪最小的衙役,却比自己早进县衙一个多月。   自从自己展露了几手“摸骨辨生”的所谓玄门本事之后,曹小六就视自己为偶像,成了自己的跟屁虫儿,什么帮忙打酒啊,收拾床榻啊,小六随叫随到。对于小六,郭烨是有感情的,这小六了要是去了乡下,身边可就没了熨帖的小兄弟了。   ……   ……   找了一通,郭烨和陆广白在县衙没找着曹小六,听衙役们说,他好像回家去了。   曹小六的家就在崇仁坊,离着万年县衙不远。没用多久,二人已经到了崇仁坊,寻到了小六家。   他家还算殷实,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宅子。   “开门儿!小六子,快开门儿啊!”郭烨轻轻叩打门环。   连叫了几声,小六都没有回应。   他又再加了几分重力,叩打几下门环,院子里依旧声息皆无。   郭烨皱眉道:“小六儿不在家?”   陆广白道:“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郭烨没好气儿地摇头道:“谁知道这小子跑哪里疯去了?去哪儿找啊?要是被不良司的人提走,诶?莫不是……”   “你是说不良司的人已经先咱们一步,带走了小六?”陆广白又重重叩了一下门环。   “小陆,你且让一边去!”   他推开陆广白,然后自己接连后退几步,侧着身子,猛地往门上撞去。   砰砰砰!   哐当!   接连数下之后,大门被撞开,郭烨和陆广白飞奔入内。   小六家的院子里一切照旧,没什么异常。   但屋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推,房间内的场景一览无遗。   郭烨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着:“小……小陆,咱们的确……晚了!” 第006章 辨生不摸骨   小六死了。   正堂屋内,他两腿悬空,舌头伸出来半截,双目圆睁,红彤彤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向门口,仿佛经历了说不尽的恐怖之事,又好像在向谁在倾诉着冤屈。   郭烨预想过小六可能被不良司的人带走,甚至想过被丽竞门得知小六见过萧廷后,在小六家中刑讯逼供,但万没想到他会死,更是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死法。   小六怎么可能悬梁自尽?   要知道,自从老爹曹德贵死后,曹小六就是光棍一条,活得没心没肺的,而且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在长安城还有点祖产,这种人怎么会自杀?   而且这小子天天乐哈哈在自己耳边说过,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将来要娶个如花似玉的大屁股媳妇,生他十个崽儿,为曹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呢。这种人怎么会自杀?   不可能!   这必是他杀!   小六啊小六,你心疼死哥哥了!   哥哥我一定给你报仇!   郭烨双拳紧握,深吸了长长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和小六的关系非同寻常,恐怕关心则乱。陆仵作,他的尸,你……你来验吧。”   “嗯?”   陆广白有些意外地看了郭烨一眼。   习惯了郭烨平时的口花花和不着四六,突然一本正经称自己一声“陆仵作”,而非平日里的“小陆”,陆广白颇有些意外。   看来,小六之死,对郭烨的打击非一般重啊。但能在大悲中仍保持冷静,看来,自己对郭烨这个浑人,又多了一分认识。   “好。”   陆广白郑重点头,把小六的尸身搬下来,小心翼翼放于地上,用起仵作的手段,仔细查验。   半个时辰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死者曹小六,现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绳索交至左右耳后,痕呈深紫色。眼合、唇开、手握、齿露。缢在喉上,以舌抵齿。胸前有涎滴沫,臀后有粪出……本仵作以为,曹小六应为自尽。”   “啥?自尽?那不可能!一百个不可能!”郭烨脱口而出。   “郭捕头,尸体是不会撒谎的。”陆广白非常笃定,道:“如果非要说小六是他杀的话,那只能是……”   “是什么?”   “是鬼杀了他!”陆广白一本正经地说道。   “鬼什么鬼啊!”郭烨气得啐道。   不过,望着陆广白不似开玩笑的神色,他还是摇头道:“陆仵作,不是我不信你,但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小六是不会自尽的。鬼神之事,更是无稽之谈。这尸,我……我自己查!”   陆广白耸耸肩,毫不介意,道:“我也希望,能再查出点什么有用线索。郭捕头,看你的摸骨辨生术了。”   不过郭烨这次的验尸,和之前在升平馆那次所谓的玄术完全不同。   他既没有闭目摸索,也没有念念有词。相反,瞪大了眼珠子,一声不吭,对着尸体仔仔细细地查验着。   后来,他又点了十几根蜡烛,放在房间的四角以及尸身的旁边,好像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过了一会儿,郭烨又走出了屋外,东瞅瞅西看看,抬头望天,高深莫测。   这回,轮到陆广白看不明白了,不用神神叨叨的摸骨,这次使的什么手段?   突然,郭烨猛地拍了一下手,叫道:“有了!我明白贼子的手段了!”   陆广白将信将疑,问道:“你还是坚持小六之死是他杀?”   “错不了。”   郭烨点头道:“的确,小六的死状和自缢完全相同。但是,你莫忘了,萧廷是怎么被杀的?先用药物迷晕,再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若贼人先把小六迷昏,再把他挂在绳子上,不就行了吗?”   陆广白听罢,沉吟道:“这样啊……也有这个可能。那你凭什么这么认定?”   “当然凭我的摸骨辨生术啊!”郭烨回道。   “你少鬼扯,你这回没有摸骨,哪来的辨生?”陆广白嗤之以鼻。   郭烨老神在在地回道:“谁跟你说摸骨辨生就一定要摸骨?那可是我老师袁天罡的不传之秘。小陆你想学也成,拜我为师就得了。怎么样?给袁老神仙当徒孙,不丢人吧?”   “滚!”陆广白再次嗤之以鼻。   袁天罡若活到现在,得一百多岁了,陆广白当然明不会相信郭烨的鬼话。   但他和郭烨在万年县衙合作了这么久,虽说这摸骨辨生有点扯蛋,但是每次都让他判对了,几乎没有一次出过错漏。所以对这摸骨辨生的手段是玄术,他是不信的,但郭烨有本事,他是信的。   而且,郭烨对曹小六的感情,不会让他在小六的案子上撒谎。   陆广白点点头道:“假设你的他杀之论是成立的,那么就好办了。现在是白天,附近来往之人甚多。保不齐就有人看见凶手的模样……呃……”   说到这里,陆广白心中一动。如果小六是被贼人所害,那贼人经过之处,就必会有痕迹留下。查看这院子里有没有可疑的印痕,不就能推断出,是不是有陌生人进院杀小六了吗?   郭烨刚才虽说没有摸骨,但他又是屋里屋外的走来走去,神神叨叨的,他莫不是通过现场环境的异状来推断小六是他杀?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就当局者迷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穷根究底的时候,陆广白稍微顿了顿,道:“那咱们以小六家为中心点,先查访四周邻居,在查访周边坊民吧?”   “是这个理儿。”郭烨点点头。   ……   郭烨捕头的身份,自然让查访很是顺利。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报告说,亲眼看到曹小六和一个年轻公子一起回了家。根据那人描述,当时,小六身边那年轻公子,面色从容风流倜傥,小六却是魂不守舍踉踉跄跄,甚为可疑。而且又是白天,所以那年轻公子的相貌,报告之人也记得清清楚楚。   郭烨听了大喜,赶紧在崇仁坊搜罗了一位丹青高手来,按照那人的描述绘制画像。   一个讲得细致,一个人画的细致。   很快,画像基本样子就出来了,随着画像越来越逼真,郭烨和陆广白的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因为画上之人,正是户部侍郎萧华的二公子萧廷!   没错,就是那位死在升平馆,尸体旁还有一堆白骨的萧廷萧公子! 第007章 蹊跷陈年案   萧廷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谋害小六的凶手了?   诈尸?   两个字齐齐浮现在陆广白和郭烨的心头。   不过他俩长年都和死人打交道,尤其是陆广白,这些年下来摸过的尸体摞起来恐怕都能绕崇仁坊一周了。   所以对诈尸这种鬼神之说,也就想想,但绝对不会信的。   尽管如此,陆广白还是奇疑道:“郭捕头,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郭烨摇头道:“要真有鬼,那这些年我手底经办的那些冤案命案,早就冤有头债有主,厉鬼索命了,哪里还需要我们查明真相,绳之于法理?”   陆广白苦笑一声,指了指栩栩如生的画像,说道:“总不能是萧廷在升平馆自己杀死了自己,然后又复活过来杀了小六吧?”   郭烨沉吟片刻后,看着画像抿了抿嘴,道:“兴许,那凶手只是长得和萧廷相像而已呢?”   “但也不可能这么像吧?”陆广白说道,“如果现在可以再去看看萧廷的尸首就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真死还是诈尸!”   再查萧廷尸首?谈何容易。   现在萧廷的案子已经归了不良司,郭烨和陆广白一个是小小万年县衙的捕头,一个是仵作,甭说无权越界进不良司的殓尸房查看尸体,恐怕连禁卫森严的不良司大门都难得迈进一腿哦。   其实到了这会儿,陆广白和郭烨心里早就断定,画像之人差不多就如郭烨猜测的,这是一个与萧廷相像至极的人!至于那个升平馆的萧廷早已死得透透,他俩自己一前一后亲手验的尸,都是千年的狐狸,而且长年累月干得这差事,还能打了眼?   但以他二人之力,也根本无法将那个假萧廷找出来。慢说长安城有多大,便是半个长安城也足有五十四坊之大!根本不是四条腿跑跑就能找出人来的。   郭烨和陆广白商议良久,最终决定先禀明县令朱有德再说。   ……   万年县衙。   朱有德听了汇报之后,面色沉沉,思虑半晌后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办?”   郭烨直言不讳道:“我们想请县尊下令,发动全衙的弟兄,搜遍五十四坊,也要将那个假萧廷给翻出来。”   “不妥!”朱有德微微摇头,道:“你们俩啊,太年轻,把人心叵测四字想得太过简单了。依着本官看,此事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郭烨问道。   “你们想,萧廷既然死了,为什么又出了一个像萧廷之人陪着小六,大白天的在崇仁坊里转悠让坊民看见?”朱有德反问一句。   郭烨道:“县尊是说,凶手是故意的?”   陆广白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难道他不怕被人看见露了行踪吗?”   “嘿嘿,郭小子,你说。”朱有德看向郭烨。   郭烨此时已经垂下头去,自顾自地念叨着,“升平馆萧廷丧命,死状诡异……丧命当夜小六在县衙又撞见不知是人是鬼的萧廷……有人大白天看见萧廷活蹦乱跳的陪着小六在崇仁坊中行走……之后小六被悬梁自尽在家中,疑是萧廷鬼魂索命……嘶!”   猛地,郭烨将头一抬起,好像思路捋清了一般,看向朱有德,说道:“县尊的意思是说,有人在后面谋划,妄图在民间构织流言,让百姓们人心惶惶,遂以讹传讹,制造恐慌,沸腾舆论?”   “这种路数,的确是丽竞门一贯作派!”陆广白这时候听完郭烨的分析之后,自然也是明了。   “然也!”朱有德竖起拇指,赞许道,“郭小子就是裤裆里的泥猴,不用抖落,自己也能滑落出来。贼精的很!”   郭烨忿忿道:“为了拿回萧廷一案的查办权,借此案来构织谋反大案,丽竞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小六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平白无故被他们害死了?”   “呵呵,只要小六之死能让丽竞门得利,他们要让小六三更死,岂能留他到明日?”朱有德无奈道。没办法,牝鸡司晨,阴阳逆转,谁让来俊臣等人圣眷正浓?   “王八蛋!”郭烨咬牙切齿。   现在萧廷的案子,已经转到了不良司的手里。丽竞门要想把这个案子抢过来,就必须得把水搅浑。   所以,若郭烨和陆广白把此案闹大,在朱有德看来,最得意的就是丽竞门。届时,丽竞门夺回萧廷一案的查办权后,将此案构织成泼天的谋反大案,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会因此案丧命。   郭烨一下子没了主意,问道:“依县尊之见,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朱有德道:“还是听本官一言,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六也是冤,撞到当口上了……反正他也无亲无故,你们就当他真的是自尽吧。本官出二十贯钱,给他风光大葬。”   郭烨新意难平,气道:“可是,万一不是丽竞门干得呢,那小六岂不是……”   他还是不想让小六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还能有什么万一?”朱有德面色一沉,出口打断道:“本官老糊涂了?还是,你郭小子翅膀硬了,要飞出去攀不良司的高枝儿?”   “不是……”郭烨摆手解释。   “不是的话,就按本官说得办。”   朱有德盯着郭烨的眼睛,一字一字顿道:“从今天开始,小六就是自尽的!郭小子,你眼里若还有我朱有德,就莫再胡思乱想了!”   “县尊,言重了,卑职听您的!”郭烨低头受教。   朱有德将目光在看向陆广白,陆广白也附和道:“属下明白。”   朱有德面色稍霁,道:“这还差不多。下去吧。曹小六无亲无故的,你们俩这两天别来县衙了,先处理好小六的丧事再说。”   “遵命。”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郭烨和陆广白一起,操持曹小六的丧事。   郭烨采买物品,迎来送往,的确把小六这场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在同衙门的弟兄们看来,好像小六真是自杀似的,众人私底议论一番之后,也就不了了之,没人深究了。   不过,郭烨虽说表面上忙碌于小六的丧事,但私底下那点小手段,终究瞒不过陆广白。   一日,一间静室中。   陆广白与郭烨席地对坐,他开门见山问道:“郭捕头,你是不是想私下查小六的案子?”   郭烨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道:“没有。本捕头已经答应了朱县令了,不再追查此事!”   陆广白自斟自饮了一杯酒,说道:“你郭捕头的保证,就跟长安城东市酒肆里那些喝醉了的胡人!”   郭烨问道:“啥意思?”   陆广白呵呵一笑,道:“喝完就容易断片啊!”   郭烨白了他一眼,“你这笑话有点都不好笑,好啦,你都发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找我问这个作甚?”   陆广白又是自斟一杯酒,饮完,正色道:“我听说七月半鬼节那晚,小六当着一众值班衙役的面说,两年前,萧廷托他办过一件事。郭捕头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是的,小六的确那天晚上说过这话,郭烨还清楚记得这小家伙脖子一梗,一脸不服。   不过他的确不知道萧廷让他办什么事,遂摇摇头,道:“不知道啊!”   “我知道。”   “小陆!亲小陆!”郭烨眼前一亮,起身往陆广白扑来:“你怎么不早说?”   “站住!”陆广白伸手一拦,满脸的警惕之色。   郭烨笑道:“别误会,嘿嘿,哥哥就是一激动,想要抱抱你,庆祝一下。”   “郭捕头莫要如此肉麻,请放尊重些!”陆广白一脸嫌弃。   “不抱就不抱。你又不是美貌娇滴滴的小娘子,紧张个蛋蛋?”   郭烨重新坐了下去,言归正传道:“既然你都发现了,我也不瞒你,我最近的确私下里调查着小六的案子,但迟迟没有进展,不知道从哪着手。小陆啊,你快说说,萧廷托小六之事吧,兴许能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此事说来话长……”   陆广白又是自斟自饮一杯酒,缓缓说讲了当年之事。   此事正好发生在小六刚刚被补入万年县衙为衙役时,那会儿郭烨还没进县衙,更别说当上捕头。   当时的陆广白,也不是万年县的首席仵作,而是库房书办。   某日,曹小六拿了县令朱有德的一张签条,要提取库房内的一把扇子。据小六当时对陆广白所言,这把扇子本就是曹家之物。前些日子,自己的父亲在办案时,被贼子所害。   此扇也被县衙的差役误认为贼人之物,没入了官中。现在,自己想把这把扇子要回去。   这把扇子是曹德贵的遗物?小六之父曹德贵是一名衙差,扇子通常是文人雅士所携之物,时为库房书办的陆广白心思细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   所以他仔细翻查了这把扇子,终于在扇子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的是一种五石散的配方。   五石散!这事儿可不简单了。   五石散发端于汉武帝时期,大兴于晋朝,当时都是合法之物。但到了本朝,由于孙思邈老神医的倡导,五石散成了违禁之物。甚至五石散的配方,都不准留存于世。   身为库房书办的陆广白当然知道,曹德贵正是在查办一起贩卖五石散的案子时,被贼人所杀的。现在,曹小六说这把扇子是曹德贵的遗物,那不是胡说八道吗?   曹小六被他当场揭穿之后,只得交代了事情的真相……这扇子其实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萧廷托自己拿的,为了这事儿,还给了自己十贯钱的贿赂。   如果说萧廷索要配方,是为了自制五石散贩卖,陆广白是不信的。如果不是制造五石散贩卖,那就只能是他自己食用了。   纨绔子弟自甘堕落,管他去死!   陆广白稍微一琢磨,索性成全了小六,把这把扇子给了小六。   ……   这几天下来,陆广白也闲了下来,重新把事情捋了一遍。静下心来之后,发现死者又是小六,又是萧廷,渐渐地,一些陈年旧事也重新浮上记忆,于是他重新梳理了下来,他猜测,如今小六身死,很可能和当年之事有关。   他说完之后也表态,如果郭烨要私下查曹小六之死,他愿意参与其中。   靠,憋到现在才说?   郭烨听完陆广白冗长的赘述后,生气这个家伙不早说此事,害得自己这些天一直当无头苍蝇。   不过对于陆广白主动袒露当年旧事,他也还是有些奇怪,问道:“你跟曹小六没什么交情,平日里又一向不愿意爱多管闲事。怎么现在,忽然愿意淌这滩浑水了?小陆,难不成……你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哥哥了?啧啧,细皮嫩肉,小陆长得也是极好的!”   “恶心,放尊重些!”   陆广白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屁股,稍稍离郭烨远一些,然后以食指沾酒,在几案上写下了四个字,问道:“郭捕头,你可听说过这四个字?”   郭烨腚撅一看,案上四个字他认得,念做“达玛古嘎”! 第008章 私访胡思堂   达玛古嘎!   郭烨将这四个字放嘴里又念叨了一遍,摇了摇头,揣测道:“没听说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个字应该是出自那张五石散的配方吧?”   “猜得没错,”陆广白赞许地看了一眼吧郭烨,说道,“达玛古嘎是那张五石散配方上的一味药。当初我看到这味药,也不知何意。毕竟五石散虽被我朝明令禁食,但天下流传的五石散配方甚多,也就没有深究。”   “后来你又有了新的发现?”郭烨问道。   陆广白说道:“这四个字是康居语,翻译成汉文,就是食人妖花。此花与某些药物混合,可令人陷入强烈的幻觉中。最诡异的是,一般情况下,其花为蓝。但若有了血肉滋养,花色就会变红,而且药性更见猛烈。”   “达玛古嘎就是食人妖花?”   一股恶心从郭烨的心头涌起,道:“还要拿人的血肉来滋养此物?”   陆广白道:“也不一定是人的血肉,飞禽走兽的尸体也能滋养其生长。食人妖花之名,不过骇人听闻的噱头罢了。”   郭烨道:“就因为达玛古嘎,哦不,因为这食人妖花,你才要介入此案?”   “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郭捕头与我同僚共事这么久,难道会不知陆某素来对各种奇花异草最感兴趣?”陆广白轻笑一声,笑得俊俏。   他这个爱好的确在县衙里不算什么秘密。   莫看陆广白是万年县的首席仵作,但论起验尸的本事来,他还是要略逊于郭烨的。   陆广白真正让郭烨还有全县衙的伙计们佩服的,是他对各种迷药、毒物,乃至于奇花异草的熟谙和辨认。所以陆广白私底下还有个外号,叫药郎陆广白。   但是药郎药郎的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走街窜巷的卖药郎中,所以也没人将这个外号广为流传。   以陆广白对奇花异草的痴迷,因为食人妖花而主动要求介入小六之死的案子,郭烨倒也能接受。正所谓百园牡丹易求,奇花异草难得。   随即郭烨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欢迎你,小陆……”   郭烨刚要把手伸过去摸一摸陆广白的小白手,却被陆广白远远嫌弃躲了,徒留郭烨的手悬在半空,尴尬了一下下。   他嘿嘿讪笑一声,也不见怪,反正被小陆蜜汁尴尬又不是第一次了,随后又说道:“那咱们就从五石散入手,查小六的案子。既然你今天都约我到这儿了说配方里达玛古嘎这事儿了,那你肯定有五石散的线索了吗?”   陆广白道:“胡思堂。”   “得嘞,小陆,那走吧!”   郭烨起身拍拍屁股,冲陆广白风骚的招招手,惹来陆广白一记销魂的白眼。呃,小陆白白嫩嫩,真的比一般小娘皮长得好看。在郭烨看来,男儿郎长得像他这么好看的,真是白瞎了男儿身,甚憾!   ……   胡思堂也在万年县所辖的五十四坊中,位于新昌坊内。   胡思堂前面是酒馆,后面给人住宿,不但有胡姬献舞佐酒,而且所费不高,每日里宾客盈门。这里的宾客鱼龙混杂,若说有人偷偷贩卖五石散这种违禁物,郭烨倒是一点都稀奇。   当然,为了避免县令朱有德的怀疑,郭烨和陆广白只是在胡思堂附近转了转,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   拖啊拖,拖得小六的死,县衙里没什么人惦念了,足足过了半个月,他们才得了空,换了便装,略改妆容,往胡思堂而来。   “嗯?”   郭烨和陆广白刚到门口,就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胡思堂前酒馆后住宿的格局,现在前面酒馆里还没到胡姬献舞的时段,按说应该是人声鼎沸,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才对,怎么会如此安静?   进了胡思堂酒馆的大厅才发现,客人们没有在饮酒作乐,都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少年郎呢。   这少年郎大概十五六岁,不但形容俊美,而且衣着面料相当考究,一看就富贵人家的郎君。而且看得出来,小郎君生性颇为腼腆。   此时四五个衣着性感,白花胳膊半露腿的胡姬,正围坐在他身旁,对他咯咯调笑,动手动脚。那小郎君却是左遮右挡,一副身陷花丛浑身难受的初哥模样。   在附近一带酒肆里,胡思堂的档次不算高,所以来往之人的酒客身份自然也就不高。   但这小郎君一看这穿扮就是富贵显赫人家出身,胡姬们一看就是个雏儿,还不蜂拥而至,从他身上多弄些赏钱下来啊?   这也难怪厅中酒客们都簇拥围拢着,竞相看这贵气少年的好戏。   “诶,好朋友,你们可来啦!”   少年郎见郭陆二人进来了,眼前一亮,仿若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出了胡姬们的脂粉阵,快步向他们跑来。   这小子是谁啊?   郭烨和陆广白面面相觑,脸上尽是茫然之色,显然他俩都不认识他。   须臾间,少年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微微躬身,右手一展,道:“两位兄长这边请,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再说。”   紧接着,趁势对那几个胡姬挥手嚷嚷道:“我和这两个好朋友有事要谈,你们先退下吧。”   “是。”   客人要谈正事,胡姬们自然不敢扰了贵客的雅兴,颇为哀怨地看了郭烨和陆广白一眼,这两个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烦人得很。   胡姬一散,三个男人凑到一块儿,看客们自然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很快,众人又开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馆内恢复如常。   “嘿嘿,小郎君,人都散了,我们哥俩帮了你这大忙,今天的酒,你可要管够。”郭烨哪里还看不出这少年是拿自己哥俩来解围啊。   “帮帮忙,帮帮忙。”少年郎满脸赔笑,偷偷将一小小锭的金子塞入了郭烨的手中,道:“我实在不惯和女子打交道,看她们贴上身来,就如红粉骷髅挠我身子般,实在难受的紧。恰逢两位两位哥哥进来,遂起了求助的心思。”   奇怪,都说知慕少艾,居然还有不爱美色的少年郎?不止如此,还怕女人怕到这般地步的少年郎,真是闻所未闻。   别说郭烨,连陆广白都为有些微微一诧。   郭烨暗暗掂了掂手里的小小金锭,足有二两之重,这出手大方简直是家里有矿啊。   郭烨随手就把金子揣进了怀里,问道:“小郎君这般阔绰,又不为胡姬,那来胡思堂作甚?”   少年郎挠了挠脑袋,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五石散的。这位兄台,你知道怎么买五石散吗?我刚才问这些胡姬,她们都说不知道啊。”   郭烨:“……”   陆广白:“……”   呆子,这五石散是违禁之物,哪有公然叫买叫卖的?就算胡姬知道,也不能这么公然告诉你啊!   郭烨有些惋惜地看了这少年郎一眼,心想,挺好一孩子,有钱又长得俊,怎么沉迷于五石散呢,你看这脑壳,都被五石散祸害了。   不过郭烨终也是为五石散的线索来的,听这少年郎所言,看来他也是听人说起胡思堂暗卖五石散,才这儿碰碰运气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胡姬献舞的时段正式开始。   咚咚咚!   随着阵阵毛员鼓的响声,一队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胡姬,踏着拍子,走到了大厅正中,开始起舞。   她们时而摆腰扭胯,时而凌空短跳,时而高速旋转,时而环行急蹴,每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感,精湛的舞技里里无不透着异域火辣的风情。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最中间的一名胡姬。   她的肌肤白皙水嫩,如同牛乳在流淌。她的眼睛顾盼生辉,仿佛在向观众说着数不尽的情意。蛮腰一握,疯狂扭动间不时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引得众人心神摇动,目眩神迷。   “好样的!苏瑞娜,好样的!”   “难得苏娘子亲自献艺,咱们今天算是来着啦!”   “些许心意,不成敬意哈!”   ……   随着阵阵叫好声,各种绫罗绸缎如同不要钱一般抛入了场中。   一曲舞罢,众胡姬退下,只留下了最中间的那名舞姬。   她微微一福,冲众人款款说道:“多谢诸位客官的捧场。妾身就是这胡思堂的掌柜,苏瑞娜。我今日献舞,一方面是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欢迎两位贵客。”   “什么贵客?谁啊?”有酒客好奇地站起打量四周,喊道。   “就是他们!”   苏瑞娜端起一盏酒,缓步往郭烨的方向走来,面上似笑非笑:“万年县郭捕头、陆仵作来奴家的胡思堂寻欢作乐,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呢。来,奴家敬二位一杯。”   什么情况?这还是……被人酒馆的主人给认出来了?   郭烨心中微微一愣。 第009章 李家小郎君   “万年县衙郭捕头?”   倒是一旁的少年郎惊喜问道:“你就是郭烨?”   郭烨先是被胡思堂掌柜苏瑞娜识破了身份,又被这小郎君这么一叫,纳闷了,本捕头在这酒肆闹坊里也这么有名吗?   他看向少年郎,道:“一个县衙捕头而已,无品无秩,郭某还能冒充不成?”   “不不不,郭捕头误会了!”少年郎连连摆手,一脸诚挚道:“自打听闻当日在升平馆,郭捕头狠狠灭了纪青璇那女人的威风,俺就对郭捕头心向往之,佩服至极!”   不良司的不良尉纪青璇?   萧廷丧命升平馆一案至今未告破,郭烨自然也记得纪青璇这个聪明难搞又不好惹的女人。   他问少年郎道:“你认识不良尉纪青璇?”   “哼!何止是认识啊,小爷跟她仇深似海,势不两立!”少年郎双手握拳,恨恨地道。   郭烨:“……”   至于恨得这么牙根痒痒吗?   虽说他跟纪青璇这小娘皮当日在升平馆有些小摩擦,但他不相信这小娘皮坏到让人如此之恨。   一看这少年郎就是哪家大户府邸的小郎君,估摸着是在不良司手里吃了憋,公子哥儿习性,记恨在心呢。   他和少年郎不相熟,没必要往下寒暄,今日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当即他转向苏瑞娜,看着她奉上来的那杯美酒,微微摇了一下头,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缓缓推开,说道:“苏娘子,酒就不必喝了。实不相瞒,郭某今日来胡思堂,是为了查案。”   苏瑞娜水汪汪的眼睛微微一瞪,一脸的无辜,道:“查什么案?郭捕头,您没搞错吧?我们胡思堂,可是一直奉公守法得很呢。”   郭烨掏出来一张腰牌,正色道:“呵呵,错不了。有人举报,胡思堂暗卖五石散。今日,本捕头和陆仵作特来搜查胡思堂。”   苏瑞娜倒也不慌,撅着小嘴儿,道:“行吧,郭捕头是官,奴是民,你怎么说,奴就怎么做。不过……万年县的公文呢?”   靠!   郭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陆广白,因为他俩是私自查案,怎么会有县衙签发的公文?   郭烨有点小慌。   本以为自己堂堂万年县衙捕头,报个号,这胡姬就会慌得一笔,没想到她倒是淡定如常,居然还伸手跟自己要公文。看来女人久经阵仗见惯了世面也不好,就不好糊弄了嘛。   没有朱有德签发的公文,郭烨和陆广白根本就没有搜查胡思堂的权力。   但今日铩羽而归,等人家有了准备之后,他们再想查五石散的线索,可就千难万难了。   事到如今,郭烨只能强搜胡思堂了!   这个问题,他俩在路上也商量过,如果糊弄不过去,就只能强行搜了。   就赌能在胡思堂里搜到五石散或者跟五石散有关的线索,那么证据面前,即便没有公文强搜铺子不合规矩,但在兜售本朝违禁品的面前,这点不合规矩就是小意思洒洒水了。   一念至此,说干就干!   当即,郭烨抱拳拱手,道:“还请苏娘子见谅。本捕头和陆仵作来得匆忙,没来得及请下公文。待搜查完毕,定会补上。”   苏瑞娜却是展开双臂一拦,摇头坚持道:“那可不行!我胡思堂打开门做买卖,向来守法奉公。没有公文,岂容郭捕头胡来?若是让郭捕头开了口子,以后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您若是隔三差五的来上这么一出,奴家的胡思堂还要不要做买卖了?”   本身就是郭烨他们不合规矩,苏瑞娜看着又是个弱质女流之辈,在座的又是胡思堂的老客,听苏瑞娜我见犹怜的哽咽两嗓子,郭烨霎时就惹了众怒……   “对啊,谁知道你郭捕头是不是见色起意,想借有人举报之名,对苏娘子行不轨之事?”   “没错!一看郭捕头就是个裤裆里挂驴蛋的主儿,一脸淫邪!”   “莫要欺负女人!搜胡思馆也行,拿公文来!”   “郭捕头身为万年县捕头,守护一地平安,苏娘子这等番邦来的友人,不应礼待有加,彰显我泱泱大唐,礼仪之邦吗?”   “咳咳,兄台,慎言!如今是大周,大唐早就是老黄历了哟。”   ……   胡思堂的客人们义愤填膺,纷纷鼓噪起来。   陆广白哪里看不出郭烨这混球现在惹了众怒?待酒客的声音渐低,他微微躬身,彬彬有礼道:“诸位,郭捕头也是在为衙门办案!我等保证,下不为例,只此一次,还请苏娘子行个方便。”   “不方便!”苏瑞娜拒绝得斩钉截铁。   “如果本捕头一定要搜呢?”郭烨将佩剑微微举起,做出鞘之势。   “那你小子搜一个我看看!”   正在这时,门外忽有一个男声响起。   紧跟着,酒馆门的帘栊一挑,万年县令朱有德快步走了进来。   郭烨一见来人,当场就有些傻眼了,问道:“县……县尊,你怎么来了?”   “胡闹!郭小子,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朱有德冷哼一声,道:“谁让你搜胡思堂了?若本官来迟一步,你今日就会铸成大错!”   郭烨抱拳道:“卑职是得了眼线的举报,说是胡思堂暗中兜售五石散!属下唯恐夜长梦多,来不及向县尊第一时间禀报,便来强搜胡思堂。”   “得了眼线举报?你这眼线,他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是我万年县五十四坊之良民否?他什么时候举报的?”朱有德噼里啪啦如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抛出这么多问题来。   “呃……”郭烨一阵语塞。   “说不出来了吧?”   朱有德狠狠瞪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道:“哼!你莫瞎编了。此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现在,立刻,马上,撤出胡思堂!”   “呃……是。”郭烨就算再不情愿,也不敢当着朱有德面拔刀强搜啊。   陆广白也是暗暗叹了口气,这朱县令还真是苏瑞娜这胡姬的及时雨,来的刚刚好。   “县尊大人英明,为奴家作主还了清白!”   苏瑞娜冲朱有德深深一福,又看向郭、陆二人,娇声道:“奴家恭送郭捕头,陆仵作。”   “不客气!”   郭烨抱了抱拳,冲陆广白使了使眼色,往胡思堂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刚才那位少年郎却一把拽住了郭烨的袍袖,叫道:“郭捕头,莫着急走啊!”   “嗯?”郭烨心情本就不佳,被人这么强行一拦,愈发不悦,皱眉看向了少年。   陆广白也觉得这少年有些唐突,这不是触郭烨的霉头嘛。   少年郎不急不慢,轻咳一声,朗声道:“郭捕头,俺与那纪青璇一样,都出自不良司!重新认识一下,在下不良人,李二宝!”   又特么是不良司的人!   每次自己心情不爽的时候,怎么都能听到不良司三个字儿?   前些日子的升平馆是这样,今天胡思堂又是这样。   “呵呵,没兴趣认识。”   郭烨不悦地冷笑一声,道:“不良人又怎么样?也跟纪青璇一样跋扈,不让本捕头离开不成?”   “不不不,郭捕头又误会了!你敢惹纪青璇,俺就对你佩服得紧哩!”   少年郎忽地从袖兜内掏出一张公文来,说道:“郭捕头要搜胡思堂不是没有公文吗?俺帮你!咳咳……”   少年郎重重地清了一下刚刚过了青春发育变声期没多久的嗓子,高声道:“都听好罗,长安不良司得人密报,胡思堂暗卖五石散,特命不良人李二宝前来此处,查办此案。郭捕头,你也要搜胡思堂不是?你没公文,我们不良司有啊……” 第010章 花色殷如血   不良司的搜查公文?   还有这么骚的操作吗?   郭烨接过李二宝手中的公文仔细观瞧,的确是一份搜查公文,底下还盖着长安不良司的大印,这个做不了假。   还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不良司的公文立时解决了郭烨无法名正言顺搜查胡思堂的尴尬。   不过朱有德还跟个佛陀似的杵在中间儿,郭烨自然还是要禀明上官的。他将公文双手奉上,向朱有德递了过去,道:“县尊大人,您看……”   “不必看了。”   朱有德摆了摆手,连看都没看郭烨一眼,而是注意力都在李二宝身上,问道:“据本官所知,两个月前,李相被贬为南宾县尉。本官听说,他在临行之前,将自己的孙子李二宝,亲手托付给了不良帅徐有功。徐有功应允照拂,将其孙纳入长安不良司中任职。这李二宝,该不会就是你吧?”   朱有德口中的李相,就是李昭德。   其人不仅颇有治国之才,而且直言敢谏,颇受大周女皇看重,后一路官运颇佳,渐渐被提拔到宰相的位置上。   前不久朝中有人向武后提议,既然武氏为大周正统,那应立武家子嗣为太子。此议一出,朝中瞬时掀起轩然大波,李唐遗臣们纷纷出言反对,其中又以直言敢谏著称的李昭德反对的最为强烈。   俗话说,刀劈冒尖儿的树杈,箭射出头儿的老鸟。所以刚烈的李昭德遭到了武三思等皇亲国戚的攻讦,最终被贬官出外。从堂堂的大周宰相,贬为从八品的南宾县尉。   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尽管李昭德遭了贬配,但却为他赢了名声,现如今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对李昭德评价甚高。   “不错,朱县尊讲得李相,正是家祖。”   李二宝听着朱有德提起自己的祖父,也是颇为与有荣焉,说道:“朱县尊,不良司派俺搜查胡思堂,你还要阻拦吗?”   “李公子说笑了。不良司和万年县互不统属,你既然有不良司签发的搜查公文。本官岂有相拦之理?”朱有德虽是万年县县令,但是在不良司面前,肯定不够看的。要知道不良帅徐有功,那可是有上达天听之权的人物啊。至于李二宝的祖父李昭德,虽说如今是个被贬的宰相,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当今圣后一个高兴,这老头子又被召回起用了呢?   “多谢朱县尊。俺还有个不情之请,俺一人搜查胡思堂力有不逮,想邀请贵县的郭捕头、陆仵作,还有与您同行的一干衙役们协助办案,不知朱县令能否帮这个忙?”   “呃……好吧。”朱有德想了想,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若再拒绝,那就是枉做小人了。   朱有德不是一个人来酒肆这边的,还有四个衙役守在胡思堂的门口。如今再加上郭烨和陆广白,那李二宝就足有七个人来搜查胡思堂了。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七个人把在场的酒客们搜了一圈儿,不过并没什么发现。接着,他们把酒客们遣散走,又去了后面苏瑞娜和一众胡姬们住宿的地方搜查,但还是没找着五石散。   也就是说前店后院都搜了一通,毛都没一根。   这回,苏瑞娜可找着理了,气得嚷嚷道:“搜呀搜呀,你倒是搜个名堂出来呀!哼哼,现在整个胡思堂就剩下奴家,还有十几个姐妹的身子没有搜过了吧?要不,几位官爷亲手搜上一搜,要不要怒家门将自己把衣服脱了,你们好好搜搜呢?”   最后“好好搜搜”四个字,苏瑞娜咬得格外重。   “用……用不着。”   一听这些胡姬要脱衣服,刚才还一脸小刚硬的李二宝,顿时蔫怂了,慌得连连摆手表示不用。   这十几名胡姬仅着罗衣,袒胸露背,就是想往身上藏五石散,恐怕都没地方藏匿。而且他们若真的搜了胡姬的身,背不住还被扣上“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帽子。   “郭捕头,你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别看李二宝刚才威风八面的,毕竟是官宦子弟,又新去的不良司,这种市井闹坊的办事能力,肯定比不上郭烨。眼下,他也只有求助郭烨了。   郭烨心里暗暗摇头,还以为不良司里个个都如纪青璇般难缠,没想到也有孬瓜,不过现在大家立场一样,阵线统一,都是为了查找五石散线索。所以,他只得帮忙说道:“唔……这五石散一事,我们万年县收到了举报,你们不良司也得了消息。正所谓空穴来风,必非无因。依我看,这胡思堂肯定有问题,为求谨慎,不如咱们再查一遍?”   本以为这话一落,李二宝会点头称好,谁知这小子居然来了一句:“这个……我们不良司得到的消息,未必可靠啊。”   尼玛!这小白痴,简直不按套路出牌!   哪有这么拆自己人台的?   郭烨脸都绿了,一嘴的黄连苦,真是不知如何说。   连陆广白都抚额背过身去,不由想起郭烨经常挂嘴边的猪队友,莫非说的就是这种人?   李二宝自己也尴尬死了,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这样的哈,不良司最近不是在查萧廷的案子吗?纪青璇这个女人……嗯……她嫉贤妒能,怕俺分了她的功劳,变将按调来此处,查五石散的案子。这胡思堂暗卖五石散的消息,是俺前几天从一个泼皮手上买来的,只要了半吊子的大钱。今日我再找这泼皮,竟找不着了。所以,这个消息只能算小道消息。”   靠!   郭烨现在真想一脚把这小白痴踢出酒馆。   花半吊子大钱,跟泼皮买消息,现在还找不到人,这明显就是被泼皮赌鬼骗了啊!   这智商……不良司有点惨啊。   还纪青璇嫉贤妒能,就你这样的,纪青璇用的着嫉妒吗?   郭烨猜度,恐怕是这李二宝出自官宦,生性娇贵,平日里自以为是,不服管教。纪青璇不放心他搀和进萧廷的案子里,所以找个由头,一脚把他踢来查五石散的案子了吧?   换做自己,这种勋贵队友放在队伍里,肯定也是不安稳的因素,一竿子支老远最安全。   不过由此可见,胡思堂暗卖五石散的事儿,从不良司的消息源来看,也仅仅是个风声罢了!   还以为不良司掌握了什么实锤呢,失望!   郭烨真的大失所望,他低声对陆广白道:“小陆,你的消息靠谱不?”   “好了,既然什么也搜不到,说明胡思堂肯定是被人诬陷的嘛。这年月,流言蜚语什么的,最可怕了。”   朱有德看了一眼几人,高声道:“不如本官做个和事佬,此事就此作罢吧。李二宝身为不良人,本就有捕风查案之职,又有不良司搜捕公文,所以倒也无所谓。倒是郭捕头、陆仵作,你们未有县衙签发的公文,便要来此处搜查,有些不合规矩了。冲撞了苏娘子,扰了人家好好的营生买卖,不如去跟苏娘子致个歉,此事就此作罢吧。”   “哼,奴家不稀罕!你们太欺负人了,竟将我的酒客食客们都赶走了!我这小店小本买卖,以后的营生,可怎么办呀?”苏瑞娜嘴上说不稀罕道歉,可是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却是眼巴巴儿地瞅着郭烨,瞪着他俩道歉呢。   “咋的?还想本捕头赔你酒钱是怎么的?”郭烨心中一阵郁闷,堂堂县衙捕头,跟一个卖酒跳艳舞的胡姬道歉,真跌份丢人,县尊大人咋想的?   “等等!”   倏地,陆广白嗅着鼻子重重地闻了两下,皱起眉头问道:“敢问苏娘子,你这酒馆中飘着的是什么香味儿?”   刚才一阵微风吹过,大家都闻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苏瑞娜道:“这是我们波斯的一种奇花,名叫曼陀罗。”   “曼陀罗?不对!”陆广白摇头道:“论辩花识草,陆某自诩博闻强记。曼陀罗花,绝不是这个味道!”   “陆仵作还识得曼陀罗花?”   苏瑞娜一听,面色闪过一抹慌乱,道:“哦,那也许是后花园内种着的有其他花卉。现在正是花开时节,轻风拂过,花香飘摇,几种花的香味儿混在一块儿,难免陆仵作也有闻不出来的时候呢。”   陆广白道:“绝不可能!别说几种花香了,就是几十种,我这鼻子都能闻得出来。苏娘子,不如咱们一起去后花园看看?”   郭烨一见陆广白这幅架势,就知道有发现。乖乖,小陆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要了亲命,服气!   他见李二宝还愣着,赶紧用脚轻轻踩了一下李二宝的靴背,比划了一下眼神,咬着嘴唇低声道:“不良人,你倒是下命令去后花园看看啊!”   公文是不良司的,不良人不发话,郭烨和陆广白没戏。   “哦哦,对,去后花园看看,”李二宝反应过来了,问道,“苏娘子,你还想阻拦不良司办案不成?”   “看看就看看。”苏瑞娜哪里敢公然抗法,只得气鼓鼓地道:“众位官爷,随奴家来吧!”   陆广白淡然一笑,看了郭烨一眼。郭烨竖起拇指狠狠赞了一下。朱有德看着眼前一幕,微微摇头。   几人径自往后花园方向走去。   胡思堂的后花园不大,刚才衙役们也搜过,没有什么发现。但当时注意力全在五石散上,哪里会理会种植的花卉啊?   进了园内,他们发现此地除了常见的梅兰昙菊几种花卉外,还有一片奇花占满了十丈见方之地,红彤彤地霎是喜人。往前越是靠近这片奇花,那股子花香越是强烈。   很显然,刚才的香味儿,就是这片种植的红彤彤奇花处传出来的。   苏瑞娜努了努嘴,说道:“就是此花了。曼陀罗种类甚多,兴许这种花,在你们大唐不叫曼陀罗。怎么?你们大唐哪条律法,还不让奴家种植番外奇花了?”   “呵呵,我们大唐海纳百川,包容万物,连番邦异族来长安,我们朝廷都愿意划出坊落供你们居住。区区种植一些奇花异草,自然不在话下。但是……”   陆广白冷笑道:“苏娘子啊,你种的这花每枝七叶,每叶七尖。花分五瓣,殷红似血,香氛动人。就算在你们波斯,也是叫达玛古嘎,而不是叫曼陀罗!”   “啥?达玛古嘎?”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想起这花的邪性儿,郭烨的心头仍旧猛地剧震一下,“小陆,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食人妖花啊?” 第011章 冤骨见天日   “什么食人妖花?”李二宝也被名字勾起了强烈的好奇。   郭烨看向陆广白,说道:“还是让小陆说吧。”   陆广白轻嗯一声,将曹小六当年库房取扇及扇中夹层惊现五石散配方之事逐一道了出来,尤其是达玛古嘎的种植条件和习性详细介绍了一遍。   听罢之后,李二宝面色骤变,骇然道:“血肉滋养?这等有伤天和之事,小爷简直是闻所未闻,就不怕遭天谴吗?”   郭烨摇着头,不无动容道:“瞧瞧这么一大片达玛古嘎,花色红彤如血,茂盛异常,这花土下面得用多少尸骨来滋养啊?此事,必须明查!”   “简直是危言耸听!”   一旁的朱有德干笑连连,摇着头,不以为意道:“你也说了,这‘食人’二字,不过是个噱头而已,不是说飞禽走兽的尸骨也可以滋养的么?”   “到底是飞禽走兽的尸骨还是人的血肉,将这食人妖花的土刨开不就行了?”郭烨提醒道。   “什么什么的尸骨?这里是长安城五十四坊!这里是万年县!这里是老夫的治下!堂堂京畿重地,郎朗太平盛世,哪里来的那么些尸骨?简直荒唐!”朱有德大动肝火厉喝道。   见朱有德动了肝火,郭烨当即缩了缩头,不再多言。   “嗓门儿挺大啊,朱县令?”李二宝冷哼道,“明知花卉下方有端倪,你还竭力阻止,怎么?不良司在你这万年县地界儿上,不好使了不成?喂,兀那汉子……”   李二宝冲朱有德身旁的朱良,吩咐道:“你带上其他几名衙役,找些工具来,将这花土掘开,小爷今天非要看看这达玛古……古……古啥来着?”   陆广白低声提醒道:“达玛古嘎!也叫食人妖花”   “呃,食人妖花,”李二宝见朱良驻足而立在朱有德身旁,纹丝未动,又看向朱有德道:“朱县令,莫非不良司连小小万年县衙的人都指挥不动了?”   朱良是朱有德的管家,更是他的亲侄儿,慢说李二宝这个靠门荫进来不良司的不良人了,恐怕就连不良尉纪青璇来,也不一定能支使得动。   这边,朱有德眉头紧皱,久久不语,面色纠结至极,最后摇头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良,说道:“朱良,带上人,去找些工具来吧。”   朱良重重各地点了一下头,冲其他几名衙役挥挥手,返身出了园子。   功夫不大,朱良率三名差役带着农具去而复,听从李二宝的指挥,对着那片通红如血的花卉地开始挖土。   这时,郭烨倒是有些奇怪起来,刚才还有些抵抗的苏瑞娜,居然也不阻拦了,难道这地里真是啥也没有,是小陆推算错了吗?   但是,事实证明,陆广白的推断是对的!   很快,掘地三尺,一具白森森的尸骨被刨了出来,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待到挖无可挖,粗略统计了一下,足有二十七具尸骨之多。   这些尸骨全部都是人的尸骨,大多数估计有好些年了,在就已经变成森森白骨了,不过也有几具尸骨的肉未完全腐烂透!   至于飞禽走兽的尸骨,完全是扯淡!   天杀的!   二十七具尸骨,代表的是二十七条人命!   这甭管是不是在长安城,都已经是通天大案了!   李二宝张大着嘴巴,一时无言,曾几何时,他见过这般场面?   饶是郭烨和陆广白见惯了场面,此时也已经是目瞪口呆,郭烨看着苏瑞娜,斥问道:“苏娘子,从实招来,这些尸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瑞娜此时居然没有慌乱,多了几分从容,说道:“怎么回事儿?你问问你们家朱大县尊,不就全然明白了?”   什么?这还跟县尊大人有……有关?   郭烨心中巨震!   “放肆!”朱有德怒斥道:“这些尸骨和本官毫不相干!”   “哟,我的县尊大人,这会儿还端着呢?”   苏瑞娜嗤笑一声,揶揄道:“行吧,这些尸骨就算跟你没关系。那么,曹小六之死呢?不是你派朱良通风报信?你每日里食用的五石散呢,都是从哪来的?得了吧,朱有德。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装什么无辜啊?莫要告诉奴家,你刚才没动杀心?你若没动杀心,要在奴家这儿杀了这几人,朱良他们刚才去拿农具时,怎么会连腰刀都一起带进来了?”   “县尊,你……”   事到如今,郭烨和陆广白,怎么还会听不明白?   他们警觉地往四下里望去,赫然发现朱良等四名衙役,已经将自己等人隐隐围在了正中。听着苏瑞娜这么说,他们才发现朱良和其他三名衙役的腰间都佩上了环刀。要知道没去那农具之前,朱良他们是没有带兵刃进院子的。   一股危险的气息,瞬间笼罩在郭烨的心头。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后院四周骤然响起。   很快,七八名健装汉子聚拢在了后花园门口。   为首之人,居然是萧……萧廷?   没错!   就是萧廷!但又跟萧廷好像有些不一样。   郭烨被接连的突如其来给怔住了,尤其是一直敬爱有加的县尊朱有德,居然也参与其中,甚至还吸食五石散,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不过有些疑团,此时也就解开了,前些日子,总见着县尊连番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原来是吸食五石散给闹的。   但是他还是搞不懂,朱有德年富力强,官运通顺,为什么要沾染五石散,为什么要和这些人为伍啊。   “不懂,县尊,卑职真不懂!”郭烨满面悲戚,连番摇头。   “诶!”   突然,一行浊泪顺着朱有德的脸颊簌簌滚落,重重叹息一声,道:“本官也不知道从而说起,早就教你不要查,不要查,你偏不听!你非要逞强!”   “咯咯,朱县尊,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还是奴家给郭捕头释疑解惑吧。”   苏瑞娜遥遥一指正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的萧廷,说道:“这位公子并非萧廷,而是萧侍郎的私生子萧渊。两年前,就是他指使的曹小六,取了五石散的配方。前些日子,也就是你们说得七月半鬼节那天晚上,曹小六在万年县衙内撞见的萧廷,也是他。当时他正在县衙内宅和你们的县尊吸食着五食散,一不小心吸食多了,便稀里糊涂地出了县衙内宅,正巧被曹小六那厮撞见了。”   等着萧渊靠近了,郭烨仔细辨认,萧渊和萧廷身高体型都差不多,面部轮廓也差不多,但仔细辨认这五官,还是可以瞧出不一样的。但若是粗粗一见,还真不好细辨。   “谋害小六,又制造小六悬梁自尽的凶手,也是这位萧渊公子咯?”郭烨问道。   苏瑞娜也没打算隐瞒,点头道:“不错,这还得多亏了朱县尊的消息呢。”   “你……”朱有德面色一红,指着苏瑞娜,却是羞愧得无言以对。   郭烨没有理会朱有德,而是自行捋着思路,难怪小六丧命当日,有人在崇仁坊见到他与小六一起,会下意识地想到是萧廷的亡灵来找小六索命。   他又问道:“那萧侍郎家二公子萧廷丧命升平馆,也跟萧渊有关系?”   “咯咯,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是不会承认的!萧廷跟五石散无关,为何要害他性命?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萧廷到底是被谁杀的。我们之所以杀曹小六,就是因为他在万年县衙撞见了萧渊,不想你们追查萧廷案时,牵扯到我们这边来,索性就利用萧渊与萧廷长得相像的由头,制造萧廷亡灵索命的假象,灭了曹小六这个活口。他知道太多了!五石散之事,决计不能传扬出去!”   “可是小六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你们干的这些龌蹉事,狗日的!”郭烨恨恨地瞪了一眼萧渊这个凶手,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挫骨扬灰。   突然,堆在地上一排尸体边儿的陆广白,若有所悟地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小六说见到萧渊的眼睛是红色的,是因为萧渊服食的五石散,是加了达玛古嘎后的五石散。和一般的五石散大不相同,加了这种特殊材料的五石散,服食之后会让人双目赤红,致幻效果强于以往。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才能恢复正常。”   “哟呵,你这白白嫩嫩的仵作倒是行家,厉害的哟。”苏瑞娜对陆广白赞许道。   “至于这些被你们埋在地下当养料滋养妖花的尸骨,恐怕都是非正常死亡吧?”   陆广白继续说道:“地上那些化为白骨的尸骨我没带工具,所以一时不敢断定。但是这些没有尚算新鲜的尸体,我看他们口鼻处都渗出过黑血,指甲青紫的程度,还有全身皮肤溃烂的位置,显然死状都是大相径庭。如果陆某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生前应该都是你们的活药炉吧?”   “小陆,什么是活药炉?”郭烨费地问道。   陆广白道:“用达玛古嘎配置的五石散药性猛烈,任你是铁打的金刚,服用了之后,也得变成绕指柔。不过可惜了,此药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量一定要恰到好处。如果配置过量的话,人一旦服食之后,便会暴病而亡。所以为了找到适中的配量,就要拿活人喂食五石散,这些被抓来强行喂食五石散而暴毙的人,就称为活药炉!”   “厉害,真厉害,陆仵作,你若是不多管闲事该多好,那说不定还能通过朱县令,将你吸纳入我们当中来。到时候保你一世富贵哟!”苏瑞娜却是对陆广白的博学大为赞赏,可惜了,今日一幕,已经注定不能为我所用了。   陆广白呵呵一笑,坦荡道:“我虽一名出身卑贱的仵作,我却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比起有些读书人来,陆某自认还是有些风骨的!”   话里话外,含沙射影着朱有德。   “本官也不想的!”   朱有德面有苦色,摇头不迭道:“他们买通我的管家朱良,让我无意间服食了五石散。渐渐地服食上瘾离不开五石散后,我就任他们予取予求了,诶,不知做了多少错事。糊涂啊,本官真是糊涂,当初就不该受制于他们,诶,造孽啊!”   郭烨看着痛苦的朱有德,心里还是挺难受的,问道:“县尊大人,他们这般处心积虑拖你下水,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他们的目的是……”   “朱县令!慎言!”   突然那,萧渊已经走到几人跟前,断然打断了朱有德的话,提醒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可莫要乱讲了。时间差不多了,絮叨也絮叨的差不多了,该是送他们几位上路了!”   “呃……萧公子,苏娘子,可否看在本官的面子,放他们一条生路。大不了……大不了,你们也用五石散控制他们,让他们出去不会胡乱说话啊!”朱有德替郭烨他们央求着。   “这里是酒肆闹坊,能不杀人,自然是最好不要杀人了!不过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看他们是否识时务了……”   萧渊冲朱良一使眼色,朱良赶紧从袖兜内,掏出来三包粉末,走到郭烨和陆广白、李二宝三人跟前。   萧渊笑道:“如今的五石散制作精进了不少,已经不用熬制了,直接食用即可。郭捕头、陆仵作,还有李二宝李公子……你们若想活命,便快快服用了这五石散,以后我们便是一同快乐,一同登入极乐仙境的好朋友。如何?”   “若我们不吃呢?”郭烨看着朱良手中的五石散,冷笑道。   “只有……死!”   萧渊面露凶相,恶声道:“本公子给你们十息的时间考虑,是生,还是死,你们自己选吧。十……九……八……”   十息的时间转瞬即过,郭烨和陆广白彼此双目对望着,突然……   李二宝蹦达到朱良跟前,看着他手中的五石散,高声道:“食,食,我食!不就是五石散么?小爷服食还不行吗?来一口,小爷也来当一回神仙。” 第012章 玉面小阎罗   “……”   郭烨和陆广白对李二宝这混球竞相无语。   真是半大孩子,全程作死。   一旁的萧渊面色精彩,抚掌大笑道:“哈哈!妙极,妙极!李二公子果然识时务!朱良,还不好好伺候着?”   “二宝公子,只要尝过了这五石散,你就会明白什么叫人间至乐!”朱良将左手的那包五石散递向李二宝递来。   不等李二宝接过五石散,突然,就听朱良惊骇一声,“你……你干什么?”   李二宝倏地一猫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朱良挂在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   转瞬间,他已经振臂奋力挥出一刀!   白光一闪!   一颗大好头颅,已然腾空而起。   是朱良的脑袋。   噗通!   朱良的脑袋滚落在地,全院哗然。   “呵呵,人间至乐算个球啊!”   李二宝将朱良的腰刀握在手中,睥睨着全院,一点都不似之前那般的蠢萌,他稍稍抹了抹脸上被喷溅的血渍,高声喝道:“还敢逼着小爷服食五石散,呵呵,小爷今天送你们统统……上西天!”   “小子安敢戏耍我?来呀,杀了他!”萧渊向后一退,举臂一挥下令道。   “喏。”   萧渊带来的那七八个黑衣人,闻令而动,朝李二宝一拥齐上。   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正要上前帮忙伸以援手,却见李二宝伸出手臂,将他二人挡住身后,笑道:“二位且歇着,不攥着点真本事,俺焉能进不良司?今天这兵器不趁手,不过你们瞧我本事!”   话音落罢,李二宝已经疾步迎上,冲几名黑衣人挥刀跃起……   铛!铛!铛!   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唰!唰!唰!   寒光闪烁,眨眼间,就有数名黑衣人尸横就地,或被割了喉咙,或被劈裂了胸膛,或被斩断了胳膊,倒地挣扎,哀嚎不绝于耳……   不到几个回合间,七八名黑衣人,就落得三死四伤的下场。   李二宝浑身血漉漉的站于原地,将淌着血珠的刀尖直指萧渊方向,宛如一个小杀神,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嘿嘿笑道:“姓萧的,念你是萧侍郎的私生子,只要你肯双手就缚随我回不良司,我便留你性命!”   萧渊也被眼前一幕震撼到了!这个傻乎乎的官宦子弟,竟有如此武力?再看地上那些断刀残剑,明显都是在兵器相交之机,被李二宝的环刀给斩碎的。他这环刀不过是朱良的制式佩刀,也不是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竟如此锋利?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李二宝莫看小小年纪,却是天生的神力。简单的挥刀砍剑都蕴藏着万钧之力!   如此神力,焉能不被招揽进不良司?   萧渊这么想,郭烨和陆广白也是这么想。   郭烨一开始以为这小子智商一直不在线,说话傻里傻气的,真的是靠门荫进的不良司,没想到竟有如此武力值。难怪刚才将自己和陆广白挡下,原来有这份底气在啊。   这半大孩子,虽然全程作死,而且看着脑子不大爱拐弯儿,一根直肠子从屁股通到天灵盖,但是这战斗力,郭烨服气!他估摸着自己跟李二宝交手,估计也走不过几合。   “不好!萧渊要跑!”陆广白出声提醒道。   郭烨循声望去,果不其然,萧渊居然飞快转身,朝着后园的出口方向直奔酒馆前堂。   “呵呵,跑不了,瞧我的!”   好个李二宝,直接将手中环刀微微一掂,然后高高举起,化作矛枪来用,遥遥瞄准着萧渊正飞奔着的后背……   嗖!   扑哧!   环刀化矛,应声而射,直中后心!   萧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   “我靠,你虎啊,他好歹是萧侍郎的儿子,你小子说要了命就要了命!”郭烨不免替他担忧道。   谁知李二宝压根儿就不担心,不屑道:“慢说是个户部侍郎的私生子,便是嫡生子又怎样?在不良司跟前,纵是他爹是户部尚书,只要是犯了法,照样将他拉下马来!”   郭烨暗暗竖起拇指,霸气!要是自己办案都有这股子底气,天底下何愁有查不清查不明的案子?在万年县衙这种长安地界儿,他这个捕头查起案子来,真心是一把心酸一把泪,万一一个不留神,就查到了哪家大人家的外甥,哪位将军府邸的小舅子,每每到此,案子就会无疾而终,烦不胜烦。   这时,李二宝将目标又换做了朱有德,正朝着他走去,却听郭烨赶紧大声一声,“先捉住苏瑞娜,她比朱县尊知道的要多!”   陆广白也道:“对,抓苏瑞娜,必须要活口!”   “包在我身上!”   可谁知苏瑞娜这娇滴滴的胡姬,竟然一点都不简单,只见她借力小跑出十来丈远,脚下如蜻蜓点水,身形似风驰电掣,这身手之快之强,郭烨见之,自叹弗如。   李二宝脚下生风,猛追了上去。   见着李二宝去捉拿苏瑞娜,郭烨才走至朱有德跟前,脸色五味杂陈,真不知该如何靠口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眼前这位还是自己爱戴的,敬重的,从来不敢拂其意的上司。   而如今呢,昔日老上司居然跟研制五石散的这伙妖人沆瀣一气,还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小兄弟曹小六的性命。   朱有德也是一脸的乌云惨淡之色,缓缓将双手伸出,叹息道:“你们将本官锁了吧,一切都是本官咎由自取。”   “这个……”   郭烨面对如同父兄一般的朱有德,他还真下不去这个手。   他看向陆广白,低声道:“小陆,朱县尊对咱俩一直都不错。这些年咱们办案时咱们胡闹僭越,他老人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   “我懂,莫说了,”陆广白微微一摆手,道,“一切由郭捕头做主。”   “好小陆,我……”   “咳咳,郭捕头莫要胡乱摸,放尊重些!”陆广白实在是受不了郭烨这一激动就动手动脚的毛病。   郭烨嘿嘿干笑两声,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儿,低声对朱有德问道:“县尊。这里就你我和小陆三人,您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手底下有没有人命?”   “诶,本官知道郭烨你和陆仵作都是知恩图报之人!”   朱有德听罢,颇为动容,摇头道:“即便曹小六的性命算不到本官头上,本官也是必死之罪,你们莫要白费力气了!”   “莫非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郭烨问道。   朱有德如实说道:“这么长时间来,苏瑞娜这胡姬利用本官,已经让几十名官员误食了五石散,纷纷落入了他们的掌控。平日里,这些官员聚会服食五石散的场所,便是本官的万年县衙后宅。”   “难怪我偶尔会遇到夜里,有官员出没在县衙内宅,合着不是谈公务啊?”   郭烨大为诧异,道:“但这苏瑞娜仅仅是一名胡姬,她控制那么多官员有何用?莫非她背后还有人不成?”   朱有德摇头道:“本官也没见过她后面之人,就你今日所见的萧渊,还有这些地上的黑衣人,统统都以苏瑞娜马首是瞻。但一个胡姬岂有这般能量?所以本官怀疑……是……是……”   噗!   正说到关键时刻,一把飞镖疾飞而至,正中朱有德的哽嗓咽喉。   “苏瑞娜,你这贱婢!还敢回来?”   郭烨见着院墙上站着一婀娜女子,不正是去而又复返的胡姬苏瑞娜。这女人居然折返而回,一飞镖取了朱有德的性命。   苏瑞娜咯咯掩嘴娇笑道:“呵呵,奴家若不将你们那个楞头种调离走,怎么能这般容易灭了朱有德之口。咯咯,恐怕那个不良司的憨子,现在还追逐在闹坊里找奴家呢。”   郭烨一看,果然,李二宝这傻小子还没回来,估摸着被这娘们给调虎离山了。   “郭捕头,陆仵作,你们今日搅了奴家的局,坏了奴家的大事,总有一日,奴家会再回来找你们理论的!”   “山水有相逢,咱们他日再见!”   话音落毕,苏瑞娜已经几个纵跃间跳下了院墙,消逝在了郭烨的视线之内。   “追不上了,没戏!”陆广白很现实地摇了摇头。   郭烨赶紧蹲下身来搀扶着朱有德,急道:“县尊,您感觉怎么样?”   “嗬嗬……”   朱有德吃力地抬起头来,一镖插进喉咙里,显然命不久矣,他眼神渐渐开始涣散,瞳孔慢慢放大,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说道:“吸食五石散官员的名单,就在……在……我内宅卧室的……的……横梁上。郭小子、陆小子,你们……你们拿着立功吧……也不枉……不枉本官照拂你们一……一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越来越涣散,最终脖颈一横,气息断绝。   “县尊!”   郭烨痛呼出声,真是发自肺腑,两行热泪顺着双颊滚滚而落。   陆广白虽说和朱有德没那么深的情谊,但也是眼圈儿微微泛红,低声道:“朱县尊是个好人,可……可惜了……”   “哇哇哇,那个狡猾的胡姬戏耍了俺,害俺在酒坊闹市瞎转圈圈!果然,天底下的女人,都如纪青璇般难缠,气煞小爷了!”   随着一阵气急败坏的嚷嚷,李二宝终于空手而归,回来院中了。 第013章 各方来登台   李二宝哇哇叫嚷着进来院子,一见朱有德殒命,整个人更加不好了。萧渊被自己一刀射死,苏瑞娜逃之夭夭,如今朱有德又一命呜呼,那五石散的内幕真相该怎么挖?   听郭烨讲完朱有德之死的经过,李二宝才知自己被苏瑞娜这胡姬给戏耍了,间接地也导致了朱有德被灭了口,若是自己不被苏瑞娜调离了现场,朱有德兴许不会死。   李二宝到底是小孩儿心性,见着郭烨对朱有德之死这般悲恸,免不得心里有些愧疚,宽慰道:“郭捕头,此事都怪俺中了那胡姬的算计,要不……要不,操办朱县令后事的费用俺来出,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聊表心意。”   这话说得真挚,也说得纯良,顿时让郭烨和陆广白对李二宝的态度大为改观。小子出身名门,虽说祖父被贬配为南滨县尉,但好歹是数代累积的名门子弟,而且如今还在不良司当了差,对他们却没半点骄横跋扈。不经意间,郭烨也对李二宝生出了结交之心。   听他提及要替朱有德出一笔治丧的费用,他免不得心中一动,对啊,朱县尊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他的家人还在啊,他这东窗事发,保不齐会牵连到他的家人,或者被苏瑞娜这等五石散党羽迫害。若是能保他家人无恙,也算对得起这些年来朱有德对自己的照拂了。   当即,他看向李二宝,抱拳道:“郭某有个不情之请,想拜托李公子!”   李二宝倒是磊落大方,说道:“郭捕头,咱们好歹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了,莫要这般客气,看看有什么俺能替你操办的,尽管言来!”   郭烨道:“朱县尊素来待郭某人恩重如山,如今他丢了性命也算伏了法,但他的家人却是无辜的,不应该被牵连进此案来。郭某想要尽力周全他的家人。但郭某人不过是万年县衙的一个捕头,无品无秩,无根无脚,人微言轻,不知公子能否将此案一并接过去?”   言外之意,就是让不良司接管未了的五石散案,以李二宝纯良仗义的心性,只要他接手了此案,虽不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但肯定能保朱有德家人之周全。   “呃……这个啊?”   李二宝听罢,面露难色,摇头道:“不是不愿意帮郭捕头这个忙,别看俺在这儿威风八面的,回到长安不良司中,上有不良令,下有九大不良尉,我这不良人只有听差办事的份儿,不然纪青璇能不让我查升平馆萧廷这等大案,将俺一脚踢来胡思堂酒馆查五石散?嘿嘿,不过这回倒也让俺捡着了大案!”?   “不良令……九大不良尉?纪青璇是你的不良尉,看来这事儿还得她点头允准咯?”郭烨略有惆怅,貌似在升平馆那天,纪青璇被他得罪惨咯。   果然,李二宝点头道:“莫要看她是个不良尉,就连长安不良令大人,也得让她三分,毕竟她的义父徐有功乃大唐不良帅,下管长安与洛阳两处不良司!有上达天听之权,深得当今圣上看重!”   “纠结……都说女人都爱记仇,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郭烨一筹莫展,看了眼陆广白。   陆广白耸耸肩,摊摊手,表示这事他真爱莫能助,郭捕头大人能撩得了骚,就要能挨得了揍!   就在这时,园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队花团锦簇之人,从园门外涌入。   这帮人清一色着装,头戴斜刺牡丹的浑脱帽,身着蜀锦绣袍,足底花靴,看似光彩熠熠,花团锦簇,简直是好生富贵!他们腰间长刀亦长约三尺六寸,统一制式。   如此张扬之辈,郭烨身为万年县衙的捕头,焉能不识?   丽竞门!   这些人都是丽竞门的人!   陆广白在郭烨耳边轻轻耳语一声,“麻烦来了!”   小声耳语吹得郭烨耳朵有点痒痒,但此时却没了调戏小陆的心思,他微微眯起眼睛,暗啐一声,这群腌臢的混蛋八成是闻讯而动,来得倒是挺快的。   李二宝也早已将面上的那份稚气收了起来,一脸肃然,因为不良司和丽竞门一直以来都是宿敌。   丽竞门的队伍为首之人,身材矮胖,白净面皮,一双小眼眯缝成一条缝儿,得意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跟这一比,嘿嘿,萧廷案算个甚?不过一个纨绔子弟罢了!这死了的朱有德,却是身居京畿要地的万年县令,莫看小小县令,却是堂堂的从五品朝廷命官诶,干系重大。死得好,死得妙……万某定能将这个案子,办成圣上登基以来的第一谋逆大案!”   咯噔!   郭烨听罢,不由得心头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矮胖子他知道是谁,这人可不是丽竞门的死鱼烂虾。此人名叫万国俊,不仅是丽竞门的副门主,如今官秩五品加朝散大夫,官拜殿中侍御史。   什么叫朝散大夫?这是官阶,意为定期朝见君王之意。   如今女皇陛下已迁都洛阳,来俊臣等率丽竞门自然也跟着圣上迁往洛阳,但万国俊作为副门主,代表丽竞门长驻在了长安城中,算是当下长安最有权势的官员之一了。   最关键的是,此人的手段非常不一般。   五年前,万国俊受命前往广州查流人谋反案,一夜之间矫诏杀三百人,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愤恨。结果呢,人家万国俊不但没受任何惩处,而且官升一级。   还有,万国俊和来俊臣合著了一本《罗织经》。此书专门教人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情节,描绘细节,陷害无辜,堪称阴谋学的扛鼎之作。这害人都到了理论的高度了,能简单的了吗?他带队来抢这个案子,以李二宝这德行,估计不良司要跪!   万国俊一入园内,扫视了一番过后,竟目中无人般对一干属下摆了摆手,吩咐道:“来呀,统统带走,无论死的,活的,都给本官带走。若有负隅顽抗者,就地正法!”   “喏。”众丽竞门人齐声答应。   这阵势,这凶名,哪是郭烨这种万年县小捕头平日里所能见的?   至于李二宝,居然没出息的目光看向郭烨,低声问道:“郭捕头,咋整?”   郭烨抚额,怂恿道,“二宝公子,你可是不良人诶!你不是挺能打的么,这十几二十号人,你行的!上吧!二宝公子!”   “不能打啊!”李二宝苦兮兮地说道,“不良司素来和丽竞门不对付,但不良司和丽竞门素来也不开战!除非有长安不良令大人的手令,不然若私自开战者,革出不良司!”   这是不良司和丽竞门的微妙关系。两方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去整对方,去搞对方,甚至去构陷对方,但是有一点,不能武力火拼,不能明目张胆地干起来!   这是不良司和丽竞门自己的生存法则,也是在女皇陛下面前的生存法则。因为无论是不良司,还是丽竞门,毕竟都是效忠效力于女皇陛下的嘛。   “那总不能将这么一桩案子拱手让给他们吧?靠,这帮孙子居然连朱县尊的尸体都要抬走……”郭烨见着丽竞门的人除了将地上的黑衣人俘虏擒拿走之外,居然连朱有德的尸体都要弄走,这下他忍不住了。   “冷静!莫冲动!”   陆广白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然后冲园子入口的方向怒了努嘴,低声道:“快看,又来一茬儿人!”   果然,园子入口的拱门处,在数十名红衣卫士的簇拥下,一名相貌英俊、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缓缓走了过来,面上无处不春风。   “这厮油脂粉面的,长得比你还要俊啊,小陆!这种货若是勾搭深闺名阁里的小娘子,绝对没得跑!”郭烨低声吐槽道。   “我的郭捕头诶,你慎言!”   陆广白翻了翻白眼,提醒道:“此人是魏王武承嗣之子,武延秀。”   “魏王之子武延秀?听说迁都之后,他当了缇骑卫的中郎将。那么,簇拥他的这些红衣卫士,莫不就是缇骑卫?”   郭烨颇为诧异地看着武延秀,疑惑道:“他们不再洛阳帝都好好呆着,跑来长安干嘛?还跑来这里,莫非也是来搀和这事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陆广白摇摇头道,抿嘴轻笑:“但缇骑卫来了,恐怕丽竞门的如意算盘,就没那么容易打响了。你看万国俊的脸色,难看至极了!”   要说让丽竞门二选一,选一个死对头,那来俊臣绝对毫不犹豫会选不良司,而且远离缇骑卫。   这缇骑卫就是个异类的存在!   缇骑卫乃天子亲军,完全由武家子弟以及亲近武家的当朝官员勋贵子弟组成,莫要小看了这些勋贵子弟,本事倒没什么本事,但架不住一个个来头大啊。拼得都是家世,拼得都是家底儿,丽竞门轻易不愿意招惹他们,因为打了小的,便会来了老的。   缇骑卫这个中郎将武延秀也是难缠的活阎罗,他不仅是魏王武承嗣之子,还是女皇陛下的亲侄孙,而且自小就甚受女皇陛下的宠溺。听说迁都洛阳之后,他连进皇宫都是如履平地。   别说万国俊了,就连丽竞门的门主,女皇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来俊臣见了他,都得忍他三分。如今的武氏,是国姓啊!   万国俊虽然心里面一阵腻歪,但还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原来是武中郎将,不知您大驾光临,是为了……”   “甭来这些虚礼了!”   武延秀打断了万国俊的示好,直言不讳道:“本中郎将来此,当然是为了朱有德的案子来的。怎么样?万侍御史,给本中郎将个面子,将这个案子交给我,如何?”   “那可不成!”   万国俊倒是没有让步,坚决摇头道:“这个案子是我们丽竞门先一步到次,理应由我们丽竞门先接手。”   “别以为你们在这酒坊闹市安插几个丽竞门的眼钉子,就以为天底下的便宜都要让你丽竞门先尝第一口。”   武延秀嗤笑一声,道:“我们缇骑卫早就盯上这五石散的案子了,都盯了好几个月。今日不过一时耽搁,没及时赶到罢了!”   “武中郎将说这话,您自己信吗?”万国俊没想到武延秀白白净净的,居然这么不要脸皮,瞎话张嘴就来啊。   “信,信得很哩。”   武延秀还是那么自信,扭头对着身后缇骑卫众人道:“各位兄弟,你们说,本中郎将说得是不是实情啊?”   “武中郎将说得及是!我家三代出了三进士,家兄家父都在州府为官,我以他们名义佐证!”   “对,我可以作证!我家祖父、父亲都在朝为官,我身为他们的子嗣,岂会说谎?”   “说得没错,我以我叔叔的名义立誓!我阿叔人在边疆,替我们大周戍边。”   “你叔叔至少活着呢?我大伯、我大兄都为朝廷尽了忠,我家忠烈满门,焉能撒谎?中郎将大人言之凿凿,我以我家满门英烈发誓!”   万国俊一听,目中忿忿,暗骂道,娘的,又是这些老把戏!   李二宝和陆广白等人倒是第一次听,听得是面面相觑。   郭烨亦是傻眼了,我靠,真是开局一张嘴,全都在拼爹啊! 第014章 羞刀难入鞘   无耻啊无耻!   万国俊身为丽竞门的副门主,堂堂的殿中侍御史,总少不得和武家的人打交道,怎会不知道这缇绮卫惯用的套路和伎俩?   能让丽竞门的副门主说一声无耻的,这天底下也只有缇绮卫这些纨绔子弟了。   万国俊一直记着迁都时,门主来俊臣伴驾随行,临行前他告诫自己莫要和缇绮卫开战,一个不良司已经掣肘住了丽竞门,不能再给丽竞门再树仇敌了。   想及此处,万国俊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淡淡说道:“也罢,就当是你们缇绮卫先盯的这桩案子。不过此案对我们丽竞门至关重要,还请武中郎将能够忍痛割爱,成全万某。今日,权当是我们丽竞门,欠了武中郎将一个人情。”   “丽竞门的人情?不稀罕。”   武延秀不耐烦地道:“本中郎将没工夫和你在这儿磨牙,今日就问你一句话,这个案子,你这厮到底让,还是不让?”   嚣张至极!   跋扈至极!   万国俊好歹是堂堂的殿中侍御史,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也是要定期赴洛阳神都进宫面圣的一方显贵,关键是丽竞门目前深受女皇陛下恩宠,是女皇陛下肃清朝野不正之风的一柄利剑,他万国俊身为丽竞门的副门主,岂能受武延秀这般羞辱?   当即,他将脸沉了下来,肃然道:“哼!如果本官说不让呢?”   “啧啧,那你真是找死!”武延秀振臂一挥,锵锵锵!   身后缇骑卫一众,纷纷一抖红披风,抽出随身佩剑,煞是威风。   万国俊面色微变,但亦是毫不犹豫,重重咳嗽两声……   铛铛铛!   丽竞门一众,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蜀绣锦袍之下,腰刀三尺三,声势逼人。   若论战斗力,丽竞门肯定比缇骑卫这些纨绔子弟们要强太多了。这些纨绔子弟们在神都洛阳那边,整日沉迷于花天酒地之中,真动起刀刃来的话,万国俊相信自己手下儿郎们,无需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将武延秀以下这帮人统统缴了兵械。   但是万国俊也很清楚,一旦和缇骑卫打破微妙火拼起来,那不仅要给丽竞门带来天大的麻烦,也会给他本人带来天大的麻烦。别说武氏和勋贵家的反扑,纵是来俊臣兴许也会为了保存丽竞门的实力,第一时间卖了他。   所以,对付这帮混蛋玩意,吓唬吓唬他们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刀兵相见。   武延秀也有点傻眼。   别看他飞扬跋扈,但他可比一般的武家子弟要聪明太多了,不然武则天那么多侄孙,为何偏偏独宠于他?   当他看到丽竞门也纷纷长刀出鞘之后,他就知道万国俊对这个案子也是势在必得了,靠缇骑卫和武家子弟的名头,是唬不住对方了。   不服就干?   别人不清楚缇骑卫的实力,武延秀还能不清楚吗?一群纨绔子弟,也就拼拼家世家底儿,真要抡起刀剑火拼,恐怕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尽数团灭吧?   打肯定是不能打的,但是撤也不能撤啊,如果现在认怂撤退,那今后缇骑卫还要不要在街面上混了?莫要忘了,如今武家虽说朝野都不太支持,但说到底还是国姓啊。   武延秀这么想,万国俊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一边是不能打,也不肯撤。一边是不敢打,但也不能撤!   这下局面就尴尬了。   一时间,双方羞刀难入鞘,骑虎难下。   武延秀和万国俊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步。   缇骑卫一众和丽竞门一众也是刀剑相向,对峙僵持。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也越来越晚。   后园中,气氛一时诡异的尴尬,也尴尬的诡异。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光景,就连郭烨、李二宝、陆广白几人站着都觉得不自在,这特么是怎么档子事儿?   郭烨今天本就忙活了一天,有些疲惫。现在又这么一直站着,腿委实有些发酸了,他微微上前两步准备张嘴打破这份尴尬。   陆广白从后边稍稍摁了摁他的肩膀,示意他莫管闲事。   郭烨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陆广白搭在肩膀上的手背,低声道:“我自有分寸!”   “两位,在下万年县衙捕头郭烨,能否听我一言?”   郭烨的话终究打破了尴尬,万国俊和武延秀收起大眼瞪小眼,纷纷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万年县衙的捕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调停丽竞门和缇骑卫之争?”武延秀张嘴没什么好话。   倒是万国俊眯着眼睛看着郭烨,龇牙笑道:“小小捕头胆子不小,你有何话要说?”   万国俊其实挺感谢郭烨的,这个节骨眼出来打破僵局,不然他真不知道是不是要和武延秀僵持到天黑。   所以郭烨现在能主动上前来解围,甭管他听不听,至少给了一个梯子让他们下。不冲别的,就冲这个,也得回应郭烨两声嘛。至于武延秀对人这态度,在万国俊看来,也就投了个好胎,不然分分钟钟教他做人。   武延秀其实也不蠢,很快就想到了万国俊能想到的,张嘴骂人不过平日里跋扈惯了。随即他耸了耸肩,道:“行吧,本中郎将也听听你这小小捕头有什么话可讲!”   郭烨笑了笑,说道:“卑职看如今丽竞门和缇骑卫,为了朱县尊和五石散的案子争执不下。但作为全程参与此案侦办的公门中人,卑职想提醒两位大人,最先追查侦缉此案的,这既不是缇骑卫,也不是丽竞门,而是……”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三步之遥的李二宝,说道:“而是他们不良司!”   李二宝抚额,娘的,郭烨,你这个时候推我出来干啥?   不过见着万国俊和武延秀将注意力都集火在自己身上了,李二宝自然不能再低头装聋作哑,再怎么着也不能堕了不良司的名头啊。   李二宝将之前在胡思堂亮相过的公文再次拿了出来,对着二人说道:“在下不良人李二宝,此乃我长安不良司不良令大人,签发的搜捕胡思堂的公文,令俺追查五石散一案。”   公文不公文,万国俊和武延秀其实心里都有数,他们能闻讯来到这里,又怎会不知道不良司的人在这儿闹出的动静?   倒是李二宝三个字,让万国俊和武延秀微微一怔,他们是有眼线回报不良司在胡思堂查办,但不知道这个不良人是谁。   万国俊问道:“李二宝?莫不是李相的孙子?”   李二宝嗯了一声,“是我。”   万国俊指了指武延秀,诡异地笑了一下,“你祖父遭贬配,得亏了缇骑卫这些小爷的父辈们啊!”   武延秀一听李二宝三个字,就知道他是宰相李昭德之孙了。李昭德作为武家在朝堂上拦路石的几个政敌之一,李昭德的家眷,他们怎么会不清楚?   现在一听万国俊这般说,武延秀哼道:“姓万的,那是父辈在朝堂上的政见之争,你莫要在这儿故做小人,挑拨离间!李相爷的官声,本中郎将也是佩服至极的。”   李昭德这种刚烈诤臣,其实和丽竞门、缇骑卫的关系都是一直不太好的。   四年前,李昭德抓住丽竞门主要党羽之一侯思止的一点小错,上书武后,便当众说服武后,将侯思止当众杖毙,狠狠打压了丽竞门一干酷吏集团的嚣张气焰,吓得来俊臣有段时间里心惊胆战,不敢作恶。所以来俊臣等人对李昭德也是恨得牙根痒痒。只不过一直寻不着构陷的机会罢了!   去年,有人上书女皇陛下,立武家子弟为太子储君,李昭德强烈反对,最终成功让女皇陛下将让这个提议给搁置了下来。当时以武延秀为首的缇骑卫,对李昭德那是恨之入骨啊。   因为立为太子人选的武家子弟,便是他的父亲魏承嗣。想想看,一旦他父亲立为太子,加上女皇陛下对他武延秀又这般宠溺,那这万里江山总有一天会传到他武延秀手中啊。   但是这种好事情居然被李昭德给一手阻拦了。   所以前些日子李昭德被武家人陷害,贬配为南滨县尉,武延秀还包下了平康坊好几家的青楼楚馆作为庆贺,让他手底下的缇骑卫们纵情声色。   其实从武延秀带着缇骑卫招摇过市的进来后园,李二宝就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的祖父李昭德如何从当朝宰相被贬配为南滨县尉,他年纪虽小,但却知之甚详。   所以当武延秀走进跟前的刹那,其实他已经动过报仇的心思。但是祖父离开长安,临行前的殷殷嘱咐他犹言在耳,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做鸡蛋碰石头的不智之举,更不做让人继续加害迫害祖父的孟浪之事。   因此,他全程,忍了!   听着武延秀和万国俊的话,李二宝微微将攥紧的拳头,又攥紧了一分,随后裂开嘴,笑得春光灿烂,道:“以前俺只顾贪玩,家祖之事,从不过问,故委实不是特别清楚。如今俺在不良司当差,奉令执法,今日之事,还望两位大人成全!”   此话一出,别说万国俊和武延秀纷纷诧异了,就连郭烨都不禁刮目相看起李二宝这小子来,李昭德被罢相的事情,郭烨是听说过的。没想到啊,这小子居然还有这藏拙和隐忍的本事。   随即,他笑道:“既然武中郎将也佩服李相的为官,这案子又是他的孙子在侦办,不如做一番成人之美,如何?”   “嗯……”   武延秀微微一愣,突然点了一下头道:“行,就听你这小捕头的,此案本中郎将让予李相之孙,权当是成人之美了!”   武延秀的痛快,倒是让众人一惊。   其实武延秀自己却是想的明白了。   与其继续和丽竞门僵持下去,还不如主动让给李二宝,一真如刚才所言,李昭德被罢黜完全是政见不和,自己这番成人之美,传言出去必能惹来一番美赞。二来呢,恶心恶心丽竞门,谁让万国俊今天和他抢这桩案子,既然都讨不到便宜,那就便宜不良司好了。反正丽竞门和不良司才是最大的宿敌,让他们继续撕咬好了。   “武中郎将果然高义啊!”郭烨趁机竖起大拇指狠狠赞了一句,然后坏坏地看着万国俊。   李二宝也眼巴巴儿地看过来。   武延秀也是嘲弄地看向万国俊,揶揄道:“万侍御史,你们丽竞门呢?李相刚被贬黜,你们丽竞门就欺负起人孙子了?呵呵,本中郎将可是作证,此案是不良人李二宝先来此地追查到的!你莫要抢了人小兄弟的功劳啊!”   “你……”   万国俊咬着牙,心里问候了一千遍武延秀的女性亲人,不包括当朝女皇陛下。   武延秀这个坏种,这是抢不到案子,也要成心恶心恶心自己啊!居然为了不让自己抢了案子,连作证都愿意做了,简直混账至极!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万国俊还能说什么?   就在这时,有蜀绣锦袍的丽竞门中人匆匆从外头跑进了园子,在万国俊耳边吧嘀嘀咕咕了一句:“大人,长安不良司的大队人马,已进入闹坊!”   好吧,不良司的援兵都来了,万国俊也不撑着了,他恨恨地看了一眼武延秀,说道:“你缇骑卫有成人之美,我丽竞门难不成还不如你们不成?所有人,撤!”   说罢,在一众簇拥下,撤出了后园,在园口处,他又稍稍驻足,盯了一眼郭烨,冷笑道:“小小捕头,敢搅大局,本官很想看看,你这胆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嘿嘿……”   一阵阴笑声下,万国俊和他的丽竞门,消失在了郭烨的视线中。   这时,武延秀也收到了不良司援兵抵达的风声,仅仅看了一眼郭烨,说了一声有点意思,便率众匆匆撤了出去。   两边人马一撤,李二宝粗粗松了口气,郭烨也是不辱使命地抹了抹额头,道:“总算将朱县尊的尸首还有五石散的案子保住了!”   陆广白摇了摇头,面带忧色道:“你啊,这回惹上天大的麻烦了吧,值得吗?”   郭烨轻笑一声,说道:“小陆,你是头一天认识我吗?”   陆广白耸耸肩,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时,脚步匆匆,又是骤然响起。   长安不良司的大队人马,终于来了! 第015章 暂为不良友   不良司闻讯驰援的人马,还是由不良尉纪青璇带队。   长安不良司有不良令一名,不良尉九名,一尉麾下有不良人十五名。看纪青璇这一大队人马足有三十人,显然是从别的不良尉手中借调来了人马。由此可见,她此番增援也不敢小觑了丽竞门和缇骑卫。   纪青璇一入后园,李二宝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被郭烨捕捉到了。他不由暗忖,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不良司能这么及时增援,显然跟丽竞门和缇骑卫如出一辙。无论是在神都洛阳,还是长安城中,缇骑卫有自己的明桩,丽竞门有自己的暗探,不良司也有自己的眼线。   当然,不良司的这种眼线,也包括他们的外围人员,叫不良友。   “做事!”   纪青璇飒爽地一挥手,麾下数十不良人纷纷行动起来,或勘察现场,或打扫战场,或绑缚俘虏,或收敛尸体,包括朱有德的尸体,也在两个不良人小心翼翼的搬抬下,出了后园。   纪青璇仿若没有看到郭烨一般,目光直接跃过郭某人,落在了李二宝身上,“你还要躲到几时?还不速将案件的来龙去脉细细回禀本尉!”   李二宝有些悻悻然地走上前去,将胡思堂酒馆及后园发生诸事,一五一十向纪青璇禀报了回去。   郭烨在旁边听得真真儿的,二宝这小子够义气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贪功,将自己和小陆全程相助逐一告诉了纪青璇。   不过貌似纪青璇不为所动,只是象征性地冲陆广白微微颔首示意,至于郭烨,完全被无视了。   郭烨暗忖,漂亮的女人真是小心眼,爱小心眼啊,还记着升平馆那茬儿呢?   说到最后丽竞门和缇骑卫纷纷离巢出动来抢案子,无功而返,李二宝也是不忘奉承了纪青璇两句:“幸亏不良尉大人来得及时,不然这丽竞门真不要了脸面,硬抢属下的功劳,那属下也是没招儿了。”   纪青璇美目带嗔地看了李二宝一眼,轻声揶揄道:“你不是能打吗?你可以打得万国俊和整个丽竞门跪地求饶呀!”   李二宝挠了挠后脑勺,摆手笑道:“不良尉大人言重了,属下再能打也打不过整个丽竞门啊?再说了,不良令大人三令五申,不能私自与丽竞门开战,俺一直记在心里呢。”   “希望你是真记在心里才好,不要再像前几次那般,血气一热就上了头,最后捅了篓子还要不良司给你收拾残局。”纪青璇这回说得很认真。   李二宝连连点头,称是,跟个乖宝宝似的。   郭烨算是听出来了,敢情儿李二宝这小子在不良司里也是个惹事精。一开始见着自己,还说是纪青璇嫉妒他的才干,简直是扯淡,明显就是纪青璇担心这惹事的家伙会坏了萧廷案子的正常查办,所以一竿子将他支到了胡思堂酒馆这里,来查这个道听途说的五石散案。   不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还真让李二宝这小子撞了大运,捡了一桩大案子。   果然,就听纪青璇道:“今日你查胡思堂五石散案,查出了潜藏在长安城里秘密研制禁品五石散的胡姬苏瑞娜、萧渊等人,还查出了胡思堂后园二十七具尸首,不可谓是大功一件!回到不良司,本尉自会上呈不良令大人,为你请功!”   “俺可不敢居功,里面还有郭捕头、陆仵作的功劳。”李二宝再次将郭烨推上前来。   纪青璇这回终于拿正眼瞧了郭某人了,嗤笑一声,说道:“别说郭捕头是公门中人,便是普通的长安城百姓,协助不良司办案,亦是责无旁贷之事,要请什么功?你说对吗?郭捕头!”   郭烨:“……”   这小心眼子的女人真是……烦人!   这话虽然是可以这么说,但不代表可以这么做啊,好家伙,这是大功一件好吗?有功不赏,谁以后还特么为朝廷尽心尽力了?   李二宝一听也急了,出声道:“不良尉大人,怎么可以这样?若不是郭捕头……”   “不良人李二宝!”纪青璇指了指后园处的一片狼藉,说道,“干活去!”   李二宝眼巴巴儿地看了一眼郭烨,满脸的对不住和抱歉。   郭烨挥挥手,示意这小子赶紧干活去吧,别到时候又开罪了纪青璇这小娘皮。   “咳咳,功不功,赏不赏的,本捕头也不在意。”   郭烨看着纪青璇,说道:“我就想问一下纪不良尉,我家县尊大人该如何定罪?”   纪青璇本以为郭烨会为了功赏跟自己争执一番,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微微怔了一下后,说道:“刚才李二宝讲得来龙去脉,本尉也大概了解。朱县令服食朝廷违禁之物五石散是为一罪;与胡姬苏瑞娜、还有萧渊等人沆瀣一气,是为二罪;间接导致万年县衙役曹小六之死,是为三罪。不过他因被人暗中喂食五石散上瘾,便长期受人要挟,故最终如何定罪,还是要本尉将此案来龙去脉带回不良司衙门回禀不良令大人,再由不良司上呈大理寺进行最终的判定。所以,目前本尉暂无法回复你。”   纪青璇的回答很客观,也很中肯。   这一点,郭烨没有为朱有德辩驳。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说一千道一万,也无法磨灭朱有德犯过的罪孽。   不过朱有德作为他亦父亦友的存在,他还是要尽一份人事的,他抱拳说道:“我这有一物呈予你,兴许会对五石散案有帮助,这也是朱县尊临终前留于郭某的。希望通过此物将功折罪,也希望献上此物能够庇护朱县尊的家人不被此案牵连波及。”   “他临死前留于你的?何物?”纪青璇双眸微亮,“若是对案件能够有所帮助,为其赎罪也好,为其家人庇护也罢,不良司自然责无旁贷。”   说实话,朱有德死了,萧渊死了,苏瑞娜跑了,五石散案又陷入了跟萧廷案一样,线索全断的局面,至于那些俘虏和酒馆的胡姬,恐怕知道的还没郭烨多呢。   此时郭烨说朱有德死前有东西留下,在纪青璇看来,对此案肯定是大有帮助的。   “好,本捕头相信纪不良尉的承诺!”   说着,郭烨便将朱有德临死前跟自己说的,县衙内宅有一份名单,是和朱有德一起被苏瑞娜、萧渊拉下水一起服食五石散,长期受他们要挟摆布的一批官员名单。   纪青璇一听,顿时大惊,居然此案还牵连这么多官员?刚才李二宝在讲来龙去脉的时候,并没有讲过,幸亏郭烨提及。   当即,纪青璇安排了三名不良人即刻出发前往万年县衙,根据朱有德死前留言中提及的存放地址,去将名单取回。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几名不良人便去而复返,果然有这份名单。   纪青璇一看这名单上的官员,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都是些起步七八品的小官小吏,像朱有德这种万年县衙的县令,已经是名单里最有价值的官员了,其他一些官员不过是什么将作监里的小吏,灞桥上的守备,长安城外几个驿站的驿丞,都是含金量不高的官员。   不过身为朝廷命官,却不务政事,聚众服食五石散,就已经足以革职查办了。而且值得玩味的是,苏瑞娜等人为何要通过五石散长期控制和要挟这么多官员,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假以时日若是不发现此事,是不是长安城中更高级的官员就被他们染指荼毒了?   细思之下,纪青璇也是有所恐惧的,她觉得回去之后除了上报给不良令大人之外,还要给远在洛阳的义父,不良帅徐有功去上一封书信。   “很好,这份名单非常有价值!”   说着,她将这份名单折好小心放入腰间的布囊中,郑重点头道:“你刚才所求之事,无论是朱有德之罪,还是其家属之安危,本尉都会做到!”   郭烨拱拱手,答谢,接着拉上陆广白的手,就要离去。   “等一等!”   纪青璇唤住了他,问道:“刚才李二宝也说了,为了替他保住这桩案子,你得罪了丽竞门和缇骑卫,你此番出去之后,就不怕他们报复吗?”   “怕啊!”郭烨耸耸肩,摊手道,“但不离开这儿,难道他们就不报复了吗?”   纪青璇看着郭烨,抿嘴说道:“其实你俩也算有些本事的,尤其是你身边的陆仵作,再加上你俩今日在胡思堂也算协办有功,如果你求一下本尉,我就破格将你二人吸纳进不良司。加入不良司,成为不良人,纵是丽竞门再凶戾,也不得不忌惮一番我们不良司!”   李二宝突然蹦达了过来,喊道:“郭烨大哥,快点求一下纪不良尉,进来不良司以后一起玩耍啊!”   求你妹啊求!   郭烨鄙视地看了一眼李二宝。   今天求了纪青璇,自己以后在不良司里还有什么面子立足?   “求你?为什么要求你?痴心妄想!小陆,走!”   说着,郭烨又拉上了陆广白的手,准备离去。不过任他怎么拉,陆广白的双腿就是不动。   陆广白一脸无辜地看着郭烨,问道:“纪小娘子是让你求她,又没说让我求她?再说了,如今朱县尊已逝,咱俩出了这里再回衙门,新来的县令也不一定能让咱俩再干捕头,再仵作了吧?”   郭烨和陆广白是朱有德栽培出来的心腹,这个在万年县衙早已不是秘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一任县令呢?捕头和仵作,肯定要用自己人啊。   郭烨一见陆广白这么说,不爽了,“小陆,你不会这么没义气吧?”   陆广白冲纪青璇方向努努嘴,说道:“你求一下纪小娘子又不能把你吃了?上次在升平馆,你把人开罪了,还不许人找回场面来啊?”   “靠。小陆,你可真行!”郭烨鄙视了陆广白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傲娇道,“我就是不跟这个女人道歉,呵呵,老子不顾性命帮了不良司的大忙,还这帮折辱我,传扬出去我看丢的是你纪青璇的脸,还是不良司的脸,或者是你义父不良帅徐有功大人的脸!”   “你……”   纪青璇闻言,气得狠狠一跺脚,好吧,再聪明的狐狸,也怕猎人一箭射中要害!又被郭烨掐住了软肋,反过来威胁一把!   不良司不像丽竞门,她纪青璇要脸!她义父徐有功要脸!整个不良司,也要脸!   “站住!”   她冲郭烨娇喝一声,“不良司乃朝廷的秘谍机构,非丽竞门、缇骑卫能够相提并论的。即便有本尉的吸纳和举荐,也需要考核!这样,你们俩先加入不良司,暂为不良友!若你们能在一个月内破了萧廷的案子,不良令大人自会亲自举荐你们成为不良人。”   所谓不良友,就是不良司的编外人员。他们没有不良人那么高的俸禄薪水,也不像不良人跨马骑街那么威风,他们更多的是为不良司收集和打探消息,以及在不良人执行任务的时候随行提供各种适当的帮助。不良司自然也会给他们一定的生活补助以及庇护。   纪青璇言下之意,成为不良友,也能暂时得到庇护了。至于能否最终成为不良人,还要靠自己!   一个月内,破了萧廷的案子?   郭烨驻足回头,听着纪青璇这个提议,还算靠谱,只要不放下颜面去求她,都可以商量。   他问道:“怎么?萧廷的案子,不良司还没有线索?” 第016章 长安不良令   当日,郭烨和纪青璇在升平馆里就案发现场的勘察,做过一番比试。但有些事,俩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答案。   比如说,门窗紧闭,又没有被人撬动的痕迹下,凶手是如何进出的紫苑阁?   比如说,经过他俩的鉴定,那堆白骨不是女人的,更不是窦婉儿的,那窦婉儿是如何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失踪的?   还有,那堆白森森的尸骨,是怎么运进去房间里的?   所有奇诡的前提,紫苑阁的门窗是紧闭的,全无撬动痕迹的!   这么一通为什么下来,让凶手的嫌疑直指鬼神。   平日破案,郭烨神神叨叨不假,但他从来不信鬼神,所有鬼神手段,不过是为了迷惑和增加神秘仪式罢了!   至于纪青璇,自小博览群书,见识过人,查案向来就是不问鬼神不问苍生的,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还有自己的思考。   所以鬼神的嫌疑,第一时间就从他俩的脑中祛除。   既然时间没有鬼神作恶,那就只有人了。综上所诉,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个人,把床上那具白森森的尸骨提前装在箱子内,然后大大方方的运进紫苑阁,再把窦婉儿大大方方地装在箱子内,再运出紫苑阁。最终离开升平馆。   没错,还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至于萧廷是谁杀的,是运白骨进去装窦婉儿出来的那个人,还是窦婉儿杀的萧廷,再由那个人装进箱子运出来,这个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到关键就在于,那个人是谁!只要找到这个人,自然就有人来解释这一切了。   郭烨认为案发现场的这个第三者,很可能是升平馆的人。升平馆以外的人进出窦婉儿的房间,尤其是萧廷还买了窦婉儿初夜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的。   其次,这个人不会在案发后第一时间立刻消失!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宣告他(她)是凶手了。此案就没必要制造这么大的噱头了,又是白骨一堆,又是窦婉儿消失。   ……   郭烨问道:“以你的聪明,事后蹲守升平馆这么些时日,总归是收获到一些线索吧?”   “线索当然是有的!”   纪青璇却叹了口气,道:“从门窗紧闭,没有撬动痕迹,现场又有人故意布置的这般恐怖奇诡,还让窦婉儿凭空消失,本尉就大致推算出是升平管内部的人在手脚。前几天,在排查人的时候,都没查出异样。直到第三天,再次清点馆中人数,发现少了个叫虞青儿的丫鬟。她是窦婉儿的侍女之一,她的身份的确可以自由进出紫苑阁,再关键时候失踪,足以证明她就是那个现场的第三者了。这侍女倒是沉得住气,居然在不良人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呆够了三天!”   “你们没抓住人?”郭烨问道。   纪青璇难得羞赧地撇过脸颊,叹道:“这侍女就在我们不良司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对于不良司的实力,郭烨是知道的,也见过的,能在不良人的眼皮底下呆够三天,又能凭空消失,说明这侍女虞青儿绝非窦婉儿侍女那么简单。甚至比窦婉儿还……   郭烨微微想了一下,道:“时至今日,这案子都悬着未破,现在交予我手中,光凭我和小陆……”   纪青璇轻轻笑了一下,指了指看着在干活,实际上一直盯着郭烨这边的李二宝,说道:“这不是还有李二宝吗?你们如此投缘,本尉索性将他调拨与你们一块儿查此案吧。在查案的过程中,若是还是觉得人手不够,只要你能找出有价值的线索,你可以去见不良令付大人,求他再调拨足够的人手予你!”   说到这儿,她抿嘴浅笑一声,“前提你如果能说动付大人的话!”   如果说不动呢?那就老老实实地自己三兄弟查案吧。   郭烨还要再问些有价值的线索,却见十几名不良人匆匆从园门处走了过来。   “纪不良尉,请速回不良司!”   为首不良人紧走几步向前,在纪青璇耳边低语了几句。   纪青璇越听越是蹙眉,面色也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冲着郭烨抱拳道:“郭捕头,陆仵作,萧廷的案子就拜托你们了!真是多事之秋,不良令大人又……唉,本尉实在顾不上这你们这边了,有劳了!”   言毕,急匆匆转身就走。   郭烨一见,暗忖,连纪青璇都沉不住气了,莫非又出什么大案了?   他忍不住问道:“诶,如此行色匆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透个底行不?万一……万一和萧廷案有关联呢?”   纪青璇驻足,回转过来,看了郭烨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慢声说道:“又发一案,据说是……猫鬼杀人案!你们注意保密,若传扬出去,会死人的!”   “猫……猫鬼杀人?”郭烨倒吸了一口冷气,呐呐道:“还真是多事之秋,怪案频出!而且这案子,敏感啊,一个处理不慎,恐怕……”   纪青璇点了一下头,“我懂!不良帅徐大人特意从洛阳传令,让我速回不良司,抢丽竞门一步先!”   郭烨正色道:“那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嗯,告辞!”纪青璇拱手道别,干爽利落。此时的她没了刚才奚落和挤兑郭烨的小儿女情长,大事为先,国事为重,苍生为计。   猫鬼,顾名思义,就是猫死后变成的鬼。相传术士可以通过特定的仪式,将老猫杀死变成恶鬼,利用猫鬼杀人于无形之中。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几百年下来,无论官民百姓,都对此事深信不疑。   隋文帝时,独孤皇后突然全身刺痛,病倒在床,御医认定是猫鬼所为。隋文帝经过调查,怀疑这猫鬼是独孤皇后的弟弟独孤佗所驱使,兴起了一场滔天大案。   最后,隋文帝甚至直接下旨:“蓄猫鬼、蛊惑、魇媚等野道之家,流放至边疆。”   到了大唐年间,对猫鬼害人处置的越发严厉,律法规定:“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   女皇陛下登基,改唐为周,猫鬼一事,更成了绝对的禁忌。   没办法,在女皇陛下还叫武媚,还是大唐高宗皇帝的嫔妃时,与她争宠失败的萧淑妃,临死之前发下了一到恶毒的诅咒:“阿武妖滑,乃至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而让阿武变成老鼠,要生生扼其喉!”   后来萧淑妃身死,女皇陛下连做噩梦,梦见猫鬼索命,她一直认为萧淑妃很可能已经转世成猫。若这猫再变成了猫鬼……女皇陛下能睡的安稳吗?   所以,在女皇陛下当政时期,只要是被定性为猫鬼案,那就是绝对的谋反案。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但凡沾上一点儿,都是粉身碎骨之局。   甚至查办此案的官员,一个不慎,都可能遭到女皇陛下猜忌,身死族灭。   所以丽竞门来俊臣那些酷吏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涉及猫鬼的案子,因为可操作性太高了,可操作空间太大了,想怎么玩都行,想怎么弄死政敌都行。   难怪连人在洛阳的不良帅徐有功都亲自传来命令,不能让丽竞门抢了先,不能给丽竞门兴风作浪的机会。   ……   ……   第二日一早,郭烨就汇合了陆广白,去不良司报道,顺便拜会一下不良令大人……付九付大人。   不良帅徐有功兼着大理寺少卿一职,所以,大理寺迁到洛阳后,长安不良司就占了原来的大理寺衙门,设了不良司衙门。   此地位于兴宁坊,占地颇广,甚有气势。   李二宝早早就在门外等候多时了,直接将二人引领入内,有他通关,倒也顺畅。   他一边走着,一边交代着付九的来历。   自大唐开国以来,付氏就代代为不良司效力。到了付九这一代,更是在十八岁时便直接加入不良司,随后被派往安西军做秘谍。他家学渊源,屡立功勋,在安西军中渐渐官至昭武校尉。   不过后来女皇陛下渐掌大权,对不良司甚为忌惮,严禁不良司插手军务。所以付九也被调了回来,任职长安不良令,长安城里共计九名不良尉,共计一百过半的不良人,还有编外人员不良友若干,都归他节制调遣。   但是据李二宝所言,付九自从被调回长安出任不良司以来,却是混吃等死,毫无建树,而且嗜酒如命,整日沉迷酒国。   万国俊被来俊臣派来坐镇长安丽竞门后,不良帅徐有功对付九也是不放心,这才派了纪青璇来长安,在付九手下任不良尉。   徐有功增派义女来此,一方面是增强长安不良司的力量,一方面也是让纪青璇好好督促付九这个不良令,莫要尸位素餐,不务正业,最后让丽竞门在长安城里一手遮天,荼毒忠良。   但是很显然,纪青璇并没有完成义父交代下来的任务,她除了手下那十几号不良人之外,长安不良司中她谁也指使不动。就说昨日增援胡思堂酒馆,借调其他不良尉的手下,还是搬出义父徐有功来才让别人买了账。   听着李二宝说着不良司里面这些深深浅浅的事儿,他大体上对长安不良司的内部情况有看一个大体的了解,随后问道:“既然不良帅徐有功大人如此看不上不良令付大人,为何不干脆免了他的不良令之职呢?”   李二宝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压低了声音,说道:“付大人对……对朝廷也是忠肝义胆的,徐帅也狠不下这个心来啊!再者,不良司中像付九这样的世代不良人多了去,徐有功大人出任不良帅这才几年呐?他若是做得太过,免不得也会惹来这些世家不良人的不满啊!”   郭烨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倒是陆广白问道:“这不良司以前是大理寺衙门,没想到里头还挺大的,二宝,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付大人的住所啊?我们还要走多久?”   “到了!到了!前面那个醉仙居就是。”   什么玩意儿?醉仙居?   郭烨有点懵圈,衙门里面给居所取这么个名字,怎么着?是喝酒喝不过瘾,还要在衙门里开酒馆啊?   随着李二宝入了醉仙居内,发现何止名字像酒馆啊,就是里面的摆设陈列也整的跟酒馆儿一般无二啊。   房间内,没有印象中的四周书架,摆放着满满的公文和书册。倒是四周角落里摆了不少泥封的老酒。   有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伏在几案上呼呼大睡,前面摆着几盘残羹冷炙,还有半盏酒。   郭烨伸手指了指,低声问道道:“这位就是咱们的不良令付大人?”   “嗯呐,我来唤他。”   李二宝熟知付九的脾气秉性,也不客气,径自在付九的耳边道:“付大人,醒醒!醒醒!”   不过任凭李二宝在付九耳边怎么唤,就像醉死过去,一动不动。   郭烨有点傻眼,堂堂长安不良司不良令,朝廷密谍机构的重要人物,居然整日喝得醉生梦死,不理政务,真是一派妖相啊!   “我来吧!”陆广白说话了。   李二宝一愣,“你来?咋来?”   陆广白没理他,径直走到墙角,拿起了一个酒坛子。紧接着,他拍掉泥封,一股酒香弥漫开来。   他从背后的药袋内,取出了一个小瓷瓶,然后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全部洒入了酒坛之内。   霎时间,一股奇异地酒香,在房间里荡漾开来。   “小陆,你这是什么鬼把戏哟?”郭烨闻着这酒香,咽了咽口水,肚子里的酒虫馋了。   “陆仵作,俺可以先尝尝不,好香的酒啊!”李二宝也大叫了起来。   “嘿嘿,想得美!”   突然,伏在几案上不良令付九大喝一声,迅速起身。   老爷子疾如闪电,快似狸猫,一把将酒坛子抢在了怀里,乐道:“这酒都是老头子的,没你们的份儿!滚出去!”   陆广白冲郭烨指了指付九,“瞧,这不是醒了吗?”   郭烨拉着陆广白的手,晃道:“牛皮牛皮,小陆,回头这招也教教我!”   陆广白瞬时抽手,在身前的布袋蹭了蹭手心,不高兴道:“别总是拉拉扯扯的,放尊重些,不太喜欢啊。” 第017章 又闻手中戒   “哼,你这白面皮的后生,倒是有点本事!纪青璇说,你们是新晋不良友,主动请缨追查萧廷案?”   付九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酒坛子,颠簸着身子走了几步,缓缓坐了回去。   这时,郭烨等人才注意到,眼前这位不良令付大人的左脚有些跛,刚才抢酒的动作却如此迅捷,丝毫没有影响。   “本官你们也拜见了,回吧!”   坐回去之后,付九冲他二人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便抱着酒坛子给自己悠悠哉哉地倒了一杯酒,却不见洒落出来一滴酒水,足见手上功夫稳如磐石。   “……”   郭烨一愣,这到嘴边的话都没说呢,就被下了逐客令,好气啊。   陆广白却是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可以,不过不良令大人,您这酒可不能喝。”   “不能喝?这是为何?”   付九已经将刚倒出的酒,凑到了唇边,酒香四溢,醇香扑鼻,酒虫都快被勾到嗓子眼儿了。   陆广白道:“因为此酒有毒。”   付九微微一怔,将酒杯放回桌上,刚才还有些迷迷噔噔的眼神,陡然一变,变得锐利如鹰眸般,直勾勾地盯着陆广白,透着不容置疑,等待着陆广白的解释。   到底是在安西军长年浴血厮杀的百战老卒,这等杀伐之气,岂是普通京官所能俱有的?   别说陆广白,就连郭烨都被猛地震慑了一下。至于李二宝,却是一脸心向往之,这才是好男儿该有之气度嘛。   陆广白解释道:“还望不良令大人恕罪,刚才卑职往酒坛子里添的料,是一种名为醉死草的草药,为方便携带,属下将它磨成粉末放于香囊中。这种粉末一旦放入酒中,会涌出浓烈的香气,尤其是对爱酒之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一旦饮用,便会立时中毒,稍稍过量就能置人于死!”   “原来如此,”付九听罢,又变得跟贪酒的老酒鬼似的,将酒杯拿起凑到鼻下闻了闻,依依不舍地放了下来,叹道,“酒香勾人啊,可惜纵是再香,它也变成了一杯穿肠毒药。就像世间很多东西,看着花团锦簇,暗里却是烂了心。又如世间一些事,看着朴实无华,却是管不得,沾不得,一管便将自己卷进去,一沾便是无穷无尽祸啊!”   郭烨听着付九好像是话里有话,甚至是在敲打他和陆广白的。难道今日他是在警告自己和小陆,莫要听纪青璇的,莫要去管萧廷这桩案子吗?   他忍不住问道:“不良令大人,长安不良司有查京畿奇诡悬案,保长安一土安宁之责,身为不良人本应是侍奉于法理真相,怎能取明哲保身之道呢?”   “小嘴巴巴,还挺能说。”付九眯着眼睛,多少有些不屑。   郭烨道:“大人身为长安不良令,却只顾着明哲保身,与贵司的不良尉纪青璇相比,她虽不过是大人麾下的不良尉,却比大人更知道何谓法尺丈人间,也比大人更知道何谓天地有正气!大人这长安不良令,委实是……”   话说到这儿,郭烨已经完全放飞自我了,眼前浑然没有顾忌到付九乃堂堂长安不良司的不良令,若不是陆广白不停地扯着他的衣襟,他还要继续喷。   “嘿嘿,你是想说,本官委实是徒有虚名,尸位素餐,不配为长安不良令,是么?”付九眯着眼睛继续问道。   郭烨道:“属下不敢!”   “嘿嘿,你是不敢,但你是这么想的!”   付九桀桀又笑了两声,道:“今天就是纪青璇在这儿,本官还是那番话,你们想干什么,想查什么,本官概都不想管。但有一点,莫要连累了本官,还有本官这长安不良司中百十号老伙计,我等世代不良人,不能在付某手上断了代!”   什么?   郭烨这回听明白了,敢情儿这长安不良司中还分山头呢?这纪青璇和付九还是两个派系两拨人?是了,徐有功是女皇陛下擢升的不良帅,虽然管辖着长安和洛阳两处不良司,但是对于付九这些世世代代都是不良人的土著来说,这就是外来的和尚啊。不良人除了市井招募有本领之人,还有世代传承之说。这徐有功空降而来,自然和土生土长的不良人不是一个山头的啊。   靠,纪青璇这小娘皮让我面见不良令付九,向付九申请增派调拨人手,敢情儿就没安好心啊?   “呃,大人,您说这话,跟当初我祖父让我加入不良司任差,完全是两番话!”   李二宝有些气急,梗着脖子争执道,“我祖父说,这酷吏当道的长安城里,若是还有人还敢站出来秉持公义,惩奸除恶,匡扶忠良,那便是不良司了!”   “嘿嘿,还匡扶忠良?”   付九瞥了一眼李二宝,嗤笑道:“你祖父便是匡扶忠良,把自己匡扶到千里之外的南滨当县尉去了,好好的在洛阳当他的宰相,受百官敬仰不好么?”   李二宝面色一红,气道:“你……”   “大人,您要这么说,我偏就要查这桩案子!”郭烨到底是少年热血,就见不得付九这种老官油子。他虽身为万年县衙小小捕头,但前任宰相李昭德的事迹却是知之甚详的,这都美名扬到各个市井酒坊了,身为一县捕头怎会不知道?李昭德忠勇刚烈,疾恶如仇,敢于谏言的事情,在市井坊间是受百姓称颂的,郭烨自也是对这位老大人佩服的不得了。   “好胆你再说一遍!”付九喝道,“念在纪青璇呈报上来的公文中提及,你二人在五石散一案的功劳,本官可以暂且让你二人以不良友之职,托庇于不良司中,免遭丽竞门报复。兴许,未来立些功劳,还允准你二人成为真正的不良人!但是你二人执念于追查萧廷一案,哼,哪里来,便滚哪里去!”   郭烨心里那叫一个气啊,纪青璇啊纪青璇,你这太坑了。原来不用查萧廷案,凭功劳也不能进不良司啊!那你让我来搀和什么萧廷案?   但是现在郭烨骑虎难下了,还能认怂吗?   尤其是二宝此时此刻就像迷弟一样,在郭烨身后用散着灼热光芒的眼睛,崇拜地盯着郭烨。   就连郭烨认为这个时候会偷偷拉他衣襟衣袖,劝他认怂,劝他就坡下驴的陆广白,此时此刻居然都一脸同仇敌忾,非要一查到底的义无反顾之色。   靠!   郭烨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   就在这时,陆广白说话了:“萧廷之案,我虽小小仵作,却与郭捕头一样态度,世间终需正义在!查,非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郭烨急道:“小陆……”   李二宝又道:“好!我李二宝此生就佩服郭烨大哥,广白大哥这样的世间好男儿!我陪你们一起查,不就是丽竞门吗?我祖父从来不惧他们,我也不会惧!”   郭烨:“二宝……”   “滚!”   付九面色骤变!   尴尬了!   郭烨不知道这滚是什么意思了,是让他们彻底滚出不良司,连不良友的资格都剥夺了吗?还是让他们先滚出不良司,保留不良友的资格,但不许追查萧廷案?   或者说是,让他们滚出去,同意他们追查萧廷案了?   空气好像在这一刻,瞬间凝滞了。   “等一下!”   付九忽然又开口了,目光却落在了郭烨的手上,问道:“你手上的戒指,哪里来的?”   戒指?   郭烨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戴着的戒指,上次升平馆看到萧廷尸体上有一枚同款不同字雕的戒指之后,已经好久没在意过这戒指的事了。   他手上的这枚戒指,是他父亲远走他乡,留给他和他的母亲的。母亲直到过世都没说过这枚戒指有什么秘密,只说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念想。   现在又听付九提问这枚戒指,再加上升平馆那枚牵扯到萧家的戒指……很可能,这戒指还牵扯到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将父亲留给他戒指,后远走他乡之事和盘托出。   付九听完后,又看了看郭烨的脸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像,爱管闲事的毛病,倒是像极了!”   “啊?听大人这话,莫非知道这戒指有什么渊源不成?”郭烨激动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起这戒指,也许能打听到父亲的下落呢?   “戒指的事儿你莫打听。”付九猛地神情肃然,字斟句酌地道:“戒指之事吗,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说罢,付九那双鹰眸般的目光又徘徊在李二宝和陆广白脸上,叮嘱道:“你们二位若是郭烨这小子的好友,那今日戒指这事便烂在肚子里,就是父母妻儿,都万万不可提起。”   “明白。”二人齐声答应。虽然不知道戒指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是付九说得这么严重,二人也不敢小觑。   郭烨想着上次萧廷死得那叫一个惨,难道也是戒指给惹来祸端的?备不住就是呢?那这玩意就不单单是父亲留下来的念想了,也是一道要人性命的催命符啊。   当即,他飞快地将戒指褪下,放入袖兜之中,说道:“属下回去就把这枚戒指藏好,再也不拿出来了。”   “嗯,你倒是很知趣,这点也像!”   付九点头,道:“罢了,看在这戒指的份儿上,本官便遂了你的心思。你不是要查萧廷案吗?”   “这……其实不查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我们进了不良司……”郭烨回道。   不过话没说完,就被李二宝抢了话茬儿,“查!一查到底!纪青璇她都查不出这桩案子,我们若是查出来,既能还一个法理真相,也能在这女人面前,好好威风一把!”   郭烨翻了翻白眼,小小年纪,真特么话逼。   付九点点头,道:“在纪青璇这个态度上,本官还是很欣赏你李二宝的!这样吧,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你们将本官手头上一桩小案给破了,本官就信你们有查萧廷案之能力!到时候萧廷一案,本官会给你们增派调拨人手。萧廷案一破,你们不良人的身份,也算是踏实了!”   郭烨觉得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被纪青璇套路了,还有身边这两位队友给反助攻了,不然连屁事儿都不用搀和,就是不良友了。眼下真是何苦来哉?不单单摊上萧廷案,还莫名其妙要接过付九手上一桩案子来。   这简直就是自讨苦吃啊!   他丧丧地喟了一口气,问道:“敢问不良令大人,是什么一桩小小案子?”   付九晒然一笑,道:“案子虽小,但是挺玄乎的。小子,你可听过神仙娶媳妇这种事儿没?” 第018章 神仙娶妻案   听付九讲,发生神仙娶媳妇这桩蹊跷事的这户人家,位于长安永宁坊十字大街第三曲,家主叫张初仁。   能让不良司介入,即便是小案子,那当事人也不是小户人家。这位家主张初仁,今年不到四十岁,却已经官居昭武校尉,在北衙禁军中任职。   北衙禁军乃皇帝私兵,屯驻于宫城以北,以保卫皇帝和皇家为职责,又称羽林军。   张初仁年不过四十,却能在羽林军中官居昭武校尉,堪称前途远大。   张初仁的妻子在十二年前病亡,留有一女,名幼娘。此女今年刚满十六,出落的花容月貌,亭亭玉立。   张幼娘,便是付九口中提及神仙娶媳妇一案的当事人。   一个月前,张幼娘偶感风寒,头疼不止。张初仁为女儿延请了当地名医医治,却一直不见好。   直到五日前,张初仁又请那位名医过来诊治,名医诊脉过后,欲言又止,面有难处。   张初仁比屏退了丫鬟仆役,将名医请至无人处,反复求恳,名医才道出了张幼娘的病情……张家小姐并未患病,而是害了喜。   言下之意,诊的是喜脉!   这话对张初仁而言,顿如晴天霹雳啊!因为他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未出阁啊!   如今,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居然有了身孕了!   这……这简直就是张家的奇耻大辱啊!   张初仁气坏了,强忍着暴戾将名医送走后,马上严厉逼问起张幼娘,到底那个野男人是谁?   张幼娘闻之,亦是惊骇万分,哭哭啼啼地说父亲冤枉了她。   张初仁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幼便乖巧,性子也是胆小怯弱,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会跟外面的野男子行苟且之事呢?   难道是名医误诊?   他偷偷将张幼娘扮作女婢的模样,带着她去了城外找了不熟的大夫帮忙诊治。但很不幸,结果都和那位名医给出的一模一样,张幼娘有身孕了!   这边是铁的事实,肚子里有货了。   那边是张幼娘哭哭啼啼,甚至以死明志,始终不承认自己和野男人有过媾和。   哭诉中,张幼娘言无不尽,甚至连做的荒唐梦都讲了出来,她说自己曾经夜梦金甲神人,并与之亲密。   张初仁闻之暗诧,难道女儿腹中的孩子是梦中那位神人的?   啪!   张初仁扇了自己一嘴巴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不是扯淡吗?   但是,接下来无论张初仁怎么威逼利诱女儿,张幼娘都再也不开口了。   张初仁总不能对身怀有孕的女儿动手吧?   他想尽了办法,就连服侍张幼娘的婢女们都逐一拷问,结果一无所获。   但总不能眼瞅着女儿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然后连谁是肚子里孩子的爹都不知道吧?这事儿总要弄出个水落石出。   这种事情又不能大肆查访宣扬,报官只能是将自己的脸放在街上任人踩!以后自己还要不要在官场上立足了?张家还要不要在永宁坊立足了?   最后,张初仁实在没办法,只能将此事求到了挚友付九的头上,付家和张家乃世交,张初仁信得过。   ……   付九陈述完个中详情之后,不忘叮嘱郭烨道:“事关张家的门风,也关系到张幼娘这个个未出阁少女的名节,故此案仅限本官与你们几个人知晓,尔等除了要管好自己的嘴,还要注意查案的方式,切记不可大张旗鼓闹出动静来。”   郭烨回道:“明白。”   陆广白也是轻嗯一声。   倒是李二宝,一左一右拉起郭烨和陆广白的手,道:“此案很有挑战,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定能查出真相来!”   付九摇头道:“小子,不是‘我们’,而是郭烨和陆广白。这个案子,没你什么事。”   “凭什么啊?”李二宝一脸忿忿。   “呵呵。此案是对他们二人的考验,旁人怎能代劳?”   付九意味深长道:“要想成为真正的不良人,必是要经历一番磨砺的!”   说到这儿,付九先看看李二宝,才将目光落在郭烨脸色,道:“须知,不良司易入,不良人难当啊!”   不良司易入……说得可不就是李二宝这种靠走后门的么?   至于不良人难当?莫非又是话里有话,除了李二宝这种不良人,还有不一样的不良人?   郭烨细细琢磨着付九的这句话。   ……   ……   足足一炷香的光景,郭烨和陆广白齐齐出了不良司,直接就去了张府。   张初仁今日没有当值,正好在家。   郭烨见到了这位年不过四十岁的羽林军昭武校尉。   “二位,请坐!”   张初仁相貌刚毅,听郭烨二人自报家门后,也是一番彬彬有礼,并没有因为和付九的世交而怠慢了郭烨和陆广白。   但是,张初仁眉宇间的愁色,怎么也遮掩不住。   也是,谁家摊上这么一档子事,能高兴得起来?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张初仁喟然一叹,道:“诶,也不是张某要逼迫幼娘交代出实情,她是我的女儿,我何曾也想让她难堪啊!但是她母亲过世的早,我夫人临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将女儿好好养大成人。这些年来,我含辛茹苦将她养大,谁知还未出阁便出了这么档子奇丑之事!我必须找出那贼人来,不向幼娘就这么被人白白欺负了去!”   “张大人的心情,我等自然理解的。”   郭烨微微点头,回道:“实不相瞒,临来之前,我与小陆对这个案子也做了一些功课。”   “哦?”张初仁眼睛一亮,急急问道,“不知郭捕头可有什么发现?”   郭烨道:“只是有点小小的怀疑罢了。在这个案子里,头一个发现令嫒怀有身孕的人,就是一直给令嫒诊病的那位名医。他有理由,也有时间,和令嫒单独相处,会不会……”   “他?绝不可能!”   张初仁连连摆手,说道:“那名大夫叫卢重恩。他不仅和本官私交甚笃,决计不会干这种事。再者说了,此人与我年纪相仿,小女不过十六岁之龄,怎会看上他?若是对方用强,幼娘自会反抗,也不会怎么逼迫都不说了。还有,卢重恩还是幼娘的远房表舅,俩人沾着亲,还差着辈儿呢!不可能,决计不可能的!”   郭烨点了点头,表示了解,随后道:“这么说,可以排除这位卢姓名医之嫌疑了,那我们暂时也就没什么线索了。这样,不如让我们先见见令嫒,如何?”   “嗯……”张初仁犹豫了一下,随后叹息一声,既然请了不良司介入,家丑再不想外扬,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付九也答应他了,就仅限于两三个人知晓。   犹豫一下,张初仁高声道:“来人,去把幼娘叫来!”   “是的,老爷!”   门外有声音趵趵而去,可能是丫鬟去叫人了。   不大功夫,忽又有一阵踉踉跄跄,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咣当!   屋门被用力推开,有个小丫鬟冲撞进来,脚底一滑,匍匐在地,紧张万分地喊道:“老……老爷,不……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她被神仙娶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若再敢胡说八道,本官扒了你的皮!”张初仁拍案而起,厉声大喝。   小丫鬟吓得身如抖筛,不敢抬头,伏在地上瑟瑟回道:“奴婢不敢胡说!老爷快去后宅看看吧,咱家小姐……已经……已经没气儿了!”   “啊?没气儿了?”   张初仁倏地满脸煞白,整个人晃了两晃。   “张大人小心!”   郭烨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把他扶稳了,劝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大人,要不咱们也去后宅,看看小娘子的状况到底如何。真是没气儿了,也未必就真的没救了。”   “对对对,郭捕头说的极是,快,快,去后宅!”   张初仁感激的看了看郭烨,然后在郭烨和陆广白搀扶下直奔后宅。   “就是这里了!”   张初仁指着一道房门,双手推开,带着众人快步入内。   此时,房内。   一名身着青色嫁衣,头戴珠翠,面上敷粉,唇上丹红一片的美人,映入了大家的眼帘。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仿若刚刚睡着。   她又好似在闭目养神,眉宇间透着欢愉,披着心爱的嫁衣,憧憬着少女梦寐以求,属于自己的婚礼。 第019章 名医卢重恩   “幼娘,我的幼娘啊!”   张初仁扑棱跪地,连跑带爬地来到榻前,摇晃了几下张幼娘的胳膊,却张幼娘不见动弹。   他又颤抖着手去探张幼娘的鼻息,唰地一下,大惊失色地缩回了手,满面烛泪地摇头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时陆广白已经走到榻边,先是一探张幼娘的鼻息,再是摸了摸张幼娘皙白的脖颈动脉处,看着眼前花容月貌,芳华正好的少女,微微一叹息。   郭烨皱眉问道:“小陆,张幼娘是……?”   陆广白摇了摇头,低声道:“可惜,来晚了!”   “诶,张家小姐这么好的年纪,却是……咳咳,张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便。”郭烨拱手抱拳惋惜道。   既然陆广白都宣布死亡了,那张幼娘决计是没有被救回来的可能了,对于小陆的仵作能力,郭烨还是信服的。   “小姐,小姐真的是被神仙娶走了吗?”丫鬟看着眼前床榻上的张幼娘,面润腮红,仿佛睡着了一般。若真是死了,哪有死得这般好看的?   “是,没错!”张初仁突然收声止哭,站了起来吩咐道,“你交代府里上下,小姐已经被神仙娶了妻,魂飞九天去过那缱绻日子了。”   “等等!”   郭烨疑惑地看着张初仁,问道:“什么什么被神仙娶了妻?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初仁也看着郭烨,面色刚毅道:“本校尉就是这个意思!”   陆广白抱拳道:“张大人,本人陆广白,今为不良司不良友,昔为万年县衙首席仵作!若是信得过陆某,我愿为令嫒验尸一番,查出其真正死因,让真相大白于世!”   说着,陆广白缓缓蹲下身子,将目光全落在了平躺在床榻上的张幼娘处。   “放肆!”   锵!   宝剑出鞘之声!   张初仁一转身,将墙壁上的镇宅宝剑抽了出来,剑指陆广白,大喝道:“陆仵作安敢亵渎小女之身?”   郭烨一把将陆广白拽了起来,飞快躲开,足足隔了张初仁三五步之远。   这张初仁爱女刚逝,正是神经最脆弱和最敏!感的时候,郭烨可保不齐这厮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来。   “别激动,张校尉,先将宝剑放下来再说,”郭烨好言劝说道,“小陆也是想通过验尸,还死者一个真相,给令嫒一个公道啊!”   “用不着!我家幼娘没有死!”   张初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家幼娘是被神仙娶了妻,三魂七魄去了天上罢了!你们看看我家幼娘这个样子,像是死了的人吗?你们再看幼娘这身嫁衣,我从未替她许了亲事,家里怎会早早就准备嫁衣的?这嫁衣定是那神仙送的。郭捕头,本校尉再说一遍,我家幼娘没有死,你莫要乱说话,她只不过是被神仙娶了妻,去天上过逍遥日子去了!”   郭烨:“……”   陆广白则是不迭摇头,叹道:“疯了,真是疯了!这张初仁痛失爱女,不堪打击得了失心疯!”   “呵呵,他可没疯!”   郭烨冷笑一声,然后对着张初仁拱手道:“好吧,民不举官不究,既然张校尉这般说词,那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郭烨说罢,轻轻扯了一下陆广白的袖子,转身就走。   “且慢!”   张初仁突然又叫住来两人,面带歉意地说道:“本校尉刚才一时情急,拔剑威吓陆仵作,也惊吓了郭捕头,委实是失了礼数。春雨……”   张初仁冲床榻边上的丫鬟吩咐道:“你去帐房支上十两金子,谢过两位不良司的朋友!”   “二位,请跟奴婢来。”小丫鬟福了一礼,说道。   最后,郭烨真的把这十两金子给收下了。   陆广白一阵不解,郭烨说,这没办法,这十两金子若不拿走,甭想走出张家的府邸,让他张初仁能放心我们二人离去?   十两金子,就是一百贯钱,够郭烨在万年县衙当捕头那会儿两三年的俸禄了。   这是一笔巨款!   这是因为失了礼数的致歉费和让他们从不良司跑一趟的感谢费吗?   哪里有这么简单?这是封口费啊!   刚来张府那会儿,张初仁怎么说的?他压根儿就不信什么神仙娶妻的鬼扯淡啊!   现在张府突变,张幼娘死了,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口风,坚决认定张幼娘就是被神仙娶了妻,不是死了呢?   其实很简单,不外乎就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他在羽林军任职,官居昭武校尉,家中女儿为出阁却有了身孕之事,不仅会有辱张家的门风,还会间接地影响了他的官途。   如今张幼娘既然死了,那只能是低调处理,将盖子捂住,用神仙娶妻的鬼扯淡去将此事敷衍了事过去。不然真的要把这个案子闹的沸沸扬扬,让外界去传张家逼死了女儿,或者说,让外人诋毁张幼娘做了丑事,羞愤自尽?   既然张幼娘已死,那张初仁就没了彻底查下去,找出那个野男人的欲望,女儿都死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张幼娘之死,搞得沸沸扬扬,辱了张家的门风,毁了他张初仁的前程。   所以这十两金子,就是封口费!   有付九的世交之情,还有这十两金子的封口费,张初仁相信,郭烨和陆广白不会胡乱搞事!   郭烨也知道拿了这十两金子,张初仁才可能放他俩离开张府。张府虽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羽林军中昭武校尉的府邸,还能没些帮闲和护院?   没有李二宝这种武力值爆表的战斗鸡,郭烨可不敢膨胀!   收了十两金子,郭烨也没有独吞,分了四两金子给陆广白,毕竟有福一起享,贪赃一起来嘛。而且陆广白收了金子,也不能检举他不是?   至于为什么自己得了六两,理由很简单,他说刚才他拉陆广白及时,免了遭张初仁一剑,陆广白应该奖励他一两。所以他六,小陆得四。   陆广白倒也不计较,收下四两金子也不扭捏,平日里购置一些花花草草药药罐罐的,也费钱财的。   ……   二人出了张宅,找人打了一番长安名医卢重恩的医馆,便朝着永乐坊而来。   卢重恩是长安的名医,就住在永乐坊,依着张初仁的话说,是他一直给张幼娘诊病,并且诊出了喜脉。纵然他没有嫌疑,但也应该知道些线索。而且死者死前,应该是接触此人的机会比较频繁。   到了卢重恩的医馆,郭烨亮出了身份。这不良司的招牌在长安城里,虽然凶名不比丽竞门,但普通人家也是挺有震慑力的。   卢重恩在医馆里的诊堂见了郭烨。   “你们问幼娘啊,唉!这孩子可怜呐!”   卢重恩跟张初仁年岁相仿,都不到四十岁。但这俩人却是完全两个类型的男人。卢重恩估计是大夫出身,颇得养生之道,看着比张初仁要年轻得多,而且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相容俊美,颇有几分女子的阴柔气质。   听郭烨讲完进入张府巨变之事,卢重恩唰地眼角泛泪,不断拿着锦帕擦拭,哽噎道:“都怪我,都怪我学艺不精啊!十二年前,卢某眼睁睁地看着她娘病死,却无回天之力。要是幼娘这孩子有婉儿教导,就不会铸成如此未婚先孕之大错,更不会有今日命陨之厄了。”   “嗯?”郭烨细听之下,问道,“卢大夫口中的婉儿,莫不是张小娘子的母亲?张校尉的亡妻?”   “没错,幼娘她娘姓卢,婉儿是她的闺名。”卢重恩道。   郭烨点点头,道:“闺名轻易不能示人,看来卢大夫和张幼娘之母,关系亲近的很呐。”   卢重恩道:“婉儿是我的表妹,我是她的表哥,关系自然亲近!”   原来是表兄妹,那知道闺名也不奇怪,背不住从小一起长大呢。   郭烨又问:“那您知不知道,张小娘子平日里除了在府邸之外,还经常会去什么地方?”   “除了家中吗?嗯……那就只有广仁寺了。”   卢重恩一提起广仁寺,面色变得有些愤恨,切齿道:“在诊出幼娘有了身孕之后,卢某也想过,此事有可能的广仁寺的贼秃干的!或者是,有人在广仁寺,得了那些贼秃的帮助,欺辱了幼娘!总而言之,肯定与那帮贼秃脱不了干系!可惜卢某素来文弱,无法打上那广仁寺教训那些贼秃,帮我家幼娘报仇。此冤屈,只能拜托二位替幼娘申诉了。”   “广仁寺?和尚?”   郭烨从卢重恩这里倒是得了有用的线索。   这时,卢重恩站起身来,说道:“二位请稍待片刻,卢某去去就回。”   卢重恩转身去了里屋,功夫不大,取来了一个锦盒。   他快速将锦盒打开,盒中有两枚金元宝,个头挺大,郭烨目测,估计每枚金元宝,足有十两之重!   “卢大夫,你这是何意?”郭烨对此有些莫名其妙。   “些须薄礼,不成敬意。”   卢重恩躬身一礼,诚恳至极道:“卢某膝下无儿无女,虽说幼娘非我闺女,我却将她当作子女看待。如果能为她报仇,别说些许钱财了,就是倾家荡产,卢某也心甘情愿啊!”   啪嚓!   卢重恩话音落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谁?”   卢忠恩几步冲到门前,往外观瞧。   喵!   一只黑猫从角落里窜了出来,随后优雅地走着猫步,浑然不惧此间诊堂的生人。   角落地上一滩的破碎瓷片,八成是这黑猫窜的用力,将花瓶窜碎在了地上,砸了个稀巴碎。   卢重恩抬脚踹了一下黑猫,呵斥道:“你这老猫,都快成精了!看哪天被人捉了去,做成猫鬼!”   “咳咳,卢大夫,猫鬼的事儿可不管乱说。”   猫鬼在女皇陛下登基后,就成了禁词,前两天纪青璇还不是一听猫鬼杀人案,整个人如临大敌?郭烨指了指卢重恩的头,提醒道:“莫要乱说话,被人胡乱传出去,传到了不该传的地方,这两个字足以要掉你的脑袋。”   卢重恩连连点头,拱手道;“明白,明白。卢某是突闻幼娘的死讯,心烦意乱,说话没过脑子,以后再也不敢胡乱说话了。”   被“猫鬼”二字一搀和,郭烨也想不出再问些什么了,便说道:“那行!暂时就跟卢大夫打听这些吧,我们还有其他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我送送二位。”   郭烨和陆广白在卢重恩的相送下,走出了卢家的医馆。至于卢重恩那两锭金元宝,郭烨没拿,这两锭金元宝可不比张初仁那个十两金子那么简单。这有些钱啊,不明不白的,郭烨可不能拿。不过卢重恩似乎也忘了,并未追跑出去要送金元宝。   出了医馆,郭烨和陆广白一合计,去广仁寺瞅瞅吧。这年头的和尚,花花事儿也不少,嫌疑很大。莫要忘了女皇陛下的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那些风流韵事。佛门清净地,但也有那么一小撮和尚,心里是不清净的。   喵!   又是一声猫叫!   走在半路上,突地,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跃起,落在了郭烨的肩膀上,又猛地一蹬,窜出去一丈多远。   靠!   郭烨被吓了一跳,骂道:“你这黑毛的畜生!吓唬老子,找死啊?”   “喵喵。”黑猫居然一点都不惧,反而停了下来,扭头回望着郭烨,又叫了两声。   “小样儿,还成精了,这是在挑衅老子?信不信宰了你炖一锅,给小陆补补身子!”   郭烨也被这黑毛气笑了,简直就是猫精嘛。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耍嘴皮子逗贫?”   陆广白翻了翻白眼,不过当他把目光落在黑毛身上时,不由皱起了眉头,说道:“喂!这只黑猫看着有点眼熟啊。”   “废话,不就是刚才卢重恩家的那只黑猫吗?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成精了,这一路上跟着咱们,诶?”郭烨忽地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问道:“小陆,它是想让咱们跟上它啊!”   “没错!”陆广白也觉得这黑猫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那还愣着干啥,快追!”郭烨急道,一把抓起陆广白的手。   陆广白一边跟着追,一边用力想从郭烨手心里抽出手来,气道:“别拉着我,我自己能跑!”   二人尾随着那黑猫穿街绕巷,不消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一座清静的小宅院前。   吱……   宅门幽幽自开,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出现在郭烨和陆广白面前。   “是你教唆得黑猫,将我二人引来此处的?”郭烨开门见山地问道。   妇人微微一福,道:“妾身拜见郭捕头,陆仵作。”   “居然知道我俩?”   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然后又问那妇人,“你又是何人?为何教唆黑猫引我二人来此?”   “卢重恩乃妾身的夫君。”妇人拢了拢额头的秀发,幽幽道:“广仁寺,二位就不必去了,张府的张幼娘就是卢重恩杀的!” 第020章 同姓不通婚   卢重恩是她的夫君?   亲自检举自己的夫君杀人?   郭烨不清楚这妇人和丈夫卢重恩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更关心张幼娘是被卢重恩谋害的,当即问道:“卢夫人,你说你夫君杀了张幼娘,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卢夫人又是微微一福,说道:“郭捕头,陆仵作,二位请跟妾身来。”   卢夫人领着二人进了宅门,便转身将门关上并栓好,随后引着他们到堂屋入座。   此时,一只黑猫眸子灼灼放光,静静地卧在堂屋的角落里。   “卢夫人既然能说出广仁寺,想必是在你家医馆偷听了我们与你丈夫的谈话吧?”   郭烨坐下之后,便问道:“这么说来,刚才在诊堂门外摔了花瓶的,并非是那成了精的黑猫,而是卢夫人你了?”   “正是妾身。”   卢夫人大大方方地承认,随后从袖兜中掏出来一张白笺,说道:“三日前,卢重恩在自家药铺里配了几味药,郭捕头请看。”   郭烨接过,第一时间就交给了陆广白。这种事情,小陆才是最拿手的。   陆广白接了过来,在白笺上稍微一扫,顿时面色微变,皱着眉头肃声道:“这药方上的几味药一合,可就是剧毒之药啊。”   “呵呵,什么神仙娶妻,美死那个小贱人了!”   突然,一直恬淡的卢夫人面色骤变,泛起冷笑,语调也颇为尖锐了几分,道:“张幼娘那小贱人,想来就是吃卢重恩这药方上的药,才被所谓的神仙娶走的。郭捕头在张家应是见过那贱人死时的模样了吧?是不是美艳不可方物,不像那刚死了的白脸鬼?”   这话说的过于尖酸刻薄,即便张幼娘未婚先孕,不符合当下礼制,但也不过是失节之事,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吧?为何这卢夫人会突然变得这么幸灾乐祸,这么言语刻薄?   恶妇!   郭烨的心头升起一阵厌恶感。   不过破案为先,他也不跟她计较,他盯着卢夫人的眼睛,沉声问道:“如果此事属实,那你夫君卢重恩就犯下了杀人之罪。卢夫人,你亲自检举,又亲自提供了这药方,莫非今天是要……大义灭亲啊?”   大义灭亲,这在唐时可不是什么好话,更不是什么褒奖溢美之词。   朝廷律法规定:“诸同居,若大功以上亲,及外祖父母、外孙,若孙之妇、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为隐……皆勿论,即漏其事,及挃语消息,亦不坐……若犯谋叛以上者,不用此律。”   说得浅白一些,就是除了谋逆罪外,官府支持的是“亲亲相隐”,而不是什么“大义灭亲”。   此事只要坐实卢重恩杀了张幼娘,一旦传扬出去,卢重恩自然是受大唐律例制裁,但这位卢夫人势必会受到坊间的鄙夷和礼法的谴责!   所以,大义灭亲在唐时,根本不是什么人人称颂之事!   卢夫人却是毫无惭色,高声道:“此事的后果,妾身已经想清楚了。但是,我不在乎。我要的,就是他死!我就是要他卢重恩死!”   “这是为何?正所谓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够今世夫妻一场,那必是百世才能修来的缘分啊!”郭烨不明白卢夫人对丈夫的恨从哪里来,既然夫妻二十载,那不应该是相濡以沫吗?   “为何?”   突然,卢夫人的声音猛地发抖起来,情绪极其激动,“我为他卢重恩守了近二十年活寡!为什么我们成婚二十年,至今没有子嗣?就是因为他卢重恩从来就没有碰过我!他让我白活了一辈子!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   “卢夫人莫要激动,冷静,请先冷静一下。”郭烨劝道。   “卢夫人,兴许尊夫是有什么隐疾呢?”陆广白身为仵作,自然也是半个医。   “什么隐疾?他好得很呢!就算他有龙阳之好,妾身也认了!可恨的是,可恨的是……”   卢夫人恨意冲天,双目都泛着殷红之色,恨恨道,“可恨的是在三个月前,他竟我发现,他和府中一个婢女好上了!两个人翻云覆雨,好不快活着呢!”   “呃……”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这扯着扯着,都扯进人家夫妻家事去了。   郭烨细细打量过这卢夫人,如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而且气质颇佳。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美人儿一个。既然卢重恩连婢女都能翻云覆雨,为什么结发妻子就不想碰一下呢?这正常男人不这样的啊!   “呵呵,我都知道,我统统都知道!他就是忘不了那个贱人!”   卢夫人继续自顾说道:“就算那个贱人死了十二年,他都无法忘记她,他就算是碰府中贱婢,也不愿碰我,他就是永远都忘不了那个贱人!”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郭烨当即好奇问道。   “就是张幼娘那个小贱人的娘……卢婉儿!”卢夫人说道。   “卢婉儿?张幼娘的母亲,张初仁校尉的亡妻?”   郭烨问道:“卢婉儿不是你丈夫卢重恩的表妹吗?难道他俩还有私情?”   卢夫人嗤笑一声,冷笑道:“哼,表兄妹就不能有私情吗?他俩没有成婚前就私定过终身!”   陆广白奇道:“那既然两情相悦,为何没有在一起?亲上加亲,琴瑟和鸣,不更是一桩美谈吗?”   “你……住口!”卢夫人歇斯底里骂道。   “小陆,你这是要干啥?”郭烨扯了扯陆广白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这女人了。   “卢夫人,别理小陆,他有嘴无心,”郭烨笑呵呵地道,“不过既然是私定终身,为何他俩……”   “呵呵,他俩倒是想啊!”卢夫人笑得有些渗人,“但他俩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同姓不通婚,礼法大过天!”   “对啊!我想起来了,他俩虽为表亲,但都姓卢,依循礼制,同姓不婚啊!”   郭烨听卢夫人这么一提,瞬间意识到,卢重恩姓卢,卢婉儿也姓卢,这同姓是不能结婚都!   因为从西周初期开始,为防止后代畸形及不育,还有政治方面的需求、主仆和尊卑有别的考虑,同一姓之男女,是不允许婚嫁的,也就是所谓的同姓不婚。   西周、先秦、两汉的伦理和法律都反对同姓通婚。到了汉代以后,姓氏不分,所以这条法律也稍稍宽松了。但是到了唐代,又开始遵循古制,施行同姓不婚,违者杖责并强行分离之。到了宋元都是依循唐礼制,同姓坚决不婚。   只要是同一个姓,不管是否有亲缘关系,都是不准成亲的!   既然卢重恩和卢婉儿是同姓,就不可能结为连里成为夫妻了。   那么,照卢夫人刚才的这番话来推断,卢婉儿和卢重恩之间的真相应该是,卢重恩和卢婉儿情投意合,却因为同姓的关系,不得不劳燕分飞,一个嫁给了张初仁,一个娶了现在的卢夫人。彼此都成婚之后,卢重恩却念念不忘卢婉儿,所以二十年来不碰卢夫人一下,让她守着活寡?   但这跟卢重恩配有毒的药方害死张幼娘有一文钱的关系?这完全就没有杀人动机好不好?再说了,他如此魂牵梦萦卢婉儿,张幼娘作为昔日恋人的女儿,他不应该是对张幼娘更好些吗?   照卢夫人这么说,卢重恩杀人的动机根本不成立!   能将两桩事儿强行扯到一起,看来卢夫人已经被妒意和恨意迷失了心智。   郭烨不再相信卢夫人的话了。   至于卢重恩为何要隐瞒他与卢婉儿当年的关系,那就跟张幼娘被害一案暂时无关了,也许卢重恩想维护卢婉儿的声誉,或者不想传扬出去破坏张初仁和卢婉儿的夫妻感情。又或者,这都是卢夫人的片面之词,捏造之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   不管真或假,是或不是,郭烨都觉得只要跟本案没关系,那都不重要,他也不想牵扯太多的精力去介入其他事,眼下先解决完张幼娘这桩神仙娶妻案再说其他,毕竟不良令付九给的时间也有限。   见郭烨不信,卢夫人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这有毒药方就是卢重恩配的。   陆广白又看了看白笺上的药方,发现字迹和他之前在卢重恩医馆留意到的药方字迹不一样。卢夫人解释说卢重恩向来小心谨慎,那个药方根本没有落于文字,这白笺上的字是她自己调查后自行写上去的。   连白笺上的药方都是卢夫人自己写上去的,那郭烨觉得这妇人的话根本不足以信了,完全就是被妒意和恨意迷失了,强行要让自己的丈夫卢重恩背这个锅了。   因爱生恨,素来有之。   他略微敷衍了卢夫人几句,表示会好好查卢重恩一番,便拉着陆广白告辞离开。   他觉得不能在此和这妇人继续消磨时间了,应该根据卢重恩提供的线索,去一趟广仁寺,调查一番。   离开卢夫人的小宅后,出了巷子口。   两人被一个金盔金甲之人,挡住了去路。   金甲神人?   郭烨突然想起张初仁讲过,张幼娘跟他提及,梦见金甲神人与她亲密,才有了身孕。   “靠,不会这么邪乎吧?”   郭烨看着眼前这个金盔金甲之人,皱眉道:“你就是张幼娘梦中那个金甲神人?”   “不错,正是本神。郭烨!陆广白!本神娶妻,与你们有何关系?为何死死盯着不放,还惊扰了本神的丈人?尔等凡夫俗子……纳命来!”   言毕,他手持一柄长刀,快步往前!   长刀横扫,气势逼人,带出一阵劲风,大有要将郭烨和小陆一刀劈成两截儿之势!   郭烨又是一把拉起陆广白,尖叫一声,“靠,小陆,别杵着了,赶紧跑啊!”   郭烨和陆广白撒丫子就跑,这所谓的金甲神人虽穿了重甲,腿脚上却丝毫不慢,在后面紧追不舍。   路上的百姓见了这副架势,也吓得纷纷做着鸟兽散,一时间人流攒动。   跑了不大一会儿,郭烨和陆广白已经累得吁吁带喘,拖着疲重的身体逃进了一条逼仄的小巷子中。   郭烨稍稍停歇了一下,说道:“这家伙太能跑了,小陆,这神仙的体力就是好啊。金甲神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   陆广白也是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翻着白眼说道:“神仙你个头,还金甲神人,要是神人,咱俩早就被劈成两截儿了。八成是有人不愿咱们查张幼娘一案。”   “特么谁啊,还扮神仙要老子的命!真比老子还会装神弄鬼的!”   郭烨话一出来,那金盔金甲之人已经举起长刀,冲入小巷中。   离他们不过五十步!   “跑!”   郭烨刚要拉起陆广白的手,却发现真倒霉,是条死巷子,前面再有十几二十步,就到头了!   靠!   “进来!”   突然,巷中有扇木门开了,原来是个小院的院门,不怎么起眼,刚才还没发现呢。   有个老者在木门里头招招手,道:“两位小哥,先进来躲上一躲!”   “谢谢老丈!”   郭烨二话不说,拉着陆广白就窜进了小门里。   嘭!   木门再次被关上。   咣咣咣!   金甲人用长刀对院门不停劈砍,薄薄的一扇木门,已经被劈凿得木屑横飞,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妈的,拼了!小陆,你退一退,到我身后来,我保护你!”   郭烨将陆广白拦到自己身后,然后将手缓缓伸入怀里,屏息凝气地盯着即将被劈凿开的木门,静待着破门的那一刹! 第021章 小陆藏手弩   嘭!   大门被劈开了!   金甲人踏着烂碎的木门,迈步而入。   “郭烨,本神今日要取你性命,让你坏本神娶妻的好事!”   金盔金甲,长刀挥舞,气势如虹,仿若金甲神仙下凡!   “啧啧,卖相真不错!”   郭烨将陆广白挡于身后,居然不怕死的对金甲人评头论足起来,“这头盔和铁甲还黄灿灿的,刷了不少铜漆吧?”   “哼!敢辱本神,找死!”金甲人其实大作,长刀高举,冲郭烨力劈华山而来,重若千钧!   “神你妹,看我破你装神弄鬼!”   郭烨见机突然出手,伸入怀里的那只手猛地冲金甲人一扬,冲金甲人盔面上开着的眼罩,用力一扬。   呼!   是石灰!   一把石灰从郭烨手中扬出,白色的粉末漫天飞舞。   金甲人浑身上下罩得严实,也只有头盔上眼罩的位置是开着的,只要这石灰撒进眼睛里,纵有百般本事也是个瞎子!郭烨相信武艺再高,也怕石灰!   不过貌似金甲人早有准备!   石灰撒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用右臂遮住了双眼,躲过了郭烨这一出偷袭。   “雕虫小技!”   金甲人缓缓放下手臂,将长刀再次举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郭烨,恣意笑道,“堂堂县衙捕头,也用撒石灰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切,对付你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下三滥的手段正合适!”郭烨一招落空,偷袭没成功,但输人不输阵,嘴巴也要挣点便宜回来。   金甲人长刀一横,不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今天就送你上西……啊!”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闪瞬而过!   金甲人一声惨叫,捂着脖子应声倒下,身体很痛苦地抽搐挣扎了几下,也就三两下的功夫,就没了动静。   什么情况?   郭烨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被他保护在身后的陆广白,手中已经端了一副手弩,显然刚才那道寒芒便是从他手中的手弩中射出!   “我……我靠,你哪来的手弩?”郭烨也没想到是小陆出的手。   陆广白却仍旧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继续端着手弩瞄准着倒地的金甲杀手,神情肃然冲杀手倒地的位置努努嘴,说道:“你去看看,死了没有!”   郭烨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可不能大意,万一这杀手诈死,反手就从他俩劈一刀,全歇菜了!   他上前用脚踢了几下金甲杀手硬邦邦的铁甲,没有反应。接着,他用脚尖将杀手那把长刀勾开一丈多远,才缓缓蹲下身子来检查尸体。   他发现沙说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细小的弩箭。整根弩箭有半根插进了脖子,鲜血汩汩涌出,可见力道之狠。   在郭烨看来,小陆这一箭射得极为不简单!   杀手浑身上下都被金甲金盔罩着,唯独脖颈有小部分裸露在外,要想射中这个位置,除了在慌乱中要有敏锐的观察力,还要有百发百中的准头!   这一箭要是射偏了,杀手这长刀也就挥下来了!   陆广白这时也上了前来,为保万一,摸了摸杀手脖颈处,确定死透了,才将手中随时发射的手弩放下。   郭烨扫了扫小陆手中的手弩,啧啧称奇道:“行啊小陆,咱俩呆一个县衙这么久了,我竟还不知道你有这弩射的本事呢?你这是跟谁学的这手本事,简直深藏不露啊!”   其实郭烨还有半句话,小陆啊,私藏弩箭,那是犯法的!   不过大家都是在万年县衙里当差,这个就不用郭烨说,小陆自己也懂。不然他也不会在紧急关头,才亮出真家伙来。   陆广白将手弩妥帖地藏在了袖子中,笑了笑说道:“当年跟着师傅学验尸这门活儿时候,师傅也教了手弩这门本事,后来一直偷偷在家练着。师傅教的时候就说过,学个手弩的本事,不害人,但也不怕人害!倒是郭捕头你,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连手撒石灰这种江湖活儿也懂,又是谁教的呢?”   “嘿嘿,挤兑哥哥是不?”   郭烨也知道撒石灰这种手段太过下作,江湖人尤其唾弃,既然小陆不愿说,他也就懒得问深追,谁没点秘密不是?   他笑了笑,乐道:“我师父袁天罡教的,你信不信吧?”   “嗤……”陆广白轻笑一声,鄙夷道,“郭捕头,你就别抹黑袁老神仙了。你总拿他当师傅,小心到了夜里,袁老神仙用了神仙手段取你性命!”   袁天罡早已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郭烨总喜欢拿袁天罡当师傅来当幌子干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但是世人都知道,袁老神仙早在贞观八年就羽化登仙的传说了。要是现在还活着,那岂不是陆地神仙了?   所以陆广白很鄙视郭烨这种低级的忽悠,装神弄鬼都不选个靠谱点的幌子!   “呃……小陆,你说起神仙手段,倒是提醒了我这个金甲杀手的事情。”   郭烨用脚尖踢了踢杀手的尸体,说道:“先有张初仁家的神仙娶妻,再有张幼娘梦见自己与金甲神人亲密相好,现在又有梦中金甲神人来取你我性命,这……这真有点邪乎啊!”   “其实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取你我性命?”   陆广白盯着杀手的面庞,问道:“非要选在大白天,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追逐你我穿街绕巷,闹得人尽皆知呢?”   “这有什么想明白的?”郭烨说道,“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被金甲神人杀死的呗!让所有人都认为咱俩是查了张幼娘案,遭了神仙报复呗!”   “你是说这个杀手,跟张幼娘案的凶手没有关系?”陆广白一愣。   郭烨点头说道:“没错!如果张幼娘案的幕后元凶真这么蠢的话,咱们这个案子没出张府就破了!”   陆广白又道:“那如果不是张幼娘案的元凶指使的杀手,那杀手这么会知道张幼娘梦中与金甲神人相好,今日会有这番打扮?”   “呵呵,张初仁能为此案找到不良司来,那你觉得这事儿传到丽竞门需要多久?”   郭烨又将目光重新放在凶手的脸庞上,继续说道:“丽竞门的暗探除了密布各个坊市,城中很多大户人家里也有他们的耳目啊。也背不住张府的下人仆役丫鬟中,出府办差事的事情说漏了嘴。所以不良人能知道的事,丽竞门也八九不离十!还有你看……”   郭烨指着杀手的脸,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当日胡思堂后园中,丽竞门一干爪牙里站在万国俊左手边第二个的那个人!”   陆广白问:“你怎么记得?”   郭烨指了指凶手左脸颊的一块拇指大的黑色痦子,说道:“身为万年县衙的捕头,你以为浪的虚名?不是我吹,过目不忘有点托大,但是识人记人尤其是记住生理特征来甄别嫌疑人,这是一项基本功,我也是跟师傅学过的好不好?”   “原来如此,”陆广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照你这么说,咱俩的确是遭人报复追杀,不过不是张幼娘案,而是丽竞门要找回那日在胡思堂的场子啊。”   “不然除了丽竞门,眼下最想杀咱们的还能是谁?缇骑营吗?”郭烨继续盯着杀手的脸庞,说道,“缇骑营那些勋贵子弟要真想弄死咱俩的话,办法肯定有一百种之多,但绝对不会用这种办法。”   “说的也是!”陆广白深以为然。   “我的天,光顾着聊天了,那老丈呢?”郭烨突然一抚额,差点忘了开院门让他俩躲进来的那位老者。   这时,那名老者已经从刚才瑟瑟发抖中缓过劲来了,慢悠悠地从躲着的院角处走来,不过到底是平民百姓,何曾见过当面杀人的一幕?所以脸色还是不太好。   “多谢老丈!”郭烨微微一躬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由衷致谢道,“若没有您的及时开门,我们哥俩恐怕就交代在巷子里了。”   老丈年约六旬,个头不高,粗布麻衣,脸膛上透着黝黑。郭烨观察的仔细,发现老者的双手都起满了茧子。   老者平静了一番过后,抱拳道:“谈不上谢啊,郭捕头贵人事忙,平日里也是公务繁忙,估摸着忘记了老头子了。半年前,老头子在西市卖木雕,被一胡人酒客欺辱,还是郭捕头仗义相助,驱赶了那醉酒的胡人,让老朽免了一顿拳脚之苦。今日老朽也是听着巷外吵杂,才发现郭捕头遇上了难处!”   “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郭烨经这么一提醒,看着老者也有些面熟起来,“不过当日是举手之劳,不足以挂齿!”   老者道:“种善因,得善果。老朽向来怯弱,若非郭捕头昔日仗义相助,今日老朽怎敢壮着胆开门将你迎入院中?”   郭烨一听,连连笑道,“也对也对,小陆,看见没,你今天是沾了本捕头的善果啊!改日记得还!”   “德行!”陆广白翻了个白眼,指着地上的尸体,道,“这尸体如何处理?”   郭烨到:“大白天的,人来人往,不好处理,不如在老丈家呆到天黑?等着天黑了,这尸体就好处理了。”   陆广白嗯了一声,的确是这个理儿,总不能现在大白天的扛着个尸体,到处招摇过市吧?   少倾,老者将郭烨二人领进了屋中。   一进这屋,却是别有天地。原以为就是一间厢屋,一进来才发现这是三间房打通的,里面摆满了各种木雕,有漫天神佛,有飞禽走兽花鸟鱼虫,还有各色神仙人物的。   再想到老者手上满手都是茧,郭烨此时已经猜出老人是个手匠人。   左右无事,郭烨和陆广白就沿着房间转悠,欣赏起老人的这些木雕作品。   在一件千手观音的木雕前,郭烨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老人家姓刑?”郭烨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老者讶异地问道,他今天可没跟郭烨提过自己的姓氏,上一次在西市他也没提过。 第022章 各行有门道   “这上面不是刻着吗?”   郭业指着观音木雕上的一根手臂,臂上雕琢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邢”字,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郭捕头真是好眼力!”   邢老丈竖起着大茧的拇指,由衷赞许了一声,介绍道:“没错,这屋中所有的木雕,都刻有小老儿的姓氏,寻常人若不仔细观察,是轻易发现不了的。”   “每座木雕都刻有姓氏?还刻成米粒大小?”   陆广白看着满屋大小不一的木雕,不解道:“老丈莫不是怕有人仿了自己的招牌不成?”   “嘿,小哥看来是不太了解木匠这个行当。”   邢老丈笑着说道:“小老儿并非什么天下闻名的宫廷御匠,还怕什么人仿制?再者说,小哥也看到了,我这满屋的雕像以满天神佛居多,平日里都是卖给信徒居士的人家。若刻上小老儿自己的名号,这种神佛雕像可就卖不出去喽。我刻个姓氏不让人察觉,无非就是做个记号,免得将来出了事儿,自己个儿也说不清楚。”   陆广白一听虽长了见识,但也更好奇了,问道:“卖个木雕还能出事?能出什么事儿啊?”   “这……”邢老丈迟疑了一下。   郭业却是微微颔首,猜测道:“鲁班书?”   邢老丈又是诧异地竖起拇指,赞许道:“郭捕头,眼里惊人,见识也惊人呐!”   陆广白一头雾水,问道:“什么鲁班书?”   郭烨笑道:“木匠行当也有木匠行当的讲究,还是让老丈细说给你听吧。”   邢老丈这回没有迟疑,将个中由头说给了陆广白听。   原来民间传言,木匠行当的祖师爷鲁班,曾经传下一卷奇书,此书分上下两卷。上卷讲的是木匠的手艺之法,暗含诸多巧夺天工之鬼斧神技,是鲁班穷其一生的智慧结晶。下卷说的是护身害人之术,以及医疗法术,又被称为鲁班术。这书据说早就失传,也有说是有残本在世间流传。历朝历代都有木匠在因缘巧合下,得到过残缺的鲁班书,有的人成为了一代巨匠,有的人在民间造福于民,也有的木匠学会了下卷中的诅咒之术,贻害世人。   所以历朝历代,但凡在市面上流行的鲁班书,都被列为了违禁,防止心术不正的木匠用来害人。   正因为此,有些大户人家里一旦遭遇了不幸之事,就会怀疑是不是请来家里干活的木匠搞的鬼。是不是请来的木匠在打造家具或者帮忙造房子的时候,施了《鲁班书》中的诅咒之术。   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之下,鲁班书这本先秦奇书,作为木匠祖师爷鲁班传下来的奇书,在木匠行当里居然也成了很忌讳的三个字。   邢老丈是个从艺几十年的老木匠,谨慎惯了,也见惯了这木匠行当里的怪事。所以每次雕刻完木像后,都会偷偷在木像的不显眼处刻上自己的姓氏,仅有米粒大小,不易察觉。他无非就是想做个记号,一旦有人拿木雕栽赃他用鲁班书的诅咒之法害人时,他可以通过记号来自证,木像是不是出自他之手。   “原来如此,没想到小小一个木匠行当,也有这么多的规矩。”陆广白点了点头,真长见识了。   “可不是么,莫小看了他们木匠这小行当,里头的怪事多了呢。”   郭烨说道:“这匠人行当啊,不管是木匠、铁匠还是泥陶匠,有时候不怕外行陷害你,就怕同行暗戕。上个屋顶撤个梯,都能摔死对方。我进万年县衙当差前,还在茶肆里听过一桩陈年旧事,那是前朝年间的事儿了,说是艺出同门的师兄弟进了将作监,就为了争一时长短,竟用巫蛊诅咒之术彼此栽赃嫁祸,还意外让一个妃嫔被房梁落木砸死,闹得宫里血雨腥风,牵连无辜。最后俩师兄弟谁也没得好下场,一个被断了双掌,逐出了将作监,永不叙用;另一个呢,连脑袋都没保住,还牵连一家老小流放三千里。”   “……”   陆广白听罢也是不由一阵摇头唏嘘道:“心术不正,真是害人又害己!”   邢老丈亦是不迭点头,说道:“郭捕头果然是见多识广。说得一丁点都没错,小老儿就是怕被心术不正的鼠辈诬我用鲁班书害人,才留了这个记号。俗话说得好,世间有四大惹不起:木匠的小人儿,大夫的药方,出家人的符咒,官老爷的大印。这四样东西啊,都能杀人于无形,一般都有暗记。”   世间四大惹不起?   郭烨一听,还真有惹不起的道理,不过听老丈谈起这些江湖市井的门道,他也是来了兴趣,掰扯:“别的暂且不说,这药方的暗记,可单单不是为了防止栽赃陷害,其中还有别的门道,世间有些杏林大国手啊,怕漏了自己的秘方,才留了暗记,让客人到自己家药铺抓药。暗记代表了什么药,只有他自己的徒弟清楚。一般的小郎中可不敢这么干。要不然,药方不清不楚的,徒弟抓错了药,吃死了病主儿,那不成庸医杀人了么?苦主一告一个准。”   “哈哈,郭捕头英明!这个用处,小老儿也在走外乡干木匠活的时候听过。”邢老头道:“不过啊,那药方的暗记,除了做记号和保秘方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用途,郭捕头大概就不甚清楚喽。”   “还有郭某不知道的江湖把戏?老丈且说来听听,还有什么用处?”郭烨表示不服。   邢老丈说道:“这还有一个用途,是心术不正之辈的惯用伎俩,那就是把小病治成大病啊!有些大夫医术堪称国手,心却是黑的很。你若不小心开罪了他,小小的头疼脑热,他加一味药,能让你十天半个月的下不了床。疥癣之疾,他加几味药,能变成花柳病。怀了男娃,他加几味药,让你肚子里变成女娃。”   “哈哈哈,老爷子,世上有良医,必有庸医。”   郭业笑道:“但若肚中怀了男娃,怎么可能会变成女娃?纵是神医华佗在世也……诶?不对!”   说着说着,郭烨面目突然凝重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徐徐清凛,自言自语喃喃道:“肚中男娃是没可能变成女娃的!但若是肚中没娃呢?张幼娘一直都不承认有奸夫,致死都不肯承认,如果真的没有奸夫呢?”   “你是说张幼娘从头到尾都没身孕,这怎么可能?卢重恩不是把过脉吗?还有张初仁不是带她出城寻过医,请其他郎中也把过脉吗?”陆广白不解道。   郭烨问道:“小陆,天下药草不知凡几,这个我没你懂。我就问你,假喜脉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嗯?假喜脉?”   陆广白诧异地看了看郭烨,真敢想,简直钦佩!   的确,郭烨的话让陆广白有了警醒,因为张幼娘有了这个身孕这个事情,一直都是听别人说,他们一直都没有机会检查过她的尸身,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无法判断张幼娘是否真的怀孕了。   查案办案,不仅不能轻信听到的,更不能尽信看到的,要相信自己推理验证的。   郭烨催道:“小陆,回答我。”   陆广白点头道:“的确有几味冷僻的药材佐在一块服下,能让脉象做到假喜脉的迹象。”   陆广白终日收罗天下奇花异草,自然对这种奇闻异事也是知道一些的。   “第一个确诊她有了身孕的人是谁?”郭烨又问。   陆广白道:“自然是卢重恩卢大夫,从她张幼娘害病,到诊出张幼娘有了身孕,他都一直进出张家。但他既是张幼娘的长辈,又为何要诬陷张幼娘怀孕,毁她名节呢?动机是什么?”   “动机暂且不去推论。”   郭业摆了摆手,说道:“你记得卢夫人说的吗,卢重恩娶她将近二十年却不近女色,但是三个月前,也就是刚刚诊出张幼娘有了身孕的那段时间,她却亲眼看到卢重恩和张幼娘身边的婢女秀儿翻云覆雨,有鱼水之欢。”   “你不是说这个女人妒心太重,怨气太深,她的话不值得采信吗?”陆广白问。   郭烨微微汗颜,说道:“这女人的确是妒心太重,说的话也可能有失偏颇,但是有一点被我忽视了,就是为什么二十年不碰女色的卢重恩,会跟张幼娘的侍女发生云雨之欢呢?算算日子,这事儿整好是在张幼娘被诊断怀孕之前,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陆广白微微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很可能,张幼娘的怀孕是卢重恩从头到尾的故布疑云。那他与张幼娘身边的婢女勾搭,又有何目的呢?而且我还是无法理解,他做这一切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这还不简单?明天找那丫鬟见上一见,便知分晓了啊。也许这丫鬟是个突破口!”郭烨道。   陆广白道:“张幼娘身边可不止一个丫鬟,到底是哪个丫鬟与卢重恩有过鱼水之欢,恐怕还得再找那卢夫人问上一问。”   “不找她,总不能去问卢重恩吧?”   郭烨一想到这个神经质到歇斯底里的怨妇,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陆广白道:“其实刚才听你跟邢老丈聊那些门道,我觉得明日也可以查查卢家药铺的伙计!卢重恩给张幼娘开的方子,那药材估计都是自己药铺里抓的,兴许也能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郭烨点点头,突然……   咚!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撞倒在地。   “谁呀?”   作为这家的主人,邢老丈第一时间出了屋子。   郭陆二人也是心中一惊,我靠,院子里还有金甲杀手的尸体呢。   他们二人赶紧追步出屋,到了院里看向刚才横尸的地方,出怪事了!   金甲人的尸体,居然消失不见了!   刚才他俩明明已经鉴定过,这金甲杀手已经死得透透了的啊! 第023章 秀儿不安分   噗通!   邢老头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大变,惊呼出声:“这……莫不是我这院里诈尸了?”   “不不不,老丈莫慌!”   郭烨摆了摆手,分析道:“不过是尸体被屑宵偷走了而已。”   “他们偷尸体做甚?”邢老丈问道。   “还能做甚,不过是毁尸灭迹的下作手段罢了!”郭烨说道。   偷尸体的屑宵是谁,郭烨和陆广白根本就用不着去细想,谁派来的杀手,自然是谁偷的尸。   ……   ……   天色渐晚,郭烨和小陆准备在邢老丈家借宿一宿。   当然,也是因为今天这番金甲人追杀,把老丈家的院门给劈烂了,他俩颇为过意不去。老丈修缮门的时候,搭把手总是好的。   到底是老木匠手艺人,家里有现成的木料,又有郭烨俩的帮衬,修修补补一番,子时前就将这门修葺完好了。   第二日起来,邢老丈煮了一锅汤饼,放了几个鸡子儿,点了芝麻油,加了葱花,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鼻。   郭烨和陆广白足足吃了三大碗。眼看着天光大亮,郭烨摸遍了小陆的身体,才找出二十来个大钱,偷摸放在了老丈家的灶台上聊表谢意,之后才谢了邢老丈,往广仁寺而来。   广仁寺并没有在长安城外,而是在城内,位于安邑坊,占地近二十亩,有房三百多间,乃长安城内的名寺,香火极旺,信众甚多,不少达官贵戚的家眷都是这寺庙的香客。   到了开寺门的时辰,郭烨二人随着一群香客进了广仁寺,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虽说不良司名头大,但郭烨和陆广白连块不良人的腰牌都没资格领,所以想找广仁寺的主持打听情况怕是难。眼下也只能先找几个好说话的普通僧人,打听打听消息。   正走着,身后有个声音唤住了他们:“诶,前面可是郭捕头和陆仵作?”   郭烨驻足回头,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正往他俩这边走来。   这女子身穿一袭普通的荷叶裙,面容姣好,尤其那双狭长的眼眸,透着一汪春水般的潋滟,倒增添了几分妩媚。   郭烨对此女并没有什么印象,低声问陆广白道:“与你相熟?”   陆广白微微摇头,表示不认识。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来到二人的近前,微微一福道:“奴婢秀儿,见过郭捕头、陆仵作。”   “你是何人?”郭烨直言问道。   女子展颜一笑,道:“回郭捕头的话,对了,奴家乃是永乐坊张校尉府邸的婢女,名叫秀儿。”   张初仁家的婢女?   郭烨又打量了一眼,不过还是没什么印象。   婢女秀儿看出了郭烨眼中的疑惑,紧忙解释道:“奴婢是专门负责伺候我家小娘子的。前些日,你们来我们府邸查案时,女婢曾经远远见过二位。”   原来如此。   既然是张幼娘的侍女,之前在张府因为张初仁的阻挠,还没机会跟府邸的下人们问讯了解情况,现在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郭烨自然是不能错过。   郭烨问道:“听说你们家小娘子生前,经常来广仁寺上香,是吗?”   这是卢重恩讲得,卢重恩提及张幼娘平日里除了在张府专心女红外,便是来着广仁寺礼佛。   秀儿点了点头,也不隐瞒,回道:“是的,我家小娘子经常带我们来广仁寺。”   郭烨又问:“那经常来广仁寺都做些什么呢?”   “上上香,诵诵经,不过主要是为了来这儿听尼讲。”   尼讲?   郭烨知道这尼讲是怎么回事儿。   佛门弟子经常把佛经故事演化为通俗易懂的变文,进行公开演出,一来是为了招揽信众,二来是借此向信众募捐。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流行的娱乐形式,名曰“俗讲”,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爱听。   当然了,男女终究有别。   所以男信众一般听僧人俗讲,谓之“僧讲”。   女信众一般听尼姑俗讲,叫“尼讲”。   不过尼讲的地方并不局限在尼姑庵内,有些寺庙为了招揽女香客,也会请尼姑来本寺“尼讲”。比如康延坊的菩提寺,就是烟花女子们听尼讲的首选之地。   不过,郭烨也很费解,张幼娘既然是来广仁寺听尼讲,那么无论是听众看客,还是表演者,基本上都是女的,很难接触男子啊,所以奸夫又从何而来?是谁让她有了身孕呢?至死都不肯说出野男人是谁,可见张幼娘对她用情至深。   郭烨又问道:“你家小娘子出事后,你们作为身边的侍女,日子不大好过吧?”   “郭捕头明察呢。”   秀儿又是微微一福,道:“若不是我们四个婢子轮流伺候着小娘子,校尉老爷不知道是谁跟在小娘子身边时出了事儿。要不然,校尉老爷能活活打死我们!”   为奴为婢,一生的命运都捏在家主手里,包括性命。   旁边的陆广白一听一个校尉家的女儿,居然也配备了四个丫鬟伺候着,足见张初仁对这女儿的疼爱,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家小娘子竟有四个丫鬟侍候?你们都分别负责干些什么呢?”   “珠儿负责小娘子的首饰和衣物,月儿负责给小娘子打扫房间和伺候洗漱,我负责吃……”   秀儿抿了抿嘴,道:“我负责给小娘子斟茶倒水、铺床叠被,负责小娘子吃食的是真儿。”   “有钱人的日子,真是讲究。”   郭烨也是颇为羡慕地笑了笑,道:“那你既然是张幼娘身边的侍女,那我问你,她来广仁寺时,你有注意到她和什么男子会走得比较近些?”   “可不敢乱讲,我家小娘子清白着呢。”   秀儿纠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郭捕头这么问起,婢子倒是想起来,每次来这儿听尼讲,有个僧不僧俗不俗的家伙,总爱往我小娘子身边凑过来。”   “谁?”   “董明!”   郭烨又问:“谁是董明?”   接着,秀儿将董明的身世,简要地介绍了一番。   董明的祖上是长安城的大富商,到了他祖父那一代,虔诚礼佛,舍宅为寺。   所谓舍宅为寺,就是将自己的祖宅布施给佛门做寺庙。这是当时富贵之人一种礼佛方式,不算多么罕见。   现在的广仁寺,以前就是董明的祖宅。   舍宅为寺并没有给董家带来好运气,十三年前,董家遭了一场天火,被烧成一片白地,董明的父母也散手人寰。   广仁寺主持智永念及董家先人舍宅为寺的大功德,就将已成孤儿的董家后人董明,接进了广仁寺中抚养。自此,董明就在寺中长大。   不过董明虽是入寺,却并未受戒,等他二十岁后,可以自行决定,是留在广仁寺中出家为僧,还是离开寺庙还俗。若是还俗,广仁寺还会送上一笔不菲的钱财,助他成家立业。这就是种善因得善果,董明也是享了先人的福荫。   “董明?”   郭烨砸吧了一下嘴,问道:“秀儿,你家小娘子对这董明的态度如何?按理说能够屡次让一个男子凑过来搭话,说明你家小娘子对着董明也是有些好感的,对吗?”   “奴家知道郭捕头是什么意思,但这种事怎么能乱说?”   秀儿轻抿红唇,字斟句酌地道:“不过几个月前,我家小娘子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条绣帕不见了,这绣帕她从来都是不离身的。当时婢子还问小娘子,丢了哪儿,我去寻。小娘子却开心地说,丢了就丢了,置办一条新的便是。但奴婢知道,这条绣帕是我家夫人生前就给她做好的。小娘子欢喜的不得了。”   “你是说……绣帕不是丢了,而是给了董明,做了定情信物?”郭烨问道。   秀儿摇头道:“婢子什么也没说,我家校尉老爷若是知道婢子胡说话,非活活打死婢子不可!郭捕头,陆仵作,婢女告辞!”   说着,秀儿莲步款款地告辞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郭烨说道:“你别说哈,这婢女秀儿的身段,倒有几分风情,屈身在张府当婢女,委实可惜了!小陆,你不是没娶妻么,我看她挺好的,要不跟张老爷提个亲?”   “滚!”   陆广白知道郭烨在开涮自己,翻了翻白眼,直接无视。   ……   董明身世特殊,在广仁寺算是一方名人了。   郭烨和陆广白稍微一打听,就在长寿殿的西跨院内,见到了一个面相文静,光头未受戒,身着白色交领僧衣的年轻人。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杨树下的石凳上,翻看着佛经。   “你就是董明?”   郭烨将“不良友”的腰牌一亮,道:“不良司办案,还望配合!”   董明赶紧起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正是董明。不知两位官爷找我有什么事?”   “坐!坐下再说!”郭烨和陆广白坐到了另外两张石凳上,道:“听说你认得张家小娘子啊?”   “张家小娘子?永乐坊张校尉家的张小娘子吧?”   董明面色一黯,道:“没错,张小娘子来广仁寺听俗讲的时候,我跟她说过几句话。算是相熟!”   “只是相熟那么简单吗?”郭烨眼神寻味地看着董明。   “不然呢?在下知道最近张府出了神仙娶妻的怪事,莫不是你们怀疑……怀疑董某便是那娶妻的神人?这简直太可笑了!”董明连连摇头。   “你是不是娶妻的神人,我还不知道,但是……”郭烨的声音越来越低,忽地转厉,低声喝问道:“董明,张家小娘子的那条绣帕在哪?”   “什……什么绣帕?”董明明显慌了,连头都不敢抬起了看郭烨了。   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而且从小就在广仁寺中长大,岂能跟郭烨这种市井滚刀肉相比?董明实在不适合撒谎。   郭烨见状,冷哼一声,道:“董明,你若老老实实,我便在这寺庙中听你说。你若是冥顽不灵,心存侥幸,那我便只能请你去一趟不良司了。”   “我……我……好吧,我承认。”   董明一伸手,从袖兜内掏出来一条精致的粉红色绣帕,说道:“就是此物了。我承认,这条绣帕的确是幼娘的,但这是我在半年前捡到的,本想将绣帕还她。但为解相思之苦,我便决定将绣帕偷偷藏了起来。夜深人静相思成疾时,我便拿出来睹物思人。但是,我和幼娘真是清白的!因为她……她……说实话,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她!”   “暗恋啊?”郭烨一乐,看着董明这扭扭捏捏的模样,倒是的确有几分像暗恋的样子。   他接过那绣帕仔细端详,口中轻笑一声,问道:“你说是捡来的?有证人吗?你说张家小娘子并不知道你喜欢她,是想撇开嫌疑吧?”   “我没有证人,但……对了,敢问此事是谁人告诉你们的?”董明问道。   “是谁告诉我们,你就莫要管了!”郭烨盯着董明,问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是不是张府的婢女,小娘子身边的侍女秀儿?”董明追问道。   郭烨微微皱眉,又听董明继续说道:“我捡绣帕偷偷藏于怀中,整好被她看见了。当时我说了好久的小话,央求了许久,她才放过了我,不将此事告于张家小姐……没想到秀儿这贱婢,枉我对她那么好,她竟然对我恩将仇报!”   郭烨心中一动,问道:“什么叫对她那么好?难道你和秀儿之间,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行啊,少年郎,脚踩两条船,这是想主婢同收啊!”   “莫要乱说!秀儿那贱婢层向我表示过爱慕之情,不过我没答应……”   董明细细回忆道:“四个月前,她偷偷递给了我一张纸笺,当时我还以为是幼娘托她转送给我的呢,欢天喜地的收了。后来没成想,是她自己写得。我很快就跟她把话说了个清楚。没成想,这贱婢竟然因此记恨我,今天还故意诬陷我!”   “你是说秀儿示爱不成,便拿此事来诬告你?那她写给你的那张信笺呢?”郭烨道。   陆广白摇摇头,道:“还用问么?既然他婉拒了婢女秀儿的示爱,那肯定是将信笺你还给对方了?换你,你还会将这信笺留下来没事儿拿出来观瞧不成?”   “不不不!没还!”   董明眼前一亮,急道:“是没来得及还!当日我在看那信笺的时候,恰巧被师兄圆生发现,一把抢走了。但是这种信笺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大为不雅,所以不让圆生师兄到处胡乱说话,我……我还被圆生师兄敲了不少例钱呢!”   郭烨道:“秀儿明知信笺在你手里,为何还敢诬告你?”   董明道:“我之前善心,为了留她颜面,跟她说这信笺我已经焚毁了。没想到却助涨了这贱婢报复诬告的恶胆!”   “既如此……那你带我们去找一趟圆生,问个清楚便是。”   “二位请跟我来。”   很快,郭烨和陆广白跟着董明见到了圆生。   的确,从圆生的手中,拿到了董明口中所说的秀儿所写的求爱信笺。   字迹娟秀,言辞香艳而露骨,啧啧,郭烨很欣赏这婢女秀儿!   他心中坏坏的寻思,圆生和尚不肯把这纸笺还了,恐怕更多的原因,是把这信笺当小黄文看吧?   陆广白见郭烨还看得起劲,赶紧提醒了他一下,道:“这信笺是不是秀儿所写,回去之后稍稍比对一下字迹便是。若是真的是她所写,那她的确有伺机报复诬告董明之嫌,那她的话就不能作数。看来这趟广仁寺之行,你我又是白忙一场,枉跑一趟!”   郭烨摇了摇头,道:“收获,还是有的,而且还挺大的哩。”   “嗯?”   陆广白奇疑道:“还有什么收获?从一开始进寺,到现在,咱俩一直都在一块儿,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其他收获?” 第024章 奇药异闻录   郭烨并没有直接回答陆广白,而是对董明和圆生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打扰二位了,既是一场误会,我俩这就告辞了!”   董明和圆生和尚纷纷双手合十还礼,口称不客气。   “二位,今天所谈所问之事,事关重大,莫要对旁人乱说才好。”郭烨提醒道,语气温和与往日并无差别,却隐隐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   “我等明白。”二人也知兹事体大,赶紧又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辞过了董明跟圆生和尚,走到了一处无人之地,陆广白忍不住又催问了一遍郭烨刚才说的大有收获是什么。为什么郭烨发现了,他却毫无发现。   “小陆啊,和死人打交道,我不如你。但跟活人打交道,你不如我啊。”没有外人的场合,郭烨又恢复了那股子痞样,好像每天不逗小陆仵作几句,就浑身不得劲了。   陆广白一个眼风过去,郭烨讪笑了两声,随即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人,轻声说道:“之前我还心存狐疑,现在既然证明了董明是无辜的,那就更加证实了我的观察和推论是正确的。”   陆广白越听越懵圈:“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来听听!”   “还是急性子,”看到陆广白一脸迷茫的样子,郭烨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头,却被小陆一个反杀,一巴掌打掉,“快些说!”   郭烨哈哈一笑,也知自己若是再逗趣下去,小陆急了也是要咬人的,于是正了正衣襟就将自己的发现,对陆广白细细道了出来。   其实一早在和婢女秀儿聊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秀儿的一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一般来说,人在说谎的时候,因为心虚,眼睛会不自觉地避免与对方对视,但又担心会被对方发觉。于是,闪烁间总会有些不自然。越是自以为掩饰得好,越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除此之外,面部的表情,呼吸的频率,身体的姿势……都可能在说谎时有所变化,这虽然不能成为定罪的证据,却可以作为判断案情的佐证。   郭烨今天就发现,秀儿在回答某些问题时,会下意识地避开自己的视线。   当然,仅仅是避开视线,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郭烨还发现,秀儿每次眼神游离闪烁之时,都会有轻抿嘴唇的动作。   而秀儿在提到董明的时候,恰好就是她避开视线,轻抿嘴唇之时!   陆广白听到这里,还是不甚明白,问道:“这也只是把秀儿诬陷董明的事儿做实罢了,算什么大收获?”   郭烨略有些自得地轻笑了一声,刚想习惯性地抬手拍拍陆广白的肩,转念又将将停住了手,继续正色道:“关键是,秀儿今天说的谎不止这一个!她说到自己负责张幼娘日常的斟茶倒水、铺床叠被前,停顿了片刻,然后又有了这两个小动作。诬陷董明也就罢了,可这些活计都是日常做惯的,秀儿为何要停顿,又为何要在这个问题上扯谎呢?”   顿了顿,郭烨继续补充道:“虽然咱们没有验过尸,但看张幼娘死后的症状,她应该是服毒而死的,能够下毒的,必然是身边亲近之人。卢夫人提供的药方确有漏洞不假,但是正如你我所见,张幼娘的尸体却也呈现出了卢夫人所描绘的症状。这卢夫人未曾见过张幼娘的尸体,她又是如何知晓尸身的情况呢?还有,卢夫人曾经说过,卢重恩和张府的一个婢女偷情……小陆,你不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还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我今天为何会到这广仁寺来,到了广仁寺如何又这般凑巧地遇到了张幼娘的婢女?你想过没有。”   “但卢重恩没有害死张幼娘的动机啊。”陆广白思考了片刻道,“这秀儿原就是个不检点的,即便证明了卢重恩与她有染,也不能说明什么。莫不是小姐发现了丫鬟与给自己看诊的大夫有染,怕污了名声?那张幼娘未婚有孕之事又如何解释?权当你推断的有理,那有孕的也该是秀儿。如何又会是这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呢?”   “说得也是哈,哈哈哈哈。”郭烨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不过,这总是条线索,咱们去查查吧。”   “如何查?找卢夫人?”一想到那个神经质到有些歇斯底里的怨妇,陆广白心中不由一寒。   郭烨无奈道:“废话,不找她,难道去找卢重恩啊?走吧,她就是只母老虎,咱们也得去给她拔个牙!咱们和不良令大人可是有言在先,若是破不了这个案子,就入不得不良司真正的打门。要知道不良友这身份,可护不了你我周全啊,丽竞门能派一次杀手,就能派第二次,第三次啊!”   陆广白不再言语,却是耸耸肩,认同了郭烨的说法。   要找卢夫人,一是去卢家,二便是去之前那个黑猫引路的私宅。   去卢家找卢夫人,动静太大,很容易引起卢重恩的警觉,毕竟他已经被郭烨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了。因此,他们决定先去那处私宅碰碰运气。   ……   出了广仁寺,原道返回,熟门熟路,他俩很快便抵达了昨日黑猫引路的那处私宅外。   “嗯?”   就在陆广白准备敲门的时候,郭烨忽然把他的胳膊攥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拉手撩骚?陆广白有些郁闷,刚想甩开郭烨的手,却见郭烨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出声,压低着嗓子道:“你听!”   侧耳细听,陆广白还真听到了点动静……院内有轻微的脚步声:“有人?”   “还是个男人,蹑手蹑脚地,有古怪!”郭烨继续保持着凝神侧耳的动作,那架势恨不得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   “是男是女,你还能听得出来?”陆广白嗤之以鼻道。   “学着点儿吧,好哥哥我的门道多着呢!”郭烨顺嘴就答道,也不等陆广白给反应,忙不迭地使了个眼色,二人离开大门,悄然往东墙根走去,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不消一会儿,就见墙上跳下一个身着淡青色缚衫,背着一个蓝布包袱的人来。   “小子,莫乱动!”   “大白天偷东西,胆儿挺肥啊!”   “想不到咱们都要加入不良司了,临了还逮一小贼。”   ……   郭烨和陆广白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把那小贼摁在了地上。   陆广白一看,果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他诧异地看了郭烨一眼,对郭烨又有了点新的认识。   这年轻男子被摁在地上,刚开始还一直用力挣扎,但听到“不良司”三个字后,忽然停了下来。   他被压着身子有些气喘地声问道:“二位可是郭捕头和陆仵作?”   “嘿,竟然还认识我们?小陆,我俩最近的名声渐长啊!”   “我……我不是小贼,我今天来这儿偷东西,跟您二位还有莫大的关系呢。”那年轻人被摁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和我们有关?”郭烨收起了玩笑,不过手下的力道却加深了不少。   “对对对……哎哎,郭捕头,您,您先松开小人,哎哎哎,痛……痛,您轻点。”   郭烨心中一动,冲着陆广白点了点头,把这年轻人放开,道:“起来吧,莫耍花招,你跑不了!”   “我不跑,我还想您二位给小的做主呢!”年轻人挣扎着起身,还不忘把身上的尘土掸了掸,接着取下背在背上的那个蓝布包袱,解开层层包裹的外壳,神神秘秘地道:“二位请看,小人今天偷的,就是这玩意儿。”   “账册?”郭烨眼睛很尖。   陆广白观瞧着那蓝布包袱里裹的是一本厚厚的黑皮册子,上面赫然写着“账册”二字。   “我们卢家老号药铺的账册。”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账册道:“小人名叫于青,是卢大夫的入室弟子。卢家老号药铺平日里的生意,都是我在打理。昨日师娘忽然来药铺查账,发现一些珍贵的药材不翼而飞了,量还不小。”   郭烨挑了挑眉毛:“那是你贪污的?”   于青苦笑道:“师娘也是这么想的。她用这账册做把柄,要我做伪证,指认是师父从药铺里取了一些药材配成毒药,害死了张家小娘子。我不想诬陷师父,又惹不起师娘,就想把这账册偷回去,来个一了百了。”   郭烨心中暗忖:奶奶的,这妇人的心真够毒的啊!看这架势,非把自己的夫君坑死不可啊。真是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人!   没等郭烨感慨完,陆广白把话题接了过去:“那,那卢重恩到底有没有从药铺里取过药呢?”   于青踌躇了一下道:“取是取过。但师父取什么药,我这做徒弟的怎敢过问?”   “这倒也是。不过,那少了的名贵药材到底是不是你偷的?”   “当然不是!天地良心,我若真的做了家贼,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于青一脸肃穆急急地腾出一只手,曲了三指,指着天说道。   郭烨摆了摆手,道:“用不着赌咒发誓,凡事要讲证据。店里都少了什么药材呢?”   “肉苁蓉两斤,虎仗五斤七两,鹿茸三斤半,子母花十斤。不阳草十斤。”于青三下两下就报完了药名,继而又犹豫了一下,“嗯……还有几味药有些小出入,想是我多心了。日常制药也会有所损耗,这也是常有之事。”   “鹿茸,这可是好东西,嘿嘿,补的很呢!”郭烨咂摸着这堆药材里他唯一认识的名字,浮想翩翩地感慨道,“说不定就是这……”   一旁的陆广白一直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反复对这些药的药性确认再三,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想抓却又抓不实,只能急急打断了郭烨的废话:“那少了的药材,你再说一遍!”   “小陆,莫不是有端倪?”郭烨知道小陆可是有药郎这个外号的。   陆广白抬抬手,示意郭烨莫要打岔,继续盯着于青,催促道:“少了的药材,你再说一遍!”   于青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赶紧认真重复道:“肉苁蓉两斤,虎仗五斤七两,鹿茸三斤半,子母花十斤。不阳草十斤。”   “确认没记错?”   “没、没记错。我跟师傅学医这么多年,记错了日子都不会记错药材的。”于青回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陆广白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嘴里无声默念着口诀,像是在推算着什么。   “小,小陆?”良久,郭烨伸出手在陆广白眼前晃了晃,示意道,“回魂了!”   陆广白略略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语句,随后说道:“郭捕头也知,陆某对药材还是小研究的。”   “挑重要的说,小陆!”郭烨一听小陆的开场有些官方,就知道有正事儿。   陆广白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多年前我偶然读到一本奇药异闻录,其中常有摘录一些异域奇诡的用药之道。譬如书中所载将查干告亚、虎仗、鹿茸、子母花、不阳草以一定的药量混合,会出现诸如呕吐、神思困倦、嗜睡的症状,若女子长期服用其脉相还会呈现怪异之状。”   “查干告亚?”郭烨敏锐的从中抓住了一个这个奇怪的词儿。   “这‘查干告亚’正是于青所说的‘肉苁蓉’。因为各处叫法不同,我竟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这怪异的脉相指的是?”郭烨又一次问到了点子上。   “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   “这是?”   “喜脉!”于青忍不住抢答道,答完见郭烨与陆广白两人齐齐望着自己,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人跟着师傅学医多年,略、略懂。”   毕竟是卢重恩的入室弟子,这是医学常识,怎会不懂。   陆广白没有说话,而是转而看向了郭烨。他知道,郭烨应该听明白了。   郭烨只停顿了片刻,也转头看向了陆广白,从对方的眼中获得了肯定后,郭烨向着于青问道:“你可知你师父和张府的一个婢女相好之事?”   “呃……知道,我们药铺的人几乎都知道,单单瞒着师娘。后来,连师娘都知道了。”于青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快话题就从“喜脉”转到了师父的私情上了呢?   “这么说来,昨日卢夫人在这处私宅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至少在这件事上,卢夫人说的是真的。”郭烨的心念在一瞬间百转千回。   他又问了一句:“小陆,这药性之事,你当真确定?”   “我当然确定!”对于自己药郎这名,陆广白无比自信,“既然事情都到了这地步,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嗯……如今若还要找出真相,已是别无他法!唯有……”   郭烨沉吟一声,抬头望着天,面色刚毅地一字一字顿道:“开棺验尸!” 第025章 最毒是人心   翌日,张宅。   着缟素,挂白绫,整个正堂屋几乎成为一片雪白的世界,这就更显得堂屋正中那口漆黑的楠木棺材尤为突兀,棺材里躺的自然是被神仙娶了去的张幼娘。自古年轻夭折,多有怨气,所以按规矩,这未出阁女子的葬礼,应是一切从简,速速入土为好。   故今日便是张幼娘入殓出殡的日子。   此时此刻,张初仁身穿青灰圆领宽袖袍,立于棺木旁,左手叩棺,低声呼唤。   “幼娘啊,你慢点走,起来吃点东西啊!”   “幼娘啊,这是你最爱吃的透花糍、米锦糕,对了,还有红绫饼……”   “吃饱了再上路,莫着急走!你和你娘在天上享福,留下我这个孤老头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   张初仁絮絮叨叨,泪流满面。   入殓前大声呼唤,要亲人饮食阳间之物,是本地的丧葬风俗。但以父呼女,极为少见。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说都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忽地,管家张福快步走了过来,附在张初仁耳边低声道:“大人,那万年县的陆仵作和郭捕头又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张初仁本来就心情抑郁,闻听此言,面上简直能阴沉得滴下水来,低喝道:“难道那十两金子还喂不饱他们?”   “不是,他们说,有要事禀报。”   “要事?我张府能有何要事,让他们滚!”张初仁愤愤地道。   但浸淫官场多年,张初仁纵然悲愤却也很快就恢复了理智。郭烨与陆广白是为数不多目睹幼娘死状之人,事关乎张家门风,这两人能不开罪还是别开罪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如此心念一转,张初仁又改口了:“罢了,让他们到后院的厢房内等着,幼娘一入殓,本官就去见他们。”   没想到,张福有些为难地说:“恐怕不行。他们说马上要见您,晚了就来不及了。而且,来的不只是他们俩,还有几个衙役,还有……这么大动静,府外已经有不少人在看热闹了!”   “真真是欺人太甚!”张初仁叩在棺木上的左手,此刻握成了拳,他牙关紧咬道:“让他们进来,再把家中的护院给本官召集好了!若他们敢乱来,本官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   不一会儿功夫,郭烨等人在张福的引领下到了正堂屋。进屋前,郭烨示意随行的衙役守在堂外,自己与陆广白走了进去。   “见过张校尉。”郭烨等人躬身欲行礼。   张初仁转身走到窗边的太师椅旁,坐了下来,嘴里冷哼一声,道:“免了!郭捕头、陆仵作,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郭烨也跟着转了个身,依旧深深一躬,苦笑道:“我们也不想来搅扰了张校尉的清静,只是府上小姐之事……”   说着郭烨看了看堂屋里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初仁何等精明,一看便知郭烨这是要说幼娘未婚有孕之事了。纵然千般不愿提及,却又迫于情势,不得不挥手摒退了左右。   “你想说什么?”张初仁的语气不甚客气。   “张小娘子怀孕一事疑点重重。张校尉,你果真愿意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含冤而死,陈冤永不得昭雪么?”郭烨也不多废话,既然已无旁人在场,便开门见山直说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张初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烨正色道:“在下怀疑,张小娘子是受人陷害,才有了假喜脉的迹象。”   “你是说,幼娘,幼娘她没有怀孕?这……这怎么可能!”张初仁一脸难以置信,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见张初仁的表情不似此前那般拒人以千里之外了,郭烨便迅速将这二日查到的线索,尤其是婢女秀儿在广仁寺误导他们的情况,简要地陈述了一遍。   当张初仁听到此间还涉及到自己府邸的丫鬟秀儿后,面色骤变。   郭烨讲至最后,指着屋外道:“欲证张小娘子的清白,唯今之计,就是开棺验尸。您若是怕男子亵渎了亵渎小娘子的尸身,找万年县的梁婆即可,此刻她就在外面候着。”   梁婆是一个六十来岁、面色阴沉的妇人,虽不在万年县的编制内,但和万年县衙长期合作。   对女犯进行搜身、用刑、短期拘禁,或者对女尸进行查验,若家属使了钱,就会由梁婆代替官差来做,万年县衙会承认她的验尸结果。   张初仁久居长安,当然听说过梁婆的名号。   此时他抓着扶手的手略略放松了一些,沉吟了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平视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语气异常刚硬地说:“郭捕头、陆仵作,本官知你二人为此事颇费了一番苦心。但你们可知此事事关小女的名节与张家的声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张家可就成了长安人尽可知的笑柄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此事和担待与否无关。”郭烨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提醒张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您细想,若真有人处心积虑地制造出让张小娘子有孕的假象,目的是什么?小娘子入殓之后,那贼子会不会四处宣扬张小娘子未婚先孕之事?到了那时,您何以证清白?那神仙娶妻的把戏,您觉得真有人会信吗?”   “这!这都是你们的猜想。但若今日老夫允你们开棺验尸,便是坐实了小女横死之事。不,老夫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张仁初尤不肯松口。   “请恕在下直言,恐怕就算不验尸,今日之后,也难保张家不会成为长安城里的笑柄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陆广白接过了话茬,“刚才我们在门外久候大人不至,早已有不少人看到了随行的梁婆。家中有未出阁的女子夭折,女仵作上门,张大人换做是你,你作何想?”   “尔等竟敢拿捏本官,简直胆大包天!”张初仁有些身形不稳,踉跄退了两步,面色起伏。   静默了良久,张初仁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张保、陈胜!”   “在!”门外两个家丁齐声答应。   “你们把秀儿给本官给我带来,看住了!出了半点差错,本官唯你们是问!”   “是!”   两名家仆领命而去。   郭烨见状,也不得不佩服张初仁的反应,大悲大愤中也能判断出秀儿是此案的关键。   “小陆,请梁婆入灵堂吧。”   很快,陆广白便领着梁婆进了堂屋。   张初仁整了整衣冠,冲那老妇人一躬到底,道:“梁婆,我家幼娘的清白,就拜托了!”   “老身可不敢当校尉大人这一鞠!”   梁婆赶紧错开一步,面色依旧阴沉着道:“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张小娘子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得看她自己,老身只是做个见证而已。”   张初仁道:“理应如此,有劳了!”   众人全出了正堂屋,来到天井当院中,只留下梁婆在内里验尸。   早就被张保、陈胜压来的秀儿,此时已是体似筛糠,若不是被两个丫鬟架着,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上。   张初仁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眉毛拧成了一团,双拳互握“咔咔”直响!   吱扭扭!   终于,屋门开了,梁婆立在门的阴影里,道:“张大人,你们请进吧。”   张初仁迫不及待地推门入内:“梁婆,怎么样了?”   梁婆见人齐了,手拿一份文书,道:“事关小娘子的清誉,这尸格老身就不念了。但我可以用自己的脑袋保证:张小娘子至死,还是处子之身!”   “幼……幼……幼娘啊!我的女啊!我这当爹的对不住你!”张初仁的身形晃了两晃,险些当然摔倒。   张初仁的哀嚎声传到了灵堂外。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院子里的秀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磕得都出血来了。   其实,从张保、陈胜押解自己来到这灵堂中,她就隐约预感到当日的勾当怕是要败露了。当堂屋门打开的一瞬间,梁婆这个万年县女仵作出现在门内,她便知晓刚才堂屋里发生了什么,直至张初仁的一声凄厉的哀嚎,彻底让她失去了侥幸的心理!   “老爷饶命,不不不,老爷替奴婢做主啊。这所有的一切,都……都是卢重恩指使奴婢干的!他说只要奴婢帮他害了小娘子,他就会娶奴婢过门。还……还说,说要休了原配,将我扶正!”   “卢重恩?果然是卢重恩!”   郭烨出了广仁寺之后,就加深了对卢重恩的怀疑,今天来张府前,他甚至托请昔日万年县的衙役同僚,盯着卢重恩的行踪。   此刻他从堂屋里出来,对着门外的衙役喊道:“吴老三,去通知张雄和齐四儿动手!”   “好嘞!”   吴老三领命而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和两个万年县的衙役一起,由张府的管家领着把卢重恩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天井当院中。   “卢重恩,你这个杀千刀地!”见着这昔日的情郎,秀儿像疯了一样,踉踉跄跄地冲着卢重恩跑了过去,若不是衙役拦着,那她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顷刻间就要挠破卢重恩的脸颊了。   “你不是说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吗?怎么还没三天呢,就被万年县的官差查了出来?你说!你跟官差说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指使我干的!”   “你这个蠢女人!”卢重恩倒也不怕她,只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从未想过要了幼娘的性命!若不是你自作主张,从药铺里偷了药物,鼓动张幼娘自尽,闹出了人命案子,官差又怎会穷追不舍?事到如今,你这蠢女人竟还反咬一口!”   “那毒药的方子,还是给我的!”   “呸,你这个毒妇,我何曾给过你毒药的房子。明明是你趁我入睡之时从我卧房的书架上盗取的。”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被人揭了底,秀儿的气焰明显多了不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杀了那小娘子,再过几个月,假喜脉的事儿不就露馅儿了吗?”   “怎么可能露馅儿?蠢货!怀胎做假还不容易,我能让她假怀孕,自然有办法让她滑胎。你这蠢女人,坏了我的大事!”卢重恩万万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竟会毁在这蠢钝如猪的女人手上。   ……   这对奸夫淫妇一通撕逼,大家对张幼娘被害的经过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张幼娘竟是服毒自尽的,这对奸夫淫妇,一个制造了假怀孕的症状,一个给这个可怜的深闺女子提供了毒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出手杀人。   一旁张初仁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指着卢重恩道:“姓卢的,你……你为何要如何害我张家?我张初仁哪点对不住你?”   “哈哈,你和卢婉儿生下了张幼娘,就是最大的对我不起!”卢重恩目眦欲裂,红通通的双眼盯着张初仁恶狠狠地道:“我对她用情至深,为她守身如玉,凭什么她卢婉儿就不能?我要报复,报复这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要她的在天之灵永远不得安息!”   他仰天大叫道:“卢婉儿,你的在天之灵,往下看看,往下看看啊!我为你能将近二十年不近女色,而你成亲之后却连一年都守不了,是你对不起我。今日,我报复你的女儿,是你罪有应得!”   “卢重恩!我看你是疯了,婉儿与你根本不可能成婚的,同姓不通婚这是礼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张初仁也是双眼通红地斥骂道。   “我呸,张初仁,你也装什么好人!”   卢重恩扭头看向张初仁,歇斯底里地吼道:“婉儿就算不能与我成婚,难道不能为我守节吗?我是如此的爱她,惜她,她却嫁给了你,还给你生了张幼娘这个小孽种!我看着这小孽种一天天长大,越长越像她娘,心里那个恨啊,恨她卢婉儿当年背弃了月下之誓,更恨你张初仁夺了我心爱女人的清白,你们毁了我的一辈子,我便也要毁了你们最心爱的东西!哈哈哈哈哈……”   “我……我……我……哇!”张初仁再也受不了了,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老爷,小心!”管家张福在引了衙役进来后,就一直未曾退走,此时赶紧上前,一把扶助了摇摇欲坠的张初仁。   郭烨见不是事儿,给陆广白使了个眼色,道:“还是我来问吧,小陆执笔。我且问你,卢重恩,是你勾搭了秀儿。然后,利用秀儿在张幼娘的饮食里面加了特殊的药物,造成她怀孕的假象,你认是不认?”   卢重恩冷哼一声,道:“秀儿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还用得着我勾搭?是她勾引得我,卢某人只是半推半就,利用她报复卢婉儿罢了。没想到,这个蠢女子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那神仙娶妻是怎么回事儿?”郭烨又问。   卢重恩阴笑一声,道:“好端端的未曾与人苟合,如何就会怀孕?张幼娘自己也解释不了。我便让拿秀儿在她的饮食里额外加了些致幻的药粉,再稍微一引导……哈哈,哪个少女不怀春?那傻丫头便把那若有似无的梦境当了真,这怪得了谁?怪只怪她那不依不饶的爹,若非张初仁穷追不舍,张幼娘自感名节尽丧,如何会寻了短见?”   一旁的张初仁,又是一个踉跄,痛彻心扉啊。   郭烨继续问:“张家小娘子死时,为何又会身穿嫁衣?”   “这你就要问秀儿了。我从未想过要杀张幼娘,如何知道她死后之事?”卢重恩道。   “你来说!”   郭烨将目光落向了跌坐在角落里的秀儿。   “我,我,小娘子拿了那毒药,服下后,我便想着既然,既然是神人娶妻,不若一不做二不休,把戏做足了。那嫁衣原是我给自己准备的,花了我好几个月的功夫……”说着,秀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卢重恩。   果然是个跌落情爱中的蠢女人啊。郭烨忍不住腹诽。   “既是秀儿偷的药方,尊夫人又是如何知晓这毒药方子的?”   “夫人确是恨绝我了啊。”此时,卢重恩的脸上微微出现了动容,他苦笑道:“其实,夫人的医术虽然不如我,却比我那傻徒弟高明得多。她能看得出来,店里有几味药的数量有出入,怕是她就是通过这些蛛丝马迹推测出的药方。”   ……   郭烨按照衙门里问案的方式,事无巨细,把该问的都问了一遍。   不知这卢重恩是觉得自己反正没杀人,连诱人自杀的事儿都没干,这罪再重也不至死,还是早已心如死灰,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总之对过往之事他毫不隐瞒,一一作答。   旁边的陆广白奋笔疾书,将二人的对话全部记下。   卢重恩画供之后,再让秀儿招供,加上梁婆填的那份尸格,就能把这个案子办成一个铁案了。   至于说,卢重恩的行为,应该判什么罪?秀儿鼓动张幼娘自杀,算不算杀人,要不要抵偿兑命?就是朝廷官员应该研究的了,与他二人无关。在婉拒了张初仁的挽留和重谢后,郭烨和陆广白出了张府,急匆匆往不良司交差去了。   “咱们俩只用三天时间,就把这神人娶妻案破了,离着一个月的时限还早着呢,不良令大人肯定对咱们哥俩刮目相看,加派人手的事儿就算稳了!纪青璇那小娘皮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哈哈!”   一路上郭烨心情舒畅,颇有些意气风发。   陆广白见他那得瑟劲,翻了翻白眼,不忘提醒道:“莫要得志便猖狂,这桩案子不过是不良令大人的试金石,萧廷案能不能侦破才是你我在不良司安身下来的关键。……诶,对了,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这么客气?除了摸骨辨尸的法门儿,你随便问!”   “跟摸骨辨尸无关。”陆广白摇头道:“咱们抓于青时,隔着院墙你是怎么听出宅院里面走动的人是男是女的?”   “这个简单。”郭业也不隐瞒,道:“要听出来走动的是男是女,一是听脚步的轻重,男的一般比女的高壮得多,脚步声自然比较沉重。二是算两步之间的时间间隔,男女不同,即便身高体重完全一样,步伐也大不相同,时间间隔就有了区别。第三,就比较难了,男女穿的鞋履不同,走路声也会有轻微的区别。第四,要比前三点再难一点,你得通过前后脚步声的不同,判断前后两步位置的不同,进而推断出那人走路的姿势来。第五……”   “得得得,竟有如此多的门道”陆广白惊讶地道:“光听着就这么费劲,真真做起来怕是难得多吧。”   郭烨不无得意地道:“其实也不难,我跟着师父学了一个多月,就能在四市横街上闭着眼睛,知道一刻钟内,面前走过了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了。小陆,你想学,我自然是倾囊相授啊。”   “那是你天赋异禀,天生就该吃捕头这碗饭,我可没这个天赋。你师父也教得好,真不知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哎呦!”   话未说完,陆广白就被人撞了一下。   原来是一个少年郎从侧面的小巷子里急冲而出,收势不及,撞在了陆广白的身上。   “二宝?怎么是你。”郭烨扶了陆广白一把,抬眼看时发现这冒失鬼竟是老熟人李二宝。   “这不是郭大哥和陆大哥吗?”李二宝这回也停了下来,胡乱地拱了拱手,道:“两位哥哥少陪,俺得赶紧回不良司呢。”   “不良司怎么了?”   “猫鬼的案子发了,万国俊前来抢人,俺得赶紧回去支援!”   郭烨眼珠一转,道:“我们俩正巧要去不良司复命,既为不良友,也算不良司的一员,如此咱们就一块去吧?”   “不良友用不着去!”李二宝正色道:“跟丽竞门起冲突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那是我们不良人的责任,两位哥哥没必要冒险。”   陆广白也轻轻扯了扯郭烨的袖子,微微摇头。   这郭烨心中想的却是,不良司那么多人在现场,能有什么危险?这猫鬼案是纪青璇办的,这小娘皮不是挺牛气的么,真不知对上万国俊还能不能牛气得起来?这种大热闹,不可不看!   这般想着,他面色一肃,义正言辞地道:“二宝,你这是看不起我们哥俩?告诉你,自从成为不良友以来,我们俩就把自己当成不良司的一员了。如今不良司有难,我们哥俩岂能坐视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李二宝听了甚微动容,竖起大拇哥,道:“郭大哥说得好!二宝再不让你去,那可真是枉做小人了。走,咱们一块去!” 第026章 轻破猫鬼案(上)   一路之上,李二宝简单地向两人介绍了猫鬼案的案情。   话说当日,到不良司报告猫鬼案的是两个人。   一个叫李升,长安城内的一名富户,祖上世代为不良友,一直为不良司办差。虽说李升只是不良司中的不良友,但和不良司的关系却比一般的不良人还要密切得多。   另一个报案人叫王有明,是名穷书生。   这俩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实际上却是一对知交好友。因为王有明家破落,所以李升经常接济王有明,王有明有了困难也经常找李升寻求帮助。   这猫鬼案的苦主,正是这穷书生王有明。   王有明在报案中说,这一日半夜三更,他的妻子王赵氏,忽然间浑身刺痛,痛苦不已,并口口声声称自己看到了一只黑猫。   据往年来的民间传言,这种种正是猫鬼害人的典型症状。   王有明甚是害怕,奈何天色已晚,他只得抱着妻子囫囵过了一夜,迷迷糊糊间竟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却发现怀中的妻子不见了!   待他要出去找寻,却发现王赵氏直挺挺地吊死在了正堂屋的横梁上!   不用问,这定是猫鬼所为!   当今女皇陛下闻猫色变,故凡是涉及猫鬼之案皆被定为大案。所以王有明没有选择向万年县衙报案,而是去了丽竞门报案。   本来么,这种涉及猫鬼的谋反大案,就该归丽竞门管。   结果,在王有明去报案的路上,遇到了李升。李升见王有明神色慌张,赶紧把他拦住,问他出了何事。王有明对好友也没有隐瞒,全然相告。   得知王有明的妻子被猫鬼害死之后,身为不良友的李升知道此事若是交到丽竞门手中,必然牵连甚广,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了。于是他劝阻了王有明,带他去了不良司报案。   王有明接纳了好友的劝告,二人到了不良司后,不良令付九听完禀报之后,却对要不要接这个案子起了犹豫。   当即,他一方面命人将王有明看管起来,禁足在不良司中;一方面派人八百里加急,向洛阳的不良帅徐有功请示。   徐有功接到急报之后,顿觉此事千万不能落在丽竞门手中,他不仅指示长安不良司接手此案,而且还指定此案由自己的义女纪青璇负责。   有了徐有功的指示,付九自然是乐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纪青璇。   ……   郭烨听到这儿,不由想起查五石散案的那日,在酒肆胡思堂后花园内,纪青璇匆匆离去,不正是不良司得了徐有功的指示,召她回不良司衙门吗?   仔细听完了猫鬼案的来龙去脉后,郭烨好奇问道:“那穷书生王有明之妻,真是悬梁自缢的?”   “错不了!咱们不良司的仵作验老宋看过,确是自尽没错。”李二宝重重地点了点头。   “平日里,王有明夫妻二人的关系怎么样?有做过问询吗?”郭烨再问。   李二宝道:“我们调查了王有明的街坊邻居,据说,这小两口虽然日子过得有些寒酸,但夫妻二人的关系却是好着呢。”   “嗯……此案听着倒是有些诡异不俗,怪不得纪青璇这么些天了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呢。”原本奔着看热闹去的郭烨,到是对这稀奇的案子来了兴趣。   ……   不一会儿,郭烨、陆广白和李二宝抵达了现场。   好家伙!   此时此刻,丽竞门和不良司各百十人,正手执刀枪棍棒,胳膊挽袖子,怒气冲冲地在不良司衙门前对峙。   纪青璇是九名不良尉中唯一一个女的,虽为女子,胆气却不输男儿,只见她手执蛇皮软鞭站于不良司队伍的最前面,面色冷然,傲然挺立,风中不乱。   就连被郭烨视为老滑头不惹事的不良令付九,这一回都没有作壁上观,坐在胡床上压阵,事关长安不良司的威仪和颜面,付九还是拎得了轻重的。   付九的身后,站着其他八大不良尉,无一不是面色冷峻,不怒自威!   “啧,郭小子,也赶来啦!倒是有几分胆色!”付九察觉到了郭烨的出现,脸色多了几分赞许。   他不知郭烨已经破了那神仙娶妻案,更不知郭烨他那点看热闹的小心思,还以为这小子是心忧不良司,知道丽竞门打上不良司来,所以赶来慷慨送人头的呢。   “见过不良令大人!”郭烨冲付九遥遥抱拳。   付九轻嗯一声,摆摆手,“既然来了,那就归队吧。”   郭烨拉着小陆转身躲进了人群里。本来就是过来看热闹的,没必要排在前头当出头鸟。再说,这是什么场面?还轮不到他一个不良友出头。   郭烨刚进了队伍中,就见一名不良人急匆匆地从不良司内跑了出来,高声道:“报……报……猫鬼案有线索啦!”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哗然,无论不良司阵营,还是丽竞门阵营。   付九大声问道:“快些说,什么线索?”   “呃……线索是王有明提供的,他说,不见到纪不良尉,绝不告诉他人。”报讯不良人弱弱地看了一眼付九。   付九有些尴尬,妈的,毕竟老夫这个堂堂不良令,才是长安不良司的一把手嘛。   “嘿嘿!”   丽竞门这边一声森然的阴笑传出,万国俊缓缓走出丽竞门队伍,“怎么这王有明早没有线索,晚没有线索,偏偏本御史一来,就有线索了?付大人,陛下三令五申,蓄养猫鬼,即为谋反。如此大案,就算由你们不良司查办,也应该允许本御史旁听吧?”   付九一愣,被万国俊说得有些不知如何回应。   毕竟万国俊这个要求,真不过分。   就算不谈万国俊丽竞门副门主的身份,单说他殿中侍御史的职司,就有权监察这种谋反大案。   不良司别的案子,他万国俊倒是真没资格搀和,但是自女皇陛下登基以来,猫鬼案已经被定性为谋反大案,所以万国俊这个殿中侍御史的职司,的确有监察谋反大案之权!   这丽竞门的老狼崽子,真他娘恶心人!   付九心里恶心极了,但再不乐意,也不得不应允万国俊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很快,王有明带到了纪青璇的跟前,当着的纪青璇面,讲完了他的线索。   万国俊既然有资格旁听,当然也不会错过机会,上前凑耳细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纪青璇越听越是蹙眉不已,郁闷至极地看着王有明,不可思议地问道:“所以……你所谓的线索,就是一个梦?”   这个所谓的线索,让纪青璇杀了王有明的心思都有了。   先不说这梦算不算证据,就说王有明所说的梦境,听着都让人匪夷所思。   这王有明说,昨夜他那个吊死的妻子给他托梦,告诉他用猫鬼杀人的凶手,非是旁人,正是他王有明的好友……李升!   人家李升也算家境殷实,用猫鬼害他王有明这个破落户的妻子,到底图什么啊?一听就是无稽之谈。   但这无稽之谈,却让万国俊听出了有戏,简直就是正中下怀啊!   他知道李升是什么人,这李家世代为不良友,与不良司牵扯颇深。若是能把这个案子做实了,就是李升用猫鬼害得王有明的妻子,那不仅能立大功,还能把长安不良司也一并牵扯进去!真是瞌睡碰上送枕头的了。   “纪娘子此言差矣!”   万国俊兴致勃勃地说道:“切不可小看了亲人托梦啊。这世上既然有猫鬼害人之事,缘何就不能有冤鬼托梦的事了?”   “那万御史以为,下官应该如何做呢?”纪青璇身为不良尉,在万国俊面前称一声下官,倒也中规中矩,女皇陛下执政期间,女人为官之事也算稀松平常的。   万国俊嘿嘿嗤笑两声,道:“这还不简单?既然王有明这个苦主指证了李升,那现在就去搜查李升家,看他家有没有祭祀猫鬼的祭鼎。”   民间对于蓄养猫鬼之法,在大面上是没什么分歧的。   术士通过一套特定的仪式,把事先准备好的老猫杀掉,以获得猫鬼。这老猫的岁数越大,猫鬼的效力越强。   此后,每到子夜时分,蓄养之人就必须用一个特制的,刻有符咒的祭鼎状器皿来祭祀这个猫鬼,期间绝不可间断。否则,被蓄养的猫鬼就会反噬主人。   待到蓄养之人与猫鬼心意相通之时,便可放猫鬼去害人,但此间依旧需要在满月之夜设坛祭祀。而这设置祭鼎的方位也颇有些讲究,需得是蓄养之人最常待的地方,以便猫鬼与蓄主精气交融。   所以,要查一个人有没有蓄养猫鬼,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搜查他的宅子,看看有没有祭鼎就行了。   万国俊的这个提议,颇为合理,也算规矩。   纪青璇点了点头,既然此案义父交由她负责了,付九也授她了便宜行事之权,就无需再行禀报了,说道:“本尉接受万御史的提议。这就调集不良司的人马,搜查李升的宅子。”   “不不不,不是你们不良司,而是我们丽竞门。”   万国俊笑道:“李升出身不良友,你们不良司还是避避嫌为好。”   纪青璇听闻此言,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你们丽竞门栽赃陷害的事干的还少吗?怎么没见你们避过嫌,不再参加任何搜查行动?”   万国俊闻听此言也不以为忤,打了个哈哈道:“纪娘子真是好一张利口啊!行,既然如此,那就互相监督,联合搜查吧?”   纪青璇听了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别看这会儿万国俊似乎很好说话,其实老谋深算的他另有打算。能在李家找到祭鼎,那自然是好。若是找不着,也不妨事。这李升既然有了嫌疑,便不能轻易放过了他。   总而言之,这个案子只要拖延下去,早晚会落入丽竞门的手里。所以,万国俊不介意这会儿在这个小美人面前略退一步,以示大方,抓紧将此案推进。   ……   半盏茶的功夫,两方人马就齐齐杀到了不良友李升的家中。   不过,这事情发展之顺利,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那个祭鼎很快就找着了!   就在李升的床下,一个榈木制成的祭鼎躺在那里。   不良人将祭鼎取了出来,但见上面刻满了祭祀猫鬼的符咒,配上榈木特有的鬼面花纹看起来格外触目。   祭鼎一现,便是证据确凿!   李升在家中居然蓄养猫鬼,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万国俊兴奋地抚掌笑道:“哈哈!纪娘子,看见了没。是你的人从李升的床底下搜出了祭鼎。不是我们丽竞门故意栽赃陷害吧?现在,这祭鼎是咱们两家一同办案搜出来的,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事关不良司中人,纪青璇一时竟语塞了,数十个念头瞬间在脑海中盘旋而过。   她知道这丽竞门最擅罗织罪名,这个猫鬼案弄不好能通天!现在,在李升家中搜出祭鼎,证据确凿,自己该怎么办?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祭鼎,片刻后,冲一个不良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去将不良友李升,带进来!” 第026章 轻破猫鬼案(中)   李升被押进房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查猫鬼案查到自己家来了?   他一脸茫然地冲纪青璇作了一揖,“见过不良尉大人!”   “李升,你抬起头来!”   纪青璇将手中的木制祭鼎掂了掂,对李升直言问道:“此祭鼎乃是从你房中床榻底下搜出,你竟敢用祭鼎蓄养猫鬼,你可知罪?”   噗通!   李升吓得寒颤若惊,跪倒在地,连连摇头大呼道,“冤枉呐,不良尉大人!小的根本就没见过这祭鼎,更没蓄养祭祀过猫鬼,这,这,这……”   李升吓得已经连囫囵话都讲不出了,惊得三魂丢了六魄,他大为费解,自己不是明明帮着好友王有明举报猫鬼案么,怎么就变成了自己蓄养猫鬼害人呢?   “嘿嘿,”万国俊阴恻恻地笑道,“祭鼎是在你家搜出的,苦主王有明也亲口交代,他妻子托梦于他,说是你害了她!人赃俱获,不还想抵赖?”   “什……什么?”   这一刻,李升连跪都跪不稳了,整个人跟烂泥似的瘫在地上,一脸呆滞,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我一向帮他助他,他怎么能如此害我?我与他乃至交好友,他岂能如此陷害栽赃于我?王……王有明啊,你不是人,我拿你当手足,你却害我如豺狼啊!”   “李升,本尉再问你一遍,”纪青璇看着李升这幅模样,不像是在做戏,又问道,“你确定这祭鼎不是你亲自购来蓄养猫鬼作恶的?”   “嘶……”   不等李升回话,万国俊面色就微微一变,在他看来,纪青璇这话明显是偏帮自己人啊,不过也很厉害,这么快就寻到了帮助李升开脱的漏洞。她这话问的极为高明,因为万国俊心里也清楚,祭鼎虽出现在了李升的床底下,但不代表李升就是这祭鼎的主人,也许是别人栽赃嫁祸呢?所以并不能因此就断定是李升在蓄养猫鬼害人。   要想确定李升是不是无辜的,只需要找出这尊祭鼎出自谁人之手,或者找出这祭鼎的货主是谁,便可找出真正买这祭鼎之人!   这种木制祭鼎做工甚巧,雕工也老练,要想雕制出来,寻常老百姓可没这个手艺。   李升急得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般,哽咽着喊道,“冤呐,不良尉大人,小的从来没有跟人购置过这祭鼎!”   “笑话!”   万国俊冷笑一声,道:“都知道蓄养猫鬼一经发现,必是杀头的大罪!今日不动刑,他岂会承认自己蓄养猫鬼啊?纪不良尉,待本官将他带回丽竞门拷问一番,三木之下,他定会老老实实招供设祭鼎养猫鬼之事了!”   纪青璇嗔目愠怒,娇斥道:“不良司办案,向来讲究法理真相!万大人何曾见过不良司手下有屈打的招供,枉死的冤魂?”   言下之意,不良司办案从来不用屈打成招言行逼供的手段,同时微微讽刺一下万国俊,以示鄙夷。   “呵呵,你不良司这般高明,那纪不良尉且说说,这养猫鬼作恶之人不是李升,还能有谁?”万国俊切了一声,不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此泼天大案总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吧?若是这样,嘿嘿,本官定亲赴神都洛阳,面呈来俊臣大人!”   “哼!”   纪青璇蛾眉微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咳咳,能否容郭某说两句!”一直跟随队伍过来,躲在不良人中看热闹的郭烨,终于忍俊不住走了出来。   万国俊一看郭烨,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小杂碎当日在胡思堂可是搅了自己的好事,算这小杂碎命好,派去的杀手都折戟了。   如今这小杂碎又来搀和,真是新仇旧恨凑到一堆儿了,万国俊恨得牙根痒痒。   此时再见郭烨连身不良人标配的衣靴和佩刀都没有,他不由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指点案情?”   纪青璇虽也不喜郭烨的轻佻的油滑,但此时肯定是力挺郭烨的,说道:“他是我不良司中人,怎么就没资格了?”   她看着郭烨那张笑眯眯令人讨厌的脸,挥了挥手,道:“有什么话,你大胆地说!”   郭烨上前一步,拿过纪青璇手中的祭鼎,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最后指着祭鼎边上的某个位置,说道:“我刚才就留意这个祭鼎了,我知道这祭鼎是谁人所制,因为我认识这个特殊的标记!只需将他唤来问上一问,到底是何人买的这祭鼎,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说着,众人顺着郭烨手指的位置,细细看去,果然这祭鼎上有人刻了一个标记,是一个米粒大小,刻得格外清晰的“邢”字。   如果郭烨没有记错的话,刻制这木鼎的,正此前救了自己和小陆的邢老头!   老木匠邢老头。   “果真?”纪青璇面色一喜,道,“郭烨,不如由你跑一趟,去将制这祭鼎的木匠请来?”   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郭烨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万国俊一见,急忙道:“等会儿,为防万一,我丽竞门也派人跟着这小子一同前去请人!”   这话明显就是不信任郭烨和纪青璇,生怕不良司为了替李升洗罪,故意请个人来冒充这祭鼎的木匠师傅,所以要派个丽竞门的手下去盯着。   “你随便!”郭烨撇撇嘴,低哼一声,“小人之心!”   纪青璇也是颇为不悦,说道:“为防安全起见,我也派两个不良人保护你与这邢老丈!免得生了意外!”   说完不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万国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寒碜丽竞门,言下之意就是说,为防丽竞门这帮败类为了通过李升牵累不良司,路上杀人灭口。   “真是牙尖嘴利,徐有功真是收了个好义女啊!”万国俊气得牙根痒痒。   纪青璇耸耸肩,“多谢!”   郭烨目睹完这一幕,简直服气,瞧瞧人家这逞口舌之利,都不带脏字儿的,要学习啊!   郭烨这边带人出了李升家,纪青璇立马差遣李家的下人给腾了个空置的院落,将暂为嫌疑人的李升关在了东厢房,西厢房候着苦主王有明。至于她和万国俊呢,各自带着不良司与丽竞门一行人坐镇厅堂,就等着提审邢老头了。   也就半柱香的光景,邢老头就被郭烨等人请来了此处。   进了李家的厅堂,纪青璇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将祭鼎交给了邢老头。   邢老头认真地对着那祭鼎端详摩挲了许久,最后点头道:“这祭鼎的确出自小老儿之手……但是……”   “刑老丈,私制猫鬼祭鼎,可是杀头的重罪!你确定是出自你之手?”纪青璇问道。   刑老丈摆手道:“这位女上官可是言重了哩!小老儿不过是个木匠,木匠造木鼎兜售贩卖,天经地义。小老儿刚才是说,木鼎的确是我制的,但木鼎上那些歪歪扭扭古古怪怪的符咒,可不是小老儿弄的!”   刑老丈这话可是有说头的,如果单纯是制一个简单的木鼎,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如果在木鼎的四周刻上所谓的符咒,那就可大可小了,一旦被认定是用来蓄养猫鬼,那真就是杀头的大罪了!   “嗯?”纪青璇错愕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有人买了你的木鼎,又私自在上面加刻了养猫鬼害人的符咒?”   “是哩,是哩!”邢老头急道。   一旁的万国俊嗤笑道:“老头,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是假?”   邢老头道:“好教这位大人知晓。小……小老儿做的是小本买卖,又在自己做的木鼎上留了记号,又怎么会如蠢笨到在上面刻蓄养猫鬼的符咒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这原先就是个普通的木鼎,小老儿制来兜售换米粮的!”   “倒是这么个理儿。”万国俊对老头这番说错倒也认同。   郭烨这时也站出来,指着木鼎上所雕刻的符咒,说道,“依郭某在平日办案的经验来看,邢老丈倒是没有说谎,诸位请看,这木鼎无论是雕工还是做工,都是刀法老道,刀刀利落。但诸位再看这木鼎上所刻制的符咒纹路,线条生硬,深浅不一,刀法无章,明显就出自一个不谙木匠手艺的人之手!”   “郭捕头,您英明啊!”   邢老丈由衷地竖起拇指,狠狠赞了郭烨一句,继续补充道,“郭捕头说得太对了!这鼎上符咒的雕刻纹……纹路线条生硬,深浅不一。当中那几个字,还有刻刀划……划过头的痕迹。根据小老儿几十年的木匠手艺来断,这刻符之人,必是个生手。”   众人听邢老头和郭烨这般说,纷纷比对了一下,果真如此!   这符咒若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通乱糟糟的鬼画符,原来这鬼画符里头还隐藏着几个字,若不是眼光毒辣的老木匠,寻常人还真发现不了。   而偏偏郭烨却能发现这微不可察的不一样!   房中不少不良人对郭烨都暗暗赞许,就连纪青璇此时都不得不内心里承认,这姓郭的,眼睛真够毒的,跟他那张贱嘴一样毒!   “还……还有……”邢老头张了张嘴。   纪青璇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说来。”   邢老头嗯了一声,继续道:“诸位大人,请再细看,那鬼面纹的边……边上有一处暗黑色的痕迹。那应当是刻符之人,手太生,不小心划破了手指,留下的血迹。”   果然如邢老头所言,那祭鼎鬼面纹边上的凹槽处有一条黑色的痕迹,用指甲轻触,能剔下极细的一点碎末。因为隐藏在木纹里,不注意看还真发现不了。   “邢老丈,你倒是看得仔细。”郭烨笑着说。   “嘿,这关系到小老儿的性命,怎能不仔细些?”邢老头回道。   既然邢老头自证了清白,那么向他买木鼎这个人,就很重要了。这个买家和木鼎上的养猫鬼符咒脱不了干系!   纪青璇当即问道:“既是如此,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人,在何时跟你买了你这祭鼎?”   “记得!”邢老头肯定万分地回道,“坊里的老少都知晓小老儿平日就专雕木头佛像和各色神仙人物,这个郭捕头也是见过的。像这种木鼎啊,半年来,小老儿就做了一个,所以对这买主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想忘都忘不了哟!”   “买主是谁?”纪青璇问道。   邢老头不假思索地回道:“买主便是书生王有明!”   顿时,厅堂中又是一片哗然!   怎么会是王有明?   苦主报案人,竟成了嫌疑人,这下,郭烨对这案子也是愈发地好奇了! 第026章 轻破猫鬼案(下)   “这书生王有明啊,老汉本就与他相识。”   邢老头道:“他家境落魄,有时候会在街上帮人写书信挣些口粮,小老儿经常会托他帮忙写上几个字,这一来二去便相识了。有时候小老儿贪他便宜,写一两个字儿也不用给钱。故而那日他请我做个祭鼎,就给了根木头的本钱。这价钱实在是太低,小老儿本想拒绝的,但想着平日里也没少占他便宜,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邢老头的回答如平地惊雷,着实让在场诸大开耳界。没想到啊,这竟然是一场贼喊抓贼的闹剧不成?   “来呀,去西厢房将王有明押来此地!”纪青璇吩咐道。   万国俊想要阻止,因为他知道王有明只要和邢老头一对峙,那么李升这个不良友就洗了嫌疑。不过任他再想胡搅蛮缠,此刻也没了由头。   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几名不良人去而复返,将王有明押来此地。   王有明一进厅堂就看见了邢老头,顿时圆目大睁,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刚才还略有淡定的脸上,尽是心虚和惶惶之色。   郭烨上前一步,问道:“王有明,既然我们能将邢木匠请来此处,其他多余的话,就不用本尉再问了吧?是你自己主动交代呢?还是让你丽竞门的人带你先去他们那儿走一遭?”   去丽竞门那儿走一遭,言下之意,就是去尝尝丽竞门的酷刑了。郭烨寻思反正和丽竞门这道梁子是拉上了,反正都结了仇,那也就不避忌了,痛快痛快嘴巴过过嘴瘾也是好的。   “放肆,审案断案,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不良友越俎代庖了?”万国俊一听郭烨又在挤兑丽竞门,顿然大怒。   “本尉让他参与此案,他自然就有问讯之权。”纪青璇说道。   郭烨一听,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纪青璇,这小娘皮居然还主动帮自己,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不过纪青璇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对王有明身边的一个不良人命令道:“将他的手掌打开,看看手指有没有被刻刀划伤的伤口。”   因为刚才邢老头分析了,这木鼎的符咒是新手刻得,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新手不小心划破了手。   王有明一听更慌了,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手,将手握成拳紧紧攥着,不过到底是书生,哪有什么力气,直接被一个不良人给硬生生掰开了。   手掌一摊开,手掌心有一道伤口,虽然早就止了血,也开始结疤了,但伤口还是清楚可见的。   “万副门主,本尉还没见过你们丽竞门的十八般酷刑呢,不如在这儿表演一二给我等见识见识?”纪青璇淡淡地说道。   万国俊顿时面色不悦,这纪青璇是拿他们丽竞门是耍猴戏的?还表演一二?   不过这番话听在王有明耳中,那就是另一番天地了,丽竞门刑讯之手段何等惨绝人寰,即便他是个穷书生,也是有所耳闻的。   噗通!   他一跪在地,最后紧绷着的那点侥幸心思,瞬间荡然无存,开口道:“莫要对我动刑,我……我招!”   “郭烨,你去东厢房将不良友李升带来!”   “嗯!”   等着郭烨将李升带到了堂上,见到了堂上一幕后,李升也是万分错愕!   跪在地上的王有明低着头,一五一十地向纪青璇和万国俊等人交代猫鬼案的来龙去脉了,他并没有发现李升已经上了堂。   当他说完他妻子之死后,李升猛地一用力,挣脱开不良人的看押,上前就是抡起拳头对王有明一顿暴打,口沫飞溅地怒斥道:“你这个混蛋,芸娘可是你的结发妻子,与你患难度日,你怎能忍心杀他?”   芸娘,就是王有明的妻子,赵芸娘。   “来人,将他拉开!”   纪青璇话音刚落,李升已经被不良人重新架开。   纪青璇对着王有明又道:“你继续说,往下说……”   王有明被李升一顿暴揍,很是狼狈,摸了摸有些发痛的额头,继续说道:“我骗芸娘我被泼皮骗进了赌坊,输光了家当,还将她也输给了人家。我与她说,我已经无颜再苟活于世,要悬梁自尽。芸娘仁义,与我抱头痛哭,说是不愿给泼皮做妾,要与我夫妻同心,同赴黄泉!”   “啧啧啧。真是好脑筋啊,居然骗得你那夫人为你守节去殉死!”   万国俊忍不住咂嘴说道:“接着是不是等她悬梁自缢寻了死,你却偷摸独活了下来?”   王有明没有吱声儿,显然是默认了。   万国俊又是一番啧啧,称道:“行啊,你也真够毒的,这股子狠辣劲儿,丽竞门中多半人不如你也!如此作恶之人,也是人才难得,本官都想将你收进丽竞门了”   “万副门主,莫要打断审讯。”纪青璇微微皱眉。   郭烨在万年县衙当差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杀妻案,但是像这般杀妻的,还是头一次见,顿觉人性丑陋不堪,他问道:“怪不得王赵氏自尽,不良司查不出任何蹊跷呢。原来,这既是自杀,又是他杀!王有明,我问你,街坊四邻都说你与你夫人平日恩爱有加,你夫人对你也是百般顺从,不然也不会为你守节殉死了!你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升官发财!”   王有明猛地一抬头,眼神空洞洞地扫了一圈四周,随后看向郭烨,幽幽说道:“虽然往日里有李升时常接济我,但我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靠人施舍度日吧?我王有明十年寒窗苦读,为什么却要过这种茅屋漏风,三餐清汤寡水,家无半两藏银的日子?我不甘心啊!我思来想去,发现在如今这世道,尤其是在长安城里,要想获得富贵的最好法子,那就是告密!”   说到这儿,王有明还不忘艳羡地看了一眼万国俊,继续道:“但我寻来寻去都寻不到告密的由头。我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了骗我夫人自缢,然后捏造出一桩猫鬼案的办法来。我相信只要将这案子举报到了丽竞门手里,那铁定能办成一件谋逆大案。丽竞门办了大案,自然是少不得我这首告之人的功劳。一场富贵下来,即便捞不了一个官儿当当,难不成还能短了我赏银绢布不成?”   “嘶……”   在场诸人都被王有明的用心险恶和丧心病狂给震惊到了!   为了能找到去丽竞门告密的机会,居然骗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殉死,然后捏造出猫鬼案来给丽竞门,即便牵连无辜,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别说纪青璇了,就连郭烨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他!   至于作为好友的李升,已经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面色惨白,不迭摇头,口中喃喃着,你疯了,疯了。   倒是万国俊不迭抚掌赞许道:“还真是下了心思,本官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对王有明的这番话,深表赞同,王有明说得一点都不错,如今这世道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晋升的资格,那就是告密!   女皇陛下登基之后,篡唐改周,这天下也好,还是那龙椅也罢,本来就得位不正。她为了稳固统治,就鼓励告密,借机排除异己。告密者,尤其是告谋反之密者,按惯例,首告者会立刻得授五品官,其他提供线索者也会得到大量的赏赐。   十几年前,女皇陛下还是皇太后时,曾派人将当时的皇帝李显废为庐陵王。当时参与政变的羽林军士并没得到赏赐。   事后,几个羽林军士在酒馆闲聊时,有人抱怨道:“早知今日无功赏,不如扶庐陵王。”   这话一出,马上就有一个羽林军士借故出去,向朝廷告密。   结果,告密之人得了五品官做,其余几个没表态的人“知而不告”,尽皆绞死,那个说怪话的人直接被处以凌迟之刑。   所以当今天下,读书考取功名固然是进身之阶,但是告密绝对比读书要来得更容易些。这就是崩乱的世道。   “王有明,我李升自问对你处处提携,时时周济,从不曾有半点怠慢。”   李升也被王有明的丧心病狂给惊呆了,愤怒道,“你却要诬陷于我,险些害我丢了性命?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吗?”   “呵呵,在富贵前程面前,良心算的了什么?”王有明冷笑道,“李升,你对我处处提携不假,但你可知,你每次提携我,接济我,我都觉得自己处处矮你一头,就连说话都不敢逆了你的心意,就担心你下次不接济我了”   “王有明啊王有明,枉我拿你当手足兄弟,你却暗中嚯嚯磨着刀,要害我性命啊!”李升此时不单单是心凉如水,也是对这份情谊绝望到底了。   “手足兄弟?哈哈哈哈……若真是手足兄弟,那你为何只是接济我?为何不将你的家产也分我一半,也让我过上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呢?做不到吧?哈哈哈,做不到就不要跟我说是手足兄弟……”   王有明凄厉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堂屋,笑得人心发毛……   到了此时此刻,这桩猫鬼案已是十分明朗了。   按照王有明原本的计划,骗妻子上吊之后,捏造好猫鬼案的说辞,然后去丽竞门报案。他既算苦主,又算首告,讨得丽竞门欢心之后,纵然没有五品官,起码也能捞个小官当当。   不过可惜,他去丽竞门的报案的路上,被李升撞见了,还被李升热情邀请去了不良司报案,为了不引起李升怀疑自己骗杀了妻子,他只得和李升一起,去不良司报案。   如今,再经郭业这么一搅合,王有明的晋升美梦瞬间成为了泡影。   万国俊知道此时构织猫鬼案已经没戏,可惜了王有明这么一个完美的计划,却被郭烨这小杂碎搅了局。   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他抻了抻懒腰,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说道:“既不是什么泼天大案,那就交给你们不良司了,我们丽竞门不感兴趣。弟兄们,撤!”   “喏!”丽竞门的人齐呼一声,簇拥着万国俊准备离开李家。   万国俊路过郭烨身边时,忽然驻足,看向郭烨,阴恻恻地笑道:“行啊,姓郭的,几次三番坏本御史的好事,不错,有些手段!希望下一次本御史再见到你,你还是能活蹦乱跳!”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郭烨面色一变,正要喷他,却见厅堂门口处一瘸一拐进来一人,冷声喝道:“万御史当着我这个长安不良令的面,威胁我们长安不良司的人,你确定从今以后,要正面与长安不良司宣战么?”   进来说话之人,正是长安不良令,付九。   不良司和丽竞门虽互为不对付,互为眼中钉,但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可以背后坑,但不能明面杠!   万国俊一听付九说得如此严重,也是一愣,“不就是一个轻贱的不良友么?至于如此庇护吗?付大人!”   “他之前是不良有,没错。但从今以后嘛,他已经是不良人了!”   付九说着,望向纪青璇道:“纪不良尉,如此人才,还能屈就为不良友吗?”   纪青璇微微一怔,尽管不想看到郭烨那张讨人厌的脸,但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郭烨身上,道:“恭喜你,即日起,你们便是长安不良人!有长安不良司一日,就有你们遮风避雨的一天!” 第027章 加入不良司   等着万国俊怒气冲冲地率众离去后,郭烨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向付九:“不良令大人,这就不良人了?不是之前说好……”   郭烨有些惊诧,之前不是约定好,要真正加入不良司成为不良人,就必须侦破萧廷案吗?怎么就提前了?   “郭小子,神仙娶妻案,办得漂亮!甚得本官之心!”   付九重重地拍了一下郭烨的肩膀,点头说道:“半个时辰前,我那老友来不良司寻本令,对你和陆小子好是一顿夸赞,说你们是人才难得。此番猫鬼案,你小子也是出力甚多,当居首功,若是本官还不将你二人擢升为不良人,以后如何服众?”   原来如此。   郭烨一向得瑟,听得付九大庭广众下夸赞自己,难得谦逊地笑了笑,口称不敢。   付九又看向纪青璇,笑着说道:“纪不良尉能当场应允,也着实让本令意外,没有在丽竞门面前让本官折了颜面啊,多谢了!”   “啊?不敢,不良令大人言重了!”   纪青璇向来看不上整日混日子,守着自己那点地盘和利益的不良令付九,但不代表她就可以僭越和凌驾于不良令之上,所以平日里虽经常和付九唱反调,那也只是在公务上。现在听付九这句话,诛心大过感谢,她自然是连连摆手,纠正道:“属下不过是不良令大人麾下的不良尉之一,如何用人,决定用谁,都是大人说了算。属下不过是建议之权罢了!”   说到这儿,纪青璇又看了看郭烨,微微蹙了蹙眉,说道:“郭烨此人行事乖张,从无章法,嘴贱无德,举止油滑,但此人却也聪敏慧黠,而且心中尚有一丝正义和良知。今日对猫鬼案也建功颇大,大人破格录取,属下自然无异议!”   行事乖张……从无章法……嘴贱无德……举止油滑。   郭烨听得脸都绿了,尼玛,这是把老子当成街边的泼皮混混了。   就连隐于人群中,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陆广白,此时嘴角都微微翘起一抹弧度,暗暗叫爽,骂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嘿。随你怎么说说,”郭烨又恢复了那副贱皮子的模样,耸耸肩,说道,“不管你看得上看不上郭某,这猫鬼案就是我助你破的,你到哪儿都要承我一份情儿。纪大不良尉啊,以后同在一个锅里舀马勺了,还望多多关照哩!”   “关照谈不上,以后在外办差,莫要堕了不良司的威风,也莫要污了不良司的脸面!”   纪青璇说罢,便冲付九拱手道了一声告辞,率自己麾下一干不良人,竞相离去。   如今猫鬼案告破,变成了一桩普通的案件,那王有明之流就不用再带回不良司了。付九派人去了万年县衙,让他们速来李升家中将此案接手过去。   李升自然是无辜的,那王有明又该如何处置,那就看万年县衙的新任县令大人怎么判了。   此间事了,不良司中人纷纷撤离此地。   回到不良司后,付九让手下书吏起草文书,正式当众宣布,郭烨和陆广白自即日起,正式加入不良司,褪去不良友之身份,正式成为一名不良人。   当然,不良人跟县衙招募的衙役可不一样,每一位不良人都是要上报朝廷,等朝廷批核后正式任命的。不过公文流转,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不过命运总是那么巧合,不良司有九大不良尉,他居然被分配到了纪青璇的麾下!   我的亲娘老爷,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以后受这小娘皮的节制,那还能有舒坦日子过?   不过提前破格录取成为不良人,终归是个良好的开始,郭烨知道成为不良人的意义非同凡响,给他带来的好处可不是以前一个小小县衙捕头所能比拟的。以至于被纪青璇节制的那一点点不爽,其实,也可以忽略不计的。   因为不良司是当今朝廷两大秘谍机构之一,即便是最普通的不良人,却也是有正规公文任命有品衔的。一经录用为不良人,便是秩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这是准入的门槛儿。   当初在万年县衙任捕头,虽说也管着数十个衙差捕快,但却是无品无衔,连流外官都算不上,哪怕是长安城皇城根脚下的捕头,勉强也就算个杂吏,算不得官。但如今成为了不良人,一下子完成了由吏到官的巨大飞跃,这绝对是光宗耀祖,郭家祖坟冒青烟的,他怎能不暗自兴奋?   成了不良人,自然就要享受不良人的规格和待遇,再也不是临时编制的不良友可比的。   入职后第一时间,他和小陆就领了不良司配给的不良人装备。   披风软甲缺胯袍,腰带环首饮血刀。头上幞头纯黑色,胯下军马鸣萧萧!   郭烨穿戴妥当,两手叉腰,对着天井水缸一番照映,简直神气极了!   从今天开始,他郭烨走在街上,也有资格被人称一声“郭副尉”了!   至于陆广白,换上不良人的装备,啧啧啧,真是美哉少年郎!论颜值,郭烨服他!   美中不足的是陆广白穿上了不良人的软甲袍后,那个平日里搭在肩上的药褡裢,还是没舍得扔,依旧搭在肩上。   郭烨说道:“小陆,不行那褡裢就扔了吧,破破脏脏的,搭在肩上少了几分威风!”   陆广白视若珍宝似的又将褡裢捋了捋,翻翻白眼,摇头道:“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什,扔了你也不能扔它!”   郭烨哈哈大笑,也对,这可是小陆办差的工具箱,平日里除了睡觉,基本就不离手的。   接下来的两天,纪青璇派资深的不良人带他俩在整个衙门里转了转,将长安不良司的状况,简要地给郭烨和陆广白介绍了一遍。   依着官制,不良司由女皇陛下亲自委派不良帅督镇,不良帅下面有长安和洛阳两位不良令,分驻旧都长安和神都洛阳。   不良令下面,又有不良尉、不良参军、不良戍主等各级官员辅佐,最下一级才是普通的不良人。另外,不良司还有大量的编外人员……不良友。   不过经过改唐换周,女皇陛下迁都等动荡后,如今的长安不良司,编制严重缩水不足,总共不过九名不良尉,每名不良尉麾下仅配有十到十五名不等的不良人,再也不复太宗皇帝贞观之治那会儿的荣光岁月。   另外长安不良司中还有四名不良参军,手下各有四到六名书办刀笔小吏不等,分别负责公文往来,不良司的产业和马匹、装备,证据鉴定和存放,以及看守不良司大牢。   简而言之,长安不良司从上到下所有不良人加起来,仅一百多号人,人员配置上与风头正盛的神都洛阳不良司,还是有些差距的。   好在付九信守诺言,当日就答应过他们查清神仙娶妻案,就给他们增派人手帮助查破升平馆萧廷案。所以,付九从其他不良尉的手底下拨了四名不良人过来,协助郭烨和陆广白破萧廷案。希望早日能找到此案的关键人物妓女窦婉儿,以及升平馆侍女虞青儿的下落。   同时,纪青璇也为了表示对此案的重视,临时增派了李二宝加入郭烨小组。如此,七人组成了一个针对萧廷之死的临时查案小组。   至于郭烨的顶头上司不良尉纪青璇,及其手下的其他不良人,自然还有其他不良司的日常任务需要去执行,毕竟长安城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商贸如此之繁盛,每日自然都会有不一样的奇案怪案悬案发生,总不能所有不良人的精力都扑在萧廷案上。   ……   ……   又过了两日,郭烨见到了不良令付九给他从别的不良尉麾下增派过来的不良人。   本以为这些人都是不良司的老人,从别处调来自己这边,配合自己这么一个新晋的不良人,铁定是不服气的,一个个八成都是仗着本事的刺头儿的。大家伙临时搭班破案,估摸着要磨合好一阵子的。   但等着四人来报道之后,稍微一接触下来,郭烨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四个临时增派过来的不良人,分别叫徐问青、任斗牛、龚四海、梁得尚。   徐问青真是老不良人啊,年纪看着不在付九之下,长得白白胖胖,待人更是一团和气。日常行事上让人如沐春风,对郭烨居然礼待有加,一点不倚老卖,郭烨怎么说,他就乐呵呵的怎么做。做事。徐问青从来是既不主动多做一分让人刮目相看,也不会少做一分让人不痛快。   龚四海、梁得尚都是三十岁上下,一高一矮,这哥俩跟个面瘫似的,基本上都是面色冷峻,不苟言笑。凡事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   任斗牛,是四人中最年轻的,约莫二十来岁,五短身材。名字叫任斗牛,手上的功夫和力气却没有神兽“斗牛”之力,不过这小子吹起牛来却一点不含糊,什么大话都敢说。不过郭烨和他稍稍一比吹牛的本事,发现这小子也就是痛快痛快嘴,没有什么坏心眼,更谈不上绊子的意思。   这四人吧,总得来说还是容易相处的,就是怎么感觉都不是拔尖儿的人才呢?不是说不良司中都是艺高人胆大,本事大过天之辈吗?   你看李二宝,虽然蠢萌蠢萌的,但是人家天生神力,双锏之下整个不良司里鲜有人能与他匹敌的。   不过终归来说,郭烨进入不良司的这些日子,过得还是挺愉快的,要说有什么遗憾,也许就是萧廷案子,依旧没有任何突破。   很快,这百无聊赖的安生日子,就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给打破了。   这日,李二宝着急忙慌地跑来找郭烨和陆广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跟我来!有些眉目了,快些走,晚了兴许就被别人抢了先!”   “出什么情况了?”郭烨正打着哈欠,翻阅着由城中各处不良友定期提供的信息简报。   “据报,长安县衙抓了一名可疑的胡姬!这胡姬还会飞檐走壁!”李二宝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手往墙上比划了两下。   “胡姬……飞檐走壁?”   郭烨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广白,说道:“小陆,不会是那日在胡思堂逃逸的胡姬苏瑞娜吧?”   虽然苏瑞娜跟萧廷案没甚关系,但陆广白知道郭烨一直对这个逃脱的胡女耿耿于怀,因为这个胡女在郭烨的面前,杀害了郭烨一直视为父辈一样的万年县令朱有德。这是郭烨一直的遗憾,凶手一日未归案,郭烨的心结一日难除。   陆广白嗯了一声,收拾了一下褡裢,重新搭在肩上,说道:“那就别耽搁了,我们这就出发前往长安县衙吧。”   他们随着李二宝出了不良司,直奔长安县衙的签押房。   通常情况下,官府当天抓的嫌疑犯,一般就临时关在签押房。要等上报了县令,才算正式立案,立案后才能关押进大牢。   所以错过了这个时机,下一次郭烨他们想要提人,就得征得长安县令薛仁勇的同意了。但是堂堂长安县令,别说郭烨了,就连纪青璇来打招呼,都不一定好使。   刚到签押房门口,他们见到了长安县衙此次负责抓捕胡姬的捕头罗九亮。   这罗九亮和郭烨一样,一个是长安县衙的捕头,一个是万年县衙的捕头,两家县衙共同分管着长安城东西两边市坊,所以郭烨和罗九亮以前就相识。   短短数月未见,罗九亮见着郭烨居然鲤鱼跳龙门进了不良司,从此成了有品有秩的仁勇副尉,说不艳羡那是假的。同样是干捕头的,自己至今还是个杂吏,还痴长他郭烨这么多岁呢!人的际遇真是不一样啊。依着规矩,罗九亮见着郭烨,都应该叫一声“郭副尉”以示尊重。   不过都是老熟人,再加上长安县衙是罗九亮的地头,所以大家心照不宣,都将那些让罗九亮尴尬的繁文缛节给自动忽略了。   寒暄过后,郭烨问起他新抓的胡姬,罗九亮也想卖个人情给郭烨,于是将他们领到了签押房里。在签押房中,郭烨他们见到了长安县衙成功抓捕的胡姬。   这胡姬肌肤雪白似凝脂,眼窝深邃似碧海,鼻梁高挺如雪山,的确是一名胡女,而且还是长得极为好看的胡女。   但是……   这容貌再好看也是满脸的稚气未脱啊,一看就是十四五岁的胡人少女,这哪里是那风情万种的苏瑞娜?   显然这胡人少女不是郭烨要找的苏瑞娜!   有点失落。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不是他要的人就转身走,郭烨客套了一下,问道:“这胡人少女年纪看似不大,如此小的年纪,能犯什么案?”   “嘿嘿,郭兄弟啊,莫看她人小,本事大着呢!”   罗九亮冲着墙角努了努嘴儿,指道:“墙角根那儿,瞧见没,那玩意就是她行凶的兵刃!”   郭烨循目过去,我滴个亲娘祖宗!   好家伙!   足见一把五尺来长,四寸来宽的巨剑,静静地靠在那里。   这年月,他也见过不少市井游侠,也见过不少巨剑,但是两个巴掌这么宽的巨剑竟是头一次见!   这么宽的巨剑拿来干啥?烤肉啊?   关键是挥舞这巨剑的还是一枚胡人小萝莉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郭烨见之手痒,朝墙角走了过去,准备去提上一提这把巨剑,看看挥舞如此巨剑,是什么样的感觉。 第028章 侠女张小萝(上)   郭烨上前一把抓住剑柄,微微一提,竟然提不起来这巨剑。   好家伙,还真挺沉的!   他只得力灌于臂,使足了力气,这才堪堪将这巨剑举起。至于要做到挥剑如臂使般将它挥舞起来杀人,郭烨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   没想到这么一柄沉重巨剑的主人,居然是眼前的胡人少女,看来真是天下奇人辈出啊。   “郭兄弟莫要小觑了这巨剑,我当时也是差点闹了个笑话,看不出来吧?这胡人丫头却背着它如履平地般行走。”   罗九亮笑道:“我们还从她住的地方,搜出了夜行衣、飞爪、套索、短匕首,你说,好人家的姑娘,能有这些东西吗?”   “罗捕头,她究竟犯什么案了?”郭烨问道。   “杀人呗。”罗九亮道。   “我没杀人,都是你们冤枉我的!”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墙边的胡人少女,听到罗九亮说她杀人,顿时激动起来,“都说你们长安是首善之地,非我等边蛮可比,没想到今日却遇见了不讲王法的官差,简直是欺负人!”   少女满脸稚气,声音柔糯,却装出一副张牙舞爪,生气极了的样子,让郭烨觉着她纯良可爱,天性使然,倒不像奸恶之徒,更不像杀人的凶手。   “好了,莫激动,现在不是还没定你杀人,判你有罪么?”   郭烨面带着微笑,声音也轻了几分,说道:“长安既是首善之地,更是守法之地,在我们中原从来没有法外之地,但是作为嫌疑人,你总得把你这些宝贝的来历,都交代清楚吧?”   郭烨指了指一地的作案工具,什么夜行衣、飞爪、套索,应有尽有,还挺齐全。   “这有什么好交代的?”少女理直气壮地说:“我张小萝,平生最敬仰的就是你们中原江湖上那些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大侠。既然要行侠仗义,没有这些家伙什怎么能行?”   原来胡人少女叫张小萝。   郭烨砸吧了一下嘴,疑惑道,看着明明是个胡人,怎么还取了个汉人的姓名。   倒是一旁李二宝听到张小萝的这番说词,诧异地问道:“所以你就把张老三杀了?行侠仗义,为民除?”   张老三就是此案的死者,原是长安县内一家百年绿肉店的掌柜,所谓绿肉店就是卖卤肉的店,在《齐民要术》中提道一种卤制技艺,即用猪、鸡、鸭肉,方寸准,熬之,葱、姜、桔、胡芹、小蒜细切与之,下醋,切肉名‘绿肉’,所以绿肉法是一种卤制法,久而久之,就将卤肉称之为绿肉。   张老三今天一早,被妻子妻子张秦氏发现死于自家绿肉店中,旁边地上躺着的正是晕阙中的胡女张小萝。罗九亮他们得到张秦氏的报案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张家绿肉店的现场,并轻而易举就将晕阙中的张小萝抓捕归来的。   刚才在签押房外,罗九亮已经将整个案子的具体情况,跟郭烨他们大致上说了个七七八八。   张小萝一听李二宝说自己杀了张老三,当场又毛了,急道:“你这傻头傻脑的呆瓜,杀人是犯法的,你以为本光不懂律法不成?我虽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但也就是想抓几个小贼,做上一回大侠而已。杀人这等事,本姑娘可从来不干的!”   李二宝被张小萝叫了一声呆瓜,倒也不恼,他反倒是觉得张小萝这妮子生起气来,真好看。比起往日里他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和勋贵之女,张小萝身上多了几分英气,不扭捏,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郭烨又问:“那绿肉店掌柜张老三,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绿肉店中,总得有个由头吧?”   “说起这个张老三啊,虽非我杀,但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张小萝忿忿地说道:“昨天夜里,我依着往日的习惯,又出来行侠仗义。忽然,我闻到有户人家,传出一阵好闻的香味儿。我就好奇了,这夜黑风高,谁家大半夜摆弄吃食这么勾人口舌呢?我寻觅了一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咳咳,张小萝,别一惊一乍的,这是在县衙签押房里问你话,你以为在茶坊酒肆呢?是不是还要我们给你鼓个掌齐声叫个好啊?”罗九亮有些不悦了,这小丫头真拿县衙威仪不当回事嘛,居然还俗讲上了。   “哦,我注意就是了嘛,凶什么凶?”   张小萝吐了吐舌头,继续说道:“我闻着香味儿寻到了张老三的这家绿肉店,我飞檐走壁,我……”   “你那叫翻墙入室!”郭烨纠正了一下,真飞檐走壁就不准备套索和飞爪这些作案工具了。   张小萝又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就瞧见啊,张老三的屋里处处悬挂着一条条手臂,就是人的胳膊,人的大腿,还有人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心肝脾肺肾,滋啦啦还淌着血呢。屋里正中的一口大锅里炖着浓汤,汤里面还漂浮着一颗人的脑袋。这人头在沸腾滚滚中圆目怒睁,口中大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啊!”   说到最后,张小萝自己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脸上惊恐之色,倒是不像是在作伪。   李二宝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然后恶心地啐了一口唾沫,说道,“以后甭管谁家的驴肉,俺都不吃了!”   陆广白摇了摇头,说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郭烨也是感到极其荒谬。   长安城内,杀人取肉,先不说张老三有没有这个狗胆!就说这汤锅里煮着人的脑袋,这脑袋还能圆目怒睁地大喊大叫,这糊弄三岁小儿了呢吧?莫要忘了,他郭烨就是神叨叨满嘴怪力乱神的祖宗。你让他如何信张小萝这连篇的鬼话?   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看到这凶残血腥的一幕之后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张小萝摇了摇头,撅着嘴有些委屈地回道:“然后,本姑娘就被吓晕了。醒来之后,被他们带到了这里!然后他们告诉我,张老三死了,凶手是我!”   一旁的罗九亮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几次想打断都被郭烨劝住,这次终于忍不住了,张嘴说道:“郭兄弟,你莫听这胡人小丫头片子胡扯,人家张老三是卖绿肉(卤肉)的,做的是鸡鸭猪羊的生意,再正经不过。而且张家老店都百年了,从来没听过有这档子鬼事,你且听我说……”   罗九亮全盘否定了张小萝的那套说词,告诉了郭烨和陆广白他们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张家三家的绿肉老店,开了近百年了,生意一直非常好,价格也很公道,在长安县内绝对是有口碑的老店,绝不是什么卖人肉的黑店。   今天一大早,张老三家的娘子张秦氏跑来衙门报案,说张老三被人杀了,旁边还躺着一个胡姬。   长安县衙接到报案后自然不敢耽搁,罗九亮当即带队去了绿肉店现场,果然在现场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张老三,还有躺着张老三尸体旁边的张小萝。张小萝并没有死,不过是暂时先晕阙过去。   据张秦氏交代,张老三每日都要在绿肉店中煮肉到四更天,才会回屋睡觉。所以,张秦氏平日都是习惯早睡,不等丈夫一起睡的。昨夜也是,她早早的睡下,直到天亮之后还不见丈夫回家,她才去了店中,及时发现了这桩惨案。   等罗九亮讲完这个版本,郭烨也并未完全采信。抛开张小萝鬼扯神篇的,无论是她的说词还是张秦氏的说词,都不过是视角不同,看到的不同罢了。   所以现在光听这些,着实无法判断。   果然,张小萝大声喊冤道,“所以,你们只在现场发现了我躺在张老三尸体旁边,却没人看见我杀了张老三,凭什么就说我是凶手?”   话音落毕,郭烨和陆广白暗暗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现场?现场也是张老三的家!”罗九亮冷哼一声,斥道:“依着朝廷律法,你翻墙入室,无故夜入民宅,便已经触犯了我朝律例,打死你都是无罪的!”   “那……那又怎么样?”张小萝尤不服输,继续犟嘴道:“我那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杀了张老三啊!”   郭烨看着这个机灵的小丫头,笑了笑,对罗九亮提醒道:“罗捕头,她说得也在理,翻墙入室无故闯入民宅,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与杀人之罪相比,就是两回事了。现在即便是张秦氏的口供,也的确不能证明,是她杀了张老三。此事人命关天,还望慎重一二才是。”   罗九亮有些诧异地看着郭烨,问道:“郭兄弟是要帮这胡女脱罪不成?”   “没有帮她脱罪的意思,”郭烨笑道,“我只是觉得她的自证很有意思,查案查案,不就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吗?我等都是干侦查缉捕行当的,说到底还不是要维护法理找出真相么?既然她有可能不是凶手,那就说明有可能真凶在逍遥法外。罗捕头,让真凶逍遥法外,看着我们错杀无辜,那才是真正的造孽!”   “郭老弟,你说的道理,哥哥都懂,这都入行多少年了,当日之初心,怎会忘却?”   罗九亮也是从小捕快一步步干起的,对郭烨的这些话也是极其认同的,他看着郭烨,问道,“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你们不良司也愿意参与这个案子?”   “这……”   郭烨没想到罗九亮会在这个时候主动邀请参与,毕竟既然跟苏瑞娜无关,其实完全可以离去的,如果不是因为觉得这张小萝天性纯良,他此时早就走了。毕竟萧廷案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突破口,他也着急。   “郭大哥,你不是总说咱们不良人是长安城最后一道良知和正义吗?如果眼见着这姑娘含冤受屈,关进天牢里,咱们还配做不良人吗?”说话的居然是李二宝,这小子从一进门到现在,貌似对张小萝挺上心的,居然还能说出这一番大道理的。   郭烨犹豫地看了一眼陆广白,陆广白向来不爱管闲事,由他来当这个坏人,最合适不过。反正二宝跟他平日也不亲。   陆广白与郭烨对视了一眼,领会其意,轻了轻嗓子,说道:“咱们七人在不良司中临时搭组也有月余,不如就接下这桩案子来磨磨我们这把刀?”   我靠!   陆广白你真孙子!   郭烨彻底无语了,关键时候又是这孙子背后来一刀。   不等郭烨说啥,李二宝已经雀跃地来到张小萝跟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小萝姑娘,你放心吧,只要你是冤枉的,那我们就能找到真凶!这世上,就没有不良司破不了的案子,就没有不良人抓不到的凶手!”   “不良司?你们说得可是长安不良司,这么说你们都是不良人罗?”   张小萝倒是一点都不关心他们能不能帮自己找到凶手,反而是一脸好奇地在郭烨、陆广白还有其他几名不良人身上来回打转。 第028章 侠女张小萝(中)   “嘿,如假包换!整个长安城里,就我们这身不良人的行头,你还能找出第二家来?”李二宝指着自己身上所穿所佩,脸上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骄傲。   “你起开,谁稀罕看你了!”   张小萝从地上爬起,一把推开拦在跟前的李二宝,跑到郭烨跟前,雀跃地说道:“本姑娘从小就是听你们大唐不良司的故事长大的,什么刺军情,惩奸佞,除贪官,杀乱臣,简直精彩壮阔。我知道你们不良司虽是朝廷密谍,却是直接受命于天子,乃天子近卫。在大唐可是威风的紧哩!”   这番话说得饶是郭烨脸皮再厚,也有点架不住。这都什么年月的事儿了。   郭烨这些日子也听资深的老不良人徐问青讲过一些不良司的情况,别看现在不良司有女皇陛下的近臣徐有功坐镇,但如果不是女皇陛下为了防止来俊臣等人坐大,制衡丽竞门的话,恐怕不良司早就被撤了建制,并入大理寺去了。哪里还有什么超然的地位?   不良司最为风光的日子,早已随着李唐江山的易主而随风消逝了。   女皇陛下的帝王心术,既要拿来俊臣等酷吏当刀斧手,让丽竞门干着天怒人怨,倒行逆施的排除异己之事,但女皇陛下又要防着他们坐大,成长到不可控的地步,所以就延续了李唐江山就创立的不良司,哪怕有时候不良司为了保住李唐遗老重臣,惹得女皇陛下屡次龙颜大怒,但她还是允许了不良司的存在。因为制衡丽竞门,她自己也知道,仅靠武家子弟年轻一辈的缇骑营根本指望不上。   所以郭烨心里很清楚,不良司和丽竞门为什么会有一条彼此认可的潜规则:允许彼此背后捅刀子,允许彼此落井下石,允许彼此暗地里出损招儿,但谁也不许彼此正面刚!   现在这胡人少女张小萝将不良司在太宗皇帝的事儿都倒出来,郭烨也是哭笑不得,也真不知是这小丫头信息更迭的慢呢,还是不良司在百姓心中竟如此备受推崇。   他看着张小萝一脸欢喜的样子,哪有被人诬陷杀人的惊惶,心真够大的。他提醒道:“小萝姑娘,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张老三的案子吗?如果找不到证据,你这杀人凶手的嫌疑就一直都无法洗脱啊!”   张小萝扑闪扑闪着那双大眼睛,一脸纯挚地说道:“不是说你们不良司要介入此案,小哥哥替我伸冤作主吗?有不良人出马,天下哪还有冤死的鬼?”   郭烨汗了一下,小嘴儿巴巴的,真能说啊!   不过既然都表态了要参与此案,总不能失信于人吧?而且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萝莉。这边长安县衙捕头罗九亮,也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呢。   “咳咳,”郭烨清了清嗓子,问罗九亮道:“罗捕头,死者张老三的尸体现在何处?贵衙门的仵作验完尸的尸格,可否供我等一阅?”   尸格就是仵作在验尸期间将验状记录下来的文书。   “呃……那啥,郭兄弟,这个有点不巧哈,”罗九亮有些尴尬地抚了抚额,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本县的仵作原本有两人,因为万年县衙的仵作陆……诶对,就是陆广白兄弟进了不良司,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经验老到的仵作,所以从我们这儿临时抽借调一个仵作去了万年县衙,暂做支用。”   陆广白笑了笑,点头道:“万年县和长安县在长安城中划朱雀大街而治,毗邻而立,但一直都是守望相助,互通有无,万年县衙缺了仵作,找你们借调也实属正常。”   “是呀,”罗九亮继续说道,“还有一位仵作,昨日就告了假,说他乡下家里的老母猪要生了,你看这前脚跟一走,就出了张老三的命案。不过我已经让衙役去将他招回,这会儿估计在赶回的路上。”   郭烨算是听明白了,案子从发现到这时足有三五个时辰了,但他们连尸体还没验呢。难怪罗九亮说得这么微妙和尴尬,原来是没有仵作验尸。要知道,县衙办案若是不及时验尸,严格来说那就是渎职。因为晚一个时辰验尸,尸体就会多一个时辰的变化,那么,死者的死因和死前痕迹也会多一分的不可知因素,最终离挖掘案件真相也会多了一段距离。   郭烨也是捕头出身,知道里头的微妙,低声道:“老兄,你这是要吃瓜烙的!”   罗九亮干笑两声,低声道:“兄弟莫张扬,那个张老三的尸体我们也不敢动,还在那原处。你放心,我派了精明的衙役看守现场,决计出不了岔子,出不了岔子!”   “行吧,既然小陆在场,那验尸之事就交给他吧。”郭烨指了指一旁的陆广白道,“小陆,验尸是你的拿手活儿,既然你要介入此事,你可别躲懒。”   陆广白耸耸肩,笑道:“那是自然!这些日子闲散惯了,再不和尸体打交道,陆某也怕手生了。”   郭烨又看了一眼张小萝,对罗九亮说得:“这张小萝是重要嫌疑人,我觉得有必要将把她也一同带去现场。”   “兄弟你能介入此案,就是帮了哥哥的忙,这查案过程里都听兄弟你的,以你们不良司为主,我们长安县衙为辅。”罗九亮的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也怕案子越拖,对他越不利,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幺蛾子,惹怒了薛县令,连捕头的位置都保不住。   ……   一炷香后,郭烨等人在罗九亮的引领下,来到张老三家。   张老三家是沿街的前店后院格局,绿肉店就沿街开着。   在张老三家,郭烨在罗九亮的介绍下,见到了报案人,也就是张老三的遗孀张秦氏。   张秦氏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头上挽着高髻,面上施着脂粉,纤白明媚,打扮入时,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十指纤纤,一看平日在家中就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可见张老三对妻子还是疼惜的。   仅仅打了一个照面,郭烨就发现张秦氏的脸上尽管施了脂粉,不过依稀可见眼眶下的泪痕,毕竟丈夫遇了不测,不伤心痛哭才是不正常。   “张秦氏,请节哀!”郭烨略微一拱手,淡淡说道,“我们知道你痛失夫君,心中悲恸,但为了查明你夫君的死因,我们还是有话要问你,希望你能实话实说,讲出你所知道的,要好让我们早日查出真凶,让你夫君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呜呜呜……”   郭烨这么一说,张秦氏本就在眼眶里打滚的眼泪儿,又涌落而出,急喘哽咽道:“诸位官差啊,你们可得给奴家做主啊!我夫君向来守法,我们家绿肉店也是有口皆碑,却天降横祸,那贼人不仅夺了我夫君的性命,还将我家中的钱财都席卷而空。呜呜呜,从今往后,奴家的天塌了,死了丈夫,破了家业,让我这个妇道人家如何过活啊?”   “钱财都被偷走了?那你报案的时候,怎么没说过这事啊?”罗九亮皱眉问道。   “奴之前光顾着我家夫君了,哪有什么心思查验家中财物啊?”张秦氏哽咽气喘,楚楚可怜。   “嗯,你这妇人倒是也有情有义。”罗九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细究。   陆广白扯了扯郭烨的衣襟,说道:“咱们闲话少叙,干活吧!”   郭烨嗯了一声,问道:“罗捕头,案发现场在哪儿?”   罗九亮道:“在厨房,就是他平日熬卤绿肉的地方!诸位跟我来……”   说着,他将郭烨和陆广白带去了厨房所在的小院儿,准备验尸。   为保护现场,郭烨让一众人都在厨房门外的小院里候着,他只与陆广白两人走进了厨房中。 第028章 侠女张小萝(下)   张家的厨房不大,一边是灶头,灶上架着口大锅,此时锅里还装着昨晚夜里没有煮完的肉。锅边是一溜的瓶瓶罐罐,装的都是煮肉用的调料、香料。   另一边是一条木制长案,长案的中间布满了刀痕,还有些微微下陷,想来这是张老三用来砍骨剁肉的地方。   灶头与长案之间是一片空地,张老三的尸体此时就趴在这空地上。   陆广白蹲下身子,仔细查探了一番,念道:“死者张老三,中年男子,身上没有其他刀口剑伤,唯一致命处是被一支巨剑从背后刺入,一剑毙命,尸身并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巨剑?你是说凶器是那把宽剑?”郭烨问。   “八九不离十吧,你也在长安县衙的签押房见到了,她那这种宽剑非常罕见。”陆广白一边说,一边再次用手丈量了死者伤口的尺寸。   “巨剑是凶器,凶手也有可能不是巨剑的主人,对吧?”郭烨问道。   陆广白停下了翻检尸体的手,问道:“什么意思?”   郭烨疑惑道:“那小丫头说,她当时被人肉屠宰场的一幕幕给吓晕过去了,也有可能是别人趁她晕阙的时候,拿了她的巨剑杀了张老三,然后利用她晕阙在现场的机会,嫁祸于她。”   “我看你对着小丫头有些关心则乱了,乱,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我知道你热心,但热心也要分场合分时间。”   陆广白微微皱眉,平静地说道:“首先那把巨剑,你自己也拎过提过,寻常人能拎得起来挥剑刺入一个正常中年人的后背吗?其次,她说得处处悬手臂,挂大腿,锅里烹煮人头的人间炼狱完全就是满嘴瞎话。你看这里就是她说得地方,你看像人肉屠宰场吗?这里就是张老三煮肉炖肉的厨房!所以,这胡人少女的话完全禁不起推敲。”   郭烨被陆广白一番说教,脑子有些冷静下来,是啊,自己真的有些失了方寸,所有的一切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了张小萝这个蠢萌的胡人少女,但自己却是主观臆断地认定她不是凶手,简直就是大忌!   小陆说得对!这一盆冷水浇的及时。   论办案时沉稳冷静的心态,自己这点还真不如小陆啊。   “尸体我验完了,”陆广白缓缓起身,说道,“目前来看,这就是简单的一桩凶杀案。至于张小萝杀张老三的动机是什么,就要靠你了。刚才张秦氏说,家中钱财被偷掠了,我觉得也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我知道了,那我们出去跟罗捕头……嗯?那是什么?”   话说一半,郭烨突然发现张老三尸体的不远处,有两粒黄豆大小的小丸子。   他蹲下身来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夹起其中一粒丸子,端详了片刻。   陆广白这时也看到了郭烨手指夹着的黄豆大小的丸子。   突然,郭烨一抬手,将那丸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霎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传入鼻中,直通天灵,整个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你真不要命了,万一这是什么毒丸,你中了毒了我可不替你收尸!”一旁的陆广白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郭烨此举委实孟浪,案发现场的可疑物,怎么能随便放到鼻子下面闻呢?   “这不是没事儿吗?还挺香的。”郭烨咧嘴笑了笑,表示无妨。   陆广白也捡起了地上的另一颗小丸子,闻了闻,一股醒神的幽香传来,点头道:“这是一种香丸,据我所知,这种香丸价钱不菲,通常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夫人专用。”   “按理说张老三一个大老爷们,粗人一个,不会带这种东西的,”郭烨分析道,“但是这种名贵香丸,而且是贵夫人专用的,却出现在了命案现场。我认为有必要顺着香丸了解一下情况。”   陆广白道:“也许是他夫人张秦氏的呢?你看张秦氏那身装扮,也挺像个贵夫人的。”   “但她只是个卖绿肉的妻子。先出去问一下。”   郭烨走到厨房门口,让站在院中的张秦氏过来,问道:“张秦氏,这香丸是你的?”   “不是!香丸怎么会是我们这种寻常百姓人家用的?这种东西蕃市里有售,价值不菲,都是贵夫人们才舍得买,张老三哪里舍不得给奴家买?”   张秦氏盯着郭烨手指的香丸,淡然说道:“再说了,我们家绿肉卤制的活儿都是我夫君干的,奴家从不进厨房,他也从不让我进厨房,说血肉飞溅的,女人进来不合适。这街坊四邻都知道。”   张秦氏这话不像是在说谎,确实,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这香丸,而且张老三不让她进厨房,这个街坊四邻一打听就知道了。   既然不是张秦氏的,那有可能就是最大嫌疑人张小萝的了。   郭烨又将张小萝叫了过来,问讯一番。   张小萝不迭摇着头,辩解道:“香丸是你们唐人才喜欢的玩意儿,本……本姑娘从来不用!”   郭烨微微点头,她说的也对,胡人的确不太用香丸这种东西。   那暂时找不到香丸的主人,对张老三案的侦破并没有带来有用的帮助。   张小萝嘟囔着嘴,哼唧道:“都说了我没杀人,没杀人,偏偏总怀疑我。你看那张老三的妻子,丈夫刚死,还打扮的那么艳媚,又是粉绸箩裙又是涂脂抹粉的,这哪儿刚刚丧夫的女人,都说你们唐风豪放,今日一见,果真豪放!要在我们那儿,这种女人要被乡里拖出去打的!”   “你再说一遍!”郭烨面色一变。   张小萝吓得低了一下头,“凶什么凶?不说便是!”   郭烨知道自己刚才吓到了她,温和地又问一遍:“小萝,你把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   张小萝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郭烨听罢,将目光落在了退到一边的张秦氏身上。   张秦氏感受到了郭烨目光的灼热,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直接背过身去。   郭烨疾走到张秦氏跟前,眼神灼热地盯住了她那精致的面庞。   “官爷,你想作甚?奴家是丧夫之人,不……不祥。”张秦氏被看得有些发毛,生怕郭烨对自己起了叵测心思。   罗九亮和陆广白几人也见状走了过来,陆广白知道郭烨没那么二,绝对是有所发现。   就听郭烨问道:“张秦氏,你夫君张老三平日里对你如何?”   “挺好的。”张秦氏低着头,弱声说道:“自从嫁过来张家之后,就没让奴家干过粗活。吃穿用度上,也从来没委屈过奴家。”   郭烨看了她的这身打扮,点头说道:“嗯,看得出来。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与这张老三夫妻感情深厚,缘何他死了,你还继续粉绸锦缎的穿衣?而且还有心思涂脂抹粉,将妆容化得如此精致?”   “啊?事发突然,家中还没准备孝衣,不过奴家已经托隔壁的张家婶娘帮忙赶制了。晚点就能赶制出来。至于这妆容……”   张秦氏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道:“奴……奴家夫君死了,当然难过,也哭过,这妆是后来补的。”   “那我又问你,妆容花了就褪掉便是,为何还要补妆?素面朝天就见不了人吗?”郭烨咄咄逼问。   张秦氏愣了一下,这问题问得她有些迟疑,答不上来。   思虑一番过后,她突然叹气道:“好罢,奴家也不瞒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只要跟街坊四邻一打听,肯定会知道我们夫妻其实并不和睦,经常吵架。昨日天黑前,他又与我吵过一架,还打了奴家。”   说着张秦氏摸了摸脸颊,低声说道:“就打在脸上!”   “所以你就恼羞成怒,趁他不备,将他杀了?”罗九亮诈道。   “不不不,奴家哪有杀人的胆啊?”   张秦氏急得解释道:“奴家脸上被他重重打过,留了掌痕。我怕你们看了误会,这才细细补了妆。你看,罗捕头不就这么猜想的么?”   罗九亮:“……”   郭烨抬抬手,示意罗九亮莫要打岔,然后又问:“张秦氏,他昨日为何打你?”   张秦氏踌躇了一下,手指绕着衣袖纠结了半晌,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老实说道:“我们夫妻二人成亲七八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街坊四邻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我夫君又是这坊里要强的男人。久而久之,就对奴家有了怨气。昨天,他又数落奴家是……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奴家整日受他气,也有些怨愤,情急之下就脱口骂了他,他暴怒之下便打了奴家。”   郭烨问道:“你骂他什么了?”   张秦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道:“奴家骂他是没种的骡子!”   “哈哈哈……”罗九亮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讪讪地说道,“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鸟气,铁定揍你!”   郭烨听罢微微点头,算是暂时接受了她的这番说词。   随后,他指着张秦氏的脸颊,说道“你把妆卸了,一看便知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张秦氏有些扭捏。   郭烨道:“二宝,去打盆水来!”   李二宝连忙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   张秦氏为了自证清白,只能在众人面前洗去了妆容。   果然,她白皙的脸上赫然有个巴掌印,还微微泛着红肿。   她讲得都是真的。   张秦氏见郭烨不再发问,胸脯轻轻地起伏了一下,好似呼了一口气。   这个微妙的动作被郭烨迅捷地捕捉到了。呼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又突然发问:“张老三昨日什么时候打的你?”   “什么时辰忘了,但是在天黑前。”她这个不记时辰也正常,古代小老百姓哪有什么精准的计时标准,通常都是黑天白夜早上下午来计时的。   “谁人证明他昨天与你吵架打了你?将你脸打成这样?”郭烨又问。   张秦氏摇了摇头,应道:“没人证明。因为他昨日是在卧房里打得我,我们家卧房里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哪有什么外人能证明?”   “行,那带我们去你的卧房看看。”   “啊?”   一听要去卧房,张秦氏的脸色闪过一丝慌乱,一闪而逝。   这番噼里啪啦的对话,就是郭烨多年查案累积下来的经验了。因为人在撒谎的时候,一定会不停地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圆上一个谎言,那环环相扣下,必然就会有漏洞出来。   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有时候看似合情合理的事,不见得就是真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才是正理,不为人知的魔鬼,只会藏于细节之中。   从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有沉着应对的态度上,郭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果然如此,一个啊字的反应,足以推翻很多既定的事实。   最后从她对进卧房查看的态度,郭烨可以判断出两个可能,一是昨天她和张老三吵架地方根本不可能在卧房,另一个可能是这卧房里也许有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啊什么啊?张秦氏,让你带路去卧房!”   罗九亮见张秦氏久久不动,也猜出了端倪,当即厉声斥道:“郭副尉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心中若是没鬼,你抗拒什么?莫不是你杀了张老三?要抗法不遵?”   “没有,奴家没杀人!奴家这就带各位去卧房。”张秦氏被吓了个不轻,唯唯诺诺带了路。   ……   很快,众人来到他们家的卧房内。   乍一看,倒也没什么异样,轻纱罗帐梳妆台,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卧房。   但是细细走了一圈,推敲了一遍房内,却发现这卧房内的地上,有十几块青砖明显是被人动过的。   而且有泥土渗落,没有及时清理掉,应该是刚动过不久。   郭烨问张秦氏道:“这青砖被起出来过,然后又重新挪回了原位,这下面埋了东西?”   “官差误会了,就是简单的松动,过些日子奴家找匠人修缮一下。”张秦氏道。   “罗捕头,让你的人挖吧!”郭烨挥了挥手。   罗九亮立刻安排了一名衙役,将那些松动的砖块一一撬起,的确有发现,青砖下面的泥土也有动过的痕迹。这根本不是青砖老化松动那么简单。   张秦氏想隐瞒什么?   “继续往下挖!”郭烨说道。   那名衙差继续挖,随着将浮土扒开后,一个装水的大瓮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瓮上盖着一个石头盖子。   果然有东西!   不过那石头盖子甚是沉重,那名衙役竟提不起来。   郭烨正要上搭把手,却见一直在卧房里默默看热闹的张小萝挤了进来,大声道:“小哥哥,这种力气活,我来!嘿……”   好家伙,小小的身子,竟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微微一使劲,竟将那个瓮盖给挪开了。   “我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好宝贝!”张小萝一揭开瓮盖,就迫不及待地抢先第一个将脑袋凑进大瓮口,紧接着,一声尖叫!   “啊!”   张小萝向后一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人肉,好多人肉,你们果然是卖人肉的黑店!”   “嗯?”   郭烨和罗九亮几人纷纷往那大瓮里面看去,我的天了……   翁中是一堆的尸块!   郭烨眉头紧皱,看一眼就退开了,冷冷地将目光锁在了张秦氏的身上。   张小萝一脸的面无血色,若不是李二宝去将搀扶起来,恐怕腿都是软的。完全没有了之前在签押房中讲起人间炼狱时那番侃侃而谈的模样。这丫头啊,在郭烨看来,除了一身不逞李二宝的蛮力外,就剩嘴皮子利索,当然颜值好不好,还歹等过几年长透了再做评论。   陆广白此时已经开始工作,淡定地从大瓮中起出尸块和残肢断手。   好不容易止了吐,他擦了擦嘴边的胆汁,转身大怒道:“张秦氏,你说清楚!往常我从你们家店里买的绿肉,是不是人肉?我日你们先人姥姥,我说你们家的绿肉怎么味道特别,特别……呕……”   越说,越想吐。   罗九亮又蹲地大吐,吐得连胆汁都没了。   “当然不是人肉。”张秦氏连连摆手,“张家绿肉店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张秦氏,大瓮里的这堆尸体是怎么回事儿?”郭烨冷冷地问道。   “纠正一下,经过拼凑,这瓮里只有一具尸体,应该是完整的。”陆广白更正道。   郭烨微微颔首,然后继续问道:“张秦氏,你说!”   “他……他叫王毛,是我家的邻居。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喜欢博戏,不是什么好东西。”张秦氏用帕子捂着嘴,身体微微颤抖。   搏戏就是古代的赌博。   “王毛是谁杀的?”郭烨问道。   张秦氏道:“张老三!”   “张老三都死了,你怎么说都行罗?”罗九亮止住了呕吐,擦着嘴说道。   郭烨冲他抬抬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又问张秦氏:“他为什么要杀王毛,还要分尸装进大瓮中?”   张秦氏回道:“以前,奴家和张老三总是吵架,心情不好时,王毛便来勾引奴家,不过都被奴家婉拒了。有一次奴家被张老三打得疼了,王毛又来安慰我,还给奴家上药,谁知被这家伙趁虚而入,要了奴家的身子。从此,奴家便时不时和张老三偷着往来。往常,张老三都要在厨房里煮肉煮到四更天。王毛通常都是在这个时辰来我家,趁着张老三不在的时候,和奴家欢好。昨夜又是如此。结果,不知为何,昨夜张老三提前回来了,撞见了此事。他一怒之下,就把王毛杀了。他说念及我们夫妻一场,不杀我,还原谅我,继续与我过日子。”   这边说完,陆广白就点头说道:“根据这具被肢解的尸体情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差不多是在昨夜,这倒没说谎!”   郭烨嗯了一声,又看向张秦氏,问道:“所以你就配合他来处理尸体了?”   张秦氏说道:“夜里宵禁,城门关闭,奴家和他暂时想不出处理的尸体方法,就将王毛的尸身剁开了,放在这大瓮里。想找机会再运出城外。”   李二宝将张小萝搀扶到了门口,透透气,然后听着张秦氏这么说,嗤笑一声,说道:“张老三都死了,王毛也被剁成块儿了,都死无对证了,就随你怎么说了呗!”   这个质疑,和刚才罗九亮的质疑是一个道理。   郭烨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人确实是死了,但不见得就是死无对证了。张秦氏,没说实话!” 第029章 世间何可信   “奴家句句属实,真的没有撒谎!”   张秦氏连连否认道:“王毛确实是张老三杀的,奴家可以对天起誓!”   “你用不着起誓,到底是不是张老三杀了王毛,不是最大的问题。”   郭烨不慌不忙地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确定,王毛真是你的奸夫吗?”   “当……当然了。”张秦氏虽然羞愧,但还是承认这个事实。   “你好好想想,再回答。”郭烨指着已经拼凑好的王毛尸体,指着王毛那颗面目狰狞的脑袋,说道,“王毛平日里偷鸡摸狗,尖嘴猴腮一脸的贼相,这长相连你丈夫张老三都不如,你张秦氏却生得如此媚艳光彩,你怎会看上他?”   张秦氏犹豫了一下,说道:“他长得再丑也比张老三对我温柔,张老三只会骂我打我,王毛却待我好,我偏喜欢他,愿和他欢好,不行吗?”   “呵呵!”   郭烨轻笑了两声,然后看向陆广白,说道:“小陆,你来告诉张秦氏什么叫天阉?”   “啊?”   陆广白一脸惊骇地抬头看向郭烨,诧异道:“你连这个都发现了?我还想等你对付不了这女人的谎话时,再将王毛乃天阉的事实公布的!”   郭烨笑了笑,说道:“你刚才在拼凑尸体的时候,停留在王毛尸体双腿之间这个位置的时间最多,能让你小陆这么在意的,我自然也要关注。嘿,这不就有收获了吗?”   “你真鸡贼!”陆广白真无力吐槽郭烨了,连这个小细节都能被他抓住。   张小萝就算是胡人,也是胡人少女,见陌生男子的裸尸怎会好意思?而且还要看男人最羞人的部位。所以她将头撇过去,不愿去看。   其他人顺着陆广白手指的方向,看着王毛两腿间的裆处,陆广白介绍道,“大家请看,王毛生来就和正常男子不一样,他是最严重的天阉,前阴几乎不生,若不仔细发现,几乎看不到。这种天阉,怎么可能和张秦氏偷欢行闺房之乐?真是天网恢恢,感谢你们分完尸,没有及时运出城销毁,而是将他的尸体完整保留在了大瓮中,不然还真找不到这个端倪!”   “所以,张秦氏,你在撒谎!”   郭烨声音落下,张秦氏已经惊吓的跌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双眼顿时失去了神采,再也无刚才撒谎时那番的镇定。   郭烨问道:“张秦氏,为什么要撒谎?你宁可舍了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的那个人,才是你真心喜欢爱慕的人吧?”   “什……什么?奴家听不懂官爷说的。”张秦氏已经紧张了。   郭烨并不在意她强弩之末的抵抗,继续问道:“你说家中的钱财也遭了贼,全没了,是么?”   张秦氏轻若蚊声的嗯了一声。   “这人真是好算计啊!”   郭烨双掌轻轻拍了两下,赞许道:“睡了女主人,杀了男主人,卷走了张家所有的积蓄,还有女主人宁可舍了名节护他周全,若是没有王毛天阉的这个漏洞,恐怕真的是天衣无缝啊!可惜啊……你说我推断的对吗?”   “我……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张秦氏还是顽抗到底。   郭烨又道:“张秦氏。你知道吗?既然你承认和王毛私通,那就是通奸罪,女子通奸至少流刑一年。你承认和张老三合伙分尸王毛的尸体,虽说不能证明人是你杀的,但是分尸协办,也能判你至少两年流刑。这两罪并罚,三年流刑下来再回长安城,恐怕已经是物是人非了吧?”   这一次,很明显,张秦氏的身子狠狠颤抖了一下。   郭烨不急,又缓缓说道:“张秦氏,你好傻,你拼死护着人家,还将张家所有的积蓄都托付给了他,也许人家现在正在平康坊哪个温柔乡里,绿环肥瘦,左拥右抱,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呢。最好是你张秦氏流刑三年,死在千里之外,那这样的话,他还能继续花着你们张家的钱财,在长安城里风花雪月,逍遥快乐!”   “不!”   张秦氏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最后一点心理防线成功被郭烨彻底瓦解,瞬间泪流满面,声泪俱下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   “他是谁?”郭烨逼问。   张秦氏又沉默了。   旁边所有人都急死了,罗九亮都快急得上前用刑逼供了。   郭烨摇摇头,示意众人莫要着急,随后对张秦氏说道:“你只要说出实情,我会以不良人的名义提请薛县令,念在你是被贼人一时蒙蔽,对你网开一面。你若杀了人,我想薛县令在上报刑部时,也会斟酌奏请,希望对你从轻发落的。”   “不,我没杀人,杀人的是严……严万春!”   张秦氏终于土崩瓦解,吐出了实情……   严万春就是她真正的奸夫,她一直想要保护,不惜牺牲名节也要保护的奸夫。   严万春原是长安武馆里的一名武师,长得人高马大,有些武艺把式,虽说谈不上俊俏,但架不住他那张嘴能哄人。   正如之前张秦氏说自己和王毛有染的缘由一般,其实真正时常在被丈夫殴打之后安慰她的,是严万春。严万春长相周正,嘴巴能哄人,而且会些武艺,身体强壮健硕。   一来二去之后,就和张秦氏好上了。常常半夜翻墙来与张秦氏私会。两人之事一直都比较隐蔽,而且正如张秦氏所言,张老三基本都是四更天才会回家,所言一直无人知晓。但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严万春半夜爬墙爬多了,也还是会惊动了半夜未睡的邻里。   王毛就是张家的邻里,王毛整日沉迷赌博,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张家不愿和他往来。   有天夜里,王毛夜尿起身恰巧看到了一个健硕的身影,呲溜一下进了张老三家的院子。他一开始以为是个飞贼,如此,经过几次观察,王毛就把这事搞清楚了。哪里是飞贼,而是张家媳妇儿红杏出了墙。   昨天夜里,不到二更天,王毛就爬进了张家的院子,他知道张老三这个时候不在屋中,就进了张家卧房,以此事威胁,要张秦氏给他拿十贯钱,不然就将此事告诉他丈夫张老三。   因为最近时日,王毛在赌坊里输了很多银钱,想敲诈张秦氏点钱财去赌坊翻本。   张秦氏生怕丈夫发现此事儿,加上张家的钱财一直有她掌管,所以她也就允了。   好巧不巧的是,正在她翻箱倒柜拿钱的时候,一向四更天才回来的张老三,这突然中途回了趟卧房,就见着半夜三更张秦氏和王毛居然同处一室。   张老三一进来,张秦氏生怕王毛说出自己和严万春的奸情,就大声疾呼,夫君救命,王毛要轻薄我身子。   张老三大怒之下,丧失了理智,拔出腰间的剁肉刀就向王毛砍去,那张老三早年曾学过几招功夫,这些年又惯了砍骨剁肉,不等王毛张嘴辩解,三下两下就把王毛给砍死了,最后还重重给了张秦氏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了一轮巴掌印。   激情冲动下杀完了人,张老三有些后悔了,一边说着软话哄着张秦氏,一边找了个大瓮,把王毛的尸身剁了块,装了起来,接着埋在卧房地底下。   夫妻俩好一阵折腾,张老三为怕别人生疑,又保持习惯去了厨房,回到厨房继续准备第二天的绿肉。   按理说张秦氏这个时候只要举报张老三杀人就好,但是她不敢,一是张老三杀王毛是因为他诬告了王毛轻薄她,二是她怕张老三震怒之下,将她也一并杀了。   所以才犯下了协助张老三肢解尸体的蠢事!   ……   等着卧房收拾干净了,张秦氏有点害怕的躺上了榻,毕竟卧房地下埋了一坛子的尸体,张秦氏不害怕那是假的,瘆得慌!   但是,严万春不知道今晚张家发生的事啊,他又如期来找张秦氏相会了。他翻墙进了张家院子,钻到了张秦氏的床榻上。   他的突然到访,没有把张秦氏吓得丢了魂,还以为是王毛的冤魂来索命了。   她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严万春听。听了王毛的事后,严万春颇有些后怕,虽然他自信自己对张老三对上,不会像王毛那样丢了性命。但是哪天要是让张老三知道他和张秦氏偷欢,那张老三趁他不留意,要了他的性命,那就真的没错说理去了。   他想告发张老三杀人,但张秦氏不同意。因为报了案就会牵扯出张秦氏的通奸之罪,而且王毛之死,她有连责的。   思考再三后,严万春决定索性就来个先下手为强,今晚做了那张老三,一劳永逸的绝了后患。   他知道张老三半夜卤制绿肉的厨房怎么走,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绕道厨房边,准备下手之时,却发现,厨房的门半开着,门边窗户下还躺着一个人。   怎么回事儿?   严万春走近一看,却是一名带着巨剑的胡人少女,正昏倒在地上。至于怎么昏倒的,就不是他现在所关心的。   他透过窗户的缝隙发现,张老三根本就没在煮肉,而是正背着门,唉声叹气呢。估计是因为冲动杀了王毛,正在懊悔。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背了一条人命,整日要提心吊胆,自然坐立不安了。   当即,严万春就产生了一个嫁祸于人的想法。   他偷偷拿起那把略有些沉重的巨剑,快速闪入屋内,毕竟是有武艺的武馆拳师,拿起这把巨剑虽说有些吃力,但绝对是他能驾驭的。   他趁着张老三不着意之时,一剑从张老三的后背狠狠刺了进去,贯穿前后,张老三血水喷涌,当场毙命。   紧接着,他又把那昏迷的胡人少女,挪到了厨房内,就放倒在张老三的尸体旁……   完事后,他回来找张秦氏,向她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他哄着张秦氏拿出了一大笔钱,说是如今做下这等事,这长安县是待不得了,他先去外地,给两个人建个安乐窝。若此事嫁祸成功自然最好,若不成,他也会想办法偷偷潜回来把张秦氏接走,一起过那神仙一般的日子。   听了郭烨的一通分析后,张秦氏发现,要等严万春回来接自己走,恐怕是迟迟没有归期的事儿了。   倒是张小萝听完所有的故事后,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惊叫道:“我说呢,我明明记得我是在窗户那儿晕倒的。怎么醒来的时候,却躺在了绿肉的厨房里。原来是那姓严的在搞鬼!敢嫁祸于本姑娘,哼,你等着!”   罗九亮提出了一个之前刚进张家时的质疑,“既然张秦氏知道家里的钱财是被严万春拿走的,为什么一开始报案时不说,直到我们第二次来,她才肯说呢?”   “一开始想遮掩严万春的事儿,所以才没有提及钱财吧。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提起了,这就要问她自己了。”郭烨看着张秦氏。   张秦氏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张小萝,低着头说道:“奴想着,这么大笔钱财突然没了,怕是终会被查出来,不如就用这个,把这胡人少女的罪名坐实。只要她被判成了真凶,这案子就算盖棺定论。那时候,严万春也能快些回来与我双宿双飞。”   嗯,张秦氏这个解释,却也合情。   陆广白一言未发,这时听到此处,也不由唏嘘道:“人啊,一旦心中的恶念作祟,真不知会变得如此可怕!”   “可还是不对呀!”   张小萝问道;“还是有个问题没解释清楚呢,本姑娘为什么会在绿肉的厨房里,看到到处挂着人手人脚,大锅里煮着脑袋呢?我相信我没看错的!”   陆广白轻叹一声,这时边上有衙役送来了白布,他将白布盖在了那些尸块上。   随即拍了拍衣袍,站起身来,说道;“姑娘,眼睛有时候也会骗人的。我再说一次,他们张家的厨房里,的确是正经熬制卤肉的地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手人脚人脑袋,更不是什么人肉屠宰场!”   “那我为什么会看到那恐怖血腥的一幕呢?”张小萝歪着小脑袋,一脸的难以置信。 第030章 米囊花之美(上)   “小萝姑娘,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陆广白淡淡说道。   “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说了跟没说一样。”张小萝撇撇嘴,不知道为何她就是不喜欢这个性子寡淡的陆仵作。   “小陆,你莫不是有什么发现?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卖关子了?”还是郭烨了解陆广白,他知道小陆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其实我也是在捡王毛的尸块时,突然想到的,不过还得去张老三熬卤驴肉的后厨验证一番才是。”陆广白说道。   “行,罗捕头,麻烦你的人,将这张秦氏先行收押。”郭烨对罗九亮说道。   罗九亮正要应下,陆广白说道:“不如将张秦氏也带去厨房吧,要解开小萝姑娘所见之谜团,还得张秦氏也随同一趟才是。”   “好吧,神神秘秘的。”郭烨小小鄙视了一番。   罗九亮现在也轻松了些许,毕竟张老三命案已经告破,凶手严万春他跑不了,刚刚他已经安排手下快班的捕快十数名前往严万春的武馆,务求在风声没有走漏,严万春没有出逃之前,将他拿下。   估计等着厨房的谜团解开了,严万春也被擒拿归案到长安县衙里了。   “这里现场由去我的手下来打理就成,罗某也随你们去厨房,吃了他们张家几十年的卤肉,可莫要是人肉才是。”罗九亮现在更关心的是张家百年老店的卤肉,到底是不是人肉,他们家卤肉的味道可不是其他肉肆能比的,要真是人肉,那他可真就吃了几十年人肉了。一想到这儿,罗九亮又想吐了……   “行吧,同去,弄个究竟!”郭烨招呼了一下其他人,随陆广白去了张老三熬卤驴肉的厨房。   到了现场,张老三的尸体没被拾掇走了,地上的血泊有干涸之势,而且有蝇虫飞舞,没办法,现场还是要维持原样,因为回头还要将严万春带回现场来指证。   这会儿血腥味儿少了些,没那么刺鼻了,但空气中夹杂着厨房几十年来熬卤肉积留下来的味道,再结合现场这情况,还真让人有些作呕。   罗九亮又想吐了。   张小萝和李二宝他们也不禁捂住了鼻子,倒是陆广白和郭烨早就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   陆广白拿出之前在张老三尸体边儿上找到的香丸,对郭烨说道:“你那颗香丸也拿出来,你嗅闻一下。”   郭烨拿出香丸一闻,清香扑鼻,瞬间提神醒脑。   他好笑道:“小陆,你别跟我说,这香丸是张老三是自己买来用的,大半夜熬制卤肉的时候,怕自己打瞌睡?”   “提神醒脑防夜里干活打瞌睡是其一。”陆广白说着,走到了走到了灶台前,此时灶台里的火早就灭了,但尚有余温。他起开熬肉大锅的锅盖,锅里还有昨夜熬卤的卤肉,锅盖一揭,又是一股肉香四溢,扑鼻而来。   罗九亮忍着热心,垫着脚尖看着大锅里那一块块的卤肉,心有余悸道:“是这味儿,就跟平时兜售俺们的绿肉味道是一样的,吃了他们家几十年了,这味儿就是这么正!陆副尉,该不会真的是人肉吧?”   陆广白直接伸手从卤水中捡起一块肉,指着肉面上的纹理,说道:“人肉切割出来的纹理,不是这样的。你凑近了看。”   “呃,算了,不是人肉就行。”   罗九亮哦了一声,什么纹理不纹理,他也不懂这个,但是现在心里有阴影了,对肉都很敏感。   郭烨知道,小陆这几年在县衙仵作房里剖切的尸体,个挨个窜起来,估计能将永乐坊的坊墙围一圈了,所以人肉还是豚肉或羊肉,小陆不会判断错的。   郭烨点点头,说道:“小陆,说重点。”   陆广白将那块卤肉又放回到锅里,说道:“我之前小小尝了两口锅里的卤汁儿,发现这卤汁儿有问题……”   郭烨当即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广白回道:“你在院里审讯张秦氏的时候,我又折返回厨房了一趟。”   郭烨微微回忆,刚才小陆的确离开院子一小会儿,后来才出现的,院里是二次回到现场勘查啊。   不过对他尝卤汁这种行为,他是不赞同的,说道:“你怎么那么冒失?万一这卤制里真的有问题,出了事怎么办?”   陆广白摇头道:“张家是百年老店,他们家的肉从没听说吃死过人,说明卤制之法是没问题的,这卤汁儿更是没问题的。呵呵,其他家肉肆平日里估计都削尖了脑袋,想尝他们家的卤汁吧?”   小陆说得倒是实情,卤汁儿汤底可是秘制配方,每家都不一样,这种秘方基本是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的。张家这卤肉店百年屹立不倒,说明张家的卤汁汤底绝对是万中无一的。   “言归正传,我这一尝他们家锅里的汤底卤汁儿,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汤底有问题。”陆广白突然面色严肃地说道,“因为我尝出可底也伽的味道。”   “什么是底也迦?怎么听着像蕃名?”郭烨问道。   陆广白嗯了一声,回道:“你没听过这名很正常,若不是我平日里喜欢搜罗奇花异草,经常跑蕃市里的那些蕃人打交道,从他们手中买过这底也迦,不然真尝不出这味道。底也迦是拂菻国的一种膏药,主要用来治发热腹泻,解除体毒。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大唐应该是乾丰二年,拂菻国遣使来唐献药。本来这底也迦不在民间流通的。但这几十年来,随着拂菻国商人来我大唐商贸往来,经常在西市那边售卖拂菻国之物,渐渐地,这底也迦在西市的拂菻国商贩手中也能买到了。”   拂菻国是唐人对当时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的称谓,公元十五世纪中叶,拜占庭帝国被土耳其帝国所灭。   “原来如此。受教了。”郭烨真心地长了见识,越发离不开小陆,这家伙懂得实在是太多了。   张小萝这小丫头静静地听了这么久,虽然不喜欢性格寡淡的陆广白,但还是忍不住地张嘴问道:“你是说张老三家的肉之所以这么香,是因为卤肉之时,在汤底卤汁中加了底……底……”   “是底也迦!”李二宝在一旁补充道。   张小萝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你刚才也说了这底也迦是治发热腹泻,解除体毒的灵药,这跟我在这厨房见到人间炼狱惨状有什么关系?”   “你莫要急,很快就到你这儿了。”陆广白继续说道,“自古有云,是药便有三分毒,这底也迦药膏也是由各种相生相克之草木相佐而成,但其中主要的几味草木中,有一种异草足足占了七成,那便是……断肠草!”   “断肠草是啥?”张小萝又问。   郭烨这时突然说道:“莫不是米囊花?”   陆广白笑着说道:“你也听过?”   郭烨说道:“断肠草不过是时下那些诗人对其的叫法,这玩意也叫米囊花。据我所知,这米囊花的确是西域那些西域商人带来我们中原的。九月九及中秋夜种之,花必大,子必满!”   “看来你也没少和西市的西域蕃人打过交道。”陆广白说道。因为这米囊花也好,断肠草也罢,仅仅是西域商人带来中原自己种植的,还没有在中原各处种植开。因为他知道这种米囊花不宜推广,因为除了观赏之外,米囊花也能熬炼出一种令人上瘾的膏药出来,除了可以用药,也可以做毒。   “我现在有点明白你说得意思了,米囊花……底也迦药膏……卤汁汤底……街坊四邻都爱吃张家的卤肉!”郭烨琢磨了一番,说道,“因为米囊花可以让人上瘾,而且一旦投放量过大,久久吸食闻之,会让人致幻!”   “没错!”   陆广白从灶台上拿起一个黑色陶瓷管,说道:“这就是底也迦药膏,估计平时偷偷藏着,半夜熬制卤肉的时候再拿出来投于汤底中。昨晚出了意外,所以这陶罐还没来及收起来。”   接着。他对张小萝说道:“接下来轮到你了,你昨晚在窗户下一直呆着,他又正在熬制卤肉,正是底也迦药膏在汤锅里沸滚,药性最强之时,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吸进了米囊花的味道,所以你看到的那一幕人间炼狱,正是米囊花致幻的效果。”   “那他张老三自己不是一直在锅前着肉吗?怎么没事?”张小萝还是不服。   陆广白拿着手里的香丸,说道:“不是有这个香丸吗?在投放底也迦药膏在汤底里沸滚,药性出来之时,他就将这两颗香丸放入鼻中了。香丸虽不能治病,却能抵御米囊花的致幻!”   “这么一解释,都通了!都通了!哈哈哈……所以说都是米囊花惹得祸啊,回头我就向我家县尊大人建议,将长安县辖区内种植的米囊花都控制起来,莫要再被人各处种植,祸害百姓了。”一旁的罗九亮终于笑出来了,终于不再担心这些年是不是吃的人肉了。   “嗯,等我们回到不良司,也应向付九付大人禀报此事,这米囊花应该控制,尽量销毁,莫要传到各地,一旦无人监管,被人利用的话,真是大祸!”郭烨也难得严肃的附议道。   诗人们常感叹,芍药之后,米囊花最繁华,加意灌植,妍好千态。   但殊不知米囊花虽美艳万千,却也是万恶之源,所以唐之后历朝历代都仅被小范围的控制种植,哪怕过了一千多年,米囊花也没在华夏大地种植推广。   因为它在后世还有一个众人熟知的名字,叫做……罂粟花。 第030章 米囊花之美(下)   “现在想起来,之前有一点是我疏忽了,”郭烨说道,“张小萝在长安县衙签押房里,说她自己闻着肉香来到了张家,然后躲在窗台下窥视。接着就人事不知晕倒了,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张老三身边,疑是凶手!窗台到张老三横尸之地,至少要先进屋啊……说明是第三者将她挪了过来的。这点是我疏忽了!”   张小萝一拍自己的脑门,惊道:“对呀!我明明是在窗台那边晕倒的呀!”   陆广白摇摇头,对郭烨说道:“当时她作为嫌疑人,她的话不足以取信,所以没有在意实属正常。再者,现在我们都是从结果推前因,自然发现凶手在过程中错漏百出,比如张秦氏,她说她丈夫从来不让她进厨房,现在终于可以解释了,一个动不动就打妻子的男人,怎么会舍不得让她进厨房?”   郭烨说道:“是啊,除非厨房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陆广白对张秦氏说道:“张秦氏,我问你,你是嫁给他之后,就没进过张家卤肉的厨房吗?”   张秦氏嗯了一声,低声道:“张老三说张家熬制卤肉之法传男不传女,妾身是外姓女人,不宜进来。后来街坊四邻误以为是张老三怜惜妾身,舍不得妾身十指蘸了阳春水。”   郭烨看着她那白皙的皮肤,还有纤细葱白的十指,说道:“虽说张老三在厨房里有勾当,但是对你也算疼惜,你背着他与其他男人偷欢,你们这夫妻缘分修得也是薄。”   “若不是他对妾身打骂,妾身岂会偷野男人?”张秦氏委屈道。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家事,谁来断,都断不清。”   郭烨对张秦氏摆摆手,对罗九亮说道:“还是交给罗捕头来断吧。”   “嘿,交给我们家县尊大人来断才是。”罗九亮很鸡贼地把锅一甩。   罗九亮招了手下,让人将张秦氏带了下去。   陆广白抱着那个黑色的陶瓷管,对罗九亮说道:“罗捕头,这个是证据,但能否送我一些?西市那些蕃人们售价有些贵,我这微薄薪水又要吃穿用度的……”   罗九亮犹豫了一下,毕竟是证据啊。   郭烨勾住罗九亮的肩膀,说道:“帮个忙呗,今天若不是小陆,这案子哪里能破?他平日里就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物感兴趣。”   “呃,好吧,低调,低调,莫要声张。”罗九亮说道。   这时,有捕快回来报讯,说严万春已经抓捕归案,目前看押在签押房中。   “郭兄弟,陆副尉,罗某得回去了,估摸着过一会儿,县尊老爷要差人来唤我了。”罗九亮赶紧跟郭烨几人告辞。   “喂,你先别走!”喊话留人的不是郭烨,而是张小萝。   罗九亮不明所以,转身看着张小萝。   张小萝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道:“你将我押在签押房中,若是没有我家小哥替你破了案子,洗脱了我的嫌疑,是不是要将我送进大牢里啊?接着稀里糊涂替人偿命当了糊涂鬼啊?”   说到我家小哥的时候,她腼腆地看了看郭烨,看得郭烨一脸懵逼,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她家小哥哥了。   不过张小萝的话还是让罗九亮有些尴尬,毕竟抓错人了嘛。   好在郭烨出来当和事佬,说道:“小萝姑娘,这也怨不得罗捕头,他乃一县捕头,有缉盗捕贼之责,你说他第一时间赶到在案发现场,发现你躺在死者张老三的身边,他将你带回县衙羁押留审,也是合乎章程的。”   “好吧,既然我家小哥出来替你求情,那本……本姑娘就原谅你了,下次莫要再做糊涂官判糊涂案,冤枉了好人才是!”张小萝挥挥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惹得郭烨等人啼笑皆非。   郭烨对罗九亮笑道:“罗捕头,既然严万春业已归案,那你赶紧回县衙吧,莫要让薛县尊久等。”   罗九亮拱拱手,转身对几名留守张家的衙役交代了几句。   见着罗九亮走远了,张小萝猛然才想起来,喊道:“喂,本姑娘的大剑,大剑还在你们签押房里呢!”   郭烨将她唤住,笑道:“放心吧,丢不了,晚些时候去县衙自取便是。”   “好嘞,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小哥。”   张小萝在李二宝面前是娇蛮,在陆广白跟前是抬杠,但不知道为何,在郭烨面前,她就变得乖巧听话,兴许是在受冤时郭烨第一个站出来替她接了案子的缘故吧。   不过她这话却把郭烨问懵了,不解道:“我们自然是回不良司,至于你,当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啊。”   “呃……对哦,”张小萝羞赧地笑了笑,说道,“我周游四海,行侠仗义,连家都没有,也不知道要回哪儿去。”   李二宝一愣,脱口道:“这么惨?”   张小萝瞪了他一眼,啐道:“要你管?”   郭烨也被这个蠢萌蠢萌的小萝莉给萌到了,调侃道:“那你就继续周游四海,行侠仗义吧,不过下次可要注意了,莫要再翻墙入院,私闯民宅了,大唐的律法跟你们番邦他国可不一样。”   一旁的陆广白附议地点了点头,说道:“依着《唐律·贼盗》所录,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夜闯民宅者,主人是有权利可以直接将其杀掉的,即便没杀了,被活捉也是要送官法办打板子的。   “啊?这么严重,我以为唐风豪放……”小丫头明显不熟悉大唐的律法。   郭烨苦笑道:“大唐泱泱大国,自然是风华万千,海纳百番。但我们唐风再是豪放,也容不得你深夜翻人家的墙头,闯人家的宅子啊?”   “嗯,要不我也加入你们不良司吧?”   张小萝石破天惊,郭烨、陆广白、李二宝三人齐齐惊呼一声。   这丫头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张小萝继续一脸向往地说道:“不良人,行走于云波诡谲,侍奉于法理真相。简直太威风了!啧啧,要是我父……父亲知道我成了不良人,嘿,他老人家肯定开心极了!”   “行了,快些回家去吧,不良司里没有地方让你行侠仗义,”郭烨说道,“再说,你一个小丫头进不良司能干嘛?”   “你莫要瞧不起人!”张小萝挥舞着小胳膊,攥着小拳头说道:“本姑娘一身本事,你是没见过罢了!你们不良司抓捕大盗巨寇时,总能遇到拒捕之人吧?我那大剑之下,哼,少有几合之敌!”   “莫要说大话,小爷在不良司中才是鲜有匹敌!”李二宝瓮声道。   张小萝嘴角一撇,轻视道:“就你?还鲜有匹敌?本姑娘倒是想见识见识,敢不敢比试一番?”   “哈,小爷不敢比?简直是笑话!”   李二宝往前一进步,将身上背着的双锏解了下来,放到一边地上,傲然道:“我不拿趁手的兵器欺负你,咱们就比试比试拳脚。”   郭烨在不良司呆了月余,知道李二宝天生神力,曾亲眼见过这小子双手举起一尊大鼎,而且更是擅使双锏,一双金锏挥舞起来,颇有几分大和尚舞疯魔杖的风姿。   那两条金锏他也拿来把玩过,做工讲究,绝对出自名匠之手,估摸着是他爷爷前任宰相李昭德帮他搜罗到的。   “哼,我若大剑在手,你那双锏就是两根烧火棍!”张小萝指了指这厨房这一方小天地,说道,“这地方太窄,腾挪不开,我们出去院里打!”   “怕你啊?”李二宝跟着张小萝去了院里。   郭烨和陆广白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被这俩聒噪的熊孩子搞得有些头疼,赶紧跟了出去。李二宝的武力值郭烨是知道的,这混球可别打的时候收不住气力,直接一拳把人小姑娘给干散架了。   到了院里,俩人已经左右腾挪,挥拳互迎交上手了。   看出来啊,这张小萝居然跟李二宝能拳拳到肉走上好几个回合,而且还不落下风。   郭烨不禁暗忖,这小丫头果然有些本事,刚才还以为她就是个耍嘴皮子乱充高手的孩子。   不过估计如张小萝之前所言,她不擅拳脚,更擅长大剑,所以几十个回合下来之后,尽管体力上还跟得上李二宝的速度,但是却已经渐渐地从主动出击转为了被动防守。   突然,她脚下一趔趄,被李二宝抓住了破绽,趁她立身未稳之机,李二宝一记刚猛的直拳呼啸般直奔张小萝的面门。   张小萝此时别说还手了,就连做躲避的反应都不够。   郭烨暗惊一声,要糟!   不过好在李二宝的拳头离张小萝的娇颜不足两寸的距离,停了下来。   只见李二宝缓缓收起拳头,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小爷从来不打女人!现在服了没有?”   “服你鬼!”张小萝娇喝一声。   突然出手,嘭!   张小萝一拳砸在了李二宝的鼻子上。   霎时,李二宝鼻血喷涌,疼得他捂着鼻子顿了下来!   “你无耻!居然偷袭小爷!”李二宝一边捂着出血的鼻子,一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本姑娘怎么就无耻了?谁让你关键时候大意了,我这叫反败为胜!”张小萝撇撇嘴道。   “你……你,我这是大意吗?我是从来不打女人,才让你偷了一拳!”李二宝心里憋屈死了。   “你这呆瓜,战场上还分男人女人吗?”   张小萝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巾帕扔给了李二宝让他擦鼻血,一边不忘老气横秋的教诲道:“你母亲没教过你,不要小看了女人,特别是好看的女人吗?”   “呸,就你这黄毛丫头还好看?我看你就是个耍赖的女人!”李二宝用巾帕止住了鼻血,气呼呼道。   张小萝嘁了一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还不承认!怎么样?现在服气了没有?”   “你胜之不武,不服!”   “战场上管你胜之武不武,赢了便是!”   “哼,下回让你尝尝我双锏的威力!”   “呵呵,下次姐姐让知道什么大剑之下,全是土鸡瓦狗!”   ……   郭烨看着俩人从拳脚相交,到互撕嘴皮子,没完没了,喋喋不休,不由一阵头皮发麻,这俩如果以后真在一起办差,那还不吵翻了天?   倒是陆广白低声在郭烨身旁说道:“这胡人少女能跟二宝纠缠这么久,倒是有些本事的,比司中那些世袭不良人要强太多太多了。”   不良司中有从外面招录的能人,自然也有世袭的庸才。   郭烨知道这是不良司中一些现状,但没有吱声,因为这种事情目前不是他们能管的,上面还有不良尉呢,再上面还有不良令呢。   陆广白又道:“这胡人少女又是飞爪、套索、又是夜行衣……本就擅长蹿房越脊,咱们这一卫中的确少了打听刺探的能人,我看她行。”   “小陆,招录人进不良司此等大事,这是你我能作主的事儿吗?”郭烨摇摇头,说道,“就算她有些本事,你莫要忘了她非大唐之人。长安不良司所涉之案子,哪个是能让番邦异族之士参与知情的?”   “诶,这个也是。”陆广白替张小萝可惜了一把。   这时,张小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至郭烨跟前,雀跃道:“小哥,我能将那呆瓜击败,怎么样?我可以加入你们不良司了吗?”   “这,姑娘,我跟你说,这个事儿恐怕是……”   郭烨想好了措辞,正要婉拒,却见张家门口涌进来的一拨人,硬生生地将话给噎回了话。   张小萝一见来得这些人都是统一装扮,无一不是头戴黑幞头,身着软甲缺胯袍,外罩披风,腰配环首刀。   他们和郭烨一样,都是不良人!   张小萝艳羡地叫道:“哇,都是你们不良人诶!我的天,真拉风!这位姐姐更是英姿飒爽,好看极了!”   不良人领头的正是不良尉纪青璇。   纪青璇一进院中,见着郭烨等人,便急急招了招手,道:“本尉顺道路过此地,听闻你们跟长安县衙的人在此办案,便进来寻你们了。此间案子处理的如何了?”   “处理的差不多了。顺道找我们,什么事啊?”郭烨回道。   他知道平日里纪青璇这小娘皮看不上自己,连跟自己说句话都嫌累得慌。这么认真问话,莫非有事?   果不其然,就听纪青璇嗯了一声,命令道:“既然此间事了,那本尉暂调你们归队,萧廷案暂且放一放,现在都跟我走,城西永和坊又出大案子了。”   纪青璇的披风下纤手一抖落,人已经转身,带队出了张家院子,压根儿就不给郭烨打听询问和说不的机会。   这强势的小娘皮!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郭烨也只能一边追了上去,一边暗自腹贬了。 第031章 狐女杀人案   郭烨知道,能让纪青璇如此兴师动众的案子,绝非等闲案子。   路上,他找了机会追问了纪青璇,城西永和坊到底发生了大案?纪青璇也没遮瞒,一边赶着路一边简单地将城西的案情介绍了一番。   在长安城城西永和坊,有一户人家。夫妇二人,膝下一双儿女,拢共四口人。户主姓孙,叫孙斌。妻子姓吕,孙吕氏。儿子叫孙永立,女儿小名兰儿。   这户人家开了一间成衣铺子,生意也还可以,足以维持生活。孙斌夫妇唯一的心病就是:儿子孙永立瞎了一只眼睛,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成亲娶媳妇。   昨日傍晚时分,孙斌忽然摆下上好的酒宴,招待街坊四邻,说要给儿子孙有立成亲。   之前也没听说,那孙永立已经定亲了啊,怎么今儿就要成亲了?街坊四邻们满怀疑惑。   等那新娘子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街坊们就更疑惑了。   无他,因为那新娘子实在是太漂亮了,肤如凝脂,眼似春水,口若樱桃,身形窈窕。   这么一个天仙似的人儿,竟然嫁给了瞎了一只眼的孙永立?这孙家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将如此漂亮的女子娶进门?   有人窃窃私语,这女子长得如此颠倒众生,简直不似凡人,该不会是什么狐仙鬼怪变得吧?   一番锣鼓喧天,炮竹齐鸣下,坊邻们一起见证了孙家这桩婚事。   过了一晚,也就是今天早上,有关系相熟的街坊发现,老孙家一直大门紧闭,没有动静。   这时辰不算早了,年轻人刚刚成了亲睡个懒觉倒也不奇怪,关键是孙斌和孙吕氏平日里都起得早,因为成衣铺子要开门做买卖的。   总不能儿子娶了媳妇,老两口也睡懒觉,连生意都不做了吧?   有人在大门外拍了拍门,又叫了几嗓子,孙家一直没人回应。   这下就更让人揣测了,孙家莫不是昨晚真的娶了个狐仙媳妇,一夜之间全被狐仙给迷住了?   于是有心善的街坊就赶紧去找了坊正朱侠。坊正乃永和坊的主事者,没有坊正在,他们可不敢擅闯私宅。   坊正朱侠闻讯问来,也跟着坊民们在宅外一起叫门。   叫了半天,孙宅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坊正朱侠担心要糟,于是带着大家伙儿撞开了孙家的大门。   一入内,便发现孙斌一家四口已经死了。   死状可怖蹊跷,一家四口,竟全都是被挖走了心脏。至于昨天傍晚刚娶进门的漂亮儿媳妇,已经消失无踪。   杀人,还挖心。   为何要杀人?   为何杀了人还要挖心?   自古民间便有传说,只有狐仙鬼魅之流,才会害了人还挖走凡人的心脏。难道真的是,狐仙妖魔在害人?   一时间,孙家四口遇害的消息便传开了,虽然还没闹得满城皆知,但整个永和坊内的坊民们,已经是人心惶惶,害怕狐仙也找上自己家。   狐仙害人这种流言蜚语一旦处置不当,便会招来妖言惑众的大罪,坊正朱侠自然不敢怠慢,他赶紧来不良司,将此案呈报。   这种涉及猫妖山鬼狐仙的稀奇古怪的案子,不良司素来都要和丽竞门抢,因为这种案子最容易被丽竞门拿来做文章,搞风搞雨构织陷害,借机排除异己。到时候又不知道牵连多少无辜的官员了。   所以案子一报道不良司,纪青璇就征得付九同意,接下了此案。但是长安不良司如今也是案卷如山,九位不良尉都各有案子要处理,所以人手上根本不宽裕,所以纪青璇接了此案后,重新调配人手,将郭烨几人也征调回来协办此案。   她向来看不上郭烨,但如今也是没办法,县令朱有德被灭口的凶手苏瑞娜逃之夭夭、萧廷在升平馆遇害案的嫌疑人窦婉儿虞青儿下落不明。这两桩案子还悬着没有结,这下又出了这么桩狐仙杀人案。   她急啊,这个案子若不以最快的速度侦破,到时候肯定会被丽竞门抓到了小辫。到时候万国俊借机发难的说辞,纪青璇都已经预想到了。   “一桩未破又接一桩,事不过三,你们不良司有如此多积案未告破,要么是你们人手不足,要么是你们能力不足。丽竞门与不良司同为朝廷的秘谍机构,不如我们丽竞门帮帮忙,将你们手中案子转交我们?”   这话一出来,全是阳谋。若是不良司不同意,万国俊肯定又会说,“不肯转交,莫非你们不良司有意在为贼人遮掩,不想我们丽竞门查个水落石出?”   真等着万国俊上奏折说出此番话,那到时候别说纪青璇,就是大理寺少卿、不良帅徐有功都没有理由反对。   看似一桩案子,暗中牵扯的却是千丝万缕的朝堂博弈。   ……   郭烨听罢后,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微微沉吟道:“狐仙山鬼什么的,以讹传讹罢了!老百姓口中说说便是了。我等不良人再说这番话,徒添笑话。到了永和坊,等小陆验完孙家四口的尸体再做讨论吧。”   “理应如此。”纪青璇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陆广白,她对陆广白验尸的本事,还是印象深刻的。   说着,她终于发现了一直跟着郭烨屁股后头的小萝莉,问道:“她是何人?”   “她是之前张老三案时……”   “姐姐,我叫张小萝。”   张小萝跟了一路,也看出了纪青璇在不良司中的位置,她很是乖巧地上前,说道:“我自幼学武,擅使腾挪轻身之术,蹿房越脊,如履平地。刚才郭小哥答应,引荐我加入不良司了。以后就同为不良人,多多照顾了。”   “嗯?”   纪青璇微微蹙眉,看了郭烨一眼,什么时候郭烨有荐人之权了?   不过眼下用人之际,他倒是没当众下了郭烨的面子,说道:“不良人有不良人的招募章程,郭副尉虽然推荐了你,不过还是要不良令大人定夺。这样,眼下城西孙家命案也需要用人,你暂为不良友吧,一起协办此案。”   “啊!真……真的吗?天了噜,我加入不良司喽!我是不良人喽!”   张小萝拍着手,一蹦三丈高。   “暂为不良友!”纪青璇纠正道。   “那也一样的威风!”张小萝貌似不在意不良人还是不良友,只要能成为不良司的一份子,她便是满足了。   一旁的郭烨全程目瞪口呆,这……自己什么时候答应小丫头推荐她进不良司啦?   纪青璇居然也同意了?当初自己哥俩为求自保进不良司当个不良友,都费劲巴拉的。   张小萝直接浑水摸鱼,就把事儿办成了。   到底是小丫头套路深,还是纪青璇转了性,居然如此这般好说话了。   不过他知道,小丫头即便成了不良友,要成为不良人的话,身世清白这关就不好过。所以也就没再多做言语。   当务之急,还是永和坊的狐妖杀人案。   他这么想,纪青璇也是这么想,用人之急,不做节外生枝事,其他诸事都为永和坊狐仙杀人案让路!   ……   ……   到了城西,永和坊,孙宅。   陆广白验尸完毕过,面色一阵沉凝,对纪青璇说道:“死者的确是被刨了心脏而死!”   “你是说死者并非不是死后,再被人挖出的心脏?”纪青璇听出了陆广白的话中关键。   陆广白轻嗯一声,点了点头。   “就是说,是被活生生被挖心而死?这也太残忍了!”郭烨颇为不忍地摇头,道,“这得是多大的仇啊?不过按理说若真是被活生生挖心而死,那惨叫声,街坊四邻不可能听不到的啊?”   “所以街坊百姓才会以讹传讹,说是狐仙山鬼杀人。”纪青璇说的道。   郭烨说道:“此案的关键是那个失踪的新娘,也就是坊民口中的狐仙了。”   “没错,就是她。”纪青璇一挥手,吩咐道,“做事吧!”   都是办案的老手,纪青璇这么一说,都懂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下来,就是查案的正常程序,问询昨天傍晚参加孙家婚宴的街坊四邻,描述那新娘的相貌,然后通过丹青高手画出画像来。   昨晚见到新娘子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临时找来了几个画师,然后根据坊民的口供,同一时间去做新娘子的画像。   画完之后,几个画师纷纷将新娘子的画像交了上来。   这不画还好,一画出来,新娘子的确美则美矣,但是郭烨和陆广白等人却是看的心惊肉跳,尤其是纪青璇,面色都有些微变,因为……每张画像上新娘子的容貌,都各不相同!   是的!   昨天傍晚参加婚宴的坊民,他们看到的新娘子的确是美若天仙,但却都不是同一个相貌! 第032章 白轿狐女现   “怎么街坊四邻看到的新娘,长得都不一样?”   李二宝拿着几张画像比对了一番,啧啧称奇道:“我小时候听府里老妪们说,山里的狐仙都懂幻术,她们一到人间就会施法术,让普通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所以幻术之下,每个人看到狐仙的面容都是国色天香之美,但每个人看到的面容又都不一样。”   “昂?这是不是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狐媚之术啊?”   张小萝听着也觉得有些渗人,小脸微微发白,站在郭烨身后,低声问道:“小哥,孙家四口人莫不是真的被狐仙施了法术,悄无声息地被刨了心?”   郭烨无语地摇了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不过看现场这情况,其他不良人也被眼前一幕给骇住了,纷纷将目光落在了不良尉纪青璇身上。   纪青璇微微皱了皱眉,低喝道:“李二宝,命案现场莫要胡乱说话动摇军心,这规矩还用我说第二遍吗?”   李二宝吐了吐舌头,退到了一边。   郭烨说道:“鬼神妖魔的假象,不过是为了掩住事实的真想罢了!小罗姑娘,你在张老三家厨房时,不也被底也迦的气味迷了你的心智,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看到张老三在烹煮人肉!结果呢?不过是一桩假象环绕的情杀案罢了!你且记好了,这办案查案,要敬鬼神,但莫要信鬼神!”   张小萝听得懵懵的,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你这话我赞同,一切虚幻皆为假象,不过是凶手的障眼法罢了!”   一旁的陆广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刚才验尸时,我发现孙家四口的死因虽然是被挖心致死,但却没有挣扎和反抗的痕迹。你们试着想象一下,刨心是何等之痛苦,却没有挣扎反抗,根本就不符合常理。你们再看他们家的摆设,几乎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那说明什么?”   “凶手对孙家四口下了药!”纪青璇立马听出了关键。   “小陆的尸格总是这么精准到位。”   郭烨对小陆的验尸本事从来不持怀疑态度,说道:“想要迷惑人心的方法很多,但如此大费周章地嫁入了孙家,然后又对孙家四口下奇药,最后再将他们四口人挖心致死,留下这么一个血淋淋的案发现场,凶手的目的要么是故布疑云,要么就是自己独有的杀人手法。但是,据我所知,孙家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他们这么费劲巴拉的,到底图什么?”   郭烨问到关键,杀人总有个动机,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将孙家给灭门了,到底所为何事?   郭烨也好,纪青璇也罢,还有在场的不良人,哪一个人办案经验是弱鸡了?纪青璇当初一声令下,在场不良人又散网下去,对孙家四周的街坊进行问询和资料收集。   很快,信息又逐一汇总过来了,从目前得到的资料上来断,户主孙斌迁入永和坊已经很多年了,孙家夫妇开的是成衣铺子,素来都是笑迎四方客,从没和客人红过脸、吵过嘴,至于和街坊四邻的关系,那就更加和睦了,尤其是孙斌的儿子,虽说瞎了一只眼,但是在街坊四邻眼中,这就是个老实孩子。   这说明仇杀的可能性不高。   孙家做的成衣铺子买卖,日子尚算富裕,纪青璇又让不良人在家中里里外外搜罗了一番,家中细软都在,貌似没有被劫财杀害的可能。   至于情杀,更谈不上了。孙家的儿子昨儿才娶上媳妇,至于女儿,还那么小,都没有情杀的可能性。   各种动机都不成立,案子的确有些棘手。   郭烨等人查了半天,不得要领,最后纪青璇只得让坊正朱侠带着几名巡坊的丁甲找来草席,将孙家四口的尸身用草席先盖着,然后再然朱侠去找几个更夫看着,过几日再行入殓。这招募人手守尸看更的相关费用,自然由不良司一并支应。   天色渐黑,纪青璇安排了两个不良人在永和坊继续暗查线索,其他人暂且先回不良司稍作休整,明日再继续查。   然而,当天晚上,又出事儿了!   第二日一早,又有人来不良司通报,长安城东的修行坊,有一户蒋姓人家,昨天夜里一家五口全部惨死,死状与孙家四口人一模一样!   都是被活生生挖心致死,但街坊四邻也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这户人家是开绸缎庄的,家境比孙家要强很多,他们家昨天倒是没有儿子娶媳妇的事儿。就是直接在昨天夜里,一家五口被灭了门。   一经了解,这户蒋姓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平日里没什么仇家。基本情况和孙家等同,找不出凶手灭其门的动机。   连续两天连环命案,纪青璇一筹莫展,连郭烨对她都少了毒舌的欲望,不良司中气氛有些凝重,甚至有人在私底下在传,难道真是狐仙在挖心杀人?   又是奔波一天,不过还是毫无进展。   当晚,倒是没有传来哪里有人被挖心的消息。   但是……   翌日,通济坊、长寿坊、义宁坊、怀远坊、安义坊……等二十多个坊的坊正来报:昨夜三更,本坊内发生了狐女游街之事。   是的,就在昨晚,二十几个坊里都有人目睹狐女游街的怪事。   根据诸位坊正的描述,昨天深夜,一顶白绸包裹的轿子在街上慢慢前进。几名妖艳的女子在轿子中露出了上半身,时而放浪大笑,时而放声大哭,人随轿走,一路上,她们不停从轿中伸出手撒着纸钱。   根据亲眼目睹过的人讲述,这抬轿子的人,俱皆面无表情,动作僵硬,不似活人。   等轿子离去,有胆子大的坊民曾上前查看,这白轿子所过之处,皆留下了一滩滩血迹,甚至还有撕扯掰碎过的肉屑块儿掉落,疑似人心。   所以坊正来通禀狐女游街的怪事时,还向不良司呈上了这些疑似人心的肉沫碎块作为证据,证明他们并没有妖言惑众。   陆广白第一时间拿了这些东西去了仵作房,一查究竟。   郭烨和纪青璇也跟了进去,他们也想快些知道结果。   幸亏陆广白给他俩一人一块生姜含在口中,不然仵作房中的腐臭和腥味儿,能让郭烨当初吐出来。   这仵作房长年验尸剖尸,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腐腥之味,普通人若没有生姜,根本扛不住。   稍稍缓过了一阵之后,纪青璇取出口中的生姜,说道:“血迹也好,人心的碎瓣儿也罢,兴许是牲口的,凶手无非还是故布疑云罢了。”   郭烨还是受不了仵作房这味儿,不肯取出生姜,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表示同意。   不过,陆广白却是摇了摇头,显然他已经查验好了,将口中生姜取出,说道:“据我所查,这血迹的确是出自人血,非鸡血狗血等牲口之血。”   纪青璇问道:“何以见得?”   陆广白回道:“一,牲口的血液较人血更粘稠,二,牲口的血比人血要更腥,更有异味,三,牲口的血没有人血咸……”   “你……你还尝……尝这血迹了?”纪青璇有些动容,下意识地掩住了鼻子。   “快,先漱漱口。连这玩意你都敢尝,你真行!”郭烨着急忙慌地打了一瓢井水。   陆广白用手推了推,说道:“干仵作没你们那么多讲究,放心,我自行处理过了。”   “陆副尉,你值得本尉敬佩!”纪青璇对陆广白抱了抱拳,如果不良司中都如陆广白这般,长安不良司何至于凋零至此,被丽竞门一直掣肘着?   郭烨将手中那瓢井水搁到一旁,问道:“那坊正们一并呈上来的肉疙瘩碎块也的确是人心咯?”   陆广白点头说道:“没错!而且至少是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纪青璇问道。   郭烨翻了翻白眼,指着刚才陆广白摆放血迹和肉块儿的案台,说道:“你垫一下脚尖嘛,小陆都拼凑出三颗人心模样了。”   “哼,就你厉害,你刚才怎么也说是来自牲畜的?”纪青璇嗔了他一眼,“马后炮!”   郭烨:“……”   这小娘皮对小陆的态度跟对自己的态度,就是有天壤之别啊。   陆广白没有理会二人的嘴仗,而是认真说道:“这次显然不是个别凶手在作案了,这背后应该是一个团队,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而且还有神出鬼没、装神弄鬼的本事!如果单凭咱们这一卫的人手,恐怕顾得了永和坊、通济坊,就顾不了昌寿坊、义宁坊。”   纪青璇想了一下,缓缓说道:“依着眼下的情况,此案已经是连环命案了,远非咱们一卫不良人能处置。别说我们不良司九卫各有司职,即便其他八卫都放下手上案子来协办此案,也未必能快速解决掉。我这就去禀报不良令大人,应该将两坊的狐仙杀人案,还有其他二十几坊的狐女游街案合并成一案,定为连环杀人案,然后同时知会长安县、万年县、雍州牧衙门……联手严查。”   这言外之意就是,即便丽竞门要插手此案,也无可奈何了。不能再让这个连环案发酵下去了,越是往下拖,死得人越多。   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了一眼,也晓得轻重,齐齐正色拱手道:“一切全凭纪不良尉作主!”   纪青璇微微颔首,将生姜扔回了案台的竹篮中,移步快速出了仵作房,前去找不良令付九通禀此事。 第033章 扑朔迷离疑(上)   不良令公事房,也叫醉仙居。   纪青璇每次来付九的醉仙居,都特别不自在,堂堂长安不良司的不良令,竟然将办理公务的房更名挂匾为醉仙居,简直让人可笑。   作为外调入长安不良司中的不良尉,纪青璇从骨子里看不上以付九为代表的世袭不良人,这些人总是缅怀过往的辉煌,止步于当下的朝堂,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心,对丽竞门一些所作所为置若罔闻。   付九就是不良司中守旧势力的领头羊,她在洛阳时义父徐有功就跟她交代,到了长安不良司之后先站稳脚跟,莫要和付九等老派不良人交恶,最终便宜了丽竞门,让丽竞门有了将长安不良司连根拔起的可趁之机。   所以来到长安不良司任职以来,纪青璇尽管看不惯付九等人的和稀泥,但依旧尊他为上官,凡事都向他请示。   但是,纪青璇始终坚信,终有一天,她将砸碎长安不良司内所有的守旧和无序,重建一个崭新的不良司,重塑不良司在太宗贞观时期的荣耀!   ……   尽管房内依然是酒气氤氲,不良令大人的脸颊酡红,显然喝了不少。但是,纪青璇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报与了付九听。   付九听罢之后,陷入了一番沉默。   纪青璇猜测,这位付大人估摸着要么正在醒酒,要么又想办法推搪此事了。   约莫静静地等侯了一会儿,就见着付九抄起桌上的酒葫芦,拧开塞子往嘴里又美滋滋地灌了一口,然后挥手说道:“知会长安、万年及雍州牧衙门,联合查案,本令悉数同意!即日起,不良司其他八卫的不良人,若有需要,也任由纪小娘调遣,尽快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吧!”   “啊?”   纪青璇差点没站稳,这不符合付九的风格啊。   没想到关键时刻,这酒腻子居然如此立得稳,站得住!还以为他会想办法推搪呢。   这是纪青璇始料未及的。   付九貌似看出了纪青璇的那点小心思,又是抄起酒葫芦猛烈地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边的酒渍,哼了一声,说道:“这世上不是你父亲徐有功一人才会忠于社稷,忧国忧民。小小娃子,莫要瞧不起人!付某忠君报国,为江山社稷瘸了一条腿那会儿。你这小妮子还没出生哩。要不是当年……”   纪青璇见付九说到一半,居然将话硬生生收了回去,好奇问道:“要不是当年怎么了?”   “罢了,罢了,往事不可追,徒惹辛酸尽做小儿女态,”付九摆了摆手,道:“丫头啊,我们这些世代相传的不良人,比任何人都懂得不良人这三个字的份量和意义,论起舍命的胆魄来,不在你们这些年青人之下!”   ……   ……   纪青璇从付九那儿领了命,等同于暂时在长安不良司中有了调拨人手之权,至于其他几方联合查案,不良司这方自然也以纪青璇为主。   一时间,让郭烨等人也沾着纪青璇的光,在不良司中风光了不少,尤其是郭烨这一伍中的其他几个临时拼凑搭组的不良人,本来在原来的不良尉手下就混得不如意,现在暂调这边来,居然也跟着扬眉吐气了一回。   不过说来也怪,几个衙门联合办案之后,狐女游街一事就彻底地销声匿迹了,接下来两天,居然也没有人再被莫名其妙地挖去心脏。   还有一点令纪青璇很奇怪,知会其他几家衙门时,她独独漏掉丽竞门,目的是不想这根搅屎棍来胡搞。可没想到的是,丽竞门那边同样风平浪静,好像就真不知道联合办案之事一样,万国俊至始至终就没有上门要求接手狐女连环案。   没有丽竞门捣乱的日子,简直不要太阳光灿烂了。   纪青璇带着郭烨等人,卯足了劲儿,全身心投入继续追查着狐女连环案。   ……   又过了一天,议事房中。   这间议事房很大,本是公用的,用来做商议案情的,不过暂时被征辟为狐女连环杀人的办事房。   纪青璇拿着一卷发黄的卷宗来到郭烨等人面前,面色有些不悦地说道:“这是不良令大人让手下人递过来的,并传话与我们,怪罪我们办事不力!我看了,我们的确疏漏了卷宗上一条重要的线索,我这个不良尉首当其罪!”   郭烨看纪青璇这脸色,显然被付九让人传话训斥了。也难怪她面色难看,现在她主办此案,在不良司中拥有了仅次于付九的便宜行事之权,但是案子的重要线索,居然还要上司给她提供。   训斥让她心里难受是其一,在付九面前面子难看是其二吧。   “我们漏掉了什么线索?”   郭烨接过卷宗,翻了开来查看。看罢之后,他觉得纪青璇替自己背了一个锅,因为这个线索他看过!但是他真的忽略了这个线索!   现在重新打开这个卷宗,结合狐女连环案,这个线索太有价值了!   这个卷宗其实不是狐女案的,而是很早的一个案子升平馆萧廷案的卷宗。这个卷宗的资料是关于萧廷案涉及到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名妓窦婉儿。   就是那个陪萧廷宿夜,后来萧廷在房中离奇死亡,她却凭空消失的名妓窦婉儿。   当日,郭烨记得萧廷在升平馆离奇死亡,窦婉儿离奇失踪,现场床榻上除了萧廷的尸体,另外只留下了一堆白骨。当时他和小陆追查的方向也是找到窦婉儿,只要找着窦婉儿,萧廷案基本上就算破了一半。   所以当时对窦婉儿的个人资料,通过升平馆的人,尤其是升平馆的老鸨进行了抄录口供,整理成了这么一个卷宗。其中就包括了窦婉儿的身世。   根据老鸨当时交代,“窦婉儿”八岁那年就被父母以十贯钱卖入了升平馆。是他们从小琴棋书画栽培大的。窦婉儿其实不姓窦,这个名字不过是她在升平馆的花名,是升平官老鸨给起的。升平馆有当年的买卖契书。窦婉儿真正的本名叫孙佩月。   她的亲生父母,卷宗上显示是永乐坊的孙斌及其妻孙吕氏!   原来问题在这儿!   郭烨没想到,这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案子,居然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么说来,孙家并非仅有一子一女,而是一子二女。只不过当年家境破落,将其中一个女儿孙佩月卖入了青楼,后来这个女儿竟然成了升平馆的名妓。   郭烨之所以疏漏掉这条线索,是真的好久没碰萧廷案了,以至于有这么一条重要线索,都没有记起。   之前根据街坊四邻的反馈,没有人提过孙家还有一个女儿,说明孙佩月,也就是窦婉儿几乎不跟孙家往来,断了联系了吧?   郭烨暗暗揣测,窦婉儿就在长安城里,但十来年不和家里联络,是不是因为她对父母非常痛恨?痛恨他们当年将她卖进了升平馆?她会不会因此设局报复了父母,还有自己的兄妹?   这个动机,貌似是成立的!   听完郭烨的分析之后,纪青璇也同意郭烨的这个设定,孙家的案子,很可能就与当初萧廷案失踪下落不明的嫌疑人窦婉儿有关。   陆广白质疑道:“很奇怪啊,孙家一个八岁的孩子卖进了升平馆,他们的街坊四邻居然不知道孙家还有一个女儿?” 第033章 柳暗花明时(下)   “我想起来了,小陆,你把你案桌上孙家的卷宗给我。”   郭烨接过卷宗,快速翻阅几页,指着其中一页说道:“这是坊正朱侠那边登记的往年住户信息里,关于孙家的信息。资料上显示孙斌一家不是永和坊土生土长的人家,他们是十年前和同乡人逃难至长安城,后来迁入永和坊的。也就是说,应该是卖了女儿之后,有了在长安安顿下来的本钱,然后在永和坊渐渐购房置业。资料上显示他们家这进府邸,也是前几年才置办的吧?”   纪青璇拿过卷宗一看,果然如此,点头赞同道:“那这样就解释了邻里不知道孙家还有个女儿,而且还是升平馆的名妓。换做是孙家,自然也不会跟街坊四邻说,有个女儿是烟花之地勾栏里的。”   郭烨又说道:“十年前和同乡人逃难至长安……我想想,二宝,去将你们之前在永乐坊里向坊民们做的问询案卷拿来。我记得有一份口供里,有一个人就说过,他和孙斌是逃难来长安,最后落户在长安的老乡。”   “有有有,这个问询是我做的,”李二宝第一时间从一沓卷宗里抽取出他做的那份口供,递给郭烨,说道:“永和坊西门酒肆,钱掌柜,今年四十有三。十年前老家闹灾,和孙斌等乡人一起逃难至长安。他运气不如孙斌,逃难至长安的路上,妻子病死了,连儿子也饿死在了路上。不过后来又在长安续弦了一个外乡女,目前膝下有一子,西门酒肆的生意也算红火。他跟孙斌是他们那伙逃难的乡人里最有运气的,十年里,在永和坊置了业还做了买卖,所以他俩算是过从甚密的好友。”   郭烨起身,将腰刀跨上,对纪青璇拱手道:“我想带人再去一趟永和坊,向这位酒肆的钱掌柜打听打听窦婉儿的事儿,他既是孙斌的同乡,又是孙斌在永和坊为数不多的挚友,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兴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嗯,去吧,这是白日。低调行事,莫要惊扰了坊民。”纪青璇指派了张小萝和李二宝跟着郭烨去。   ……   ……   半个时辰后,永和坊,西门酒肆中。   “没想到你们还能查到孙家还有一女,佩月啊,是个可怜孩子啊!”   四十来岁的钱掌柜这些年过得富足,整个人看着倒是红光满面,他将手里吃了一半的毕罗放下,叹了口气,说道:“钱某还记得那年春天,老家闹灾,我们沿路乞讨,来到长安。在路上真是艰辛无比,我夫人病死、我那独子也是活活饿死,等我们到了长安,孙家五口也是奄奄一息,就数佩月这孩子命硬,精神头最好。我们到了长安后,长安大,居不易呐,别说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连一斗糙米都喊到五十文钱,我们这些逃难的人怎么吃得起?我还好,死了老婆孩子,怎么都能应付的过去。孙家大小五口人啊,怎么熬得过去……”   “所以,孙斌就把孙佩月卖给了升平馆?就因为她精神头最好,能卖个好价钱?”张小萝毕竟也是十来岁的半打孩子,有些为孙佩月愤愤不平。   “不卖怎么办?不卖一家子人都饿死。卖了她,全家都有活路。孙掌柜是个好人,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至于要卖亲生女儿啊。”钱掌柜看了张小萝一眼,这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没过过穷日子,不知道这挨饿受冻的滋味。   “你们大人说卖小孩儿就卖小孩儿,有没有考虑过八岁孩子的感受?我知道升平馆是个什么地方,一个八岁的孩子去了那儿,肯定是有人调教的,一不听好被人抽上几鞭子,那个时候,你们大人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张小萝越说越是气愤,越说越是替孙佩月感到委屈,没来由地,豆大的泪珠子从她眼眶里就滚落了下来。   “张小萝!”郭烨摆了摆手,示意这丫头别打岔。   随后对钱掌柜抱抱拳,说道:“钱掌柜,小萝年岁不大,还望海涵。”   “无妨!无妨!”钱掌柜喟然一叹,道,“其实当时都是没办法,其实吧,这些年,私底下佩月,也就是升平馆的窦婉儿姑娘,都有来探望他们夫妇。”   “哦?”郭烨问道,“你是说她和她父母私底下有往来?”   “嗯,佩月差不多每个月会来一次我这酒肆,”钱掌柜回忆了一下,说道:“每次她都是先到雅间等着,呆上一个时辰。然后央求我派伙计跑腿,偷偷地去把孙掌柜请进来。你也知道,整个永和坊就我知道她和孙斌夫妇的关系,所以她也是信得过我的。不过这么多次私底下会晤,钱某不曾听过那雅间里有过争吵。最近一次,我还见这佩月那丫头,偷偷给孙掌柜塞钱呢!”   郭烨听了道:“这么看来,父女关系其实是不错的。”   钱掌柜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孙家成衣铺子这几年生意还不错,时常有升平馆的婢女侍女来拿衣服,怕是佩月这孩子暗中替她爹爹出力帮衬着。”   “钱掌柜,你刚才说,窦婉儿,呃,就是孙家的女儿孙佩月,每次来你这里与他父亲会面,都要隔上一个时辰,才让你派人去请孙掌柜?每次都这样吗?”郭烨继续问道。   “对啊!我猜啊,怕是那佩月那丫头,觉得做了妓子不体面,不想孙掌柜以后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来吧。不然怎么会选在我这里会面?郭副尉你说,这像是对父母有怨气,要报复灭门的样子吗?”   钱掌柜的这一番话,又将之前在不良司公事房中设立的杀人动机,再次推翻,间接地,案子又进了死胡同,堵住了。   正在这时—,酒肆外突然掀起一番吵嚷。   “鬼啊!闹鬼了啊!”   “老孙家诈尸啦!”   “跑啊,快跑吧!”   ……   郭烨此时正在酒肆二楼雅间,推窗就能看到外面动静,就见着不少男男女女,慌慌张张地在坊街上匆匆跑着。跑过来的方向,正是孙家的宅邸。   “二宝,走,下楼去看看什么情况!”   郭烨赶紧告辞了钱掌柜,出门观瞧,就见着这些慌慌张张奔跑着的人一边跑一边还不住地往回看,像是生怕背后有什么怪物追上来似的。   李二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身边一个跑过去的瘦弱书生。   书生大概三十来岁模样,干瘦如柴。别看李二宝年纪小,一把就将他擒住了。书生面色惊惧,在李二宝的盘问下,哆哆嗦嗦地将刚才在孙宅那边撞见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他说,就在刚才,孙宅他们家走出来四个人。   这四个人脸上沾着血迹,胸口处被人挖了空,豁然拉着个大血口子,但这四人走路却跟正常人完全一样,不紧不慢地往西走。   都是街坊邻里,都认得这四人。正是孙斌夫妇和他们的一对儿女!   他们不是死了吗?   街上的行人,当时就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明明被挖了心,断了气,早已死透好几天的人,怎么又能从家里出来,走在街上呢?   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天真无邪,跑上前去,道:“孙家伯伯,我娘说,你……你们前些天不是死了么?死了,怎么还能走呀?”   “死了?我死了?我们都死了啊!原来我们都死了啊!”   孙斌突然惨叫一声,紧接着他的妻子孙吕氏和两个子女尽相惨叫一声,不约而同地扭头,就往回跑!   谁知他们这么一跑,将整条街上行走的坊民们都惊吓的纷纷四处逃散,行尸走肉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岂能不怕?   这才有了郭烨他们在西门酒肆二楼看到的人头攒动四处逃溃的一幕。   郭烨听完后,眉头都皱成一个疙瘩,这尼玛的,怎么那么多怪事啊,连诈尸都出来了……   他让李二宝放了书生,然后带着他和张小萝去了孙宅。   ……   咔……咔咔……   孙宅的门开了。   郭烨等人举目望去,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九具尸体。   四具是孙斌一家四口的,之前还没结案,暂时没有入土。   但是其他五具尸体却是生面孔,郭烨不认得。   但这五具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胸前都有一个血手印,红彤彤地甚是吓人。   “前些日子挖心杀人,今日又血手印杀人……”   张小萝哭丧着脸,撅着嘴,道:“不是说盛世的大唐,繁华的长安吗?怎么尽死人,而且还死得稀奇古怪的,你们长安呐,真不好玩儿,一点都不好玩儿……太吓人了……” 第034章 心中有灵犀   “小萝莫急,世上若真有鬼,那枉死的人都化作厉鬼来索命,到时候人间岂不是乱了套?查案办案,遇上故弄玄虚之事,那多半就是贼人的障眼之法罢了!”   郭烨可以自己装神弄鬼,但绝对无法容忍别人装神弄鬼糊弄他,他大步走上前去,弯腰俯下身探了探某个尸体的鼻息,嗤笑一声,说道:“果不其然,这人还活着。”   “还活着?真的假的?”   张小萝学着郭烨的样子,带着战战兢兢,上前仔细查验了一番。   她发现,地上躺着的九个人,除了早已死透的孙斌一家四口,其他五具尸体,确切地说,应该是五具身体,他们都有呼吸,而且呼吸匀称平和,不过是昏阙过去罢了。   郭烨翻查了一下地上昏阙之人的眼皮,推断道:“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五人应该是之前请了看守尸体的更夫,他们中的应该是你们江湖中人所说的迷药。”   张小萝一听郭烨将自己视为江湖中人,心里挺美,她算个甚江湖人啊,飞檐走壁都能踩了空,引来官府围剿,但她有一颗行走江湖的心啊,行侠仗义可是她一直的夙愿。   李二宝指了指地上这些人,说道:“郭大哥,将他们弄醒吧?问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要弄醒这些人,咱也不是行家,还得去将小陆唤来。二宝!”   郭烨对李二宝招招手,吩咐道:“你回一趟不良司,将小陆请来此地,顺便这里发生的事向纪青璇禀报一番。”   “得嘞!”   李二宝现在简直郭烨和陆广白小跟班,听话的一逼,要知道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之前在不良司中,既得不到付九这些世袭不良人的重用,更得不到纪青璇这些外来不良人的认可,所以一直都是边缘性的人物,不然纪青璇之前也不会不让他参与萧廷案了。若不是他爷爷李昭德乃令人敬佩的前宰相,又有徐有功的批示,恐怕以他勋贵子弟的行径和脾性,早就被撵出不良司了。   如今郭烨和陆广白的到来,让他在搭伙办差中找到了存在感。这里都是年轻人,都是各凭本事之辈,郭烨大哥做事没有那么多的臭规矩,没有那么些臭章程,更没其他人在他面前要求论资排辈,在他们这组人中,总有适合他的一个位置,让他彻底得到认可和肯定。所以一做起事来,李二宝就干劲十足。   李二宝的变化自然也看在纪青璇眼中,郭烨跟她说这叫因人施教,但在纪青璇眼中,却是臭味相投罢了。   很快,李二宝便将陆广白请来了孙宅。同行的还有任斗牛等不良人,没想到连纪青璇也闻讯而来了。   纪青璇的到来,也解开这五个昏阙之人的身份,郭烨推测的没错,这地上五个人正是她委托坊正朱侠雇佣来看守孙家人尸体的更夫。   陆广白解下他的百宝褡裢,蹲在地上一阵捣鼓,虽然没有断出五人中的什么江湖迷药,但还是凭本事将这五个人给弄醒了。   郭烨让任斗牛和李二宝他们去打了几瓢井水,让这几个人洗了把脸清醒清醒,随后纪青璇问了五个更夫中的为首一人,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首的更夫一脸恍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就是一阵眩晕,俺便昏死过去了。”   “我也是。”   “我也是一阵眩晕,脑子就混混沌沌不好使了。”   “我也是呢。”   其他四名更夫纷纷亦如是。   纪青璇又问:“昏迷之前,你们可见到什么异状?”   五名更夫纷纷摇头,表示如常。   纪青璇又问:“我让你们看守尸体,你们有跟尸体呆一块儿吗?当时你们在干甚?”   领头的更夫眼神有些闪躲,说道道:“也没做甚,就是闲的无聊,我们五人玩了会儿双陆来着。”   “双陆?”   郭烨一见此人眼神古怪,似在撒谎,抢声喝道:“就你们几个粗坯,还有玩双陆的闲情逸致?”   “呃……我们是在玩樗蒲。”   古时的双陆和樗蒲,都类似后世的飞行棋。不过,双陆要比樗蒲复杂得多,多为文人士子雅人间流行的风雅游戏,娱乐为主。   但樗蒲就简单了,纯粹的赌博,坊间泼皮最喜这种游戏。   按朝廷律法,民间进行博戏,“不得财杖一百”,“得利归己者,以赃款多少,准盗论。”   原来这更夫刚才眼神躲闪,是担心纪青璇这些官差们拿他们赌博钱财之事治罪。   但,现在纪青璇和郭烨他们那里关心的了这个?再说了,赌博治罪这种事自有县衙署理,不良司还没闲到这个份儿上。   “这么说来,让你们看守尸体,你们却沉迷博戏,玩忽职守了?”   纪青璇面若寒霜,蹙眉斥道:“到底谁动过孙家人的尸体,你们都没看见?”   被纪青璇和郭烨拆穿之后,这五个更夫的脸上也是臊得慌,吱吱唔唔了半天,承认了玩忽职守之事。   领头的更夫壮着胆,上前说道:“诸位上官,这差事我们不干了!这回是俺们运气好,贼人迷晕了我们,没要了我们的小命。这种事再来一次,我们担心性命难保了。差事不能干了,太邪乎了。”   “对啊,没要俺们性命,却在俺们胸口贴了血手印,这说明下次再来孙宅,就是取我们性命之时啊。这哪是看孙家人的尸体?这是看俺们自己的尸体啊?”   “反正也没几个大钱,这活儿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就算您给一天一贯的看更钱,也得有命花。是不?”   一时间,几名更夫都鼓噪起来,的确,他们不过普通百姓,这种事这辈子撞见一次就够了,哪敢再撞第二次?   “你……你们……”   纪青璇被他们突然撒手要撤给将了一军,瞬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门外,喝道:“庸碌无胆之辈,现在,立刻,马上,在本尉面前消失!”   “谢了!谢了!”   更夫们闻言如大赦,捡起地上的家伙什儿,一窝蜂地逃溃出看孙宅。   张小萝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纪姐姐,这些更夫不干了,谁来看着这些尸首啊?”   “要不留下几名不良人吧?”李二宝提议道,“我从不怕这些个神神鬼鬼,不如我与任斗牛几人留下继续看守尸体?”   任斗牛本来想说,你特么自己不怕死,干嘛捎上老子?   不过却见纪青璇玉臂一挥,冷声道:“不良人一个不留,撤!”   郭烨愣了一下,很快也对李二宝他们几个挥挥手,“走吧走吧,回不良司先。”   张小萝驻足原地,望着郭烨和纪青璇先后离去,有些讷讷道:“这……就这么放任不管,不大合适吧?”   陆广白轻笑一声,扯了扯她的袖角,低声道:“走吧!不良尉大人都下令了,服从便是。”   “哦。”   张小萝应了一声,一众不良人出了孙宅。   这时,闻讯赶来的坊正朱侠急正在孙宅门口,见着不良人开拔回司,将这烂摊子搁了下来,急得直跺脚,喊道:“纪娘子诶,这是怎么档子事啊?你们莫走啊!孙斌一家四口再诈尸,那可怎么办哦!”   ……   ……   不良司,议事房中。   半个时辰之后,却又便成了另一番光景。   此时的张小萝没了刚才在孙宅的一头雾水,而是小脸兴奋,因为她听完了纪青璇和郭烨回撤不良司之后的一番计划。   没想到啊,郭家小哥跟纪姐姐之前在孙宅,居然是在做戏,而非真的放任不管了。   张小萝满脸地兴奋之色,道:“依着小哥跟纪姐姐的意思,我们突然杀个回马枪?”   郭烨点头道:“正是如此。贼人先是给五个更夫下了迷药,再是做出一个诈尸的局,总归是有目的啊?”   张小萝不解道:“什么目的?”   郭烨答道:“目的有很多,或许是想吓走多管闲事的我们,亦或者是搅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让城中治安混乱,好浑水摸鱼,更或者是……”   纪青璇适时接过话来:“更或者是将动静搞大了,好引得人来孙宅。”   “将何人引来孙宅,什么意思?”张小萝还是不解。   郭烨笑道:“到底如何,兴许今晚杀个回马枪,就能探究一二了。”   “正是如此。”纪青璇及时点了点头。   “纪姐姐和郭小哥你俩好默契呀。简直心有灵犀呢。”张小萝随口一言,却语惊四座。   陆广白、任斗牛等人面面相觑,整个人谁不知道纪不良尉跟郭副尉素来不搭,属相互冲啊?   “呃……”郭烨尴尬了。   “张小萝!话太多!”纪青璇强忍着面皮站了起来,朝议事房门口走去。   张小萝却不知缘由,又说了一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纪姐姐红了脸,跟块大红布似的!”   “你知道个啥?她这叫娘们的害羞……”李二宝见纪青璇走远,低头回了一句。   吧唧!   走到门口的纪青璇腿一滑,幸亏扶住了门边,不然险些摔倒。   陆广白看了一眼郭烨,一脸“兄弟你自求多福”的同情。   随后看着李二宝和张小萝这两小,摇头叹道:“你俩啊,迟早死于话多!” 第035章 暗夜涌杀机   当夜晚间,孙宅。   虽无任何烛火,但一片如水的月光洒落,将整个院子染上了一层清辉,屋内对院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来了!”   郭烨低呼一声,大家都紧张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名白衣女子越墙而入,脸上带着一块白面巾,看不清本来面目。纵身跃落间,衣袂随风,身形飘逸。   落地之后,白衣女子稍微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儿,便快步走向了孙家四口停尸的位置,随后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四具尸体。   “唉!”   白衣女子悠然一叹,哀怨百转,道:“整个永和坊里都在传你们死而复生了,我猜出,这是有人利用你们,要将我引来此地。可……可我就是忍不住啊……爹娘,你们一直都说对不住女儿,当年不该卖了女儿。其实,是女儿对不住你们啊……若不是他们知道了我与你们的关系,你们也不会因我而死啊……”   能孙斌夫妇一声爹娘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孙佩月。   也就是升平馆的名妓,窦婉儿!   她可是萧廷一案的关键人物啊!   藏身在暗处的郭烨,轻轻拍了拍李二宝和张小萝二人的肩膀,准备让他们动手拿人。   可正这时,又生枝节。   只见墙头上人影一晃,有一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跳了下来,落到了院中。   窦婉儿忽见不速之客,下意识地起身,后退了一步,道:“终究还是落入了你的圈套。是么,虞总管?”   “竟猜到了是本座?有点本事!”   黑衣人的声音甚是清丽,是个女人的声音,“嘿嘿,窦婉儿,你倒是逃啊,本座说过,你永远逃不出本座的手掌心!”   窦婉儿冷笑道:“你处心积虑拿我父母做文章,无非就是想引我出来吗?恭喜你,你做到了!”   “嘿嘿,我杀你全家,你都能藏而不出,啧啧,真是能沉得住气啊。若诈尸这个事,你再不出来,本座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了。”   黑衣女人说道,“窦婉儿啊窦婉儿,让你杀了萧廷,留在藏身之地待命,你却敢趁本座被不良司滞留在升平馆盘问之时,偷偷溜走,远走高飞,妄图脱离我等控制。嘿,你真觉得,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窦婉儿恨恨道:“我以为平日里做得很隐秘了,没想到你们竟还能追查到我父母的线索。”   黑衣女人嗤笑一声,道:“你以为,每次出来升平馆,偷摸和你父母联络见面的事儿,能瞒得过本总管?真是太小瞧我等了!”   “那你们为何要杀了他们啊?他们是无辜的!”   窦婉儿看着地上四具家人的尸体,悲恸道:“你若真要逼我现身,将他们擒住要挟我便是,为何要将他们杀之啊,!”   黑衣女人说道:“为何要杀他们?嘿,窦婉儿,你以为没了升平馆头牌倌人的身份,你还有多少价值?不行霹雳手段杀你全家,本座如何服众?”   窦婉儿和黑衣女子的对话,一直不落的被郭烨他们听入耳中。除了白衣女子窦婉儿的身份外,郭烨隐约也猜出了黑衣女子的身份,不过他更想知道,黑衣女子所谓的“我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他们既然是想逼窦婉儿现身才杀了她父母并搞了诈尸的动静,那么为何还要在长安城里依样画葫芦的搞连环杀人案,杀了修行坊蒋员外家五口人,同样是满门灭口挖了心。   难道杀蒋府满门,也是要逼什么人现身吗?   他真想跑出来问上一问,好让这个黑衣女子一股脑儿将所有的疑团都解开。   想归想,他可不敢打草惊蛇,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万不能提前惊跑了鸟儿。   不过也不知是黑衣女子听到了郭烨的心声,还是黑衣女子真的猖狂若斯了,只听她志得意满地自顾说道:“你以为你对我们很重要吗?嘿嘿,不过一颗棋子罢了!将你父母兄妹挖心而死,除了对你小惩大诫逼你现身外,还是我们受人之托,要在长安闹出点动静来。若要闹动静,有什么比扯上狐仙山鬼更适合些呢?所以选上你父母全家,也算他们活该了。至于修行坊的蒋家,不过是天黑了,临时选得人家,只能算他们倒霉了,咯咯咯……”   窦婉儿气得浑身瑟瑟,怒指:“你……”   黑衣女子浑然不惧,颐指气使道:“怎么?你要找本座给他们报仇吗?莫要忘了,你那点本事还是本座教的。”   “不……不敢!”   窦婉儿的气势陡然一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道:“婉儿再也不敢逃走了,愿生生世世效忠虞总管。请总管开恩,饶了我这一遭吧?”   “咯咯,这还差不多,你以后可要……”   唰!   话刚说到这,寒光一闪!   窦婉儿一跃而起,手持一把匕首,向那黑衣女子刺来。   “贱婢,焉敢反我!”   黑衣女子似乎早有准备,就在窦婉儿刚一动作的时候,从袖兜内掏出来一张精巧地小弩。   噗!   瞬发一弩。   正中窦婉儿的咽喉处。   霎时,她如风筝断了线般落在地上。   整场事变发生于兔起鹘落之前,郭烨等人竟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靠,别藏着了,动手啊!”   郭烨当时就急了,呼道:“快!”   “是!”   张小萝和李二宝早就蓄力的脚尖一踮,跃向院中。   “哟呵,还玩黄雀在后的把戏吗?”   黑衣女子见机得快,赶紧飞身上墙,看清了李二宝等人的着装后,嚣张喊道:“原来不良司的人啊?咯咯,这次,恐怕你们又晚了一步哟,本座先走一步!”   “哪里走?”   “追!”   李二宝和张小萝大喝一声,追了上去。   郭烨和陆广白帮不上什么忙,赶紧现身去看躺在地上中了弩箭的窦婉儿。   此时的窦婉儿一动不动,弩箭直挺挺地插在她的咽喉处。   郭烨将她的面巾摘下,露出了一张秀丽无双的俊脸。   “跟升平馆的画像一般无二,果然是窦婉儿!”   郭烨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问陆广白催促道:“小陆,探着是没气儿了。你看看还有没有救?若能醒来回答几个问题,也能解开当夜萧廷之死的谜团了。”   陆广白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拿火烛照亮,仔细看了弩箭插入咽喉处渗出的血迹,摇了摇头,叹道:“早就断气儿了。致命处中箭,看着血色泛黑,应该是弩箭上涂了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   郭烨道:“这还真是一箭封喉啊。”   此时,纪青璇也适时出现了,看着地上的窦婉儿,问道:“是窦婉儿?”   她也见过窦婉儿的画像,自然认出。   郭烨嗯了一声,将大致情况说给了她听。   纪青璇急道:“那凶手呢?窦婉儿这关键人物死了,那知情人又少了一个,万不能跑了凶手!”   郭烨道:“我遣李二宝和张小萝二人去追了。”   纪青璇微微蹙眉,不满道:“两个半大孩子去追这么重要的凶手,你真行。”   郭烨撇撇嘴,说道:“若是连他俩都追不回来,便是派出整个不良司的高手,那也是白费。”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本尉手底下尽是废物?”纪青璇忿忿道。   郭烨耸耸肩,嗤笑一声,“属下没那个意思,不良尉大人想多了。”   “回来了!”陆广白打了个岔。   墙头上人影晃动,果然是李二宝和张小萝回来了。   不过就他俩回来,并没有带回那个黑衣女人……   纪青璇不悦道:“凶手呢?”   张小萝大口喘着粗气,道:“跑……跑了。”   李二宝补充道:“眼瞅快追上了,不知暗处哪里冒出几个弓弩手,对我二人就是一顿暗箭疾射,封住了我等去路。等我俩反应过来,黑衣女已经逃之夭夭。”   “是呢,她一早就安排了接应呢。”张小萝说道。   “你俩没事儿吧?”郭烨上下打量二人。   李二宝摇摇头,表示没事。   看着俩人手脚全乎的,郭烨稍稍松口气,说道:“虽然没抓到凶手,但从她和窦婉儿刚才的对话,和刚才二宝小萝的遭遇,凶手不是一个人,应该是一个组织,而且黑衣女人说,有人想在长安闹出一番动静来,说明幕后的人,野心不小啊。”   纪青璇此时也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没有及时安排充足的人手埋伏在永和坊的坊外,没有料到有人会来接应这个可能。可惜让凶手逃脱了。”   “不过凶手跑得快,脱落了面巾,露出了面目。”   李二宝继续道:“这人我认识她,我见过她的画像,她是之前升平馆失踪的侍女,专门侍候窦婉儿的。”   郭烨一听,说道:“原来她就是虞青儿?她闷着面,张嘴闭嘴本座的,我以为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   虞青儿就是窦婉儿身边的侍女,当初萧廷案窦婉儿下落不明,不良司在升平馆周围布控,打算守株待兔。结果也不知这虞青儿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不良司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所以当时虞青儿也作为了萧廷案的失踪人口,但是没想到她的身份竟然比窦婉儿还要重要。   不过结合她和窦婉儿刚才的对话,郭烨现在也能想明白其中关节了,贼人团伙要控制窦婉儿,那必须在她身边安排人监视,虞青儿就是负责监视窦婉儿的人选。   表面是窦婉儿的侍女,实际上是窦婉儿的上线。   “郭大哥,现在窦婉儿虽然死了,但毕竟也算归案了!萧廷案是不是可以结案了?”李二宝问道。   郭烨摆了摆手,说道:“若单纯就是窦婉儿杀了萧廷,这案子是可以结了。但现在这案子的幕后还藏着另外一拨人,这拨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窦婉儿杀萧廷?这些都未知啊。这些没有搞明白,这案子就离结案还早着呢。”   “我同意郭副尉的观点。”   纪青璇也微微正色地说道:“虞青儿他们这个团伙,和狐女杀人案幕后的团伙实属同一拨人。郭烨刚才提到的有一点很重要,虞青儿曾说过,孙、蒋两府被灭门挖心,二十几坊出现狐女坐白轿游街,是有人委托她们这么搞的,有人想在长安城中闹出动静来,那这个人是谁?他到底有何图谋?”   “以为是个谋杀案,没想到是个灭门案。以为是灭门案,又发现是个连环杀人案。以为是个连环杀人案,却没想到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团伙在兴风作浪。咳咳咳,真不消停啊。”郭烨走到陆广白身边,情不自禁地抓起陆广白的手,说道,“小陆,真不如咱们在万年县衙,虽然小案不断,但绝对没这么吓人啊。”   陆广白这次居然没挣脱郭烨的咸猪手,只是微微皱鼻,嗤笑一声,“呵呵,我手上的血,全都是窦婉儿咽喉处淌出来的。你知道,弩箭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妈的!”   郭烨第一时间将小陆的手松开。 第036章 朝廷公文至   三日后,纪青璇接到了一封来自洛阳的书信。   信是她义父徐有功写的。   在信中,徐有功要求纪青璇并通转长安不良令付九,长安不良司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在半个月内侦破萧廷遇刺案、胡姬苏瑞娜利用五石散腐蚀朝廷命官案和狐女案等。   如果到时候破不了这三个案子,就得将它们移交给丽竞门。   这不是他不良帅徐有功的命令,而是女皇陛下的旨意。   长安城中频发怪案,却一直迟迟没有破案,已经惊动了女皇陛下。   至于女皇陛下缘何得知长安城这边的情况,并关注了此事呢?   在信中,徐有功也说明了原委,原来万国俊这些日子并不是躲在长安丽竞门中闭门不出,更不是洗心革面做好人不再人间为恶,而是上次吃了憋之后就偷偷跑去了神都洛阳,去寻他的顶头上司来俊臣作主了。   来俊臣向来视不良司为心腹大患,好不容易将长安不良司的势头压了下去这么多年,怎么允许长安不良司重新抬头呢?如今洛阳不良司这边,因为徐有功坐镇神都的缘故,他屡次受挫。所以长安不良司那边,他是不允许死灰复燃的。   因此,他将万国俊禀报上来的诸多事情捋了一番,添油加醋上禀了女皇陛下。毕竟是天子近臣,又是女皇陛下眼中的宠臣,来俊臣还是舌绽莲花说动了女皇陛下,干预此事。   此事被搁到了朝堂之上,徐有功也据以力争,虽然没有让来俊臣和丽竞门直接得逞,但女皇陛下也下了时间期限,只给长安不良司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内必须侦破此三桩旧案,还长安城一个朗朗乾坤。   若超出了期限,长安不良司就莫要占着案子不撒手,将三案一并转交给丽竞门处置。   ……   啪!   郭烨轻轻一拍几案,忿忿道:“奶奶的,我就说万国俊这些日子,怎么那么消停呢?敢情儿是躲在暗处憋着这个大招呢!”   “是啊,这些日子光忙着查案,倒是疏忽了万国俊那边的动静。”   纪青璇拢了拢额边的秀发,眉宇间略显焦虑,叹道:“限期半个月结案,委实太仓促了!”   陆广白也道:“是极,俗话说沉疴痼疾即便有了良药,还需要时日药到拔除呢,更何况是三桩人命关天的悬案?”   “其实吧,通过这么些时日的明察暗访和侦破情况来看,这几桩案子也没那么悬乎,查案的方向我倒是有,但是吧……”郭烨双手一摊,郁闷地说道:“苦于抓不着证据啊!”   “你的方向是指丽竞门?”纪青璇听出了郭烨话里有话。   果然,郭烨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日子我们也发动了整个城中的不良友收风打探,明察暗访,试问整个长安城内,动员数百人手装神弄鬼在夜间游荡,整出狐女游街的幺蛾子,有这般实力的,能有几家?总不能是金吾卫吧?金吾卫掌管长安城宿卫,你觉得会是他们的所为吗?当然,我们不良司也能组织起这么些人手来,但是莫要忘了,宵禁游街是为大罪,能够堂而皇之地让百来人游街,这跟金吾卫是多大的交情?”   “据我所知,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一直悬空未决。上一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乃邱神绩,此人四年前被女皇陛下亲下懿旨,着时任五城兵马使的武三思监斩,将邱神绩斩于太乙门前的菜市口。”   纪青璇微微回忆了一番,说道:“这邱神绩,当初与来俊臣、周兴、索元礼等人都是构陷罗织他人的酷吏,与丽竞门瓜葛甚深。虽说邱神绩死了多年,但他当年在金吾卫中没少培植亲信,这两年加上来俊臣在金吾卫中的经营,丽竞门的党羽早已渗入金吾卫诸校中。我曾听义父说过,每次朝堂之上,吏部要荐人出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来俊臣等人反对的最凶。争着争着,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照你这么说,他肯定要反对了,毕竟是他们经营了这么久的金吾卫,掌管长安和洛阳两城的宿卫啊,何等之重要。”陆广白说道。   郭烨说道:“这么捋下来,狐女游街多半是丽竞门的手笔。”   “但我们都知道,永和坊孙家和修行坊蒋家的挖心灭门案,都是虞青儿一伙人假扮狐女所为。狐女游街案不过是狐女杀人案的延续,跟丽竞门怎么能扯上干系呢?窦婉儿死之前与虞青儿的对话里,你也听到了,明明是虞青儿他们指使的窦婉儿,杀了萧廷。这跟丽竞门也扯不上干系。”纪青璇不认同郭烨的推测。她并没有因为丽竞门和金吾卫有染,就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和公允。   “是,虞青儿的话,郭某也听得很清楚。我知道孙蒋两府的灭门惨案是虞青儿一伙人的手笔。但是……”   郭烨顿了顿,继续道:“你莫要忘了虞青儿在杀窦婉儿之前曾讲过,他们受某位大人物之托,要制造事端搞得满城风雨。长安城可不是边陲小城,纵是她虞青儿和她的团伙本事再大,要想在城中故弄玄虚搞个如此大阵仗的狐女游街,也恐非易事吧?若是没有官府中人在暗中支持,他们夜间游荡,兴师动众的,金吾卫焉能视若无睹?如果将虞青儿口中的某位大人物与万国俊,甚至是远在神都洛阳的来俊臣联系在一起呢?那是不是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所以当初丽竞门在升平馆,欲抢萧廷一案处置权,其实是自导自演的一出阴谋?”   陆广白说道:“他们指使虞青儿团伙杀了萧廷,其目的是想通过萧廷案,掀起一场排除异己的惊天大案。没想到被不良司抢了先。这的确解释的通!”   “小陆,”郭烨拧了个响指,笑道,“你果然懂我。”   “咳咳……”   纪青璇就受不了郭烨在任何场合都不务正业的模样,重重咳了一声,问道:“那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破局呢?限期半个月破案,这时间可一点都不宽裕。”   “这……”郭烨耸了耸肩,双手一摊道:“我刚才不说了吗?一切的方向都指向丽竞门,但偏偏就是找不到证据来证明这一切。”   纪青璇又看向陆广白,小陆直接撇过头去。   至于李二宝、任斗牛这些不良人,更是没了主意。   倒是张小萝蹦蹦哒哒地过来,从郭烨手中取过徐有功的亲笔书信,细看一番之后,歪着脑袋瓜子,云游天外了。   一时间,议事房里气氛凝重,对于限期半个月内结案这道旨意,众人都没有必得之心。   以前这些案子虽然悬而未决,但他们都有信心将其告破,因为时间站在他们这一头。但是现在,仅有半个月的时间而已,时间一天又一天,是过得很快的……   ……   半个月的时间,掐着头,踩着尾,刚刚到,丽竞门副门主万国俊,便带着二十名丽竞门的爪牙,耀武扬威地走进了不良司。   作为不速之客,他的到来自然是惊动了纪青璇等人,甚至连付九都出现了。   毕竟丽竞门的人未经通报,就敢堂而皇之地闯入不良司衙门来,这是长安不良司自打存在的那一天算起,就是从未有过之事。   嚣张!   万国俊今天的脸上,除了嚣张,还是嚣张。   他怎么绷着脸都无法掩饰他脸上的得意嚣张之色。   议事房中,他将一份公文递到了付九的跟前,说道:“付大人,请过目!”   付九并未伸手去接,而是一脸鄙夷地问道:“这是何物?”   万国俊也不觉尴尬,嘿嘿笑了一声,将公文放到了付九跟前的几案上,说道:“此乃不良帅徐有功大人,还有我们御史中丞来大人,共同签发的公文,我建议付大人还是看看为好。”   “不必了,本官知道你这趟来的目的,”付九还是不想看,冲纪青璇招招手,道,“纪不良尉,做事吧!”   “这……遵命!”纪青璇心里别扭,但还是遵命行事。   很快,纪青璇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郭烨等人,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堆的卷宗。   “你们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纪青璇冷冷地看着万国俊,说道:“萧廷遇刺案和狐女游街案、胡姬苏瑞娜腐蚀朝廷命官案的卷宗,都在这里,今日起都统统转交于你们了,让你的人都拿走吧。”   “啧啧,甚好甚好,看来万某要捡现成的便宜了。”   万国俊嘴角抽搐地笑着,但头还是轻轻摇了摇,说道:“不过光卷宗可不成。纪不良尉啊,你义父徐有功大人和我们来中丞共同签发的公文上,写得可是清清楚楚,要你们将这三个案子人证、物证、卷宗,全部移交给丽竞门,长安不良司务必配合。”   “我知道啊,”纪青璇指着郭烨、李二宝他们捧着的一堆卷宗和物料,说道,“你们要的,都在这儿了啊。”   “嘿嘿,这只是卷宗和物证而已啊,”万国俊一指郭烨,道:“你们不良司的郭副尉,也算萧廷遇刺案的人证,是不是也应该移交给我们丽竞门呀?”   “简直是一派胡言!”纪青璇当场急眼。   付九更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气得拍案大怒:“好你个万国俊,你竟敢挟公报私,还敢明目张胆地来不良司要人!欺我不良司中无男儿呼?”   这一刻,付九就像是一头被惹怒了狂狮,哪里还有往日醉醺醺的丧气样儿? 第037章 扶余小郡主   “嘿嘿,诸位,莫急,莫急,稍安勿躁!”   万国俊笑道:“万某也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诸位莫要忘了,郭副尉在没来不良司之前,可是万年县衙的捕头哟,他可是萧廷一案重要的参与者。你们等一下,我翻给你们看……”   说着,万国俊居然认真地找起萧廷案的卷宗,然后翻出其中一卷,找出其中一条记录,说道:“付大人,纪不良尉,二位且看这条,‘七月十五日夜,万年县捕头郭烨,在签押房内曾听衙役曹小六说,在院子中遇到了萧廷’。这条就足以证明,他跟萧廷案有莫大的关系,属于人证吧?”   这是强行要把郭烨往人证这边去靠啊。   这是丽竞门惯有的手段,付九和纪青璇他们太熟悉丽竞门的套路了。   纪青璇摇头道:“那您再往下一个卷宗翻一翻呀,下一个卷宗里写到,曹小六在院中看到的那个人并非萧廷,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萧渊!跟郭副尉有何关系?”   “那就等我将人证郭烨,还有这些物证卷宗都带回了丽竞门,再慢慢翻阅吧?”   万国俊转过头,像恶狼盯着猎物一般地看着郭烨,阴恻恻地笑道:“总而言之,这卷宗上写了谁,本官就有权带走谁。这不仅是徐帅与来中丞签发的命令,更是圣上的旨意!来人……”   “在!”丽竞门的爪牙齐齐将郭烨围了起来。   “将重要人证郭烨,带走!”   万国俊将重要人证四个字,念得格外重。   “喏!”   四名护卫早有准备,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拿人。   “放肆!”   纪青璇将腰间的花蛇鞭子一抖落,拦在了郭烨跟前,道:“我看你们谁敢?”   “哟,纪不良尉这架势,倒有几分护情郎的意思哟。”万国俊嗤笑道。   纪青璇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第一时间冲上来保护郭烨,按理说这个人自己是讨厌极了,根本谈不上欢喜二字。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郭烨是自己手底下的不良人,作为不良尉,维护手下不良人自然是责无旁贷。   这边,李二宝、任斗牛、陆广白等人自然也是纷纷围了上来,尤其是张小萝,直接将封藏了好久的大剑扛了出来,如一扇小门板般,就立在万国俊的跟前,大有郭烨一声令下,她便挥剑砍人。   不怪他们如此一拥而上护住郭烨,好家伙,让万国俊将郭烨带回丽竞门,那还了得?   先不说不良司的面子往哪儿搁,就说这丽竞门的大门是那么好进的?那是好人进去了,死人抬出来了。   再有之前郭烨和陆广白曾在胡思堂酒馆坏了丽竞门的好事,折了万国俊的面子,如今郭烨一旦被他带走,绝对是有去无回的。   一时间,不良司的人和丽竞门的爪牙对峙了起来。   “啧啧,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呐!”   万国俊见状,冷笑连连,说道:“本官两位上官共同签押的公文在手,照圣上的旨意行事,谁若拦我,便是违抗上命,公然抗旨!尔等不要了脑袋不成?纪不良尉,他们不懂得兹事体大,难不成连你也不懂么?”   “我……”   纪青璇真被万国俊这番说词噎住了,因为万国俊说得都是事实,并非凭空捏造。   “小陆、二宝、还有小萝,你们且退下,莫要冲动中了他们的诡计。”   郭烨知道抗旨不尊是什么下场,那是当场格杀都不为过,接着又对纪青璇说道,“纪不良尉,感谢你能第一时间冲出来护我,但他丽竞门现在凭公文行事,又口衔圣意,莫要做无畏地抗争,我随他们走便是!”   万国俊一听,颇为讶异地看了郭烨一眼,随即竖起拇指,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赞了一句,“有胆气,也冷静!诸位,让道吧!”   “万国俊,今天你什么都可以带走,除了人,任何人!”   付九一锤定音,给出了不良司今天最后的态度!   顿时,全场侧目!   “付瘸子!”   万国俊怒道:“你也要公然抗旨么?”   付九淡淡地道:“姓万的,没有圣旨,哪里来的抗旨?”   毕竟是老不良人,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圣上的确是下了半个月期限破案的旨意,但没给万国俊下过带走郭烨的圣旨啊。   万国俊微微错愕了一下。   付九又道:“老夫也不想与你为难,如今案子也归你们处置了,人给我留下,给个面子,如何?”   “呵呵,万某凭什么给你面子?”万国俊也是骄横,半步不让。   “那你们就出不了不良司!”付九刚烈到底。   呼啦啦!   付九话音刚落,议事房外,又有数十名不良人冲入了屋内,将现场众人团团围住。   这些不良人并非纪青璇这一卫的,而是其他留守不良司的不良人。   万国俊阴恻恻道:“付九你确定我们两家正式开战了?你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嘿嘿,我就一个老瘸子,何惧之有?再说,我们长安不良司又不如你们丽竞门,你们可是简在帝心正当红,若是罔顾两方协议公然开战,呵呵,恐怕在女皇陛下那儿,你们更不好交代吧?”   付九一副无所谓的架势看着万国俊,不屑道:“先不说你们能不能安安全全将人带出我们不良司,一旦开了战,失了圣眷,你就等待着来俊臣的怒火吧!”   “你……你敢威胁本官?”万国俊气急。   “何来的威胁?老瘸子不过是将其中利害说与你听罢了!”付九眼中精光一闪,道:“是战是和,就在你万御史一念之间!”   一时间,万国俊发号施令高举的右手,迟迟没有落下,他面色阴晴不定,犹豫不决。   蹬蹬蹬!   “报……”   正在这时,一名不良人飞奔入内,乃是郭烨临时搭组的不良人之一徐问青。徐问青长得白白胖胖,跑起路来倒是腿脚飞快,直奔入内,面色惶惶地喊道:“快!快!纪不良尉、还有郭副尉、陆副尉,你们快出去接旨吧,陛下的钦使来啦!”   “啥?接旨?我……我们?”   郭烨和陆广白面面相觑,这什么情况?尤其是郭烨,非常惊诧,圣旨天降这种殊荣,无论哪辈子都轮不到他郭烨啊。   付九也是微微一震,自打不良司建衙以来,就没听过圣上会降旨给某个不良人。   “你确定吗?”纪青璇看着白白胖胖,一脸焦急的徐问青。   徐问青频频点头,急道:“这等事情,我怎能扯谎?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啊!不良尉大人!”   郭烨道:“那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莫要多说了!”   纪青璇打断了郭烨的问话,稍稍捋了捋衣甲,正色道:“快些随我出去,不要误了接旨!”   纪青璇说罢,前脚往外走,郭烨和陆广白紧随其后,往外出。   在场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给搞懵了,纷纷跟着出去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良司衙门外。   一个身着浅绯官袍,头发花白,腰背挺直,精神矍铄的老者,已经等候多时了。   浅绯袍,秩五品!   郭烨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他知道朱有德乃长安县县令,也不过是官居五品。刚才要将自己强行掳走的万国俊呢?殿中侍御史之职,不过是从六品下的职司,得加上“朝散大夫的散官衔”,才算五品大员。   远在洛阳,臭名昭彰的来俊臣,虽说是御史中丞,但也不过秩正五品上。   而眼前这个来传旨的老者,竟然也是五品官员。这等品秩作为钦使来传旨,说明他绝对是女皇陛下的近臣啊!   天子的近臣,如此一个大人物,来给自己这等小虾米传旨,郭烨都感觉不是杀鸡用牛刀了,而是杀跳蚤用大砍刀!   万国俊也认得传旨之人,猛地面色一变,居然微微躬身,上前热络地套近乎道:“万某不是眼浊了吧?这不是张舍人吗?您怎么亲自来传旨了?”   “这么巧,在这儿也能见着万侍御史啊?”   老者也识得万国俊,对他微微一颔首,淡淡说道:“老夫来此传旨,自然是奉陛下之命。多来一问。好了,多余的话等传完圣再絮叨吧,不良尉纪青璇、不良人郭烨,不良人陆广白,还有既然殿中侍御史万国俊大人也在此处,那就一旨不传二处了,你也一并接旨吧!”   万国俊瞪大了眼珠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还有我?”   张舍人没有理会他,继续喊道:“接旨!众人,噤声,止喧!”   很快,不良司衙门前,肃静了下去。   郭烨和陆广白学着纪青璇、万国俊等人,微微躬身低头,做出聆听圣旨之状。   接圣旨下跪是明朝开国朱元璋开始的,到了满清更甚。在唐末到宋元时期,接圣旨只需站着接旨便是,无需下跪。在唐末之前,还允许坐着接圣旨,以示君臣一体皇恩浩荡。   “诸位,本官乃中书舍人张柬之,奉陛下之命,特来长安传旨。”   老者张舍人拿出了一张黄绢圣旨,开口念道:“敕曰:朕闻为政之道,首在得人。长安不良司有不良尉纪青璇者,姿容秀丽,沉稳干练……有不良人郭烨者,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良人陆广白者,博学多识,善辨百草……今长安有不法之徒,行刺贵人,装神弄鬼……有胡姬苏瑞娜,私制五石散,谋害官员……有人冒充狐妖残害百姓……着令长安不良司纪青璇、郭烨、陆广白全权负责,尽快破案。功成之日,朕定当不吝封赏。钦此!”   “……”   圣旨念完,全场一阵鸦雀无声。   这份圣旨写得浅显易懂,傻子都明白什么意思。   圣旨上说,从现在开始,萧廷遇刺案、苏瑞娜的案子以及狐女游街案,由女皇陛下亲自下旨,丽竞门不用管了,重新又还给长安不良司了!   是的,女皇陛下,又改主意了。   这个主意改得特别隆重,不仅从洛阳传圣旨,还特意让天子近臣中书舍人张柬之来亲自宣读。   万国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仿佛被女皇陛下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既难受,又无比委屈。   这三个案子往大了说,的确是能通天的案子。但说破天来,现在也远用不着女皇陛下亲自下旨。   就是之前,也只是丽竞门和不良司按照女皇陛下的意思,联合签了一份公文。   现在,女皇陛下不仅改了主意,还亲自下旨了!   还让近来最得宠的张柬之来传旨。   不过万国俊再委屈,也不敢有所表露,尤其是当着张柬之的面。   他知道这逼老头,坏得很。   他忍下胸中闷气,怒不形于色,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旨!”   纪青璇、郭烨、陆广白也接着道:“微臣领旨!”   张柬之宣完旨之后,人也不绷着了,面有笑意地说道:“诸位请起吧。付瘸子,都知道你这不良司衙门中有个醉仙居,请张某进去喝上一盅如何?”   “张舍人不嫌酒糙,管够!”付九此时早已来到门口,听着两人的口气,应该也是相识的。   张柬之对万国俊邀请道:“万御史,自打迁都之后就没怎么见你了,你们丽竞门怎么跟不良司也有了串门的交情了?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一起进不良司喝上两杯?”   他知道张柬之这话八成是在挖苦自己呢,谁不知道丽竞门和不良司水火不容,张柬之这个天子近臣会不知道?   不过他还是面有笑容地摆手,婉拒道:“改日吧,今日下官还有公务,还要赶紧回去办案哩。”   “办案啊?要抓坏人才是哩!”张柬之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是,那是,义不容辞,义不容辞的。告辞!万某告辞!”   万国俊见圣旨都说这些案子重新归不良司处置了,留在这里只会自讨没趣,再加上有个性情古怪偏偏得圣上宠信的张老头在这儿,万国俊片刻都不想多呆。随即带着丽竞门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他这一走,纪青璇变欢快地踩着小碎步,来到张柬之跟前,亲昵地问道:“舍人伯伯,您来得真及时啊!您若再晚来一步,万国俊这厮便要将我们的人带回丽竞门上酷刑了。今日您能来长安替我们撑腰,定叫我爹爹请你喝最好的洛阳美酒!”   显然,张柬之和纪青璇也是相识,郭烨听她这口气,应该这老头跟她义父徐有功还属于交情莫逆的世交之流。   “哈哈,枉你这丫头聪明可伶,这回可要猜错了哟。老夫的腰可没那么粗。”张柬之摇头,笑道:“这回给你们撑腰的,是另有其人。”   “还是里间叙话吧!”   付九邀请了张柬之进了不良司,众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将张柬之引进了不良司之内。斟茶汤,献水果,奉糕点,好不殷勤。   在纪青璇的催促下,张柬之这才给大家揭开了谜底,道:“这次帮忙的,其实是你们不良司的人。怎么样?小郡主,这事儿是老夫开口,还是您自己说呢?”   “我……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脆生生的声音,弱弱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张小萝的身上。   小郡主?   张小萝?   扛着一柄大剑要走江湖,要行侠仗义的毛丫头,是小郡主?   李二宝惊呼道:“你是小郡主?你……你姓武?还是姓李啊?”   如今女皇陛下登基称帝,大唐虽然改了周,但武姓还是李姓,都可称之为国姓。   纪青璇仔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不对啊。无论武姓还是李姓,皇亲国戚我基本都见过,洛阳不良司中也有皇亲国戚府邸的子嗣资料,我倒是没听说过还有你这么一位小郡主,尤其是能让女皇陛下回心转意,还特意下圣旨以示隆重的小郡主。此等殊荣,纵是一般的亲王,也不能得享啊。”   “我既非姓李,也非姓武。”   张小萝向诸人袒露真正身份,道:“其实,我是扶余国的人。我的祖上,在你们中原也颇有名声,与李唐也颇有渊源。”   “谁啊?”郭烨好奇地问道。   “我祖上,虬髯客,张仲坚。可曾听过?”   “虬髯客张仲坚?”   郭烨诧异地喊出声来,“虬髯客,红拂女,李靖!风尘三侠?”   李二宝更是直接叫出来:“我的天呐!风尘三侠,他们的传奇,我打小时就听着长大的啊!”   再看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也跟郭烨、李二宝一样,被张小萝的身份给惊到了。 第038章 名相可为师   堂堂扶余国小郡主,那也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啊,怎么会拎着一把门板一样宽的巨剑,独闯江湖呢?   还黑巾蒙面夜行衣,还套索铁爪翻墙跃壁……   郭烨他们实在是没办法,将扶余国公主的尊贵身份,与眼前这个小萝莉联系起来。   张小萝也浑然没有一国郡主的霸气之姿,倒是像一个做错了事的邻家小女,低着头,捏着衣角,弱弱道:“对……对不起,郭大哥。也……也对不起大家伙儿了,我并非有意欺瞒大家。我是担心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你们便不准我加入不良司了。”   “嗤……”   郭烨忍不住轻笑一声,说道:“幸亏你没说出你的身份,你若说出你的身份,别说加入不良司了,恐怕第一时间就将你当招摇撞骗的外族骗子查办了!”   “哈哈哈……”   众人一番哄堂大笑。   尤其是李二宝,围着张小萝兜转了两个圈,打量着她,啧啧惊奇道:“世人都说我李二宝是长安城中最荒唐的官宦子弟,堂堂宰相之孙,却来这不良司中当差缉凶。今日没想到还能再碰到一个更荒唐的,哈哈哈,扶余国的小郡主也来不良司当差,说出去谁能信?”   被李二宝这么一挤兑,张小萝越发的不好意思了。   “小郡主无需挂怀,你此番非但无过,还立了大功。来俊臣此獠素来阴险诡诈,卑鄙下作至极,若非你瞒着身份误打误撞进了不良司,让他吃了这么一记闷亏,最终惊动了陛下,改了圣意,降旨到长安不良司来?”   中书舍人张柬之赶紧打了圆场,好歹是堂堂藩国的郡主,总不能让人这么一直尴尬下去吧?   一旁不良令付九问张柬之,这张小萝到底做了甚惊动了圣上,洛阳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张柬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大伙儿娓娓道了出来。   话说,天下承平日久,南方的海贸越来越发达,大唐与海外诸国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女皇陛下登基改唐立周之后,大周对海贸更是重视。眼下,南方的泉州港,已是东方第一大港口,海丝的起点了。   身处海外的扶余国本就和大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大周国力强盛,海运繁茂,扶余国便主动向大周称臣,并且派了使团向女皇陛下进献贡品。   这一次的遣唐使团中,就有他们扶余国的小郡主张小萝。这位小郡主打小就仰慕中原的繁华,所以扶余国国主就让她跟着使团来到了大周。   但是,张小萝这位小郡主就不是省油的灯,她并没有循规蹈矩的随着使团一起行动。踏上大唐的土地之后,她心中蠢蠢欲动的女侠梦简直就如草长莺飞般疯长起来,在来洛阳觐见女皇陛下的路上,某一日,她离开了使团队伍,偷偷溜了。   一路上,的确干了几件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的侠义事,就这样,莽莽撞撞地来到了长安。   她便没有第一时间去洛阳和使团会和,而是来到了从小就听祖辈在耳边叨叨的天下第一雄城……长安城。   正因为选择进了长安城,这才有了后来在张老三绿肉店被人诬陷谋杀之事,以及后来经郭烨伸以援手洗清嫌疑,隐瞒身份加入了不良司之事。   张小萝本是仰慕天朝上邦,更是崇拜儿时听过的不良人传说,所以费尽心思要进不良司来,一偿夙愿。   但在不良司呆了一段时日之后,张小萝却发现自己已经喜欢这个地方了,喜欢整日围着那些刺激紧张的案件忙碌打转,更喜欢与不良司中这些同僚们朝夕相处。尤其是郭烨大哥,他的为人,他的本事,还有他的做事风格,都让她太喜欢太崇拜了。   在扶余国当郡主的这么些年,就没有过过像在不良司这么欢乐的日子。   所以当来俊臣向女皇陛下上谗言,说动了女皇陛下让不良司将手中攒积的案子移交给丽竞门之后,张小萝也将郭烨、纪青璇他们束手无策下的愁眉苦脸收于眼中。   她暗中为郭烨他们分忧,私底下联系了长安的扶余国使团,修书一封将所有事情写于书信中,让他们在朝会觐见大周女皇陛下之时,向女皇陛下说明情况。   后来,当扶余国使团上朝,觐见了女皇陛下后,事情自然是发生了变化……   什么?堂堂扶余国的小郡主,却甘愿屈身在我大周,成为长安不良司中的一名不良人?   什么?长安不良司内竟藏龙卧虎,涌现出不良尉纪青璇、不良人郭烨、陆广白等青年俊彦?连扶余国小郡主都亲自修书一封,赞不绝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大周国祚的福绵啊。   什么?扶余国小郡主,向女皇陛下提出要求,想继续查萧廷遇刺案和狐女游街案、胡姬祸国案?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女皇陛下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志向之远大,她可一丁点都不输给当年的太宗皇帝。如今听了扶余使者的话后,在朝堂之上自然是倍感有面子,于是乎,她老人家完全忽略了来俊臣这厮的感受,心情激荡之下,当朝就承诺收回成命,这三个案子继续由不良司继续查办。   至于来俊臣?他好不好受关女皇陛下什么事?番邦臣国提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女皇陛下还能驳回?大周的大国气度往哪儿搁?女皇陛下的面子朝哪儿搁?   这才有了张柬之传旨一事。   本来这旨意派个寻常宦官也就罢了,怎奈扶余国小郡主还在长安不良司里当不良人体验生活呢,自然不能不重视,所以才派了中书舍人张柬之亲自来长安传旨。   至于张小萝一国郡主的身份在不良司里当差,作为大周皇帝而言,这是很有面子的,但是作为两国邦交而言,这有点不合适。不过圣旨里倒是没有提对张小萝,应该是觉着张小萝就是小孩心性,体验一段时间不良人之后,自然就会回洛阳与扶余国使团重聚了。既如此,那就姑且随她性子来吧。   ……   郭烨等人听到这儿,也就差不多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张柬之勉励众人道:“诸位后生啊,此番你们在朝堂之上可是露足了脸,圣上都记住了你们三人的姓名。不过也记住了这三桩案子。如若你们再以最短的时间将这三个案子告破,朝廷必有重赏不说,圣上龙颜大悦之下,诸位后生前程似锦呀!”   他这话不扒瞎,一旁的不良令付九也是暗暗点头,能在圣旨中将几个不良人的名字单独列出来,足见女皇陛下对此三桩案子的重视。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意。   郭烨一听张柬之这么一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张柬之问道:“郭副尉,可是要什么话要问本舍?”   郭烨咧嘴干笑了一下,说道:“敢问张舍人,扶余国使团向女皇陛下吹捧我们,呃不,隆重介绍我们的时候,你也在朝堂上吗?”   “你这不废话么,老夫堂堂中书舍人,岂能不在朝堂?”张柬之说道。   郭烨又问:“那敢问狄相爷,当时也在朝堂否?”   “狄相爷乃一国宰辅,百官之首,自然也在!咦,你问这个作甚?”张柬之被郭烨搞糊涂了。   狄相爷,自然是狄仁杰。   大周延续了大唐的官制,大周的宰相和大唐一样,都是群相制。   什么叫群相制呢?简单地说,就是宰相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人。三省六部里,三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最高长官都是丞相。同一时期宰相人数最多可达十余人,可能会有一个地位最高的宰相(唐初为左仆射,后来分别为侍中、中书令),但无正副之分,所有宰相都直接对皇帝负责。群相制的核心就是要宰相之间相互牵制,分散相权,集中皇权。   所以,狄仁杰是宰相,李二宝他爷爷李昭德没被贬黜之前,也是宰相。   ……   别看张柬之白发苍苍一把年纪了,但是在他心中,狄仁杰不仅是百官之首,更是他的伯乐啊。当年张柬之能进京为官,完全靠狄仁杰举荐,而是向女皇陛下两次举荐老骥伏枥的张柬之。   一听郭烨扯到了狄相,别说张柬之不懂他要作甚,就连陆广白他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嘿嘿,是这样的……”   郭烨居然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道:“要说当今世上,能被称之为第一神探的,非狄相爷莫属了吧?”   狄仁杰判案如神,手下从无一桩冤案,当年在大理寺中的断案传说,还被后人编著成书,名为《狄公案》。   如今狄仁杰早已离开了大理寺,两度出任大唐的宰相,但是他的传说一直在坊间和百姓们口中流传,更是当下各道各州各县衙的捕快公差们的偶像。   “狄相之威名,自不用你置喙!说重点!”张柬之说道。   郭烨又扭捏了一下,说道:“张舍人,你说如果我们将这三桩案子破了,可以不要重赏,也可以不要什么前程似锦不?我只想拜狄相为师!”   “什么?”   “……”   郭烨话音刚落,张柬之惊呼一声,其他人皆是噤声无言,怔怔地看着郭烨。 第039章 西市弄蛇人   陆广白是在场所有人里,最熟悉郭烨的。郭烨的聪明和世故,他是清楚的,怎么会提这么个孟浪的请求呢?   这可不像他平日里熟知的郭某人啊。   谁不知狄仁杰明经及第,当朝宰相,名满天下,权柄赫赫。世上想拜他为师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一旦拜了狄仁杰为师,那就是宰相门下士啊,这是何等的晋身之本?狄仁杰之徒,这名号可是万金难买的。   郭烨既没有功名,又没有家世,不过九品副尉不良人一名。怎么轮也轮不着他啊?   郭烨咋想的?怎能会提这么个孟浪又唐突的请求?   连笑呵呵的张柬之,一时间都想不出用什么措辞去回他了。   场面有些尴尬。   纪青璇则是抚额看地,暗骂着姓郭的这厮真不能夸,一夸就上天,好丢人啊。   陆广白见状,赶紧打圆场,说道:“喂,郭副尉,你不是一直时候你是师傅是袁天罡老神仙?怎么今天要改投师门了?你就不怕你师傅找你算账啊?”   大家都知道袁天罡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早就过世几十年了,不可能是郭烨的师傅,陆广白借着这个梗,不过是转移话题,缓解一下尴尬。   谁知道郭烨居然一脸认真地说道:“其实拜狄相为师,正是出自我恩师之意。他老人家与我离别之时有交代,此生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拜狄相为师,学狄相如何断案如神,成为天下第一神探!”   陆广白:“……”   纪青璇:“……”   付九:“……”   所有人:“……”   现场又再次陷入尴尬中。   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是吧?   张柬之看着郭烨诚挚的眼神中透着殷切,倒不像是攀龙附凤之辈,硬生生将这孩子的请求撅回去吧,有些不落忍,毕竟这帮孩子面对着来俊臣、万国俊等凶獠时,可是没有半分退让,一直坚守着良知和道义。   就冲这份胆气和赤子之心,就比朝堂上一帮尸位素餐,趋炎附势之徒强上百倍。   张柬之稍稍酝酿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缓缓说道:“圣人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郭副尉有成为天下第一神探的志向,原也不算错。但这个请求老夫应承了你也不作数,还需狄相自己点了头才算数。世人都知狄相判案如神,手无冤假错漏之案,故狄相也是最看重能断案查案的年轻人。你来不良司中,虽说屡屡折了丽竞门的面子,也算小功不断,但是在破案一途上,却是大功未立。你看,来俊臣在殿上不是数落了你们长安不良司,办案不力,积案如山吗?不如这样,你在不良司中,再破上几桩奇悬大案,等你名动长安,名动洛阳了,老夫亲自替你去敲狄相的府邸,保证促成此事,让你完成你恩师之嘱,郭副尉意下如何?”   “这样啊……”郭烨细细琢磨着张柬之的话。   “臭小子,还不快快谢过张舍人?”   付九见郭烨跟榆木疙瘩似的杵在那儿,气得用没瘸的那条腿踢了郭烨一下,笑骂道:“谁不知张舍人一诺千金,从不轻易许诺他人。你小子若是连眼下几桩案子都破不了,又有什么本钱让狄相爷对你另眼相看,收你为徒?”   “对啊,对啊,”郭烨顿时喜出望外,冲张柬之深施一礼,道:“多谢张舍人提携!卑职一定不负恩师所托,拜入狄相门下,成为天下第一神探!”   看郭烨这幅样子,倒不像作伪。   这下,连陆广白都有些吃不准了,暗道,难道他的所谓恩师,真的有嘱托他拜狄仁杰门下?这师傅倒是有意思哈,居然让自己的徒弟拜别人为师。不过有一点陆广白很肯定,郭烨的师傅绝对不是老神仙袁天罡,先不说人已作古,就说袁天罡这等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是何等的骄傲与不同凡俗?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徒弟拜他人为师?   陆广白对郭烨的师承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就像郭烨一直对自己的师承感兴趣一般。   但是素来玩世不恭,行为跳脱的郭烨,居然也有如此一本正经,志向远大的时候。   陆广白与他共事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止是陆广白,就连纪青璇,此时此刻,都觉着郭烨这个出身万年县衙的小捕头,身上肯定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至于付九,笑而不语,郭烨那枚戒指,他化成灰都认得。   ……   接着,张柬之勉励了众人一番,然后又和付九私底下细聊了两句之后,便以急着回洛阳复命为由,匆匆离去。   至于付九要请他在不良司内的醉仙居喝得那顿酒,就先欠着了。   不过张柬之走了,中午这顿饭食却是不能不吃。这个东呢,付九还跑不了,必须做。   一来呢,张柬之带来了好消息,几桩要案的查办权又回到了长安不良司手中,再一次击碎了丽竞门的野心和阴谋,这是为庆功宴。   二来呢,这次得亏张小萝帮了大忙,才能力挽狂澜,狠狠灭了丽竞门的气焰,这是为答谢宴。   三来呢,张小萝既然亮了身份,那大家伙就不能视若无睹,扶余国小郡主,那可是外邦的公主殿下,纡尊降贵到不良司中当了不良人,总要欢迎一下,是不?这是为招待宴。   这三个由头,无论是哪一个,都值得付九这位长安不良令,置办上一席酒宴,好好的喝上几盅。   “西市有家酒肆,名为清风馆。他们独门酿造的百花春酒,在西市绝对是排的上号的美酒。”   付九提议道:“不如由本令做东,中午清风馆去小酌一番。一来是犒赏一番你们,二来是为扶余小郡主接风洗尘一番,如何?”   “百花春酒?这可巧了,我们扶余国宫中的御酒也叫百花春酒。”   张小萝一听,略微惊奇道:“这清风馆莫不是我们扶余国人开的?”   “那不能够,”付九摆摆手,说道,“清风馆的东主,与本令相熟,绝非你们扶余国人。”   张小萝道:“那这百花春酒也非我们扶余国的御酒咯?那我还真想看看,这长安的百花春酒,跟我们扶余国的御酒,有何不同?”   听她这话,这位小郡主也是个爱酒之人啊。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大家都知道,张小萝这小丫头酒量不是特别好,但的确喜欢浅酌两口。   既然要宴请的人都同意了,那大家自然也就没什么意见,再说了做东的是不良令大人,他都挑好了地方,那其他人就更什么好说的了。   付九出门前,跟几个不良参事交代了一番之后,便率领郭烨等一众年轻不良人,结伴而行,往长安西市而去。   ……   长安城的东市和西市,都是长安城工商业市场,但是由于其市场位置的不同,所经营的商品种类也略有区别。东市由于靠近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故市中“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市场经营的商品,多上等奢侈品,以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需要。   而西市则距三大内较远,周围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场经营的商品,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品。   尽管如此,西市的商业较之东市,要繁荣太多了,是长安城的主要工商业区和经济活动中心,因此又被称之为“金市”。   西市距离开远门较近,开远门周围坊里居住着不少外商,从而使得西市也成为一个国际性的贸易市场。这里有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及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各国各地区的商人,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他们多侨居于西市或西市附近一些坊里。这些外国的客商以带来的香料、药物卖给唐人,再从大唐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因此,西市中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其中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也多在西市开设。   正因为这里胡姬酒肆多如牛毛,所以经常能看见鲜衣怒马的少年光顾。若干年后,一代诗仙李白就是这里的常客,并留下了“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千古名篇。   对于长安西市,郭烨不知逛过多少次西市了,但每一次来,都能看见新鲜玩意,大有流连忘返之势。   尤其是张小萝,在扶余国岛国何曾见过西市这等繁华喧闹之地,简直就是看花了眼,问破了嘴。   一会儿问这个是什么玩意,一会儿打听这个如何使,渐渐地,手上也买了不少新奇的小物件,心疼的郭烨捂紧了自己的荷包。   一行人,这么走走停停,穿行在西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客旅中,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   临近清风馆的街口处,突然一阵节奏轻快却听着没什么韵律的笛声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张小萝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吸引住了,她循着笛声,三下两下就挤进了人群中。   付九瘸了腿,走得慢,让郭烨和纪青璇他们赶紧追上去。   郭烨他们跟着张小萝挤进了人群中,举目望去,见吹笛的是一名身穿白色通肩长衣,头缠红巾,面色黝黑,挂着两撇小黑胡的天竺男子。   这天竺男子正盘腿坐在一块垫子中间,口吹横笛,操控着一条六尺来长的红蛇起舞,没错,红蛇正随着笛声,游摆起舞。   这可真是奇景,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啧啧称奇,说这红蛇通灵性。   张小萝也是看得津津有味,舍不得走。   郭烨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问道:“我听说扶余国在大周的南边,坐拥大大小小七十二岛,岛上千奇百怪的蛇虫多了去。你堂堂扶余国的小郡主,难道还没见过驯蛇的艺人吗?”   张小萝依旧伸着脖子看热闹,头也不回地自顾说道:“我们扶余国宫里就有驯蛇师呀,不过却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胆大的驯蛇艺人。”   “哦?此言怎讲?”郭烨一看这天竺男子,平平无奇啊,顿时来了兴致。   张小萝指着那条红蛇,说道:“据我所知,他那条红蛇叫血影蛇,极有灵性,容易驯养操控。但是,这血影蛇天性嗜血,它一见血,就会变得狂性大发,完全不受驯蛇师的控制。血影蛇身有剧毒,被它咬过的,几乎无药可救。这天竺驯蛇人,在这闹市之中操控这血影蛇,浑然不惧蛇性发狂,咬伤咬死围观的平民,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郭烨一听,顿时面色微变,道:“真是这般?这混蛋天竺人,真是作死!真咬死路人百姓,他……”   “诶,诶,诶!不好,那血影蛇……”   郭烨话没讲完,张小萝的话也没讲完,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卡住了。   只见那正在随笛声游摆的血影蛇,突然动作一滞。倏地,它猛地往前一纵,势如闪电般向着一个围观的路人咬去,咬得是一个十二三岁少年郎的胳膊。   他的胳膊破了皮,有点血迹,八成是诱到了血影蛇。   “小心!快躲!”   张小萝也是早有防备,陡然往右一跨步将少年郎撞倒在地,然后迅疾如闪电般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那条血影蛇。   眼疾手快,位置精准,堪堪就掐在了血影蛇的七寸上。   她用力一捏,然后手一松。   啪!   血影蛇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显然捏碎了七寸,死翘翘了。   “你,你敢杀我的蛇!”   天竺男子从地上飞快跳起来,用生硬的汉语,怒气冲冲地嚷道:“你竟敢杀我宝贝蛇,我要你赔钱!赔钱!你若不赔钱,我……我便拉你去见官!”   “赔钱?赔你的大头鬼哟。”   张小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奇道:“你的血影蛇身含剧毒,这少年郎若被它咬一口,绝对是当场毙命的。若不是本……本姑娘出手及时,你这天竺汉子就摊上人命官司了。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本……我赔钱,哼,你们天竺人是不是都好赖不分?”   “什……什么血影蛇?”   天竺男子双手捧起地上的蛇尸,气咻咻地叫道:“我这条宝贝蛇叫大红蛇,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血影蛇,这大红蛇通人性,但绝对没有半分毒性。不信的话,你瞧!”   天竺男子慢慢掰开蛇嘴,露出蛇牙,狠狠心,就往自己的胳膊上扎去。   蛇的毒腺与蛇牙相连,蛇牙也着实锋利得紧,没两下就在天竺人的手臂上戳出了两个血眼。   “你看仔细了!这大红蛇没毒!若它有毒,我敢这么做吗?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说明我这大红蛇根本没毒,你杀了我的宝贝蛇,快些赔钱?”   天竺男子以身试毒,证明了大红蛇没毒,同时也证明了大红蛇并非张小萝口中的血影蛇。   间接地说明,张小萝,好心帮倒忙,杀错了人家的宝贝蛇。   一见此情,围观的路人们也纷纷支持了天竺人讨要赔偿,而且张小萝间接地破坏了他们看天竺驯蛇师操控大红蛇的表演,自然少不得被人声讨。   “我肯定不会看错的,这蛇就是血影蛇,但,但,但他怎么会没事?”张下萝有些着急忙慌地解释着。   “小萝你稍安勿躁。”   郭烨在小萝身后从头看到尾,嘴角微微坏笑,上前一步对那天竺男子揶揄道:“你确定你的宝贝蛇没毒?我看你这天竺人,一点都不老实,坏得很。” 第040章 真假天竺人   “你这唐人怎么颠倒是非?我又如何坏了?”   天竺人瞪着眼睛看向郭烨,操着一口生硬蹩脚的官话,气嚷嚷道,“明明是这女子夺我宝贝蛇性命,我才是苦主,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莫不是欺负外来客?”   天竺人这番话,惹得围观百姓频频点头,纷纷深以为然。   “是呀,我看那天竺人刚才以身试蛇,毫发无损,说明这蛇根本就没毒嘛!”   “是极,是极,这天竺人的宝贝蛇能闻笛起舞,颇通灵性呐,被这小姑娘夺了性命,委实可惜啊。”   “没错,不能害了人家宝贝蛇的性命,还要颠倒黑白,简直太欺侮外来客了。泱泱大唐,礼仪之邦,我等长安子民,岂能自堕了大国之风?”   “对,不能这般欺负人,我等绝不袖手旁观!”   如今虽然大唐已经被武周代了江山,但对民间而言影响倒是不大,还是延续着唐风,热情、豪放、包容。尤其是长安的百姓,虽然天子已经迁都去了洛阳,但依然保持着大唐帝都天子脚下应有的骄傲。看着一个天竺外邦之人在长安被人颠倒黑白,受人欺负。仗义执言自然是不在话下。   数名百姓将郭烨和张小萝围拢起来,高声喊道:“你们若是不赔他的宝贝蛇,就扯你们去见官哩!”   “是哩!见官!见官!”   有人起了头,自然就有人振臂呼应,一时间,见官之声此起彼伏。   眼看周围鼓噪的声浪越来越高,事态微微有些不受人控制,张小萝竟有些慌了,求助的眼神看着郭烨。   被人群挤在外头的李二宝妄图挣扎进去伸援,却被陆广白擎住肩膀,低声道:“放心吧,应付这种场面,他在行。”   果然,就听郭烨平地一声雷,高声大喊:“见什么官?不良司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退散!”   哗啦一下!   郭烨用力一扯,将身上的罩袍扯开,亮出不良司独有的乌金软甲,紧接着,将不良司的腰牌对着众人一亮相,霎时镇住了一帮子群情激愤的围观百姓。   之前出不良司衙门时,因为中午要去清风馆吃酒,所以大家伙都纷纷换了便服出行,唯独郭烨犯了懒,随手扯了一件罩袍披上,没想到来西市碰上这茬子事,倒是因为这身行头给自己和张小萝解了围。   郭烨亮了行头,曝了身份,围拢的百姓也纷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哼,不良司了不起么?”   天竺人一见现场风向突变,又嚷嚷道,“官差便可以颠倒黑白,当街包庇坏人吗?今天这女子要是不赔我的大红蛇,我便将你们不良司一起告到司宾寺去,好叫你们大唐的皇帝知晓,你们唐人是如何欺负我们番邦人的!”   他口中的司宾寺,就是武后登基改制之前的鸿胪寺,是朝廷主管外事接待、礼宾事务、民族事务及凶丧之仪的机构,有点扮演着现代的外交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的职能。到了宋朝,鸿胪寺的职能就一并归入了六部中的礼部。   不过他这话也就唬唬不通文墨没有见识的普通百姓罢了,听在郭烨这种衙门老油条耳中,就是个笑话。他久居长安,又曾是万年县衙的捕头,他还能不知道大唐律例?鸿胪寺是负责外藩事宜,这没错,但大唐可不是千年之后的晚清,在大唐都没有法外治权。无论是哪国人,在大唐,也许你会因为你的宗教信仰而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但是不代你可以享受法外特权,都要受大唐律的管辖。   其中《唐律疏议?名例律》卷六第四十八条,就讲道:“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疏】议曰:‘化外人’,谓蕃夷之国,别立君长者,各有风俗,制法不同,其有同类自相犯者,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异类相犯者,若高丽之与百济相犯之类,皆以国家法律,论定刑名。”   翻译过来就是说,在大唐定居的波斯人与波斯人发生纠纷,可按照波斯法律裁判,但负责仲裁的必须是大唐的官员。若是波斯人与高丽人在大唐境内发生纠纷,就必须按照唐朝法律裁判。同样,波斯人与唐人发生纠纷,同样按照唐朝法律裁判。   唐律中这条“化外人”条款,应该是中国最成熟最公平合理的国际法。   所以天竺人说要告到鸿胪寺去,在郭烨听来,不过是句诳人的狂妄之言罢了。   果不其然,天竺人这番话说出来,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围观百姓们,竟没有多少人愿意附和他了。   原因很简单,刚才伸援你,是长安百姓同情弱者的强者心态,现在你这天竺佬狂妄自大,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郭烨亮出的身份……不良人。   要知道,不良司从贞观年间开司建衙,长久以来无论在朝在野,都是积威甚久,深入人心。即便这两年势头败落了,那也只是因为被丽竞门和来俊臣等人的压制,但在民间百姓的眼里,“不良司”三个字,依旧有着莫大的威望。   天竺人看着刚才还支持自己的围观者们,突然凉凉了,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郭烨突然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天竺人,盯得天竺男子有些发毛,用蹩脚拗口的官话说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郭烨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甚话,再重复一次!”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天竺男子不知道郭烨的罐子里卖得什么药。   郭烨道:“如果小爷没记错的话,你说要将我们不良司一起上告司宾寺,让寺卿大人知道我们唐人是如何欺负你们番邦人的?”   天竺男子一听,挣着脖子喊道:“没错,你仗着不良人的身份,颠倒黑白,包庇这女子,不是欺负我们番邦人吗?”   “嗯……很好,番邦人三个字,很好!”   郭烨说到这儿,对着身边的张小萝说道:“小萝,你去将那蛇尸捡起来。”   张小萝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做,将地上已经被他捏碎七寸的血影蛇尸捡了起来。   天竺男子见状,有些起疑地看着郭烨。   郭烨指着小萝手中的蛇尸,对天竺人说道:“你既然说这蛇无毒,不是血影蛇,那不如再让它的牙口扎上一扎?”   其他人不知郭烨打得什么主意,但天竺男子明显慌了,急道:“我已经试过一次了,为何还要扎第二次?你休要捉弄我!”   郭烨说道:“上次是你自己扎的,这次换我们的人来扎你,这样才能让人信服这蛇的确无毒嘛。放心,不捉弄你,你只管把手伸出来便是。不想伸胳膊的话,伸别的地方也行,大腿也成,只要让蛇牙扎上一小口,见血就行。如何?”   “不,不,我才不受你捉弄!”   天竺人不上套,一边摇头拒绝,一边往后方人群里退去,嘴里不迭抗议道,“你们仗势欺人,我一定要到鸿胪寺告你们!”   “呵呵,心虚了?想溜是么?二宝!摁住他!”   郭烨眼睛一眯,对着人群外头刚要挤进来的李二宝大喝一声,“二宝,莫让他跑了,摁住他!”   “好嘞!”   李二宝莫看个头小,但天生大力,一把就将这天竺男子的胳膊抓得死死,挣脱不开。   乖乖地,又被李二宝押到了郭烨和张小萝的跟前。   “小萝,看清这个位置没?”   郭烨伸手在血影蛇脑袋稍稍靠后的某个位置上,虚点了一下。   张小萝点了点头,“看清了。”   郭烨又吩咐道,“待会儿啊,你就拿手按住这个位置,等蛇牙扎进他的胳膊之后,你就对着这个位置死劲地捻,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好嘞!”张小萝绽笑如花,开心地回道,她在扶余国见惯了蛇虫鼠蚁,怎会不懂郭烨的意思。   郭烨突然想起这丫头也是一身蛮力,比李二宝有过之而不无不及,赶紧提醒道:“用劲要用巧力,莫要把蛇头捻烂了。”   “好!”   张小萝一想起天竺人的满嘴谎话,顿时来气,二话不说,照着郭烨所说,提起蛇头,捏开蛇嘴露出蛇牙,就往对方的手臂上按去。   天竺人一听郭烨对张小萝所授之法,就已经变了脸色,现在见这小丫头动真格了,终于忍不住了,放声狂叫道,“不要!住手,快住手!这蛇有毒!有毒!”   此话一说,围观百姓顿时哗然,感情原来这位不良司的官差和那位小姑娘之前所言,皆是真相啊!   郭烨双手抱胸,蔑笑地看着天竺人。   “小萝,先罢手!”   郭烨唤住了张小萝,然后凑到天竺人的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这会儿承认有毒了?你不是说,我在污蔑你,欺辱你么?你不是还要上告鸿胪寺吗?怎么?怂了?”   “我错了,我不要赔偿了……”天竺人被李二宝摁着动弹不得,只能连连点头赔礼道。   “呵呵,只是不要赔偿那么简单?我看你还是不肯讲实话,不老实的很呐。”郭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还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要让鸿胪寺卿大人知晓我们唐人如何欺负你们番邦人,不是么?”   天竺男子讨好地笑道:“不告了,不告了!”   “不不不,你再复述一遍,刚才这句话。”郭烨摇头道。   “不敢了!不敢了!”天竺人讨好道。   郭烨突然圆目怒睁,厉喝道:“我让你重新复述一遍!”   “呃……”   天竺男子不知道郭烨到底要干什么,只得老老实实复述道:“我要让鸿胪寺卿大人知晓,你们唐人是如何欺负我们番邦人的!”   “是了!”   郭烨突然又笑了起来,“你竟自称番邦人?你难道不知晓,番邦人是市井中人对外邦之人的蔑称吗?哪有外邦人自称自己是番邦人的?依我看来,是你平时喊番邦人喊习惯了,才会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吧?”   “啊?我……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天竺男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郭烨。   李二宝也被闹糊涂了,摁着天竺人,问向郭烨道:“郭大哥,这怎么回事啊?”   “郭家哥哥,你的意思是说,这厮是在假装天竺人?”张小萝的反应显然比李二宝要快些。   “你们没发现他刚才讲话都不磕巴,不别扭了吗?”   说话的是陆广白,他缓缓步入人群中,来到郭烨身边,对着张小萝说道:“小萝姑娘,你刚才要用蛇牙扎他的时候,他喊着住手,喊着有毒,可与我们平日说话有不同吗?”   “咦?”   张小萝猛然想起刚才那一幕,惊道:“原来陆副尉你也发现了?”   陆广白指了指郭烨,笑道:“还是没他发现的早!”   天竺人继续用拗口的官话,大声叫道,“我在你们中原生活久了,讲几句顺口的官话有何难?我本来就是天竺人!”   “是吗?”   郭烨拖长了声音,突然快如闪电地一伸手,撩起假天竺人的白色长袍,将对方一双赤脚露出。   他将对方的脚抓起,问道,“天竺地处南方,气候湿热,那里的男子几乎从不穿鞋,但凡长期打赤脚的人,脚底板都会磨出厚厚的老茧!请你告诉我,你脚上的老茧在哪里?” 第041章 猪皮藏玄机   天竺人急道:“我……我脚上的茧……茧子……”   郭烨看着这假天竺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嗤笑道:“你原不过是在街头卖弄驯蛇之术,江湖戏法罢了,无关唐律。但你若是继续扯谎,在西市佯装外藩人招摇撞骗,那就另当别论了。鸿胪寺你是没资格去,但将你送去长安县衙公堂,打上二十板子,倒是可以试试。”   假天竺人面色一滞,缓缓抬头看着郭烨,眼神中透着害怕。   “孰轻孰重,你自己个儿掂量。这种雕虫小技的江湖把式,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郭烨突然撸起天竺人的袖子,对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撸。   这举动别人看着煞是奇怪,但是那天竺人却惊诧地猛然抬头,呆呆地看着郭烨,恍惚愣神片刻,继而大呼道:“不良司大人,饶命!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郭烨听着这厮现在说话也不拗口了,不别扭了,不由轻笑道:“在街头驯蛇也好,变戏法也罢,不过是跑江湖的生计,郭某本不打算为难你。但你却偏偏假扮天竺人,还敢当街蓄养这种剧毒之蛇,郭某身为不良人,自然就要管上一管了!”   这假天竺人甚是识时务,见形势不对立刻求饶道:“小人平时常与那些天竺人厮混,熟稔他们的生活习性,所以才假装天竺外藩人,用这耍蛇的本事跑江湖混饭吃,以后……以后再也不敢装天竺人了!也不敢再蓄养这种剧毒之蛇了!还望不良司大人饶我一遭,莫要将我送去吃牢饭。”   此话一出,周边对这骗子的口诛讨伐之声,不绝于耳。   郭烨对李二宝摆摆手,示意道:“既然你知错愿改,我也不断你生路,抓你见官了。下次莫要再犯便是!二宝,将他放开吧。”   李二宝哦了一声,手劲一松,假天竺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郭烨说道:“念你并无大恶,今日饶你一遭,赶紧滚吧,不然这里西市游人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诶,好嘞,谢谢差爷,谢谢不良司大人!小的保证,下次再也不敢犯了!”   假天竺人感激涕零地对郭烨作了几个揖,滋溜窜进络绎不绝的游人群中,一猫腰,跑路了。   “郭大哥,就这么放他走了?这也太便宜他了吧。”李二宝没想到郭烨煞费苦心地识破了对方的伪装,却又这般轻易地就放对方走了。   这时,在人群的外围目睹了一切的纪青璇,也挤入人群中,对郭烨愤目而视,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郭副尉,此人在西市假扮天竺外邦人,你为何私自将他放走?”   “不过是一个跑江湖的驯蛇人,不放他走,难不成还带回不良司去?”郭烨望着假天竺人远遁消失的方向,颇为不屑道,“再说了,在街头闹市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也不归咱们不良司管啊。”   “是不归不良司管,但可以将他送至长安县衙,治他一个当街行骗之罪啊!”纪青璇厉声道。   郭烨耸耸肩,摊手道:“要真那样,那咱们不良司真是有管不完的闲事咯。”   “你……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负责任的不良人!”纪青璇就不待见郭烨任何时候都这种滚刀肉的态度。   郭烨也不乐意了,正要习惯性的回嘴,却被一旁的陆广白给打断了。   “两位莫要吵了,不良令大人正唤我们呢。”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   却见那付九正在路口当街而站,见他们望过去,便又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跟上。   纪青璇冷哼一声,夺步先行,朝付九站着的街口快步而去。   她前脚一走,李二宝忍不住冲郭烨竖了个拇指,他是看出来了,这不良司里也就他郭大哥敢和纪青璇正面硬抗,是条汉子!   随后,几人尾随着付九,穿梭在西市的街坊中,前往清风馆。   一路上,李二宝还是心有疑惑,筹措了半晌还是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道了出来:“郭大哥,为什么那个天竺人,哦不,那假天竺人第一次以身试毒没事,第二次你再让他试毒,他便慌乱求饶?”   话音一落,就连前边自顾走路的纪青璇,动作都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似在有意倾听。   她这个小动作别人没注意,郭烨倒是察觉了,看来纪青璇也是带着同样的疑惑,不过不好意思问罢了。   郭烨抿嘴一笑,也不说破,就算她纪青璇贵为不良尉,但始终还是个女人。女人不带点小心眼,不爱记仇,那还是女人么?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对啊,郭大哥,我敢肯定这就是蕴含剧毒的血影蛇!”   张小萝离开的时候,也将那条血影蛇的尸体带离了现场,这时再次将蛇尸从腰间小竹篓里掏了出来,左右摆弄了起来,说道,“以我对血影蛇的了解,一旦蛇牙扎入手臂里,不用十息的功夫,这剧毒就会渗入体内,见血封喉,一命呜呼。我还是琢磨不明白,为何那骗子第一次以身试蛇,却毫发无损?我们可是亲眼看他蛇牙扎臂,以身试毒的!”   论对蛇虫的了解,别说郭烨,就是陆广白都没张小萝熟稔。   “哈哈哈,论对蛇虫之了解,郭大哥不如你。但是论办案的经验,尤其是这种街头骗人糊弄人的江湖把戏,郭大哥在万年县衙当捕头这两年,早就见惯不怪了。给你们看件东西!”   郭烨说着话的功夫,也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一团肉乎乎,软趴趴,颜色半白半红的东西。   “这东西是何物?看着有点恶心。”张小萝问道。   郭烨对李二宝招招手,说道:“二宝,你双手摊开,捧着。”   李二宝闻言照做,双手并着摊开。   郭烨将这团半红半白肉乎乎的东西渐渐抻展开,铺平在李二宝的手掌上,像一张皮子。   “这,这摸起来感觉像猪皮啊,不过看这颜色,又不像猪皮呢。”李二宝看着自己双手上捧着的这张肉嘟嘟的皮子。   说来也怪,这皮子放在他手掌上之后,颜色与他胳膊上的肤色相差无几,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人皮。   张小萝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那玩意儿,却见它软趴趴的,一面有两个窟窿眼,另一面则附着一片好似薄膜一样的东西,膜下一片殷红。   “是猪皮,应该是一块用药汁儿浸泡过,同时做过处理的猪皮。”   陆广白也走了过来,翻弄着李二宝手上的皮子,给出了答案。   不过他发现这猪皮可不是简单的一张皮。明显做过药汁浸泡颜色处理。而且猪皮下面还加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应该是米糊之类的东西。   用手指轻轻一摁,肉感十足。   郭烨点点头,说道:“小陆说得没错,这是一块经过特别处理过的猪皮,我现在往二宝的胳膊上一贴!”   吧唧!   这块猪皮被郭烨拿起,飞快地贴在了李二宝撸起袖子的胳膊上。   郭烨笑道:“你们瞧,乍一看,是不是很难发现这胳膊上有问题?”   “我懂了!”   陆广白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之前那个假天竺人敢用蛇牙扎自己胳膊,是因为胳膊上贴了这么一层肉乎乎的猪皮?”   “没错!”郭烨指着这张猪皮,说道,“还记得我掀开他的袖子,用力一撸他的胳膊,他便当场求饶了吗?”   陆广白和纪青璇他们细细回忆了一下,的确是有这么一幕,当时大家伙还觉得奇怪他在做什么。原来是他看穿了那个骗子的把戏,从他胳膊上撕下这张猪皮啊。   即便纪青璇不愿意承认,她还是不得不佩服郭烨的观察入微和对这些市井江湖把戏的知之甚深。这些恰恰是她这个自幼阅遍不良司藏书,自幼跟在徐有功身边查案破案的不良帅之女,所欠缺的。   “郭大哥,你是怎么发现他胳膊上贴了这块特制猪皮的?”   李二宝又问出了纪青璇想问的。   郭烨说道:“若是你被如此尖利的蛇牙扎进肉里,不说流不流血,难道连一点血丝都沁不出来?除非扎的胳膊有古怪……”   “呀,郭大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扎完胳膊之后,真的连半点带血的痕迹都没有。”张小萝和郭烨是离骗子最近,亲眼见那骗子蛇牙扎肉,自证清白的。   这时,陆广白微微颔首,由衷赞叹道:“没想到你竟能观察细微到如此地步!”   他自认自己是个细心的人,毕竟做仵作这么些年,不细心根本验不出很多不易察觉的地方,但是在刚才街头闹市这种环境下,在被骗子分心分神的情况下,他相信自己做不到郭烨这么入微的观察力。   “的确观察细微,咳咳咳……”   纪青璇也油然感慨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自己怎么会当众称赞姓郭的,简直丢死人!赶紧用一阵咳嗽掩饰过去。   “不良尉大人是在夸我吗?”   很显然,还是被郭烨给听到了。   “哼,小人得志便猖狂!”   纪青璇冷哼一声,看着前头一瘸一拐走着的付九,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莫要耽搁了,磨磨蹭蹭,小心惹得付大人不快!”   说完,一向笃定淡然的纪青璇,竟有些慌乱地小跑起来,追向前头的付九。   “走吧,我若记得不错的话,转过前面那家新罗人开的香料铺子,应该就是清风馆了。真搞不懂不良令大人,不过喝顿酒罢了,为何非要跑来西市里胡人蕃人最多的地方。”郭烨对着几人说道。   “郭大哥,那这猪皮……”李二宝指了指自己胳膊上还贴着的玩意。   “弃了吧,这玩意怪脏的!”郭烨说道。   李二宝嫌弃地撕下猪皮,弃于地上。   “那我这蛇……”张小萝说道。   “装回小竹篓里。”   郭烨指了指张小萝腰间的小竹篓,笑道:“血影蛇虽是剧毒之蛇,不过凡是大毒之物,肯定是天地间最好的食材。别浪费了,不如到了清风馆,让他们的庖工给咱们加道菜。”   “哈哈哈,好主意,郭大哥简直太有才了!”张小萝雀跃道。   陆广白见状,不迭摇头,他算是看明白了,每次郭烨的馊主意臭点子,总能得到李二宝和张小萝两个死忠脑残粉的拥趸。   很快,转过了新罗人开设的香料铺,终于到了清风馆。   清风馆门口,早有一名身姿绰约的妙龄女子伫立迎候。   她身着一袭艳丽鲜红的齐胸襦裙,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由远观之,如那开满神都洛阳的牡丹花,千娇百媚的妖娆里透着慵懒的万千风情。   “我说今早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来我这小酒馆呢。付大人,上好的百花春酒,都给您备齐了。”   远见其人,近闻其音。   真是娉娉婷婷解风情,袅袅戚戚百媚生。   “风十三娘,清风馆的掌柜!”付九徐徐说道。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郭烨他们听。 第042章 春风十三娘   美人儿,美则美矣,却是风骚入骨。   这是郭烨初见风十三娘的第一印象。   风情万种,美艳逼人,真是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陆广白抬头刹那的心悸。   李二宝看着风十三娘,呼吸有些急促。   而张小萝已是暗暗啐了一口,呸,生得这般不要脸的狐媚子。   至于纪青璇,看到风十三娘的瞬间,她脑海情不自禁地中浮现了四个字……媚骨天成!   ……   “都别愣着了,进去吧!十三娘子,本令心心念念的百花春酒呢?快些摆上,摆上!”   付九挥挥手,招呼了一众手下,在风十三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先进了清风馆。   郭烨走在后边,被一阵悦耳的铃铛声吸引,将目光移向风十三娘的玉足上。原来她的脚踝处系着一串铃铛,走起路来碎步轻盈,伴着一阵阵脆耳的铃铛声,甚是好听。   似乎是感受到了郭烨灼热的目光,风十三娘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对着郭烨回眸一笑,居然让郭业脸上有些燥热得慌。   饶是郭烨脸皮厚,也由衷地暗赞一声,这个女人啊,真是尤物,而且还是个有趣至极的尤物,寻常男人真挡不住她这风情一击。   “哼!市井习性便是市井习性,龌蹉!”纪青璇轻轻的鄙视了一句,好吧,郭某人在纪大不良尉心里的形象,又跌落一个跟头。   不过郭烨滚刀肉,也无所谓了,鄙视就鄙视吧,鄙视哥的人多了,你这小娘皮算老几?   众人进了清风馆,这也是西市里典型的前店后院格局的酒肆,因为开设在西市闹坊中胡人最多的坊落,所以清风馆里陈设和装饰的风格,较之他们去过的胡思堂酒肆,多了一抹浓烈的西域风情。   如穿堂而过,随处可见不同酒客的酒榻上,喝着各自不同的酒,高昌的西域名酒“葡萄酒”、大食的“龙膏酒”,“三勒浆”等。清风馆的酒客多为西域诸国之人,自然时刻供应者西域诸国之酒。   还有风十三娘高价请来的胡姬,挥着栗特衣袖在胡儿演奏的琵琶曲下,轻歌曼舞,来回穿梭在酒客人群之中。酒兴正浓时,酒客们亦会跟着这些胡姬,击节高歌,翩翩起舞。   看得出来,清风馆的生意很好,而且风十三娘这个掌柜的,人气极高,备受欢迎。每每她路过一拨胡人酒客的身边,总能引起胡人酒客食客一阵阵叽里咕噜的调笑,郭烨他们几个虽然听不太懂蕃言蕃语,但能感觉得出来,这些胡人也都不是什么好鸟,无非是些调戏撩拨风十三娘的话。   风十三娘吃得就是这碗迎送八方客的饭,倒也应对的落落不方又不失独有的烟视媚行之风,举手抬足间风情万千,哪怕一个似怒非怒的嗔目,都把那些醉酒微醺的胡人们撩拨得不要不要的。   她将付九一行人引到酒馆中位置最佳的一桌,风十三娘冲着柜台方向微微抚掌,很快,两名小厮就端着酒菜一路小跑了过来。   “老规矩,酒是百花春,菜是糟鹅、肥鲊、狗肉蘸蒜泥,成不?付大人!”风十三娘站在付九身边亲自摆盘,极为热情。   付九闻着香溢扑鼻的百花春酒,笑得满脸褶子,贪酒的他已经急急喝了半碗,啧嘴称道:“嗯,成,太成了。回头待我等酒足之后,你再让人……”   “酒足菜尽之后,再让人上一碗冷淘,槐叶冷淘,对不?”风十三娘眯着眼睛笑道。   唐人将水煮的面食和汤面称之为汤饼,而冷淘就是汤饼的一种,到了后来也叫冷面,凉面。槐叶是冷面的配菜。付九每次酒后都喜欢吃上一碗槐叶冷面,这个习惯从当年在安西军中任职时便养成的,回到长安不良司后也一直保留着。   风十三娘显然对付九的嗜好都记得门儿清,用了心。   “然也!为什么本令一瘸一拐要大老远来这清风馆吃酒?因为这里酒好、菜好,十三娘子人更好,懂本令的心思呐!”付九高兴的又是捧起碗,将碗中剩下的百花春酒一饮而尽。   郭烨虽不爱酒,但也闻得出这百花春酒的确醇香扑鼻,绝非那些寻常酒铺打来的绿蚁浊酒可比的。倒是这个菜,让他有些兴趣。糟鹅和肥鲊这两道吃食其他食肆也能吃着,但是狗肉蘸蒜泥,绝对是难得吃到。   众所周知唐人礼佛,所以鲜少吃狗肉的,久而久之,长安城中也就很少能寻到吃狗肉的食肆。但并不代表狗肉没人吃,相反,偷摸吃狗肉的不在少数。没想到,这个清风馆里居然还有狗肉吃。唐人爱吃蒜,唐人的饮食里几乎少不得葱蒜,逢菜必有葱蒜,连吃鱼都要拌蒜吃。因此狗肉蘸蒜泥,是绝配,而且是极难吃到的绝配。   看来这清风馆,果然有它生意火爆的道理啊。   这时,又有小厮来报,说又来一拨大食国的酒客,风十三娘跟付九等人欠了欠身子,赶紧忙乎去了。   这风十三娘一走,郭烨的话显然就多了,他贱兮兮地对付九拱手道:“属下还以为大人您是一条酒虫,没想到大人却是花丛老手哩,看这风十三娘对大人这份谦恭和迎奉,没少在她这儿花钱吧?”   “来,先吃酒,吃完这碗酒,本令跟你说!”   在付九的张罗下,众人捧起一盏酒,连平日里不太饮酒的纪青璇,都将酒碗端起,浅抿了一口。   “闻之香甜,尝之醇绵,入喉却不辛辣,这百花春酒果然不俗。与我们扶余国的百花春酒虽同名,却各有千秋呢。”张小萝一副头头是道,毕竟是扶余国的郡主,在王宫里尝过的美酒自然不在少数。   “那是,本令既然能带你来此地,自然有它独到之处。”付九颇为自诩地说道。   “主要还是掌柜的长得好!”郭烨补了一刀。   “咳咳咳……”付九被他这话呛了一口,瞪了他一眼,轻轻斥道,“你小子就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实话跟你们说吧,本令今日带你们来这清风馆,除了尝这百花春,吃这狗肉蘸蒜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说到这儿,付九看了一眼在远处陪一群大食人饮酒的风十三娘,低声说道:“这十三娘子啊,开着清风馆迎着八方客,私底下还兼着风媒的买卖。”   “风媒?”郭烨和纪青璇异口同声地问道。   付九点头说道:“没错,你们莫要小看了这娇滴滴的女人啊,这长安城里若说除了丽竞门的暗探和不良司的不良友,就属她这风媒的消息最灵通,长安城中鲜有她们风媒收不到的风!”   风媒,取自花卉授粉以风为媒之意,是古代专门负责打探情报,以贩卖消息的人或组织。   “看不良令大人与这风十三娘这般熟悉,想必不良司其他几位不良尉没少从她手上买消息吧?”纪青璇意味深长地问道。   自从奉义父之命来长安不良司任职以来,纪青璇一直是游离在付九及付九手下其他几位不良尉之外,她既看不惯这些世袭的老不良人们,同时付九这些世袭不良人也不愿意接纳她。   所以很多时候,她是被排斥在付九所在的长安不良司核心圈以外的。也正因为如此,很多消息,很多秘密,她都得不到共享。比如今天来饮酒的清风馆,还有这个风十三娘,如果付九今天不带她来此,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清风馆还兼着风媒的买卖。   但是今天,付九却带她来此,而且据实相告,这是什么意思?抛出来握手言和,同心协力的橄榄枝吗?   “莫要多想,纪不良尉!”   付九也意味深长地看着纪青璇,缓缓说道:“从张柬之张舍人传来陛下的圣旨,勒令我等长安不良司尽快破除萧廷遇刺等三宗案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大家,无论是我等长安世袭不良人,还是你这位不良帅之女,便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分你我了!那一刻起,我们共同的敌人已经是来俊臣、万国俊,还有他们身后的丽竞门了!所以这一关,本令愿与你同心协力!” 第043章 又闻五石散   “付大人如此深明大义,令卑职敬佩!大人的善意,我会第一时间向我义父转达的。”   纪青璇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付九竟能摒弃前嫌,看来自己先前是小觑轻视了他。她说着话,郑重起身,向付九躬着身子,行了一礼。   自打她调来长安不良司,还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向付九行属下之礼。   “好说。这风媒的门,本令也领你们进了。十三娘子这等妙人儿,本令也介绍你们相熟了,剩下之事,就交由你们和十三娘子相谈了。”   付九面无动容,淡淡说完话,便又低下头细品自己碗中的百花春,仿佛这人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比心头所好的这口酒,要来得更加重要。   纪青璇:“……”   不良人大人,说好的同舟共济呢,敢情就是这么个共济法啊?   不过能将风媒和风十三娘这么隐秘的消息和组织和盘托出,与自己共享,纪青璇也必须承付九的人情,念他的好。若是能从风十三娘处得来有用的消息或线索,那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能让只顾独善其身,躲懒磨洋工的老不良人付九做到这个份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纪青璇知道,若不是来俊臣、万国俊他们逼迫太紧,欺人太甚,付九也不会感受到唇亡齿寒的危机,最终主动与自己及义父妥协。   总不能要求老瘸子跟他们年轻人一样,拎着刀冲锋陷阵吧?   想通了这些关节,她的心态也就平和了些许,凡事过犹而不及嘛。   风十三娘!   纪青璇暗暗念了一下这个名字,便将目光转向了在不远处,看着陪着大食国客人们畅饮调笑的风十三娘。这个女人,收放自如,真不简单呐。   “小陆,回魂啦,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这时,她听见郭烨正在低声唤着陆广白。   她扭头一看,只见陆广白正呆呆地望着风十三娘,鼻翼翕动,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着什么,整个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   纪青璇大为鄙视,之前在清风馆门口,郭烨是一副色胚的样子,李二宝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现在连她一直认为稳重可堪大用,与郭烨不一样的不良人陆广白,也成了丢人的胚。   难道抵挡这女人的风情,真有这般难吗?   纪青璇厌屋及乌,看了看郭烨,又看了看陆广白,暗骂道,“真是物以类聚,没出息的人总喜欢跟不长进的人呆一块儿。”   郭烨发现了纪青璇面色不对劲,赶紧把酒杯递给了陆广白,张罗道:“小陆,别看了,我们也敬不良令大人一杯,感谢大人领我们来这清风馆,以后也能喝到百花春酒这等佳酿!”   陆广白被他这么一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略微失态,赶紧敬酒用以遮掩。   两人和付九碰了满碗,又给付九满满斟上,让付九大为受用,大赞郭烨这小子机灵,贴心。   不大一会儿,风十三娘步履充盈,带着一阵香风再次来到郭烨他们这桌。   她脱了香靴上来酒榻,跪坐在付九身边,柔糯着声音说道:“今天店中委实太忙了,不良令大人莫怪奴家怠慢之罪,奴家这就自罚一碗,向您老人家告罪!”   “别别别!”   付九非常不解风情地夺过风十三娘手里的空碗,很不乐意地说道,“别蹭本官的酒,你蹭一碗,本官就少一碗。今日带我不良司的儿郎们来你这儿,一是介绍你们相识,二是他们与你谈一桩买卖。正事你们谈,酒本官自己喝!”   “哦,原来如此呀!”   她美目流转,将注意力转到了郭烨、纪青璇的身上,最后盯着陆广白看了好几眼,看得小陆心里一阵突突。   平素里,陆广白的话本就不多,性子也内敛,与郭烨站一块儿,容易被郭烨夺了风采。   不过再怎么夺了风采,小陆的俊俏是郭烨遮挡不住的。   风十三娘看了一阵过后,嘴角抿笑地称道:“陆副尉生得这般俊俏,不像风餐露宿的公门中人,更像个书生。不良人就该是郭副尉这种粗鄙黝黑的少年郎干得,陆副尉屈才了!”   郭烨:“……”   纪青璇忍笑不发。   陆广白低着头,声若蚊响地回道:“十三娘……娘子,抬爱了,抬爱了。”   郭烨算是看出来了,莫不是风十三娘这个骚娘们,看上我家小陆了?长得好看,真是一种罪过,无关男女。   “陆副尉,为何不敢抬头看奴家一眼呢?”   风十三娘貌似很喜欢逗弄陆广白,竟伸出纤白的柔荑去捏起陆广白的下巴,想将他的脸抬起。   “啊?”   陆广白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打掉,慌乱紧张地说道,“你这女人,要干甚?咦?你这身上的香……”   “香什么香?”   郭烨挨着陆广白坐,伸胳膊一揽,将陆广白保护在了自己身后,不再让风十三娘吃豆腐,腆着脸笑道,“嘿,十三娘子,要摸就摸我吧,郭某也是雏儿,鲜嫩着呢!”   “你就算了吧?奴家对皮糙肉厚的黑三郎不感兴趣。”   风十三娘将胳膊放了下来,对着郭烨,失去了挑逗戏弄的兴趣。   郭烨:“……”   纪青璇已经乐得快绷不住了,郭某人,活该!   至于李二宝和张小萝,这俩正太萝莉,已经沉浸在美食美酒当中,和不良令大人吃喝的不亦乐乎。   “咳咳,好了,我们闲话少叙吧,既然付大人说了我们的来意,我们就单刀直入吧,也莫要耽误了风掌柜的买卖!郭副尉,你来说吧。”纪青璇说道。   她这么一说,郭烨也收了心思,点了点头。   郭烨冲风十三娘抱了抱拳,拱手说道:“十三娘子,既然你做着风媒的买卖营生,想必也知道这几个月来,长安城中出了几桩怪案,恰恰这些怪案都由我们不良司查办。如今案子遇到了棘手之处,想从你们风媒手中收点风。当然,行有行规,收风付酬,天经地义。只要你们风媒提供的风声有价值,以后这些买卖,我们常做常有。”   “既然郭副尉也知道行规,那就简单了。从我们风媒手上收风的,也不止你们不良司一家,便是你们司中其他几位不良尉,也是我这清风馆的常客。我们清风馆能立足至今,靠得就是风声及时,货真价实!最近的消息嘛,容奴家想想……”   风十三娘也收起了风骚入骨的一面,皓腕托腮沉思了几息的时间,缓缓说道,“现在奴家手上,倒真有一个对你们有用的消息,兴许你们会感兴趣的消息。”   “哦?”郭烨看了一眼纪青璇,通过眼神征求一下纪青璇的意见,毕竟买还是不买,还要不良尉定夺嘛。   纪青璇微微颔首,轻嗯一声,表示同意。   郭烨伸伸手,请道:“既然有用,那便说来听听!”   “稍等!”   啪!啪!   风十三娘抬起手臂,轻拍了两下巴掌,旁边很快有侍女送上一卷贝叶装的帛书。   她接过帛书,素手轻抬,翻到其中某一页上,轻声念道:“延载元年十一月廿二日申时二刻,有来路不明者自通化门入城,一行六胡五汉共计十一人,当夜宿于西市惠通坊。次日戌时正,于我馆内芙蓉阁饮宴,大醉。戌时三刻,当值舞姬巴娜丽来报,云某胡客疑携五石散入馆,骊风组随即留意追踪。亥时二刻,十一人离开我馆,复宿于惠通坊,风五盯梢达旦。再次日辰时,以上胡汉诸人相继离坊,自明德门出,于南郊凤凰山地域脱离风五盯梢,不知所踪。”   行文精简,却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无一不俱全。   厉害了!   郭烨由衷赞许一声,真是专业至极。   风十三娘一口气念完了帛书上的所有情报,微笑着看向郭烨等人,问道,“不知这条消息,对你们可否有用?”   有用!   及时雨!   这是郭烨和纪青璇等人的心声。   风十三娘是吃买卖情报这碗饭的风媒,郭烨他们是破案查案的行家,大家都是门里人,就不说门外话了。她们这条情报消息上,时间、地点、人物、来龙去脉一应俱全,就算是再挑剔的买家,估计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这段时间,郭烨他们都快被这三大悬案给逼得疯魔了,可想而知他们听到这条线索,对他们而言是有多兴奋了虽然不是所有的胡人、所有的五石散,都一定跟苏瑞娜有牵连。但有没有牵连,总要查过才知道,对吧?有个查案的方向,总好过两眼一抹黑啊!   纪青璇对风十三娘问道:“这条线索我们会买!不过本尉还有几个问题,不知十三娘子能否一一为本尉解惑?”   风十三娘道:“既然买我的消息,那边附赠纪不良尉几个问题又如何?但问无妨!”   “多谢。”   纪青璇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这清风馆中,可有五石散买卖?”   “没有!”   风十三娘微微一愣,不过还是据实回答道,“奴家这清风馆中,绝无朝廷违禁之物!”   纪青璇又继续问道:“那为何贵馆会对五石散的消息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派专人盯梢?”   “不良尉要问这个,可就跟你们不良司有关连了。”   “哦,此话怎讲?”   “奴家听闻,前些日子,万年县胡思堂酒肆被查封了,据说胡思堂酒肆的掌柜潜逃至今,一直下落不明。”   风十三娘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卷宗,认真说道:“后来派人打听才知,此事涉及到朝廷违禁之物五石散。奴家胆子小啊,我们这清风馆打开门来做生意,虽然自己不卖五石散,但难保来往客官没有夹带的。万一哪天在奴家这馆中事发,奴家又拿不出足够证据来给自己脱罪,清风馆岂不是要重蹈胡思堂的覆辙?”   “嗯,胡思堂一案,郭某亲手经办的,十三娘子这里出入者多为胡人蕃人,西市这边更是龙蛇混杂,你有这层担忧,也实属正常。”郭烨点头认同道。   说到这儿,郭烨免不得想起宛如慈父的万年县尊朱有德,心中不禁又是一痛,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好的一个人啊,而且前程远大,偏偏却栽在了五石散上!   五石散这等万恶之物,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苏瑞娜!   郭烨心中再次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提醒自己一定要将她捉拿归案,也算是告慰朱县令的在天之灵,不枉在万年县衙当差的那两年,朱县令对自己的照拂之情。   “纪不良尉,有用的消息,你们也听完;想问的问题,你也问完了。那是不是可以收风付酬了?”风十三娘伸出纤细素白的手,做了一个索钱的动作。   纪青璇看了看郭烨,说道:“当然,不良司不是街边无赖,行有行规,收风付酬,天经地义!此事你找郭副尉便是。”   “喂喂喂,凭什么找我啊?”   郭烨一听,纳闷了,问道,“纪不良尉,这是咱们不良司的案子,又非我郭某的私事,凭甚这收风的酬金让我来掏腰包?”   “对啊,此乃公务,为何让郭烨一人掏钱?不良司自有查案办案的用度,陆某还是第一次听到要自己支付办案用度的。此事简直毫无道理!”   小陆也觉着纪青璇这次也忒不讲道理了,不能官大一阶就这么欺负人啊,哪怕纪青璇再不待见郭烨,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挟公报私啊。   小陆力挺郭烨。   紧接着,李二宝和张小萝也抹着油渍渍的嘴,起身执言,力挺他们的郭大哥!   此情此景,像是内讧,有些尴尬啊。   风十三娘见状,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一直低头自顾喝酒吃菜的付九,问道:“不良令大人,你们不会玩苦肉计,不想付钱吧?” 第044章 密信无火燃   付九一听,啪的一下,将手上的酒碗重重放于桌上,佯怒道:“十三娘子说得甚鬼话?我们不良司与你买卖往来这么些日子,何曾赖过你清风馆一文钱?本令手下几名不良尉与你手上买消息,可曾短过你一文钱?”   “这个倒是不曾有过。”风十三娘说道。   “那不就是了嘛,十三娘子无须担心!”   付九面色稍缓,然后看向郭烨,尬笑了一下,说道:“这个……郭副尉啊,你来不良司的日子尚浅,有些规矩可能不甚了解。不良司开衙建府,自是有朝廷拨款,所以办公查案所需之一应用度,也自然有不良司花销,不会让你等不良人自掏钱囊的。不过申办公费用度,总归有个章程,总需有个时间的。要由所属不良尉申报至专管钱粮用度的不良参军处,再由本令批准复核,方能拨款。此间过程颇为周折,故为了不耽误不良人办案查案,通常都是先由你等自行垫付,案子结后再由专管钱粮的不良参军处为你们销账。你说对吗,纪不良尉!”   付九言下之意,不良司为了精简下拨公款办案的流程,都是先垫付,再销账。   “大人句句属实。”纪青璇道。   郭烨挑了挑眉,指着纪青璇说道:“付大人,那该垫付也是纪不良尉啊,怎么也轮不着我一个新晋的不良人,是不?”   纪青璇淡淡地说道:“不巧,今日忘带荷包。”   “靠……”   郭烨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人是铁了心让自己先付这买消息的钱啊,哪怕是垫付,事后会给自己报销,但鬼知道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一个月不结案子,这垫付的银钱一个月都报不了啊。   他有些郁闷,这钱倒也不是出不起,当初破神仙娶妻案时从张初仁那儿得来的十两金子,这些天虽然也花去不少,但总算还有富余,用来买消息倒也绰绰有余了。   但凭啥这买消息的钱就要自己先垫?咋就这么巧,纪青璇忘带钱袋了?他们这一队,到底他是不良尉还是纪青璇这小娘皮是不良尉?这小娘皮,真是无时无刻给自己挖坑跳。   行吧,郭烨暗暗发誓,今日吃她小娘皮一小亏,来日非让她吃个大亏不可,也灭灭她整日高冷目中无人的脾性!   他将手伸进荷包,正要问风十三娘,此消息价值几钱。突然……   他的手又收了回来。   看到他这个抽手的动作,风十三娘秀眉一挑:“怎么?郭副尉又想赖账不成?”   “什么叫又想啊?赖账之事,郭某从来不做。只不过临时想到还有另外一笔买卖,可以跟十三娘子做。不知十三娘子有没有兴趣?”   “哟,郭副尉连第一笔买消息的酬金都磨磨蹭蹭不愿付,奴家哪还敢与你做第二笔买卖啊?”   郭烨长笑一声,说道:“这一回,郭某不跟你买消息,郭某反倒要卖一个价值不菲的消息给你,怎么样?十三娘子不妨听听?”   “噢?还是第一次有人跑到风媒跟前卖消息,有意思!呵呵,奴家有些兴致了,郭副尉,且说来听听。”风十三娘笑得花枝乱颤,更添妩媚。   郭烨看了看四周喧闹的声音,还有来回走动的胡姬和酒客,冲风十三娘招招手,道:“此消息不传他人之耳,十三娘子,请附耳过来。”   风十三娘闻言款款下榻,走到他面前,附耳过去。   纪青璇陆广白他们不知道郭烨跟她说了什么,但明显可见风十三娘收起了方才的戏弄之色,惊诧的眼神里透着欢喜。   “此话当真?”她确认道。   郭烨说道:“十三娘子,你乃贩卖消息为生的风媒,这种消息是真是假,还能听不出来吗?你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我说的地方细细查探一番,定有一番收获!”   “嗯……”   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看着郭烨,轻笑道:“奴家是久居长安的风媒,在风媒面前,长安城中无密事,之前发生的桩桩诸事奴家也有耳闻。啧啧,郭副尉真是好手段哪!你这是除了要卖消息给奴家,还打算借奴家的手去敲打敲打对头呢吧?”   “哈哈,这就不是你要关心之事了。你只需回我,我这消息,能否抵你五石散之消息?”   “平心而论,这消息若能成事,奴家能大挣上一笔,较之我给你的消息,”风十三娘稍稍停顿了一下,大大方方承认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爽快!”   郭烨说着,拿起手边的百花春酒,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既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郭某就吃点亏,不额外收你费用,多出来的,就当抵桌上这顿酒菜吧,如何?”   风十三娘一愣,气笑道:“哟,郭副尉比那些卖昆仑奴的海外商贾都会算计!算你狠,若能拿你这消息挣了大笔银子,奴家再送你几坛百花春酒!”   “哈哈哈,行,这可是你说的。”郭烨说着,转头对付九笑着讨好道。   “不良令大人,您可听见了,这买消息的钱算卑职垫付的,这顿酒菜也算是卑职请您的!以后还望大人多多照拂卑职才是!”郭烨说完,不忘挑衅地轻瞟了一眼纪青璇。   付九一听也乐了,骂了一声“泥猴子”,便让风十三娘差人再去拿酒,就让白吃白喝,那就多喝他半坛好酒。   纪青璇则是恨恨地坐回软塌,忿忿地自斟一杯酒,闷头一干而尽。   一时间,各有收获,各有着落,众人也算欢畅。   直至付九喝得有些微醺,这才打道回府,回了不良司。   路上,李二宝和张小萝好奇心痒,两人一左一右地追问郭烨,究竟对风十三娘说了什么,竟能让她不收风媒的酬金不说,还附赠了中午这顿酒菜。   纪青璇也放慢这脚步,竖着耳朵,准备倾听。   不过这回郭烨卖起了关子,饶是他们怎么追问,就是不松口。   既如此,此事也就作罢,无人再去打听,毕竟这不算正事。眼下的正事,自然是从风十三娘处得来的关于五石散的那段线索和情报。   纪青璇召集了她这一队的所有不良人,包括郭烨、陆广白、任斗牛等这一伙任,所有人现在根据清风馆风媒提供的这一纸消息,全力追查消息上提及的那帮来路不明之人,一共十一人,六个胡人五个汉人。   不过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人口近百万之众,区区十一个人,随便往哪里一藏,都如鱼入大海。即便纪青璇麾下数十不良人出动,将安插城中各处的不良友全部撒出,但要想短时间内将人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整整两天,郭烨与陆广白等人各司其职,埋在了海量的消息中,这些消息全都来自各坊各街的不良友密报。各处不良友传回的消息庞杂繁多,筛选、分析、验证……失败,周而复始。   眼看这日头又一点点偏西,第三天又要过去了,但还是连半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众人都颇为着急上火,就连平日里躲懒犯浑的李二宝,都难得沉下心来用心筛选消息。   黄昏已至,暮霭沉沉。   公事房中,多数人都已经彻夜未眠了,身为不良尉的纪青璇,看着手下这帮面容憔悴的不良人,也是一阵不忍,他扶额叹了口气,挥手道:“查案不急于一时,也不差这一会儿,都忙了几个通宵达旦了,大家先回去休息休息!明日一早再来吧。”   大家其实都累了,听纪青璇这么一说,皆纷纷出了公事房。   “郭副尉,留步!”   郭烨刚走出没几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是不良人任斗牛。今天任斗牛和徐尚青当值守不良司大门。   郭烨看着任斗牛走过来,问道:“老任,何事?”   任斗牛挥了挥手中物什,是一个信封,说道:“你的书信,有人送到了门口。”   “哦?我的书信?”郭烨一愣,问道,“谁送来的?”   他接过信封,细细一摸一观瞧,这信封的材质显然不是一般的纸张,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皮革经过漂染之后做成的!连信封都花费如此心思,显然里面的书信不是普通的书信。   任斗牛回道:“是个小乞儿。我问过了,他也是受人所托,而且雇他的人蒙了面,想必是不想让人认出身份来吧。”   “行,谢了,老任!”   郭烨拿着信封再次返回了公事房,公事房中此时无人,正适合看这种神神秘秘的书信。   他将房门关上,接着拔出一把匕首,轻轻挑开了信封的封口。   直到确定了信笺没什么问题之后,他才凑过去看信中所写的内容,一看之下,郭烨脸色不由大变……   “欲问坎字戒,西市寻林黄。”   两行大字齐齐整整地写在信笺上,却不是寻常墨色,而是一种浅黄色的字迹。   随着郭烨的视线扫过,浅黄色的字迹突然无火自燃起来,火势蔓延,转眼就把整张信笺都焚烧成了灰烬。   信笺自燃,化成灰烬!   与此同时!   放在一旁桌案上的皮信封,也跟着猛烈燃烧起来,不一会儿,除了一块焦痕之外,就再也看不出它存在过的痕迹。   “欲问坎字戒,西市寻林黄。”   坎子戒,居然有人主动提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坎字戒。   郭烨的心好像被铁锤重重地凿了一下,有点突突地狂跳。   那封信无火自燃,看似奇诡,但郭烨久经市井,知道这不过江湖奇术罢了。无非就是那淡黄字迹乃是以荒冢尸骨中提炼出来的粉末混着桐油写成,封在不透气的皮信封内时安然无恙,但只要一接触到空气,不消片刻就会烧得一干二净,连带着沾染了粉末的皮信封也不能幸免。   不过这提炼尸粉的手段说着简单,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不是一般的江湖术士可以掌握,郭烨当年偶然听师傅提起过,却不想今日被自己遇到了。   坎字戒,尸粉写成的密信……郭烨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随即,他拍掉了手上的灰烬,去了陆广白的居所。他和陆广白一样,都没在城中置办居所,所以图个方便,经付九同意,就暂时住在了不良司衙门里。也方便他们随时外出办差。   到了陆广白的房间,推门而入,小陆正在自顾侍弄着花花草草,对郭烨不敲门而入的行为,估计也是见惯不怪了。   郭烨说道,“小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如果到明天早上我还没回来,纪青璇要是问起来,你便替我编个由头,就说我,就说我夜里追查那帮胡人的踪迹,彻夜未归便是。”   “晓得了。”   陆广白继续在窗下捣鼓他的花花草草,头也不抬地答道。   出了陆广白的住所,直奔西市而去。   西市既然是大唐帝国的国际商贸中心,那自然就有管理机构。它有西市署、平准署和仓平仓等机构,有专门的令和丞等大小官吏驻守。   其中西市署管理西市各种事情,是把握大局的;平准署调控物价,制定度量衡等;常平仓是在年荒时备用的粮仓。   郭烨要在西市找一个林黄的人,那自然是要到西市署去查,不然西市有两万多家商铺店面,凭他自己挨家挨户去打听,得猴年马月?   凭着不良人的身份,他在西市署登记的商贾住户名册中找到了一个叫林黄的人,是一位富户。   根据西市署上登记的地址,他去了林黄的宅邸。   林黄的宅邸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风格清新雅致又不失奢华。能在寸土寸金的西市中,拥有这么有座宅邸,足见林家非一般寻常富户可比。   走到林府门前,郭烨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一般像这样的大户人家,又是在西市商贸之地,重门深锁那是必然的事情,以免被外面的泥腿子扰了清净。   但此刻的林家却是大门洞开,本该站在门口值守的门房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孤零零地挂在屋檐下,幽幽微弱之光,略显凄凄。   他上了台阶,步入林家大门,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从府邸深处传出,似乎有许多人在宅邸内来回走动,大声喧哗。   已入昏时,快近宵禁的时辰了,何事如此闹腾?   郭烨眉头一皱,在门口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一举步向宅子里走了进去。   一进林家,居然看见了来回走动的衙差。有衙役发现了郭烨,上前将他拦住,大喝道,“此地林府暂为长安县衙接管,你非林家府邸之人,快些退出去!”   郭烨今天并没有穿不良司的公服出行,从腰间解下不良司的腰牌,高高举起,高声道,“我乃长安不良司不良人,来林府亦为公案,望放行!”   不良司的名号,在地方衙役面前,绝对比丽竞门还好使,因为不良司至少还会替地方县衙解决有些棘手的奇案怪案,不像丽竞门的狗腿子,一来就是作威作福。   他们稍微查验了一下郭烨的腰牌,便放他同行。   郭烨问他们林府出了何事?他们回答出了命案,就在林府主人的居室。   郭烨一听,心呼要糟,老子来找林黄,他不会死了吧?   他心急地让长安县衙的衙役帮忙带路,前往林府主人的居室。   穿廊绕柱,很快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居室前。   站在门口,便能听到有哀婉的哭声,啜泣着从里间传了出来。   郭烨径直推门而入,卧室中已经站了七八号人,但扑面先闻到的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众人围观的位置,是卧室中央的大床榻。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好家伙!   只见在卧室中央的大床上,被褥被掀开丢到一边,一颗面容狰狞的人头血淋淋地摆在枕边!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至于头颅以下的躯体,看遍床榻,都不见所踪,仅剩一颗头颅!   床榻上除了头颅,还有一条足足比成人腰身还粗上一圈的大青蟒,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大青蟒吃了这人的躯体,就剩一颗脑袋?   这是郭烨的第一猜测。   床榻边的地上,瘫坐着一个泣不成声的丰腴少妇,她大概是被吓得惨了,裙裆处黄乎乎地湿了一片。   血腥味、屎尿味,加上蟒蛇身上散发出的腥臊气味,让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噩梦般的怪味儿。   郭烨看着眼前这奇诡一幕,紧皱眉头,久久无话。   冷不防,七八个人中有人竟认出了他,热络地喊道:“郭副尉,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非别人,正是长安县衙的捕头……罗九亮。   罗九亮与郭烨在万年县衙当捕头那会儿就认识,后来经张老三案时还一起办过案。   郭烨走到罗九亮跟前,说道:“我正好路过林府,在门口见着异状便进来看看。罗捕头,这……这里什么情况?”   “也算不得什么泼天大案,不过是林家蓄养的猛兽,要了自家主人性命的命案,是桩意外!我们查过,并无可疑之处,差不多快处理完了,只待家属画押确认就可以结案了。”   是桩意外?   郭烨暗暗观察,在他看来,这死者的死状,明显就不是一桩意外的案子啊。 第045章 青蟒食人案   “意外?”   郭烨看着滚落在床角的头颅,还有床榻上被撑得滚圆滚圆,动弹不得只能盘着的大青蟒,问罗九亮道,“罗捕头,我能看看吗?”   “当然。”   罗九亮只是稍微诧异了一下,让开了路,让郭烨更靠近床榻些。   郭烨微微俯身,仔细打量起来。   “死者的身份搞清楚了吗?”他边看边问。   “已经查清了,就是这家的主人,姓林名黄。”罗九亮说道。   郭烨闻言,嘴角狠狠抽搐一下,靠,坎字戒的线索又断了?   他又看向跌坐在地上啼哭不休的女人,问道,“她是谁?”   “哦,她是林黄的小妾,名叫花巧芸。这家的女主人身体不好,常年不管府中事,如今也是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了。倒是这小妾一直打理着林黄的日常起居。今天她照旧去给林黄送午膳,发现房门紧闭,推门而入便见到了这恐怖血腥的一幕。”   “她可有嫌疑?查过没?”   “应该没有吧,你看她那样子,吓得尿骚满地,”说着罗九亮冲地上的花巧芸努努嘴,龇牙笑了一下,说道,“我们也盘问过府中下人,他们说着小妾花巧芸颇受主人林黄宠爱的,两人感情不错。”   郭烨哦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向那条懒洋洋一动不动盘在床榻上的青蟒,继续问道,“好端端的林府,怎会有如此大的一条青蟒?难不成还是林黄自己养的?”   “嘿,郭兄弟你真剔透,”罗九亮冲郭烨竖了竖拇指,说道,“我们也问过府中之人,他们说主人林黄,素来爱蛇如命,凡在大街上遇到有人卖蛇,便不惜重金购入府中圈养,这几年林府里豢养了五花八门数之不清的蛇。林黄与蛇相伴为伍,简直爱惜的不行,你说这有钱人怎么都有千奇百怪的嗜好呢?”   “林黄爱蛇如命,府中还有专门养蛇育蛇的蛇圈?”郭烨也是颇为意外林黄的这个爱好。   罗九亮点头应道:“是哩,他们家还有专门的养蛇人,此人叫李七郎,方才罗某与他确认过。据李七郎所言,这条青蛇……”   罗九亮指了指床榻上这条大青蟒,说道,“这条青蛇是家主林黄,最喜欢的一条蛇。李七郎还说,平日里大青蛇是由他照顾的,一直以来它性子温顺,愣是没想到今天竟能突然出事,反噬了主人!”   郭烨问道:“那现在这个养蛇人李七郎在何处?”   “我担心蛇圈里那些爬虫又失控跑出来咬人,便让他回蛇圈照看其他蛇去了。”   罗九亮说着,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大青蟒,摇头叹气道,“郭兄弟,你说说,这林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养这些个东西。这冷血的爬虫,怎能养得熟……”   罗九亮喋喋不休地说着,在他看来,林黄如此有钱,如此巨富,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养这种玩意,最后竟死于自己豢养的青蛇之口,简直就是荒诞!   郭烨任由罗九亮在身后叨叨,重新检查起床上的头颅和一动不动的大青蟒。   “仵作验过尸了吗?”   “验过了,这头颅断口处,确有蛇牙撕咬过的痕迹。错不了。”说着,罗九亮伸手指向床角处的头颅,郭烨细看,果然头颅断口的周围有蛇牙的撕咬的痕迹。   青蛇是林黄自己豢养的,头颅断颈处的创面血肉模糊,看起来也很像是獠牙撕咬造成的伤口,周边是蛇牙的咬痕。   这一切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异常之处,但所有迹象凑在一起,郭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林黄的尸身为何不查?”郭烨瞅了一眼那大青蟒胀鼓鼓的肚子,皱了皱眉问道。   “这个……”   罗九亮有些尴尬,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们长安县衙的仵作,畏惧爬虫不敢动这条大青蛇吧?   他尬笑一下,说道:“仵作查验了这颗头颅并无异样,这蛇又是林黄自己养的,林家的家眷也不深究,所以……”   郭烨听罢,微微蹙眉,这么草率结案,也太懈怠了吧?   他转头看了罗九亮一眼,对方正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郭烨瞬间明了。他当初在万年县衙,也是从底层捕快爬上来的,对罗九亮他们这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捕快而言,若是死者家眷不追究的情况下,能以意外事件结案,那简直皆大欢喜了。   电光火石之间,郭烨突然有些明白了那封密信的用意,莫非送信之人早就知道林黄家会出事,或者早就预料到林黄命案会是这么一个草草结案的结果,才会送信给自己,用坎字戒引自己入局?那这个人既然提到坎字戒,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世,也知道自己会为了查明身世而入局的。   想得还挺周全,这人到底是谁?   郭烨的探究欲越发强烈了。   随即,他对罗九亮说道:“罗捕头,这样,不如这个案子交由我们不良司来查办?你留几个人协助我办案,替我守住这林府,莫让府中任何一人出去府邸即可,如何?”   罗九亮犹豫了一下。   郭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若有功劳,分你一份。若有麻烦,与你无关!”   “我看行!”罗九亮跑出居室,唤来几名手下捕快,叮嘱他们要听不良司郭副尉的调遣,协助郭副尉办案。之后,罗九亮带着一干长安县衙的衙差,撤出了林府。   郭烨对几名暂时受自己差遣的长安县衙捕快吩咐了一番,交代他们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之后,又将注意力回到了床榻上的头颅。   他看着林黄的脑袋看了一会儿,突然有所发现,“对啊!我怎么大意,忽略了这个啊,林黄的面容……”   床上的人头已经摆了有些时候了,面颊上虽然已经开始浮现尸斑,但面颊上的表情却一直都是没有变化,林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神情轻松,浑然没有被毒蛇猛兽撕咬而死的痛苦的表情!   “你们两个把现场守好了!即刻起,闲杂人等,不等再进来这间卧室!”   对两名长安县衙的捕快叮嘱完这句话,郭烨像风一样冲出林府。   他飞快跑回不良司,冲进了陆广白的房间,一推开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小陆,有具尸体要你帮我验一下!”   “什么尸体?”陆广白有些不知所然的诧异。   郭烨将林黄的奇异死状说了一通,陆广听到后面竟也感兴趣了,二话不说,麻利地拎起自己的百宝囊,催道:“带路吧!”   两人很快又回到了林府。   两个长安县衙的衙役把守着居室门口,把现场保护的很好。   郭烨带着陆广白进了卧室,指了指床上林黄的人头,将自己的疑窦和发现,逐一都跟陆广白说了一遍。   陆广白静静听完,也不急着发表看法,而是凑近人头,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拿出几个夹子和小竹筒,取了一点林黄断颈处的血渍,捣鼓了一阵子之后,笃定地说道,“你的怀疑没有错,他的确不是被蛇咬死的。应该是一刀毙命,而且是速度极快,力度极大的一刀,瞬间头身分离,所以林黄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变化出痛苦或狰狞。至于颅颈处这些咬痕、牙印,都是死后人为伪造上去的。”   “这长安县的仵作真不靠谱!”郭烨忍不住吐槽道。   “如果死者断气后不久就进行伤痕的伪造,以长安县衙仵作的水平,看不出来也是正常。”小陆颇为负气地说道。   郭烨点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稚嫩的声音:“郭大哥好没见识,这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天底下的蛇,吃东西只会吞,不会咬,所以蛇,无论大小,它都根本不可能将一个人的脖子咬断呀!”   张小萝的声音。   小萝莉声音落罢,人已经一脚踏进了卧室中。   跟在屁股后面的是李二宝,恬不知耻地奉承了一句:“小萝,你懂得真多!”   这两个活祖宗怎么跟着来了?   郭烨瞪了她俩一眼,质问道:“天都快黑了,你们两个不好好呆在不良司中歇息,跑来此处作甚?”   “刚才我肚子饿,本来叫着二宝想去厨房寻点吃食,正巧看到你和陆大哥急匆匆地往外跑,就跟上来看看咯。”张小萝说道。   李二宝在一旁附和地点头,“看你俩行色匆匆,肯定是有大事要办,我俩岂能错过?”   “郭大哥,我看这死者死状奇特,还有大蛇吃人,颇为有趣,就让我们跟你一起查吧!”   张小萝蹦到郭烨身边,抱着他的右臂,央求道。   郭烨实际上是想通过林黄此案,追查到坎字戒及自己身世的线索,不想惊动太多人。这事儿连陆广白他都没说,更何况这两小只?   这两个熊孩子武力值爆表,嘴巴也大的惊人,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事,绝对藏不住。   陆广白看了看郭烨,说道:“算了,这跑前跑后都要也用人,让他们跟着无妨。”   郭烨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道:“行吧,不过要听命行事,不许擅自行动,更不许惹是生非。”   最后半句话是说给李二宝听得。   两人高兴的连连称好。   “小萝,把蛇肚子剖开吧。”   陆广白知道张小萝深熟蛇虫之道,径直吩咐了她。   “好!”   张小萝闻言解下背上巨剑,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挥,噗……嗤……   床上躺着的巨蟒瞬间就被开膛破肚!   霎时,蛇腹内露出一个裹满了粘液的无头尸体来。   “尸体交给我吧!”   陆广白在郭烨三人一脸惊骇的目光下,不嫌恶心地剥离着尸体上的粘液,淡定从容,仿佛就是在剥菜叶子似的。   清理和查看了一番尸体之后,陆广白一边用手帕擦拭着手上的粘液,一边说道:“果然如此。这具尸身脖子上的断口是平整的,看来这凶手只处理了头颅脖颈处那部分断口。并未来得及处理吞入蛇腹的尸体脖颈处的断口!”   郭烨问道:“既然凶手能让蟒蛇吞掉林黄的无头尸,为什么不顺便把这颗头也吞了,还要费尽心机伪造现场?简直是多此一举嘛。”   “这个……你得问凶手!”陆广白摊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张小萝说道:“这个干嘛要问凶手,这个很好解释啊,蟒蛇的天性就是吞下足够分量的食物之后,就不会再进食了。我猜那个凶手让蛇把林黄的身子吞了以后,这大青蛇就吃饱了,不管怎么驱使都不肯再吞脑袋了。我猜那凶手也是迫不得已才只能这样伪造的。”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郭烨摸了摸下巴,“所以最后要找出这杀人的凶手,还是要在蛇身上下功夫咯。二宝,你去蛇圈那儿将李七郎带去隔壁厢房。动作快点,时间紧迫。”   “好嘞。”   李二宝一溜烟跑了出去,不消片刻,他就把李七郎给提溜了过来。   ……   隔壁的厢房。   郭烨见到了林府的养蛇人李七郎。   这是一个瘦长个子的中年人,他被李二宝带来之后,冲着郭烨行礼道,“小人李七郎,见过官爷。”   “你就是李七郎?”   郭烨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七郎,开门见山地问道:“罗捕头跟我说,你曾言及,这青蟒素来温驯,乃林黄最疼惜的一条蛇。那今日,这青蟒为何会突然逞凶吃人?”   “这……”   李七郎犹豫了一下,答道,“小青平日里都很温顺,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把老爷吃了,这事小人委实不知。”   “还敢狡辩!”   郭烨“啪”地把桌子一拍,呵斥道,“实话告诉你,你家老爷之死并非青蛇所致,而是被人谋害的!此事我们已经查明!你要是帮凶,便老实把主谋供出来,还能给你减刑,你要自己就是主谋,也痛快点说,省得我们对你动刑,多受皮肉之苦!”   “老爷是被谋害的?”   李七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震惊,待他马上反应过来,立马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几位大人明鉴,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世人对养蛇之人多有偏见和害怕,唯独我家老爷爱蛇,故对我这个养蛇人亦是厚待。老爷安好,我才能在林府中继续过好日子,这是个娃娃都懂得道理,我怎么会如此蠢笨,谋害老爷性命,断了自己的生计?”   “嗯……”   郭烨微微颔首,对李七郎的话表示赞同,他脸色稍和,说道:“既然你家老爷对你好,那你就应该积极协助我们缉凶,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还你家老爷一个法理真相才是!”   “是,是!大人您想问什么就问吧,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且问你,在这林府之中,除了你,平日里还有谁能接触到豢养的蛇?”   “这……”   李七郎想了想,答道,“其实府里除了老爷,其他人平日里遇到我都恨不得绕道走。日常除了我会到蛇圈里来的,也就只有韩四和阿成。韩四是蛇圈后头看管角门的,他与小人是同乡,胆子也大,常常来小人这里一同吃酒。阿成是个小哑巴,平日负责打扫蛇圈。还有一个厨房的杂役卢三,负责每日给各处送吃食。其他就没有了。”   “再没有其他人了?你仔细想想,最近几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来过蛇圈?”   李七郎摇了摇头,这蛇圈的位置本就偏僻,谁会没事到这里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人这样问,倒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小人与他不熟,前两日那卢三身体不适,便由厨房的另外一位小哥来送吃食。我看他倒也不怕这些蛇。”   “噢?”   郭烨眉头一挑,“好,你去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二宝,你陪他一起去。”   待李二宝和李七郎都离开之后,张小萝说道:“郭大哥,我看这养蛇人李七郎最为可疑了,你想想,若非懂蛇驯蛇之人,谁能操控青蟒,吃掉林黄的尸体啊?”   “凶手应该不是他,至少他的嫌疑不是最大的。”郭烨摇摇头。   陆广白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察言观色下,也不该是他。”   “你们又非他肚里的虫儿,怎会知道不是他?”张小萝翻了翻白眼,不服气。   “要是我说我会他心通,你信不信?”郭烨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崩儿。   “我才不信呢,郭大哥又要开始装神弄鬼了忽悠人了,”张小萝鄙视道,“你要这么厉害,这些日子不良司里焦头烂额,怎么不见你用?”   “我辈公门中人,破案自当堂堂正正,旁门左道,不足为恃!”郭烨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   张小萝知道郭大哥又在吹牛了,就喜欢这样爱吹牛的郭大哥。   至于陆广白,早已是见惯不怪,在万年县衙那会儿,比现在还更爱装神弄鬼,一套摸骨辨生的把戏,破了不知多少奇案怪案。   “行了,估计人召集的差不多了。”郭烨耸耸肩,对张小萝说道,“一会儿等着看好戏便是,郭大哥让你们开开眼界。小萝,你替郭大哥办件事儿,这事儿郭大哥只信你才能办到!”   “我真这么重要吗?”   张小萝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美滋滋地主动请缨道:“郭大哥,你吩咐便是!”   郭烨在张小萝耳边悄悄吩咐了几句,张小萝听完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很快,李二宝将李七郎提到的府中几个人都带了过来。   几人一字排开,齐齐整整。   郭烨凌厉地扫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几个人心里直发毛。   空气凝滞,气氛诡异,过了约莫好大一会儿的功夫,郭烨这才轻咳了一声道:“李七郎,本副尉有几个问题问你。”   李七郎有些奇怪,这位大人让我将这些人找来聚在一起,却不问他们话,反而要把问题抛给了自己,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他还是恭顺道:“这位官爷,您问便是!”   郭烨问道:“你可知一条蛇,有毒无毒,当如何第一时间用肉眼判断?”   “回大人。这个简单,有毒之蛇多色彩艳丽,鼻孔和眼睛之间有小坑,尾部鳞片呈环形,位于一排……”说起蛇的门道来,李七郎侃侃而谈,甚为精通。   “噢?那本副尉这里,也有一条蛇,你看有毒无毒?”说着,郭烨朝门外招了招手,张小萝手上抓着一条三尺多长、色泽橙红的蛇,走了进来,三步两步便站到了郭烨身后。   李七郎看着蛇,说道:“这……这般看去,这蛇的颜色倒似毒蛇,只是小人看不真切,不知可否凑近一观?”   郭烨抬抬手,示意他不用凑近,说道:“你是养蛇之人,一眼便能判之。不过到底有没有毒,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说罢,他指着韩四、卢三、阿成等一字排开的几人,说道,“小萝,用你手中的毒舌,对他们一人,咬上一口!”   “好嘞!”张小萝走上前去,依言照做。   可他这话却吓到了一字排开的这几个人,这被毒蛇咬上一口,焉能活命?顿时,一个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下来哭喊求饶:   “大人饶命啊!”   “大人这是要作甚啊?”   “小人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还望大人放小的一马啊!”   “咿咿吖吖,啊啊……”   ……   “噤声!”   郭烨冷冷喝道:“你家主人林老爷被人驱蛇所杀,凶手肯定就在你们中间。现在林夫人及花小娘,要求本副尉为林老爷寻出真凶!但本副尉公务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索性来个宁枉勿纵吧!我从蛇圈中找条毒蛇,对你们一人咬一口,没死算你们走运,真死了也无妨,一来呢林夫人那儿本副尉有了交代,就说真凶亦死于毒蛇口中。二来林老爷之死,对外已经说是蛇虫伤人意外了,既然有一桩意外,那林府再多几桩意外也是不打紧!”   此番话出,郭烨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为所欲为的糊涂差官,这几个一字排开的嫌疑人,心里已经开始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了。   说罢,郭烨下令道:“二宝,看住他们,谁敢跑,便一锏打死!”   “遵命!”   李二宝虽然不知道郭烨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凶神恶煞,但还是将双肩上的金锏取下,左右各执于手中,煞气逼人地盯着这群林府家仆。   “小萝,动手!”   一声令下,张小萝拎着蛇就走上去,熟稔地操控着毒蛇,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几个家仆的手上一人咬了一口。   等着张小萝做完这一切,郭烨炯炯的目光突然锁定在了其中一名家仆的身上,急声喊道,“二宝,摁住这厮!”   蹭!   李二宝也不问为什么,第一时间蹿上前来,如猛虎扑食般一把按住了那个正要挣扎的仆人,一个面貌看似年轻的仆人!   郭烨走上前去,对年轻的仆人问道:“说!你为什么要杀林黄?”   没想到这个面貌看似年轻的仆人,竟然冲着郭烨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呵呵……你猜。”   一句话没说完,两道紫黑色的血迹,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不好!他服毒了!”   陆广白大喊一声,冲上前来,一把捏开年轻仆人的嘴巴,可惜为时已晚,慢了一步。   年轻仆人白眼一翻,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气绝身亡。   “没救了。毒药藏于义齿中!”   义齿便是假牙。   陆广白抽出一根竹夹子,在年轻人嘴里捣鼓两下,拔下一颗中间被挖空的义齿,把义齿中间的一抹紫色药迹举起来亮给众人看。   这么狠厉决绝?   郭烨眉头一皱,一股诡异的感觉蓦地浮上心头。   突然,他的视线扫过年轻仆人手臂上某一处时,脸色一变,惊讶出声道:“竟是他?”   “谁啊?”李二宝和张小萝都挤上前来问道,陆广白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一个你们前些日子还见过的人。”   郭烨扳着年轻人的面孔给他们看,但二人端详半晌,却纷纷表示对这人没有一点印象。   “上次你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化了妆,也难怪你们认不出来。”   郭烨笑笑,又指着年轻人手臂上一块明显比其他地方肤色淡的地方道,“那看看这里。”   “这……”   李二宝还在皱眉苦思的时候,张小萝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这里平时贴了猪皮?他是我们在西市街头遇见的那个假天竺人?”   “不错。”郭烨点点头。   张小萝奇道:“他不是说他自己是游方弄蛇之人,怎么进了林府当仆人了?”   “怎么进林府已经打不进了,既然他是真凶,而且业已伏诛,那林家这桩案名算是告破了!”   郭烨说着,将门口处的两名长安县衙唤了进来,然后说道,“林家这桩命案重新移交回你们长安县衙,请将情况回禀罗捕头,此地就交给你们长安县衙来善后了。”   两名捕快拱手称是。   这就完了?   李二宝和张小萝面面相觑,凶手为何服毒自尽?幕后是不是还有主使之人,背后会不会有个大阴谋?按理不应该继续追查吗?郭大哥怎么说停就停了?   陆广白神色怪异地看着郭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给两名长安县衙的捕快交代完具体情况,郭烨带着李二宝他们撤出了林府。   回不良司的路上,李二宝好奇地问郭烨:“郭大哥,你是怎么看出那个凶手有问题的?难道你真会他心通不成?”   郭烨摇头大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他心通,无非是人在害怕的时候,会有一些本能的反应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比如呼吸急促,瞳仁扩张,出汗增多。虽然前者可以伪装,但后两个反应却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了的。正如小萝之前所言,凶手想要驱使青蟒吞食尸体,就必须对蛇非常了解。所以我让小萝去林黄的蛇圈里去找一条看起来像毒蛇,实则无毒的蛇来。幸好,林黄搜罗的蛇很全,还真被她找到一条这样的蛇……”   “紫灰锦蛇。”张小萝马上补充道,“这蛇虽然颜色艳丽,实际上却是一条无毒的蛇,不过我还是做了一些伪装的,用胭脂把紫灰锦蛇上的黑色条纹给涂红了。”   “一开始小萝故意离得李七郎远远的,也是怕他看出破绽,露了馅。毕竟这蛇有毒无毒,内行人一眼便能看出!”郭烨说道。   “我明白了。”   李二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个凶手既然精通养蛇驱蛇,那小萝拿着蛇进房间,只需靠近他们,他自然一眼也能认出这蛇是无毒之蛇。但他为了隐藏踪迹装作不懂蛇,所以也要装成惊慌害怕的样子。但与其他几个人的害怕惊惶不同,他的害怕是装出来的。真害怕还是假害怕,郭大哥就是靠这个确定了他是真凶。是么?”   “也不能叫确定吧,只能确定他的嫌疑最大而已。”   郭烨摇摇头,叹道,“我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一被识破便马上服毒自尽,不打自招,这倒省了我们审讯的工夫。”   “郭大哥,如果他没认出这蛇,该怎么办呢?”张小萝好奇问道。   “不怎么办,再想办法就是。办法总比问题多,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郭烨无所谓地耸耸肩道。   “郭大哥好厉害,今天又学到了一招!”李二宝和张小萝再次露出了迷弟迷妹的崇拜眼神。   陆广白看着郭烨,眼中也更多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一路说着小话,回到了不良司。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   “不早了,各自歇息去吧,明早还要继续追查那帮来路不明胡人的下落。”   郭烨催促他们去睡觉,明天大家还要继续围着风十三娘给的这条线索进行追查。   等着大家各自回房之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郭烨又探着脑袋,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房间,再次悄悄出了不良司衙门的大门。   不管是凶手决然服毒自尽透出来的诡异,还是尚无下落的坎字戒线索,都注定了他今晚根本就睡不着觉。   此时,刚过一更,暮鼓声声,街上空无一人。   郭烨来到了西市,摸到了林府外头,黑影隐在墙角下,借着飞爪套索,匆匆翻过围墙。   郭烨趁夜,再次进入了林府的后宅。   突然,一阵极致痛苦的呻吟声,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中! 第046章 峰回又路转   寂静的夜里,这痛楚的呻吟声格外有穿透力,一下子就吸引了郭烨的注意。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在林府后宅中快速潜行,最终确定是声音的源头,扎起后宅的一间厢房内。   郭烨快步摸到厢房窗下,食指蘸了蘸唾沫,戳开窗纸往里一看,厢房内的一幕顿时让他大感意外。   屋内昏暗的油灯下,依稀能看到一个女人满地打滚的身影。   这个女人他有印象,今天在命案现场,林黄的居室见过,当时这女人被林黄之死吓得跌坐在地上,尿骚满地。   此女人乃林黄的小妾花巧芸。   此刻的她,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双眼通红、青筋暴绽,嘴角涎水四溢,浑如一只狰狞的女鬼。   郭烨见着她这丑态,下一刻,他猛地想起什么,低呼一声,“这是五石散发作时的症状啊?”   没错,越看越像,郭烨确定,眼前花巧芸毕露之丑态,与五石散药瘾发作的症状一模一样!   “好家伙!本想来二探林府,再找找坎字戒的线索,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郭烨暗暗兴奋起来。   五石散,自从清风馆风媒处得到了五石散最新的线索之后,现在整个不良司的人,尤其是纪青璇这一队人马,都快被五石散三个字搞疯了!   这会儿,竟然发现林府的妾侍也在偷偷吸食五石散,这不可谓是巧合,兴许这个花巧芸,和风十三娘消息中那帮携带五石散的胡客,有着某种关联呢?   郭烨越想,越是兴奋,真有点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花巧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服朝廷屡屡违禁的五石散!”   郭烨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大步走到正在地上痛苦翻滚着的花巧芸面前,喝问道:“说!你是在哪里染上的五石散?”   谁知此时的花巧芸已经被药瘾折磨得失去了理智,浑然不惊惧不速之客的出现,反而伸手一把抓住郭烨的裤管,哀求道:“药、求求你,给我药,我好难受!”   药瘾深重,无可救药!   郭烨相信,就算现在进来一个浑身长满毒疮,通体恶臭难当的懒汉,只要手里拿着五石散,让花巧芸与他媾和,花巧芸也会照做不误。   从古至今,毒瘾发作之人,最是寡廉鲜耻,也最能任人摆布。   郭烨俯下身来,看着呼吸急促,眼神迷离,神智已经渐入癫狂的花巧芸,道,“花巧芸,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给你五石散!”   “好,好!你快问!”花巧芸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点头道,“问完快些给我药!”   郭烨问道:“谁给你的五石散?”   “钱五郎,是,是钱五郎给我的!啊,好难受,给我药。”花巧芸的双手死命拽着郭烨的宽袖,身体呈现出一种奇诡的扭曲状。   郭烨又问:“钱五郎是谁?”   花巧芸道:“就是杀,杀老爷的人!”   原来那个下午服毒自尽的假天竺人,叫钱五郎。   郭烨确认道:“你说钱五郎杀了你家老爷,也是他操控青蟒吞掉你家老爷尸体的?”   “对,对,就是他!”   花巧芸喘着粗气,恨恨骂道,“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啊!说好把他弄进府里来,就给奴家更多药的,居然说死就死了,一点五石散也不给奴家留啊!这个该死的钱五郎,奴……奴便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啊!好难受啊,快,快些给我药!”   花巧芸强忍着痛苦,用头不停磕着地,伏地撞头,咚咚咚,一阵闷响,她这是希望通过肉体上的痛苦,来减轻毒瘾发作时的那种难受。   郭烨不禁摇头,暗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不贪恋一时快感,又岂会沾染上这五石散?   不过从花巧芸提供的信息来看,这驯蛇人的假天竺人,确切地说应该是驯蛇人钱五郎,他先谋害林黄性命,又驱蛇吞尸制造假蛇吃人的假象,明显是蓄意已久的阴谋。   通过花巧芸断断续续的讲述,郭烨推断了一下,那日在西市,钱五郎假扮天竺人当街舞蛇,根本不是欺骗游人坊民来忽悠他们的赏钱。他应该就是来狙杀林黄的。他知晓林黄爱蛇如命,通过内线花巧芸,提前获知林黄出门的安排,便在西市闹坊调教弄蛇,希望通过舞蛇将林黄引来,然后以血影蛇杀之。不然他也不会冒大不韪,当街摆弄剧毒之蛇。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引到林黄来他摊前,就阴错阳差地被张小萝和郭烨他们给破坏了这个杀人之局。最后甚至险些被郭烨弄进了长安县衙吃牢饭。   至于通过花巧芸再进林府,应该是他杀林黄的备用计划,不然也不会涉险进林府杀人。要知道在林府内杀林黄和在林府外啥林黄,无论谁难易程度还是风险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啊,本应天衣无缝的计划,连长安县衙的罗捕头都认定了只是一桩猛蛇吞人的意外事件,却不幸又被前来查找坎字戒线索的郭烨给识破。这一次他就没上次那么幸运,可以一跑了之了,而是他身死当场,丢了性命。   这钱五郎估摸着跟郭烨八字不合,命犯郭烨!   郭烨又问道:“花巧芸,除了钱五郎,还有没有别人参与杀你家老爷?”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也是被他控制的,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花巧芸磕得头破血流,虽然肉体剧痛让药瘾稍稍减持,但却无法祛除,她痛苦地再次抓住郭烨的宽袖,叫道,“快给我药的,快,快给我!我快要死了,不,我生不如死!”   郭烨看着状若疯狂的花巧芸,心中暗忖,虽然自己是来坎字戒线索的,但现在既然意外查到了五石散的线索,那就是公案,应该回禀纪青璇,上报不良司。   至于坎字戒,只能押后再查了。   咚!   郭烨化手为掌,对着花巧芸的后脖颈来上重重一记手刀,直接将她给打晕过去。   既然涉及到五石散,那这个女人就是重要的人证,郭烨一不做二不休,扛着花巧芸,偷摸出了林府,趁夜回了不良司。   将花巧芸暂且收押之后,郭烨第一时间把付九、纪青璇等人都给叫了起来,在隐掉坎字戒线索那段之后后,他将今日发生的诸般事宜,都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接下来如何,就静候不良令大人和不良尉大人的决断吧。   付九听罢之后打了哈气,既然涉及到五石散,那自然是归纪不良尉这队人马追查,说罢他便连连打着哈气又回房睡觉去了。   郭烨能闻得出来,老瘸子昨晚没少喝,浑身扑鼻的酒味儿啊。   等着付九一走,纪青璇难得对郭烨说了句,“辛苦了!”   “嗯?”郭烨一愣。   纪青璇又道:“这是非常重要的发现,天亮之后等人齐,我们重新再布置一番。离天亮还有两个半时辰,你去睡会儿吧,补补觉。”   “昂……”   郭烨微微诧异,进不良司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软乎乎地跟自己说话。   不过说实话,郭烨这几天围着风十三娘提供的线索,日查夜查,真没怎么睡好觉,今晚又这么一出,更是有些倦了。   他嗯了一声,先回房补觉去了。   ……   第二天一早,纪青璇召集齐了手下一干不良人,做了一个简短的分析。   为何钱五郎要费尽心机去杀林黄?甚至不惜用五石散去蛊惑林黄的妾侍,以期达到作为内应的目的。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手上有五石散?要知道五石散本就是朝廷违禁之物,并非当归田七这等药材,找个药铺就能买。还有,这个林黄能让钱五郎如此花心思设计去杀他,甚至关联到了五石散,能树如此强大仇敌,这个林黄也看来绝非普通商贾那么简单了。他的身份是不是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所有的疑问逐一被众人抛诸出来。   查!   纪青璇一声令下,发动所有力量,先查钱五郎和林黄的身份。这钱五郎到底是什么人,这林黄到底还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丽竞门有暗探,不良司有不良友,各有自己的路子。   满城的不良友就像一张大网,无声无息地铺撒开去,深入长安城明明暗暗的每个角落。   林黄是西市数一数二的富户,要查他的消息,途径有很多,倒也不犯难,只要等消息便可。   可是钱五郎的身份,就有些麻烦了。因为钱五郎就像黑户一样,根本就查不到与他相关有用的信息。目前唯一能与钱五郎有关联的,就是暂被收押的花巧芸。连钱五郎的名字,都是从花巧芸的口中得知。   但是郭烨他们几次提审花巧芸,都是一无所获,花巧芸的口供还是和那天夜里跟郭烨说得一模一样,她只知道他叫钱五郎,平日给她吸食五石散,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又过去一日,公事房中。   “这人总不能凭空冒出来的吧?”纪青璇微微蹙眉,面布疑云。   郭烨耸耸肩,说道:“看来花巧芸知道的真不多,我估摸着,钱五郎这个名字兴许都是假的。”   纪青璇微微一怔,叹道:“如果真是那样,那想查出这个人来,堪比登天还难了。”   “既然人这条线索不好查,也许只能从物去查了。”郭烨提议道。   纪青璇问:“物?钱五郎莫非还留了物证不成?”   “不不不。”郭烨摆手道。   陆广白倒是有些听明白了,问道:“你是说从钱五郎手上的五石散?”   “懂我!”郭烨骚包地赞了一声小陆,然后对纪青璇说道,“众所周知五石散乃朝廷违禁之物,以前我们曾几何时见过五石散频频出现在城中?怎么近来屡屡听到五石散的消息?风十三娘卖给咱们的消息里,提及那帮不明来客携带五石散来了长安,保不齐这钱五郎就是风十三娘情报里提到的‘六胡五汉’中的一个!”   说到这儿,郭烨提议道:“要不我们顺着这个方向去查一下?”   “也好,当是撞撞运气。”纪青璇问:“怎么查?”   “小萝,去找司里的画师描一张钱五郎的画像。二宝,你跑一趟清风馆找风十三娘,向她借个舞姬一用。”郭烨第一时间吩咐起两小只。   张小萝应了一声是,快步出了公事房。   李二宝却愣住了,问道:“她馆中舞姬多了去,向她借哪个舞姬啊?”   “傻不傻?”纪青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当然是她那日情报中提到的,负责盯梢那群胡客的舞姬了。你……”   纪青璇又将目光转向郭烨,问道:“你是想让那个舞姬来辨认一下钱五郎的画像,是不是她那日陪宴盯梢的胡客之一?”   郭烨说了一声,催促李二宝赶紧去。   李二宝道:“那十三娘子长得狐媚,还死要钱,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李二宝其实挺怵和风十三娘打交道的。   郭烨道:“她若不肯借人,你就对她说,他日我郭某再有值钱的好消息,便不卖与她了。放心,因为她死要钱,所以她会借的,去吧。”   李二宝依言还是去了清风馆借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去而复返,不过没带回来舞姬,只带回风十三娘的口信。原来那日当值陪宴的舞姬巴娜丽,被城中一位贵客请去为家宴跳舞助兴了,要三日后方归。不过风十三娘答应,届时一定遣其登门。   至于她让李二宝带的口信,无非就是叮嘱郭烨,莫要忘了,今日起欠她一个值钱的消息。   ……   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虽然钱五郎的身份查得不是很顺利,但是通过多方打听和信息收集,林黄的事终于查到了些眉目。   不良司公事房中。   纪青璇再次将众人召集,因为林黄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   据收集和打探到的情报显示,林黄的来历、背景,远比郭烨想象的还要神秘。   莫看林黄的小妾花巧芸年纪不大,但林黄的岁数,已近六十了。   最可疑和最令人费解的是,林黄三十五岁以前的人生,完全是空白的,就像一张白净无暇的纸,摊开平铺在那,不染一丝的墨汁!   而且资料上显示,林黄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他父母的资料!他在二十多年前,与他那个病弱的妻子一起,带着泼天的财富,出现在了长安城内。   他来到长安之后,生活起居、日常行事与普通富户并无两样。甚至因为青梅竹马的妻子无法生养,他还纳了几房小妾,奈何天不遂人愿,始终不曾有后。   这么说吧,采集到关于林黄的资料,充满神秘又干净无瑕,看似翔实,却又没有半点实际用处。   不过,在一沓厚厚的林黄资料中,有一条不为人所注意的资料,被郭烨翻阅到了,这是一份口供,是长安县衙的衙役在讯问林府下人的时候,被记录在簿上的口供。   这个长安县衙是第一时间接管林府现场的,所以他们在现场盘录的口供,自然也被收集回了不良司,作为林黄资料搜集的一个补充。   这个做口供的人,是林黄的贴身小厮,他在口中说了一条关键的信息,引起了郭烨的注意。   小厮说,在他家主人出事之前,主人曾独自出过门,没让仆役跟着,但似乎是要去寻某个人,接着一走就是一天两夜。当时因为林黄的失踪,林府上下还乱成了一锅粥。甚至还惊动了林黄长年卧病在床的原配,就在大家纷纷建议报官寻人时,林黄又自己回来了。家眷们问他为何失踪一天两夜,他说是遇见了一个老朋友,叙旧忘了时间。   这件事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小厮在口供中,主人回家后的第二天,就被大蛇咬断了脑袋,死在了自己卧室床榻上。   以上是小厮的口供。   当然,后来钱五郎的暴露,证明他家主人林黄不是被大蛇咬死的,而是死于钱五郎之手。   这份口供是当时还未破案时,长安县衙的衙差手录的。   “失踪一天两夜,随后安然无恙回家,第二天就死在了自己家里。”郭烨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失踪的时间,不正是钱五郎在西市摆摊弄蛇,准备设局杀林黄的日子吗?看来那天即便我们没有破坏钱五郎的杀人蛇局,林黄也不会出现啊,八成是另有要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现在也越来越好奇这个林黄的真正身份了!”纪青璇微微蹙眉,看着跟前厚厚一沓关于林黄的信息,说道,“林黄的身份如此隐秘,我有一种直觉,这钱五郎之所以要杀林黄,九成九就是与林黄的真实身份有关。”   这时,任斗牛来报,衙门口有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自称是清风馆舞姬巴娜丽,奉她家主人之命,来我司协助查案。   “嗯?怎么提前一天来了?”纪青璇疑道。   郭烨也是费解,不是说三天后方能归来吗?明天才是约定的日子啊。   不过既然提前来了,自然是更好,也不做细想,赶紧让任斗牛请这个舞姬巴娜丽进来。   舞姬巴娜丽入得公事房中,郭烨叫张小萝取来画师早早就画好的钱五郎画像,问她是否识得此人,是不是就是她那天陪宴盯梢的胡客之一。   巴娜丽对着那画像,仔细端详了许久,随后摇摇头,对郭烨道:“官爷恕罪,这画像中人,奴家并未见过。”   昂?   又扑空了?   郭烨无比期待的心,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偃旗息鼓了。   就连面色淡然的纪青璇,都幽幽地叹了一声唉。   “且等等!”   巴娜丽突然唤住正要收起画像的张小萝,又再三确认地细细看了一次画像,略有迟疑地说道:“这画上之人穿着寒酸,一副卑躬屈膝、仆婢之相。奴家当日所见的几人中的确没有仆人,不过有一位与此人轮廓有些相似,但那是一位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啊。奴家无法将他与画像中的奴仆认作同一人!”   “当真?”   郭烨振奋地一拍巴掌,“这个倒是说得通,这钱五郎擅易容伪装,可以改变眉眼,甚至通过伪装去变幻身份。但无论他易容手段如何出神入化,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面部轮廓!”   钱五郎是易容伪装的高手,当日假扮天竺人尚且惟妙惟肖,要不是郭烨在场,其他人未必能看出破绽来。更何况在奴仆和贵公子之间的身份改扮呢?   为保万一,郭烨又让巴娜丽静等片刻,然后让张小萝去请来画师。   画师来了之后,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郭烨让巴娜丽跟丹青高手好好描述一下她当日所见到的贵公子,尤其是衣着打扮。   巴娜丽一边描述,郭烨一边对这丹青高手要求,重新画一张画像,要求不动之前画像中钱五郎的眉眼,只是把钱五郎扮成奴仆所戴的无脚幞头换成了贵公子的纱罗软脚幞头,然后依着巴娜丽对贵公子那日的穿着,原封不动地还原。   果真是丹青高手啊,凭着巴娜丽的描述,还有原先那张钱五郎仆装的画像作为参照,新的张画像很快便出炉了!   画像上,一个气质轩昂的翩翩贵公子跃然纸上。   “这回是了,是了!”   巴娜丽看了一眼,指着画像叫了起来:“就是他!”   “很好!”   郭烨让李二宝和张小萝一人拿着一张画像,并排站在众人跟前,说道:“纪不良尉,这下吻合了!钱五郎,贵公子,都是同一人!正是携带五石散进长安城的六胡五汉之一!” 第047章 客自军中来   有了胡姬巴娜丽的指认,钱五郎的来路算是有点眉目了,但短暂的喜悦过后,大伙的心头再次被愁云惨雾笼罩。   “哎,这样一来,岂不是兜兜转转又绕回原地了嘛!”张小萝在一旁负气道,“六胡五汉这帮陌生人的下落还是没消息,光认出一个死掉的钱五郎,对案子进展有何帮助嘛!”   这话算是说到郭烨心坎里了。   不光是五石散的案子没有线索,坎字戒同样笼罩在一片疑团之中。自打郭烨从林黄府中回来,那个给他送信的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让他想追查都有心无力。   “大家莫要气馁,能将钱五郎的身份排查锁定在‘六胡五汉’之中,也算是一个小突破,至少证明我们追查五石散的方向,是对的。”纪青璇说道。   作为不良尉,她知道这个时候士气很重要。   “是的,有进展总比无头苍蝇似的原地乱撞要强吧?”郭烨赞同纪青璇的说法,说道,“晚些时候,我再去一趟清风馆,看看还能不能收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嗯,去归去,但要真打探消息才是。”纪青璇提醒道。   “我当然是去打探消息,”郭业突然发觉纪青璇话里有话,急道,“纪不良尉,你这话什么意思?”   “清风馆里多莺燕,十三娘子风情佳。郭副尉又非本分守礼的君子,还用本尉说得再直白些吗?”话音落毕,纪青璇已经飘然出了公事房。   “呃?非本分守礼的君子?喂喂喂,纪青璇,你说谁是泼皮无赖呢?”   郭烨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纪青璇拂袖而去的背影,又被这女人骂人不带脏字的奚落了一番。   “郭大哥,我们还去清风馆吗?”张小萝见纪青璇离去,在郭烨郭业身后问道。   “去!”   “郭大哥,去那死要钱的女人那里买消息,莫要忘了带银钱!”李二宝记着上次的事,不忘提醒郭烨道。   “带什么银钱?带上小陆足矣!”郭烨看着也准备离开公事房的陆广白,将他唤住道。   “带我作甚?你们自顾去收风,我对那里没兴趣!”   陆广白转身就要出公事房,却被郭业一个窜步,上前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   “别啊小陆,我上次发现了,风十三娘这骚娘们,眼珠子就在你身上来回打着转,八成是看上你这俊俏的后生了。有你在,我估摸着她能多陪我们说会儿话,莫说能不能免了这消息的钱,哪怕让我们赊账也成啊!”郭业贱兮兮地笑道。   “无耻!”   陆广白直接用力拍了一下,将郭烨的爪子从肩膀上拍了下来,气得满脸通红,忿忿道:“姓郭的,你这手段真够下贱的。要去你去,别算上陆某!”   陆广白知道郭烨不要脸,但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要脸,居然让自己牺牲色相,为的就是能让风十三娘免了消息的钱,哪怕赊账也行,这,这,郭某人真不要脸!   李二宝和张小萝也被郭大哥的无耻给震惊了!果然是偶像,连这种方法都敢去想!   郭业见陆广白拒绝,赶忙又说道:“据我所知,风十三娘喜好收罗异域稀奇古怪的香料,我知道你最近在研制江湖上几种迷香,异域香料,了解一下?”   “呃……”   陆广白沉吟一下,问道:“当真?”   郭业眉毛一扬,道:“我若骗你,你再回来也不迟!”   “这个可以!那走吧。”小陆率先夺门而出。   李二宝见状,冲郭烨竖起大拇指,“郭大哥,就服你!”   “郭大哥果然深谙你们中原的孙子兵法,这叫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张小萝双眼冒着小星星,迷得不行不行。   一行四人带着舞姬巴娜丽出了不良司,去了西市,到了清风馆。   对于郭烨的到来,风十三娘并没有表现的有多欢迎,她向来看人很准,这不良人郭烨属于被万箭穿心的主儿,浑身都长着心眼,油滑的紧,从他身上甭想占着便宜。   不过当她看到人群中还有陆广白时,顿时喜形于色。   陆广白也是耿直,张嘴就问,听说十三娘子新近入手了异域奇香,陆某能否有幸观赏之?   他有这个要求,风十三娘岂有不允之理?直接拉着陆广白去了清风馆后院,那里有她自己的私人储藏室,专门放些奇珍贵重之物。   至于郭烨他们,她便安排了巴娜丽随意安排个地方,酒菜侍候便是。   “郭大哥,这十三娘子拉着小陆哥匆匆离去的样子,就好像灰狼叼走了羊羔子。”李二宝喃喃说道。   郭业抚额,暗叹,小陆你咋那么呆,让你来看香料,你真来看香料啊?一会儿别被这女菩萨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巴娜丽领着他们,在馆中给他们安排了一处酒榻,郭业让两小只先吃着,他们自行在这清风馆里转转,毕竟要收风打探消息,也得有风十三娘在才行嘛。   清风馆也是前肆后院。酒肆是猛烈的西域胡风,但是后头庭院的格局却是截然相反,廊腰缦回,遍植翠竹,翠竹掩映之下是一间间独立的居室,不闻酒肆喧嚣的推杯换盏之声,反倒有种曲径通幽的静谧。   郭烨在院里闲庭信步,此情此景下,心生出几分雅意。   忽然,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他视野中一闪而逝!   “嗯?这……不是付大人吗?他什么时候来的清风馆?”   郭烨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暗道,“他来清风馆不在前头酒肆里喝酒,跑风十三娘的后院来作甚?”   他好奇心驱使下,朝着身影一闪而逝的方向,紧跟了上去。没想到的是,付九的腿虽然一瘸一拐,但动作却一点都不慢,等他跑到刚才付九背影消失的回廊处时,哪里还有付九的踪影?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人?莫不是进了静室?”   郭烨站在回廊处,左右两旁都是一间间静室,这一间间静室都长得差不多,有些犯难。   这时,郭业觉得身后有人走来,回廊很窄,郭烨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好让人通过。不过即便如此,肩膀还是被人蹭了一下,等着人从自己身边路过,他才看清来人,是一个魁梧的壮汉。   这个壮汉从他身边走过,走了没几步便驻足,也是在回廊上的静室上打量了一番,随后选择了其中一间静室的门,用手将门推开入了内。   尽管匆匆擦肩而过,郭烨还是注意到了这个壮汉的有些小细节,这些小细节和常人有异。   此人走路的时候,虽然步伐放得不长,但每一步的跨度都是齐整划一,仿佛像是被尺子量过一样精准,而且行走踏步间,手臂自然摆动的幅度,也比一般人要讲究。最让郭烨注意的是,他在行走间时,右肩总是微微前倾,这个动作平日里在寻常人身上是不得见的,他记得师傅讲过,这是一个时刻准备拔刀的姿势啊!   综上观察和分析,他的脑中瞬间浮现了一个具象,这壮汉出身行伍啊,而且是个老行伍,尤其是最后一个时刻拔刀的姿势,足见此人长年佩刀。   郭业知道,在军中刀分四中,分别为仪刀、障刀、横刀和陌刀。   仪刀,多为直刀,环首,双手柄,部分刀尖微弯,许多刀柄环首高度都达到脸部,无法悬挂腰间。这种刀,多为兵羽林卫,御林军,千牛卫所持。之前在查神仙娶妻案时,张府老爷张初仁就是羽林卫中的昭武校尉,家中就有一把仪刀,郭业在张府见过。   障刀,类似于匕首,轻便灵活,便于近身肉搏。唐军士兵手中横刀或者陌刀,一旦因为贴身战斗而不便使用时,自然便会拔出短小的障刀杀敌。障者,隐蔽之物。   陌刀,是长柄刀,是唐军步兵里专门对付敌国骑兵的利器,据说是当年一代军神李靖攻打突厥时,为了对付突厥骑兵,专门给步兵配置的一种步兵兵刃。贞观年间裴行俭的陌刀壮士,还有后来唐玄宗年间大唐名将李嗣业的陌刀队,这位陌刀名将在安史之乱中,率领陌刀队“如墙前进”,所向披靡,一手扶起了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在唐时,大唐陌刀军一直震慑着周边以骑兵称雄的四夷。   至于横刀,是唐朝军中主要配备的武器,刀身笔直狭窄,杀伤力巨大,是军中的主战刀。   郭烨可以判断,这壮汉应该是长年佩戴军中主战刀……横刀。   能在军中长年佩横刀的,绝非普通军卒啊。再看此人龙骧虎步之气度,绝非兵卒之列,至少是军中校尉以上啊。   一个军中校官出现在清风馆这种地方,本也不足为奇,但先有自己的上司付九在后院出现,后有军中老卒同样在后院出现,就不得不让郭业倍感新奇了。   他下意识地走到刚才被推开的静室门前,本想附耳倾听,突然听见“五石散”三个字眼,从静室中传出!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自己的上司,不良令付九!   付九和这军中校尉是约好在这秘密相见?   而且还提及五石散!   难不成五石散,还跟军中人物扯上了干系?付瘸子特么的一直是贼喊捉贼,这老东西也参与了五石散的贩卖传播?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若是连军队都能跟五石散有干系,国将不国,那是亡国的妖相啊!   郭烨觉得自己正在窥听着一件耸人听闻之事!   “什么人?”   突地,静室里的人,应该是发现了门外的郭业在窥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门,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将郭烨一把擒入静室内。   郭烨被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被拖进静室,被人摁倒在地。   出手之人,正是那军中校尉!   果然身手迅捷,力如猛虎,自己居然连反应躲闪的时间都没有。   惨了!   郭烨心里哀嚎一声,有些尴尬和心虚,不敢抬头。   毕竟偷听自己上司与他人会晤,是一件僭越和冒犯的事情,尽管付九这个上司有些不着调,但终归是顶头上司!   果然,就听见付九似嘲弄似调侃的声音响起:“郭副尉,身为不良人,不去追查凶犯,却跑来听本令的墙角,你这本事越发厉害了!”   说着,付九对那名壮汉拱手道:“冯中郎将,他乃我不良司中不良人,并非歹人,先将他放开,让他起来说话吧。”   壮汉嗯了一声,冷冷地扫了一眼郭烨,冷哼一声将他放开。也是,作为军中之人,最反感的就是听墙根这种屑宵之事。   “是,是,卑职失礼了。”郭烨缓缓起身,抬头看向付九,解释道,“卑职今日也正好在清风馆吃酒,闲来转转他们这后院,没成想走过回廊路过静室时,恰巧听见五石散三个字,大人你也知道,卑职最近在查五石散一事,所以,所以……”   “所以你怀疑本令和冯中郎将,暗中图谋不轨,将五石散渗透入军中?”付九瞪大了眼睛,问道。   “呃……”郭烨尬笑了一下,摆手道,“卑职不敢,不敢这么想。”   但付九一看郭烨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这小子八成就是这么想的。   “哈哈哈,姓冯的,这小子以为你我在谈买卖五石散之事!”付九不迭大笑,拍着那位冯中郎将的肩膀。   壮汉黝黑的面庞上也挤出一丝艰难笑容,摇头叹道:“瘸狼,看你整日醉生梦死稀里糊涂,连手下也是疯言疯语糊里糊涂!”   郭烨看看两人的架势,知道自己听话听半截儿,估摸着是想岔了。   “郭小子,把门关上!”   付九示意郭烨将静室的门重新合上,然后指着壮汉,介绍道:“本令与你介绍一下,这位乃左卫大将军王孝杰王将军麾下心腹爱将—中郎将冯永年!快些见过冯中郎将!”   郭烨虽然没听过冯永年冯中郎将之名,但是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之名,却是如雷灌耳啊,王孝杰可是前两年在军中可是如日中天,至今在朝野享负盛名的一代名将啊!   此人能被王孝杰这等名宿名将视为心腹爱将的,郭烨岂能小觑怠慢了?   随即,他赶忙行礼见过。   紧接着,付九对郭烨又道:“一会儿多听,少说,别插话,更不得外传!”   “瘸狼……这……”冯永年闻言不由得眉头紧锁,盯着郭烨,明显是信不过他。   “你放心,这小子绝对可靠。而且五石散的案子也一直是他在跟,此事他迟早是要知道的。”付九算是帮郭烨做了保。   冯永年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郭烨的旁听,随后端起桌上的百花春酒一饮而尽,方才缓缓开口道:“瘸狼,既已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先前所说的五石散消息没错,征北军中,最近确实出现了五石散的踪迹,大将军也正在为此事犯愁!”   说到这,冯永年语气凝重,沉声说道:“军中竟然出现五石散,你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吗?瘸狼!” 第048章 边关战事起   冯永年压低着嗓子,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在郭烨的心头。   兵者,国之大事也!   若是坊间民间出现五石散,甚至个别地方官员吸食五石散,也就罢了,不良司尚可缓缓图之,徐徐禁绝。但如今这要命的玩意儿竟渗透进了军中,那就骇然听闻了,这俨然动摇了国之根本。   郭烨虽非军中之人,但他也听闻过边关战事,今年五月的时候,北地饥荒,契丹首领李尽忠趁着民众衣食无着的机会,与妻兄、归城州刺史孙万荣密谋造反。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举兵反唐,攻陷营州,杀了营州都督赵文翙,在营州境内劫掠无数。   营州陷落后,李尽忠的个人声望在契丹人中一时无两,引来其他契丹部落相继投奔,不到十天的时间,李尽忠就聚兵数万,挥兵进攻檀州。   消息传至洛阳,女皇陛下龙颜大怒,诏命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28将,率兵征讨李尽忠。不过武周大军刚抵西硖石黄獐谷,就被士气如虹的契丹大军利用有利地形设伏击败,几乎全军覆没,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司农少卿麻仁节直接被契丹人俘虏。   武周大军出征首战失利,遭到重创,契丹大军在边境继续烧伤抢掠,袭扰频频。女皇陛下再次下旨组建讨北大军,令天下囚犯及士庶家奴骁勇者充军,山东近边诸州置武骑团兵,又下诏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威卫大将军,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以右拾遗陈子昂为总管府参谋,率部征讨契丹。   九月出征,时至今日,年关都将至了,建安王武攸宜率领的武周大军,还是毫无建树,一直没有剿灭掉契丹叛军,甚至险些将平州也陷落于契丹人手中,若不是前些日子,李尽忠因病去世,孙万荣接管契丹反军,急需重整内政,不然的话,恐怕檀州也被契丹人夜袭成功了。   据前方来报,孙万荣在重整契丹军内政的同时,有打算在柳城西北四百里处依着天险,修筑新城,这虽然给武周边境喘息的机会,但也是告诉全天下,契丹人这支游牧军队,也开始懂得跟大唐打持久战了。   在自己的边境,让异族叛军修筑城池,这不仅不是一个好的信号,这更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武周的脸面往哪儿搁?   所以对于建安王武攸宜出任这个清边道行军大总管,朝廷上下非议多多,尤其是军中主战一派,更是挖苦和嘲讽,上言要求撤换主帅。更有李唐遗臣直接上言,要求赐死统军不利的建安王武攸宜。女皇陛下自然不会赐死建安王武攸宜,但是对建安王武攸宜,也心生了质疑,若非他是自己的侄儿,恐怕女皇陛下真就下旨降罪了。   不过对于更换主帅一事,女皇陛下已经默许,只可惜自篡唐改周以来,军中宿将陨落和折损颇多。所以,这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主帅之位,迟迟悬而未决。   不过举荐王孝杰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呼声,在朝堂之上,就一直没有断过,尤其是王孝杰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中将领屡次上书朝廷请命。最近,这个呼声更是愈演愈烈!   但有举荐就有反对,其中尤以武家子弟反对的呼声最大,一来王孝杰并非武家一系的官员,二来王孝杰的出任,势必是以罢免建安王武攸宜为前提,这就伤害到了武家子弟的政治利益。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王孝杰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迟迟悬而未决,最大的阻力,来自武家子弟。如今武周代唐,武氏可是皇族。他们以今年三月,王孝杰率军与吐蕃的大战中负于大论钦陵,被女皇陛下一怒之下罢黜军职为由,屡屡在朝堂上阻挠着王孝杰的出山。   边关战事迟迟没有推进,契丹人屡屡进犯,以战养战,逐渐壮大,清边道行军总管一职,决定着这场战事的走向。   洛阳的武周满朝文武在观望,长安的李唐遗臣旧将在观望,全天下都在观望,观望着女皇陛下什么时候能够下定决心,重新启用王孝杰这位大唐名将,军中名宿!   所有人在观望!   包括刚刚在边境抢掠一番,目前休养生息的契丹叛军,也在观望!   至于王孝杰本人,虽说被罢黜了军职,赋闲在家,但却时时关注着边关战事,屡屡招来门生旧部了解军中情况,做好了随时出山、剿灭契丹的准备。   近来,王孝杰频频有属下旧部报知,从驻扎在北境一带的讨北军中发现了五石散,他顿感大事不妙!   讨北大军剿灭契丹人在即,这个时候,军中出现五石散,而且不是一个人在吸食,而是屡屡发现有军卒在偷摸吸食,王孝杰相信这不是巧合。   所以他第一时间召来自己的心腹冯永年偷偷彻查此事。   这才有了今天冯永年和长安不良令付九秘密约见在清风馆之事。   ……   “军中出现五石散,尽管我们明令禁止,但还是有人在偷偷散播,通过这些日子我们在讨北军中的暗中摸查,发现这五石散的源头,竟与契丹人有瓜葛!”冯永年说道,“我虽在军中效力,但听王大将军在信中与我提及,你们长安不良司现在也在查五石散之事,故今日请老兄来清风馆一叙,向你求助来了哩!”   “是,我们不良司的确是在查五石散一案,”付九也不相瞒,据实说道,“因为这五石散,前有户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卷入其中,丢了性命。后有万年县令朱有德吸食,受人裹挟不说,最后还被灭口,甚至还涉及到了京畿一带衙门七品八品官员聚众吸食。目前在长安城散播五石散的祸首乃胡姬苏瑞娜,至今潜逃,下落不明。不过这些都是发生在长安城中事,也在我们长安不良司的职权范围之内。你们边关大军被五石散渗入,说实话,鞭长莫及不说,也非我等所能援手,爱莫能助啊,冯兄!”   说完,付九歉意地拱拱手。   他说的是实话,不良司虽然专查奇案怪案,也查涉及官员的要案大案,但有个前提,那就是辖地查办权。长安不良司活动的范围就在长安城内,与洛阳不良司只查神都洛阳的案子是一样的,一旦走出自己的辖地范围,就无权查办和过问任何案件了。   所以边关的军队出现五石散,长安不良司真的无权过问,一旦卷入,恐怕还会被人抓住痛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瘸狼,军中之事,当然不会劳烦你,我来寻你求助,当然是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   冯永年拿起酒壶,替付九慢慢斟上一杯酒,然后继续说道:“通过我们在军中的仔细盘查,终于找到了在讨北军中散播五石散的那拨人。我们一路追查下来,发现他们如今来了长安城。若非王大将军提醒你们也在查五石散,冯某险些忘了来寻你这老瘸子帮忙!”   “嘿嘿,原来是在长安城找人啊?”   付九笑了笑,面色轻松了许多,说道:“在长安城里找人,虽说长安城里百万之众,人海茫茫,不太好找,但发动我们城中各处的不良友,兴许能给你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你且说来听听,你说得这拨人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好回不良司让人传书下去!郭小子你也记一下,回头转告纪不良尉,你们这一队不良人也替冯中郎将留意一下!”   郭烨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冯永年冲付九投了一个感谢的眼神,随后说道:“这伙人来自边关,所以肯定是随身带着行礼的,他们有胡有汉,一共十一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六胡五汉!对了,他们身上携带着五石散……嗯?你俩这是什么表情?”   郭烨和付九面面相觑,彼此心生诧异,竟然和他们要寻的是同一拨人,这……这也太巧了吧? 第049章 随赴将军府   笃笃笃!   静室外有人敲门。   郭烨拉开门,门外是一脸香汗微沁,面色有些着急的巴娜丽。   她一见郭烨,略有埋怨地娇滴滴数落道:“郭副尉,你真是让奴一顿好找,若不是庭院里的下人说见你进了付大人的静室,奴还前肆后院的瞎找呢。”   “找我?莫不是李二宝和张小萝这俩小只在你店里惹事,在前肆酒坊里打了胡商?”郭烨第一反应是那两小只又捅娄子了。   “不不不,跟她们二人无关,”巴娜丽脱了布靴进了静室,又反手将门关上,将手中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竹筒双手奉给了郭烨,说道,“我家十三娘子让奴婢将这竹筒里的消息交给郭副尉,说是十万火急。奴婢找您一通愣是找不见,真是急坏了。”   “十万火急?她自己为何不亲自送?”郭烨接过小竹筒,打开筒帽儿,将里面的情报倒了出来。   巴娜丽说道:“我家十三娘子正陪着陆副尉欣赏她搜罗的异域香料呢,没空!”   “靠,还在看香料呢?这骚娘们……”郭烨撇了撇嘴,缓缓将情报打开。   巴娜丽伸手一抢郭烨手中的情报,气呼呼道:“对我家十三娘子口出不逊,不给你看情报了。我家娘子说,若非看在陆副尉的面子上,这份东市那边风媒传来的情报,少不得要郭副尉十贯钱!”   “是是是,我是沾了陆副尉的光,嘿嘿,我嘴欠,莫怪,莫怪!快些将情报还我。”郭烨知道自己带小陆过来,绝对是省了大钱的。   巴娜丽微微皱了皱琼鼻,娇哼一声,将情报还给了郭烨。   郭烨看完情报,递给了付九,说道:“大人,事情有些不妙啊!”   付九接过一看,面色骤变。   冯永年见付九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心生疑窦,猜道:“瘸狼,莫不是跟我有关?”   “是跟你有关,确切地说,是跟大将军有关!”   付九抖落了一下手中的情报,说道:“据东市那边的风媒探来的消息称,你一路从边关追踪到长安的这队契丹人马,也就是我们追查的六胡五汉这伙来路不明之人,他们来长安事带着一个重要任务的……那就是刺杀即将赴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长安官员!”   “你是说他们要来刺杀大将军?”冯永年问道。   付九点头道:“虽然请报上没写大将军之名,但你想,眼下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呼声最好的是谁人?不正是王孝杰王大将军吗?”   “先在边军中散播五石散,削弱我军战斗力,再来行刺即将赴任边军的主帅,好拖延大军清剿征伐的时间,这一连串下来,倒是符合契丹人的利益!”冯永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付九又道:“若是行刺其他即将赴任边关的官员,该去洛阳,而非长安。既然他们来长安,那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如今赋闲在家的王大将军!”   冯永年听罢,不怒反笑道:“孙万荣这条契丹老狗倒是有眼光,知道如今朝中能征伐平叛他们契丹叛军的,也只有我家大将军一人了!不过凭这十几条小杂鱼,也敢在长安行刺大将军?莫说他们有这胆子,恐怕也没这本事,瘸狼!”   “冯中郎将!”   郭烨微微抱拳,说道:“既然他们敢从边关来长安,将大将军作为刺杀目标,那说明他们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也许长安城中,有他们的内应呢?或者他们早就提前在城中布局密谋了呢?他们兴许不敢当街行刺,但老虎总有打盹儿时,王大将军纵是英雄盖世,但暗箭总是难防的,对否?卑职认为既然知道了这队契丹人马的动向和目的,就应该加以防范才是,小心终归是无大错的!”   “呃……”   冯永年略微沉吟一番,随即收起了刚才的轻视,郑重说道:“郭……你叫郭什么?哦对,郭烨郭副尉是吧?你提醒得对,我这就赶回去将此事禀报大将军,好让他提前戒备,小心防范。”   “付大人,不如我们也跟着去一趟王将军府邸吧。”郭烨下意识地说道。   “你们去作甚?”   冯永年微微皱眉,说道,“如果你们现在去拜访大将军,岂不是告诉别人,大将军与你们不良司有往来?”   “我们不良司如此不堪吗?王大将军竟嫌恶与我们往来?我们刚刚还替大将军之安危出谋划策,转过头来,竟将我们比作臭狗屎!冯中郎说得这些话,未免太凉薄了吧?”   郭烨听着冯永年的话,不免有些替付九感到不忿,明明是冯永年奉了王孝杰的指示来找付九这个旧同僚了解五石散情况,希望借助不良司之手寻找那伙契丹人的下落,现在倒好,居然玩起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的把戏来了。   “郭小子,莫要胡乱说话!”付九冲冯永年拱拱手,歉意道,“老冯,莫要跟儿郎之辈计较,少不更事见识浅,说话没有规矩。”   冯永年被郭烨一通抢白,说得有些尴尬,的确,他这番话说得是挺不地道的,不过大将军能否起复成功,关乎所有,他重要了。   付九对郭烨解释道:“郭小子,你对朝堂之事知道的少,如今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一职,悬而未决。满朝文武之中,唯有大将军之呼声最高。若不出意外,大将军定是接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最佳人选。他起复在即啊,他能否起复成功,关系到边关十万大军由谁人统领,也关系到能否尽快平定契丹叛军。所以这些日子据我所知,大将军深居简出,尽量低调行事,尽量不招人妒,也不招人惦,若是跟我们不良司接触多了,你说最会招来谁人忌恨?”   “当然是丽竞门!”郭烨脱口而出。   付九点头道:“对喽,据我所知,朝堂之上以武家子弟为首的武氏一派官员,频频劝谏阻止女皇陛下启用王大将军,如果再加上丽竞门的来俊臣等人在朝堂上进谗言阻止的话,你觉得王大将军还能否成功起复?”   原来如此!   郭烨是个聪明人,被付九这么一点拨,立马就贯通了所有,随即对冯永年抱拳致歉道:“卑职鲁莽了,还望冯中郎将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卑职一般见识!”   “罢了!”冯永年挥挥手,对郭烨和付九说道,“我知道你们要与我回去拜访大将军的缘由,女皇陛下亲自下旨到长安不良司限期破案之事,何等轰动,冯某早就听大将军提过。你们也在找这帮契丹人,也想通过那伙契丹人手中的五石散,帮你们查办之前的积案,这些我都知晓。冯某能理解你们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可是……诶,你们跟着去可以,但一定要低调,莫要坏了大将军起复重回军中的大事!”   “啊?”   郭烨被冯永年一通转折给闹得又惊又喜,随后雀跃道:“冯中郎将尽管放心,虽然我们是借着契丹刺客要行刺大将军的行动,帮我们自己找回五石散的线索,但我们留在大将军身边,也可以保护大将军,多一分人力,多一分保障嘛。”   “哈哈哈,并非冯某瞧不起你们,郭副尉,”冯永年颇为骄傲地说道,“别说他们不敢来王府行刺,就算敢来,你也莫小瞧了大将军身边跟着的这些家丁护院,呵呵,他们都是跟着大将军长年南征北战,从战场厮杀下来的,慢说十个契丹刺客,便是一百个,也让他们来王家,有进无出,有死无生!”   “行了,老冯,别巴巴儿个没完了,快些回去禀报大将军吧!”付九不耐烦地催促了一下,他虽然离开安西军多年,不和冯永年在一个帐下共事了,但还是受不了冯永年这张嘴。明明是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非长着一张口沫飞溅能说会道的嘴,真烦人。   “行,出发!”冯永年不忘提醒一句,“记得啊,到了大将军身边,要低调!莫要坏了将军的起复!”   “晓得了,呸!”   付九啐了一口浓浓的唾沫在冯永年靴子上,气骂道:“恁罗嗦哩!”   出了后院,郭烨在前肆将李二宝和张小萝两小只叫上,随付九和冯永年出了清风馆。   至于小陆,他给巴娜丽留了口信,让小陆陪风骚十三娘们看完香料,来王孝杰府邸与他们会合。   冯永年这个中郎将,毕竟是四品的武职,他在城中行走可是乘轿代步的。冯永年上了轿,总不能付九这个旧同僚在他后面用腿撵吧?郭烨这个做下属的,肯定第一时间不干啊。老大受辱,等同他们集体被羞辱啊!   再说了,付九一瘸一拐的,怎么撵的上?   当即,郭烨在清风馆边儿上新罗人开的香料店里雇了轿子,给付九乘坐。   付九一见,老怀安慰,暗自舒爽,还是郭小子熨帖,会来事,会体己人,要是纪青璇那丫头,真是眼巴巴地看自己在后面一瘸一拐撵着冯永年了。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一行人出了西市,去了延康坊。   王孝杰的府邸就坐落在延康坊,这延康坊里头高官名宿的宅邸不少,在太宗皇帝朝任过工部尚书,在高宗皇帝在位时任过宰相的阎立本,他的宅邸就坐落在延康坊。阎立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一代画家巨匠。当时姜恪以战功擢任左相,阎立本升了右相,因而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说。   阎立本的《步辇图》流传几千年,完好收藏。   阎立本眼下过世二十年了,延康坊里的阎府也早易其主了,很巧,王孝杰的府邸,就挨着阎府。   有冯永年引路,郭烨他们非常顺利地进来了王家。   下人将他们领到了偏厅用茶,休憩。   很快,有一位年轻人便入了偏厅,与冯永年先打了招呼,显然认识冯永年。   冯永年将付九和郭烨他们介绍一番后,又将他介绍与付九他们,原来此年入正是王孝杰之子,王无择。   虽是大将军之子,但王无择却是儒雅守礼,即便郭烨是个小小的九品仁勇副尉,他也没有轻视不屑之色。   当他听到张小萝竟是海外扶余国郡主时,竟大惊失色,认真行了一个大礼,更是连连致歉,说,若非父亲在正堂会客商谈要事,一定要请郡主殿下移步正厅,毕竟偏厅待客非郡主之礼。   郭烨看这王无择,不像名将之子,更像大儒之后。   冯永年留意到王无择说大将军在正堂厅中会客,便问道:“公子,不知大将军会的是什么客?可否通禀一声大将军,末将冯永年有要事急报!”   “这个可能不妥,冯中郎将!”   王无择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丽竞门遣人来见父亲,说是有一份契丹地形图要奉于我父亲,助父亲将来起复之后平定契丹叛军一臂之力!父亲闻之大喜,在正堂厅中会见了丽竞门遣使。而且有言交代于我,莫要打扰了他!”   “丽竞门遣使?契丹地形图?”冯永年一听窃喜,这说明连丽竞门都是支持自家将军起复出山的啊,看来这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稳了!   郭烨和付九则是面面相觑,怎么丽竞门也搀和进来了?   突然,郭烨面色骤变,低呼一声:“不好,有问题!这个劳什子遣使,有问题,快……” 第050章 图穷匕首现   “且慢,我说过了,家父正在会客,不许他人打扰!”   王无择伸手一拦,阻住了郭烨的去路。   郭烨急道:“王公子,听我一言,这献契丹地图的丽竞门之人,大有问题啊,大将军有危险!”   王无择面无所动,皱眉看了郭烨一眼,委婉说道,“郭副尉,不良司和丽竞门的恩怨,无择也素有耳闻。不过我王家出身行伍,素来只问军中事,不搀朝堂争……”   郭烨:“……”   无语了。   这王无择怎么个意思?   郭烨虽然不好也不敢发作,但不代表没脾气,明显王无择是疑心自己挟公报私,假借他们王家抹黑丽竞门?靠了,丽竞门这帮渣滓已经够黑的了,还需要抹吗?   他懒得辩驳,扭头看向付九,摊摊手,说得:“不良令大人,人家王公子不信咱,您看这……”   付九摆摆手挥退了他,看向王无择,正色道:“王公子!我们若是假借将军之安危而故意编排丽竞门,那不良司岂不是也沦为与他们丽竞门一般的货色了?在你眼中,我长安不良司,真有此下作不堪吗?”   “呃……付大人言重了!”   王无择连忙澄清,但还是委婉地坚持道,“只是家父会客前交待过,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公子!付大人和郭副尉句句属实!”   冯永年站出身来,拱手说道:“不良司收到密报时,冯某也在当场!密报上说,契丹人已经遣刺客抵达长安,准备伺机刺杀大将军!说来也巧,这帮契丹刺客,正是本将从边关一直追踪的那伙契丹人!不然,冯某也不会贸然将他们带进大将军的府邸!”   “冯中郎将,这……”   王无择可以不信郭烨,不信付九,但他必须相信冯永年。慢说冯永年一直都是他父亲王孝杰的心腹爱将,就算他是王孝杰之子,但是在军情大事上,他知道,父亲信冯永年远远大过信自己。   王无择犹豫一下,问道:“冯中郎将,当真?”   “千真万确!”冯永年用力点了点头。   王无择费解道:“可是,那些人确实是手持丽竞门的腰牌,他们入府前也都经过严格的查验,这个做不了假。而且,他们去面见父亲时,依着规矩不得携带武器,便是随身的长刀,都统统卸下了,赤手空拳刺杀我父亲?他们莫不是疯了!”   在王无择的认知里,既然是刺杀,那就务求一击必杀,一刀毙命,若是赤手空拳去刺杀别人,一旦惊动了王家护院刀手拳师,那岂不是自寻死路?没这么愚蠢的行刺吧?   “小郎君莫要低估了这帮契丹狗的阴狠毒辣,纵是被你剿了长刀,他们也有一千种方法刺杀大将军!”   冯永年眼见是急了:“郎君,宁可信其有啊!快带我等去见大将军吧!”   王无择闻言,也不敢拿父亲的性命做赌注,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说道:“诸位,随我来!”   王无择前边带路,冯永年和付九紧随其后,郭业冲李二宝、张小萝两小只招招手,示意他俩跟上。   事情紧迫,也无暇欣赏王孝杰这位大将军宅邸的府景,一行人跟着王无择匆匆穿堂过院,很快来到正堂厅。   远远,就看到一个面相威严的中年人正据案倾听,不用说,这人便是王孝杰王大将军了。   在王孝杰对面,有一个男人正指着案上的图,似是在讲述着什么,其身后还跪坐着三人。   此四人俱是头戴斜刺牡丹的浑脱帽,身着蜀锦绣袍,脚踏花靴,这是丽竞门中人的标配服饰。   王无择他们徐徐走近,走至正堂外的天井处,能看清指图讲述的那人依然滔滔不绝,案上那一卷地图,已经摊开过半,估摸着地形讲解已经接近尾声。   呼!   王无择见一切平安,暗松一口气,有些埋怨地瞪了郭烨和付九他们一眼,好像在说,危言耸听了吧?打扰了我父亲会客,一会儿待他发火,看你们怎么收场!   冯永年也是心生疑窦,难道是不良司的情报有误?   他正要将目光望向付九时,突然,他眼睛的余光瞥见,大将军处异变突生!   只见刚才站在案几讲述地形图的那人,倏地,从地图的卷轴中抽出一柄匕首,朝着王孝杰当胸刺去!   这帮人竟然学着春秋时期藏匕首于鱼腹之中的吴国刺客专诸,将匕首藏在地图卷轴中,伺机刺杀王孝杰!   “大将军!”   “爹!”   “小心,刺客!”   事起仓促,异状陡生,王无择、冯永年、郭烨等人纷纷大叫提醒。   不过若是靠着提醒才反应过来,那就为时晚矣!   王孝杰不愧是从戎多年的老将,虽然赋闲在家,但身手却是一点都没放下。就在地图中寒光一闪之际,冯永年他们还没发觉,他就已经惊觉不对,提前作势欲退。   这么一个避让,堪堪躲过当胸的那一刺!   “一起上!”   刺客藏匕刺杀一击未成,立马招呼其他三名丽竞门中人行动。   丽竞门的其他三人虽然没有武器,却有双拳,一拥而上妄图制住王孝杰,好争取让拿匕首的刺客再次得手!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三名刺客,王孝杰显然是无法完全闪开的,电光石火间,他做了一个后仰的姿势,整个上身几乎和地面拉平,右脚顺势扬起,“啪”地踢在了其中一个刺客的手腕上!   不巧!   王孝杰躲过了这三人,却没能躲过刚才那个献地图刺客的第二击!   “嗤啦”一声!   刺客猛挥一匕首,径直在王孝杰的袍服前襟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不过,万幸的是,王孝杰在袍服之下,居然还着了一层内甲,可见他也不是全无防备之心的。   刺客见一击得手却没有伤及王孝杰,顿时一诧,王孝杰抓住空档,一个飞踢直接踢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只觉手腕一痛,匕首顿时被踢得脱手飞出。   不过王孝杰并没有有喘息的机会,因为另外三名刺客又劈刀来,补上空档!   王孝杰再次陷入被围攻的险境。   “快,快,快救我父帅!”   王无择救父心切,大呼一声,和冯永年率先冲上!   等他话音落罢,付九已经一挥手,示意郭烨、李二宝他们赶紧救大将军。   王家正厅外就是院子里的天井,众人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并非一个呼吸就能瞬移到王孝杰身边。王孝杰必须自己争取解围的时间,继续与他们游斗闪躲。   谁知另外三名刺客虽然没能带长刀入内,但是他们的花靴前端却有机会,他们轻轻一顿足,暗暗扣动靴子里的机关,齐唰唰地,三人的花靴前段各自换出一把锋利的刀片。   王无择见状心中大骇,自己之前都收缴过他们的武器了,没想到又是卷轴藏匕首,鞋中藏刀片,大意了啊!   “二宝,来,帮我一下!”   就在冯永年和王无择快步驰援王孝杰,还有一段距离时,张小萝突然停下脚步,大叫一声:“我们使绝招!”   这段时间,两小只整天混在一起,神神叨叨地说要研究什么团战新杀技。这事儿不良司里的人都知道,但大家也都没太放在心上,两小只一个是扶余国郡主,一个是前宰相家的孙子,勋贵子弟玩闹惯了,总喜欢咋咋呼呼的。   郭烨也是这般想的。   但事实证明,大家伙都小看了这两小只了。   随着张小萝的话音落下,李二宝重重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好,然后上前一把揽住张小萝的腰肢,奋力贯臂用力一甩,如甩手的陶罐似的将张小萝甩了出去!   “呼!”   李二宝天生蛮力,张小萝的身材又娇小,在这一甩之间,竟然高高飞起,在天井上空直飞正堂内,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吃我一剑!”   张小萝人在半空,已经拔出背上的巨剑,大喝一声,朝着正堂内的几名刺客方向重重挥下!   唰!   这一剑可谓是集中了张小萝和李二宝两人的一身蛮力,一斩之下,剑锋破开空气,居然发出猎猎作响之声,夺人心魄!   那个挥着匕首的刺客来不及闪躲,张小萝挥舞一柄大剑,劈空而下,从他身后猛然斩下,瞬间他整个人从肩到胯就被斜斩成了两半。速度太快,刺客都来不及惨叫哀嚎。   萝莉大剑,一斩之威,恐怖若斯! 第051章 行诡诈之计   好大的巨剑,好大的气力!   王孝杰从戎多年,奇形怪状的兵刃他见得多了,所以张小萝这种门板式的巨剑不足为奇,但是女子生得如此神力,能将活人一剑劈成两半,王孝杰还是头一次见,由不得心生赞叹!   张小萝这神兵天降的一剑,不仅解了王孝杰被围困之局,还稍稍震慑了另外三名刺客。   本以为张小萝会趁胜追击,挥起巨剑再撂倒其他三名刺客时,只听她啊的一声尖叫,咣当一声,将染满血水的巨剑摔落在地。   “啊!好……好多血,郭,郭大哥,我……我有点晕!”   张小萝身子有些摇摆晃动,郭业见状,心说要糟,这丫头胆子是不小,武力值也很高,但她偏生有那么一点点晕血啊。其实郭烨当日在查张老三绿肉店命案时就察觉到,小丫头虽说那一日是被米囊花致幻,但多少也患有一点晕血之症。   “二宝,快,扶住她!”   不等她晕倒在地,郭烨和李二宝已经冲入正堂中,一把将张小萝挽住。   不过这也给剩下三名刺客一个喘息的机会,这几人明显是饱经训练的死士,眼中只有目标,哪怕同伴在眼前被人砍成两半,也并没有表现出悲恸和愤怒,而是继续蓄力一击,再次扑向王孝杰。   他们今天的目标,就是刺杀王孝杰!   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王孝杰不死,他们也誓不撤退!   不过这会儿,他们显然已经失去了杀死王孝杰的最佳时机。冯永年和王无择也加入了战局,一左一右将王孝杰护在中间。   “小萝交给我,二宝,你去帮他们一把!”   郭烨一声令下,李二宝一马当先,挥舞着两把铁锏,像头蛮牛一样冲进战局,一个照面就把就离他最近的一名刺客给打飞了出去。   刺客飞身撞到厅柱,脑浆洒落一地,断气了!   好彪悍的少年!   王孝杰又是衷心一赞!   这边,冯永年别看是个中郎将,但多年战场厮杀下,腿脚功夫一点都没生,他直接一个近身,仗着魁梧的身体欺上前去,拦腰抱起一名刺客,直接来了一个过天摔!   咚!   刺客后背着地。   王无择第一时间补上,抄起地上刺客遗落的匕首,对着刺客的胸口就是一刀,噗嗤!血水喷涌,一刀毙命!   转瞬间,又命陨两个刺客!   场中,仅剩一名刺客。   李二宝、冯永年、王无择,团团把这最后一个刺客围住,将王孝杰保护在了圈外。   但这最后一个刺客仍旧将目光锁定在王孝杰身上,浑然没有因为同伴之死,而心生退意。   突然,郭烨警醒,大呼一声,“别杀他,生擒,留活口!”   “快,你们上去掰开他的嘴巴,他肯定装有义齿,义齿中有毒囊……”   陆广白这时在天井安全处观摩完战斗,急匆匆地冲入正厅来。   等他俩的话音落毕,那一名刺客已经跪地在地,脑袋一耷,已经气绝!   等他身体倒地时,不断有黑血从口中淌出,渐渐地,连鼻孔处都渗出黑血来了。   好烈的毒药!   众人不由心生感叹。   陆广白上前一摸脖颈,叹气道:“服毒自尽,跟钱五郎一样的决绝!”   郭烨将张小萝搀扶在厅中扶椅处,看着地上服毒自尽的刺客,郁闷地摇头道:“咱们又晚了一步!”   这时,将军府的家丁护院们,也纷纷闻讯赶来。   待到场面得到控制,付九也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向王孝杰拱手道:“不良司付九,见过王将军,将军受惊了。”   王孝杰不认识郭烨等人,却是认识不良司付九的,如今脱离了险境,他心情也轻松了些许,拱手回道,“安西军的瘸狼,冯中郎将的过命之交,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我命休矣!今日,王某欠了你们不良司一条命啊。”   “大将军言重了。”   付九也露出一丝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孝杰袍服下露出的内甲一眼,“今日便是没有我们,想必这些刺客也未必伤得了大将军。”   王孝杰连在府邸见客都穿内甲,这是何等的谨小慎微,何等的没有安全感。   这个细节也证实了不良司之前对于王孝杰的一些情报收集。   听着付九这话里有话,王孝杰也不恼,笑了笑,不接这个茬了,而是指着郭烨等人,夸道:“他们都是你们不良司新近收的不良人吧?不错,各有本事,各有才华,你们不良司真是薪火相传,一代强过一代啊!难怪这些年,任凭丽竞门何等狂嚣,也难拿你们分毫!”   “大将军过誉了,来呀,郭小子,二宝,小陆,来,见过左卫大将军,莫失了礼数!”付九等人招呼了郭业他们过来,向王孝杰这位堂堂朝廷从二品官员行了礼。论官秩,纵是不良帅徐有功亲至,在王孝杰面前,也当得起他一个揖,叫上一声大将军!   这时,郭烨附在付九的耳边,嘀嘀咕咕耳语一阵。   付九边听边是颔首,随后向王孝杰开口道:“大将军,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怕是要在贵府搅扰一番。我等需得在此地对四名刺客尸体进行查认,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王孝杰也知此事怕是没那么快能解决,先不说这些刺客是来行刺自己的,眼下既然惊动了不良司,后续的事恐怕要按章程处理。随即,他抬眼看向一旁的王无泽,“择儿!”   “父亲,儿子在!”   王无泽知道父亲的心思,对着付九等人拱手道:“诸位,家父一身污秽,需得清理一番。诸位都是我王家的恩人,查认刺客之事,你们自便。有需要用到王家的下人跑个腿抬个物什么的,你们尽管差遣便是!”   说着话,冯永年、王无择已经搀扶着王孝杰离去。   等王孝杰一走,付九便吩咐道,“郭小子,纪青璇不在,暂由你们来主持此间事,本令歇会儿!”   说罢他便一瘸一拐地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歇腿,长久站着,顽疾难忍。   郭烨领了命,这边厢指派李二宝跑一趟西市的清风馆,去将巴娜丽请来认尸。虽然郭烨推断,这四名刺客和钱五郎一样,八成就是那十一个携带五石散来长安的契丹杀手,但是推断不代表确定,还是不能百分百断定,必须要让巴娜丽来指认才能心里踏实。当日六胡五汉十一名契丹人,巴娜丽是亲眼见过的。   另外一边,郭烨让王家的下人跑一趟不良司衙门,去给纪青璇送个讯,让她带徐问青、任斗牛那些不良人过来协助。   在李二宝去请人的功夫,张小萝也从晕血的惊厥中慢慢恢复过来,她这一能走能动,就忍不住凑到郭烨身边,问道:“郭大哥,你方才在王家的偏厅,怎么一听丽竞门遣人送地图,就知道他们是假扮的?怎么就断定他们不是丽竞门中人?”   郭烨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久不在长安,对丽竞门知道的不算太深。你看,小陆他们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这么一说,张小萝就更费解了,追问了为什么。   郭烨摇头说道:“丽竞门都是些什么腌臢货色?他们会主动去为朝廷深入契丹险地刺探军情?他们不忙着构陷官员,罗织罪状,排除异己,就已经是朝廷之福,江山之幸了!”   “呃……就凭这个?”张小萝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郭小子,你不觉得这种推论太草率了一些吗?丽竞门纵是些屑宵酷吏,但就不能关心一下江山社稷吗?”   坐着歇息的付九貌似有考校之意,大声问道。   郭烨见付九这般问,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大人,丽竞门的来俊臣素来是最能揣摩圣意的,来俊臣就在女皇陛下的跟前杵着,他会不懂女皇陛下迟迟不起复王大将军的真正用心?大人您想想,王大将军现在是什么身份,不过赋闲在家一老汉耳,他有什么资格让丽竞门来主动送情报示好?咳咳咳,如果来俊臣真这么干了,他就不是来俊臣了!”   此言一出,付九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你娃剔透!”   自打黄獐谷兵败,朝野上下就一致认为王孝杰将会是下一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人选,呼声极高!包括王孝杰本人,也认为自己复出的时机到了,为了等待复出,他深居简出,随时等候着女皇陛下的降旨!   但到目前为止,女皇陛下却没有任何旨意说要起复王孝杰,明的暗的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大家的猜测罢了!   所以现在的王孝杰,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仅靠着一个昔日军中余威和往日功勋,在长安立足!   在这种情况下,以丽竞门中一干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家伙,就算再怎么想讨巧卖乖,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军情送到王孝杰的府上来!   这不是丽竞门的风格!   万恶之人也许会蛰伏,但绝对不会行义举!   “今日之事,你当记首功。”付九说道。   “功不功的卑职倒是无所谓,就是下次别老让我垫钱买消息就成。”郭烨耸耸肩,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没正行。   约莫有过了半柱香的市井,李二宝终于把巴娜丽请来了。   有过第一次认人的经验,这一次就快了很多。经过巴娜丽的辨认,这地上四具刺客的尸体,果然就是当初她见过的六胡五汉中人。   认完尸体,纪青璇也带队及时赶到了。纪青璇一来,郭烨便将王家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了她听,好让她知道具体情况。   纪青璇听罢之后,也是暗暗感叹,这些契丹杀手真是嚣张狂妄,居然敢明目张胆跑王孝杰家中行刺。   接着,郭烨让徐问青跑一趟,将巴娜丽送回清风馆。   纪青璇问,接下来这四具尸体该如何处置。陆广白的意思是运回不良司衙门,毕竟这些契丹人是不良司一直要找的。   郭烨点头表示同意。   李二宝站在一边,看着齐齐躺成一排的尸体,有些懊恼地说道,“都怪俺出手太重,要是能留个活口就好了,将他嘴巴撬开,就可以知道剩下几名契丹杀手在何处!”   “慢着!先别动尸体!”   郭烨突然眼睛一亮,对着二宝拍了拍肩膀,夸道,“好小子,你立功了!”   “嗯?啥意思?”李二宝有些懵。   郭烨指着地上四具尸体,说道:“谁说没有活口,这四个都是活口!他们虽然被生擒,但他们成功刺杀了王大将军!”   众人闻言下意识低头,看向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四具尸体,都死透透了,哪里还活着?而且还成功刺杀了王大将军?这不是得了癔症,睁着眼说瞎话吗?   “我明白了,你是要引蛇出洞!”纪青璇霍地抬起头,看向郭烨。   郭烨嗯了一声,笑意盈盈地看着纪青璇,柔声道:“你懂我!”   “懂你个鬼,恶心!”纪青璇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小陆点点头,附和道:“是挺恶心的。”   “郭小子,有想法,胆儿也挺大!”   付九从扶椅上起身,说道:“纪不良尉、郭副尉,本令有些乏累了,先行回衙!这件事本令全权交托给你们,一应人手均由你二人调配,望你二人能尽心尽力,莫让本令失望。”   说罢,他就起身施施然回转不良司去了。只剩下郭烨和纪青璇面面相觑。   他俩怎么会猜不出来,付九为什么这个时候走?   因为真要引蛇出洞,就必须要去找王孝杰。但将这计划开了口,恐怕会惹来王孝杰一番痛骂!   “老醉猫!”   “老滑头!”   郭烨和纪青璇异口同声,鄙视地看着付九一瘸一拐的背影离去。   无奈,不良令大人躲了,郭烨和纪青璇这俩出主意的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们让王家的下人去通禀王孝杰,就说不良司诸人求见。   因为正厅还有四具尸体没处理好,而且正厅因为打斗,一片狼藉,不宜重新会客。   所以,王孝杰命人,让郭烨他们移步花厅。   在花厅里,他们见到了沐浴更衣完毕的王孝杰。   ……   “尔等想让某家诈死诱敌?让漏网的几名契丹杀手来自投罗网?”   听完郭烨等人的陈述,王孝杰不由有些惊讶,目光灼灼地从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少年郎君,似是不敢相信他们竟会提出如此大胆的请求。   “不错。”郭烨目光清澈不带邪佞,坦然地点头回道。   “不行!这怎么行?”王孝杰之子王无择第一个起身反对!   王无择激动地说道:“家父乃是军中名宿,社稷肱股,朝廷柱石,如何能行诈死之事?此等旁门手段一旦传扬出去,置我父亲于何地?”   他的疑虑是有道理的,唐人重信,尤其是军伍中人,王孝杰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真是诈死一回,刺客抓得到抓不到先两说,王家面上无光是肯定的。   “王公子,你们王家是将门世家,连兵书都说,兵不厌诈!怎么到你这儿,行诡诈之计就成了丢脸的时期?”纪青璇起身作了一揖,回应王无择道。   王无择尤在坚持,坚持反对。   至于冯永年,则一言不发。他不存在支持还是反对,大将军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唯大将军之心意马首是瞻。   花厅有一胡床,王孝杰就端坐在胡床上,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言不发着,似是考虑。   “哈哈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某家还不如你俩嫩娃子啊!”   半晌后,突听王孝杰感慨一声,随后目光坚毅地看向郭烨他们,说道:“大丈夫生天地间,当沙场报国,马革裹尸而还。死都不惧,又何况诈死乎?” 第052章 徐元庆旧案   有了王孝杰的首肯,郭烨和纪青璇的诈死之计,自然再无碍难。   王无择纵然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父亲心意已决,他也却只能苦着脸,依着郭烨的交代,配合不良司的行动。   稍事计议之后,不良司诸人就辞了王孝杰,随王无择到了王家的大门口处。   “要开始了,大家依计行事,莫要大意,漏了马脚!”纪青璇清咳两声,示意大家伙都要开始入戏了。   众不良人皆称是。   付九不在,此地不良人,包括郭烨在内,自然都以纪青璇之命是从。   纪青璇瞧着王无择,见他还有些扭捏不自在,提醒道:“王公子,要开始了!”   “呃,好吧!依着你们说去做便是,诸位,得罪了!”   王无择抱拳一拱手,随后命下人将大门打开,一边将郭烨等人往门外推搡,一边佯怒大呼一声:“放肆!你们好大的胆!”   平地一声喝,响若雷鸣,引得府门外过往之路人纷纷朝着王府门口处瞅来。   王无择一脸悲愤之色,对着郭烨等一众不良人忿忿吼道:“你们不良司,莫要逼人太甚!家父乃朝廷宿将,为大周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却遭贼人行刺,命陨府中!今日这帮刺客,谁也别想带走,王某身为人子,定要在家父灵前,将他们剜心谢罪!”   嗓门之大,悉数传入旁人耳中。   王大将军遭人行刺,驾鹤西归了?   路上行人与延康坊的街坊闻之,无不震惊和动容!   王大将军乃军中名将,这何等的英雄气概啊?竟英雄迟暮,遭了刺客行刺,这,这些刺客简直是胆大包天!   要知道延康坊里虽然坐落着朝中诸多高官勋贵的府邸,但要说坊中何人最受坊民尊崇的,恐怕除了早已过世数十载的阎立本之外,就当属赋闲在家的王孝杰王大将军了。   如今听闻王大将军遭人行刺,命丧府中,身为人子的王无择要将凶手留下活杀,祭奠自己的父亲,路人和坊民们并不觉得有何过错。倒是不良司这些人,居然还要将凶手带走,怎么?立功心切,要让王大将军死不瞑目不成?   倏地,围观的人们居然不约而同地围拢上了,力挺王无择的孝道,纷纷指责不良司这些不良人,与丽竞门的狗探子同流合污,罔顾忠良。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并不在郭烨和王无择他们之前所商议的里面。   纪青璇毕竟是女子,面皮薄,被百姓们骂得有些抬不起头,但又不能跟老百姓解释,这是演戏诈死!   不过郭烨倒是满意这个效果,毕竟这样的话更显真实些,随即继续演道:“王公子!既如此,我等不良人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辈,刺客可暂且留于你府邸,让他们跪在大将军灵堂前赎罪,但你不得剜心取他们性命!我们还需要从他们口中撬出契丹人的情况!”   “哼!”   王无择自然知道怎么接上郭烨的话,忿忿道,“我不生剜了他们心,如何告慰家父的在天之灵!”   郭烨冷笑一声,“王公子,劝你冷静!”   纪青璇也道:“王公子,令尊也是我等尊敬的军中名宿,如今被杀,我等也与你同悲!不过本尉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一时激愤,要以昔日徐元庆的旧事为戒,你若真不顾大局,私自擅杀生擒的契丹刺客,那才真做了有伤王家门楣之事!”   纪青璇口中所提的徐元庆旧事,是指女皇陛下还未登基之前,尚是李唐皇后时,著名的徐元庆案。   当时同州下圭县有个叫徐元庆的人,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所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徐元庆闻知后一心报仇。   他改名换姓在驿站做驿夫,伺机接近赵师韫。   几年后,赵师韫已经升任御史,恰好下榻于徐元庆所在的驿站,徐元庆于是亲手杀掉赵师韫,随后投案自首,自缚报官请罪。   事后对于徐元庆的判罚,朝堂上也分为两派激烈辩论:一方认为徐元庆孝心可嘉,又是为父报仇,理当赦免;另一方却认为国法不可废,必须严惩。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时任右拾遗的陈子昂提出了折中的意见,才平息了这场论战。   陈子昂说:“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   也就是说,先对徐元庆明正典刑之后,再褒奖其孝行。既不负国法,又不负道义。   先斩徐元庆,以敬国法;后褒徐元庆,以敬孝道!   此事影响甚巨,但由此也可以看出,私刑报仇是唐律所不允的。   徐元庆案,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是知晓的。   纪青璇这番话明着说给王无择听,实则说给围观诸人听,这样演的更逼真些嘛。   “无需你们假慈悲!王家既然敢做这等事,自有一力承担之本事!”   王无择面色刚冷地转身回了府内,跨过门槛儿,伸手一挥,大声吩咐道:“关门,来人,给老爷治丧设灵堂!”   “砰”地一声,王府大门,重重地合上!   “罢了,王无择乃将门子弟,自然不敢罔顾国法,他不过是老父被杀,说些气话罢了,刺客暂且就留在王府吧。”   郭烨看着紧闭的大门,大声对着纪青璇建议道。   纪青璇微微轻嗯一声,挥挥手,道:“那我等先撤回不良司!待大将军出殡之后,我们再来提人!”   很快,纪青璇和郭烨便带着一众不良人离开了延康坊,回了不良司。   一样在很快的时间里,王孝杰被刺杀的消息,也如长了翅膀般,不胫而走,卷刮在长安城中每一处角落里。   不过,很多人还是质疑,认为这是谣言,毕竟王大将军起复在即,有谣言也是正常的。   可是不多时,王家发丧的人也相继奔出府门,通知长安城中各处亲朋前来吊唁。   待到披发跣足、一身素服的王无择再次出现在人前,王孝杰遇刺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一时间长安震动!   就在络绎不绝的宾客纷纷都往延康坊奔来,齐齐涌向王府吊唁王孝杰时之时,王府的角门处却偷摸走出去一个人,向着西市有名的病坊而去,很快就淹没在人流之中,不见踪影。   ……   ……   兴宁坊,不良司。   公事房中。   “郭副尉,城里到处都在传王大将军被刺杀一事,愈演愈烈,怕是再传下去,远在洛阳的陛下都能收到消息了……”   “纪不良尉,延康坊中车水马龙,来王府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王……王无择公子……公子……”   “噗,哈哈哈,王公子哭丧着脸,挨个挨个地接待着吊唁宾朋,我等看着都心疼!”   散落在外的不良人,陆续回报着情况,郭烨和纪青璇知道,如今这件事越闹越大了,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纪青璇道:“好了,都别笑了。所有人,将不良人的衣甲换下,去换身普通衣裳,收拾收拾,我们还要赶回王府守株待兔!”   一干不良人称是,齐齐出了公事房。   房中,郭烨和纪青璇还有陆广白正合计着什么,却见张小萝没走,后面还跟着李二宝。   张小萝走到纪青璇跟前,说道:“青璇姐姐,其实我有一事不明,真是不吐不快啊!”   纪青璇嗯了一声,说道:“且说来听听”   “我总觉得我们这个诈死之计,略显笨拙,那些契丹刺客真这么容易上当?”张小萝从王家回来之后,一直暗自琢磨,不过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开口问道。   纪青璇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张小萝继续说道:“我是这么理解的,王孝杰将军刚一遇刺身亡,这消息就第一时间满天飞,而且青璇姐姐和郭大哥还在王家门口与王无择吵闹一番,告诉围观诸人,生擒了契丹刺客,过些日子要提审。这林林总总都显得那么刻意,一看就像是为了引诱漏网的契丹杀手自投罗网,故意设的局。你说那些契丹杀手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还能藏匿这么久,让我们追查这么久都查不到蛛丝马迹的下落吗?”   言下之意,这些契丹杀手可不笨,而且都是个顶个的小心翼翼和谨慎。   “是呀是呀,我也觉得这个诈死局太牵强了,连俺都看得出来!”李二宝也附和地说道,“回来后公事房里人多,俺不好煞风景!”   “嘿嘿,你们两小只啊,只看穿了其一,却没看透其二。我跟你们说,这回由不得他们不上当!”   郭烨起身,向她们二人说道:“纵是他们看出是个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往下跳。以这些契丹杀手的聪明,九成九能看出我们是在诈死设局。我希望他们看穿之后,再对我们来个将计就计……”   “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子晕,跟不上!”   “郭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小萝和李二宝异口同声,真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第053章 明旌钓毒蛇   张小萝见郭大哥卖关子,只能可怜巴巴向纪姐姐求解惑了。   纪青璇哑然失笑,问道:“想想看,这伙契丹杀手千里奔袭长安,为的是哪般?”   “当然是刺杀王大将军,防止他将来奉诏起复了!”张小萝迅速答道,李二宝也是连连称嗯。   “然也!”   纪青璇点点头,又道:“你们再回忆一下,前些日子的钱五郎,还有今日在王府行刺的四个杀手,无一不是行动失败便当场服毒自尽,根本就不给生擒刑讯的机会。你们说这契丹杀手是普通的杀手吗?”   “他们是……死士!”李二宝下意识地答道,抢先了张小萝一步。   “没错,就是死士!”   纪青璇又是点点头,继续说道:“正所谓千金蓄死士,一去无复返。死士者,要么携功而归,要么玉石俱焚,你见过苟且偷生,无功而返的死士吗?”   “我好像有点懂了!”   张小萝歪着头看向郭烨,道:“这就是郭大哥说的,明知是诈局,他们也得往里跳,是么?”   郭烨嗯了一声,接过话茬,回道:“我与纪不良尉在王府门口,与王家公子演的这出诈死之戏,你们两个小家伙都能看出拙劣,契丹人会看不出来?但是我还是要设这么一个笨拙的诈死之局,告诉他们王孝杰将军根本就没死!”   李二宝问道:“郭大哥,既然要设得这么简陋让他们一眼看出,为何又要兴师动众在王家设灵堂,惹得城中王家宾朋来吊唁?如此声势浩大的设灵吊唁,又不像是在诈死,倒像是王大将军真的遇刺身亡了。你和纪不良尉可是没瞅见王家门口那个动静,前吊唁之宾朋,无不是长安城中显赫人家和勋贵。啧啧,这事儿完了之后,我都有点心疼王家该如何收场了!”   “哈哈,是么?一看像诈死,细看又像真亡,真假难辨,却不得不辨,这才是这个诈死之局的精妙之处啊!”   郭烨弹了一下李二宝的脑门儿,笑道:“就是要让契丹杀手心痒痒,就是要让他们心里猜疑,王将军之死到底是真是假。”   “但不管真假,他们身上背负的死士之使命,都必须要王将军死!”纪青璇说道。   “这回懂了,真真假假,简直局中局了!”李二宝由衷叹服。   “到底能不能成为局中局,就看我们走后,王家那边的人能不能做戏做全了,之前交代王家派人走角门,去病坊抓药之事,也不知王公子安排了没。”郭烨不免担心起王家那边的人会不会出问题。   纪青璇道:“王公子谨小慎微,颇有其父之风,应该不会忘记如此重要之安排。”   “嗯,王将军是否真死,同伴是否有活口,这两条饵我们是下足了,就看他们到底要不要钩了。”郭烨觉得该安排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纪青璇一看外头时辰尚早,晚睡又有守株待兔的围捕行动,于是催促着两小只先去休息,包括郭烨和陆广白,都先回房稍事休息,莫要晚睡蹲守之时打了盹儿,分了神。   ……   到了戌时,天色昏暗,郭烨等一众不良人在闹市街巷中兜了几圈后,改头换面,着穿深色衣服、戴素色帽子,假扮成王家奔丧的亲友,进了王府的大门。   由一身素衣的仆人引着,纪青璇、郭烨等人来到了“停灵”的下室西间前。   此时室内早已掌灯,映照得灯火通明,虽没有步入灵堂,却能听见里头传来此起彼伏的悲恸哀苦之声。   郭烨看这设灵也好,听这哭灵也好,果然真是做足了功夫!王家的人,连正常葬仪中彻夜燃灯的“坐夜”之礼,都全须全尾地照做了下去。   郭烨一众人徐徐步入,在灵堂的西阶之右,见着一杆八尺绛色帛幡已然高高竖起,上书白色大字“左卫大将军、清河县男爵王孝杰之柩”,长幡飘荡,格外肃穆庄严。   这杆长幡正是自商周时代就开始流行的“明旌”。   明旌的作用,一来为了表明死者的身份,二来也是彰显死者生前的荣光。   不过,明旌的制作,也是有着具体的规格的:   一般来说,只有一至三品的高官显贵,死后方才有资格用九尺长幡;四至五品,幡长八尺;六至九品,长六尺。   王孝杰虽然也曾官至左卫大将军、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但现在只是一个清河县男,从五品上。所以这明旌也不托大,规规矩矩的竖了八尺长幡。   郭烨见此,心中不无感慨道,连诈死也这般谨慎守礼,不敢僭越半分礼制,王孝杰端的是谨小慎微啊!   下一刻,他们登堂入室,步入了“灵堂”之中。   和外面一样,灵堂中的陈设也完全是按葬礼来布置的,灵座所需的床、几、案、屏、帐一应俱全。   此时孝子王无择正跪坐灵前。见到郭烨等人,王无择站起身来,示意他们跟着他来。   只见灵前牌位后,设有一座屏风。屏风后摆放的是“王孝杰”的棺椁。   棺椁后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出了小门来到一间廊庑,便见到了正襟危坐的王孝杰,还有他的心腹爱将冯永年。   将郭烨他们领至父亲跟前,王无择默默退出,去灵前继续扮演他的孝子贤孙。   王孝杰一看到郭烨等人走进来,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问道:“纪不良尉,郭副尉,尔等见我这王家丧礼,办得可算像样?”   他们这么一说,反倒让纪青璇和郭烨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了,纪青璇拱手道:“实在是出于无奈,才会想到这诈死之法,让大将军受委屈了。”   郭烨也是附和道:“是啊,这漏网的契丹杀手一直藏于暗处虎视眈眈,觊觎大将军,若不将这几颗毒牙拔除,我等心忧大将军之安危,怕是夜不能寐啊!”   “哈哈哈,慢说你们夜不能寐,便是本将军也寝食难安呐!诸位,莫要挂心上,本将枪林箭雨中摸爬滚打数十载,长年戍边,马革裹尸是早晚之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更何况一个诈死呼?”倒是王孝杰自己看得开,豪气干云地说道。   一旁冯永年示意郭烨她们先坐下,然后笑道:“你们没来之时,大将军还说此番王家设灵堂,让亲朋吊唁先行吊唁一番,将来若是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也不亏了。活着见着这份殊荣,总比死了看不见强,是吧,大将军?”   王孝杰笑着点头道:“哈哈哈,没错!”   这番话说得在场这些不良司的年轻人们无不容忍,对王孝杰无不肃然起敬,打小在宰相府里向往着军旅戍边的李二宝,更是激动地挑起来,竖起拇指叹道:“大将军真豪杰也,俺二宝打小就佩服你这种军中大英雄!”   王孝杰这两天对不良司这几个年轻人的底细也了解了一一些,见李二宝这虎头虎脑样,也是心生喜欢,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是李相家的嫡孙,早些年就听你祖父提过你想从军之夙愿,可惜啊,若不是你祖父遭人陷害,被贬至南滨县尉,如今恐怕你早就在军中效力了!”   任谁都知道,李昭德在被贬之前没将李二宝送进军中,而是送进不良司里,就是想将孙子托庇于此处,免得遭了来俊臣等丽竞门之构陷残害。   “咳咳咳,大将军,今日不提这些事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冯永年提醒了一下,他知道大将军素来不掺合朝堂之上派系之争,莫要一个激动,把李二宝弄进军中来效力,到时候保不住丽竞门的残害不说,还平白得罪了来俊臣和万国俊,这可不是大将军一向谨小慎微不惹政敌的风格。   “对,冯中郎将提醒的是,今日还是以契丹杀手为重!”   王孝杰知道冯永年是提醒自己,岔开了话题,对郭烨和纪青璇他们略微拱拱手,客气道:“今日我府中嘈杂,人来人往,怕是护院刀手也有疏忽不周的地方,擒拿刺客一事,还望诸位鼎力相助。”   “此事我不良司分内之事,大将军言重了。”   纪青璇一拱手,随后朝着郭烨使了个眼色。   郭烨会意,踏前一步,躬身问道,“大将军,不知府上布置得如何了?”   诈死一策本就是他想出来的,自然由他来跟王孝杰交涉最为合适。   王孝杰闻言傲然一笑:“管教他们有来无回!不过你也派几个人去府中转转,看我这府中布置的到底如何?”   “行,那就恕我等唐突了!”   郭烨丝毫不敢大意,向王孝杰告了一声罪,便拜托自己这组的徐问清等人去府中一探究竟。   半柱香的功夫,徐问清等人便回来了。   纪青璇问府中布防的如何?   徐问青回道:“整座府邸外松内紧,看似人心惶惶,其实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后门的排水渠处还刻意遣人悄悄倾倒血水,估摸是想着故布大将军重伤诈死的疑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端的上乘!”   郭烨朝着李二宝和张小萝挥了挥手,“二宝、小萝,你们先去后院蹲守,契丹死士的目标是大将军,所以作为就寝处的后院必然是重中之重!”   无关紧要的地方,都有王家的护院刀手蹲守着,他把武力值惊人的两小只派去后院压阵,自然是有道理的。   接下来,一群人回归原位。各司其职,叩拜、哭灵、守夜,一时间灵堂里好生热闹。   时至子时,忽闻一阵喧哗从后院传入灵堂中。   郭烨踢了一下昏昏欲睡的王无择,霍然站起,大呼一声:“成了!”   纪青璇对着任斗牛几个不良人一挥手,喊道:“不良人,随我来!”   众人来不及多言,连忙往后院跑去。   到了地头,果见通明的火把之下,六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身影被一张大网网住,旁边张小萝、李二宝正大呼小叫着,领着一众王府的护院刀手,将他们死死压住。   “哈哈,郭大哥,纪姐姐,快来看,我们抓住他们了!”远远的,张小萝一见郭烨奔来,不忘邀功。   李二宝也道,“贼人翻墙进来后,还想分两拨,还没出后院就被俺们一网全给兜了!”   郭烨上前借着火把的亮光,看着大网下不停挣扎的刺客,猜疑道:“分两拨?看来是想一路去查看同伴是否全部灭口,一路刺探大将军的生死了!”   这时,陆广白赶紧冲上前,催问道:“二宝,小萝,他们义齿中的……”   “义齿中藏着的毒囊早拿了,刚擒下便都拿了!你有交代,我记得真真。你瞧!”   李二宝对着网里的其中一个死士踢了一脚,说道:“为防他自尽,俺还让王家的护院刀手们卸了他们胳膊上的关节,也卸了他们的下巴,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那就好,那就好!”陆广白可不想仅存的几个契丹杀手再服毒自尽,自行了断了。   郭烨也竖了拇指赞许道:“这回想得周到,有长进!”   “行了,莫要浪费时间了,既然擒住了,找个地方撬开他们的嘴巴,问些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吧!”纪青璇提醒道。   这时,王孝杰和冯永年也闻讯问来,走近来提议道:“郭副尉,为防押解回不良司的路上出意外,不如本将军的花厅让出来给你们做临时审讯之所?”   郭烨这事没法作主,只得看向纪青璇,让她拿主意。   纪青璇考虑了一二,点头道:“大将军的建议甚为稳妥,就暂借大将军的花厅作为审讯之所吧?”   “得嘞!弟兄们,将他们统统拎起来!”   郭烨对一众不良人张罗道:“对,一字排好,暂押到花厅问话!”   六名死士被挖了义齿和毒囊,又卸了下巴和胳膊,根本就不担心他们自杀。李二宝他们用绳索简单捆绑了一下,将他们一个个从网罩里拎出来,个挨着个排成队,准备齐齐押往花厅。   不过这时,空气中响起“嗖嗖”的厉啸。   郭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突然听到一直随侍王孝杰左右的冯永年大吼一声,“有冷箭!保护大将军!”   “当”的一声,一支射向王孝杰的冷箭,被冯永年拔刀拨到一旁,王孝杰再次跟阎王爷擦肩而过!   不过这却把郭烨和纪青璇等人齐唰唰地吓出了一层冷汗!   暗处,居然还藏有死士!   不是说一共十一名吗?   钱五郎算一个,之前在王家服毒自尽了四个,这次生擒了六个,一共十一个人,没错啊?   嗖嗖嗖!   又是一阵连射!   不过此时王孝杰身边有了防备,要想杀他,射再多的冷箭都无济于事了。   乱射停歇之后,众人开始朝着箭射过来的方向,寻找藏于暗处之人!   “人在那!”   突然,李二宝眼睛最尖,发现了后院墙头上有两道曼妙的身影,不过这身影却是昙花一现,在夜幕下腾跃两下,消失在了墙头之上。   然而他们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有两个飘然离去的曼妙背影,她们最后朝着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就瞬间消失在了墙头。   “来人,随本公子和冯中郎一起,护大将军先回房!”   冯永年和王无择第一时间让护院刀手们将王孝杰团团围住,然后一步一挪地保护着王孝杰回了房间。   “糟了!”陆广白惊呼一声。   “妈的,中计了!”郭烨也道:“全死了!”   纪青璇抢过一盏火把,循着郭烨和陆广白眼睛所看方向,只见刚刚捆绑好的六名契丹死士都躺在了地上,每个契丹死士的咽喉处,都插着一根黝黑的弩箭,一箭封喉,六名死士,无一活口!   清一色手弩射杀,全是死于刚才那顿乱射!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来,墙头那两名女子,射杀王孝杰怕是姑且为之,若是能射杀了王孝杰,固然可惜。若是射杀不成,就当是个幌子,吸引注意力。她们真实的意图,其实是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好趁机将落网的刺客尽数灭口!   好精准的弩射!   好缜密的心思! 第054章 蝉后有黄雀   刚生擒的六个契丹死士,眼睁睁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灭口!   这叫什么?   这叫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   “快追!”   纪青璇将手中火把一挥,咬牙切齿地下令。如果让这俩蒙面女子再跑了,刚有些眉目的五石散案,恐怕又要陷入死局了!   话音刚落,几道身影已经接二连三地从她身边冲出掠起。   李二宝挥舞着双锏,气咻咻地从王府的后院冲了出去。   “二宝小心,我来助你!”张小萝紧随其后,也已经拔剑在手,那一人多高的大剑拖行在地上,在黑夜中摩擦出一道明亮的火花。   “靠,真快!”   郭烨紧随两小只身后,奈何两小只的速度,实在不是他能比的。等他追出门去的时候,两小只已经咬着两名神秘女子跑出去十丈远了。   “小萝,接着这个!”   没奈何之下,他只得掏出一块令牌,远远扔向张小萝,遥遥嘱咐道,“若是遇上金吾卫巡夜,就把这个拿给他们看!”   “好嘞。”张小萝头也不回,一伸手,就像后背长了眼睛一样接住了令牌。   下一刻,两小只的背影已经相继转过街角看不到了。   “不良司夜间办案的腰牌,你什么时候搞到的?”   纪青璇率众追了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郭烨扔出的腰牌,不由得诧异道。   唐代的长安城执行宵禁制度,日暮之后街上便不准人行走了,只有疾病、死丧和公务可以例外。宵禁期间,不但交叉路口会有士兵衙役布下栅栏把守,还时时有金吾卫巡城,戒备森严。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如果“犯夜”被抓,按律是要被笞打四十下的。   不良司虽然属于公门,但是签发夜行腰牌的资格也仅仅掌握在不良令的手里,就算是纪青璇都没有,也难怪她看到郭烨拿出腰牌会感到诧异了。   “来之前从老酒鬼房里顺来的。明知晚上要办案,我可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郭烨一边拔腿往两小只消失的方向追去,一边又回头冲着其他不良人和王府的家丁催促道,“都快点!真想把金吾卫引过来啊!我这腰牌可禁不起查!”   “从他那顺的?不告而取是为窃!呃……好吧,这次错有错着,算你聪明!”纪青璇尽管不喜郭烨这种不依章程的做事风格,但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人,又比她多想了一步。   很快,郭烨、纪青璇等率一众不良人和王家的护院刀手,追过两个蒙面女人和两小只消失的街角。   一出街角,就看见四人缠斗在一起,原来两名蒙面女子并没有跑远,便被追上了!   夜里,刀锏交击,火星闪烁!兵器碰撞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开。   倏地,打斗中,出现异状!   一名蒙面女子脸上的黑巾,骤然脱落下来。   “是你?”   面巾脱落的刹那,与她缠斗的李二宝已然认出了她。   女子因为面巾脱落,霎时分了神,生怕挨了李二宝的金锏,连退数步,下意识用手遮掩住自己的鼻梁以下。   “还想遮遮掩掩?当日在胡思堂查抄五石散,你便站在苏瑞娜身旁!”   李二宝金锏一挥,奔袭这女人的面门,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大喝一声:“哪里躲?吃小爷一锏!”   胡思堂……苏瑞娜……   这几个字从二宝口中蹦出,顿时,另一个与张小萝缠斗着的蒙面女人突然身子颤了颤,脚下不由地一滞。飞奔而来的郭烨闻之,更是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没错,小爷想起来了,你就是苏瑞娜身边的婢女!”   李二宝肯定地大喝一声,手上的力道也猛然加重,冲那女子用力挥出一金锏!   嘭!   女子手中短刀奋力一格挡,接住了李二宝一金锏,不过虎口却撕裂开了,血肉飞溅,尽管如此,她仍是贝齿紧咬,双臂苦苦招架着李二宝的双锏。   “嗯?”   李二宝显然也被这女子的负隅顽抗稍稍怔了一下,突地,双臂的力气又加重了一分!   咯噔~~   女子脚下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但是双手尤不肯松懈,继续死死硬扛着李二宝的这一记劈山锏!   久久拿不下这么一个外族女子,李二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郭烨等人也赶到现场,将四人团团围了起来。   凑近了,郭烨他们才注意到,这名女子的小腿上,插着一根箭羽,而另外一个面巾未脱落,疑似苏瑞娜的蒙面女子,她的胳膊上也被射中了一箭,看箭羽的样式像是狼牙箭,箭矢贯穿皮肉,两人缠斗的地方血流了一地。   难怪她们没有跑远,原来是被这两支狼牙箭拖住了!   郭烨暗暗疑惑,李二宝和张小萝根本就没佩备弩箭,难道是有人提前埋伏此处,暗中射中了这两个女子,阻住了她们撤退的路?   郭烨往四下观瞧,不见有人,他不禁好奇,到底是谁人暗中相助呢?   此刻,李二宝对弈的这名女子已是强弩之末,而与张小萝缠斗的蒙面女子,也是因为胳膊被射伤,被张小萝一柄大剑,拍得节节败退。   “苏瑞娜?!”   郭烨暴喝一声如夜半惊雷,“还要负隅顽抗到何时?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纪青璇亦是将九节鞭一抖落,下令道:“众不良人听令!团团围住,这两人,一个也不许跑了!”   “喏!”   围成圈圈的一众不良人,再次将包围圈缩紧了一些。   被张小萝一柄大剑拍得节节败退的蒙面女子,退着退着,退到了那个面巾脱落的女子身边,最终退无可退。两人只能背对着背,各自对峙着张小萝和李二宝。   “苏瑞娜,摘下面巾吧,这个时候就不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郭烨再次劝降道:“你觉得今天还能像上次那样侥幸,再次逃出生天吗?”   苏瑞娜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还在李二宝的手下负隅顽抗的婢女,突然闷哼一声,眼神瞬间黯淡,两道血线顺着她嘴角流下。   她缓缓低头,众人视线跟着下移,只见一截带血的刀尖,从她高耸的胸前刺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出手之人,正是与她背靠背的蒙面女子,苏瑞娜!   嗤!   蒙面女子因为出手这一刀,硬生生地挨了张小萝一大剑,肩头血喷如潮!   “嗬……嗬嗬……”   婢女痛苦地转过脸来看着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见血水不停地从口中涌出,发出渗人的生意。   面对同伴的质疑和不敢相信,蒙面女子丝毫不为所动,隔着面巾,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你先走一步吧,我很快就来陪你!”   声音路哟吧,她猛一抽刀,拔出了婢女后心插入的短刀,唰……   一道血箭飙出!   婢女的娇躯,扑倒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郭烨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不好!快!拿下她!”   李二宝、张小萝应声围上,剑锏齐落。   三两招一过,只听“当啷”一声脆响,蒙面女子手中的牛角尖刀已经被打落在地。   果然是要自戕!   唰~~   纪青璇的蛇皮软鞭一甩一缠,将她紧紧缚住。   郭烨飞快上前,一把扯掉了女子脸上的黑布。   一张苍白而清丽的胡人面孔露了出来。   “果然是你!苏瑞娜!”   郭烨感慨一声,尽管早猜出了是苏瑞娜,但面巾脱落那一刻,才算是确认落了定。   看着这张清丽精美的面容,郭烨五味杂陈,当日朱有德在胡思堂被刺死的那一幕,又缓缓爬上心头。   “拔义齿,有毒囊!”陆广白见郭烨在这关键时候居然愣神,飞奔上来,不等苏瑞娜反应过来,就捏开了她的嘴,拔掉义齿。   郭烨惊出一身冷汗,大意了!   幸亏有小陆!   苏瑞娜失去了最后一个自尽的机会,不由恨恨地剜了一眼陆广白,这个多管闲事的仵作!   她啐掉口中的血水,继而转头,虽然被鞭子困住了,但是一只手还是能转动,她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肋下,然后目光直视着郭烨,露出惨兮渗人的笑容:“郭捕头?哦不,应该是郭副尉了。我们算是好久没见了吧!听说你找奴家找的很辛苦啊!”   她的笑,让郭烨有种莫名的不自在,为什么笑得这般难受?   郭烨刚要张嘴,却见纪青璇伸手一阻,道:“此地空旷不甚安全,要说话,换个地方有的是时间,来呀,将这妖女带回不良司!”   这个苏瑞娜关乎着很多疑问的解答,她现在的人身安全,太重要了。纪青璇不知道暗处是不是还有人窥探着,所以眼下把人送进不良司的大牢里,才是最安全的。   郭烨被他一提醒,猛然想起那两根射中苏瑞娜和她婢女的羽箭,至今还不知道是谁人出的手呢?   是敌是友,未曾可知,必须将苏瑞娜迅速带离此地,方为上策!   想罢,他点点头,挥手道:“来人,将她带走,护住她左右两翼,防止被人暗中下手!”   “喏!”任斗牛等一众不良人上前,要将她用绳索套住。   谁知苏瑞娜的脸上涌起一抹笑靥,声若蚊蝇般自言自语道:“呵,你以为……你们带的走我吗?”   说罢,她的身躯竟然渐渐低沉了下去,人缓缓倒下。   “什么?”   众人一惊!   郭烨上前伸手一探她的鼻息,发现苏瑞娜的呼吸已经断绝。   陆广白也赶紧蹲下身来探着她的脖颈,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人没了。   “怎么回事?缴掉了短刀,拔掉了义齿,周围也没人暗算,她,她到底怎么死的?”郭烨大为光火,更是大为费解。   纪青璇也是格外疑惑,自己明明用鞭子困住了她,根本没有自尽的可能啊。   “不对,看这里!”   陆广白在她的肋处发现了异常,一根尖锥深深插进了肋下处!   陆广白道:“此处插入,心肝俱被刺穿,大罗神仙都救不活她。不过她什么时候下的手?我怎么没注意到?”   郭烨猛然想起她刚才冲自己笑得那抹痛苦,还有她冲自己笑时,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肋下。   难道这尖锥早早就暗藏在了衣服中,趁大家不注意时,不漏声色地拍进自己的肋下?   难怪刚才笑得那么渗人和痛苦,这女人是硬生生地忍着剧痛拖延到此刻,才气绝人寰的啊!   太……太狠了!   他见过太多狠辣的盗匪巨贼,那都是对他人下手狠辣,但是像这般对自己如此狠辣残忍的人,而且还是女人,绝对是郭烨生平第一次见!   这时,冬夜里凛冽的一阵冷风吹过,吹得郭烨的心头直发毛……   对手啊,这都是些什么对手啊? 第055章 此乃犀香炭   不良司,仵作房。   此时的仵作房四壁上点满了蜡烛,房内亮如白昼。   房间正中央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三具尸体。从在林府自尽的钱五郎,到刺杀王大将军的四名契丹死士,再到今夜捕获的六名死士,外加苏瑞娜和她的婢女,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人。   这些尸体,陆广白来来回回查验过多次,每具尸体反馈出来的信息皆是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   除了两具女尸没有褪下衣物,其他十一具男尸统统被脱得赤条条光溜溜,他们的鞋靴放在各具尸体的脚边,他们的衣物被叠放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衣服也好,鞋靴也罢,都是西市成衣铺子里最寻常的款式,而且鞋靴底光洁,不见有多少磨损,显然是新近才买来穿得。   “这些人呐,来长安时干干净净,没想到连死去也是干干净净,根本就不给我们找到线索的一丝可能!”郭烨一边翻动着叠放着的那些衣物,一边说道,“小陆,检尸验尸你是行家,你再仔细看看,别漏了……咦,你在看什么?”   郭烨转头,发现陆广白一具尸体的脚边停了下来,这具尸体是今晚捕获的六名死士之一。小陆伸手拿起尸体脚边的鞋靴,从鞋底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小块黑色的东西,约莫有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什么?”   郭烨一声询问,将李二宝和任斗牛他们给吸引了过来。   因为这里男尸都是赤条条的,甚是不雅,所以纪青璇和张小萝没有进来。   但是她们就在仵作房外,突然听到里头一番动静,知道郭烨应该是有所发现了,纪青璇赶紧喊道:“郭副尉,陆副尉,若有发现,请第一时间呈至仵作房外来!”   陆广白嗯了一声,将手中之物拿出了仵作房。   众人围观着他手中这一小块黑色的东西,端详了半日,张小萝更是凑近闻了闻,猜测道:“黑乎乎的,莫不是小石头?”   “这份量颇轻,不像是小石头。”东西就在陆广白手里,他最后发言权。   “我看看。”郭烨从他手中取过这小黑疙瘩,用手指轻轻碾了碾,在鼻前也闻了闻,嗯?有点味道?   这味道似曾相识啊!   突然,他顺手在仵作房外白色墙角根儿处用力一划……   划出了一条黑线。   “木炭?”众人齐问?   “的确是木炭。”郭烨点了点头,为确认自己心理的推测,他用手指捻了点炭灰,拿到鼻子尖儿处,又是闻了闻,最后确认道:“而且还是添加了犀角粉的犀香炭。”   “你是说犀香炭?”陆广白眼睛不由一亮。   纪青璇她们却是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面呈惑色,问道:“如今长安的市面上有这种炭吗?”   “我打小在长安城长大,我们家什么炭都烧过,就没烧过这种炭!”李二宝摇头道。   陆广白说道:“这犀香炭,需用三斤银丝炭加一斤半的蜀葵叶、适量犀角粉末,七天浸泡、七天熏制、七天晾晒,二十一日后方得。”   “原来这般金贵啊,难怪从未听过。”纪青璇对陆广白的博闻是真心佩服。   “金贵倒是不金贵,就是做工繁琐,基本没什么正经人家会用。”   陆广白嘴角微扬,看着郭烨,忍不住笑道:“所以这种炭出自什么人家,很好找到的。呃。据我所知,郭副尉应该知道哪里会有犀香炭!”   齐唰唰地!   纪青璇等一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郭烨。   “这……”郭烨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神情扭捏,他的确知道整个长安城中哪里会有这犀香炭,但小陆这厮太损了,居然把球踢给自己,他能认出犀香炭,还能说出这么多道道儿,他会不知道哪里会有犀香炭?   张小萝摇着郭烨的胳膊,催促道:“郭大哥,这犀香炭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购置一些来,天气渐寒,我要给屋里炉子添个火呢!”   “呃,我的好妹妹。这炭你不能用!”郭烨不迭摇头。   张小萝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郭烨犹豫了一下,道:“这就不是正经人家用的炭!”   “这炭怎么还分正经不正经呢?”张小萝超萌了,一探到底!   纪青璇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郭副尉,你别磨蹭了,快些说好吗?眼下破案在即,这犀香炭的来处,是最重要的线索了!”   “好吧,这犀香炭的来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平康坊!”郭烨说道。   “平康坊……”纪青璇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抬头,看向郭烨,“你是说这犀香炭是妓馆专门烧炉取暖的炭?”   “嗯。妓馆内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云集,酒气、脂粉气混杂,冬日火炉床上终日燃炭更是气闷。于是,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个法子,在银丝炭中加入蜀葵叶,再讲究些的还会加犀角粉,可以用来净化浊气,还能……”   郭烨咽了咽唾沫,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纪青璇,没往后说下去。   纪青璇冷哼一声:“都说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继续!”   “对啊,妓馆就妓馆呗,郭大哥你倒是快说呀,妓馆里烧这犀香炭还能怎样?”张小萝也是迫不及待地追问。   “还能助兴!”陆广白及时补了一刀,“这犀香炭烧制出来的独有香味儿,能激发男欢女爱时的兴致,有催情助兴之效!是不,郭副尉?”   我尼玛的……   郭烨气得咬牙切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回道:“是!陆副尉!!!”   “原来是这样啊?”张小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赞道,“郭大哥,你懂的可真多呀!”   郭烨:“……”   “懂的确实多!”纪青璇颇有意味地看着郭烨。   “我知道这犀香炭,也是因为去年冬月,平康坊里一家叫莳花楼的妓馆来万年县衙门报案,说是馆中木炭失窃,原以为不过是些普通的银丝炭,不想里面还有这些个门道。这才有机会识得犀香炭这等玩意。这事小陆也知道的。小陆,对吧?”   郭烨本以为陆广白会据实回答,谁知陆广白这个时候却选择了失忆,也不说话,也不搭茬,而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郭烨,好像在问,有这事儿吗?   妈的,小陆损起来,真不是东西!   郭烨记仇了。   纪青璇挥挥手,打断道:“行了,郭副尉不必解释,也用不着跟本尉解释,像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要是不懂平康坊里的门道儿,那才是浪费了你那一身的无耻和贱样!”   “喂喂喂,纪不良尉,你这骂人不带脏字儿啊!我怎么就一身无耻和贱样?你泼脏水也得讲证据不是?”郭烨见着纪青璇已经上升到泼脏水胡乱诬陷攀扯了,这还了得?   纪青璇没有理会他的叫冤喊屈,自顾说道:“既然犀香炭是在契丹死士的鞋底发现的,说明他们去过平康坊的妓馆了。但他们不是普通杀手,看这帮人近日来表现的行径和言行,本尉觉着不像是爱逛妓馆的登徒子,一个能为完成任务随时自戕,义无反顾的死士,怎么可能迷恋风花雪月之地?女色最能麻痹人的斗志,尤其是背负着重大使命的死士,更不可能在执行任务期间接触女色的!”   “说得对!”   郭烨对纪青璇的分析举双手赞同,说道:“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妓馆就不是他们风花雪月的场所,而是他们在长安的窝点!”   “死士藏身妓馆?妙啊!简直大隐隐于市啊!”陆广白抚掌而笑,由衷称赞道。   “既然方向清楚,那我们便不要磨蹭了,现在就开始查吧!接下来的目标,平康坊!”   纪青璇看着郭烨抬了抬下巴,催促道:“平康坊你熟啊,带路吧,登徒子!”   “好!……好你妹,谁是登徒子?”   郭烨又被纪青璇狠狠插了一刀,胸口都快疼废了! 第056章 公堂聚鸨母   平康坊归万年县衙辖署,位于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接崇仁坊,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   郭烨当初是万年县衙的捕头,对这平康坊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家妓馆,多少还是有些熟稔的。所以趁夜就和纪青璇兵分两路,纪青璇带着不良人去平康坊,他则孤身一人去了万年县衙寻求帮助。毕竟平康坊是万年县衙的管辖之地,不找现管的万年县令通报一声,不良司名头再大也容易得罪人。   新任的万年县令对郭烨这个前任捕头也没有恶感,一听此案还涉及王孝杰险些被刺杀,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不仅借了三班衙役给郭烨,协助不良司进驻平康坊办案,还大大方方地将万年县衙公堂借与他们不良司暂做审讯。   郭烨这边顺利,纪青璇那边一样的顺利,她带领一众不良人,在平康坊坊正张合的协助下,很快就摸排查清了这平康坊中妓馆使用犀香炭的情况。   秦楼楚馆多是夜间营业,白天闭门休息,所以夜里突袭果然比白天收获要大。在平康坊坊正的配合下,又有万年县衙三班衙役近百人的协助下,一番折腾后,终于确定使用犀香炭的妓馆共计五十八家,其中在犀香炭里加了犀角粉的三十六家。   纪青璇一声令下,三十六家犀香炭里加犀角粉的妓馆暂时歇业,三十六家妓馆的鸨母统统带走!   等着队伍浩浩荡荡撤出平康坊,将三十六个妓馆鸨母带进万年县衙的公堂时,天已经大亮!   忙了整整一个通宵啊!   ……   清晨,万年县衙内。   万年县令暂借公堂给不良司,作为临时审讯之地。   郭烨站在万年县衙的公堂之上,虽是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   公堂上。   三十六家妓馆的鸨母打扮得花枝招展,齐齐立于堂下,颇有一番满室皆春的景象。   这时,堂下一名鸨母喊道:“诸位上官,我等平康坊的馆阁,一入冬便烧炭取暖,这么些下来,都已成惯例了。官府也未曾明文规定,不得用犀香炭烧炉取暖。为何天蒙蒙亮便将奴等拘了县衙。我们这是犯得哪门子法了?”   这说话的鸨母,郭烨有印象,乃是升平馆的老鸨。当日萧廷就是死在升平馆的,对她,别说郭烨,便是纪青璇、陆广白都是印象极深的。   升平馆的鸨母说罢,耷拉着眼皮,半掩着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宿没睡,困倦的不行。   “是呀,是呀,奴们干得便是通宵达旦的买卖,这大清早不让人睡觉,奴家这腰都要断了。”   “是呀,昨晚奴家陪泉州府赴京的长史大人喝了一夜酒,现在脑子都是昏沉沉的。”   “你们昨晚还挣着了银子,我们青竹馆就亏死了。本来我家小门小户,上客就晚,好不容等着了一桌豪客,却硬生生被差爷们给吓跑了。一晚上,一文钱都没挣着!”   堂下,鸨母们不仅困得哈欠连天,还数落不止,埋怨连天。   ……   ……   “肃静!”   “公堂之上,禁止喧哗!”   “肃静!!!”   饶是任斗牛和徐问青他们高声大作,喝止喧嚣,可这些老鸨子们就像滚刀肉似的,根本就不理会,自顾说个没完。   三十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哗然不止,像是进了西市的胡番香料市。   不怪他们不将公堂威仪放在眼里,毕竟久在风月勾栏里,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达官显贵好没伺候过。   纪青璇办案不少,但是这种场面也是第一次遇见,有些棘手,总不能三十六个老鸨子,一人先打二十大板吧?   “静一静,兀那婆娘,再聒噪就先掌你二十嘴!”这时,郭烨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   话音落毕,喧哗的声音虽然渐渐轻了些许,不过老鸨们仍旧自顾自说,浑然不当回事。   郭烨又道:“我说你们这些婆娘真是不晓事,早点配合我们办完案子,早点回去睡觉不好吗?继续吵闹下去对你们有何好处?我跟你们说,你们不配合,便是拖到天黑也不放你们走,到时候平康坊里其他馆阁开门做生意,你们的馆阁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   此番一说,声音又小了几分,有人果断闭嘴,但仍有人不买账,继续交头接耳。   妈的!   郭烨冲着吵得最欢的一个老鸨喝骂道:“不配合是吧?行!老子从今往后,啥事儿也不干了,就专门等天着黑去你的弘华楼查找嫌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我看到底谁耗得过谁!”   弘华楼的女子是平康坊中最有才情的,曾有不少名冠京华的诗人在弘华楼提诗留名。外地来长安的才子们,无一不以在弘华楼留诗为最风光之事。   所以这老鸨素来不将其他秦楼楚馆放在眼里。   现在听郭烨这么一说,顿时变了脸,若郭烨真敢这么干,几个不良人像门神似的守在门口,以后那还有风流才子敢往她那来?   要真这样,弘华楼必垮。   当即,她低下头,连称不敢。   她一服软,其他还在聒噪的老鸨亦是纷纷做低首状。   很快,公堂之上肃静了下来,气氛也穆然了些。   纪青璇微微点头,这种场面也得亏有郭烨这种臭无赖,方能镇得住。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挥挥手,示意道:“郭副尉,接下来由你来主持吧。”   郭烨嗯了一声,便张口问堂下道:“连夜惊扰了诸位的买卖,一早就诸位召集于此,主要是想问问,最近各位的馆阁里,可有什么可疑的生面孔进出,或长住?”   堂下老鸨低着头,彼此张望,却无人说话。   这时,一个身着绿袄石榴裙的半老徐娘,说道:“敢问郭副尉,如何算是可疑?我们平康坊各家各馆,干得便是伺候人的买卖。有老客捧场,也有生客寻欢,生面孔肯定是不少见的,但生面孔多半是不表露身份之辈。您这问法,奴家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回你了。”   “吴家姐姐说的极是。生客来我们这儿寻欢,我们收生客的银钱,总不能盘问客从何处来吧?”另一边角落里,一身檀色帔巾袄裙的鸨母接茬道。   她的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共鸣,屋子里又是叽叽喳喳一阵喧哗。   “嗯,两位娘子说的在理。”   郭烨算了一下六名契丹死士夜探王孝杰府邸的时间,然后又道:“我知道你们平康坊各家各馆通常都是酉时开门接客。我再问诸位。昨天夜里约莫是酉时到戌时间,可有客人打翻过你们馆内火盆的?或是馆中下人丫鬟,在客人的房中掉落过犀香炭的?”   郭烨这问题问得着实奇怪,惹得堂下众鸨母们纷纷回忆。   很快,堂下就有了答复。   有老鸨摇头说没有,有老鸨提出,要寻馆里的管事娘子问问。   通常小门小户的秦楼楚馆,房间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些小门小户的老鸨都记得格外清楚。倒是像升平馆、弘华楼这种大型的妓馆,老鸨们跑前跑后迎来送往,房间里炭火这种事,都是有专人去管的。   郭烨先遣散了一拨言之凿凿说没有的老鸨,接着让人将剩下的老鸨做了一番登记后,才做遣散。这些老鸨必须回去向管事娘子问清楚情况,再返回万年县衙再做答复。   少倾,老鸨们蜂拥而出,返回平康坊中的各家馆阁。   等着老鸨们都遣散光了,张小萝有些疑窦难解,问道:“郭大哥,加炭的时候掉落炭粒不是很正常吗?你怎么知道就是打翻过火盆了?”   郭烨道:“你没进过秦楼楚馆,不懂里面的门道。这秦楼楚馆不像食肆酒肆那些等闲的地方,能用得起犀香炭的秦楼楚馆,进出的客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商贾富户,底下奴仆做事都小心着呢。掉落炭粒,可是大事。往小了说,扎着贵客的脚惹来一顿鞭打,往大了说,万一燃着了地上铺得绒毯,引来火患焚毁了馆阁,那可是人命关天。所以,明火之物,在秦楼楚馆中格外谨慎的。若真有我说得这等事,你说他们会没有印象?”   “原来如此!”张小萝一副长了见识的样子,频频点头,“郭大哥,你可懂得真多呀!”   “是懂得挺多的!”纪青璇若有所思看着郭烨。   郭烨:“……”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就有不少老鸨赶来县衙报禀情况,不少人还等着管事娘子随行,不过答案都是不曾发生过踢翻火盆或者掉落炭火之事。   期间,稀稀落落,都有老鸨回来禀报,答案都是没有发生过。   郭烨猜疑自己莫不是又推错了方向?   这时,任斗牛轻声附在他耳边,问这些老鸨该如何处置?总不能一直留在公堂上,不让人回去吧?   “请不良尉大人作主吧!”他意兴阑珊地摇了一下头。   这时纪青璇的目光却锁在一位着绿袄石榴裙的鸨母身上,老鸨身边也跟着一位管事娘子,她附首在鸨母耳边轻轻说着什么。而鸨母的脸有犹豫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幕,被纪青璇尽收于眼底。   “敢问这位娘子,是哪家妓馆的?你可是有话想说?”   纪青璇大步走下公堂,来到了这位绿袄石榴裙的老鸨跟前。 第057章 小楼释疑云   纪青璇的这番举动引来了郭烨他们的注意,也跟着她的身影,将目光落在了绿袄石榴裙的老鸨身上。   这绿袄石榴裙的老鸨,郭烨识得,当即说道:“她是出云阁的人,姓吴,人称吴三娘。老熟人儿了。”   说完,郭烨就后悔了,嘴这么欠干嘛?   果然,纪青璇听到“老熟人”三个字,转过头来呵呵一笑,笑中藏讥。   “回禀大人,奴家吴三娘!”绿袄石榴裙据实回道。   纪青璇回过头看着她,问道:“本尉看你欲言又止,莫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嗯……”   吴三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缓缓道了出来:“刚刚郭捕……哦不,郭副尉说得踢翻火盆,或掉落了炭火之事,我们出云阁的确是不曾发生过。但昨夜,我们阁中倒是发生过一桩小事,不知对大人有否帮助?”   “哦?”纪青璇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事无关大小,你且说说看?”   “刚刚,我们出云阁的管事娘子跟奴家提及,”吴三娘指了指身边刚刚附耳说悄悄话的管事娘子,说道,“她说昨天夜里,约莫是酉时到戌时之间,伺候我们出云阁后院小云楼的婢女曼娘,在廊下捧着犀香炭走过时,曾不小心撞到小云楼里住的客人。那客人倒是好性子,并不曾责备。但据曼娘说,当时便有一片木炭跌落,不过她即刻就收拾干净了,不敢在地上留下任何木炭碎屑,免得脏了其他客人的靴子。”   纪青璇一听有木炭,时间还挺吻合,便上了心,又问道:“你们出云阁那座小云楼里的客人,是几时入住的?”   “应该是四个月前吧。”吴三娘回道。   这种在烟花之地过夜包宿的客人,不新鲜。但是在秦楼楚馆长住的客人,而且还是包了一栋小楼,一住就住了四个月的客人,吴三娘肯定是记得真真儿的。   纪青璇又问:“他们一共几人?”   “起初入住时不过两人。后又陆续有人进出。这人数嘛,倒是算不准。两日前似是又来了六人。”吴三娘回忆道。   两个人……六个人……   纪青璇暗道,人数倒是吻合,但是六个死士是男的,苏瑞娜和她的婢女却是女儿家,她们能住一栋楼里,一入便是好几个月吗?   当即,她问道:“敢问三娘子,昨夜到现在,除了那次曼娘冲撞了客人外,那小云楼里的客人,是否还有过动静?”   吴三娘道:“昨夜酉时三刻叫过一次吃食,之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吗?你一点都不觉得可疑吗?你不曾找人去那小云楼里,探查一番?”纪青璇奇疑道。   “这位女官爷怕是不知。”吴三娘见纪青璇这个不良尉是女的,就知她不懂这秦楼楚馆的规矩,所以才问出这种问题来,当即解释道:“这馆子大门朝南开,迎的是四面来客,做的是八方买卖。这风月场地,什么样的客人没有过?我们只管收银钱,客人在房内如何,不是奴等该管的,我们也管不了。若是这般多事,怕是我出云阁也不用开了。哪有恩客愿意来不懂规矩,多管闲事的馆阁逍遥作乐?”   纪青璇:“这……”   这个风月之地的规矩,她哪里知道这么多。   吴三娘见纪青璇面有疑色,误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立马说道:“不信您大可问郭副尉,是不是这么个规矩?郭副尉,郭副尉,你说对不?”   最后几嗓子,是冲着郭烨喊得。   郭烨面色一愣,暗骂了一声,死老鸨,没事儿扯我干嘛?又让纪小娘皮找到由头,怼我一下?   他反应快,不等纪青璇怼他,便脱口提议道:“与其在这儿费口舌说来说去,还不如走一趟出云阁!不良尉大人,如何?”   纪青璇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对吴三娘说道:“那还烦请吴三娘子陪跑一趟,带本尉去你们出云阁走上一遭吧!”   “呃……好,好吧?”吴三娘虽然不喜欢把官衙中人往自己出云阁领,但今天这事儿估计不领不成了,便应了一声,带着他们回了出云阁。   ……   ……   平康坊,出云阁。   出云阁和升平馆、弘华楼一样,在平康坊的一众妓馆中,算得上一等一的馆阁。   作为数一数二的秦楼楚馆,必然是有自己独到的一面。升平馆的女子能歌能舞,弘华楼的女子工诗能赋,而出云阁呢?却胜在这阁馆里造景别致,风格千奇。尤其是出云阁主楼后边附带着的那几栋独立的辅楼,闹中取静,环境幽静,在平康坊这等地方,极为难得。   吴三娘口中的小云楼,便是其中之一。   小云楼虽叫楼,但却不过两层,而且第二层几乎为虚,修筑之时的摆设而已。因为平康坊和崇仁坊都靠近皇宫,但凡靠近皇宫的建筑楼宇,都不宜过高。一旦高过皇城墙,容易犯了忌讳。   在吴三娘的带领下,纪青璇、郭烨等人来到了小云楼。此时的小云楼早已人去楼空,吴三娘口中包楼长住四个月的那两拨恩客,早就不在了。   将小云楼的一楼与二楼探查一番,郭烨他们通过现场留下来的迹象,发现这些所谓包楼长住的恩客,基本不用二楼,活动场地都在一楼为主。   一楼的正厅,摆了一道三折的山水屏风,屏前设了一张长床,就是冬日里最常见的火炉床。   所谓火炉床,便是床的中央开有一个圆口,当中嵌入一个大火盆,专供冬日坐卧取暖之用。   火炉床上左右设有两个座位,其中一边的地上还放有一张高案几,此时几案上赫然放了两锭金子。   没错,两锭黄灿灿的金子!   “为什么留下两锭金子在这里啊?”张小萝眼疾手快,比老鸨子吴三娘快一步将金子拿于手中,左右一阵细瞅,就是两锭普通的金子,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怕是这伙人留下的房钱。怕赖了房钱,最后老鸨报官,漏了行迹!所以虽是不告而别,却留下了房钱!再说,他们要杀人要作案,也不能平白让人家出云阁的买卖吃了亏啊。”郭烨对这个倒是有经验,很多来长安作案之屑宵,尽管非良善之辈,但若是住店,绝对不会少了房钱。一呢是盗亦有道,二呢怕店家告官泄了踪迹,最后被搅了计划,案子没做成。   张小萝哦了一声,又长了一丢丢的见识。想起自己以前穿夜行衣飞来飞去吃霸王餐住霸王店的日子,惭愧啊!自己这般没规矩,果然在张老三的案子上栽了跟头,险些被误判为杀人犯。   众人绕过山水屏风,后头是床榻,床榻上整整齐齐,连被褥都不曾动过。床榻边上放着一个木制的衣桁。   一眼便看尽了房内的陈设,但郭烨和纪青璇等人还是仔细来回查看了几番,担心有所疏忽纰漏的地方。   最后,郭烨在火炉床的火盆里发现了一些少皮毛烧尽的痕迹,而且在火盆与床榻间的缝隙里发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   陆广白用随身携带的银簪子将粉末一一收集了起来,细细查验了之后,确认道:“正是五石散无疑!”   噗通!   五石散三字一出,吴三娘便心头一惊,赶紧跪下申辩:“官爷明察,这……这五石散可不是我出云阁的东西。”   说着,低首之机,还是狠狠瞪了一眼边上负责打理小云楼的曼娘,似是在责备她收拾的不够仔细。   “吴三娘子如今也知道怕了?”纪青璇冷笑一声,问道,“你们不是只认银子,不忍其他吗?这五石散是朝廷三申五令的违禁之物,你出云阁中却有人吸食五石散留下的残积,你说该当何罪啊?”   “大人,奴家真的不知这些人在这里偷偷吸食五石散啊!要是知道,奴家便第一时间向官府报备了!”吴三娘不迭辩解。   “哼!你且一边去!”   纪青璇不再理这吴三娘,看向负责打理伺候小云楼的曼娘问话道,“曼娘,本尉有话问你!你可知这小云楼里的客人是何来路?平时有何异状?”   “奴婢不知。”   曼娘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五石散给吓到了,身体略微有些瑟瑟发抖,她低着头,小声回答道,“这些恩客平日里并不常找奴婢伺候。只在传饭添水时才叫奴婢,但也只是站在门边伺候,不曾进去过。而且他们说的话,奴婢也听不太懂。”   “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你是说,他们说的不是官话?”纪青璇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甚话,但奴婢敢保证,她们说的绝对不是官话!”曼娘长年伺候生客,是不是官话还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郭烨这时走至纪青璇身旁,问曼娘道:“他们可找过你们出云阁中的小娘子相陪?”   曼娘茫然地抬头看着郭烨,问道:“敢问这位大人,相陪是指什么陪?”   郭烨嘴角一抽,暗骂一声,屁话多!   “侍寝陪睡,男欢女爱!还能什么陪?”郭烨说着,心虚地看了一眼纪青璇。   纪青璇倒是没有理会,而是一脸静待曼娘的回复。   只听曼娘摇头说道:“这个不曾有过。但有时候他们会出去外边大堂看胡姬跳舞。”   “在风月之地包楼长住四个月,深居简出,却只看胡姬跳舞,不找女子侍寝?真新鲜哈?”一旁的任斗牛不由打趣道。   “这有何新鲜的?起初来的那两位恩客,他们慢说走出我们出云阁半步,就是连胡姬跳舞都懒得去看一眼,就跟闺房中的女子似的,二门不出。奴婢倒是觉得……觉得……”曼娘突然吞吞吐吐的犹豫了一下。   郭烨问道:“你觉得什么?”   曼娘回道:“奴婢觉得,那最初入住的两位客人,不像男子,更似……似女子!”   “女子?”   突然,纪青璇惊呼一声,“那就完全吻合了!”   先是两人住进来……后来是六人住进来……   两个女人,六个男人!   他们不讲官话,而是讲曼娘听不懂的话,九成是在说契丹话!   现在还发现了五石散的残积!   所有的迹象和证据都极其吻合。   这先住进来的两人,怕就是苏瑞娜和她的婢女吧?   四个月前,不正是查抄胡思堂,朱有德命陨,苏瑞娜逃遁的差不多时间吗?   这平康坊靠近皇城,地方不大,人却不少。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能与之相比的。最关键的是,平康坊里最多的便是各地旅居之人,每年少则数千,多至数万的人流动在此,生面孔躲在此处,最不惹人注意。   谁又能想到苏瑞娜逃脱之后,不尽没有离开长安,反而是乔装扮成男子,躲进了这妓馆之中?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苏瑞娜竟与契丹死士是同一伙的。那此前胡思堂售卖五石散,腐蚀朝廷命官,也是契丹人的手笔了。   先用五石散腐蚀长安的官员,间接地控制他们,得到有用的情报和朝廷动向。然后又在军中散播五石散,涣散军心和战斗力,这相隔万里,却是遥相呼应,契丹人真真是玩儿了一手好计策。   在纪青璇和郭烨的推敲下,一切疑团,都被抽丝剥茧般,展现在众人跟前。   “真不容易啊,全都真相大白了!”李二宝有些兴奋,毕竟为这案子,奔波了这么久,大家都没睡踏实过。   “也不是全部都真相大白!”   郭烨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契丹死士做的这么几桩案子中个,唯有一桩命案让我久久无法释疑,到现在还无法释疑!”   “你是说钱五郎为何要杀林黄?”陆广白问道,他果然最懂郭烨。   郭烨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道:“对啊,无论是腐蚀官员,还是刺杀王孝杰阻止他起复,都和林黄这人没有半分的关系啊?钱五郎为何要扮作弄蛇人,费尽心机混进林府,杀了林黄?还搞个蛇吞人的假象!”   对啊!   大家被他这么一说,心头的疑云再次升起,说实话,若是这疑团解不开,这案子破的便不漂亮。   “谁知道呢?保不齐就是为了钱!这烧犀香炭的妓馆也不是人人都住的起的!”张小萝颠了颠手中握着的两锭金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像郭大哥你刚才说得那样,他这般花心思去杀林黄,也许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呢?他们不是还要做大案,刺杀王孝杰将军吗?”   “嗯?”   郭烨与陆广白互相对视一眼,这个理由完全成立啊。苏瑞娜当时被查抄胡思堂的时候,可是一两银子都没带走的。住在平康坊这种地方四个月,的确是要花费巨资的。   至于费尽心思奇巧设计去杀林黄,也许真的就是障人耳目,混淆视听吧。   纪青璇拍了拍张小萝的肩膀,赞许道:“又进步了!”   不过说到林黄,郭烨莫名又想起了那张纸条——欲寻坎字戒,西市找林黄!   这人到底是谁啊?难道知道我的身世?   还有——   阻断苏瑞娜逃匿去路的两根羽箭?   谁在暗中相助?   这苏瑞娜和契丹死士的案子虽然已经趋于真相,但另外这些疑团都没解开啊!   很快,纪青璇已经张罗收队回不良司。   临走前,她让陆广白带着徐问清和任斗牛二人,负责押着曼娘,先行一步回不良司仵作房认一认尸,人若是能对上,这案子就宣告结案了。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有必要走一遭的。   陆广白带着前脚走,她和郭烨带着两小只和其他不良人也收队回府。   不过刚走到出云阁的门口,就听到吴三娘朗朗跄跄地在后面追着,口中喊着:“诸位大人,还有那位女上官,您手中那两锭金子,是……是给奴家的房钱,莫要带走啊!”   郭烨:“……”   这个老鸨子,真是只认银钱啊!   他有心逗弄一下这老鸨,直接回了句:“既然是凶犯留下的金子,那就是物证了,一切充公,概不退还!”   哇的一声!   老鸨子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没一口气抽过去。 第058章 萱草生堂阶   一众人前后脚离了出云阁,出了平康坊。   等着郭烨和纪青璇率队回来时,出云阁的曼娘正巧被任斗牛送出了不良司,与郭烨插身而过。看来,已经完成了认尸的流程。   入内,陆广白将认尸的结果,以书文的形式呈报给了纪青璇。   果然,这仵作房中的尸体,和出云阁的生客就是同一伙人。八具死士的尸首,也在曼娘的指认下,都一一对上了号。   其实在出云阁小楼那会儿,结果就已经呼之欲出了。所以,认尸的结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过,当结果真的和推测吻合一致时,上至不良尉纪青璇,下至普通不良人徐问青,众人皆是齐齐松了口气。   无论是苏瑞娜五石散案也好,还是契丹死士行刺王孝杰案也罢,到底是阻止了契丹人密布许久的阴谋。总算是了却了一桩迟迟未破的悬案。   不过郭烨却开心不起来,甚至心还有些郁结,因为这个看似结束了的案子,其实依旧还有不少疑团尚未解开。虽然不影响结案,但终究一直搁在心头,不释不快!   ……   一个时辰后。   不良司,醉仙居。   付九的公所。   以纪青璇为首,一众不良人齐齐立于堂下。   居所正中,付九侧卧在胡床上,一边听着纪青璇对于整个案情的陈诉,一边翻看着认尸结果的案卷。   突然,他将手上的案卷一合,往胡床边上一扔,懒懒地说道:“很好,如今三大案已了结其一,这是个好兆头。其他两桩悬案,本令相信在你们通力合作之下,水落石出,指日可待。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就卯足了劲,好好查剩下两桩案子吧!本令已经交代司中其他八尉,新案归他们,莫要烦扰到你们,再添新事!”   “谢不良人大人体恤!”纪青璇拱手称道。   付九摆摆手,道:“待所有卷宗整理完毕,本令自当呈报洛阳不良司,为尔等请功。”   纪青璇面色一喜,正要称谢,却听郭烨插嘴道:“不良令大人,这苏瑞娜案虽然告破,但其中还有不少可疑之处,卑职认为……”   “既然案子告破,凶手伏法,还有甚可疑之处?郭副尉啊,留足时间去查剩下两案,早日向朝廷复命,这才是正事。”付九脸上有些不悦,皱眉说道,“难不成你还要等女皇陛下再发一道圣旨来长安不良司中,催促我等尽快破案?”   “可是……”郭烨忍不住插嘴。   “没什么可是的,好了,苏瑞娜案已了,本令说的。都退下吧。”说着,付九将胡床边的案卷捡起,往案几上遥遥一丢,然后又继续拿起他的宝贝酒葫芦,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付大人……”   郭烨还要说话,却被陆广白给微微一拽,给拉扯出了居所。   纪青璇也口称告退,带着其他人跟着退出了醉仙居。   到了外面,离付九居所几十步之遥,陆广白才小声劝道:“没看他已经变了脸么?你以为他是朱县令,能那般迁就你么?莫要自讨没趣了!”   纪青璇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居所方向,讥笑一声,低声道:“还是陆副尉看得明白,付大人这是但求无过啊,说什么同坐一船,荣辱与共,共破三案。说到底还是想要保住脑袋上的乌纱,想要守着他们世袭不良人的那一亩三分地。呵呵……”   呵呵一声讥笑,也不知是笑郭烨不识抬举,看不清现状,还是笑那付九明哲保身,过河拆桥。   ……   ……   此后几日,正如纪青璇所说得一般无二,自打那日呈报完案情之后,付不良令几乎每日都躲进醉仙居里,沉迷酒国,无心主事,纵是向他报禀案情,也是醉醺醺的模样。   但纪青璇心知肚明,付九醉酒,心却不醉。就拿这些日子,金吾卫府派人来过几趟,对那天夜里街头围剿苏瑞娜,深夜扰民且犯了宵禁之事进行问责,付九每次都能恰到时机的醉酒酣睡过去,让金吾卫前来交涉的巡官扑了个空,只能由纪青璇硬着头皮顶上。   不过这事儿估计是闹得影响也不大,金吾卫也顶多是来不良司找回个场子而已,并没有打算深究,所以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忙碌的日子,一天天地在继续。   这天早上,郭烨依着习惯早早起床。一推开门窗,忽见门外一片银装素裹,整个不良司中被积雪覆盖,一片白皑,有的积雪已经压垮了院中几株细枝的海棠树。   嗬,小雪了!   长安城,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郭烨洗漱一番后,披着外衣情不自禁地倚窗赏起了雪。都说瑞雪兆丰年,银雪祛邪佞,果真如此,一番赏心悦目之下,郭烨一扫前些日子忙碌下来的心情疲惫和阴霾,人都跟着身心通泰,舒畅了不少。   倏地,房间的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   只见张小萝脚踩风火般拉着李二宝冲了进来,呼道:“郭大哥,郭大哥,走啦!我们去逛街去!”   “逛街?”郭烨一愕。   “对啊,今天可是休沐的日子,你忘了吗?”张小萝提醒道。   郭烨又是一愣,这才忽然想起来,不知不觉,今日已是腊日,正是朝廷允许衙门休假的节日。腊日,即是农历十二月初八,也叫腊八节,俗称腊八。   这一日在南北朝那会儿,相传是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称为法宝节。本是佛教节日,到了唐朝便演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民间节日。   朝廷为了彰显与民同乐霈恩均,便在这一日也给衙门里的官员们休假。   郭烨看着两小只盼着出去玩的渴望眼神,不禁莞尔一笑,的确,这些日子大家都围着案子转,她俩明明是舞象之年的少男少女,却也跟着大家一起连轴转,丝毫没有半点的懈怠和松散。   想到这里,郭烨点点头,道,“好!我们去逛街!郭大哥请你们吃好吃的。”   “好耶!”   张小萝闻言欢呼雀跃,一转身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丢下一句话,“我去叫纪姐姐!”   郭烨原以为,以纪青璇的性子,应该不会来凑合逛街这种事,没想到张小萝去了不久,纪青璇居然就在她的拉扯下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陆广白。   一行人走到不良司衙门外,郭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纪青璇淡淡问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来吗?”   “哈,我不是这个意思。”   郭烨张了张嘴,“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呵呵,说得你有多了解我似的。”   纪青璇习惯性地怼了郭烨一嘴,随后又道,“不想扫了他俩的兴致。”   说完不再理郭烨。   郭烨看着后面意兴阑珊的陆广白,刚要张嘴,却被陆广白挡了回来:“整天对着案卷,乏累。出来透透气!”   郭烨耸耸肩,好吧,几个无聊的人,来逛无聊的街。   ……   出得坊门,眼前的景色豁然变得开朗起来,一条长街在雪色下向着左右两侧铺展开来。   长街两旁的坊墙根下,两排高大的槐树拔地而起,虽然入了冬,树叶都已落尽,但虬龙般的枝桠上却覆满了皑皑积雪,别有一番景色。   薄雪初晴,此时街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短靿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娑娑”的轻响。夯土的街面被雪水一泡,被践踏得有些稀烂。   郭烨刚走到打闹着的李二宝和张小萝身后,冷不防张小萝突然发出一声银铃般的欢笑,故意作弄李二宝,重重一脚踏在地上。   她个子虽小,随身的兵刃分量可是不轻,这是一脚下去,泥水溅得高高的,顺着郭烨的靴筒就漏了进去。   偏生这场雪又下得突然,郭烨连加长靴筒的毡都没来得及垫好,只觉得脚脖子上凉浸浸的,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当年的大唐中书令马周多嘴,好好的长靿靴你非改制,改成短靿做什么?这短靿靴轻便是轻便了,可问题是冷啊,冻脚啊!   这里头有个典故,唐初那会儿,就太宗皇帝在位时,靴多为长靿靴,尤其是冬天,这长靿靴暖和啊。可是为了维护中原汉人文化传统礼仪,规定臣僚们上殿廷见皇帝,进官署办公,仍要着履,禁止穿靴。因为长靿靴是戎装,见君王或者官署办公,这是犯忌讳的。   后来当时的中书令马周就想到了一个主意,将长靿靴改制,改成短靿靴,看着像鞋履一般无二。虽然比不上长靿靴暖和,但也比鞋履也舒适,关键是这样符合礼制。这样上朝见君王,或者在官署办公,就不会再犯忌了。   久而久之,为求方便,官员们几乎就都穿短靿靴,没人再穿长靿靴了。   靿是什么?靿就是长长的筒啊。这短靿靴没有了长长的筒,脚底一踩泥浆血水,可不就溅进脚裸里头了吗?   ……   不过很快,腊日节庆下,街市上热闹的氛围就驱散了这寒冬的清冷。   还没到西市,老远便听到了坊口那家胡饼店传来热情洋溢的叫卖声。郭烨等人都是在不良司用过早膳才出的门,此时倒也不馋这个。   入了西市,更是人潮涌动,街道两旁成排的店铺都敞开着大门,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应有尽有,还有不少酒楼前站着旖旎婀娜的胡姬,在兜售新到的葡萄美酒。   扑面而来的节日气氛,慢慢感染了大家。就连纪青璇也一改往日冷淡的兴致,开始流连在各个卖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的店铺之间。   正当众人逛到兴头上的时候,突然,郭烨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个气愤的声音也几乎同时响起:“你这小娘子,怎地这般不小心?我这口脂、面药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啊!你撞翻了我的摊子,不赔我可不行呐!”   郭烨回头一看,就见纪青璇的跟前有个摊位被翻倒了,纪青璇正一脸错愕,店家骂骂咧咧地揪住她的袖子不让走。   在纪青璇的脚下,还有一大堆装口脂面药的瓶瓶罐罐,已经随着倒塌的案几,摔得稀巴烂。   估摸是纪青璇不小心撞翻了小贩的摊位,让案几上瓶瓶罐罐的口脂面药遭了殃。   这么不小心?这可不像她的风格。   郭烨赶忙过去,站在她身胖,问道:“怎么回事?”   “你是这小娘子的郎君吗?你家娘子打翻了我的摊子,不赔可不兴走哩!”店家看到郭烨,急道。   郎君?   郭烨暗里好笑,我要是纪青璇她的郎君,除非月老学那付老九,喝醉了酒牵错了线。   纪青璇也是被误解了关系,脸上闪过了一丝红晕,但眼下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她赶紧解释道,“她说我碰翻了他的摊,可我根本就没有碰到!”   “你没碰到?没碰怎么会倒的,难道还是我自己故意推倒的不成?”店家大声嚷嚷,很快吸引了一大圈围观之人,随后看着地上摔烂的瓶瓶罐罐,捶胸顿足道,“我这些宝贝口脂啊,这可是我的家当,我全家老小都指望这些卖了过活啊!”   这些围观的人多为游人,还有一些是周边的摊贩,听着店家这痛诉的惨状,也是不落忍,同情弱者主持正义地纷纷帮腔,要纪青璇赔偿。   纪青璇气那摊贩冤枉她,又担心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危,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腰间摸不良尉的腰牌,尽管他们今日休沐放假,乃是常服出行,但她习惯性地随身携带腰牌,这是她久经下来的习惯。   可还不等她的手摸到腰牌,郭烨已经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   “嗯?”她有些愠怒地看了郭烨一眼,低声道,“这厮明摆着就是在诬陷我!”   “莫要冲动,这是小事!”   郭烨低声提醒道,“你信不信,你现在亮出腰牌,明天满长安城都会传我们不良司仗势欺人了!你这个办法解决不了问题。”   “难道就任由他讹诈不成?”纪青璇道。   “交给我,我来替你处理。”   郭烨轻声安抚了她两句,又回头看向店家,问道,“你这面药口脂价值几何?我赔你便是。”   纪青璇一听这话就急了,她没想到郭烨说得替自己处理,就是认栽倒霉吃闷亏,赔偿了事。   不过郭烨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出声。倒是制止住了,却也羞得她又急又恼,暗骂郭烨这个死胚,这个节骨眼居然敢占本尉的便宜。   这边店家见郭烨认赔服软,也就停止了惨嚎,抹了抹干巴巴的眼眶,说道:“还是这位郎君晓得事理,某家也不要你们多的,就要你们五贯大钱,这些口脂面药的损失就算你们赔了,如何?”   “五贯钱!你怎么不去抢?”一旁的李二宝急了,怒道,“信不信俺打死你这泼皮?”   别看他又愣又猛,但不代表他不懂坊间物价,尽管大周年间的物价,比大唐太宗高宗皇帝在位时,要涨了些许。但五贯钱足可以买两百五十斗米了,这可是一笔不菲的银钱。   要知道,当初郭烨和陆广白在查神仙娶妻案时,羽林军校尉张初仁家给了他们十两金子,无论郭烨怎么花,陆广白怎么去买花花草草,至今还略有剩余。可想而知,五贯钱赔偿这些口脂面药,委实狮子大开口了!   “哟?砸了我的摊子,还想打人啊?你打啊,你打啊,也好让大家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店家当即耍赖道。   “二宝,不急,我们以理服人!”   郭烨摇摇头,喝住李二宝,不动声色地走到倒塌的案几前蹲了下来,一边翻看着破碎的口脂、面药,一边道,“五贯钱,如果这些口脂面药都是真货的话,就算狮子大开口,我们也认了!呵呵,不过……敢问你这些口脂面药,都是真的吗?”   口脂面药,是由动物油脂混合上香料制成的膏状物,价值不菲。大唐立国之初,皇帝在腊日这一天,都会赏赐给大臣,让他们拿回去涂抹面颊和嘴唇,起到防冻的功效。   大唐盛世繁华,物资丰富,后来口脂面药也渐渐从宫廷扩散到了民间。不过纵然如此,口脂面药在民间对普通百姓而言也算金贵物,五贯钱虽然狮子大开口,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郭烨他们出得起这笔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听郭烨话里有话,店家面色有点惶惶。   郭烨拱拱手,道:“在下不才,正好知晓这口脂,如果次一等的,用的是动物的髓脂,若是讲究些的,用的则是蜂蜡。”   郭烨说着,捡起一个碎了半边的瓷罐子,勾出些许膏体,在指尖揉了揉,“不论是以动物髓脂还是用蜂蜡,所制作的口脂其味温润,触感柔和。你这口脂摸起来却有滑腻之感,呵呵,怪异的很呐。”   小贩心虚道:“你是说我以烂充好?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你莫要血口喷人!”   “还嘴硬?那就请各位街坊来闻一闻,这口脂透着一股子草豆的腥气。莫不是豆蜡做的?”郭烨将手指放在鼻下闻了闻,作势要将手上的瓷罐子递给路人。   “你,你,罢了,算我倒霉!散了散了,我今天这买卖也不做了!”说着,那店家推散了看热闹的众人,着急忙慌将地上的瓶瓶罐罐扫到一块儿,用麻布包起来一股脑儿地送进了身后的店里,然后搬起门板,将店门关上。   好家伙,这店家原来是个碰瓷的黑心贩子。   围观众人也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多数帮腔者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退散了开。   那些纯看热闹的路人见没热闹看,也都逐一散去了。   倒是纪青璇一脸气愤:“就这么算了?他这不是以次充好,而是以烂充好,比奸商还坏,岂能白白任他走?”   “别急,一会儿咱们路过西市的平准署,告他一告便是。西市不归不良司管辖,西市署的官员自然会处置他!”郭烨道。   这边厢,陆广白顺势也捡起一盒口脂闻了闻:“你倒是懂得多。连豆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   “我闻出来不是关键,”郭烨将手上的口脂盒丢到了一边,拍了拍衣摆说道,“关键是我看出了一些端倪,猜出了他居心不良!”   “哦?如何看出来的?”小陆问道。   郭烨指了指倒在地上地上的案几,说道:“你看,案几的腿足都耷拉下来了。要多大的力道,才能将一张案几撞得如此这般模样?这市场上人挤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道。由此可见这案几原本就不牢固。这店家明知腊日西市人多,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案几来放口脂、面药这样价格不菲之物。所以要不就是他故意讹人,要不就是这口脂原本就不值什么价。只是他铺子开了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样明目张胆的讹人怕是不妥,所以我猜他这口脂便是有些猫腻的。”   陆广白听了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若没郭烨的观察入微,也看不出这端倪。   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郭烨等人也没了太多逛街的兴致,怏怏地转了几圈,顺便去西市署报了官备了案,便回了不良司衙门。   刚进不良司,正好在门房里见着徐问青,这厮正端着一碗面条坐在门房里低头猛吃,见郭烨等人回来,招呼道:“你们回来了啊,快,伙房里的厨子煮了萱草面,好吃着呢!”   腊八这一天,各寺院都用香谷和果实做成粥,来赠送给门徒和善男信女们吃,称之为腊八粥,但在唐时,腊八这一天呢,家家户户的女主人也都会煮萱草面,因为萱草也叫忘忧草,代表母亲对孩子的祝福和思念。腊八吃碗萱草面,图个好意头。   “有萱草面吃?!”   李二宝比其他人反应的要快些,说道,“我祖父没被罢相,我们家没败落那会儿,每年腊日,我娘都会亲自下厨房,给我煮一碗萱草面。我娘说,吃了萱草面,我便能平平安安,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了。一转眼,有几年没在腊日吃过萱草面了。”   说着说着,李二宝情绪不自觉地低落起来了,挂念起远在他乡被贬黜的祖父,还有跟着祖父一起去了外地的父母。   他的话音落罢,再郭烨、陆广白、还有纪青璇等人,皆是伫立原地,各有心思,似有念想,萱草萱草,忘忧之草,母忧儿时,儿忧母。 第059章 红鸾星在动   正是用午饭的时辰,纪青璇收拾了一下心情,张罗着郭烨他们去伙房吃萱草面。   伙房的厨子伙夫都是在不良司里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手艺还是火候十足的。雪白的面条上铺着一层金黄的萱草,配上清亮的汤汁,一碗简单的萱草面,硬是给做出了黄芽白雪的诗意。   吃着萱草面,似乎真的能让人暂时忘却了心头的忧愁。   不消一会儿,伙房里有了说笑的声音,尤其是两小只,吃面都堵不住嘴,边吃边聊起了早上西市口脂面药摊的事。   “今天多亏了郭大哥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奸商的讹诈!以后,我要跟着郭大哥多学本事,等将来回了我们扶余国,好让我父亲知道,这一趟大唐之行我可没白来。”张小萝无论何时何地,对郭烨的追捧都是不遗余力,绝对是个合格的迷妹。   “啊?”李二宝一听她的话,面色一垮,微微失落道:“你还要回扶余国啊?”   张小萝将捧着面碗,将手里的竹筷一停,说道:“我是扶余国人,不回去,难道还留在你们大唐一辈子啊?”   “是哦,你可是扶余国的郡主。”李二宝低落地回了一声。   一旁的纪青璇倒是被张小萝提醒了,早上若不是郭烨出手帮忙解围的话,自己指不定就被那摊主给碰瓷讹诈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郭烨,准备说一声谢谢的。可一看郭烨,却发现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灶台前那碗萱草面,纹丝未动,面条都快坨了。   纪青璇暗道,奇怪了。换做平日,张小萝这么夸赞姓郭的,他尾巴早翘得高高的,等着自己的答谢了。可今天却是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   “郭副尉?再不吃,你的面要凉了。”纪青璇提醒了一句。   不过郭烨想事想得出神,浑然未闻。   张小萝见状,上前扯了扯郭烨的袖子,“郭大哥,纪姐姐叫你嘞。”   经她这么一惊扰,郭烨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   张小萝指了指灶台上的萱草面,提醒道:“纪姐姐说你再不吃,面要坨了!”   “好,好,这就吃。”郭烨点了点头,然后冲纪青璇点了点头,道,“多谢。”   他端起眼前的萱草面,“希里呼噜”地吃了个精光,对着几人说道:“吃好了,我有些乏累,先回房歇着了。”   说完,便放下面碗,头也不回地出了伙房。   众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郭烨为何突然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起来。   “本尉也吃饱了,先回了。”   纪青璇将面碗一放,对着众人说道:“今天休沐日,不用出公务,大家也好好歇息一天。”   她让大家伙好好休息一天,自己却去公事房抱起一摞的案件卷宗,回自己的房间。   一下午的时间,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看卷宗。   看着有些眼乏了,她举臂抻了抻腰,视线恰巧从一旁的妆奁上掠过,一盒口脂映入眼帘。   入了冬,她也用口脂,而且自幼长在不良帅徐有功府邸,本就不缺吃穿用度,自打当了不良尉后,她每月的银钱不低,所以她的口脂,比起今日西市上卖的那些,绝对要名贵得多。   可也不知为何,她看到口脂,情不自禁想起今日郭烨在西市帮自己解围的场景,尤其是郭烨一个侧身上前,将自己挡于身后,那一刻,这无赖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瞅着妆奁上的口脂盒发呆了好大一会儿,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踌躇许久之后,她轻哼一声:“罢了,看在你今日帮了本尉一把的份上,本尉也关心一下你吧,省得旁人还以为本尉知恩不报!”   她猜着中午吃萱草面时郭烨魂不守舍的样子,八成是有心事,而且遇上了什么难处吧。   所以,她决定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走到妆台前,取了那盒新的口脂准备送给郭烨,天冷了,去关心一下郭某人吧,省得冻裂了嘴唇。   她照着铜镜简单梳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便推门出了房间,去寻郭烨去了。   ……   ……   此时的郭烨并未在自己房间里歇息,而是孤零零地站在庭院里,吹着腊月的冷风,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黄昏,薄暮的天空中,雪又开始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却始终遮蔽不了他手中那一抹碧色的光华,他手里拿这一枚戒指。   一枚坎字戒!   中午的一碗萱草面,勾起了他对自己父母的思念。而在这枚母亲留给自己的戒指上,似乎缠绕着无数疑团。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他伫立在庭院中,心里头盘旋着的,全都是身世……戒指……还有那个纸条,这些疑团,一个都没有解开。   寒风微凛,雪花飘扬。   无人惊扰。   郭烨觉着,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就剩自己一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庭院的地面上就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   嘎吱嘎吱。   郭烨听出有人在自己身后方向,踩着积雪正朝自己走过来。   “有心事?”果然,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飞快地把坎字戒收进袖中,回过头来,是小陆。   陆广白已经缓步来到他身边,在雪中与他并肩而立。   “我能有什么心事?”   郭烨耸耸肩,表示没有。身世之事,他要深埋心底,不能轻易对人说,他时时都记着初来不良司时,付九对自己的警告,若是不想死的话,就不要跟任何人展露戒指。不然会惹来杀身之祸。能让付九这个老滑头都如此警示和惊惧,说明这个杀身之祸连付九都惹不起。   所以尽管他知道小陆无害,他也没打算与他说此事。   他暗中收好坎字戒后,问陆广白道:“你找我,有事?”   陆广白也是耸耸肩,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找你?路过……”   “这么无聊啊?”   郭烨翻了翻白眼,鄙视了他一下,将手搭在小陆的肩膀上,邀请道:“那不如一起赏雪啊?”   “好呀。”没想到小陆居然顺嘴应了下来。   郭烨:“……”   这要换做平日,别说和自己一起这么无聊赏雪,恐怕第一反应就是直接把自己那只爪子打掉吧。   雪依然在下,虽然下不大,但雪花片片,洋洋洒洒。   庭院里,两个男的勾肩搭背站于雪中,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这怪异的一幕,也落入了纪青璇的眼中。   她本想着去郭烨的房间关心一下的,谁知扑了个空,郭烨并没有在房中歇息。   既然郭烨不在,她就准备去一趟库房查点证物,却在庭院的回廊里看到了两个大男人勾肩搭背在赏雪。   “真够无聊的!”   纪青璇暗暗念叨了一嘴,攥在手心本要送人的口脂盒,又捏紧了几分。   ……   ……   休沐日一过,长安城中的各司各衙各署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不良司也一样,休沐期过了,九尉自然也要各司其职,将手中没有办完的案子,继续侦办下去。   纪青璇与其他八名不良尉早上就见过不良令付九了。中午,她召集了她自己这一队人马齐聚一堂,共商余下两案的后续侦办事宜。   冷不防听见正门外一声大喝:“敕旨到!”   敕旨?   众人闻声大吃一惊。   他们知道付九在苏瑞娜案告破之后,将让不良司里的参军草拟了条陈,将前前后后都写了进去,送往了洛阳的不良帅徐有功手中。难道是最后上达天听,朝廷下了嘉奖?要真这样,这速度简直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或是朝廷对长安不良司另有其他旨意?   不过接旨这种事情轮不到他们,这等天大的殊荣自有付九去领。   纪青璇他们继续商议余下两案的侦办。   这时,一名不良人跑进了公事房门口,气喘吁吁地报道:“纪不良尉,还有郭副尉、陆副尉,这洛阳皇宫里来的天使奉宣口敕,点了你们几位的名字,赶紧的……府衙门口外,接旨吧!” 第060章 洛阳敕旨来   众人心中一惊,点了名去接旨,看来这圣旨是专程下给他们的。   奉宣敕旨如圣上亲临,接旨既是无上殊荣之事,也是万万怠慢不得之事。几人对视一眼之后,连忙整饬衣冠,恭敬地迎出门去。   快步走到衙门外,就见一个面白无须、一袭绿色袍服、下摆一道玄色横襕的秩七品内侍,正捧着一个精美的锦盒,肃容等候。   见郭烨等人迎了出来,内侍将手里的锦盒打开,捧出一卷绢黄纸书写的圣旨,高声道:“不良尉纪青璇、不良人郭烨、陆广白、张小萝、李二宝一众,上前接旨!”   “微臣率众不良人,接旨!”   纪青璇作为不良尉,代表了众人上前两步,走到内侍面前,躬身低头,作聆听圣谕之态。   郭烨、陆广白等人排在前后,躬身低头,不做僭越。   内侍点点头,高举敕旨受了他们一礼,徐徐展开敕旨,宣读道:“鸾台:不良尉纪青璇者,姿容秀丽、沉稳干练;不良人郭烨者,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良人陆广白者,博学多才、善辨百草;不良人张小萝者……因破五石散案、并保护清源县男王孝杰,功在社稷,故召以上诸人往诣神都面圣。假冒狐妖一案及萧廷遇害案,着移交案发地万年、长安两县县衙侦办,不得有误……万岁通天元年腊月初四……凤阁令臣……宣……凤阁侍郎臣……奉……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好正式的诏书!”   听着内侍朗声宣读,纪青璇和郭烨等人心中不禁齐呼一声,敕旨用“鸾台”打头,格外正式严谨。鸾台是女皇陛下登基之后改得,之前叫门下省,和中书省、尚书省合称三省。   同样是敕旨,但规格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果说上次扶余国使团请来的敕旨,只是女皇陛下随口吩咐的圣谕,那么这一次,便是正儿八经的诏书了。   一般这样的诏书,是要由中书省提请、门下省审议、再交付尚书省执行的。女皇陛下改唐为周之后,虽然改中书、门下为凤阁、鸾台,但一应章程还是不变的。   这份圣旨,如此郑重,俨然天子下诏的国策一般隆重。虽然苏瑞娜案牵连了不少地基层官员,但纪青璇和郭烨他们不认为,这桩案子能影响到让女皇陛下如此郑而重之地下旨,宣他们赴神都面圣的地步。   那么,唯一的缘由,应该就是敕旨中提到的另一件事了……保护清源县男王孝杰,功在社稷。   王孝杰如何跟江山社稷联系到一块儿?   那只有一个解释——   女皇陛下决定起复王孝杰,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剿灭契丹叛军了!   郭烨顿时心头一片雪亮。   不过他大为费解,敕旨中最后一段谕令又是什么意思?说让他们把狐女游街案和萧廷遇害案,移交给案发地的长安、万年两县县衙?这种案子若是县衙能查明的话,当初又怎会把案子移交到不良司来?现在再移送回去,岂不是等于放弃,不再追查了吗?   当然,他们不能当着传旨内侍的面,去非议女皇陛下的圣旨内容,纪青璇率众人口称吾皇万万岁,将圣旨恭恭敬敬接了过来。   这一句吾皇万万岁,将这内侍听得满脸菊花笑,连赞他们机灵,懂事。   要知道,万岁一词,从秦汉开始便有之,但是万万岁一词,却是女皇陛下登基之后才有之的。在女皇陛下登基之前,是没有这么个叫法的。用的最多最广的,也就是吾皇万岁,没有万万岁一说。   去年朝堂上发生了一桩妙事,女皇陛下心血来潮,在金銮殿上召集翰林院众学士,出题答对。她随意出了上题:“玉女河边敲叭梆,叭梆!叭梆!叭叭梆!”   众学士毕竟是翰林院的学士,皆是才高八斗之辈,这种对子,他们搜肠刮肚之下,勉强也对出了几十个句,不过没有一句是女皇陛下满意的,大为扫兴。   这时,有一位擅长揣摩圣意的学士站了出来,他答道:“金銮殿前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对一出,女皇陛下顿时龙颜大悦,当场就推为今日最佳之杰作!更是赐了那答对的学士,崇仁坊一座新修缮好的宅邸,惹得不少学士暗中艳羡不已。   其实女皇陛下金銮殿前召集学士出题答对的用意很简单,自从登基以来,她每天都在借着丽竞门的手在杀人,杀李唐遗臣,杀所有反对她,背后议论她得位不正的人,但天下人如何杀得光?所以她就想到了一个法子,让人吹捧自己,都在说她得位不正,籍以抬高自己“位不正”的地位。李唐的天子们不是万岁吗?那她就来个万万岁!   自那以后,万万岁一词就传出了朝堂,传到了各道各州各府。   郭烨他们没有在洛阳,身在长安旧都,却能谨记万万岁一词,在内侍看来,更显难能可贵啊。他觉得回去之后,将这一幕报给女皇陛下,定能哄得她老人家一番开心,龙颜大悦后,少不得又是一番赏赐。   他暗暗赞许一声,这些长安不良司的不良人呐,都是些伶俐人儿,比洛阳不良司里那些不懂变通,迂腐傲慢的家伙们,简直强太多了!   随即,传旨内侍收起肃容,换上了一副和气生财的和蔼表情,笑道:“诸位不良人英雄出少年,如今立下大功,得陛下宣旨召见,简直是无上圣眷啊!想必不日便可飞黄腾达,当真是可喜可贺。”   “天使谬赞了。”   纪青璇见着内侍宣完旨,没有立即返身回洛阳的意思,便问道:“天使大人可是要在长安盘桓两日?需要我让人准备客房吗?”   不良司衙门有自己的辅楼,其中一栋辅楼专门拿来做客房,约莫有七八个房间,专门给洛阳不良司那边过来的同僚住宿。   既然传旨内侍来长安是给他们宣旨的,那她觉得有必要解决对方的食宿问题。   谁知听了纪青璇的话,传旨内侍面色一僵,一改刚才的和煦,口气有些不好地回绝道:“无需安排。”   不用安排食宿,传完旨又不离开,纪青璇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郭烨混惯了市井,见内侍这幅死样子,哪里还看不出这阉宦的意思?   他知道纪青璇这妞,对这些腌臢方面,八成是没有经验。   他上前笑眯眯地握住传旨太监的袍袖,一副把臂言欢的表情,道道:“天使说的哪里话,为了给我等传旨,天使舟车劳顿,我等不胜感激。若是不嫌这不良司衙门偏狭,还请天使入内小憩片刻,也好容我等聊表谢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两颗指甲盖儿大小的小金豆子,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内侍的手心里。   内侍居然也不避嫌,将手心里金豆子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微微掂了掂手,又看了看成色,最后才露出了欢愉,又恢复了刚才的和煦笑容,和和气气道:“陆副尉长得一颗玲珑心,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哩。小憩就免了,洒家还急着回洛阳复命。他日等你们来洛阳面圣领赏,洒家少不得更陆副尉讨上一杯庆功酒喝哩。”   “啊,哈哈,那是好说,好说!”郭烨暗骂一声贪得无厌的阉宦,居然还敢要第二次好处,不过嘴上还是说道,“过些时日,我等到了洛阳,还少不得天使的关照。”   “这是自然。”   又是一阵虚伪的依依惜别,传旨内侍才上了驿马,绝尘而去。   看完眼前一幕,纪青璇如何还不明白刚才那阉宦为何变脸,原来是跟自己讨要好处来了。她在洛阳那会儿,也见过宫里的内侍来给义父传旨,但是伸手讨赏的内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刚才没有反应过来。   以前听人说,内侍都爱出宫去外地传旨,因为在皇城脚下,不乏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小小内侍不足挂齿。但是出了皇城,那可就是天老大,地老二,小小内侍敢翻天了。外地的官员,对皇宫里来的内侍,都是好吃好喝孝敬着,走的时候还给带上一份程仪。免得这内侍回了京,在天子跟前给自己穿小鞋。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纪青璇看着内侍的背影消失在坊墙之外,再回头看郭烨,说道:“郭副尉好大的手笔啊,随手一送就是两颗金豆子。你每月的薪钱怕是不够你这么大手吧?”   虽然郭烨帮他又解了围,但是她对索贿行贿这种事,委实看不惯,尽管给内侍好处费,这已经成了规则,但她还是不喜。   郭烨呼了一口气,随口答道:“上次去出云阁时,契丹人留下的两锭金子,我一锭给了那鸨母当房钱,另外一个我收走锭充了公。前两天,我去金银铺子找匠人融成了十来颗小金豆子。嘿嘿,物尽其用嘛。”   “这么说,你是私自动用赃款行贿了?”   纪青璇听出了猫腻来,俏脸一寒,问道:“剩下的金豆子呢?”   郭烨顿时头大,知道自己又瞎得瑟,说秃噜嘴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剩下金豆子从袖兜里拿了出来,伸手张开手心,还有七八颗。   纪青璇伸手一抄,说道:“全部充公!”   郭烨脸一垮,心疼死了!   陆广白翻了翻白眼,气得骂了一嘴:“瞎得瑟!”   要知道,这十颗金豆子也有他一份儿的,最近他要购置几株西域的花草,正等着用钱。谁知道被郭烨这家伙给得瑟没了。   看来那几株西域的花草,要掏老本来买了。老本就是平日攒的薪钱,还有上次张初仁那儿收到的十两金子,这十两金子是他和郭烨的共同财产,现在也所剩无几了。   郭烨见纪青璇将金豆子放进自己的香囊里,急了:“喂喂喂,不带这样的吧?那你充公,也得给我留两颗吧?”   “给你留了两颗了啊,你自己送给了那个传旨内侍,与我何干?”纪青璇一句话给噎了回来。   郭烨:“……”   跟女人争执,真是争一百次,输一百零一次!   纪青璇将手中圣旨交给张小萝后,说道:“走吧!随我去醉仙居见付大人!”   “见他干嘛?”郭烨被充公走一笔横财,正郁闷着呢。   纪青璇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就不想去问问,狐女案和萧廷案到底该如何吗?你不会不明白一旦移交了,这两个案子就彻底成无果的悬案了吧?”   “对,这个要问明白!”   相比彻底放弃这两案子,郭烨更在意穿插在这个案子中自己身世的线索,如果一旦移交,他就没有了再借着查两案的机会,去追踪坎字戒、纸条的线索了。   纪青璇前脚走,他后脚赶紧跟上,返身进了司衙门,向醉仙居奔去。   ……   ……   少顷,醉仙居中。   付九听纪青璇转述完圣旨的全部内容之后,忽然明白过来他俩来寻自己的用意,哑然失笑道,“你们不会以为是本令上书女皇陛下,推掉了狐女案和萧廷案的吧?”   纪青璇和郭烨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说。   只听付九又继续道:“嘿,如果有可能,本令真的想推掉这两案,这是两案子都是棘手的案子,而且还是烫手的山芋,本令的确不愿搀和。本令就想着长安不良司里的这些不良人们,能破些不惹是非的案子,安安稳稳过日便是。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还上奏去洛阳,左右陛下的意思?”   的确,这个无论纪青璇还是郭烨都不容否认,付九没这么大的能耐左右女皇陛下。   “圣心难测,圣意难断,陛下心里如何想,谁都不知道。她老人家说长安不良司无需再查,移交到地方县衙,我们遵旨便是。”   付九冲着神都的方向拱了拱手,眼中忽然多了一抹淡淡的自嘲,道,“你们啊,莫要逞强。这两个案子的人手,都尽速撤回来,卷宗也会分别移交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你们接下来稍作休息,安心收拾收拾,准备赴神都洛阳面圣吧。小小不良人,能得陛下宣旨召见,这是何等的莫大殊荣?你们当珍惜才是。”   “大人的话,恕卑职不敢苟同!”   沉默许久的纪青璇突然激动地说道:“付大人,萧廷案的真凶虞青儿在潜逃,她的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整张藏在黑暗之中的大网。狐女游街如此大的动静,岂是寥寥几人能为的?而且虞青儿亲口所说,有大人物授意她们在长安城中搞风搞雨,这里间藏着多大的阴谋,你有没有思量过?还有被无辜牵连的孙家几口人,莫名被刨了心,冤死府中……”   “够了!”   付九将酒葫芦往案几上重重一放,也面色肃然地沉声斥道,“长安不良司遵旨行事!你若还要继续查下去,可以,你去让你义父徐帅面圣请奏,请圣上收回成命,准许我们长安不良司继续追查下去。不然,休要再提!”   纪青璇沉默了。   郭烨也是难得见付九发如此大之火,在纪青璇身后清咳两声,示意她冷静一下。   付九突然话音转温和起来,说道:“纪不良尉,你此番去了洛阳,见到不良帅大人,尽可当他的面陈情此事。我想,他在洛阳,知道的会更多,他也未必会愿意你卷入到这样的事情里面来吧?”   “哼!那我便到了洛阳,再向我徐帅面呈此事,请他作主!”   纪青璇怒哼一声,卷起一阵香风夺门而出,看来真是气得狠了。没办法,圣旨说不要追查此案,付九这个上司也说准备移交,那她这个不良尉也反抗不得,纵是心有再大的不甘,也必须照做。   纪青璇一走,郭烨留在醉仙居也没有意义了,道一声告退,便出了醉仙居。   ……   接下来几天,纪青璇没怎么露面,不良司里的几位参军代为移交案件,将两案相关的卷宗都逐一清点完毕之后,分别移交给了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   两案移交了几日之后,郭烨暗地里也曾托万年县衙中的旧识,让他们去打探移交后的案子进展,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十分诡异。   整个万年县衙,仿佛像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居然从上到下都对这个案子装作视而不见,甚至连敷衍的态度都没有,直接把卷宗往柜子里一丢一上锁,尘封完事。   果然如他所猜测一样,移交过去,就是不了了之。   他中间又托人打听了一次,没成想惊动了万年县令。这县令也算好说之人,上次借他公堂审案,他也没二话。这次却是不给面子,三缄其口不说,还郑重其事地警告郭烨,“莫要抗旨不尊,多管闲事”。   郭烨碰了壁,收敛了些许,不再继续纠葛案子的进展。   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倒也悠哉游哉。   依着之前圣旨定下的行程,他们赴洛阳面圣的日子,终于近了…… 第061章 启程赴神都   这一日,五更刚过,郭烨早早起来,洗漱过后,便打点行囊来到了不良司的马厩前。   一般的州衙房舍,都有自己的州司使院、武厅、球场、上供库、甲仗库、鼓角楼、衙堂职掌、三院诸司等大大小小数百间房。不良司衙门虽然地处寸土寸金的长安闹市,但贞观年间到底也曾是天子耳目,颇得宠信,所以衙门中,厅堂、寝室、伙房、马厩、仓房、诸曹司院落等功能建筑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不小的鞠场。   郭烨他们闲时也常去蹴鞠嬉戏,只是最近大家都被三大案搞得焦头烂额,却是颇有些时日不曾去玩过了。   他到了马厩,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马厩外等候着车驾出来。   不良司的马厩,当年可是有过数十匹骏马同槽的盛况。当如今江河日下,已如昨日黄花,马厩里只剩下瘦马老牛三两头了。   这次赴洛阳面圣也算是公务,付九再是不管他们,总归还是会派辆车驾供他们使用吧?瘦马老牛再怎么破败,那也是拉车的牲口啊。   果不其然,等了不片刻,他就听到一阵“轧轧”的轮毂声从身后马厩处传来。   慢慢驱出马厩来的是一辆牛车。   派一辆牛车供他们洛阳之行,郭烨倒不意外。   虽然唐人尚武,不论文武官员皆爱骑马,但到底他们此行中还有张小萝和纪青璇两位女子,所以安排一辆牛车作为代步工具,倒也算正常之事。   但是这辆牛车的卖相,委实太过华贵了!   在郭烨看来,这根本就不符合不良司一贯节制预算的穷酸风格啊。   什么时候付九这么大方过了?   只见这车辙宽四尺二寸,车厢前有围栏,栏上绘着半圆形横额彩画,后开小门,吊帘曳地,拱形的车篷两檐微翘,车厢旁插四杆,显得相当豪奢。   还有更让郭烨惊讶不已的,是那名赶车的御者。   好家伙,这寒冬腊月里,他居然也只穿了一条羊皮短裤,裸着岩石般结实的上身,仅仅只在肩上斜披了一条帛带,体壮如牛,肤色深黑如炭。   这车把式不是汉人,不是胡人,而是一名从南洋等地贩来的昆仑奴!   那昆仑奴见过郭烨正在打量自己,他连忙露出一个腼腆恭敬的笑容,黑炭头般都肤色衬得一口牙齿,格外的洁白!   “啧啧,老酒鬼这还真是下了血本了啊!”郭烨在心里啧啧称奇,大手笔,绝对是大手笔!   唐人素喜以胡人为御者,这郭烨是知道的。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付九居然会舍得雇佣一位寻常只有达官贵人家才蓄养得起的昆仑奴,来为自己等人赶车。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再仔细观瞧这辆牛车,车板的缝隙里有不少积年的灰尘,车身许多地方也有些被刻意掩饰过的破旧痕迹。   很显然,这是搁置在不良司马厩里多年的老古董。为了在这次洛阳面圣之行壮壮声色,付九却将老底都拿出来了。   郭烨看得出来,老瘸子是怕他们去洛阳太寒酸,让洛阳不良司的不良人们取笑啊。   这时,牛车的车厢里忽然传来一声黄鹂般清脆的招呼声:“郭大哥,还愣在那干甚呀!快些上车来!”   话音落罢,就见着张小萝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正冲郭烨招手。   原来这小丫头比他早先到了马厩里。   “好嘞!”   他走两步登上牛车,牛车上的车厢很宽敞,还铺着厚厚的毡毯,中间摆着一张小几,纪青璇、李二宝、陆广白等人绕几而坐。   郭烨微微诧异,原来他们都比自己起得要早。   车厢中还弥漫着一股酒气,付九也在,正靠着车壁,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   “嘿嘿,不良令大人这次是大放血啊!”   郭烨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对付九说道:“不过用这昆仑奴当车把式,嘿嘿,排场大,就是牛车稍嫌小了点,如果这车厢还能再大些,就美滋滋了。”   付九嘴角一抽,将手指小酒壶往小几上一放,硬邦邦地答道:“不让你们走着去洛阳就不错了,居然还挑?谁挑,谁自己个儿小车,走着去洛阳!”   徒步去洛阳……   郭烨瞬间不敢挑事儿了,举举手,表示投降。   说话间,牛车已经缓缓驶出了不良司衙门。   这昆仑奴是专门训练过的御者,所以驾驭牛车,又稳又快,让人没有太过颠簸的不适。   牛车出门的那一刻,正是五更三筹顺天门鼓响的时候。   当牛车缓缓行过金吾卫正在撤除的宵禁岗哨时,纪青璇想起自己这些天应付金吾卫的痛苦经历,忍不住回头看了付九一眼。   付九假装没有看到,嘿嘿一笑,自顾自低头喝酒。   不良司所在的兴宁坊,紧挨着东行的要道之一通化门,片刻即到。不过当一行人来到通化门前时,还是晚了一步,许多早早等待在城外的行商,已经络绎不绝地进入城中,城门楼下三道宽阔的门道里一片人声鼎沸。   不良司的牛车和进城的行商们擦肩而过,郭烨等人耳中听的,尽是对今日行情大好的殷切期盼。喧闹的氛围中,似乎连初冬清晨的寒凛都少了许多。   牛车的轮毂滚滚前行,挤过了十丈长的门道。   出了城外,走上官道,牛车微微开始颠簸,郭烨忽然心有所感,一把掀开车厢后的门帘。   此时正值旭日东升,金红色的阳光落在长安城头,把雄伟的城墙映照得气象万千。   郭烨回望着沐浴在朝阳下的雄城,心中豪气顿生,倏地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长安!告辞了!等我衣锦还乡!”   少年清朗响亮的声音,在清晨的天空上往复回荡,引得官道上路人纷纷侧目。   李二宝和张小萝见他喊得有趣,也跟着大喊自己的临别宣言。   三人玩得兴起,还不知死活地想拉纪青璇和陆广白一起发疯,却被纪青璇一眼瞪退,又在陆广白一脸的冷漠前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讪讪告退。   “丢死个人!”纪青璇娇叱道,恨不得一鞭子把这三个白痴都从车上抽下去。   “无聊!”陆广白撇撇嘴,云淡风轻的假寐着。   ……   ……   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停止了摇晃,缓缓停了下来。   “长乐驿到了。正好是食时,下车吃点东西吧。”付九坐直了身子,张罗道。   他们起得太早,出不良司时还没用过早食。   唐人吃饭,撇开衙门中的“会食”,大多还是一日两餐。早饭称为“朝食”,吃早饭的时间则称为“食时”,大约在日出以后、上午九点以前;晚餐的时间则是在太阳在西南角的时候,称之为“晡时”。郭烨他们五更三筹出的衙门,此时正是朝食之时。   “长乐驿吗?”   郭烨念叨了一下嘴这三个字,心头升起一抹离愁别绪。   长乐驿在通化门外十五里的长乐坡上,也是东行的第一驿。这里是由通化门出入长安的第一站,长久以来,长安人为亲友送别,都是到长乐驿而返。久而久之,这个名字也就成了长安人心中离别的代名词了。   历史上,长乐驿留下了许多送别的故事。   若干年后,白居易在这里留下了《长乐坡送人赋得愁字》:“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东西接御沟。终日坡前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   一百年后,唐穆宗在这长乐驿亲手送别了自己的妹妹太和公主远嫁回鹘,开启了太和公主余生几十年的悲惨生活。   长乐驿,一个充满着离愁的地方。   牛车缓缓减速,昆仑奴啪啪甩了两记响鞭,牛车徐徐停了下来。   付九腿脚不便,他当头先下来牛车。   有人在外头将车帘掀开,将付九搀扶了下去。   郭烨跟着下来,一看搀扶付九之人竟是不良人徐问青,他身边还有任斗牛等其他几人,都是一直与郭烨、纪青璇他们一起通力合作破案的不良人。   郭烨注意到徐问清的肩上,任斗牛的肩上,各自都背着一个褡裢,这是要出远门啊。   他随即问道:“老徐大哥,斗牛兄弟,你们怎么也在长乐驿?这是要去哪儿啊?”   “洛阳啊!”   徐问清拍了拍胸前挂着的褡裢,白白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我跟老任、老梁他们合计过了,你们几个去洛阳我们不放心,索性就向不良令大人申请,陪你们一起赴洛阳。哈哈,敕旨上虽然没召我等面圣,但没说我们不能去洛阳啊?”   “对啊对啊,”一旁的任斗牛也附和道,“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协助你们查着三案,相处久了,你们乍一离开,我们还挺不习惯的。索性就陪你们一同上路,路上也有个照应,不是?”   “我看你们就是想借着公费差旅去洛阳,耍上一耍吧?”郭烨低声笑了笑。   任斗牛和徐问青背着付九竖了竖拇指,说道,“你们一走,我们呆在长安城左右也是无事,不如随你们去洛阳见识一番。”   “妥了!”郭烨点头道,“回头咱们一块儿走。到了洛阳,我请几位哥哥喝酒!咱们先进驿站!”   ……   长乐驿的驿站,是一大片伫立在官道边的碧瓦白墙。   唐代的驿站非常发达。官路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驿,全国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驿站的面积大多不小,设施也比较齐备,有厅、有库、有楼、有厩,像长乐驿这种大型的驿站,还配有佛堂和园林,美轮美奂。   不过郭烨他们奉旨赴洛阳,没有太多时间在此迁延了。当务之急是用食。   他们一进来驿站,就有长乐驿的驿长前来相迎。   他们此行虽然不是那种紧急的公务,无法使用鸾台颁布的“券符”调动途径的驿站配合,但不良司到底名声在外,又有敕旨在身,这长乐驿的驿长不过是由附近的富户兼任,哪里敢驳了堂堂不良令的面子,立时将付九及其他麾下一众不良人都请进了驿站附属的驿馆里。   驿馆是驿站的附属机构,无论是官员的家眷随从、或是赴举的考生都可以来此借用。在驿馆中食宿,也不需要发放什么券符,只要结钱就行。   驿馆中的伙食还算丰盛,并不比他们不良司的伙房食堂差上半分。   付九对驿长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驿馆的厨子就已经端了热气腾腾的蒸饼、汤饼上来,张小萝吃得精致,又点了杂果子作为饭后的小点心,众人一顿胡吃海喝,不多时就哄饱了肚皮。   见众人都差不多酒足饭饱了,付九才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本令也只能将你们送到长乐驿这里了,往后去洛阳的路,就需要你们自己走了。此番洛阳面圣,本令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洛阳藏龙卧虎,你们切记行事低调莫要张扬,更莫要替长安不良司惹来是非祸端!”   此番话也算肺腑,郭烨他们都听入耳中,又听付九再次叮嘱:“郭小子,尤其是你,莫要多管闲事!天下闲事管不完,也管不尽!”   这都要分别了,郭烨自不想再拂逆付九,连连点头称是,应承了下来。   “哟,都在这儿呢?啧啧……”   话别时,驿馆的饭堂里骤然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说话,明显冲着郭烨他们来的,“阴损的郭小子,竟敢给丽竞门设套,害我们吃了好大的亏。嘿嘿,听说要去洛阳面圣了?呵呵,也不知道是你运气真好,还是倒霉到家了……”   万国俊!   丽竞门驻长安城的副门主。 第062章 地皮翻三番   万国俊今天起个大早,来这儿长乐驿送别一位丽竞门中重要之人,并非专程在这儿找茬。   不过也是赶巧,居然让他在这里撞见了郭烨、纪青璇他们。   万国俊踱着方步,走向郭烨他们,目光阴冷,一脸的怨毒。   这厮平日里哪怕再跟不良司不对付,也会保持着虚伪的客套和假笑,但今天却没有了,连那点虚伪客套都省掉了。   这让付九很费解。   他低声一旁的纪青璇,道:“怎么?你们最近查案时,又惹着他们了?”   纪青璇摇摇头,表示没有,查案的那些日子,大家都忙前不顾后的,哪有功夫搭理他们丽竞门啊?   “没有?这万国俊一脸的恨呐,跟刨了他家祖坟似的。”付九撮了撮牙花,狐疑道,“那就奇怪了,到底谁踩了他的尾巴?”   寻思着,万国俊已经近到跟前。   付九招呼了一声:“哟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些日子没见了,万副门主。”   万国俊带着一众爪牙,走至郭烨等人跟前,桀桀笑道:“是啊,真是赶巧,居然让本御史在这儿撞见了你们。嘿嘿,等着姓郭的小崽子去了洛阳面圣,老子这记闷亏就算白吃了。”   付九听万国俊这话的意思,八成又是郭小子踩了老鼠尾巴,捅了篓子!   他看着万国俊,笑问道:“难不成是我手下小子又不懂规矩,冲撞了万副门主?”   “呵呵,”万国俊冷笑一声,“付大人手底下是能人辈出啊,不过的确是不太懂规矩!小子,你一言不发,难道你自己做过的‘好事’,还能忘了不成?”   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郭烨喊得,尤其是好事两个字,咬音咬得格外重。   郭烨缓缓起身,一脸无辜地看着万国俊,摊摊手,无奈道:“我每天做的好事,实在是太多,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还在跟本御史装糊涂是吧?”   万国俊失去了和郭烨兜圈子的耐心,“嘿,姓郭的崽子,本御史且问你,西市那块地的消息,是不是你卖给清风馆那个狐狸精的?”   清风馆的狐狸精?   付九和纪青璇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艳媚无双,风骚入骨的风十三娘。   怎么还跟她扯上干系了?   越听越糊涂。   看郭烨没有出言否认的样子,他们知道,万国俊说得估摸确有其事啊。   又听万国俊咬牙切齿道:“姓郭的崽子,居然趁我不备,害我丽竞门平白无故地饶进去了一大笔银钱,啧啧,借刀杀人,好高明的手段啊!”   借风十三娘之手,平白让丽竞门花了一大笔冤枉钱?   喜大普奔!   付九和纪青璇、徐问青等人心里一阵祝贺,但脸上仍表示同情的样子。   但他们更感兴趣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   倒是陆广白在听到“卖消息”“清风馆那个狐狸精”这几个字时,微微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好像记起了什么。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郭烨佯装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原来万副门主说的是那件事啊?这应该是巧合吧?”   “巧合个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之事?”万国俊气骂道,论起不要脸了,这姓郭的崽子不像是不良人,更像是他丽竞门中人啊。   付九问道:“郭小子,咋个回事?”   张小萝、李二宝他们也是一脸好奇,翘首以待的样子。   郭烨哦了一声,一脸无辜地将万国俊所说之事娓娓道了出来。   的确,此事也涉及到了清风馆的掌柜风十三娘。   事情还要追溯到当初查五石散案时,付九带他们去清风馆见风十三娘买消息之时。那天,风十三娘卖了消息给他们,他却被付九和纪青璇联手坑了一下,非要他垫付买消息的银子。但郭烨是什么人呢啊?也是个滑溜的泥猴子,怎么可能会平白掏这笔钱呢?   恰巧他在来清风馆前,他整理过一批西市不良友送呈上来的小抄。这些小抄都是驻西市的不良友,暗中搜集的有用情报和线索,基本上是三天一送抵。虽然在这些小抄里没有找到跟五石散有关的线索情报,但是郭烨却翻到了一份有意思的小抄,小抄上说,近日来丽竞门的人一直在西市转悠,有意买下西市附近的一块地准备筹建一个大酒肆,用以敛财。郭烨当时琢磨,丽竞门开酒肆敛财?恐怕酒肆只是个幌子吧?能被丽竞门看中的地皮,肯定不仅仅是开个酒肆那么简单,里头肯定是有些缘由和猫腻存在的。   所以他就留心了这条小抄上的内容。正巧有了清风馆和风十三娘卖消息给他一事,他索性就以卖消息抵债为名,悄悄撺掇着风十三娘抢先把那块地买下来。到时候丽竞门再要,可就不是原价能买到的了。既然他们对这块地皮这么钟意,那肯定是花些代价,都要得之而后快的。   郭烨这么一使招儿,一来抵消了风十三娘六胡五汉的消息钱,二来呢,可以借着风十三娘之手,让她好好敲丽竞门一笔竹杠,给丽竞门添个堵,使个绊子,出口恶气!   ……   当然,这个故事在郭烨口中讲来,肯定是平淡无奇的,就是顺手向风十三娘推荐了一块地皮,谁知丽竞门也同时相中了这块地皮,却被风十三娘抢先了一步而已。   最后还是风十三娘忍痛割爱,将这块地皮让给了丽竞门。   平淡无奇,又是各种巧合。   但在场诸人听罢之后,再看万国俊现在这幅鬼样子,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丽竞门八成是被风十三娘敲竹杠敲出血来了,估摸着为了拿下那块地皮,损失挺大。   风十三娘这娘们是谁?   那是死要钱,雁过都要拔毛的主儿啊。   不过能让丽竞门吃这么大的闷亏,众人还是喜闻乐见的。   纪青璇不由暗叹,姓郭的这招,真够稳准狠啊,借着那风骚婆娘的手,给了丽竞门狠狠一嘴巴子,还没处说理去。   李二宝和张小萝两小只,看郭烨的眼神,就差冒星星了。   郭烨的脸上仍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冲万国俊说道:“谁知道就这么赶巧呢?我听十三娘子说,她想买块地扩充下清风馆的门面,顺便就给她推荐了那个位置啊。万副门主您要是提前跟我打个招呼说一声,我怎么会把这块地皮推荐给她?这误会闹得,诶,真是……”   万国俊快气炸了,我草,你算老几啊,我丽竞门买地开酒肆,用得着跟你打招呼吗?   万国俊本就是个厚颜无耻之人,现在却被郭烨的厚颜无耻给震惊了!   他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放……放你娘的狗臭屁!那块地方闲置了这么久!怎么早不见你推荐人去买,偏偏我丽竞门要出手的时候,就有人来抢了?你真当你这些个鬼话能骗得了本御史?这分明就是你故意给我丽竞门挖的坑!”   “诶……真是误会哟,我的万副门主!”   郭烨摊摊手,无奈道:“你真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找由头欺负我,我也是百口莫辩啊!”   “呵呵,百口莫辩?”   万国俊气极冷笑一声,“会有地方让你张嘴辩的!来呀,将这厮带回丽竞门!”   嘭!   “你敢!”   付九一巴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盘碗碟“哗啦啦”一阵狂跳,缓缓起来转身看向万国俊,嗤笑道:“万副门主,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真是好的官威呀!带他回丽竞门?理由呢?罪名呢?且说来听听!”   万国俊虽然是赶巧在这儿碰到郭烨他们,但是他敢让人带走郭烨,肯定是想好了由头,当即说道:“罪名简单啊,丽竞门要在西市设一据点,这个据点是专门为了铲除在西市中散播妖言惑众,反对女皇陛下的乱臣贼子而设的。如今这姓郭的崽子,居然让丽竞门多花了三倍的价钱购置那块地皮,你说这算不算一罪?”   说到这儿,万国俊又大步向前逼近一步,义正言辞地喊道:“就冲这一条罪状,你说我丽竞门有没有权利抓人?”   “嗤……”   这时,郭烨不屑地冷笑一声,揶揄道:“姓万的,你丽竞门里都是猪吗?你要设据点,西市何处不能设?为何就只要那一块地皮?哪怕花三倍的价钱都要从风十三娘手指购置那块地皮?我看不是为女皇陛下分忧解劳,是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呵呵,平白花三倍的价钱购置一块西市的普通地皮,真是一群蠢猪!”   “你……”万国俊被郭烨呛得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一旁的纪青璇都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姓郭的这张嘴啊,真够损!   万国俊大手一挥,大声喝道:“本御史不跟你争口舌之利,来呀,不良人郭烨破坏了女皇陛下的铲奸除佞之大计,险毁江山社稷于一旦,将他带回丽竞门,再做惩处!”   “放肆!我看谁敢!”   付九这会儿绝对护犊子,他再怎么明哲保身,也不能眼睁睁地让万国俊将自己的人从眼前带走。   “大人你放心,他们没那个本事带我走!”   郭烨轻轻拍了一下万国俊,然后从陆广白背着的竹筐中拿出一个锦盒,双手毕恭毕敬地一卷黄帛请了出来,对着万国俊高声喊道:“陛下嘉奖,召我等进京面圣之圣旨在此,万国俊小儿还不速速跪拜?”   “圣……圣旨?”   万国俊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顷刻间没有反应过来。 第063章 无择来送别   万国俊虽然是个卑鄙无耻的阴毒小人,但好歹堂堂丽竞门副门主,金銮殿前也是叩拜过君王的,所以郭烨手中的圣旨,他是认识的。   但是他没想过,一直以来他认为弄死他就像捏死一直臭虫那么简单的郭烨,居然能祭出圣旨来?   圣旨一现,万国俊怎敢冒失?   他第一时间举起手臂,阻止住了他手下的爪牙。   不良司的人见状,稍稍松了一口气。   付九暗赞郭小子有急智,不然还真被万国俊刚才那套莫须有的罪状唬住。一旦人被他们逮进丽竞门的大牢里,免不得吃上一顿苦头。   他冷笑一声,喝道:“万副门主,你要不信,大可亲自过来查验查验这份圣旨呀?”   查验查验?   借万国俊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查验圣旨啊,这不是坑他么?   至于圣旨是真是假,除非不良司的人找死,不然哪里敢假冒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付九见万国俊犹豫不前,又道:“嘿嘿,陛下亲自嘉许我不良司中郭烨等人,功在社稷,乃栋梁之材,召他们赴洛阳面圣。呵呵,陛下召人去洛阳面圣,你却拦住去路要抓他们去丽竞门吃鞭子,呵呵,信不信本令参你一个欺君之罪?”   “老瘸子,你参一个试试,你以为万某是被吓大的吗?”万国俊也不是吃素的主儿,他真不怕老瘸子的威胁,就算老瘸子参自己一本,他相信奏折还没送到女皇陛下跟前,就会被来俊臣给拦截了。   丽竞门这么些年的经营,早已是枝繁叶茂,慢说付九这点小威胁,便是大风大浪,万国俊也是不惧的。   这时,他身后一名爪牙在附在他耳边细声碎语道:“门主,前些日子我听兴宁坊的弟兄传来消息说,不良司破了契丹人五石散的阴谋,还救了王孝杰大将军,得到圣上的嘉许,还下旨召见。我看被八成是真的……”   “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不早些报给我?”万国俊低着嗓子,气闷至极!   啪!   他一巴掌扇了过去!   那名附耳的爪牙被一耳刮子扇得晕乎,赶紧解释道:“门主息怒,前些日子您忙着西市那块地皮,还跟清风馆那女人讨价还价,哪有时间……”   啪!   又挨了万国俊一巴掌!   “闭嘴!”   万国俊狠狠瞪了那名爪牙一眼,这个时候还敢揭老子疮疤,真是老子哪里疼,你偏往哪里撒盐,是吧?简直活腻味了!   不过这一刻,他也冷静下来了。   他想到,也是前些日子,远在洛阳的丽竞门门主来俊臣给他来信,说是陛下决定起复王孝杰,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在信中,来俊臣再三叮嘱自己,在长安城要和王家搞好关系,毕竟接下来有段时间王孝杰手握一方军权,肯定深得陛下看重的。   原来王孝杰能够起复的里头,还牵扯到了不良司啊?若不是不良人破了契丹人的阴谋,恐怕王孝杰早就命丧黄泉了吧?   啧啧,立了如此大功,难怪付九敢大言不惭!   看来这圣旨是真,功在社稷也是真,赴洛阳面圣也是真了。   这下,轮到他进退两难了。   这时,驿馆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嘶鸣之声。   紧接着,有一年轻人率着几名伴当闯入驿馆,脚步匆匆地进来饭堂,高声呼道:“诸位,实在抱歉,家父俗务缠身,无法亲身前来长乐驿!特命我前来此处,为诸位践行!万幸万幸,还好赶上,没有来迟一步!”   人未至,声先到。   很快,年轻人的面庞跃入了万国俊的眼中。   这年轻人他认识,正是王孝杰之子王无择!   听他这意思,是来给郭烨他们送行的。   好家伙,堂堂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的大公子,赶来给一群从九品的不良人送行。这不良司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排场。   要说万国俊心里不酸溜溜,那是假的。   不过王无择的出现,不仅坐实了他手下爪牙之说,也间接证实了不良司与王家此时的关系。   正如来俊臣信中所言,目前一定要和王家搞好关系,哪怕搞不好关系,也不能王家撕破了脸皮,毕竟眼下圣上用人在即,王孝杰简在帝心啊。   此时王无择一出现,还是给郭烨他们送行的,他更不好拿郭烨怎么办了。   一旁的付九自然看清了万国俊的窘状,不无得意地高声喊道:“王公子亲自来给我不良司中的孩儿们送行?王大将军太客气了!”   郭烨何等精明,当即就听出了付九的话外弦音,也是附和道:“是啊,我等得大将军之看重,大公子之礼遇,简直受宠若惊!不过,眼下万副门主好像不想让我们离开长安,我这祭出圣旨来了,万副门主还如此这般不依不饶。”   卧槽,姓郭的,坑老子?   万国俊闻之,面色大惊,急道:“谁不想让你们离开长安,谁不依不饶了?你坏我丽竞门好事,我带你回去盘问,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这话既是撇清自己,也是说给王无择听。   王无择还是清秀如常,不过经历了上次契丹刺客刺杀一事,这些日子又得王孝杰赴任前的一番教授,他的书卷气中,似乎平添了几丝杀伐果断之气,整个人看起来老成和精敛了不少。   他一进来发现万国俊出现在这儿,也是有些意外。不过一想到丽竞门和不良司之间的恩恩怨怨,又听到郭烨这么说,他也就瞬间明了了。   他时刻谨记父亲教诲,王家乃将门世家,更是忠良之家,素来不掺合朝廷党争,更不与密谍机构过从甚密,丽竞门也好,不良司也罢,在王家眼中都是避嫌的。   他明白,若非不良司此番救了父亲一命,间接保住了王家往后数十载的荣华,这个恩情实在欠的太大,不然父亲也不会派自己来长乐驿送行。   受了人家这么大恩情,再袖手旁观那就委实说不过去了,这也许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王无择缓缓走到万国俊跟前,拱起手,笑着说道:“万御史,好久没见了。”   “是呀,上次见王公子,还是你的大婚之日呢。一算下来,小两年没与王公子见过面了。你说都在长安城中,却不往来不见面的,委实是万某人的罪过。下次,下次我一定要登门拜访谢罪。”万国俊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王家从不与他们丽竞门往来,就说上次王无择大婚,王家为不想顺了哥情失嫂意,疏忽得罪人,就给城中达官勋贵都发了喜帖以示尊重,丽竞门好大的牌子杵在长安城中,王家会能不发请帖吗?   上一次与其说是见面,还不如说是远观。   不过他这么说,王无择也不好说什么,还是和煦地笑了笑,拱手道:“好说,好说的,万御史下次来府上前,记得派人知会一声……”   郭烨下意识地轻声补了一句:“对,派人知会一声,王公子好提前跑……”   扑哧!   纪青璇、陆广白他们忍俊不禁,笑出声儿来。   连付九都有些绷不住笑了。   万国俊气得剜了郭烨一眼,喝道:“找死!”   “莫生气,莫生气,”王无择也知道郭烨那张嘴特损,赶紧安慰万国俊道,“你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让人开了中门迎你!”   好家伙,开中门迎我?   万国俊面上美滋滋,心里可是直呼担当不起!   王孝杰堂堂正三品的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即将赴任的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能让他们家开中门迎接的,该是什么贵人?甭说他万国俊,就算他大佬来俊臣来了,都担不起这个份儿。要人开中门,他敢走进去,那就僭越了。   这是一句漂亮话而已!   但是,万国俊受用啊!   王无择这话捧着他,让刚才一直进退两难的他,终于下了台面。   当即,他脸色缓和了些许,对王无择抱拳还之,说道:“大公子,您客气了!”   “万御史,不良人郭烨乃家父救命恩人,此番又蒙召赴洛阳面圣,乃一时俊彦。你说他犯了罪,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王无择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万国俊都是带不走郭烨的,现在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当个和事佬,给万国俊一个台阶下来罢了。   就算他不来,郭烨手中的圣旨一祭出,他也带不走郭烨。   果然,他这么一说,万国俊便就坡下驴,顿时变得爽快至极,说道:“既然王公子开口求情了,那万某这个面子都卖,郭烨坑骗我丽竞门一事,我暂且饶了他!若下次再犯我手里,我定不轻饶!”   “王某承情了,就此谢过万御史。”王无择回道。   倒是郭烨和纪青璇他们一脸无视,看着万国俊在那儿演的起劲,当是看耍猴吧。   他们的表情也被万国俊收入眼底,万国俊知道,今天这个闷亏,又是吃定了!无论是圣旨,还是王无择,他都带不走郭烨报不了仇。   但是,他不可能轻易就此揭过这件事的。今天不是不报,而是报不得。但不代表以后都报不得,不得报!   他冲十步之外的郭烨和纪青璇他们恶狠狠地甩了一句:“莫以为去了洛阳,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家雀永远是家雀。到了洛阳,自有丽竞门的人会好好做招呼你们的!”   “弟兄们,我们走!”   万国俊丢下话,随即便带人离去。   在路过王无择身边时,王无择还是给足了面子,拱手辞别道:“万御史好走,来日定要到我王家吃上一碗水酒。”   万国俊嗯了一声,疾步而行!   丽竞门的人一走,不良司的人和王无择交流起来就没那么别扭了。   付九对王无择竖起拇指,由衷赞许道:“能与万国俊这等小人如此耐心磨牙,王公子还是深得令尊谨慎之风啊!”   王无择笑道:“付大人谬赞了,小可从小就跟着家父行军打仗,谨言慎行惯了,能不得罪人,便尽量不得罪人!”   郭烨若有所思地突然问道:“王公子,若是今天万国俊不接你的梯子,不承你的人情。你又该如何呢?”   王无择愣了一下,片刻之后,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道:“王家只是不愿得罪人罢了,并非怕得罪人!”   言语之间还是那么和煦如风,但却还是多了一抹杀伐的霸气。   这是将门世家应有的霸气,与生俱来!   “懂了!”郭烨抱了抱拳,对着王无择又高看了几分,果然不是所有官宦将门之家出身的孩子,都是纨绔子弟啊。   未来能掌一家一族之权柄者,更非庸才。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纨绔子弟,不肖子孙啊?家族底蕴,世家福荫,只会让一代更强一代,比起寒门子弟来,从出娘胎那天起,这些勋贵子弟就已经站在了寒门子弟的终点,作为起点了。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之后,王无择便和付九一起送郭烨等出门,重新踏上了东行的旅途。   “啪!”   随着昆仑奴一声鞭响,载着郭烨等人的牛车,就又“轧轧”地上路了。   徐问清、任斗牛等人策马相随,毕竟牛车坐不下这么些人。   王无择目送他们走远后,便领着伴当,告辞离去。   付九独自站在长乐坡的高岗上,目送着牛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嘴里喃喃道:“这一去,怕是又要多风雨了。不管喽,到了洛阳地界儿,那就是洛阳不良司的事儿啦,跟我老瘸子无关啰。”   他凝眸极目远眺,隐约见着,洛阳方向的天空上,风云聚会,气象万千! 第064章 泠口堡见闻   车辚辚,马萧萧。   两日的光阴,转瞬即逝。   这天,又是小半日的跋涉。   颠簸的车厢里,张小萝早没了刚出发时的欢快,倚着身子耷拉着脑袋,靠在车壁上,哭丧着脸问郭烨道:“郭大哥,还要多久才能到打尖的地方呐?再这么颠下去,我都要散架啦。”   她这一开嗓子,李二宝也开始抱怨了,这两小只都是好动的主儿,将他们关在这车厢里颠了两三天,不难受才怪。   郭烨闻言不由得苦笑。   也怪不得她俩娇气,便是郭烨自己,也被这泥泞的路面折腾得快崩溃了。   大唐的驿路多为夯土筑路,又赶上刚下过一场雪不久,融化的雪水把道路搞得泥泞不堪。   若此时还在长安那便罢了,会有专人往要道上撒沙子来避免泥泞,称之为“沙堤”。甚至郭烨还曾听闻,那些个钱多得没处使的大户人家,干脆把铜钱用麻绳串起来之后,竖着一排排插在路上防滑,那个才真叫排场。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哪有那许多便利,也只能靠自己苦捱罢了。   他们这一路行来,牛车不是打滑就是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若非付九给他们雇佣的昆仑奴赶车的手艺确实不凡,恐怕这一路还要多遭几分罪。   “再忍忍,我问问!”   郭烨撩开车帘,向外头策马而行的徐问清问道,“老徐,还要多久到打尖儿的地方?”   “快了!”   徐问清等人骑着马,其实屁股比坐牛车的更遭罪。听到郭烨询问,他擦了把汗,白白胖胖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再走几里地,便是泠口地界了。往常这官道也好走,最近下了雪又出太阳,路太泥泞难走了,不然咱们早到了。”   “太好了!”   车厢里的张小萝竖起耳朵听罢,欢呼道,“到了那儿,我一定要舒舒服服洗个澡,美美地吃上一顿!”   “泠口地界?那今晚打尖的地儿就在泠口堡了吧?”一旁策马的任斗牛问道,口气中透着失望。   徐问青点了点头,苦笑道:“可不是嘛!”   郭烨见状,不由问道:“怎么了?听你们这意思,莫非进了这泠口地界,有何危险不成?”   “危险倒是没有……”   徐问青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等到了地头,进了泠口堡,你们自己一看便知。”   泠口堡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个修筑着城墙的大村镇,是泠口地界方圆几十里唯一能打尖投宿的地方。要想走出泠口地界,必须先过泠口堡。   “呃?奇奇怪怪的。”   郭烨被闹得一头雾水,越发想弄明白这泠口堡到底怎么回事。待他再要细问的时候,徐问青双腿一夹马腹,高喝一声:“嘚~~驾!”   徐问青一骑绝尘,自顾自地跑到前面开路去了。   牛车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跟着,很快,就进入了泠口地界,进了泠口堡。   牛车在堡中不平的道路上行走着,郭烨和纪青璇他们通过车厢两旁的窗户,掀开帘子,看到了徐问清口中泠口堡的全貌。   道路两旁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也没有他们印象中有妙龄女子当街沽酒,更没有店家站在门口吆喝揽客。   两旁,是一片破败的茅草房,开裂的夯土墙上搭着杂乱的茅草顶,一副残败破落,贫瘠寒酸的样子。   “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泠口堡?”   看着眼前的破败,郭烨神情明显呆滞了一下。毕竟从长安一路走出来,哪处不是繁花似锦,哪处没有鳞次栉比的店舍?   张小萝更是小嘴一瘪,颇为泄气道:“呜,我的美食,估摸着是没指望了……”   牛车慢悠悠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行走着,路边,时不时能看见三两个歪戴幞头的闲汉,懒洋洋地坐在自家茅舍廊下,晒着雪后初晴的阳光。   看到郭烨他们这家豪奢的牛车路过,还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从屋中走出,茫然地望着他们这些生客,眼中透着浓浓的艳羡。   “这……这也太穷了吧?这还是天子脚下的近郊吗?”   毕竟泠口堡地处长安通往洛阳的路上,却落得如此贫瘠困苦,让见惯了长安繁华富庶的郭烨等人,委实有些无法接受和适应。   长安繁花似锦,洛阳富贵如霜,纪青璇也好,李二宝也罢,在他们的印象中,大唐盛世该是河清海晏的,怎会这般惨状呢?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突然从不远处一间茅屋里响起。   就见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   在他身后,一对瘦小的孩童正赤着脚,拼命追赶出来,小脚丫“吧嗒吧嗒”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三步一滑,很快就摔得浑身脏兮兮的了,但他们还是不放弃,扑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   其中个子高点的孩童是女娃子,她抱着男人大腿,哇哇哭喊着:“这是家里最后的钱了,这是家里买米添口粮的银钱,你不能拿走!”   “反了你!撒手!”   男人用力掰开两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堡口跑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打家劫舍的强人?”   李二宝顿时怒火中烧,抄起车里的双锏,正要跳下牛车,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好贼子!光天化日也敢打劫,真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   一声娇斥下,一道倩影抢先跳下了牛车。   居然是纪青璇!   这还是郭烨第一次见纪青璇强出头。   一直以来,这妮子都是沉稳淡定的紧,没想到今天这么不淡定。   只见纪青璇跳下牛车之后,抽出腰间的蛇皮软鞭,轻轻一抖,那鞭子便如游蛇一般蜿蜒而出,一下就缠住了那男人脖颈,随即用力一拉,将他拉倒在地。   她上前一步踩在那男人的手臂上,斥道:“堂堂七尺男儿,却在光天化日下强抢两个孩童,你知不知羞?”   那男人吃了纪青璇一鞭,手背又被纪青璇踩得死死,但却也不服软求饶,而是将头一抬,瞪着眼珠子嚷道:“你这女人好生奇怪,我拿我自家的钱,要你多管闲事?”   “什么?”   纪青璇顿时懵了。   郭烨他们此时也纷纷下来牛车,被男人的话搞迷糊了,不是说抢劫吗?   这时,就见刚才那两个孩童突然对着纪青璇一阵捶打,口中叫道:“你放开我爹,你不要打我爹!”   纪青璇:“……”   刚才明明不是这俩娃追着男人要回钱财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他俩的爹了?   李二宝在一旁看得呆呆,向那男人问道,“你是这俩娃的爹?”   “不是他俩爹,难不成还是你爹啊?”男子的嘴巴挺横,看得出来,平日里在这泠口堡中也是泼皮耍横的主儿。   “我看你是真欠收拾!”   李二宝专治各种不服,哪能惯着他?   一见这厮出言不逊,立马撸起袖子就要好捶他两下。   不过还是被身后的郭烨给扯住了冲动。郭烨让纪青璇也将这男人放开,让他起来先,毕竟人家拿的是自己家的钱,算不上抢劫。   纪青璇一挪开脚,男人便从地上扑腾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坷垃,嘴里嚷着:“你这娘子,看着娇滴滴,出手却是真重,险些将我这手踩断了!”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郭烨疾言厉色地对男人喝道:“纵然你是这两个娃子的亲爹,也断不能拿了家中口粮钱就跑的道理!看你这模样,莫不是要去赌坊博戏?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孩子断顿饿肚皮,你都不关心?”   在唐朝,赌博几乎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是女皇本人,也曾主持过赌局,令文武百官都加入参赌。民间赌坊更是流行叶子戏,不知多少人因此输得倾家荡产。郭烨在万年县当捕头马那会儿,见过太多这种赌博赌得六亲不认,卖妻典女的事情。   眼前这男人刚才那一出,委实像极了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徒。   “谁……谁去博戏了啊?”   那男人不忿地叫道:“你莫要冤枉我!我这钱也不是给自己花,我是拿了这钱给堡口的菩萨添些香油钱!我们泠口堡的日子本来就过得清苦,若是再没有了菩萨保佑,哪里还能过得下去?”   “啥?香……香油钱”   郭烨瞪大的眼珠子,出卖了他内心的惊诧,这尼玛太荒唐了吧?饭都吃不上了,还要给菩萨添香油钱……呃,这比拿去赌博更荒唐!   “你们这些外乡人,尽是多管闲事,我花自家的钱,干你们何事?莫要耽误了我向菩萨添香油钱的吉时!”   男人数落了郭烨他们一句,趁着众人恍惚之机,稍不留神,一溜烟跑了。   这事儿也不好去追,毕竟对方没犯法,拿的是自家的钱,你总不能阻止一个虔诚的信徒去给菩萨添香油钱吧?就像这男人自己说的,他花自家的钱,旁人怎么都没资格置喙不是?   只是眼前这两个娃儿实在可怜,一男童,一女童,面黄肌瘦,孱弱不堪,站起来还没有李二宝的肩膀高呢。小小年纪,本是长身体的时候,却食不果腹,还摊上这么一个中了邪似的爹。   纪青璇心生不忍,转身从车上拿来了众人充当干粮的胡饼,递给姐弟俩。   这俩姐弟显然是饿极了,接过胡饼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谢谢,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碎渣沾在小脸上,狼狈中又透着几分可怜。   “慢些吃,别噎着,车上还有呢。”   纪青璇蹲在姐弟俩面前,虽浅笑温言着,但眼中带浓浓的怜悯和不忍心,还是暴露无遗。   郭烨平日里见到的纪青璇,要么寡情无语,素如雏菊,要么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像这般柔软的时候,还是不多见的。   此时雪后初晴,清朗的阳光从雪云的缝隙中散落下来,映衬在纪青璇的脸庞上,格外的清丽动人。   郭烨心中暗暗惊叹一声,女人啊,真是水做的,流水潺潺,你不知道下一刻,她是什么状。   等到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好几个胡饼之后,他俩终于吃饱了,众人这才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问了出来。   这对姐弟姓赵,他们的父亲叫赵九奴,一个在泠口堡中再普通不过的人家。这赵九奴原本是一个勤劳的农夫、也是一个舔犊的父亲,一家人虽然贫困,却也算过得下去日子。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不久前发生了改变。   原来泠口堡外,有一座破庙,一直香火不旺,没什么人踏足。可不久前,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伙和尚,将这破庙翻修一新,从此就出现了神异之事。   这庙中泥塑木胎的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天降异象!   很快,便引得泠口堡里的百姓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拿出自己家底给庙里添香油钱,只为求神佛保佑,让他们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   泠口堡本就一贫如洗,如今又被这庙里的和尚这么一搞香油钱,更是让许多人家的家里揭不开了锅。而赵九奴一家,更是越求佛越贫穷,越贫穷就更越想求佛保佑。今天赵九奴拿着家里最后一点买米钱,也是孤注一掷,就想着让佛祖保佑,让他们家里以后吃饱饭不饿肚皮吧。   “荒唐!简直荒唐!天底下最荒唐之事了!”纪青璇气得直摇头,在她看来,这些乡民真是淳朴到不可理喻了!   “要不我们去看看?”郭烨看着眼前这两个饿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的孩子,觉得他们有必要管上一管这事儿了。   “好!”   纪青璇非常痛快地同意了下来,说道,“今天,我们就在这泠口堡打尖投宿了!本尉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装神弄鬼,坑骗乡民的口粮钱!鼠辈,什么大慈大悲,我看简直黑了心!” 第065章 庙小妖风大   纪青璇一行人,直奔赵家姐弟所说的那个破庙而去。   这庙就在泠口堡外,步行也是须臾即到。   众人出了堡门,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座小庙矗立在对面的山坡上。   上了上坡,众人看清了这小庙的全貌。   穷乡僻壤之地的庵庙,简单的两进庙舍,前主殿,后僧舍。僧舍不过几间,住不下几个和尚。不像长安城中那些重门深院的大寺,更无法与名刹古寺相提并论。   但偏偏就是这座简陋的小庙,却是香火鼎盛至极,寻常大寺都无法跟其相比。   主殿的灰色瓦片从墙头半遮半掩地露出来,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香火中。   众人徐徐靠近这小庙,眼睛就被这漫天香雾熏得火辣,耳中泛起一阵虔诚的唱经声来。乌压压的信众已经将这小庙的庙门围堵得水泄不通,郭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跪满了三拜九叩的乡民。   郭烨的脑海中猛然浮起一个词来,狂热!   “莫非全社的人都聚到这里来了?”   纪青璇站在跪了一地的人群后面,贝齿轻咬,眼神中透着不可思议。   社,又称社邑。最初是唐朝乡村祭祀土地神的场所。每逢春秋及岁末,又或者遇上日食、旱灾、洪灾、火灾等天象或天灾时,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久而久之,社就成了村民们举行聚会的地方。再往下发展,社又演变成了一种互助组织,一家有事,全村帮忙,大家一起出钱出力。   唐朝的社名目众多,加之唐人崇佛,社的很大一部分功能,便是从事佛事活动,名曰法社、香火社、燃灯社等。   此时聚集在这小庙附近的乡民人数众多,估计就算不是整个泠口佛事社的社民全员到齐,也相差不远了。   纪青璇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信徒跟前,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叟,她问道:“老人家,我想问一下,此处谁是管事的?”   僧有住持,俗有管事。通常像这种几乎全村佛事社出动来拜拜的,都是有人组织,有人领头管事的,不然在佛门庄严之地容易喧哗乱了秩序。   老叟停下了伏地叩拜的动作,指了指离他隔了五六个人距离的一道背影,说道:“俺们里正管着事呢,你们莫不是也冲着俺们这神庙异象来祈福的?俺跟你们说,可灵验哩……”   纪青璇不等他说完,便说了一声谢谢,指了指前刚才老人说得那道背影,示意郭烨进去请人。   毕竟她是女子,穿梭在人挤人的人堆里磨来蹭去,不合适。   郭烨挤进信徒人群中,来到那人的身旁,仔细观察,这人的衣着较之其他乡民确实考究些,毕竟是一地里正。   郭烨抱了抱拳,说道:“这位里正,借一步说话!”   然而这位泠口堡的里正,此时正认真地伏地跪拜,耳中环绕着一众信徒的梵唱,根本就没听到郭烨的邀请。   郭烨只得附在他耳边,提高了嗓门儿,高声喊道:“泠口堡里正,官府办差,望你协助!”   嗓门之大,别说这位泠口堡里正了,就连四周跪拜祈福的乡民都被惊扰到了。   里正是唐代乡村的实际长官。   大唐令规定:诸户以百户为里,五里为乡……每里置正一人,掌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察非违,催驱赋役。   简而言之,里正就是官府在民间的耳目和执行者。里正纵然在乡野间颇有权势,但终究是民,此时一听到官府办差,立马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点头附和道:“好说好说,这位官差大人,此处喧杂,我们外头说话。”   很快,郭烨带着里正挤出了人群。   尽管对郭烨冒然打断他跪拜祈福有些不满,但泠口堡里正还是拱手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何英,暂居泠口堡里正一职,不知客从何处来,又有何指教?”   毕竟纪青璇是此行的官长,这种问话之事还是要她来才合适,但纪青璇却摇摇头,示意郭烨自行问话。   郭烨对何英回道:“我等从长安来,要赴洛阳办差,途经泠口堡!何里正,我且问你……”   说到这儿,郭烨嗓音陡然变得肃然了起来,质问道:“你身为泠口堡里正,肩负保境安民,教化乡里之责。如今有妖人在泠口地界妖言惑众,借佛敛财,鱼肉乡民,你身为里正却不加以阻止,反而参与其中。且问你,该当何罪?”   郭烨到底是出身长安旧都,纵然久居市井之地,但身上九品不良人的官职却是货真价实的,此时话里话外将官威一摆出来,纵是一身常服,气度也自是不凡。   不过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之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随便吓唬住的,他问道:“阁下可有官凭?”   老滑头!   郭烨暗骂一声,这是信不过他们的身份啊。不过他也没拒绝,直接将敕牒和不良司的令牌拿了出来。   敕牒是吏部颁发的委任状,郭烨他们破了神仙娶妻案没多久,吏部就下发了他们加入不良司成为不良人的敕牒,敕牒中写明了他的姓名和官秩,隶属衙门等。   至于不良司的令牌,通体黝黑,威严肃穆,更有说服力。   何里正看完郭烨的敕牒和令牌之后,虽然对这个不良司知之不深,但九品官秩和长安衙门他是看得懂的,不良人之凶名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宗年间还是天子近卫呢。   顿时间,肃然起敬道:“果真是长安下来的上差啊!”   “那还能骗你不成?”   郭烨翻了翻白眼,说道:“何里正,你乃堂堂一地里正,十里八乡都以你为贤,你却如此蒙昧,崇信佛像开口这等怪相。若真是天将祥瑞,为何你这泠口堡的日子越过越穷,这明显就是借佛敛财的骗人鬼把戏!你身为里正,是协助我等拆除把戏,将功赎罪呢?还是继续助纣为虐,让那些和尚们继续鱼肉你们乡里?”   “这……”何里正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   郭烨指着跪满了庙门里里外外的信众们,对何里正说道:“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的乡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却还要将最后一点救命的口粮钱捐做香油钱,也许再过几日,你们泠口堡中又要饿死几人,冻死几人,身为里正,你于心何安?”   “这……”   何里正沉吟了一下,最后重重点了一下头,道:“我,我愿意协助上差!”   “好,头前带路,先让信众们让出一条路了,我们要进去!”郭烨挥了挥手,说道。   何里正走上前去,对着跪着地上的乡民们喊道:“诸位乡亲,你们都先起来吧,莫要跪拜祈福了。这位长安来的上差说了,这神庙异象乃是骗人敛财的把戏!”   这话一出,信众们顿时纷纷从地上爬起,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郭烨一众人。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信,眼中更是充满了愤慨,这个愤慨源于郭烨一行人。这些外乡人竟然说佛像开口这等天降异象,是骗人的鬼把戏,这简直就是对菩萨最大的不敬和亵渎。   “里正,菩萨将会庇佑我们泠口堡,来年风调雨顺,日子越来越好,你怎能说出这等不逊之话?”   “对极,菩萨开口,天降异象,泠口地界谁人不知?”   “里正莫要听这些外乡人蛊惑,他们肯定是眼红我们泠口堡出了祥瑞!”   ……   信众们三言两语,声声讨伐着郭烨他们。   何里正脸上尽是无奈之色,对郭烨说道:“上差,你会不会搞错了,菩萨开口,是真有此事。”   如果不是因为郭烨一行人官府的身份,何里正宁可相信菩萨神迹,也不会协助配合。   郭烨和纪青璇看着眼前信徒们狂热的一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都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了,不事劳动,不事农耕,还指着菩萨给他们过好日子。   荒唐至极!   郭烨带着何里正强行穿过前面几个信徒,来到信众们的中间,离庙门不过三步之遥,他准备好好跟信众们释疑一番。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从庙门里头突然跳将出来,大声嚷道:“诸位乡亲,莫要信这外乡人的鬼话!菩萨开口此等异象,我们泠口地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天将祥瑞,这是好事百年难遇,这是我们泠口堡的福祉啊,菩萨怎容这些外乡人玷污?他们今日侮辱了菩萨,他们可以一走了之,最后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泠口堡的穷苦人家?”   此言一出,信众们的情绪瞬间被挑起点燃。一时间,出言指责和声讨郭烨他们的信众越来越多,真有些群情激奋的架势。   但郭烨什么场面没见过?平康坊几十家妓馆的老鸨,他都能应付下来,更何况挑拨民愤这种小手段?   他将目光锁在这个獐头鼠目的男子身上,冷冷地打量着他,嗤笑一声,讥道:“你跳的这么快,莫不是这庙里的和尚,许了你不菲的好处?”   “什么好处?你莫要胡说八道!”獐头鼠目男子第一时间否认。   “马老三,你莫要阻挠上差办案,退一边去!”   何里正认识这个獐头鼠目的男子,是他们泠口堡的无赖泼皮,这些日子没少往这小庙里跑。   说着,他低头对郭烨解释道:“这马老三是我们堡里的破落户,这厮从年头懒到年尾,有了上顿没下顿,全靠在堡里四处蹭吃蹭喝,不然早不知饿死多少回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四周的信徒们听去了,引得乡民们哄然大笑。   何里正对郭烨道:“上差莫急,这无赖汉我来轰他走便是!”   “且慢!”   郭烨抬手唤住了何里正,然后上前一把抓住了马老三的衣襟,问道:“既然是有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怎么会穿上一身这么好的衣裳?这布料、这做工,便是何里正,也未必有他这般考究吧?”   被他这一说,众人才注意到,这马老三身上的衣裳果然不似以前那般褴褛了。这衣裳,明显是新制的,如果郭烨不指出来,大家都没注意到。都是泠口堡的乡里乡亲,谁人不知逢年过节,马老三都是一身腌臢,从没见他换过干净衣裳。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懒汉,哪来的银钱置办新衣?   “咦?对啊,马老三,居然换新衣裳了,好气,这厮竟然有银子置办新衣,前些日子还找我家借了半斗米呢。”   “对啊,前些天我看他从你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得破破烂烂的!”   “这懒汉哪里来的银钱啊?上次赊我家柜台上的半壶酒,到现在都没结过。”   信众们对着马老三指指点点,纷纷议论起来。   马老三被指指点点的有些难堪,更有些心虚,眼神闪躲着,使足力气一把挣脱开郭烨的钳制,恼怒道:“你这外乡人,真是好笑!难道我马老三置办身新衣裳,还要跟你们请示不成?”   “你置办新衣裳,自然用不着跟谁请示。”   郭烨冷笑连连,继续说道,“但是你一个靠着借米来下锅的懒汉,怎么会有闲钱置办新衣裳,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呵呵,这有何好说道的?我正是拜了这会开口说话的菩萨,才得菩萨保佑吗,走在路上莫名就捡到银钱的!对,我的银钱是菩萨送财,让我平白捡来的,不可以吗?”   马老三说到这儿,不无得意地冲信众们喊道:“乡亲们,我们这般虔诚图的是啥?不就是想得菩萨庇佑吗?有我马老三捡钱的时候,就有各位得福报的时候,但是我们对菩萨要心诚,不能不敬啊!”   狡猾的马老三。   郭烨明知他这是在狡辩,但架不住信徒的狂热,刚刚对天降异象还一点质疑的声音,瞬间又因为马老三的话,被压了下去。   陆广白站在信众之外,看着这般景象,对身边的纪青璇、徐问青等人不由摇头叹道,“这世间之人啊,就爱不劳而获,就爱贪图便宜。不然这些鬼祟的把戏,又怎能骗人?” 第066章 假佛无真言   这时,庙里的和尚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有和尚迎到了门口观瞧。   “郭副尉,莫要与这无赖泼皮徒费唇舌!”   纪青璇带着一干人等,也穿过了人群来到了郭烨身边,说道:“是天将异象,还是故弄玄虚,进去一辩自知!”   “那好,”郭烨对两小只交代道:“二宝,小萝,你俩就守在庙门处,莫要放跑庙中任何一个和尚!”   “放心吧,郭大哥!”李二宝抽出后背双锏,倚靠在庙门处把守着。   张小萝也不甘示弱,将背上的大剑解下,嘭的一声,重重地磕在地上,依着庙门左侧,与李二宝左右呼应着。   纪青璇也对徐问青等人吩咐道:“徐、任两位不良人,你们围着这小庙勘察一圈,若是还有其他出口,务必将其守住,也莫走了一个贼人!”   “是!”徐问青、任斗牛等人抱拳领命。   不约而同地,郭烨和纪青璇都想到了一块去,各自安排的恰如其分。   见着眼前马老三冥顽不灵,还不肯退到一边,大有继续阻挠的意思。郭烨对身边的何里正提醒道:“何里正,你的乡民若是再阻挠办差,我身为不良人,便是将他一刀斩落脑袋,他也无处伸冤去!”   何里正脸色骤变,赶紧一把将马老三拉到了一边,疾言厉色道:“马老三,我告你别耍浑,你还看不出个好赖高低来吗?这几位长安的上差,我看都是出刀见血的主儿,你别作死啊!”   “里正,我……”   马老三欲要张嘴,却被何里正喝阻道:“马老三,你若再敢犯浑,我现在就让人放火,一把烧了你家茅舍。你信不信,只要本里正不开口,整个泠口堡就没人敢容你借宿?”   “呃……信,信!”马老三瞬间老实了。   一地里正,在乡里的权势之大,除了宗族势力的赋予,还有长年累月之积威。   对何里正而言,他出了泠口地界儿,可能就是个屁。但是在泠口堡的一亩三分地,他绝对说一不二,不容置疑。   何里正领着郭烨、纪青璇他们进了小庙。   小庙名为“云麓寺”,用于供佛的正殿并不宽敞,细细察看,也能看得出庙里新近翻修过的痕迹,在一些犄角旮旯里,依旧处处显出破败的本相。   正殿中央,一尊丈二高的佛像,端坐在缭绕的香火中,真容半掩,鎏金画彩,法相庄严。   “这佛像有问题。”   郭烨对纪青璇轻声说了一句,便三两步走近佛堂,来到佛堂的供桌前。   这一举动,顿时惹来殿内一干信众的愤怒。   对于他们而言,佛像只能远观顶礼膜拜,岂能靠近用手去摸?   这时,一名和尚也双手合十,上前劝阻道:“阿弥陀佛,施主,此举太过无礼了,切不可做出辱佛之事啊!”   和尚的声音蛮大,别说小小的正殿内,便是庙门口的不少信众,都能听见。似是在故意挑起信众们的怒火。   “呵呵,大和尚,到底谁辱佛,一会儿便知!”郭烨霍地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和尚倒也有恃无恐,淡定如常地说道:“也罢,施主自便!到时候菩萨要是怪罪下来,牵连了此地乡民,莫要说贫僧没有提醒过……”   “闭嘴!”   纪青璇见着和尚不停地挑唆着信众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俏脸一寒,厉声喝道:“你若是在这无事生非,阻挠办差,本尉现在就法办了你!”   “阿弥陀佛!”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一脸无辜地退到了一旁。   这一举动又惹来信众们的一番心疼和宽慰,胆大者更是对郭烨他们恶言相向。   郭烨不理乡民,而是绕着佛像缓缓踱步勘察了起来。   这佛像用的不是时下流行的“夹纻佛”制作工艺。   女皇陛下自登基以来,为了让自己的夺位名正言顺,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天选之女,她不仅追封起自己的祖辈父辈,还让人在民间宣称她乃弥勒佛下生、净光天女转世,大肆宣扬佛教,在各道各州各县府鼓励百姓礼佛崇佛。   恰恰正是因为她对佛教的大力支持和宣扬,让佛像的制造在这个时代也达到了一个巅峰。昂贵的铜铁佛像且不去说它,甚至为了便于抬着佛像上街游行,还衍生出了一种名为“夹纻佛”的工艺,专门用来制造漆器佛像。   何谓“夹纻”?   纻就是纻麻,一种可以编成麻布的麻类植物。   在制作夹纻佛的时候,工匠会先制作一个初具雏形的泥胎,然后在泥胎之外贴一层麻布,刷一层漆,然后再贴一层布,再刷一层漆,如此反复。   等到漆干以后,只要用水溶解掉佛像内部的泥胎,最后再进行描金和彩绘的工序,就能得到一个坚固又轻便的漆器佛像了。   夹纻佛这一工艺登峰造极的成果,便是当年女皇陛下命自己的面首,白马寺寺主薛怀义制造的天堂大佛。   这尊佛便是由麻布和干漆所塑,又称“麻主”,坐落在神都洛阳紫薇城内的礼佛堂中,这礼佛堂也叫天堂,与明堂毗邻齐名。天堂大佛高不可攀,据说一个指头里就可以塞得下数十人。   至于是不是真的郭烨也不知道,因为这尊大佛两年前便随着天堂的一场大火,付之一炬。而火烧天堂,延及明堂之人,正是当年督工明堂,制造天堂大佛的薛怀义。   事后半个月,薛怀义被杀。   两年前郭烨还在万年县衙当他的小捕头,自然无缘得见天堂大佛。但这些他都听朱有德讲过。   此时立于郭烨眼前这尊佛像,不是夹纻的大像,甚至连铜铁都不是,仅仅只是乡野破庙中的一尊泥塑。   “这手艺糙得很呐……”   郭烨绕着佛像转了一圈又一圈,品头论足中透着对佛像的不屑,让围观的信众们越发没了耐心。   “你说这佛像有问题,可看出端倪了吗?”纪青璇踱步至郭烨身边,低声问道。   郭烨点点头,道:“问题是有。”   纪青璇闻言一喜,急问道,“在哪里?”   郭烨冲着佛像基座下的位置轻轻一努嘴,“你看那里。”   纪青璇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定睛一看,才发现在落满尘埃的台基上,有一小块地方竟是被磨得纤尘不染,像是时常有人踩踏一般。   “我有八成的把握推断,这佛像中有机关。所谓的佛像说话,不过是有人藏在它腹中罢了。”郭烨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在万年县衙当捕头时,也查办过一件菩萨流眼泪的敛财案子,与这桩案子极其相似,案犯也是躲在佛像腹中作案。当时那尊佛像的手艺,可比这尊泥塑要精良多了。”   “那还等什么?”   纪青璇蹙了蹙眉,催促道,“直接将这机关打开,好让乡民们知晓真相啊。若是能在佛像肚中揪出案犯来,那就更好了,让他们哑口无言,当场认罪!”   “我刚才触碰了一下踏板处的机关,应该是被人躲在里面扣死了。这种情况,若非里面的人从内叩开机关,不然就要将佛像强行拆开了。”郭烨面有难色地说道,“你觉得里面的人会主动打开机关吗?”   “呵呵,他不开便不开,那有何难?”   纪青璇好笑道:“我们直接将二宝、徐问青等人唤进来,将这佛像强行拆开便是!”   “别别别,使不得!”   郭烨赶紧阻止了纪青璇的冲动,指着佛像,说道:“这佛像可拆不得!你先看看这尊佛像是哪尊菩萨再说吧!”   纪青璇抬头一看,只见这尊佛像袒胸露乳,大腹便便,笑口常开。   这是一尊弥勒佛!   她微微错愕了一下,很快,她的面色也僵住了。   这……还真是拆不得! 第067章 奇兵来解围   为何拆不得?   因为小庙供得这尊佛,乃是弥勒佛!   要知道女皇陛下为了让夺位显得位正言顺,在登基之前就让人在坊间吹嘘她乃弥勒佛下生、净光天女转世,这事出力最多的当属丽竞门。   若是郭烨真依了纪青璇刚才所提议的,强拆弥勒佛泥塑,那岂不是对女皇陛下的不敬?这事若是被人拿捏在手里,有心大做文章,便是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都是轻的。到时候赴洛阳面圣,就不是去领功请赏了,而是去送脑袋了。   郭烨明白,刚才那个和尚为什么有恃无恐,因为吃定他们不敢强拆弥勒佛像。   既是拆不得,更是不敢拆!   他们可以想办法说服泥塑腹中的和尚出来,或者用其他办法逼迫他自己打开机关,唯独不能强拆损坏佛像。佛像一旦强拆被损,就落人口舌了。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之时,突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庙门处响起:“让开让开!苗某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在这装神弄鬼?”   声落地,人已至。   只见一个形貌昳丽、比常人足足高出一头的昂藏大汉,从殿门外一步一步迈了进来。   大汉的身后,跟着五六名常服佩刀的随从,随他鱼贯而入庙中。   对于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郭烨和纪青璇彼此对视一眼,从大汉的气势和他这些随从隐约中透着的肃杀之气,他俩可以推断,这些不速之客绝对也是不俗之客!   这时,负责把守庙门的李二宝和张小萝也跑了进来,面有愧色,八成是因为没有拦住这些不速之客的闯入。   郭烨摆摆手,示意他二人回到庙门,继续看守。   大汉走到郭烨和纪青璇的跟前,拱了拱手,笑道:“鄙人苗雄,公务在身,不便通报来路,还请见谅。观二位朋友的行止,莫非也是要揭穿这庙中贼秃的勾当?”   “也?”   郭烨听出他话中关键,直问道:“莫非你们也是为这和尚的骗人把戏而来?”   “哈哈,苗某也是昨日与扈从们途经此地,听闻这庙中天降异象,泥塑的菩萨竟然开口说了话,便来了兴趣偷偷混进信众队伍中,到此暗中查勘。果然——”   大汉苗雄倒也直爽,没有半点遮瞒地说道,“依苗某所见,这就是一出骗局,不过是几个不知真假的和尚,在此借佛敛财罢了!”   “巧了,我们也是路见不平,见不得这些和尚在此设奇巧之局,借佛敛财,坑骗这些乡民,所以才来此处一探究竟的。”郭烨见苗雄如此坦荡,也是心生喜欢。   苗雄问道:“相逢便是缘份,不知兄弟高姓大名?”   郭烨抱拳道:“在下郭烨,长安人氏!”   苗雄哦了一声,将目光从郭烨身上滑过,依次落到了纪青璇、陆广白的身上,冲二人微微颔首见过。   陆广白抱拳道:“晚生陆广白!”   纪青璇道:“小女子姓纪!”   苗雄问道:“郭兄弟,陆书生,纪姑娘,三位可瞅出了这骗局的端倪?”   郭烨笑了笑,指着佛像,说道:“苗兄是聪明人,我就不信你昨天查到今天,还会看不出这泥塑有问题。”   “哈哈,瞒不过郭兄弟,苗某确实瞧出了些端倪!”   苗雄酣畅大笑起来,目光在佛像上停留了片刻,问道:“郭兄弟,莫不是卡在佛像的机关之上?拆又拆不得,里面的贼秃又不愿主动打开机关?”   郭烨点头,一语双关道:“看来苗兄在殿门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了。”   苗雄不置可否地又是笑了笑,的确,他早就在庙门外看了许久的热闹。   郭烨又问:“苗兄既然这么问,显然是有什么解决之法了吧?”   苗雄痛快地回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请!”   郭烨往旁边退开一步,示意苗雄上前来一展身手。   苗雄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走上来,挽起衣袖,也同郭烨之前一般,绕着佛像前前后后地打量起来,不时还在佛像上这里摸摸,那里搬动一下。   不消片刻,他就直起身子,笑道:“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岭的,竟能一睹公输子机关术的苗裔,当真是意外之喜。不过昔年机关大家,如今却被后人用来做这般鸡鸣狗盗之事,想来公输子泉下有知,亦是无法瞑目啊!”   郭烨闻之,微微动容,因为他也瞧出了这佛像用得正是公输子机关术。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机关术,还是因为当年在长安侦破一桩菩萨流泪案时,通过案犯的交代口供中所知。没想到苗雄居然一眼就看破了佛像的玄妙关键之处。   “公输子机关术?”   陆广白站在郭烨和苗雄一丈之外,能听清二人的对话。   他虽然遍熟天下奇花异草知,但是对天下奇门机关术却知之甚浅。但是纪青璇对这公输子机关术却是略有耳闻,毕竟当初洛阳不良司中的诸多典籍,她都多有涉猎。   她趁着苗雄和郭烨的注意力在佛像之时,对陆广白简单讲了一下何谓公输子机关术。   她介绍道,这公输子就是公输班,因出身于鲁国,又被称为鲁班,乃是东周列国时的著名的能工巧匠,被民间尊奉为木匠行业的祖师爷。据说现在使用的锯子、曲尺、伞、井等都是他的杰作,更有传说他能以木作鸟,飞上天三天三夜都不下来,手艺之精巧可见一斑。   但是她也很意外,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小庙里,居然还出现了这等奇巧技艺。   佛像这边,就听郭烨问苗雄道:“苗兄既然看出这机关术的来路,想必也有法可破吧?”   “看穿容易,要破它却是甚难。”   苗雄摇摇头,在佛像基座上比划了几下,说道:“若苗某所料不差,此处当有暗门,可供出入佛像腹中空腔,不过以公输子机关术一贯的严谨,进入之后,当有机括可以从内部锁死,想从外部打开,除非暴力毁像之外,别无他法。”   “是的。”郭烨点点头,这也是他棘手之处,若是暴力毁像,岂不是就是强拆佛像,最终难逃一个毁坏弥勒佛,亵渎女皇陛下的大罪!   “要想不毁坏佛像犯了今上之忌,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姑且试之!”   苗雄说罢之后,又摇了摇头,道:“不过此法有些落了下乘,恐让郭兄弟、纪姑娘等年轻俊彦们笑话!”   “哈哈,苗兄言重了,办法无关上乘下乘,能揭穿骗局,让乡民们不再受骗失了钱财,便是功德无量之上善之法!”郭烨认真说道。   “郭兄弟说得在理,听得老哥我心里一阵舒坦儿,”苗雄点点头,说道,“那苗某便试上一试!”   郭烨请了请手,道:“苗兄,请!”   苗雄回头对自己的随从吩咐道:“去打一桶金汁过来。”   金汁?!   听到需要此物,众人也是微微一诧。   郭烨和陆广白连死人都天天打交道,所以不在意,倒是更好奇苗兄破解之法。   纪青璇毕竟是女儿家,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什么是金汁?   金汁就是俗称的粪水。   金汁不过是雅观一些的称呼罢了。   战时两军对垒,往往就有用金汁浸泡箭簇,又或者把金汁烧热顺着城墙倾倒下去,伤者莫不发疽而死。   但苗雄在这个时候需要金汁,纪青璇着实不懂。   苗雄的几名扈从,去了出云寺后头僧舍的院里,找到了茅厕。   出家人也是人,也吃五谷杂粮,所以茅厕里不缺粪水。   不消片刻,便有扈拎着个大桶回来了,桶中装着满满的金汁。   砰!   一大桶的腌臜物往这佛堂前一放,瞬间恶臭的味道弥漫开了。围观的香客们,掩着鼻子纷纷外退。   苗雄也不嫌恶臭恶心,从扈从手中接过舀勺,在粪桶中满舀了一勺金汁,走到了佛像之后。   “这可是你自找的,休怪苗某不教而诛。”   他冲着佛像背后某个位置看了两眼,淡淡地说道。   顺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郭烨这才发现,在佛像基座和佛像连接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小孔,只不过因为位置设计得实在太过巧妙,正好隐藏在佛像雕刻出来的衣袍褶皱下面,便是连他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不出意料的话,这个孔洞,应该就是佛腹中人用来呼吸空气的气孔了。   “此处乃是佛台,并非佛像,苗某此举,可不算亵渎了弥勒金身。”   苗雄嘀咕了一句,把手中的粪瓢往那小孔处一凑,二话不说就灌了进去。   这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看在郭烨等人眼中,简直就像是地府图影中手持钢叉的鬼卒,令人一阵恶寒。   “咕嘟……”   粘稠的金汁灌入佛像底座,发出沉闷的回响。   郭烨不由得又是一阵作呕。   再看那苗雄,却像是灌上瘾了一般,一瓢浇完,又来一瓢,源源不断地往那气孔中倒去。   不等一桶金汁倒完,那佛像中就传来了呕吐的声音,接着,只听一阵“嘎吱嘎吱”的机括声,佛像背后很快裂开一扇暗门。   霎时,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身影从中扑跌出来,嘴里不迭哀叫道:“莫灌了!莫灌了!贫僧认栽了!” 第068章 墨门有余响   佛像的暗门开了,从佛像中仓惶跌出之人,是个瘦小精干的和尚。   这厮现在狼狈至极,浑身散发着恶臭,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还沾着黄黄的金汁,惊得在佛像周边站着的郭烨等人,纷纷掩鼻退避三尺,直呼恶心。   佛像四周围观许久的信众们,看着眼前这一幕,纵是再愚昧,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骗子!这是一群骗子!”   “将我捐献的香油钱还回来。”   “直娘贼,我一家老小舍不得吃穿,全进贡了你们这帮贼秃,你们竟骗我们!”   “这些烂了心的贼秃,骗得我们好惨啊!”   “打死他们,莫让他们出了泠口地界儿!”   ……   愤怒的乡民们就像开闸泄洪似的,纷涌上前,叱责哭号着,把几个出云寺的和尚围起来痛殴。   这些底层的百姓是善良的,也是虔诚的,他们可以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和信仰,献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哪怕饿着肚皮。但是,当他们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希望粉碎,信仰破灭之时,往日苦难,万般压抑,都将会全然爆发。   善良的人一旦暴怒起来,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一时间,整个佛堂中群情激愤。   更有乡民试图将手中香烛扔向供桌前的帷幕,要不是郭烨反应快,一脚踢掉他手中的香烛,只怕就要火烧大殿了。   郭烨见乡民们如饥荒中的灾民般,煞着脸,红了眼,这是民愤激变的前兆啊。郭烨暗骂这些该死的贼秃骗子,骗谁的钱财不好?非要骗连饭都吃不上的灾民。   “住手!都住手!”   他高举起双手,大声呼喊,试图阻止众人。   可是他的声音,在乡民的愤怒中显得是如此渺小,很快就被狂潮般的怒吼给淹没了下去。   “打死他们!打死这些骗子!”   人潮涌动,混乱还在不断扩散,殿外越来越多知道真相的乡民,涌入大殿中。   郭烨一边护着眉宇紧蹙如临大敌的纪青璇往后退,一边冲着李二宝和张小萝高声道:“你俩从外面再招呼几人来,分开乡民,莫要伤了人!”   很快,两小只从任斗牛、徐问青手中临时抽调了几名不良人,第一时间冲入殿内。   李二宝举起包裹着麻布的双锏,张小萝解下连鞘的大剑,当作衙门中的杀威棒,朝着趋于暴乱状态的乡民们荡去。   两小只的力气何等强横,寻常两三个壮汉也未必及得上,又何况这些面黄肌瘦的乡民。剑锏扫过,周围的人瞬间被挤翻了一地。   殿内的苗雄,也下令自己的扈从们协助平乱,再三叮嘱,莫要伤了乡民。   出云寺的佛殿本就不大,有不良司和苗雄两拨人的干预下,濒临暴动的乡民们很快就被隔离开,那些被设局骗财的贼秃们,被带到殿内的角落里看管了起来。   郭烨向角落看了一眼,也不禁暗暗咋舌,乡野村夫村妇们,下手委实不知轻重,这揍得有点狠了。   短短片刻,几个和尚就都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特别是那个身上沾了金汁的和尚,被打得最惨,这会儿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但是,乡民们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些烂了心的贼秃,尽管被强行隔离开,但仍旧义愤填膺,喊打喊杀,人群中有个老妇“哇”地嚎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喊道:“不能放过这些骗子!我那可怜的孩儿啊,生了重病卧床不能下地,他们骗我说喝了符水就能好,现在是钱财被他骗去了,我那孩儿还是不见好。”   老妇的控诉,再次又勾起了其他人的伤心事,乡民们纷纷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没错没错,这帮杀千刀的,也是这么骗我的!我那老父亲,至今不见好。”   “狗日的,说什么拜了菩萨财源广进,我家秋种的种子钱,都拿来供了他们,他们竟如此骗我。”   “菩萨啊菩萨,您开开眼呐,我赵柳氏素来虔诚,平日行善为乐,今日却被这些畜生不如的……”   ……   ……   此起彼伏的哭声,一浪盖过一浪的控诉声,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张小萝和李二宝,都心生不忍,觉着这些乡民们委实太可怜了。   “我们不过是外来之人,非泠口地界的署理官员,很难让他们信服。”   纪青璇看着眼前一幕,走上前来,对郭烨说道:“既然已经戳穿了骗局,那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后续事宜,不如交由本地的乡老里正处置。”   “我同意纪姑娘的提议,”苗雄点了点头,抚掌说道,“有道是强龙不雅地头蛇,莫看我们这些人在此地鲜衣怒马的,但要说到威望,还真不如本地小小一里正耳!”   “我也是这么想的。”郭烨嗯了一声,对着身后招招手,喊道,“何英何里正,请上前一步来!”   刚才乡民在殿内暴乱时,何英被人群挤到了墙角,见着乡民们揍那帮骗子和尚,他心里是痛快的,于是就躲在角落里看起了热闹。自打当了泠口堡的里正,就没人敢骗他何英何里正,只有他跟人敛财的份儿,如今被这些和尚们搞得这个天降异象,菩萨说话的把戏,骗得团团转,何英岂有不气之理?   所以一开始乡民们揍和尚,他是赞成的,必须教训教训这帮骗子。但是后来越演越烈,濒临暴动,那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听着郭烨招呼自己,何英赶紧扶着被挤歪的幞头,匆匆忙忙地走出来,来到郭烨跟前。   郭烨说道:“何里正,我们刚才的话你听清了吧。”   何英点头回道:“听清了,听清了。”   郭烨提醒道:“骗子虽可恶,但罪不至死,若是在你地界上被你的乡民暴乱致死,一旦州府衙追责下来,何里正,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里正,便是你们本地的县尊老爷,都吃罪不起的。”   “这……”何英倒是有点不屑这话,觉得郭烨夸大其词了。   郭烨见他不服,低声说了一句:“他们虽是骗子,但也是和尚,哪怕是心术不正的和尚,终归还是和尚。如今天下崇佛,佛门大兴,当今圣上更是自比弥勒转世,你若是活生生打死了这些和尚,你觉得你还能吃罪得起?所以教训一番,让他们吃点皮肉之苦,剩下交由地府官府查办,才是聪明之法。”   “啊?”   何英惊呼一声,顿时明白了郭烨话中之意,赶紧揖首一番,道:“明白了,明白了!郭副尉所言极是!剩下之事交由我办便是!”   何英赶紧跃出人群,快步走到被隔离开的乡民那边,用本地的俚语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其中夹杂着威吓之语气。果然,县官不如现管,乡民们对一地里正支敬畏,远超什么长安来的上差。   不消一会儿,沸腾的民怨便渐渐平复了下去。   何英随后对几个年轻的乡壮挥挥手,道:“你们几个去后头找些绳索,将贼秃们捆起来,我们抓他们却见官,让县尊老爷给我们主持公道!”   “对对对,抓他们去见官!”   有了里正带头,一群乡民立刻张罗着寻来绳索。   众人七手八脚的缚了几个和尚,一拥而出大殿,自去见官去了。   至于之前在小庙外给贼秃们做托的马老三,见风向不对,赶紧跟何里正求饶,自愿转为重点人证,去指证这群贼秃。   转眼间,刚刚还人头攒动的云麓寺里,人去屋空,就只剩下一众不良人和苗雄的人了。   苗雄环顾了一圈乱糟糟、臭烘烘的殿内,摇了摇头,向郭烨等发出邀请道:“我见这小镇虽穷,景致倒颇佳。择日不如撞日,苗某与诸位在此地相遇便是缘分,不如我们移步这寺庙东侧的高丘上,由苗某做东,请诸位小酌上一杯,如何?”   郭烨看了一眼纪青璇,这事儿还得问小娘皮。   纪青璇点点头表示同意,折腾了这么好大一会儿功夫,正是又饥又渴时。   郭烨领会,冲苗雄拱手抱拳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跟苗雄叨扰几杯水酒喝上一喝,苗兄,请!”   “请!”   众人谦让着出了寺门,不过百余步路便来到了苗雄说的高丘。   很快,苗雄的扈从们就上前来用障幕围起一圈空地,将吃酒用食之地隔了出来,随后熟练地铺好食单。苗雄请郭烨他们席地坐定。   所谓食单,便是席地饮食时用于铺在地上的布,唐人热衷于郊游野餐,从皇帝到平民皆如此。因此,很多人外出时都会携带食单,遇到山清水秀之地,趁兴来个野餐,岂不妙哉。   此时虽为冬日,但是在场的不是年轻人,便是习武之人,所以沐浴在阳光下,倒也不觉得冷。   不消片刻,又有苗家扈从去而复返,从拴在寺外的马背上取来了吃食。   郭烨和纪青璇等人见此番情景,不禁暗暗好奇,这苗雄究竟是何许人也,出门在外所带的干粮竟如此豪奢,除了充饥的胡饼主食之外,竟然还有酒有肉。   “好酒!”   郭烨端起酒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那杯中荡漾的酒液色如琥珀,赫然竟是从波斯传进来的名酒“三勒浆”!   据说此酒需以庵摩勒、毗梨勒、呵梨勒三种果实为原料,经三十日酿造而成,故名“三勒浆”。最上等的三勒浆甚至要求酿造的日子必须是八月一日,价值不菲,非平民所能品尝。苗雄能饮得起此等名酒,显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苗兄如此不凡,想必也是师出名门吧?”   推杯换盏间,郭烨有意无意地打听起苗雄的来路。   苗雄笑了笑,他知道郭烨在旁敲自己的来路,不过也没回避,坦然告之道:“说来,我们苗家祖上,与那帮骗子和尚的师承也算宿怨已久了。郭兄弟,纪姑娘,你们还记得这些和尚骗人的机关师承何处吗?”   纪青璇抿了一口三勒浆,轻轻问道:“不是说师承公输子的机关术吗?”   “然也!”   苗雄道:“他们是当年机关大师公输班的徒子徒孙,而苗某呢?则是当年墨家的传人!”   “公输班……墨家……”   郭烨念叨了一番。   一旁的陆广白哦了一声,点头道:“那真是数百年的宿怨!”   “是呀!”   苗雄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三勒浆,一饮而尽。   墨家!   墨家始自墨子,以“兼爱”、“非攻”、“明鬼”、“尚贤”为宗旨,在东周列国盛极一时,与儒家并称为“显学”。   而苗雄所言墨子和公输子的宿怨,同样也是源自那个年代。   当时公输班为楚国作云梯攻打宋国,墨子路见不平,前来阻拦。   双方在楚王宫中以衣带为城,竹片为器,模拟战斗,最后公输班的攻城器械都用尽了,墨子还游刃有余,楚王因此不得不放弃了攻宋国的打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公输家和墨家两大机关术流派结下了绵延数百年的恩怨。   直到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饱受打压,渐渐式微,而公输家也沦为民间修桥盖房的木匠行当,双方的恩怨才渐行渐止,直至销声匿迹。   众人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在一日之间,见到了两大机关术流派的传人,当真是巧合到了极点。   聊了一会儿祖上的荣光之后,苗雄对于一些关乎己身的问题,却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郭烨知趣,也不再多问,只是专心饮酒吃菜。   待到酒过三巡,纪青璇给郭烨使了个眼色,郭烨便主动站起来告辞道:“苗兄,时辰不早了,今日且到此吧!再喝下去,怕是要误了我们下面的行程哩!”   “好,我辈皆是闲云鹤,总有山水相逢时,剩下的酒,我们留待下次再喝!”   苗雄极尽洒脱,闻言也不挽留相劝,畅声一笑,便命随从撤了酒菜,和不良司众人并肩出了帷幕。   下来高丘,众人走到云麓寺门口,却见到一大两小三道身影,正拘谨地站在出云寺小庙门外。偏斜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苗雄不识得这一大两小,郭烨却识得。 第069章 东行二三事   “是你们?”   郭烨看着云麓寺外站着的一大两小,稍稍有些意外。   这三人正是郭烨他们之前进泠口堡时,遇见的癫汉赵九奴和他的两个儿女。不过此时的赵九奴,早已没了初见时的癫狂和盲从,恢复了乡野间随处可见的农夫模样。   看到郭烨望过来,赵九奴的脸上挤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尬笑,他慌忙地将手心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拖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快步走到郭烨等人跟前,长揖到地,诚挚地说道:“多谢恩公揭穿了那些贼秃的骗局,否则小人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欺瞒多久!”   “你快些起来!”   郭烨和纪青璇一左一右,赶紧将对方搀扶起来,纪青璇摇头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以后一定要好生待你的孩子,莫让她们再饿着肚子了。”   纪青璇看着这两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心里又不由自主的柔软了起来。   “是啊,这位女上差教训的是。”   赵九奴起身后,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瓜,有些汗颜地自嘲道:“这些日子,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倒是苦了我家这俩娃子啊!我家孩儿说,贵客还给了他们吃食填肚,这……这小人,真是枉为人父了。”   “好了,这个谢你也答了,就莫要在我们这耽搁功夫了。”   郭烨说道:“我看你们泠口堡的乡民,都跟着何里正去官府了,你也赶紧跟着去吧,兴许还能追讨一些被骗捐的香油钱回来。”   他记得这是赵九奴把家里的口粮钱都拿去捐香油钱了。   “我们何里正说了,不用那么多人跟着去官府,闹哄哄的,讨要回来他会来统一退还的。”   赵九奴说道:“我观诸位恩公也是在寻投宿之地。我看天色也渐晚了,这泠口堡中委实不好找打尖儿之所。若是不嫌弃我那茅舍简陋,不如便随小人同去家中暂宿一夜。也让小人报答诸位的恩惠。”   说罢,他见不良司众人还有苗雄等人,虽然之前没见过,但他猜想应该也是跟诸位恩公一起的,遂大方邀请道:“这位贵客,也请一起吧。”   “这……”郭烨转头去看纪青璇,让她拿主意。毕竟赵九奴说得是实情,天色渐晚,泠口堡也不是什么繁盛之地,打尖的客栈估摸着不好找。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毕竟不良司这边这么多人,苗雄那头又是扈从一堆,这都到赵九奴家借宿,是不是会给赵家添负担。赵家的穷,她是瞧得真真儿的,不然也不会把口粮钱拿去捐香油。   想了一下,她准备开口婉拒,却冷不防袍袖一紧,原来是赵家姐弟俩扯住了她的袍袖,“姐姐,你去我家坐坐吧,好不好?”   姐弟俩年纪虽小,却知道好赖,纪青璇的好,他们记在心里。   在他们天真的大眼睛凝视下,纪青璇很快败下阵来,微微点头,道:“好,我们今晚就借宿你们家。”   “这样吧,纪姑娘,郭兄弟,”一旁的苗雄提议道,“某家随你们去他家借宿一夜,至于我这些扈从,就莫要管他们了,在泠口堡这种地方,给些钱银还是能寻到民居投宿的。”   苗雄是何等的精明锐利之人,从赵九奴与赵家姐弟的穿着和打扮来看,就看出他们家境并不宽裕。这么多人过去先说能不能住得下,就算能住下,也是一笔极大的负担。   “大……主人,我等不能让你孤身独自一人……”苗雄的扈从急急地劝道,不过话未讲完,就被苗雄抬手示意,让他退下了。   郭烨他们虽然不知道苗雄的真正身份,但是也猜出他来历之不俗,所以对他扈从的反应也尚算理解,不会在意。   “苗大哥这个主意好,”他点了点头,对纪青璇说道,“那就让小萝、二宝、还有小陆随我们去赵大哥家借宿,老任、老徐大哥就辛苦一番,带着其他弟兄花点银钱到别家借宿一晚,如何?”   “可以!”纪青璇微微颔首,看向任斗牛和徐问青。   任斗牛和徐问青抱拳领命,率其他不良人先行离开,去寻借宿之地。   苗雄也对他的扈从吩咐了几句,便让他自行离去,解决今晚的过夜居所。   “各位贵客,我前头领路。”赵九奴拖着一儿一女,将郭烨这帮人带往自己家。   众人从云麓寺下来,再回泠口堡,不过百来丈的路程。   进了泠口堡,跟着赵九奴到了他家之后,郭烨和纪青璇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因为赵家,实在是太穷了。   他们早就知道赵家穷,但没有料想到,赵家竟然能这么穷。郭烨在长安当捕头那会儿,也见过不少苦主家里的破败,但像赵九奴他们家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坐家徒四壁。   他细心地发现地上有重物压过的痕迹,应该是家具的压痕,如今家里空空荡荡,看来赵九奴这些日子被云麓寺的骗局迷了心智不轻,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典当了。   真是可怜可悲又可恨。   郭烨微微摇了一下头。   赵九奴见郭烨摇头,还以为郭烨是嫌弃自己家里寒酸,忍不住臊道:“这……哎,以前我们家虽说破败,但也不至于斯。这个,这个……”   “无妨,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郭烨能明白他的局促,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郭烨心思灵巧,一眼就看出赵九奴的歉疚,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句。   “许是恩公贵客们来了哩?”   这时,一个瘦弱的妇人端上来一口大锅,走进了屋里,跟众人打了声一咋呼。她将大锅放在屋中仅有的一张案几上,手脚麻利地又从屋子外头取来几副缺边烂沿的土碗竹筷,给众人一一摆好。   “诸位贵客,这是小人的浑家。”赵九奴指了指那妇人,介绍道。   大家看赵九奴的媳妇,虽说穿得也是寒酸,但却胜在干干净净,给人印象极佳。   “奴家赵柳氏见过诸位贵客!”   赵九奴媳妇虽出身乡野,却也是个粗懂礼数之人,她欠了欠身,对纪青璇等人说道,“乡下地方也没啥好招待的,给诸位贵客备了些粗鄙的吃食。”   说罢,赵柳氏对着赵九奴说道:“天色尚早,我先带孩子们出去捡点柴禾,你陪贵客们用食。”   一旁的赵家姐弟此时正眼巴巴地看着大锅,一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样子。   赵家是什么情况,在场谁人不知?最后的口粮钱都被云麓寺的贼秃们骗了,估计这顿招待的饭食都是跟邻居家借的。赵柳氏把孩子带出去捡柴禾,无非是想把吃食留给客人,人再穷也不能失了礼数。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无不动容。尤其是纪青璇,鼻头不禁一阵酸楚。   她说道:“我们仅是借宿,这吃食还是留给孩子们吧。”   郭烨点点头,说道:“对极,我们早前沾着苗兄的光,已经用过胡饼,也喝过了三勒浆,赵老哥,赵家嫂子,无需这般客气!”   “这……”   赵九奴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各位恩公来我家借宿,我不招待吃食,岂不让周围邻里笑话?”   说着,赵九奴冲自己浑家偷偷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将孩子带出去。   郭烨见状,灵机一动,说道:“既然赵老哥一家诚意拳拳,我等也不能拂了他们一家的心意。不如这样,我们与赵老哥一家共食,如何?”   纪青璇明白郭烨的用意,既不忍心吃人孩子的口粮,更不愿意拂了赵九奴一家的面子,毕竟人家去借了粮食招待他们。有的时候,体面也往往比肚皮重要。   随即,她附和道:“好主意,来,你俩跟姐姐来!”   说着话的功夫,纪青璇从赵柳氏手中将赵家姐弟牵手到案几边儿上。   她这么一弄,赵家夫妇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苗雄偷偷冲郭烨竖了个拇指,低声赞道:“郭兄弟和纪姑娘都是伶俐人啊,跟你们作品有,真痛快!”   “苗雄谬赞!”郭烨笑了笑,也跟着围了上去,看看赵柳氏做了一大锅什么好吃的。   当张小萝火急火燎地揭开了锅盖一看,不禁发出了一声“呀”的惊呼,问道:“这又是中原什么吃食呀?在扶余国不曾见过哩。”   大锅中,是一锅黄灿灿的饭食,一颗颗的粟米,色泽澄黄,颗粒分明,看起来跟小砂粒似的,粗硬无比。   “这个我也不晓得诶。”李二宝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吃过。   陆广白低声说道:“这叫脱粟饭!”   “脱粟饭?”   两小只一脸茫然,的确闻所未闻。   “你们不知也是正常的。”   郭烨出身市井,干得本就是跟贩夫走卒打交道的捕头,所以识得这穷人赖以糊口的吃食脱粟饭。   所谓脱粟饭,其实就是指用粗粗舂捣过一次的粟做成的米饭,属于下等人吃的很粗糙的食物。   但是对于如今的赵家而言,能拿出满满一锅的脱粟饭,俨然是最丰盛的招待了。   郭烨用竹箪装了一些在碗里,递给了纪青璇。这次纪青璇倒也不推辞,伸手接了过来。其他几人也纷纷用竹箪盛了一碗。   纪青璇和苗雄、陆广白他们还好,虽然脱粟饭入口粗硬干涩,口感极差,勉强还能适应。但两小只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怎么能吃得了这等粗食?这脱粟饭在他们吃起来,就跟生吞木屑一样,难以下咽。   不过好在二人虽打小养尊处优,却也是懂得分寸和体面之辈,他们也看出了赵家之贫寒,再看赵家姐弟俩吃得不亦乐乎,便将想要喊出的话,又憋了回去。是啊,赵家姐弟比他俩的年纪都要小上五六岁,为何他们吃得,自己吃不得?   郭烨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两小只的突然长大,对纪青璇说道:“出来转转,历练一番,也是有好处的。”   纪青璇看着两小只一眼,随后轻嗯一声,埋头继续细嚼慢咽着脱粟饭。   苗雄看着眼前这几个有趣的年轻人,面露笑容,突然又想喝酒了。可惜酒囊都被扈从们拿走了。脱粟饭他也吃过,的确是难以下咽,不过今天这顿却是吃得颇香。   对于赵九奴夫妇而言,招待的饭食能让客人喜欢,便是最大的满意。   用过了脱粟饭后,又闲聊了一番,赵家姐弟听着纪青璇姐姐讲着外面的世界,也生起了无限憧憬。天色渐黑,众人就在赵九奴家安歇了下来。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郭烨刚刚起来,就看到纪青璇已经早早地洗漱完毕,正在一言不发地收拾自己的行囊。   至于苗雄,起得比纪青璇还早些,人已经在茅屋外的院中了。   郭烨寻到赵九奴,想给他留下些银钱,没想到赵九奴却是坚决推辞不受,说道:“恩公,这钱小人可不能再要啦!方才那位壮汉恩公和那位小娘子,都已经给过小人银钱啦,再要便是贪得无厌了!”   “壮汉恩公,那就是苗雄咯?还有纪青璇也给赵九奴留了钱?”   郭烨摸了摸下巴,在心里嘀咕道,苗雄仗义热心出手豪阔他是知道,倒是纪青璇看着冰冷着脸,没想到却已经偷偷给了赵九奴钱。郭烨发现,这出来一趟长安,纪青璇越来越不像纪青璇了。   随后,他返身叫醒了李二宝和张小萝,一行人辞了恋恋不舍的赵九奴一家,准备与任斗牛他们碰头,启程上路继续赴洛阳。   谁知刚走出赵九奴家,就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这些人正是泠口堡的乡民,许多人围成人墙,堵在赵家的门口。   郭烨见状,吓一跳,若是领头之人正是泠口堡的里正何英,他还以为是昨天那群贼秃的同党们回来报复他们来了。   “何里正,你们这是?”郭烨问何英道。   何英抬手示意乡亲们安静,然后将昨天押解云麓寺的骗子去衙门之后的事情道了出来。他说,县衙已经受理此案,那几个骗人的和尚也已经被收押,被骗去的银钱也大半都被追了回来,对于泠口堡而言,这些银钱能追回大半,已经实属不易了。   所以,乡亲们听说恩公们昨晚投宿在赵九奴家,纷纷自发组织巴巴地赶过来,给郭烨他们送行。   纪青璇对何英说道:“能追回大半也属万幸,下次切莫再被人设计受骗了。”   “纪娘子说的极是,诸位贵客,你们可是这泠口堡的恩人哪,何某代乡里乡亲谢谢诸位了。”   何英招招手,旁边的一个乡民递上来一个用粗布盖着的竹篮,敬奉到了纪青璇跟前,何英说道,“我们知道诸位恩公就要启程离开了,这篮中是我泠口堡乡亲们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恩公笑纳。”   “这个不用了吧?”纪青璇摆摆手,她看向郭烨,送礼收礼这种事情,她处理经验不如郭烨。   郭烨对何英道:“行了何里正,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东西就别拿了,一来我们轻装上路,二来泠口堡刚刚被骗了钱财,别在让大家破费了。”   “这可不妥,若没有你们,我们泠口堡还要被那群贼秃继续行骗下去,这区区一点薄礼,当得了甚?”何英坚持道。   苗雄拍了拍郭烨的肩膀,大方地说道:“民意不可逆,民心不可违,既然是乡亲们的心意,不过区区一筐的土产,收之又何妨?”   郭烨见何英和乡亲们的架势,知道不收这份土特产,八成是没那么好离开的,越是乡野之地,人味越是浓重,亘古不变。   随即,他听从苗雄的建议,让李二宝将竹篮子接了下来。   很快,任斗牛、徐问青他们也纷纷来与他们会合。   众人在何英和泠口堡百姓的相送下,到了泠口堡的堡口。   出了堡口,苗雄向郭烨、纪青璇等人拱手辞行道:“郭兄弟、陆小哥、纪娘子,有幸在泠口堡结交诸位,此乃我等之缘分。不过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苗某要务在身,更是片刻不得耽搁,今日在此作别,我们来日有缘再见!”   话音一落,苗雄和他的扈从们纷纷踏镫上马,一行十余骑,端得威风凛凛。   郭烨抱拳相送道:“苗大哥,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但若有缘,我们定能再相见!”   陆广白、纪青璇等人亦是纷纷一拱手:“请!”   “后会有期!”   苗雄扬鞭挥马,高喊一声“驾”,一行人纵马绝尘而去。   众人目送着苗雄一行人背影,直至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李二宝和张小萝一脸憧憬地说道:“这位苗大叔,当真是威风!”   “嗯,颇有江湖豪侠之风!”陆广白由衷叹道。   纪青璇亦是点点头,道:“此等气度,委实不凡,绝非普通富贵人。”   郭烨则是摇了摇头,微微皱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总有一种感觉,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与他还会再相见!” 第070章 投宿闻鬼事   离了泠口堡,不良司一行人继续启程赴洛阳。   路途虽是漫漫,但好在接下来的几天连着天空放晴,再加上越是临近洛阳,这官道越是通坦,所以一行人坐着牛车骑着马,也没那么颠簸难受了。   这一日,是离开长安后的第九日。   一行人途经一处风景秀丽的溪谷,这谷中溪水甚是有趣,纵然寒冬腊月,那水竟也是暖的。水边更是草木繁盛,端的是令人流连忘返。   众人顿觉有趣,纷纷下来牛车,在这谷中溪水畔取来暖水,简单洗漱一番,驱除了旅途的疲乏与风尘。   眼看着太阳西斜,郭烨才催促众人启程。   在他们一行人中,徐问青熟稔长安往返洛阳之间的驿站,郭烨便问他下一个驿站距此有多远,毕竟现在太阳快落山了,冬日里天又黑的早,所以要尽快寻找驿站投宿。   徐问青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便已是灵宝县地界,徐某曾随不良令付大人多次经过此地。我知道前边官道左拐二里地,就有村舍人烟,纵是到不了驿站,也不愁找不到人家借宿哩!”   一旁的纪青璇点点头:“那就好。”   毕竟露宿荒郊野外,最不方便的还是女人。   郭烨嗯了一声,道:“那我们出发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到了徐问青口中所说的村庄。   进了村子后,村里的异状,让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这些日子以来,途经的村子也有三两个了,通常穷乡僻壤的地方,村民们也没有太多的夜生活,皆是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不过就算要早早歇息,也是要过了戌时。   眼下不过酉时,太阳也才落下余晖。暮霭虽是深重,但天还没黑呢,可这个小村子的人家,却是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着,整个村里一片寂寥。   “老徐大哥,这……什么情况啊?”郭烨从牛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这……徐某委实不知发生了何事,上次来这村子借宿,可是热闹的紧呢。”   徐问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哪有这个时辰,天还没黑呢,家家户户就开始闭门睡觉的?   这时,牛车走过村中晒谷场,任斗牛见不远处大槐树下有一户小院的大门开着,低呼一声道:“咦,那户人家门开着。”   郭烨探出脑袋顺着任斗牛的指引,见那户人家的门开着,走出一个老汉。只见老汉慢悠悠地走到大槐树下,拖起树下的一个有些残旧的曲辕犁,像是要往院子里去。奈何这曲辕犁有些笨重,老汉的行动颇有些艰难。   “走,都下车,我们过去打听一下情况。”   郭烨先下了车,招呼着李二宝,快步跑了过去。   有李二宝在,三下两下就把那曲辕犁给搬进了院子。   “啊?谢谢,谢谢后生!”   老汉显然也被这两个不速之客给惊着了,忙不迭地道谢。   “别客气老人家。我们是赶路误了时辰,才路过此地。想问问你们村子可有地方可以投宿?”   老汉一听是想要找地方投宿的,脸上露出了点犹疑的神态,奈何人家刚刚帮了忙,倒也不好断然回绝,便道:“以前倒是有,现在怕是不方便了。”   “哦?可是出了什么事?”郭烨问道。   老汉道:“好教小哥你知晓,我们这村子属灵宝县境内,因离神都洛阳不远,故经常有赶路之人误了时辰在我们村借宿。不过通常借宿的人家都是吴神医家,因他家的院大屋舍多,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老丈,你倒是快说呀。”李二宝见老人说话一顿一停的,有些猴急了。   老汉也不着恼,依旧慢悠悠地摇头道:“如今啊,吴神医家里摊了大事,怕是没有这个功夫招呼你们,好让你们借宿咯。”   “他家中摊上大事,莫不是跟你们村中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也有关?”郭烨好奇问道。   “你这后生仔倒是厉害。”   老汉闻言,抬了抬他那耷拉的眉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郭烨总算从这不紧不慢的老汉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原委。   老汉讲之时,纪青璇等人也纷纷上来,听清了大概其。   从老汉口中得知,这吴神医便是村里的大善人。往常若是有路人去他家歇脚借宿的,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人家。若是遇到村里有人生病没钱的往吴神医家求助,他也是医者仁心,能治便治,治好了也不要钱。他若是治不了的,还会自己贴上银钱给人去寻镇上病坊的大夫看。   只是奈何这样的善人,救人无数,临老了却连自己的独子都救不了。   听老汉提起这吴神医,一旁的徐问青不由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说道:“这吴神医,我有印象,去年我随不良令大人赴洛阳时,也曾在他家歇过一次脚,不过那日是正午,仅仅歇息了半个时辰,我们便又重新赶路了。这人在这村中颇有名望。”   “等等,不是说他是神医吗?怎么连自己的独子都救不了?”   纪青璇听着老汉所言,奇疑道:“都说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难不成连自己的子嗣也不能医?”   “还是纪不良尉心细如发,一言中的!”郭烨小小拍一记马屁,换来的却是纪青璇的白眼。   “诸位初来乍到,不知吴神医的看家医术,也属正常。”   老汉继续说道:“我们村这吴神医,很是奇怪。普通的病,像是头疼脑热这种普通医馆里的大夫都能看的症,他反而看不了。但他却专治其他郎中治不了的三种病——消渴症、疟疾、痨瘵。”   老汉一边说着,一边逐一掰着手指,说道:“这三大病,哪个不是世间的疑难杂症,你便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郎中,也不一定能医治,但我们村的吴神医却能!嘿,往常这长安的,洛阳的富贵人家,都会来我们村找吴神医问诊看病哩。”   “你们这吴神医倒是有意思,疑难杂症能治,小病却不能医。”郭烨轻声说道。   “痨瘵——”一直光听不做声的陆广白,在听到“痨瘵”连个字时,神色一动。   郭烨看这老汉一副与有荣焉美滋滋的样子,又问道:“照你之前所言,村里家家户户天未黑便大门紧闭,跟吴神医之子所得之病有什么干系?”   老汉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因为吴神医家的孩子之病,与吴家闹鬼有关,你说吴神医再有本事,也不能驱鬼啊。而且他们家闹鬼的动静颇大,惊得村子里人人自危,所以天没黑,便都早早关了门。”   “这……闹鬼?”郭烨翻了翻白眼颇为不屑,自打进了不良司,神神鬼鬼的案子接触不少了,最后查出来哪一桩不是人是鬼,鬼是人?   不过吴家闹鬼孩子生病之事,也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提议道:“纪不良尉,反正我们今天都要在这村子里借宿的,不如也去凑这个热闹?说不定还能在吴家借宿一晚。”   “去!”   说话的不是纪青璇,而是陆广白。   这新鲜了,小陆也有这么主动凑热闹的时候。   纪青璇微微颔首,一锤定音道:“行,那就同去!” 第071章 夜半鬼敲门   说也奇怪,连徐问青这个在吴家歇过脚的人,他都依稀只记得吴家大宅的方向,但陆广白却像是识得路一般,三拐两拐便到了一户高门大院前。   众人在门前站定,任斗牛上前扣了扣门环。   “小陆,你怎么知道路。”等待应门的间隙,郭烨看向陆广白问道。   “药材味。”陆广白回道。   郭烨不由地仰头嗅了嗅空气,这小陆的鼻子还真是神了,他怎么闻不到有药材的味道。   没一会儿,吴府的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   他一看门口站着的几张生面孔,以及他们身后的牛车,便直接说道:“舍下今日不便接待投宿,各位另寻他处吧。”   说着作势便要关门。   “这位兄台且慢。”任斗牛伸手挡住了木门,“这里可是吴神医家?”   “是。”   “是吴神医家便好。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是管事还是?”任斗牛很是客气,他虽没有徐问清长得白胖和蔼,倒也笑容可掬。   “吴神医是我叔父,我叫吴靖。”这位叫吴靖的年轻人显得有些不耐,但依旧回答了任斗牛的问题。   “那烦请这位吴公子代为通禀,我等今日登门为投宿,也为捉鬼!”郭烨往前一步,接话道。   “捉鬼?!”吴靖一脸震惊,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响起——   “靖儿,把门打开。”声音落下,便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从内里走了出来。   “也不怕各位笑话,舍下确实有鬼怪出没,不知各位客人有何法子可以捉鬼?”   说也奇怪,这老者虽然头发花白,却是腰杆挺拔,说话中气十足,显然是保养得不错,只是眉宇间透着一丝疲色。   “想必这位就是吴神医了。”郭烨笑着上前,拱了拱手,然后伸手从腰间取出不良司的令牌,自报家门道:“在下郭烨,添为不良人,隶属长安不良司,专司稽查长安异事诡案。今日入境灵宝县,路过村子听闻府上发生的异事,心生好奇。我等在长安不良司中,大案小案查处不少,也时常跟那些鬼鬼神神之流打交道,所以愿……”   “诸位长安来的贵客,里面请!”吴神医不等郭烨把话说完,便激动地主动邀请道。   郭烨微微一笑,道:“那就叨扰了!”   “哪是叨扰,这是蓬荜生辉呐!请!”   “请!”   郭烨等人在吴神医的引领下,进了吴宅。   吴神医的家境明显不错,虽然不是深宅大院,但家宅的面积也自不小。   此时已渐近戊时,天色微微泛黑。   吴家院子里燃着数十盏火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时弥漫着一股松枝的气味。三五个睡眼惺忪的汉子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想来都是被吴神医请来守护的乡民。   待到厅堂坐定,还不等人上茶,吴神医便迫不及待地说起来自家这闹鬼之事。   原来,这吴神医本名“吴顺云”,家中世代行医,传到他这一代,虽然医术已经平平,但心地却好,加上吴家世居于此,代代都有治好痨瘵、疟疾和消渴症的传说,这个“神医”的名头也就越传越广。   吴神医悬壶一生,到老来膝下才得了一颗独苗,名为吴孝贤。年前孝贤加冠之后,又相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媳妇。   大家本以为吴家从此开枝散叶,将来子孙满堂,谁曾想这吴孝贤居然在洞房花烛夜出了事。就在新婚当晚,吴孝贤这个新郎官突然离奇失踪了,吴家的人,再加上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把合村里里外外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这般一找就是三日,就在大家都商量着要不要报官时,吴家的新妇秦氏,却是偷偷找到自家公公婆婆,说了一件怪事。   那就是众人遍寻无着的吴孝贤,其实这几天夜里天天都有回家,进屋之后,不掌灯也不多言,就是摸黑与她行那云雨之事。但奇怪的是,每次亲昵完之后,吴孝贤却从不在家久待,总是天不亮就匆匆离开。   秦氏心中自然疑惑,可追问之后,吴孝贤却道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说辞。   他自言当日新婚醉酒迷路之后,误入深山,已然坠崖身亡,只缘放不下家中娇妻美眷,才日日以阴魂之身回来探望。若是她口无遮拦,日后便相见无期云云。   唐人信佛,对生死之别的看法,远比后世淡然。传奇话本的盛行,又让民间多了妖鬼的传闻。秦氏信了“吴孝贤”之语,便将此事隐瞒下来,依旧日日与其云雨。直到今天听说众人要报官,她自觉再瞒不下了,才不得不找公婆商量。   吴神医行医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不比秦氏妇道人家眼皮子浅,听完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趁自己儿子失踪之机,觊觎秦氏的美色,甚至很可能,这个“阴魂”就和吴孝贤的失踪大有关系。   当下他也不声张,只是告诉秦氏若是今夜阴魂再来,便与其虚与委蛇,自己却暗中张罗了几个健壮的乡民,埋伏在秦氏门外,只等时机一到,便破门而入,务必要逮他个现行!   吴神医的计划十分圆满,当晚那“阴魂”再来时,果然被他们堵了个正着。   可当众人打燃火把,想要瞧瞧这个“淫贼”的真面目时,却差点没被吓个半死!   只见这“阴魂”竟真是吴孝贤,然而在灯火下,他的脸色却显得苍白狞厉、晦暗扭曲,俨然一副厉鬼之相!   这下子,恐慌的乡民们可顾不得自己是被吴神医请来帮忙的,纷纷被吓得屁滚尿流,而吴孝贤的“阴魂”,也趁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中出了这等鬼魅之事,吴神医饶是一家之主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叮嘱秦氏人鬼殊途,若是吴孝贤再来,断不可再与其相交,以免祸及家门。   经此一遭,秦氏也是被吓得不轻,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吴神医还不放心,次日又找来几个胆大的乡民,彻夜掌灯,在儿媳妇秦氏的居所外守护。也不知是不是吴孝贤的阴魂心有忌惮,果然没有再来了。   可这等防备,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一日两日尚可,时间久了,谁也吃不消。某一天,吴神医撤走了乡民,就在撤去的当天,吴孝贤的阴魂竟又不期而至。   所幸秦氏得公公吴神医的叮嘱,坚决闭门,大哭不应。   “吴孝贤”见不能得逞,只得恨恨而去,临走还放言,若是秦氏不与自己交欢,他便要搅得吴家从此永无宁日。   他说到做到。   当天夜里,吴家的大门就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吴家的下人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来来回回这么敲门,开门,又不见人,搞得吴家上下一整晚都不能安生。   吴神医只得派人在门前守着,这么一守,的确是没有敲门声了。   但是,总这么成宿成宿不睡觉地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吴家偷偷把守门的人一撤,大门外头又开始不停地敲门了,敲得吴家上下人心惶惶。   起初还只是吴家被鬼敲门,但随着时间推移,情况愈演愈烈,就连吴家周边邻居的大门也都被殃及,夜夜被人敲门,不得安宁。   于是,便有了郭烨他们今日进村见到的一幕,天还黑,举村家家户户,早早紧闭大门。   “看来贵府是真被折腾得不轻啊。”   听完吴神医讲完,郭烨不由感慨地指着院里,说道,“我看院里迎新妇毡毯和马鞍都不曾收起。”   寻常人家娶亲的时候,会拿一块毡毯放置在新娘子脚前,走一步就把毡毯挪动一下,这样一步步走过去,称之为“转席”,寓意前程似锦;马鞍则是“坐鞍”用的,新郎新娘要么跨过去,要么干脆上面坐一下,寓意平平安安。这两件东西用完之后本该要被妥善收藏起来,可刚才郭烨从院中过,却见这些家伙什都被草草堆在墙角。   吴神医一听郭烨说起,瞬间睹物思人,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孩儿,眼眶瞬间夺泪而出:“小老儿年过半百才得此一子,诶,我吴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们吴家医病救人,怎么会有这等断子绝孙的报应?”   “叔父,你莫要伤心,不然苦坏了身子,咱们吴家就真的垮了!”这边,吴神医的侄儿吴靖端着茶碗进了厅堂,见到吴神医这般模样,赶紧放下茶碗便开口劝道。   “叔父知道。我这是……哎,这几日亏得有你在啊。你也莫要忙活了,坐下来一道听听,听听这些长安来的贵客,如何说吧。”吴神医摆了摆手,示意吴靖也坐下。   就在这叔侄说话的当口,郭烨的目光看向纪青璇与陆广白。   他们二人也消化完了吴神医讲得来龙去脉,三人眼神彼此交汇后,就见着纪青璇和陆广白跟郭烨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郭烨转过头来,对吴神医缓缓开口道:“吴神医莫急,郭某可以断言,这半夜敲门让你们不得安生之人,肯定是个大活人,绝非令公子的阴魂!” 第072章 鬼魅在身边   郭烨的话让吴神医的脸色为之一振,他缓缓直起身来,看向郭烨的目光中充满了希冀。   但是郭烨接下去的话,就如同一盆冰水泼在了吴神医的身上。   “至于令公子吴孝贤本人,这么久不露面,我估计他很可能已经遇害了。”   “遇害”两个字一说出来,厅堂中顿时静谧。   尽管对儿子之死早有预料,但吴神医还是忍不住悲痛欲,直起的身子瞬间佝偻,他身边的侄儿吴靖眼疾手快,赶紧将叔父扶回了位子。   他将桌上的茶汤递给了吴神医,一边轻抚着吴神医的后背助他顺气,一边对郭烨反驳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堂弟遇害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第一次去堵门的时候,见到那个阴魂确实是吴孝贤的脸,对吧?”   郭烨也不着恼,他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对吴家人来说很残忍,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尽量让自己的讲话方式更平和一些罢了。   “是又怎么样?”吴靖道。   “不怎么样。”   郭烨摇了摇头,继续一脸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江湖上有一种秘术,便是把活人的面皮剥下来,用药水炮制之后贴在自己脸上,以达到冒充他人的目的……很遗憾,这种人皮面具的效果,正和你们看到的‘阴魂’吴孝贤一模一样!”   “当”的一声!   吴神医手中的汤杯落到了地上,霎时碎成了几瓣,杯中的茶汤更是洒了一地。   “叔父小心些!”   吴靖赶紧将地上的碎瓷捡了起来,拿出了厅堂。   而吴神医却是双手颤抖,目光涣散,因为郭烨的这番话被他惊到了。   他自己就是郎中,虽然医术不咋滴,但面皮被剥下来,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清楚的。若郭烨所说是真,那自己孩儿孝贤的面皮被剥下来,焉能活命?   郭烨看着吴神医悲恸到神情呆滞,心里略有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人皮面具到底只是面具,只能在远距离,或者看得不仔细的情况下蒙混过关。若是仔细辩查的话,和真人的面庞差别还是很大的,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只敢趁夜间回来,还不敢掌灯的缘故,因为灯火一点,你的儿媳秦氏,自然就会马上发现他的脸有问题了。”   他这已经是在为秦氏开脱了。   虽说唐风豪放,但秦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杀害自己丈夫的凶人交欢媾和,说出去终究是丢了妇道失了牌坊。   但是被他这么一开脱,秦氏大抵还是情有可原的。   好一会儿功夫,吴神医才回过神来。   他颤颤巍巍地再次站起身来,身形佝偻,似乎就这样短短几息之间,苍老了十来岁。   他对着郭烨等人,一揖到地,恳求道:“还请各位长安来的官爷,为我那苦命的孩儿讨回公道!”   “老人家,快快请起!”郭烨赶紧将吴神医扶起。   但这事儿最后到底管不管,还得看纪青璇的意见。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纪青璇。   纪青璇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量力而行!”   郭烨得纪青璇首肯,当即对吴神医道:“老人家且放心,小爷非把这个‘鬼’揪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上一晒不可!”   也是赶巧,或是那暗中装神弄鬼之阴魂,存心在警告郭烨莫要多管闲事,就在这时——   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在大门口方向猛地响了起来!   吴孝贤的阴魂又来了!   众人身上不约而同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霎时,厅堂中,还有院子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唯有那敲门声在整个吴府回荡着……   尼玛,不会这么邪吧?   郭烨暗暗嘀咕一声,尽管他知道这是有奸人在作祟,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有点发毛。   “别愣着了,赶紧的呀。”关键时候还是纪青璇果断,第一时间出声提醒了郭烨一声。   郭烨招呼了一下张小萝和李二宝,大喝一声,道,“走!跟郭大哥出去看看,这个鬼到底长什么鸟样!”   “好嘞!”   张小萝倒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一听这话,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得直拍手,“我们抓鬼去!”   三步并作两步走,郭烨带着两小只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吴家的大门口,他将大门飞快打开,看也不看,高喝一声:“何人装神弄鬼?”   不过门外空荡荡的,敲门声也在郭烨开大门的那一瞬间,戛然停止了。就像吴家人说的那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郭大哥,这没人啊……莫非真有鬼?”李二宝一脸懵逼。   “鬼你的头!”郭烨弹了他一个脑崩儿。   这时,院里的乡民和厅堂中的纪青璇、陆广白、吴神医等人也出来了。乡民们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口,并不意外,毕竟这些日子他们天天被这阴魂敲门惊扰着,早就麻木了。   纪青璇走到郭烨身旁,低声问道:“真没看到什么人在敲门?”   郭烨轻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众人返身。   “啊!有人!”张小萝一声惊叫。   “诸位莫慌,是我!”   大门口外出现了一个人,竟然是吴神医的侄儿吴靖!   “你去哪儿了?你不是在府里的吗?”郭烨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吴靖道:“我叔父刚才不是碎了一个汤杯么?我去将那些碎瓷片给扔了!”   这话让郭烨大为费解,问道:“丢几片碎瓷至于夜里往外跑吗?明日再扔也不迟!”   吴靖赶紧解释道:“我这不是要在大门处监守,防范阴魂敲门吗?索性就将这瓷片顺手拿出去丢掉了。在外面监守门口之事,一直都是我在做,今日你们来之前我便是要出去的,结果给耽误了。刚刚趁着丢瓷片的空,我便又去转了一圈。”   “是啊,这些日子的监守巡防之事,都是我吴靖侄儿负责的。”吴神医在一旁解释道。   郭烨闻言,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吴靖一眼,突然问道,“既然你在府外监守巡防,那刚刚吴家突然响起敲门声之时,你在外头看到了什么?”   “没有啊,看不到的,要有人早就看到了,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吴靖摇摇头,道。   “呵呵,是吗?”   郭烨在大门前转了一圈,忽然又贴着大门踮起脚尖,似乎伸手从门上抠了什么东西下来,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面色古怪之色。   他冲着陆广白招了招手,“小陆,你来闻闻。”   陆广白走过去,借着乡民手中熠熠的火把照映,看着郭烨指尖上的东西,凑上去闻了闻,最后蘸了一点送进嘴里,随后,他将郭烨拉到了一处无人角落,小声细语起来。   众人不知道陆广白对郭烨说了什么,但他们能看到郭烨脸上犹疑尽去,神色变得笃定起来。   紧接着,郭烨走至吴靖跟前,问道:“你说没看见门外有人?”   吴靖坦然道:“的确没人!”   郭烨又问,“那其他的东西呢?也没看见?”   “其他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郭副尉说得莫非是鬼?”   吴靖一说出这个鬼字,脸上又布满了惊恐之色。   “呵呵。有没有鬼,恐怕要问你自己吧?”   郭烨猛地大喝一声,“吴靖,说!你为什么要杀吴孝贤?”   “杀,杀吴孝贤?你是疯了吗?”   吴靖气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摇头否认道,“孝贤可是我堂弟啊!我怎么会杀他!你莫要血口喷人!”   其他吴家的下人和乡民也觉得郭烨这时在胡乱指责,纷纷七嘴八舌为吴靖辩白起来:   “对啊,这位官爷,无凭无据,可不敢这般泼脏水!”   “吴靖与吴孝贤虽非一奶同胞,可吴靖打小就在吴家长大,素来兄友弟恭,他怎会害吴孝贤?”   “对啊,吴靖根本没有杀孝贤的理由啊!”   “肯定是搞错了!”   ……   最后,就连吴神医这个苦主,看着郭烨的指责,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摇头为吴靖辩白道:“郭副尉,靖儿是老朽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老朽对他视如己出,他跟老朽也情同父子,他怎么会害孝贤?不可能,不可能……”   “吴神医。”   郭烨问道,“在外面放哨这件事,除了吴靖,还有其他人在做吗?”   “没有了。”   吴神医摇头道,“自从我们家闹鬼愈演愈烈,愿意来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靖儿说人手本就不足,门外监守巡防之事交由他一人便够了。”   吴神医的有说完,郭烨已经点点头,“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吴靖气道,“再说一遍,莫要血口喷人!”   “呵呵,你别急!”   郭烨笑笑,对着门口众人说道,“大家想想,每次夜里鬼敲门,是不是都是吴靖出了府,在府外监守巡防之后才响起的?”   吴靖大骂道,“姓郭的,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嫁祸我?”   “二宝,摁住他。”   郭烨一抬下巴,冷冷道,“我没把话说完之前,不准他起来再打断我!”   李二宝应声而动,用一个饿虎扑食的架势,把吴靖压倒在地,粗暴的动作痛得吴靖哇哇直叫。   “官爷,过了吧?”   有乡民站出来打抱不平,道,“吴靖这孩子,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平时老吴家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根本不可能害孝贤的。这些天他都是天一抹黑,就出去负责监守巡防了。他整晚都在府外,敲门声在他出去以后才响也不稀奇啊!”   “是啊,再说了,那敲门声时响时不响的,都没个准数,也不是说他在外面就都响了的啊!”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郭烨把这两个词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遍,不由地冷笑了一声,“可我看见的,只有一条黑了心肝的豺狼呢!”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马上就知道了。”   郭烨沉下脸去,不答反问,“村里有人会挖鳝鱼吗?”   “挖鳝鱼?”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无端说起挖鳝鱼的事儿,不过还是有乡民回道,“村里的男娃哪个不会?”   “吴靖,你也会挖鳝鱼了?”郭烨看着吴靖问道。   不等吴靖回答,有乡民就答道:“吴靖打小在我们村长大,哪能不会挖?”   刚刚还在暴跳如雷状态中的吴靖,突然听见郭烨提及鳝鱼二字,面色巨变,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不再跳脚。   纪青璇见状,费解不已,问郭烨道:“他会不会挖鳝鱼,跟他杀没杀吴孝贤有何关系?” 第073章 暖房蓄蝙蝠   “纪不良尉,莫急。”   郭烨抬手示意纪青璇稍安勿躁,自己则从容地走到吴靖面前,“咱们这位吴公子很快就会告诉大家答案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那让我来解释给你听。”郭烨伸出一根手指,在吴靖面前晃了晃,“你自己亲手涂到门上的鳝鱼血,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吴靖张了张嘴,还想否认,郭烨冷哼一声,道:“各位不妨仔细看看这大门上是何物。”   “大门上?”   “鳝鱼血?”   众人闻言一拥而上,细细探寻之后果然在吴家门楣下方的缝隙里,发现了不少干硬的血块。其间还混有少许湿漉漉的血迹,像是刚涂上去不久。只是因为吴家的大门也是红色,血又是涂在门缝的高处,加之这月黑风高的便不甚起眼。   “你怎知这是鳝鱼血?你说是便是吗?”吴靖似是尤不死心,依旧矢口否认。   “鳝鱼血味腥、粘稠,且不易凝固。”陆广白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若是普通家畜的血,涂在门上怕是早就干了。”   “原来如此。”   “这长安来的官爷果然厉害,这都知道。”   ……   乡民们议论纷纷。   “难道……这鳝鱼血还有招引鬼神的作用?”其中一个乡民弱弱地问道。   郭烨一个踉跄,脸上的从容瞬间被打得粉碎。   “你们怎么什么事情都要往神神鬼鬼上去想啊?”   他不无郁闷地说道,“我之前便已经说过了,这世上没有鬼!”   “那……”   “把鳝鱼血涂在门上,会吸引饥饿的蝙蝠来舔舐。蝙蝠撞到门上,自然会发出敲门一般的声音了。”郭烨解释道,“不过是糊弄人的小把戏罢了。”   “可这大冬天哪儿来的蝙蝠啊?”有机灵的乡民很快提出了疑问。   灵宝县离洛阳已经不远,正是唐代河南道的范围内。此时正值寒冬腊月,蝙蝠和鳝鱼可都是要冬眠的。   这鳝鱼还好找,大不了直接挖河床,总还是能寻到一两条用来放血的。只是这蝙蝠就难办了,如何驱使蝙蝠大冬天的活动,是个问题。   “如果有足够温暖的环境,蝙蝠也是可以不用冬眠的。”郭烨不紧不慢地说道。   随即他转身看向吴神医,自信满满地问:“吴靖住的可是单独的院落?”   “不是。”吴神医摇了摇头,“他就住在我们院子东边的厢房里。靖儿加冠以后老朽曾提出想要给他单独建个院子,奈何靖儿说与我们在住在一道,方便照顾。所以就一直不曾搬出去过。”   吴神医的回答着实让郭烨有些意外。按照他的推断,吴靖想要在冬日蓄养蝙蝠必然是需要一个独立的院落才好办事。没想到实际情况竟不是如此。莫不是自己真的猜错了?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不是我吧!”吴靖挑衅地大笑了起来,“放开我!”   郭烨有些踌躇,那边纪青璇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气氛一下就僵持住了。   “敢问吴神医,府里可有种植草药的温室暖房?”陆广白适时地问道。   郭烨闻言,立刻露出了笑意,知我者,小陆也。   “有!老朽医治消渴症,需一味不死草。这不死草甚是娇贵,冬日里需得移种到温室暖房里方可成活。老朽这院落后边便有一块草药田,所以就在这草药田边上搭了一间暖房。”   “想来这打理温室暖房的必是这位吴靖,吴公子了。”   “确是靖儿没错。”吴神医看向郭烨,“莫不是……”   “是与不是,看看便知。烦请吴神医前面带路吧!”郭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乌泱泱一群人穿过院子一直往后,没一会儿便到了草药田边。   郭烨领着陆广白、徐问清等人,与吴神医一道进了暖房。   留下李二宝、张小萝一左一右钳制吴靖,纪青璇在外坐镇,一众乡民则四散在草药田周围,翘首等着结果。   吴神医的温室暖房并不大,四壁不透风,内里用的是蕴火取暖的方式。所谓的蕴火,便是在温室里日夜不停地燃烧不起火焰的火,使室内发生温气。这个办法在西汉时便有之。   一进入温室,扑鼻便是一股复杂的气味,怕是这吴神医为了让这些草药茁壮成长,蓄了不少肥料。一行人中只有陆广白和吴神医安之若素,其他人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再看这不大的房间内,四角放了四个陶炉,中央横竖密密地种了不少不死草,此时都还是碧绿的叶片,不见开花的迹象。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这地方倒是打理得干净。”陆广白四处看了看说道。   “是,靖儿很是上心,时时施肥,日日清理。”   “仔细找找。”郭烨抬头看向温室的屋顶沉声道。这吴靖做事比想象中干净,若是提前清理了这暖房就麻烦了。   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个人就已经来来回回地查看了数遍,就差把那些个不死草一根根拔起来看了,可是依旧毫无收获。   温室狭小,温度又高,就这么一会儿下来,大家都有些大汗淋淋了。   任斗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抱怨道:“郭副尉,你不会是猜错了吧?这哪里像是有蝙蝠的样子?连颗蝙蝠屎都没有!”   徐问清闻言也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来就有些胖,这会儿更是热得不行。   “谁说没有蝙蝠屎!这里就有蝙蝠屎!”郭烨从墙角处直起身来,得意地挥了挥手。   任斗牛没想到,自己就随便一说,还真有蝙蝠屎啊。   郭烨将那米粒般大小的蝙蝠屎小心翼翼地递给陆广白,让他查验确认。   “真的是靖儿干的?”此时的吴神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冬日天寒,且还不是不死草成熟的季节,自己便也不常来,日常都是吴靖在照管。   而吴靖借口这不死草珍贵,往日也不许别人靠近,没想到……   “郭副尉,可是找到证据了?”门外的纪青璇听到响动,遥遥问道。   “当然。我郭某人出手,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此处便是这吴靖蓄养蝙蝠之地,再不会错了。”郭烨一边说,一边撩起温室的门帘。   随即示意身后的陆广白将那颗蝙蝠屎拿起来给大家看看:“他收拾这地方倒是收拾的干净。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看到陆广白手中的那颗蝙蝠屎,吴靖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现在知道怕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郭烨的话,像是突然戳到了吴靖的痛处。   他徒然扬起了头,怒视着郭烨,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知道我这十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吗?如果你是我,你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真的是你?”   他这话无异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杀害吴孝贤的事实。   吴神医听了,不禁老泪纵横,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为什么,我老吴家哪里对不起你吗?我待你如亲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亲子?哈哈!”   吴靖歇斯底里地大笑,“你待我如亲子吗?你亲子是吴孝贤,我永远都是个外人!”   “分家的时候,这吴家的大宅你为什么不留给我?凭什么他吴孝贤可以住大宅,我就只能寄居在你们的廊庑下?”   “还有秦氏,我才是哥哥啊!他吴孝贤比我还小啊,凭什么有漂亮的小娘子,就要留给他娶亲?”   “不过没关系,他的媳妇儿,我还是睡到了……”   “他就该死……”   ……   吴靖恶毒的嘶吼,回荡在吴家大院里。   那扭曲的心思,还有无止境的贪婪,让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不齿和愤怒的神色。   不过郭烨却是懒得再听下去了。   “把他拖下去吧!”   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明早通知一下县尊和里正,人命关天的案子,总要报知官府的,铁证如山,他赖不掉的。”   “是!”   一群愤怒的乡民一拥而上,和吴家人一起把吴靖押去了后院。   不一会儿,后面就传来了怒吼、惨叫和鞭笞的声音。   灵宝县不比长安律法森严,对吴靖这种恩将仇报之辈,私刑几乎可说是必不可少的“招待”。   身为不良人,这种法外之事,大家都无心去看,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画面绝对美好不了。   “人心啊……”   郭烨悠悠一叹,在吴家下人的安排下自去安歇睡觉。   半路上却听纪青璇幽幽地说道:“你倒是运气好,今日若不是那吴靖沉不住气,在那蝙蝠拍门之后立马转回来,你怕是也不见得能寻到这颗蝙蝠屎。”   “谁说的!他原本就是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   “哦?为何?”纪青璇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郭烨。   “这吴神医家虽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是仆人、小厮却也是有的,周围邻家又都挨着,这凶徒却如入无人之境,日日与那秦氏云雨,若不是这院子里自己人作案,还能有谁?况且他坚持一个人监视门外,却又在敲门声响起之后,推说没见过任何异状。蝙蝠到底不是真正的鬼魅,门里的人看不到,门外难道也看不见吗?”   “有道理!”张小萝在后面支着耳朵,一边听一边点头。   “纪不良尉你一直在长安不良司,不良司破的可都是大案,自然不懂得这种民间蝇营狗苟之事。我在万年县当捕头的时候,这种‘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可见过太多了。”说着,郭烨摇摇头,大步往前走去。   留下纪青璇在原地怔怔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哎哎哎,郭大哥你别走呀,我还有问题!”张小萝见郭烨走远了,赶紧追了过去,“你怎么知道那蝙蝠就养在吴神医家里?万一他养在外面呢?”   “外面?这村子能有多大,要蓄一座温室又不被人发现谈何容易。若是养在村外,他这一来一回的,花费的时间可就多咯。小萝,你呀,好好动动你的脑子呀。姑娘家平时少跟着二宝上蹿下跳的。”   李二宝:……   第二天,郭烨等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起来。   来到厅堂的时候,灵宝县的捕头王铮、附近乡里的里正方久,都已经到场。   又等了一会儿,去寻吴孝贤尸首的人虽然还没回来,但其他罪证却都按照郭烨的指点,一一搜集了过来。   “在河边确实发现了挖鳝鱼的痕迹,对吴靖家的搜查,在锄头上发现了河泥和鳝鱼血。”   被派去搜查证据的捕快,用一种心悦诚服的眼神注视着郭烨,汇报道,“一切都应了郭副尉的推断!”   “都是县尊大人和王捕头、方里正领导有方。”   郭烨拱拱手,一句毫无营养的废话,就把王铮和方久哄得眉开眼笑。   辖区出了人命案子虽然是坏事,但要是能火速破案,那反而就是政绩了。   郭烨的话表明,这些路过的不良人无意居功。这对灵宝县的衙门来说,等于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也不见吴家的人出现。郭烨猜想这吴神医怕是昨夜受了打击,便也不去打搅,和纪青璇商量着这就登车启程吧。众人各就各位,唯独陆广白落了人后。郭烨正待招呼小陆上车。   却看到吴神医正由家丁搀扶着颤巍巍地朝他们走来。一夜之间,这位矍铄的老神医就像是老了许多岁,挺拔的腰杆都佝偻了,让人看了着实不忍。   “各位官爷,可是要走了?莫怪老朽怠慢,确是家里突遭变故,自顾不暇……”   郭烨正准备开口劝慰,不想陆广白抢先出声,还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要求:“吴神医,那个可以治疗痨瘵的方子,能否借给陆某誊抄一份?” 第074章 洛邑遥相望   “你想要治痨瘵的方子?”   吴神医诧异地看向陆广白。   “是。”陆广白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澄净地看向吴神医。   一向淡然的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坚定,停了停又道,“陆某知道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唐突了,不过还望吴神医成全。陆某可以保证,此方绝不外传。”   吴神医的面上随即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一旁看着的郭烨,原本还觉得小陆的要求有些无礼,这会儿见吴神医犹豫,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说他从未想过出手帮吴神医抓住了这个“鬼”,自己这群人要从中获取什么好处,但是既然陆广白已经开了口,吴神医这般模样就有些不上道了。   “怎么?吴神医还怕我们不守信吗?”他忍不住出声道。   “不,你们误会了,老朽并无此意。”   吴神医闻言苦笑道,“医者父母心,若能周济世人,老朽又何必敝帚自珍呢?实在是……是这方子老朽也不知它是否真有奇效啊!”   “此话怎讲?”郭烨很是惊奇,陆广白更是皱起了眉头。   就连原本已经坐上了牛车的众人也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吴神医这偌大的名头,莫非都是空口白牙传出来的不成?   “哎,要说我吴家能治痨瘵,倒也不尽是虚言,在老朽祖上,确实有治好痨瘵的病例,人数还不少……”吴神医长叹一声,暂时放下丧子之痛,跟众人说起祖上的渊源来。   原来痨瘵这种病,分为两个阶段,初期的痨瘵,症状和风寒酷似,等到开始出现腹泻的症状时,才算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   吴神医手中的方子,据说就对刚发病的痨瘵有奇效。可这灵宝县到底是穷乡僻壤,痨瘵又不是什么常见病,患此病的人本就少。所以他至今也只是听说祖上外出游历时曾治好过痨瘵,自己经手治愈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因着吴家几代都居于此地,久而久之乡民们都默认吴家的神医能治痨瘵,却从未真正注意过吴神医本人有没有治愈过痨瘵。   如此这般,他又哪里敢应下陆广白的要求呢?   “不妨事。陆某也只是对稀奇的药方感兴趣罢了,未必真拿去给人治病。吴神医大可放心。”陆广白知晓了缘由,松了口气,愈发坚持道。   见他如此渴求,吴神医沉吟片刻,终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罢了。如今我吴家香火断绝,这方子你们若是想要,便拿去吧,另两个方子也一并舍予你们了,总好过被老朽带进棺材里去。”   说着,他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三张古旧泛黄的纸张,递到陆广白手中:“此物便是老朽祖上传下的药方原文。老朽感念祖上高术仁心,片刻不敢离身,今日全付交予你了!”   陆广白大喜:“多谢吴神医!”   谢完他又深深做了一揖“您妙手仁心,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陆某、陆某……日后若有所成,必有厚报!”   陆广白一向不善言辞,此时又是非常时刻,他深怕自己太过喜形于色惹人不快,于是这话说得干巴巴的,听着格外的别扭。   郭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正要代他向吴神医好好道谢,吴神医却已经抢先摆手道:“多余的话就不必多言了。只盼你们莫要辜负了这三张方子,来日老朽也就有面目见九泉下的先祖了。如今家中乱成一团,就不多留各位贵客了。”   说罢,他拱拱手,佝偻着腰向屋里走了回去,背影中老态尽显。   “是个好人。可惜了。”   郭烨目送着吴神医的背影消失在中门之后,不无惋惜地慨叹道。   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实在是人间至痛。更何况凶手还是自己视如己出的亲侄子。   双重打击之下,他已经能预见吴神医的晚年会多么凄凉了。   “这不正是我们不良司存在的意义吗?”   纪青璇接口道,“缉拿不法,惩奸除恶。我们在做的不就是这些吗!”   郭烨闻言,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纪青璇,直到把纪青璇看得发毛了,他才哈哈一笑:“纪不良尉,不良司的职责我自是知道的。但是责任虽大,可这办案该给我报销的银钱,可是一分都不能短少我的哩!”   “你是钻钱眼里去了!”   纪青璇好看地白了他一眼:“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一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就在郭烨的插科打诨中被蒙混了过去。   郭烨一转背,又盯上了陆广白。   他把手往后者肩上一搭,笑嘻嘻地问道:“小陆啊,你咋又对药方感起兴趣来了?准备改行啊?”   陆广白扭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让郭烨猛地一惊。   从一开始小陆一反常态的要凑吴神医家的热闹,到临别时唐突的要求,桩桩件件都不似小陆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可还不等他仔细分辨,陆广白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所有的情绪,也都在刹那的失态之后,就被掩盖在了云淡风轻之下。   “医药不分家,没听过吗?”   陆广白一沉肩,不动声色地甩掉了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自顾自地朝着牛车走去。   “只是这样而已吗?”   郭烨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心中一片疑云。   想起陆广白刚刚那一瞬间的神色,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自己的这位好友。   正当他搜肠刮肚想怎么盘问陆广白时,陆广白自己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惊咦:“这个药方……”   “怎么了?药方有什么问题吗?”   郭烨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挑了起来,思绪也被打断,连忙上前问道。   能让陆广白都惊讶成这个样子,看来这药方上写的东西,当真是非同小可。   “药方没问题,只是这写方子的人……啧,真是如雷贯耳。”   陆广白摇头慨叹道,“吴神医方才一直在说他祖上,陆某还只当他祖上也是乡间的赤脚医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是吗?这么有名?”郭烨眨眨眼,从他手中拿过方子。   只见这药方的纸张已经十分陈旧,尽管被吴家一代代精心保管,但还是泛黄了,不少地方更是出现了破损。   按照郎中开方抓药的惯例,所有的药物名都被大写,药物的左下角写用量,右下角写治法或煎药的顺序。方子上的字迹笔走龙蛇,虽然潦草,却自有一股飞扬的意境,显然吴家的这位祖上也是位雅人。   不过这些东西郭烨都不懂,只是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眼神就落在了方子最左下角的署名上。   “吴……景……贤……”他一字一字地读出了这个名字,随即露出冥思苦想的神色。   片刻后,他抬起头,一脸疑惑的表情:“这谁啊?没听过。”   “孤陋寡闻!”陆广白从鼻子里挤出声冷哼,却懒得多解释了。   反倒是牛车上的纪青璇听到两人的对话,偏头想了片刻,道:“据说当年太宗皇帝身边就有个著名的神医,叫吴景贤的,是不是他?”   陆广白微微颔首:“不错。”   张小萝也从边上伸出小脑袋来,接茬道:“是不是太宗皇帝还是秦王的时候的事?”   “对!”纪青璇点了点头。   昔年太宗皇帝未登基时,曾给一位在北方守边的大将写信,里面提到他派了一个叫“景贤”的人去给对方治病。   这封信被收入后世的书法集中,名曰《使至贴》,太宗皇帝的原话是:“所谓景贤,公宜即留,听追然后遣。”   而在同样是太宗皇帝命人编纂的《隋书》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一个名为“吴景贤”的神医。   “小萝,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郭烨一边登上牛车,一边好奇地问道。纪青璇见多识广的不足为奇,怎么连张小萝这个扶余国来的小郡主都知道的比自己多?这让郭烨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因为我的祖上,跟太宗皇帝很熟啊。”张小萝小脸红扑扑地说道。   得。   郭烨这才想起来,这一位的祖上才是真正的阔气。   扶余国主的祖上是谁?那可是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啊!先跟太宗皇帝争天下,后来又把天下拱手相送的大豪!   太宗皇帝那点事儿,他能不清楚吗?   ……   伴随着这小小的插曲,不良司众人再度启程,摇摇晃晃地向着洛阳赶去。   除去陆广白整日沉浸在那几个药方里不能自拔之外,其他人都被颠得神色俱疲。   就这般又赶了三天的路,便真正进入了洛阳地界。大周朝的神都,已经遥遥在望。   “大伙儿都加把劲,等到了洛阳,且让本尉尽一尽地主之谊,招待大家过个好年。”纪青璇也知道这十余日的长途跋涉,早已把众人搞得人困马乏,不得不站出来鼓劲。   可惜浑身疲惫显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去的,除了赶车的昆仑奴大嘴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东家的善意报以微笑之外,就连最该兴奋的张小萝,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你不是一向自吹自擂说最有办法的吗?”   纪青璇无奈,稍微挪了下位置,坐到郭烨身边低声道,“吱个声,让大家振作起来啊!”   “你只要跟他们说,到了洛阳,逛花街柳巷的钱司里全给报销,我保管他们一个个都会精神得很。”郭烨自己都被颠得够呛,当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   纪青璇没想到自己难得放下架子求教一回,居然只得了这么个惫懒的回答,不禁气得柳眉倒竖,一掀车帘,便要出去透口气。   再跟这无赖待在一个车厢里,她真怕自己会被气出个好歹来。   不过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郭烨的声音又从自己背后响了起来,像是在跟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用操这个心,等看到洛阳城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有精神了。”   “嗯?”   纪青璇回过头,却看到郭烨像是耻于自己心软的举动,故意不看她这边,望着窗外,装出一副冷漠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看到郭烨这个表情,纪青璇心中的火气一下消散了大半。   她轻轻抿了抿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车前的昆仑奴喊了一声。   然后张小萝真像郭烨说的那样,瞬间精神百倍,“噌”地爬起来,挤到车前的围栏处大呼小叫道:“洛阳到了?我看看,我看看!”   “昆仑奴讲话你也听得懂?”   郭烨等人愕然扭头,惊异地看着张小萝。   这些天里,他们跟昆仑奴大多都是通过手势沟通的,谁也不知道张小萝竟还有这本事。   张小萝的脸蛋又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懂一点点……我祖上跟着昆仑奴学过艺啊……”   郭烨:“……”   纪青璇:“……”   众人:“……” 第075章 定鼎门见闻   洛阳,大周王朝的神都。   在女皇陛下的政令之下,这座城池已经开始渐渐超越初露颓势的长安,成为大周王朝真正的核心。   此时,郭烨他们从狭窄的车篷下看出去,能远远看到一片雄伟的城廓,正从迷蒙的晨雾中逐渐显露真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更远处影影绰绰的,有一座高高的黑影从雾中拔地而起,屹立于神都之北,高可及数百尺,森严的轮廓,竟是连雄伟的城墙都遮挡不住。   郭烨在心里想了半天,才隐隐猜测,那大概就是传闻中女皇陛下议政的通天宫之所在了。   “嗡……”   还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喧嚣的声浪从城门的方向传来,也不知聚集了多少等待入城的人。   很快,“隆隆”的街鼓声响起,与寺庙中悠远的晨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整座神都。旭日的光芒驱散了雾气,阳光打在护城河上,被清晨的微风一吹,泛起片片金鳞。   当郭烨他们的牛车行至城阙之下时,宵禁已经解除,定鼎门前的吊桥“嘎吱”落下,城外黑压压的行商走贾排成两行,正从宽阔的城门洞下鱼贯入城,大包小包的行囊、货箱被放在骆驼的背上,也不知其中藏着怎样的奇珍异宝。四周异域口音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这些来自波斯、大食等地的胡商们,想是为了赶在年节前再赚上一波,背着毡毯、皮货的驼队一支连着一支,源源不断地涌入洛阳城。   “驾!”   昆仑奴高呼一声,赶着不良司的车马汇入人潮。   付九的安排这时就显出用途来了。虽然他们并没有表露身份,但这辆牛车作为不良司的家底,其上华贵的装饰,还是让周围的平民意识到车主的不凡,本能地让开道去。   有了这样的便利,一行人自然很快就来到了城门之下。不过走到这里之后,可就没有自由通行的特权了。   “嚓”的一声,两杆长戟落下,在牛车前交叉,挡住他们的去路。   紧接着,一名监门卫中轮值的陪戎副尉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来者何人,验明身份!”   只见这位陪戎副尉,一身青色官衣,论品级也不过就是从九品,跟郭烨等一众不良人在伯仲之间。   但他无论是头上的毡帽,还是身上的铠甲,都被打理得干净利落,腰间斜挎的横刀和名为“胡禄”的箭囊,更是随时搁置在最方便出手的位置。一眼看去,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长安不良司第九不良尉纪青璇,率不良人郭烨、陆广白、张小萝、李二宝奉旨朝觐,不良人任斗牛、徐问清、龚四海、梁德尚陪同入神都!”身为一行人中官阶最高的纪青璇,立刻下车对答,并递上龟符以供查验。   唐朝时,宫门、城门处作为城池的要地,防守甚严,因此特意设定了鱼符制度,既能防止诈伪,又能证明持符者乃是受命而来。   鱼符为铜铸,又分为“交鱼符”和“巡鱼符”,皆是一体两分,既可以一分为二,又能拼合在一起。交鱼符用于宫门出入,巡鱼符用于城门出入。一应官员及命妇,皆设有门籍,由监门卫掌管。出入者必须交验鱼符,经监门卫堪合无误之后,方能行动。   不过自从女皇登基以后,已经在天授元年把鱼符改为龟符,以取神龟长寿如意的瑞兆。   此时纪青璇递上的,就是证明自己一行人身份的龟符。   因为他们乃是奉旨而来,门下省早早就已经做好了门籍,放在监门卫处备案,自然无误。   不一会儿,那位陪戎副尉就已经完成了龟符的堪合工作,挥手放行。   牛车“轧轧”地经过城门洞。洛阳神都的辉煌逐渐展露出全貌。   其他人倒还好,唯独张小萝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从车帘后偷眼打量着外边的一切。这位扶余国的小郡主在来洛阳觐见女皇陛下的路上就溜了号,莽莽撞撞的一路到了长安,又一直跟着郭烨他们破案、打架,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打量盛世下的市井繁华,一切都显得无比新奇。   突然,张小萝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好壮观啊!”   她这句话,引得众人都朝着车外望去。   这时,正逢牛车缓缓驶出幽深的门洞,一片湛蓝的天空,在众人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就在郭烨入城前看见巍峨黑影的方位,一座雄奇的高楼直上云霄,碧瓦白墙,深长的檐角高高挑起,像是要扎进天穹中去,和太阳一比高低。   在高耸入云的楼顶上,还矗立着一尊振翅欲飞的镀金铁凤雕像,高有一丈,在阳光下显得栩栩如生,即使在这个距离上,也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而在第二层的圆顶上,则雕刻着九龙汇聚的塑像,九条头角峥嵘的金龙盘绕在苎麻覆盖的木瓦上,金碧辉煌。   和这座高楼一比,周围的宫城都仿佛成了土疙瘩,颇有一览众楼小的气势。   “那里是原来的万象神宫,如今应该是叫通天宫吧。”纪青璇道。   所谓通天宫,其实就是儒家所谓的“明堂”。   在儒家的礼制中,明堂乃是古代帝王明政教之场所,无论祭祀、朝会庆赏、取士都在明堂举行。   不过自隋唐以来,各代明堂的建设却是并不顺遂。   前朝开皇年间,将作大匠宇文恺呈明堂模型于隋文帝,却因“诸儒争议不定,竟议罢之”。   隋炀帝时期,宇文恺再次进献明堂模型,以为迁都洛阳之后兴建,奈何隋朝亡国,此事再次不了了之。   到本朝太宗皇帝时,本拟兴建明堂,却又因为诸儒引经据典、争议不休,直到太宗皇帝山陵崩,以“辽海有事,未暇营造”而告终。   先帝高宗时,又三次下诏,准备大兴土木营造明堂,但诏下之后,尤群议未决,终高宗之世,未能创立。   这般一拖再拖,直到女皇陛下登基,明堂的兴建才终于见到曙光。女皇以前代帝王都不具备的大魄力,力排众议,才终于开始兴建。   按照女皇陛下的旨意,武威大将军薛怀义在原来东都乾元殿的位置上,仅仅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修建起了一座高二百九十四尺的崭新明堂,以及北面更加高大的天堂,号“万象神宫”,一时蔚为壮观。   不过去年,这万象神宫在一场众说纷纭的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好在女皇宽仁,并未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是效仿前朝汉武帝重建柏梁台的旧事,不但大兴土木,在明堂原址上重建了气势更加宏伟的通天宫,还在通天宫中铸造九州神鼎和十二生肖神像,刻九州山川物产于其上,尽显大周王朝盛世气象。   “真的好壮观啊……”   郭烨遥望着巍峨壮丽的通天宫,心中震撼无比。他已经再想不到别的辞藻来形容,只能把张小萝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连一向平静的陆广白,看着高耸入云的通天宫时,眼中也忍不住一阵神色变幻。   相比之下,从小在洛阳长大的李二宝的表现就要好多了,虽然如今的通天宫气势要远超当年的万象神宫,却也不至于发出惊呼。   郭烨他们足足花了好一会儿,才总算习惯了通天宫的存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的定鼎门街上来。   比起天宫玉宇般的通天宫,定鼎门后的大街,就像是把众人一下拉回到了尘世之中,虽然不复那种鬼斧神工的震撼,但整条长街依旧处处彰显着一个万邦来朝的天朝盛况。   百步宽的长街被从洛水引来的潺潺清泉隔成三道。中央最宽的大道,是女皇陛下出行专用的御道,两侧才是平民所行之处。不过尽管如此两侧的道路还是显得宽敞无比。道旁遍植槐树和柳树,虽然在冬季绿叶凋落,但盘曲垂落的枝干,却别有一种虬龙般苍劲的风情。   此时时辰尚早,定鼎门街上的人还不算多。除了穿着各国服饰,赶着骆驼的胡商外,更多的还是洛阳本地的居民。他们信步走在大街上,虽然彼此间都显得彬彬有礼,但每每看向胡商们时,眼神中却都带着莫名的优越和自信。哪怕对方比自己更富裕,穿戴也更阔绰华贵,但即使是一介平民,看胡商时也都隐隐带着一种天朝子民俯视番邦蛮夷的优越感。   “哒,哒,哒……”   不良司的牛车混在洛阳城繁华的车水马龙之中,就像一滴水落进了江河,瞬间变得毫不起眼。   圆润的车轮碾过洛阳坚实的夯土路面,卷起些许尘土。   牛车穿过城池,跨过洛水,来到东城。   洛阳的东城聚集了众多的朝廷机构,诸如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尚书省、少府监、军器监、大理寺等,都设于此地,洛阳不良司也不例外。   就在郭烨等人在轻微的摇晃中昏昏欲睡时,随着昆仑奴一声吆喝,他们终于在东城的一所衙门前停了下来。   纪青璇利落地跳下车,站在门前微微一笑:“到了。洛阳不良司衙门。在义父下朝之前,就由本尉略尽地主之谊吧!” 第076章 君子不良帅   “这是……洛阳不良司?”   郭烨等人闻言都纷纷下了牛车,打量起这所不良司的总衙门来。   相比起门可罗雀的长安不良司,洛阳不良司的情况明显要好上许多,一派圣眷正浓的架势。   三重的大门中不时有人进出,但在覆压四方的青黑色深檐之下,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的神色,丝毫不显喧嚣,整个衙门都沉浸在一股庄严肃穆的氛围中。   “这才是不良司应有的样子嘛!”   张小萝见状再次发出欣羡的赞叹,“真威风啊!”   她从小就是听着不良人惩奸除恶的传说长大的,对不良人的身份自然也充满了幻想。   可自打加入长安不良司之后,她耳闻目睹的却是一片衰败的景象。   偌大的衙门里冷冷清清,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当时她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终归还是有些芥蒂的。   直到此刻看到洛阳不良司的盛况,她才猛然觉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不良司,是她想象中圣明天子左膀右臂的模样。   不过,她一时的无心之言,却换来长安不良人们一阵无声的苦笑,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很快,张小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手足无措,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的小模样显得可怜巴巴。   最后,还是纪青璇看得不忍,主动挑破了话头,并借机鼓励大家道:“小萝说得没错,这才是不良司应有的样子。不仅洛阳,长安不良司也该是这副模样!本尉相信,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总有一天,一定能让长安不良司也恢复到贞观盛况的!”   可惜的是,除了不谙世事的两小只被她一席话鼓动得热血沸腾,其他人都只当东风吹马耳了。   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又偷眼瞧了瞧旁边的徐问清四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得简单。”   他发现虽然在提到长安不良司的破落时,徐问清四人脸上都露出了戚然的神色,可一说要重振长安不良司,四人马上又偃旗息鼓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打死都不接纪青璇的茬。   “做起来也不难!”   纪青璇柳眉倒竖,美眸瞪着郭烨,但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义父派本尉前往长安,便是要整合整个不良司的力量!如今我们侦破了五石散案,又奉旨朝觐,只要把握住机会,未必就不能让长安不良司的声势更上一层楼!”   “是,是,是。”   郭烨耸耸肩,连声应和,只是那态度看起来就敷衍无比。   “你!!!”   纪青璇气结,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徐问清已经把胖胖的身子横在两人之间,笑眯眯地打圆场道:“好了,纪不良尉、郭副尉,你们俩不会是打算在洛阳不良司的门口斗嘴吧?”   两人突然被这般一问,都有些尴尬,双双转头不再言语。   下一刻,纪青璇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扬手招呼了一声,一行人这才进入洛阳不良司的衙门,寻到负责杂务的录事,登记了身份。   纪青璇是徐有功的义女,打小就是在这洛阳不良司中长大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得很。刚刚站在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吏见到她之后,也都会熟稔地打个招呼,道一声“纪娘子回来啦”。   可当郭烨等人以长安不良尉的身份通报之后,却分明感觉到,周围人看向他们的眼神甚是微妙。   一道道投来的视线,就像他们之前在街上看到的斜睨胡人的洛阳居民,让人好生不快,偏偏又发作不得。   所幸纪青璇还有徐有功义女这重身份在,眼看最年轻的张小萝和李二宝都露出了郁郁的神色,连忙把他们带进了徐有功公事房外的待客厅里等候。   “闷煞俺也!”   一进门,李二宝就再也按捺不住,“砰”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几上,气咻咻地低吼道。原本再回洛阳的兴奋之情,此时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张小萝瞪着雾蒙蒙的大眼睛,闷闷不乐地问道:“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看我们?”   纪青璇一时语塞。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长安不良人的身份,导致大家都被歧视了吧?   事实上,她一直都把洛阳不良司当成半个家,现在带朋友回家却遭了冷眼,她或许才是最不忿的那个。   这个时候,还得郭烨出马。   他在市井底层混的日子比谁都长,早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走上去拍了拍张小萝和李二宝的肩膀,笑道:“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罢了。在洛阳不良人的眼里,我们不过是来自旧都的破落亲戚,却侦办了上达天听的大案子,还得到了觐见女皇的机会,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得的,难免会有人眼红。大家都不用太往心里去了。不,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忌是庸才嘛。有人嫉妒,正说明我们是国之栋梁啊,哈哈!”   “就你歪理多。”纪青璇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也松了口气。   她明显感觉到,被郭烨这么一顿插科打诨,萦绕在众人间的沉闷气氛消散了不少,神色也都变得轻松。   “幸好朝觐之后,我们就可以回长安了。”   纪青璇不知道的是,看似自信满满的郭烨,其实自己心里也在庆幸。   他当初就是从一个市井游民一路爬到万年县捕头的位置上的,太清楚和一群妒忌自己的同袍共事会产生多少麻烦。   ……   一时无话,一群人就这般在待客厅里静静地等待了许久,才终于熬到退朝的时辰。   东城本就挨着皇城,所以下朝之后不多时,待客厅的门就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面相白净微胖、颌下蓄着五柳长须的中年男子。   纪青璇面色一喜,站起来恭敬行礼道:“义父。”   郭烨等人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其貌不扬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上司——不良帅徐有功!   “徐帅!”   众人慌忙站起来行礼。   除了纪青璇,以及经常穿梭于洛阳和长安之间的徐问清外,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徐有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只得尽可能地把礼数做足。   “不必多礼。”   徐有功的性子,却是比看上去还要温和。   他微微一笑,虚抬了一下手,“你们的事,付九都已经在奏报里说过了,你们做得很好。”   “谢徐帅夸奖!”   徐有功的话语像是有着特别的魔力,明明只是几句简单的褒奖,却能说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潮澎湃。   直到这时,郭烨才终于抬起头来,有余暇打量一下这位不良人眼中的传奇。   和想象中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不良人统帅不同。真实的徐有功,看起来就像是个赋闲在家的举人,为人谦和有礼,甚至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极少,真正应了“温润如玉”四个字。   但郭烨心中却明白,这个男人绝非明面上看着这般简单。   司刑少卿徐有功,这是一个放眼大周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必须保持敬意的名字。   而在民间,他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头衔,那就是女皇陛下钦点的“不良帅”,整个不良司的最高长官,所有不法之徒的克星。   不知多少次,徐有功为了拯救被栽赃的无辜之人,不惜在女皇面前据理力争,为此甚至三次被贬官流放,但他却从不后悔,被他救下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不怪被人称颂:“徐无杖真君子也”!   ……   “你就是郭烨?”   就在郭烨暗中打量自己这位上司时,徐有功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一转便望了过来。   在两人目光交错的一瞬间,郭烨只觉得徐有功的双眼亮如明镜,一眼就把自己看了个透彻!   “好犀利的眼神!”   郭烨的心里不由地一惊,彻底收起了对这位不良帅的最后一丝猜疑,心悦诚服。   而直到徐有功转开眼神,他才感觉到自己背上竟然渗出了一片细细的冷汗,冰凉冰凉的。   只是一个对视,桀骜如他,也不得不折服!   这还是他心中坦荡,没有鬼蜮隐藏。若是换成大狱中的人犯,心性稍差的,恐怕只要被徐有功这么看上一眼,就要忍不住两腿发软了!   “陆广白。”   “张小郡主。”   “李二宝,你爷爷李相爷可是吾辈楷模啊。”   “还有徐问清、任斗牛、梁德尚、龚四海……你们也都是不良司的老人了。这个摊子多亏有你们撑着……”   ……   看完郭烨之后,徐有功又转过眼去,一一叫破了其他人的名字,各自简单寒暄抚慰了几句。   他明明从未见过几人,但仅凭着付九在书信中的简单陈述,一眼望过去,就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了每个人的身份。   如果说郭烨他们几人特征还算鲜明,不难辨认。那要一一认出梁德尚三人,没有一定的洞察能力是做不到的。   “属下见过徐帅。”   众人大惊,连忙再度上前回礼。   这下子,他们才终于明白,纪青璇方才为什么没有给他们作介绍了。因为在慧眼如炬的徐有功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   “你们都很好,这次的案子,也办得很漂亮。”   徐有功点点头,示意大家不必多礼,“虽然女皇下旨要接见你们,但年关将至,诸事繁忙,朝堂上百官考课的事更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女皇怕是也无此闲暇。你们便暂且去我府上小住些时日,待年后再侯旨听宣吧!” 第077章 除夕观傩舞   听纪青璇说,她的义母,也就是徐有功的夫人长年在偃师老家照顾双亲,并不曾在洛阳。徐有功年下公事又繁忙,等闲无事也见不到他。   徐问清、任斗牛四人都住在洛阳不良司里。   故而这徐府中除了下人就只得他们几个。没有长辈的管束,郭烨等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如此,一住就住了十来日。期间下了两场小雪,转眼已到年关。   张小萝中途倒是回去过扶余国使团驻锡的鸿胪寺,不过只住了一夜,就又撅着小嘴跑了回来,说是和那些大叔在一起好生没趣,还是和大家在一起有意思。   对这个小祖宗便是徐有功也没什么好办法,来去只好由她。反正徐府虽不奢华,但多个把人还是住得下的。   这般好不容易到了除夕的晚上。天色才擦黑,李二宝就坐不住了,撺掇着张小萝一起去街上看“驱傩”的大戏。   所谓“驱傩”,就是逐除疫鬼的仪式。除夕夜,人们要戴着狰狞的假面具,扮成各种鬼神的形状,在傩翁和傩母的率领下,边走边跳,边吹边唱,以此祈求新的一年人人健康平安。据李二宝说,洛阳的“驱傩”大戏,有民间老百姓自发组织的,也有太常寺主持的,总之那场面甭提多热闹了。   张小萝自是个爱凑热闹的,岂会错过这样的好事,一早就穿戴整齐,还不忘拉上大家:“纪姐姐、郭大哥、陆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观傩吧!”   “好,我们也出去瞧瞧。”   郭烨经不住两小只的恳求,尤其是张小萝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他简直无从招架,只得点头应下。   不过总算他还没忘记这是在谁的府上,回望了纪青璇一眼:“徐帅他……”   纪青璇淡淡道:“不必等义父了,他老人家官居四品,今夜照例要在宫中守岁的,只有等大傩结束,才会回府与我们一起用膳。”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   郭烨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以徐有功的身份,他是要和女皇陛下以及群臣一起在宫中过年的。   何况太常寺卿负责的官方傩舞,也是从宫中出发,沿着定鼎门大街向城中四方游行,经北市、西市,直到最后抵达名为“丰都市”的南市,才会与民间的驱傩活动合流。   而且大唐朝廷守岁,照例是要君臣唱和,应制作诗的。太宗皇帝就有《守岁》和《除夜》等诗流传后世。女皇陛下英明神武,想必在这方面也会不甘落后,徐帅一时半会儿,只怕是回不来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自己去观傩吧!”   纪青璇自是没意见,除夕嘛,总是要热闹一下的。陆广白是没有机会发表意见,就直接被郭烨拽走了。   一行人出了门,命昆仑奴赶来牛车,直奔皇城之南的定鼎门大街而去。   洛阳城的面积相比长安要小上一些,普通街道也略显狭窄。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觉人流如织。   顺着大街出了坊门,路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明亮异常,因为除夕夜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要点起“庭燎”。所谓的“庭燎”,也就是大火堆。冲天的火光透过院墙,照亮了整个夜空。   此时,大傩的队伍虽然还没出宫,但民间自发的傩舞就已经跳了起来。从牛车的窗口望出去,街上到处都是戴着面具击鼓的洛阳居民,如群魔乱舞,气氛欢乐中又透着一股神秘。   张小萝和李二宝早被这场面勾动了玩心,一个劲地催促昆仑奴尽快赶到定鼎门大街。   郭烨正要阻止他们,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从车外飘进来,沁人心脾。   “咦?什么味道这么香?”   他连忙抬头四望,想找到香气的源头。   陆广白更是在第一时间就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探询的神色。以他那鼻子的敏锐程度,对这香味只会比一般人更敏感。   “不用看了,你们在这里找不到的。”   纪青璇明显对这香味的来源心知肚明,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宫中傩戏的一部分。宫中设有‘火山’,会往其中投入甲煎香料,能香飘数里,全城都能闻到,这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说着,她抿了抿嘴,得意地看向郭烨。   郭烨闻言立刻把头从车篷下探了出去,朝着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果见那边火光冲天、异香扑鼻,火光把半边天空都映照得通红。   “这也太阔气了。”他不禁啧啧称奇道。   陆广白更是一早就耸动着鼻子,分辨这香气中的香料,嘴里念念有词,一个接一个香料的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只看他脸上越来越浓的惊讶之色,就能知道这些香料价值不菲了。   众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到了定鼎门大街。   刚一下车,就感到一股从洛水上吹起的寒风夹着小雪扑面而来,激得众人打了个寒战。   “好冷啊!”   张小萝身穿皮裘,怀里还抱着个黄铜袖炉,小脸还冻得通红,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一会儿人多起来就没这么冷了。”郭烨道。   张小萝少女心性,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指着不远处欢叫了起来,“快看那边,大傩的队伍要出来了!”   众人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皇城前的洛水桥头,已经搭起了芦棚看台,不少腰佩横刀,身着明光铠的金吾卫在人群中穿行呐喊,负责维持秩序,把平民和芦棚隔开。   而在芦棚中,已经能看到不少衣绯着绿的身影依次落座,那都是无权进宫面圣的官员。至于身穿紫衣的则一个都没看到,想来三品以上的大官这会儿都还在陪着女皇吟诗作对呢。   “走,二宝开路,我们去那边。”   郭烨眼睛一亮,带着众人往芦棚边挤去。   他们这些服青衣的九品小官,自然是无权坐进芦棚的,只能在芦棚边上盘桓。不过有个遮雪的屋檐,终究比站在路边吹冷风要舒服许多。   定鼎门街上的人委实是多,也亏得有李二宝这个熟悉路,身体又强壮的人在前边开路,他们才能快速地挤到了芦棚之下。   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从洛阳桥对岸的宫门中传了出来,乐器的旋律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啪啪”的脆响,即使是清越激昂的丝竹管弦之声也掩盖不住。   大家连忙循声望去,只见大傩的队伍已经在太常寺乐官的引领下,缓缓步出宫门,向着洛水这边行来。   那“啪啪”的声响,就是赤衣开道吏挥舞麻鞭开道的声音。   而在开道吏之后,则是一群兽面披毛的随从,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宫墙深处,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只看到这些人都拿着桃弧棘矢,在“隆隆”鼓声中四处作张弓搭箭状,寓意着射杀疫鬼。   大傩的队伍又游行了好一会儿,从郭烨他们面前走过去的随从起码有数百人了,玄衣朱裳的主舞才终于姗姗登场,挥戈扬盾,和两个装扮成红衣小鬼的优伶搏斗起来。   只见那主舞一边跳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着《驱傩词》: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笑吓吓。偎墙下,傍篱栅。头朋僧,眼隔搦。骑野狐,绕巷陌……”   说实话,这些舞者的动作狂乱而夸张,摇晃扭动的肢体也并不好看,这驱傩词也不甚动听。   可配上街上狂欢的气氛,却让人忍不住被感染,想要冲进人群和他们一起舞蹈。李二宝和张小萝更是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驱傩的队伍消失在和定鼎门街相连的大街小巷,众人依旧意犹未尽,兴奋地谈论着和傩舞有关的话题。只是这一次,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人群的后方,郭烨陷入了沉默。   不知为何,他看着满大街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突然就想起可前些日子在长安查三大案时那一环套一环的阴谋和黑幕,策划那些事件的背后之人不就是个带着狰狞面具的妖魔吗?手段凶残、血腥,视人命如草芥……忽的,郭烨有种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的感觉,是不是那些人也如他这般看着这场群魔乱舞的大戏……   “发什么呆呢?”   纪青璇蹙着好看的秀眉,看着他说道,“走了,回去吃饭了。”   郭烨一恍神,这才发现,驱傩大戏已然结束,周围密集的人流也在逐渐散去。   “哦,好。”他连忙应道,快速跟上了大家的脚步。   当一行人回到徐府时,才发现徐有功依旧没有归来,不过徐府的家丁已经在庭院中燃起一堆大大的“庭燎”,一根根竹管被扔进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纪青璇招呼了一声,小跑着离去,不久又去而复返,不过手上已经多出两块一尺见方的桃木板来。   “义父还不知何时下朝,我们先把桃符挂上吧。”纪青璇浅笑着说道。   不知是不是今天日子喜庆,这个素日冷面如霜的冰美人脸上,竟然也挂起了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居然很有几分可爱。   桃符,和驱傩一样,也是祈福驱祸的习俗。   唐人往往会在辞旧迎新之际,取桃木板,上书“神荼”、“郁垒”两位大神的姓名,高挂于大门之上。   因为神荼、郁垒都是神话中掌管鬼门、执守众鬼的大神,桃木又有驱邪镇鬼的作用,这么做也算是把作祟的鬼怪拒之门外的意思了。   郭烨伸手从纪青璇手中接过桃木板,不想两人的手不小心擦碰到一起,如凝脂般滑腻的触感,让郭烨心中一震。   他下意识地偷偷瞧了一眼纪青璇,本以为她会训斥自己两句的,谁知入眼看到的,却是故作若无其事的少女容颜。   只是不知是天气太冷,又或是被火光掩映的,他总觉得,纪青璇的俏脸,似乎比上一刻更红了……   “郭大哥,纪姐姐,你们都愣着干啥啊?”   突然,张小萝咋咋呼呼的喊声打破了这一瞬的暧昧。   郭烨和纪青璇如梦初醒,同时尴尬地看向张小萝,只见这小丫头双手叉腰站在徐府的大门前,催促道:“快来挂桃符啦!”   说着,她还一挥手,冲着李二宝下令道:“二宝,去拿笔墨来!让郭大哥书符!”   “呃,怎么是空白的,你们没提前写好的啊……”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郭烨,听了张小萝的话,把桃木板上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后,面色变了变,又把它们飞快地塞回纪青璇手里。   “郭大哥……”   郭烨的反常表现,直看得张小萝和李二宝满头雾水。   最后还是陆广白冷笑一声,一语道破天机。   “他那一笔狗爬字,在万年县的时候就已经远近闻名了。你们敢让他书桃符?不怕把徐帅这一年的面子都丢光?”   “小陆,骂人不揭短的啊,不带你这样的……”郭烨郁闷地叫道。   众人这才明白,他刚刚的犹豫是为哪般,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郭烨倒也不恼,却是怎么也不肯下笔去写那桃符。   最后还是陆广白挑起了重担,上来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虽然不算顶好的字,但长年写尸格练出的书法,倒也大抵算看得过去了。   “看着小陆的字,我怎么就觉得瘆得慌呢……”郭烨嘀咕道。   陆广白头也不回地把笔往他手上一抛:“嫌弃你自己写。”   “哪儿的话啊,小陆你这笔字,写得好,写得好啊!”   “郭大哥你也太狗腿了。”郭烨不要脸的行为,顿时遭到了众人的一致鄙视。随即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在徐府门前停了下来,徐有功从车中走出,看到嬉闹的众人,脸上也不禁浮起一抹温和的笑容:“都在就好,陛下今日厚赐百官御膳,正好一起享用。”   “御膳?”   郭烨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至于他是当真想尝尝御膳的滋味,还是想趁机转移话题,那就不知道了。   不过当他揭开徐有功带回来的食盒一看之后,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只见盒中的食物是一盆肉丁拌米饭,其间还夹杂着片片黄色的叶子,散发出奇怪的气味。整盒食物应该是蒸煮过的,不过由徐有功从宫中带回,饭食早已变得冰冷,看那样子就不甚好吃,也难怪郭烨变脸了。   陆广白上前看了一眼,又嗅了嗅那黄色的叶子,淡淡道,“把野猪肉煮熟、晾干,切块拌米饭,再配晒干的茱萸和盐,蒸熟食用。这是李唐御膳房中的名菜,想不到女皇陛下也好这口。”   徐有功闻言微微讶异了一下,然后笑道:“李唐与大周一脉相承,当今御膳房中的大厨,和李唐王室的厨子也大多是师徒。故而所出的菜肴颇为相似。”   陆广白微微颔首:“徐帅言之有理。”   “野猪肉?茱萸?”   郭烨眨眨眼睛,他倒不奇怪陆广白认得出野猪肉和茱萸,他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小陆!你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吧!不然怎么连李唐御膳房里吃什么你都知道?”   陆广白看了郭烨一眼,淡淡道:“多读书,少扯淡。你就不会这般大惊小怪了。”   郭烨顿时气结。   不过这御赐的饭食也不是谁人都能品尝的,一番玩笑之后大家齐齐落座,各自分食。说也奇怪,这御膳看起来味道不怎么样,细细嚼来倒也不算难吃。   加之徐府的厨子还准备了炙羊肉、蒸鹅脯以及切鲙丝,这顿年夜饭大家也算吃得满足。   填饱了肚子,一日奔波的疲乏便涌了上来,郭烨破天荒的拒绝了李二宝和张小萝要他一起守岁的邀请,自去歇息去了。   在他回房之前,正看到两小只拉着纪青璇,兴高采烈地把家中用坏的扫帚堆在院落中,借着庭燎的火焰烧毁,将剩下的苇炭用线连起来,排挂在芝麻杆上插在门上……   “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啊。”   他感慨了一句,打了个哈欠,一头扎进自己房里,任由外面爆竹声声。   可惜,他这一场觉注定睡不安稳。   不过睡了片刻,就被元日的钟声给惊醒过来。洛阳城中多寺庙,这一阵钟声此起彼伏,听得郭烨再也睡不着了。   元日,又称元旦,即每年的正月一日。元日的钟声一响,就意味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又是新的一年了吗?” 第078章 元日闻封禅   郭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床顶,只觉得百感交集。   在此之前,他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在神都洛阳过年。   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也仿佛经历了前二十年加起来都不曾有过的精彩,认识了纪青璇,认识了李二宝和张小萝,可期间遭遇的凶险和义愤,也同样让他刻骨铭心。   复杂的心绪,让他再也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半晌之后,虽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但他还是翻身起床,披衣走到院子里。徐府的家丁们都一宿未睡,已经忙活着把元日的彩幡挂在大竹竿上立了起来。   郭烨怔怔地看着出神,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听他们说你不是睡去了吗?”   郭烨一回头,就看到徐有功正站在廊檐下向自己微笑。   奇怪的是,明明才过子夜不久,徐有功却已经换上了极其正式的漆纱笼冠、绯色大袖朝服,整个人在温润之余,又多了几许庄严的气度。   “徐帅。”郭烨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   “在家里不用这么多虚礼。”   徐有功摆摆手,走到他身边,锐利的眼神在他眉宇间一扫,就笃定地说道,“你有心事。”   郭烨略一犹豫,点了点头:“嗯,有点。”   “说来听听吧。”   徐有功笑笑,“你的事我听青璇说了,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玩世不恭。反正此时离正旦朝会也还有些时间,不介意的话,你怎么想的可以跟我说说啊,就当是长辈的关心了。”   “玩世不恭?”   郭烨没想到纪青璇对自己的评价竟是这般。思量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徐有功这一身朝服是要去干嘛。   元日朝廷虽然不用处理公务,但女皇却是要坐早朝接受百官朝贺的,徐有功身为正四品的司刑少卿,位高权重,显然也在朝贺之列。   想到这里,郭烨不禁走了下神。   当他再回过神来时,就看到徐有功正站在自己面前,满眼慈祥地看着自己,半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   “徐帅恕罪,属下失礼了。”他连忙告罪。   “看来你心事真的很重啊,连跟我讲话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徐有功开口说道,虽是打趣,但一句话也说得郭烨诚惶诚恐。   “是,属下确有一事不解。”   郭烨一咬牙,终于还是决定就狐女游街案的疑惑向徐有功请教,“徐帅,我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要下旨撤销侦办这个案子?孙家五口也是人命啊,我们一直在说人命关天,可他们难道就这么白死了不成?”   “看来青璇对你的评价还少了一条,急公好义。”   徐有功似乎是个很有耐心的长辈和上司,他静静地听郭烨把事情说完,才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着郭烨,评价道,“你很不错,确实是做不良人的好料子啊!”   “呃?”   郭烨一愣,没想到自己在徐有功口中,居然会听到这么高的评语,“徐帅谬赞了。”   徐有功摇摇头,含笑道:“圣心难测,女皇陛下在想什么,自非我们这些臣子所能揣测的。你可有想过,与其深陷其中百思不得其解,不若先放一放,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徐帅……”郭烨闻言怔了片刻,心头有一丝猜想划过,想抓又抓不住。   徐有功正待再说什么,突然旁边有家丁趋步而来,提醒道:“老爷,晓漏将近,到准备巡城朝贺的时辰了。”   “知道了,去吧。”   徐有功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出十来步后,突然回头对郭烨道:“你要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郭烨愕然间,徐有功已经走远。   不多时,天刚蒙蒙亮,从徐府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徐有功的府邸位于恭安坊。恭安坊距离皇城很近,故而有许多官员的府邸都设于此。此刻住在坊内的官员怕是都和徐有功一样要赶去参加元日朝会了。   “先放一放……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郭烨的脑海中还回想着徐有功对他的提点,神情微惘,“徐帅是想说什么呢?”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猛一回头,就看到一只鸡扑打着翅膀,带着漫天羽毛跟他撞了个满怀。   郭烨“哎哟”一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那只鸡,同时张小萝一惊一乍的叫声随之响起:“对,对!郭大哥,快抓住它,来帮我们杀鸡啊!”   “杀鸡?”   郭烨抬头,就看到张小萝提着一把菜刀,风风火火地朝自己冲过来,唬得他退了一步,手里的鸡都差点扔出去。   元日杀鸡,并不稀奇,按照五行的观点来说,正月土气萌动,草木生长,而鸡则以五谷为食,杀鸡便相当于祈愿农作物茁壮生长。在民间这几乎是必备的仪式了。   不过真正让郭烨诧异的,却是连纪青璇居然都一反常态挽着袖子,露出小半条洁白玉臂,满院子地撵鸡。   其实这些事原本是可以交给徐府的下人去做的。但看如今的情形,显然大家都想要自己动手,既解了闷,又能聊表心意,郭烨自然心领神会。   他提着鸡走过去,顺手递给张小萝,道,“你们来杀吧,我去置办五辛盘,我整治蔬菜的手艺你们还没见过呢。”   和鸡肉一样,五辛盘也是唐人过新年时必吃的一道菜,甚至还将它作为敬献长辈的礼物。   所谓“五辛盘”,就是将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等五种香辛蔬菜,装在一个盘子里食用,是正月初一早餐时少不了的一道冷菜。   关于这道菜的功用,“药王”孙思邈在《食忌》中说:“正月之节,食五辛以辟疠气。”   须知过年时,正值寒尽春来的时节,人极容易罹患风寒,而这五种蔬菜都有疏通脏气、发散表汗的功效,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   几人一齐动手,等整治好饮宴的食材时,天色已经大亮。又等了一会儿,徐有功终于下了正旦朝会,回到了府中。   众人喜气洋洋地迎出门去,本以为会得到不良帅的夸奖。   没想到迎面就看到徐有功捧着一撮青叶走了进来。   那撮青叶是女皇陛下赏赐群臣的柏叶,是正旦朝会的恩典之一,寓意驱邪延寿,用来泡酒也是极好的。   不过此时的徐有功,却没有收到赏赐的愉悦,反而脸色阴沉,眼中似有怒火燃烧。   众人同时愕然。   包括纪青璇在内,没有一个人敢上去触徐有功的霉头。   相处了这么久,他们还从未看过徐有功露出这样的神色。   好在徐有功修身有道,也不是一个会随意迁怒的人,只是回房换了一身常服,再出来时,看到几人还像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便挥挥手道:“吃饭吧。”   众人面面相觑,跟在徐有功身后小心翼翼地入席。   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不良帅的威严,哪怕怒火不是针对他们的,也能让人有如坐针毡之感。   “祝义父吉祥如意。”   落座以后,纪青璇壮了壮胆,在跪坐中直起身子,向徐有功贺岁。   同时李二宝和张小萝乖巧地走上前,敬上五辛盘和椒柏酒、屠苏酒,以示他们这些晚辈的敬意。   徐有功看着这些后辈,有感不良司后继有人,连饮了几杯之后,眼中神色稍霁。   这时候,纪青璇才敢出声询问:“不知何事惹得义父如此大动肝火?”   徐有功沉默一瞬,忽然重重地把酒杯顿在桌上,痛斥道:“谀臣无耻,祸国殃民!”   砰!   徐有功突如其来的怒火,把众人都镇住了,瞬间大气都不敢出。   徐有功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平复了一口气,把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在朝会上,拾遗朱前疑上表说他经过河南道时,“闻嵩山呼万岁”,正是前朝武帝当年封禅泰山时的天象吉兆,提议女皇封禅泰山。女皇龙颜大悦,当庭欣然应允。   徐有功恨恨道:“封禅泰山,路途遥远,规模浩大,实是劳民伤财之举。何况先帝时才登泰山封禅过一次,距今不过三十余载,陛下当年也是在场的。陛下素来英明神武,爱民如子,自不会再起这等心思。若非这马屁精蒙蔽圣心,断不至有此一事!”   李二宝突然插嘴问道:“朱前疑?就是那个靠拍马屁升官的丑八怪?”   徐有功一怔,问道:“你也知道?”   “知道啊。”   李二宝点了点头,“我爷爷以前也最看不上此人哩!”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等也纷纷来了兴趣,催促着他快说,私心里都想知道马屁要拍成什么水准,才能把徐有功都气成这样。   李二宝想了想,才告诉大家,这个朱前疑浅钝无识,容貌极丑,没有任何才华,却偏偏拍得一手好马屁,靠着吹捧女皇陛下“寿八百”和“白发更黑、落齿更生”两个著名马屁,一路加官进爵。这样的人也难怪耿直刚烈的李昭德会看不上眼了。   “不错!”   徐有功沉声道,“莫说李相,便是本官也以与他同朝为官为耻!只是不知女皇陛下圣心何属,今日居然又当庭赐他绯算袋,便是作为取乐,这样的恩典也未免太厚了。”   官居四品,徐有功不会不知道妄议皇帝陛下是大罪,可是今日他当着这些小辈的面竟如此直言不讳,可见是气极了。   只是郭烨等人却不好接这话,最后还是纪青璇开口劝慰:“义父息怒,这样的小人不值得您动怒。”   徐有功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今日一岁之始,不谈这些扫兴之事。大家尽情饮宴吧!”   听他这么说,席上的气氛才终于活跃起来。   这时,元日喜宴的菜肴也被徐府的厨子一一端了上来。   大伙儿忙活了一早上,此时正是腹中饥饿难耐,当下就大快朵颐了起来。   郭烨最爱牢丸。所谓牢丸,也就是后世饺子的雏形,水饺称之为“汤中牢丸”,蒸饺称之为“笼上牢丸”,颇能果腹。   饿极了的郭烨也不分水旱,来者不拒,只要端上桌来,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吃个干净。和旁边同样抢着吃鸡肉的两小只相映成趣。   相比起他们的饕餮吃相,陆广白就显得文雅许多了。   小陆对饮食的偏好,就像他的为人一样清淡,一碗清水汤饼,亦能吃得不亦乐乎。   纪青璇则对切得细细的鲫鱼脍特别感兴趣。   唯有徐有功似乎心中仍有块垒,吃得不多,只以烤鹿舌下酒,小酌片刻就放下了酒杯,看郭烨他们这些晚辈狼吞虎咽。   不过整个筵席上最珍贵的,还是一盘利用洛阳附近温泉培育出来的反季菠菜。这是女皇赐下的恩典,由徐有功下朝后带回,分到每人案上不过寥寥几根。   但寒冬腊月,这青翠喜人的蔬菜何其珍贵。吃腻了嘴的郭烨等人自是争相食用。   这一顿饭,足足从辰末吃到巳时三刻,方才酒足饭饱。   徐有功命仆人撤了桌上的残食后正色道:“如今女皇陛下忙于封禅泰山,怕是一时无暇接见你们了,本官估计也要随行。不过敕旨如山,你们这段时日还是只能留在洛阳,随时侯旨,不可轻离。”   “啊?”郭烨等人的脸色一下就苦了下来,“那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徐有功沉吟了一下:“昔日先帝高宗皇帝封禅泰山,十月自东都出发,十二月方至泰山脚下。不过封禅之事非同小可,若是算上准备的时间,你们做好最早五月才能觐见陛下的准备吧!”   “那岂不是说这段时间我们都只能待在神都无所事事?”纪青璇蹙眉问道。   她一向自认巾帼不让须眉,矢志助徐有功重振不良司声威,此时壮志未酬,却要坐困神都,空耗时日,你让她如何甘心?   不过徐有功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当即捻须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上元之前,你们可在这洛阳城内四处游览赏玩。不过上元一过,你们须得到洛阳不良司衙门报到,暂时归于洛阳不良令麾下,听候他的调遣。” 第079章 人日登黛眉   元日之后,不良司众人在纪青璇和李二宝的带领下,日日游览,很快就把洛阳玩了个遍。   这天一行人又从南市兴尽而归,张小萝和李二宝一人捧着一块胶牙饧,吃得满嘴黏糊。   “饧”乃是用麦芽或糯米制成的甜品,类似祭灶时所用的麦芽糖,质地粘软,食之黏齿,故名“胶牙饧”。   这也是过年期间最常吃的甜品。   不过再甜美的点心,也有吃厌的时候,便如再繁华的景致,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张小萝吃着吃着,突然怏怏地把手一放,撅起小嘴抱怨道:“天天就是吃糖,真是齁死人了!”   “呃?”   这位小郡主突如其来的小性子,发得众人一愣,便是一向风轻云淡的陆广白闻言也皱了皱眉头。   但郭烨等人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过来,她抱怨的哪里是甜点,分明是眼下波澜不惊的日子啊。咱们这位小郡主当初是怎么会落到长安的?还不是嫌扶余国的使团太闷嘛。   这几日,尤其是初四以后,“除夕元正假”正式结束,洛阳不良司一开衙,徐问清几人不知都在忙些什么,神神秘秘的,整日也寻不到人。徐有功贵人事忙,待在府中的时间更少了。尽管徐府中的下人待他们依旧礼遇有加,但那种无所事事的空虚和茫然,始终还是挥之不去。   于是他们便只能如张小萝说的那样,日复一日的“吃糖”,看似闲适,其实心中的憋闷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二宝在咽下了最后一口胶牙饧之后,忽然说道:“明天便是人日了,我们一起去黛眉山登高望远吧!”   “真的吗?”   张小萝眼睛一亮,但马上又犹豫道,“可徐帅不是让我们不要离开洛阳嘛?”   纪青璇拍拍她的头,道:“二宝倒是出了个好主意。太久不在洛阳我都忘了还可以去黛眉山转转。放心吧,黛眉山离洛阳不远,骑马的话一日之内都可以跑两个来回了,误不了事。”   张小萝闻言顿时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那明日我们便去爬山吧!”   ……   次日清晨,众人都起了个大早,策马扬鞭,满心欢喜地踏上了前往黛眉山的登高之旅。   黛眉山在洛阳西北,离洛阳最大的园林神都苑亦不过咫尺之遥,是唐人登高望远最常去的地方。因为洛阳城西无门,郭烨他们便自城北徽安门一骑绝尘出了外郭城,直奔目的地而去。   半路上,张小萝突然大声问前面的纪青璇:“纪姐姐,不都说你们大周人日最爱登高吗?怎么我们这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哪?”   李二宝策马跑在她旁边,一脸委屈道:“我也在洛阳生活过呀,小萝你怎么不问我?”   纪青璇放慢马速,来到张小萝身边,笑道:“傻丫头,现在才什么时辰?别家都还在家中剪彩啊,我们是因为义父上朝未归,才把剪彩的时间放在了登高之后,眼下自然看不到更多行人,待会儿人就多起来了。”   初七人日,宫廷中会举行宴会大宴群臣以赏雪,赏赐彩绢并赋诗助兴,民间则盛行在这一天剪彩、登高。郭烨他们为了迁就徐有功的时间,把寻常人家剪彩和登高的时间颠倒了过来。   “对极,对极!”   李二宝连忙插嘴,像是生怕自己被落下似的,“我以前也和爷爷一同去过黛眉山哩,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热闹。”   张小萝白了他一眼:“早不说!”   “那不是你自己不问我的嘛!”   “你还还嘴!”张小萝嗔怪道。   言罢,扬起马鞭,作势佯打。   李二宝慌忙一夹马腹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嘴里还不忘叫着:“小萝你最近好凶啊……”   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   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就在众人的嬉闹中,不知不觉就度了过去。   很快,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峦跃然在目,出现在众人眼前。   “最高的那座山就是黛眉山了。”纪青璇道。   因为黛眉山山高林密、怪石林立,虽是冬日,草木比其他季节稀疏,但骑马上山也多有不便,于是众人又在纪青璇和李二宝的指点下,找了所驿馆寄存马匹,而后徒步上山。   这下子,两小只彻底脱了拘束,在山林间畅快地奔跑打闹起来,不时还欢笑着向其他人扔出几团雪球。两人都有不凡的武艺在身,山道虽险,却也只当等闲,偶尔碰到林深无路的地方,张小萝拔剑一挥,便能轻易辟出一条坦途来。有了他们在前面开路,其他人多少也会两下子,攀爬起来也不觉劳累,不消一个时辰,就已经攀到了山顶。   这时众人眼前的景色又是一变。   郭烨等人万万没想到,这黛眉山虽然山道艰险难爬,可到了山顶,视野却是豁然开朗。一片积着白雪的平坦草甸在众人眼前铺展开来,银装素裹甚是可爱。   站在山巅之上,放眼望去,只见群山伏地,白云缭绕,周围的峰峦在洪波翻涌的云海中若隐若现,一轮红日从云海中跃出,开阔的风景令人望之便心旷神怡。一行人站在危崖之畔,久久凝视,再回首相视而笑时,只觉连日来郁积在胸中的块垒尽去,只有万丈豪情在胸臆间涌动。   “痛快!”郭烨大喊一声。   陆广白抒发胸臆的方式则比他斯文多了,文绉绉地掉了句书袋:“登高望远可开阔心胸,古人诚不我欺也!”   两人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拂开了山间云海。   顺着白云裂开的缝隙极目远眺,众人隐约看见一片水色碧绿的湖泊横陈于南方,即使冬日也不封不冻。湖上有三座秀丽奇峰高出水面百余尺,彼此间隔三百步,山上亭台楼阁、奇峰怪石,错落有致。   湖泊以北更是能见一条浩浩大水蜿蜒如龙,汇入湖中,无尽玉砌雕栏背山面水,两座辉煌大殿自山林中拔地而起,即使在这个距离上,也仿佛能感到一股呼之欲出的奢华繁盛。   “那是哪里啊?好漂亮啊!”张小萝眨巴着大眼睛惊叹道。   纪青璇抬眼看去,笑道:“那就是陛下的神都苑啊!那两座宫殿名为宿羽、高山,乃是先帝在位时所建,听说建成时光白银便花费了三千万两。女皇陛下登基之后,还移种了数十种牡丹名品点缀其间,盛开之时繁花似锦,浩瀚如海。若有机会,小萝你可得去看看。”   “哇!”   张小萝吃惊地张大了嘴,神情看起来可爱至极,“难怪父王总说大周是天朝上国。光是这一处园林,便不是我们扶余国能比的了!”   纪青璇笑笑,这话她却是不方便接了。   郭烨突然道:“喏,人来了。”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果见山脚下开始出现了成群结队的游人。郭烨他们也不在意,径直占了一块开阔的地儿,因着四周景色怡人,于是也不围障幕,就这样直接铺下食单,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吃食,开始用餐。   不过,郭烨第二块胡饼还没有啃完,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伙趾高气昂的少年。   这伙少年个个都身着锦衣,腰系环佩,姿容不凡,明显都是出自显贵之家,但一脸目空一切之色,却破坏了他们的气质,令人望而生厌。   “哼,原来是武家的败类们。”   李二宝看了一眼,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厌憎。   给他这么一说,纪青璇固然是早早露出了然的神色,就连郭烨等外地来客也是瞬间恍然大悟。   “那为首之人便是梁王之子武崇操,他后边那个穿蓝色菱纹罗袍的是魏王之子武延秀。”李二宝又看了几眼,继续说道。   梁王就是武三思,魏王就是武承嗣,这两人都是武氏诸王中的领军人物,武承嗣更是只差一步就险些被立为太子的人物,他们的子嗣自然也是武家小辈中天然的领袖。   不过,李二宝和武家这些纨绔子弟却是天生不对付,因为两家的长辈乃是朝堂上的死对头。   当初武承嗣离太子所差的那一步,便是被李二宝的爷爷李昭德所阻。   天授二年,武家宗亲曾指使洛阳百姓王庆之率众上表,请求武则天册立武承嗣为太子。李昭德却把王庆之当庭杖毙,又劝武则天“自古只有子女为父母立庙的,却没有侄儿为姑母立庙的”,打消了武则天立武承嗣为太子的念头。   长寿元年,李昭德负责营建神都,筹划创建文昌台及定鼎、上东诸门,时任文昌左相的武承嗣颇多掣肘,又被他进谏说“武承嗣已经封王,不宜再拜相。不然空有姑侄争权之祸”,武则天再次从善如流,将武承嗣罢为太子少保的虚衔。   如此几次三番,武承嗣一党早把李昭德恨之入骨。双方小辈同在神都,又没有长辈那么多的拘束,自然早就势同水火。先前李昭德贵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时,李二宝的身边自然也少不了纠集一伙达官显贵的子嗣,他们和这些武家小辈可没少斗过。   在他看到武家一伙纨绔的时候,武延秀等人也看到了他,脸上顿时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大步走上来。   “呦呵,我倒是谁呢?怎么没有跟你爷爷一道去南宾,还有脸在这里。”说话的正是武延秀。   “你!”李二宝一时气节,爷爷走时嘱咐的话,他还记得,莫要惹事。可是架不住别人来惹他呀。   “你,你什么你!怎么离开洛阳这两年,连话也说不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延秀身后的那伙少年闻言俱是一阵哄笑。   不待李二宝发作,一旁的张小萝先沉不住气了,抓起一旁的巨剑,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呦,还有帮手。怎么还是个女娃娃。”人群里,不知是谁出声调笑道。   反倒是一直在边上看戏,不曾出声的武崇操在看到张小萝手中的巨剑时,面色变了变。随即他拉住了武延秀,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   却见武延秀听完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扶余国的郡主?”   武崇操点了点头:“那日我随父亲一同入宫,听女皇陛下说起扶余国使团朝见之事,说是随行的小郡主背着把巨剑就跑长安去了。你看这女子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又带着把巨剑……”   “罢了!我们走。”武延秀只做了片刻的犹豫,便挥了挥手,招呼这群兄弟退了回去,全然不似方才的嚣张。   李二宝看得一脸迷茫:“咦?这就走了?”   郭烨离得他们更近一些,早把武崇操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门儿清,微微一笑道:“武氏诸王再显赫,那也是上一辈的事情。这些小辈之中,应该还没人的爵位比咱们小萝更高吧?”   李二宝闻言一拍大腿:“对极!武崇操他大哥才封了个高阳郡王,至于今日在场之人,也只有武延秀似有封郡王的风声,但成与不成还两说,他们敢招惹小萝就怪了!”   郭烨促狭道:“二宝你还不快感谢小萝,今日她可是帮你平了一场麻烦事啊!”   要说李二宝也是个愣头青,闻言居然真个向张小萝郑重其事地道谢,惹得张小萝拖着把巨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草甸上的游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众人正打闹间,猛然听见旁边又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郭烨等循声望去,只见武崇操一伙人又盯上了新的目标,其中一个狗腿子把一个满脸不忿的少年一把推倒在地,大声嚷嚷道:“豆卢家的小子,延秀不日就要以王爵之身迎娶突厥可汗之女,何等尊贵!他看上你们这块地方,是看得起你们,还不快让出来!戴罪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将相之后吗?” 第080章 世态炎凉事   被推倒在地的少年,容貌咋看之下与中原人一般无二,只是格外的俊美一些。可若细看不难发现,他从幞头下露出的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微的金黄色,细眼珠也渗着蓝意,正是鲜卑人的模样。   李二宝见那少年倒地,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子陵!”   “豆卢……子陵?”   郭烨只觉“豆卢”这个姓氏颇为怪异,搜刮了一番肚肠依稀记得是当年后燕慕容氏归附北魏时被赐予的姓氏,不过其间详情,他就不甚了解了。只知这个姓氏中也出了不少显贵,宰相豆卢钦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二宝喊完之后,一跃而起,大步向那边跑去。郭烨只好把求教的目光投向纪青璇。   “豆卢子陵,前相爷豆卢钦望的嫡孙。不过二宝的爷爷被贬谪后,豆卢钦望等五位相爷也同时遭到牵连,左迁各州刺史去了,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纪青璇道。   “原来如此。”郭烨微微点头,“看二宝这反应,这豆卢子陵应该是他的朋友吧?”   纪青璇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过李二宝的身影。   “可惜有的人啊,注定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二宝今天怕是要伤一回心喽。”郭烨的目光也同样看着李二宝。只见他快步跑过去,拦在武崇操和豆卢子陵之间。   纪青璇一挑眉:“何以见得?”   “刚刚武崇操他们几人在这里闹出的动静也不小,也没见那豆卢子陵有半点反应,甚至还背对着此处坐,故意不往这边看上一眼,不是很能说明问题了吗?”   “哦,是吗?”   郭烨还想再说点什么,张小萝抢先义愤填膺地道:“二宝这小子真是交友不慎!”   “人之常情而已,没必要太生气。”郭烨摇摇头。   纪青璇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郭烨也不计较,站起身来笑笑道,“那边要打起来了,我们过去吧。”   原来,武延光等人被李二宝所阻,朝这边看了一眼,发现张小萝没什么动静之后,心中忌惮稍平,当下就跟李二宝推搡了起来。   只是他们那被酒色掏空了的小身板,哪里推得动天生怪力的李二宝,反倒自己跌了个大跟头,一时羞愤难当,指着李二宝的鼻子大骂起来。   “二柱子你这头蛮牛,还以为是你爷爷当宰相那时候吗?适才我等看在扶余国小郡主的面上,大发慈悲饶了你,没想到你竟然还不知趣,跑来自取其辱?”   “随你们怎么说!”   李二宝脸涨得通红,拳头反复攥紧又松开,似乎在强忍打人的冲动。   但他脚下却始终半步不退,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把豆卢子陵等人都护在身后,大声道:“子陵他们都是俺兄弟,你想要欺侮他们,就得先从俺身上踏过去!”   这话他在以前和武氏诸人对峙的时候,也不知讲过多少遍了,说起来流利无比。   但听到这熟悉的话语,豆卢子陵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武延光闻言更是疯狂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兄弟?二柱子你就是个祸星!你可知什么是祸星?祸星就是只会闯祸,带累人的废物!你问问他们,谁还敢认你这个兄弟?”   说着,他又歪着头,冲着豆卢子陵等人威胁道:“喂,你们还认他这个兄弟吗?想清楚了再说话!他爷爷可是触怒了陛下,你们要跟他为伍,小心给家里招灾惹祸啊!”   “混蛋!太过分了!”张小萝气得小脸通红,反手握住剑柄就要上去帮李二宝的忙。   没想到郭烨一伸手,拦住她道:“我们走慢一点!”   “为什么啊?二宝正被人欺负呢!”   “没在第一时间动手,说明二宝这段时间成熟了不少。先让他自己处理吧!”郭烨解释道。   纪青璇难得认同郭烨的看法,刚刚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李二宝就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虽然一同经历了这些事,纪青璇早就把李二宝看作了自己人。可是他初初加入不良司那会儿血气一上头,捅娄子的事可没少做。   “反正要是二宝受委屈了,我就上去打他们,我才不管那么多!”张小萝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出于对郭烨的信服,暂时放缓了脚步,但握住剑柄的手却一刻都没有松开。   这时候,武延光加紧了对豆卢子陵的逼迫:“说话!”   豆卢子陵依旧保持着刚刚被推倒时的姿势,双手揪着地上的杂草,紧握成拳,似是要把那丛草连根拔起,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才逐渐松开,仰起头对着李二宝的背影道:“李二宝,我们跟你不是朋友,你莫要害我们!”   “什么?!”   李二宝如遭雷击,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回过身,看向豆卢子陵道:“子陵,我把你当兄弟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了个头,再说伤人的话负担就轻了很多,豆卢子陵非但没有被李二宝的话感动,反而站起身来,指着他大声指责道:“兄弟?谁是你兄弟,若非被你爷爷连累,我家如今也不会这般凄惨!都是你爷爷的错!”   “不准你侮辱俺爷爷!”李二宝瞋目怒吼道。   豆卢子陵却不接他的话茬了,转身带着其他人退到一旁,只留下李二宝一人面对武崇操和武延光等人的羞辱。   “哈哈哈,看到没有?二柱子。没有你爷爷,你就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   武崇操见状也不禁得意地狂笑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李二宝一脸,“在这洛阳城里,你屁都不算!”   “郭大哥!我忍不了了!”   张小萝焦急地催促了一句,握剑的手指都捏得发了白。   “嗯,差不多了。”郭烨点点头。   得到他的首肯,张小萝立刻迫不及待地狂冲出去,连鞘解下巨剑,宛如猛虎入羊群,砸向武氏诸子,嘴里还大喝道:“不准欺负二宝!”   砰!   武氏诸子不过仗着家世显赫,才能在洛阳城中横行无忌。论武艺又哪里是怒火中烧的张小萝的对手?瞬间就被砸了个人仰马翻。尤其是为首的武崇操和武延光,更是各自挨了好几下狠的,只能狼狈地爬出人群。   “哪里跑!”张小萝不依不饶,挥舞着巨剑又追杀了上去。   望着乱成一团的草甸,纪青璇轻轻扶额:“如此行事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郭烨似是早已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道,“左右不过是些小辈间的玩闹,只要不打出个好歹来,难道女皇陛下还真会怪罪下来不成?再说了,就算不出这档子事,你觉得我们和武家这些浪荡子,就能和睦相处不成?”   纪青璇闻言默然。   不良司和武家之间,虽不似和丽竞门那般水火不容,但关系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了。   因此她沉默几息之后,也只是淡淡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该我们去安慰二宝了。”   郭烨笑笑,看了一眼张小萝那边,发现她还在大发神威,便不再关注,带着纪青璇和陆广白向李二宝走了过去。   这小子刚刚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时心丧若死,整个脸色都灰败无比,站在原地,整个一失魂落魄的模样。   郭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值得你为他们难过。”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音量,便是有心说给旁边的豆卢子陵等人听的。   这伙人刚卖了李二宝,正在理亏的时候,闻言不禁恼羞成怒道:“阁下何人?不知有何资格指摘我们?”   郭烨“哈哈”一笑,亮了亮身上的腰牌:“在下郭烨,不良司九品不良人,教训一下各位白衣怎么都够了。”   “呵,区区一个九品不良人,也有脸来教训我们?我们家阔绰的时候,九品小吏连门都进不了!”   豆卢子陵等人向来都是骄横惯了的,刚刚在武氏子弟面前吃了鳖,正愁找不到发泄之处。   “哟,要比家世了是吗?”   郭烨也不动怒,冲着纪青璇使了个眼色,道,“不良尉大人,该你出马了。”   纪青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来,待要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断喝:“够了!”   然后就听到“叮”的一声兵刃碰撞的脆响。   郭烨等骤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张小萝的巨剑已然出鞘,刚刚还写满了快意和义愤的小脸上,这时却郑重无比,正双手持剑和一个怀中抱剑的挺拔身影对峙着…… 第081章 少年抱剑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不良司众人着实吃了一惊。   张小萝的剑有多快多沉,他们可是心知肚明的,在双方都动用兵刃的情况下,连李二宝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可看如今这架势,她的剑竟然被人挡住了,而且貌似还被压制得处在了下风。   吃惊之余,众人不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与她对峙之人,想看看能挡住她手中那把巨剑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出乎众人意料,对方竟然是一个看起来比张小萝还小上两岁的少年郎。却见他长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身着一件天青色圆领襕袍,窄窄的袖口挽起,露出半截手臂,看起来与街上日日蹴鞠马球的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能让人觉得特别的,就是那把剑。少年的剑并不像常人一样佩戴在腰间或背在背上,而是始终抱在怀里。   他那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不时抚过剑身,竟像是在抚琴一般。   更令人意外的是,此时张小萝都已经摆出了如临大敌的姿态,但少年的剑竟然还收在鞘中,含而不发,让人分不清它是出鞘以后又被快速收回,还是根本就从未出鞘过!   “你的剑没有灵性。”   抱剑少年看着张小萝点评道,“没灵性的剑不过是块铁片罢了。”   这话着实狂妄,郭烨他们都以为张小萝会生气,谁知张小萝竟然微微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少年的话,还反问道:“怎样才能让剑有灵性?”   “足够用心的话,剑自然就会有灵性。”抱剑少年道。   不过这话说得云遮雾罩,像极了打机锋的禅宗和尚,郭烨他们都觉得听不太懂。   张小萝练剑他们可都是见过的,虽然贵为郡主,但每日依旧苦练不辍,这样都不叫用心,那什么才叫用心?   可张小萝偏偏就懂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我用心不够,而且可能永远都不够。不过……”   她突然话锋一转,生气地说道:“不过这些家伙侮辱我的朋友,我才不会放过他们!既然你要帮他们出头,那我就让你知道,就算剑没有灵性,只要力气够大,一样可以打败你!”   “他们欺负你朋友?”   张小萝的话,让抱剑少年微露意外之色。   不过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张小萝后面的话,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虔诚的神色,认真地纠正道:“不,没有灵性就是没有灵性,我会证明你错了。”   “助纣为虐才是错!”   张小萝娇喝一声,手中巨剑瞬间弹起,卷着漫天泥浆雪水,斩向抱剑少年。   唰!   下一瞬,郭烨等人只觉得眼前仿佛凭空亮起一道闪电,刺得眸子生疼。   不过这一次,他们可算是看清少年出招的样子了。   张小萝的巨剑才刚刚扬起,少年的剑就在下一瞬间陡然出鞘,电光一闪,正击在张小萝的剑身上。   说也奇怪,被他的剑“当”地一点,张小萝那宛如飞龙在天的一剑,居然瞬间就变成了一条被抽了筋的死蛇,气势尽丧,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满地的雪泥里。   “再来!”   张小萝还不服气,再次擎起巨剑就要往前冲,嘴里还大喝道,“尽耍鬼把戏算什么男子汉,有本事就跟我堂堂正正地拼上一剑啊!”   郭烨闻言,嘴角扬起微笑:“都会用激将法了,小萝也长大了……”   纪青璇再度扶额:“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抱剑少年忽然微微一笑:“好。”   说罢,他竟然真的迎着张小萝冲了上去,径直用自己手中的剑,去格挡张小萝的巨剑。   “当”的一声脆响,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震得周围的人都恨不得捂上耳朵。   抱剑少年的剑毫无悬念地震飞了出去,可还不等郭烨等人露出喜色,他们就猛地看到,张小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对完这一剑,她像是忽然脱了力,手中巨剑虽然没有被震飞,却也脱手落下。   反倒是抱剑少年仿若无事,似乎所有震荡全部被飞出去的长剑承受,他脚下一踏,形如鬼魅,瞬间来到了张小萝面前!   “住手!”   郭烨他们以为少年要对张小萝下手,纷纷发出焦急的大喊,纪青璇的蛇皮软鞭业已握在手中,蓄势待发。   但少年却只是伸手接住了坠落的巨剑,信手一挥,百斤重的巨剑在他手里被舞出了一种羽毛般的轻灵感,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剑尖自下而上撩起,正打在刚斜飞出去不远的青锋长剑上!   “叮!”   一声轻响,青锋长剑受了他这举重若轻的一击,顿时改变了方向,从平飞改为冲天而起。   让人惊诧的是,这一撩看似不重,但青锋长剑却是扶摇直上,飞起足有十丈高下。   等长剑开始坠落,场面又自不同。   从高空落下的剑刃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呼啸,若是被它落在头上,只怕非死即伤!   “啊!”   地面上观战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狼狈退避。   然而青衫少年却像是胸有成竹般,左手一引,一直握在手中的剑鞘平平伸出。   “嚓”的一声,寒光一闪,随即敛没。   待众人定睛看去,才发现那剑竟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入鞘中,二者间严丝合缝。刚刚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直到这时,少年才又淡淡一笑,倒转巨剑的剑柄,递给张小萝:“剑不错,还你。”   张小萝也不接剑,只是咬着嘴唇,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少年,眼中渐有水雾浮起。   “哎,你别哭啊!”   没想到,之前始终云淡风轻的青衫少年,此刻却是在张小萝的泪眼前慌了手脚,语无伦次道,“我此前并不知是他们先欺负你们……我就是路过……哎,这不比剑吗?莫哭!比剑输于我的人多了去了……”   “啪!”   郭烨一巴掌捂在自己脸上,一听少年的话他就知道要糟。   这是劝人的话吗?   果不其然,本来张小萝的眼里还只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一听他这话,硬是愣了几息,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大喊道:“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说完,她扭头跑回来,一头扎进纪青璇怀里,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一样大哭起来。   本来按照常理,这种时候抱剑少年作为始作俑者,怎么着也得上来安慰一下,表示歉意吧?   谁知他“嗯”了一声后,居然顺着张小萝的话说道:“你既不想看见我,那我走便是了。”   说罢,他也不待其他人挽留,竟真的转身而去。   偏偏他的身法还跟剑法一样犀利,迅捷如奔马,灵敏如猿猴,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少年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崎岖的山道尽头。   “……”   如此“耿直”的做法,顿时搞得在场众人都楞了神。   “他这算畏罪潜逃吧?”张小萝也哭不出来了,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问了一句。   “不算……吧。”郭烨眨眨眼。   他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这少年行事耿直,却似有着一颗“赤子之心”,怕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年纪轻轻就把剑术练到这般神乎其技的地步吧。   “你们应该问他名字的。”陆广白突然说道。   “问他名字作甚?”   “这是个人才,拉进不良司好过流落在外。”陆广白认真地说道。   被他这么一说,纪青璇才反应过来,也不禁有些后悔。   只可惜大家刚才光顾着吃惊了,这少年又走得太快,压根没给人询问的机会,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小陆你怎么早不说。”   郭烨还想挤兑两句,却被纪青璇打断了:“日后大家多留点心吧,洛阳城说大不大,相见之日可期。”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众人闻言都不再说什么。   只是接连发生了这几档子事,大家也都疲乏了,于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朝着山下走去。   可要不怎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一行人出发以后,才发现豆卢子陵一伙人竟然也同时动了归意。两拨人还正好是一前一后下了山。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驿站,郭烨等人正准备取马返城,却见落在后头的张小萝咬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的皮肤原本就白皙异常,此时更是毫无血色。   “小萝,你怎么了?”   郭烨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问道。   “没……没事……”   张小萝这时像是终于到了极限,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息道,“之前和那小子比剑脱了力,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你怎么不早说?!”李二宝懊悔不已,都是为了他的事小萝才会如此。   “那我们在这驿馆中休息一下吧,等小萝缓口气再回去。”   纪青璇招呼着,让李二宝上去接过她的巨剑,其他人七手八脚把小丫头扶进了驿馆。   大抵是人日登高游人如织的缘故,一行人进门的时候,才发现驿馆的大堂里几乎已经满座,先到的豆卢子陵等人也在其中。整个大堂中,只剩下角落还有一处空席。   郭烨见状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在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里,率先抢占住了位置,又张罗着扶张小萝坐下。   众人才刚刚坐定,武家的人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虽然不久前才被张小萝教训了一顿,但这时他们也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张扬跋扈的作风。见驿馆中已经没了席位,为首的武崇操和武延光眼中凶光一闪,就朝周围扫视过去,看起来是准备强抢一个位置了。   “哼!”   武崇操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纪青璇冷哼一声,毫不让步地回瞪了过去。   武崇操面上表情一僵,又看到斜倚在纪青璇腿上的张小萝,只得悻悻地扭过头去,嘴里嘟哝着:“犄角旮旯的,谁稀罕!”   话音落下,他眼神突然一亮,冲着不远处的豆卢子陵指了指。   跟在他身后的狗腿子立刻会意,大步上前,把豆卢子陵往旁边一推,骂道:“滚一边去,这一席崇操大哥要了!”   豆卢子陵似是猝不及防,直接被推了踉跄,额头撞在临桌的桌角上,倒地后半天不见起来。   武家的人走过去,哄堂大笑道:“怎么?装死啊?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识相的赶紧起来滚蛋,莫要污了我们的眼。”   受了这样的侮辱,和豆卢子陵一道来的少年们都纷纷垂着头向旁边走去,谁知豆卢子陵却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郭烨隐约觉得不对,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武家的人已经颇不耐烦地上去拖人了。   不料才刚一动手,拽住豆卢子陵的狗腿子突然一声大叫,连退几步。原本趴在地上的豆卢子陵也随之被翻了个面。   看到他的脸,整个驿馆中瞬间一阵骚动,不少人更是惊得霍然站了起来!   “死人了!”   却见豆卢子陵面色苍白,五官扭曲,俨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第082章 生死见仁义   “子陵!”   从山上起就一直就有些浑浑噩噩的李二宝猛地一颤,悲痛地大叫一声,三两步就扑到了豆卢子陵的尸身前,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尽管不久前才刚刚被朋友奚落、背叛,但对李二宝来说,十余年的友情又如何能轻易放下?此前他之所以会备受打击,不也正是因为和豆卢子陵他们的感情够深吗?   “晦气。”   见死了人,武家子弟便是再跋扈,也不禁有些心虚。   武崇操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带着人就向门口退去,“我们走!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死。败了小爷们的兴致!”   他这话一说,李二宝当场就炸了。   “不准走!”   他悲愤地大喝一声,取下腰间的双锏一横,拦在武氏诸子面前,一双眼睛已经变得通红,“你们害了子陵,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二柱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武崇操面色一横,色厉内荏地叫道,“分明是豆卢小子自己不小心,与我们何干?”   “不小心?!”   李二宝叫道,“若非你们推搡,子陵怎会横死?他分明就是你们害死的!”   “你少血口喷人!”一旁的武延光怒骂道。   “是否血口喷人而等心中有数!子陵他就是被你们的人推搡之下,才……才……”说到后面,李二宝哽咽起来,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先就红了眼眶。   “那也是他自己跌死的!与我们无关!”推人的那个狗腿子闻言不禁慌了神,狡辩道。   这时候,周围的人也都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就是,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豆卢家的少爷,是被他推了一下才死的……”   “听说他们两家在山上才刚刚发生了冲突呢!”   “哦,那就说得通了……”   ……   眼看周围的舆论对自己等人越来越不利,武崇操眉头一皱,当机立断道:“清者自清!走!抬上豆卢子陵的尸首,我们去新安县衙说个清楚!”   要说武崇操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在这种说不清楚的情况下,报官、交由衙门裁决,确实是最正当,也是最合适的处置方式。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正大光明的脱身。至于这报官之后官府怎么查,怎么审,可就由不得李二宝这个祸星了。   不过他虽然想得好,李二宝却是第一个就不愿意了。   “不行!休想跑!把你们的脏手从子陵身上拿开!”   说着,他一挥铁锏,“呼呼”的风声,吓得想去抬豆卢子陵尸首的武氏狗腿屁滚尿流。   李昭德还在任上的时候,他这对铁锏就已经在神都打出了偌大的名头。只是那个时候,大家各有大人约束,下手多少还有个分寸。可是如今这头蛮牛明显已经因为豆卢子陵的死红了眼,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痛下杀手?万一被敲上那么一下,才真是冤枉了!   不过,武崇操也不是怕事的人,当即神色一冷,喝道:“你待如何?眼下豆卢子陵的死因不明,莫非你还想让我的人给豆卢子陵偿命不成?”   李二宝咬着牙,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看来你是真打算胡搅蛮缠了!”   武崇操一挥手,只听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身后的武氏子弟纷纷拔出了兵刃。   唐人尚武,除了弩机和盔甲不能私藏之外,男子携刀带剑上街是再常见不过的一件事,之前在山顶他们不敢对张小萝拔剑,但对李二宝就没这个顾忌了。   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郭烨在与纪青璇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站起身来喝止道:“住手!”   “你又是何人?”武崇操对出身市井的郭烨毫不在意,斜着眼问道。   “郭某算是小萝和二宝的大哥吧。”   郭烨这个回答可谓是毫无破绽,顿时堵得武崇操哑口无言。   他恨恨地瞪了郭烨一眼:“那不知小郡主的大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   郭烨问道,“只是这豆卢子陵死得确实蹊跷,想必兄台也不想身上平白被泼了污水吧?”   “给我们泼污水就是二柱子这个祸星!”   “郭大哥,这哪是污水,子陵分明就是被他们谋害的!”   李二宝和武崇操同时抗议。   “莫急。”   郭烨摆摆手,道,“真相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兄台不介意郭某问你几个问题吧?”   “这是要把武某当犯人审了?”   武崇操却不上他这个当,沉声质问道,“黛眉山乃是新安县辖下,便是问案,也该由新安县尊来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问武某问题?”   李二宝闻言急道:“郭大哥,不能让他把这个案子转到新安县令手上,不然以武家的权势,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的!”   “二柱子,你竟敢诽谤武家,这件事我们权且记下了!”武延光在一旁早就看得愤怒不已了,这会儿逮到机会,立刻插言威胁道。   “怕你不成?”李二宝怒目而视。   “二宝,稍安勿躁。”   郭烨也不动怒,问武崇操,“兄台也是这个意思?”   武崇操淡淡道:“依律办事而已。”   “好。”   郭烨摸出腰牌,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不良司乃朝廷秘谍,本就有侦缉不法之职。这事既然到了眼前,按不良司职司,亦有查问之权!”   “呵,长安不良司何时有权过问我洛阳之事了?真是好笑!”武崇操却是眼尖,一眼就看出了郭烨腰牌上的破绽。   “巧了。”   纪青璇在后面微微一笑,从容应道,“除夕之前,我等不良司同袍正好接到不良帅徐有功调令,即日起至洛阳不良司麾下效力。此案我们还真就有查问的资格。武公子,还请配合,莫让我等难做!”   说完,她施施然站到了郭烨身旁,像是一种无形的支持,表明她与他统一战线。   郭烨闻言,勾了勾嘴角,武崇操的脸色却是一阵难看。   犹豫片刻后,他只得把视线又转向李二宝:“二柱子,你当真要不依不饶?”   “现在才想求饶?晚了!”   李二宝满是恨意地看着他,“子陵他不认俺不要紧,但是俺却将他视作兄弟,你们害了他的性命,俺便要让你们付出代价。郭大哥断案如神,你们武家休想一手遮天”   “二宝!”   郭烨呵斥一声,“休要妄言。如今尚无证据指向武兄的人,你怎能随意给人定罪?”   武崇操冷哼一声,“这话说得还算公道。”   “俺……”   李二宝一愣,但还是不服气地嘀咕道,“这事儿分明就是他们做的,还要问什么,除了他们谁会害子陵。”   “你跟我过来。”   郭烨板起脸,把李二宝拉到一边,看似训话,其实却是低声问道,“二宝,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为了一个背叛过你的朋友,去得罪武家这样的皇亲国戚?不值得啊!”   “不,俺一定要还子陵一个公道。”   李二宝眼眶泛红,倔强道,“他跟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他不仁,俺也不能不义。”   “明白了。”   郭烨吁了口气,道,“好,这事儿郭大哥答应帮你查了,但是你也要答应郭大哥,不管查出来是什么结果,你都必须接受,绝不可再无理取闹,行吗?”   “嗯!”   李二宝用力点点头。   “你先去把门守住吧。”   郭烨回转身,继续道,“老规矩,从即刻起,封锁驿馆,严禁无关人等进出!”   说完,他也不管武氏诸子是何反应,自顾自走到豆卢子陵的尸身旁,将整具尸体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随即蹲下身,双目微闭,上上下下地在尸身上摸索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似的。   郭烨的这一番动作,看得武崇操等人一阵冷汗凛凛。原本还想出声阻止,此时都楞在了那里。   “他,他这是跟谁在说话?!”武崇操结结巴巴的看向离他最近的纪青璇。   “豆卢子陵。”纪青璇道。   “这这……”   “这叫摸骨辨生,是我们这位郭副尉师门秘传的玄门妙术。”纪青璇语气淡淡,“这门玄术施展开来,能与死者亡灵对话,知其生前状况。”   “竟这般神奇?”郭烨这神神道道的查案方式将那些个武氏子弟吓得不清,就连周围围观的游人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纪青璇点了点头,低头看向还在故弄玄虚的郭烨。这家伙倒是许久没有使出这招了。纪青璇不由地想起了两人第一次相遇时郭烨也是这般,嗯——装神弄鬼。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郭烨便停下了手上的功夫。对着武崇操等人笑了笑说:“武兄莫怪。个人有个人的法门。不过郭某适才已与豆卢子陵的亡灵对话,他告知在下其并非死于撞击。”   “这不可能!”守在门口的李二宝原本还满怀期待,此时听郭烨如此一说,当即惊呼了起来。   “我就说跟我们没关系吧!”武崇操刚刚还怕郭烨说出什么好歹来,此时听到这个结果,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不——”   “二宝!”   郭烨望向方寸大乱的李二宝,严厉地说道,“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李二宝浑身一震,终于安静了下来,可还是魂不守舍地自语道:“不可能,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没有搞错。不过我只说他不是死于撞击。这豆卢子陵真正的死因嘛——”郭烨扭头对陆广白使了个眼色,“小陆,劳烦你再验验尸……”   “不是搞了什么摸骨辨生吗?怎的还要验尸?”武延光不满地质问道。   “稳妥起见,还是让仵作再验一验的好。”郭烨解释道。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郭烨之前的举动给唬住了,亦或是郭烨得出的结果并没有偏颇哪一方,武延光虽然有微词,却也没有真的阻止。   这边厢,陆广白闻言提起自己不离身的褡裢就走向豆卢子陵的尸体。很快,仵作验尸的帷幕就拉了起来。   借着帷幕的遮挡,纪青璇轻声问郭烨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嗯。刚刚这豆卢子陵撞向桌角的力道并不大,适才我也查看了撞击的位置,的确不足以致死。不过这真正的死因,我只有些猜测,还需小陆验一验才好。”   “那你刚才搞那一出摸骨辨生作甚?让小陆直接验不就行了嘛。”纪青璇不解。   “纪不良尉,我若不搞这一出,武家这帮小子能这般乖乖让我们动手嘛?”郭烨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谢谢你刚才帮我解释,说得甚好。”   “哼!”纪青璇撇头不再理睬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而是专心看向帷幕。   帷幕里,陆广白忙碌着,隐约看到他从褡裢里拿出不少物件,有鼻罩,面罩,大衫,刀、剪、针、钳……   约莫一刻钟后,眼见陆广白这边快要忙完了,郭烨这才进去与他低声交谈了两句。   “到底行是不行?让一众人等陪着你们在这儿瞎折腾!乖乖给我听好了,若是敢蓄意栽赃,我武氏一门也不是好惹的!”   武延光等得很是不耐烦,可这驿馆的大门又被李二宝给堵了,走又走不了。   郭烨闻言,从帷幕后探出头,望着他慢条斯理道:“这位武兄莫急。”   说着他挥挥手,“小陆,说说你验尸的结果吧!”   陆广白走出帷幕,一板一眼地说道:“经本仵作勘查,豆卢子陵五官及四肢痉挛、口角有涎水,双耳及后窍俱有黑色淤血……应当是,中毒身亡!”   “啊?竟然是中毒死的?”   “光天化日之下,谁下的毒?”   “怪不得我推了一把他就倒了……”   ……   陆广白的结论,在人群中引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管是武氏子弟,还是豆卢子陵一伙的少年,又或者其他旁观的游人,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原来如此!就是你们给子陵下毒的!”李二宝再次指着武氏诸子,义愤填膺地大声叫道。   “不。”   陆广白叹了口气,道,“豆卢子陵他是……自杀!” 第083章 缘何要自杀   “自杀?”   李二宝被陆广白的话说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子陵怎么会自杀?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二宝!”郭烨喝止了李二宝的话,“其实自杀这个说法,也不甚准确,但他确实是自己杀死了自己没错。”   “什么意思?”   郭烨古怪的表述,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兴趣,一双双眼睛,纷纷看了过来。   “莫不是豆卢小子想以此诬陷我们?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血性!”武延光难以置信地说道。   “咳咳,武兄,你想多了。他只是误食了毒草药罢了。”郭烨有些尴尬地打断了武延光的臆想,“从死状来看,应该是误食了一种叫鸡头草的植物。”   “鸡头草?”周围的人闻言一阵莫名。   “鸡头草也叫草乌,生于山地草坡,是一味草药。据医书记载,草乌能治头风喉痹,痈肿疔毒。”陆广白解释道。   “既是良药,如何会害人?”   “是药三分毒。这良药用得不当就成了毒药。”陆广白停了停继续说道。“草乌中毒需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便是生食。”   “生食?子陵好端端的吃那玩意儿作甚?”豆卢子陵一伙人中有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忍不住出声。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与这豆卢子陵是何关系?”郭烨闻言看向那少年。   “在下徐九郎,与子陵是好友。”这少年冷不防被点了名,犹豫片刻后还是站了出来,但他在说到自己是豆卢子陵的好友时,目光闪烁地看了看堵在驿站门口的李二宝。   纪青璇打量了少年两眼,问道:“令尊可是给事中徐坚?”   “正是家父!”徐九郎对着纪青璇抱拳微微做了一揖。   给事中徐坚的名头郭烨没有听说过,不过既然纪青璇知道,那就说明这个官也不小。不过这都不妨碍他继续问话。   “你既与豆卢子陵是好友,本副尉问你,这豆卢子陵平日可有啃食指甲的习惯?”   徐九郎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会有此一问。   “是。子陵自小便有这个习惯。不过大些之后已经改了不少。只在紧张、心绪不宁之时还会啃食。今日,今日在下山之前,我还见他啃了指甲的。”   堵在门口的李二宝闻言,脸色变了变,但随即也附和道:“对,子陵确有这个习惯。郭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烨点了点头,示意陆广白与他一起把刚才验尸时围起来的帷幕给撤了。   而后他走到豆卢子陵的尸首前蹲下,拎起豆卢子陵的一只手,道,“豆卢子陵双手的指甲并不平滑,均有被牙齿啃食的痕迹。”   “你是说,子陵啃指甲时,误食了毒药?”徐九郎很是聪颖,马上就明白了郭烨的意思。   “这么说是他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了毒药,然后自己啃指甲时一并吞了下去?哈哈哈哈哈,傻子!”推倒豆卢子陵的那个武氏狗腿,脑子动得也不慢,闻言立马欣喜地大叫起来。   “这么说来与我们无关了。我们走!”   武延光很是不耐烦听这些,搞明白了关键点之后就招呼着人就要走。谁知郭烨突然话锋一转,道,“人的确不是你们害死的,但要说跟你们没关系,那就未必了。”   “此话何意?”   武延光面色一沉,寒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不良司莫不是还想把我们拉下水?真当武家软弱可欺不成?”   “武公子稍安勿躁。”   郭烨不坑不卑,继续道,“在破案这件事上,郭某素来都是就事论事,既然说此事与你们有关,自然就会拿出证据来。”   “诸位且看他的指甲缝。”郭烨抓着豆卢子陵的手抬了抬。   “哗啦”一下,原本坐着不动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把郭烨和豆卢子陵的尸首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种看热闹的好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他指甲缝里有东西!”有眼尖的人马上叫道。   “不错,他指甲缝中的东西,正是泥土。”   郭烨放下尸体的手,“郭某之前已经对照过他指甲缝里和靴底的泥土,确定那泥土就来自这黛眉山中,应该正是此前被武公子等人推倒时抓了地上的草留下的。”   “莫非……这泥土中便有鸡头草?”围观人群中有那心思灵巧的,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猜测。   “你怎知就是当时抓的?这山野之地闲来无事,难保他不会揪草根玩。你们还是莫要信口胡说的好。”武延光见郭烨还真把这事与自己等人扯在了一起,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郭烨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将豆卢子陵的右手手掌翻了过来,道:“武兄且看这手掌,掌心有指甲用力掐压的血痕,且五指指缝俱有泥土。”   武延光不解:“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揪那鸡头草的草根之时,手握成拳,且因用力过度便在掌心留下了掐压的血痕。诸位试想,若非气急愤懑,等闲谁能在自己的掌心掐出这样的痕迹。我再问一问武兄,谁又会没事狠狠握紧草根、土块玩?”   武延光被问得愣了愣,却听郭烨继续道,“况且豆卢子陵倒地时的场景许多人都看到了,怕是也不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吧。武兄若还有疑问,大可以上山再寻一寻那块草甸,看被豆卢子陵奋力揪起来的是不是鸡头草。”   “对对对,我看到他揪了地上的草。好像连根都拔起来了。”   “我也看到了……”   驿馆里的人,大多都刚刚从黛眉山上下来的,武氏诸子此前在山上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现场许多人都有目睹。   “小陆,接下来是你的老本行,你来说吧。”郭烨退开一步。   众人的目光一转,又齐刷刷的聚集在了人群外的陆广白身上。刚刚他们围上来时,却是把小陆这个仵作都给挤了出去。   小陆点点头,排开人墙,信步走回尸体旁,解释道:“如今正值隆冬,鸡头草花叶凋零,唯有草根深埋土中,全身毒素汇集其上,剧毒尤甚。”   陆广白一边说,一边从褡裢中抽出一根薄薄的竹片,在豆卢子陵的指甲缝里小心地剔刮起来。   片刻后,他高举竹片,道,“这泥土中,还有鸡头草的细小根须。豆卢子陵在抓破了鸡头草的根茎之后,因为心绪不宁,依习惯啃食指甲,误食了鸡头草。”   “啊,原来是这样。”   “真想不到啊!这草竟然这般厉害!”   “这以后去黛眉山可要小心了,竟然有毒草。”   ……   “等等,不对啊。徐家那小子说他今日下山之前便在啃指甲。若是这样的话,他在山上怎么没有毒发,偏生到了驿馆才发作?这般也太凑巧了。”武崇操听了许久,问出的问题直中要害,让郭烨对这帮纨绔竟生出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这就是我要说的,鸡头草中毒的第二个条件——与酒同用。生食鸡头草会出现胸闷、气促之感,但还不至于害人性命。可若与酒同用,毒性就成倍增长。”   陆广白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尸体衣襟的位置,“陆某适才验尸之时,看到尸体的前襟上还有未干的酒渍。”   “酒?”徐九郎惊呼了一声。“对对对,在他们进来之前,子陵刚喝了酒。酒碗还在桌子。”   说着,他回转身指了指桌子。哗啦啦,人群中央自动分开了一条道。郭烨与陆广白走了过去。   果见桌上有几个酒碗,其中一个的碗边上还有一个不甚清晰的手指印。   此时,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豆卢子陵在黛眉山上误抓了鸡头草的草根,又因为个人习惯,啃食了粘有毒素的指甲,到了驿馆饮酒之后,触发毒性。   “可是……”   李二宝还想纠缠,纪青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告诫道:“二宝!多年发小离世,我们知你伤心,但是不要让你的情绪干扰了你的判断!决不可让无辜之人承担不该他们承担的罪责!你是一个不良人,连不良司基本的准则都忘了吗?”   李二宝闻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坐了下去,双手抱头,一副难过到了极点的模样。   张小萝虽然依然浑身无力,但还是挪了过去,小声地安慰他。   郭烨虽然也担忧李二宝的状态,但他还有更麻烦的对手需要招呼。   “武兄,恭喜你们,洗清身上的嫌疑了。”郭烨这句话是对着武崇操和武延光两个人说的。   “武某应该说感谢吗?”武崇操轻描淡写地答道。   “感谢自是不必了,郭某分内之事罢了。”   郭烨淡淡道,“不过也请诸位武兄谨记,在这件事上,你们也绝非无辜。鸡头草根深埋地下,若非你们逼迫过甚,豆卢子陵也未必会死。大周律法虽然治不了你们的罪,但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哈哈哈……那就让你的老天爷来制裁武某吧!”武崇操一声冷笑,引得其后的武氏诸子齐齐附和。   洗清了身上的嫌疑,在确定不良司已经奈何不了自己等人之后,这伙人又恢复了嚣张跋扈的脾性,狂笑着威胁道,“不过在那之前,郭副尉你最好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和那头蛮牛吧,今日你们敢如此驳我武家的脸面,来日必有厚报!二位仔细了!”   郭烨神色不变,只是低眉垂目,道,“日后之事,日后自有分说,不过眼下郭某还要将豆卢子陵的尸首和本案的来龙去脉一同移交新安县衙善后,杂事繁多,就不送诸位武兄了!”   “我们走!”   武崇操讨了个没趣,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挥手,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不良司的人则留下来,等候新安县衙派人前来交接,一番忙碌之后,此事以“意外死亡”结案。   直到这时,纪青璇才得暇问郭烨道:“这次你可算是把武家的人得罪死了,就不怕他们报复吗?”   “咦?我以为在万年县的时候,就已经把武延秀那厮给得罪了啊!今日破罐子破摔胆子才会这般胆大啊,原来是我误会了吗?完了完了!万一武家人找我麻烦,司里可要给我撑腰啊!”   郭烨眼珠一转,佯装后知后觉地扼腕叹息起来。   那模样,硬是把纪青璇后面的话都憋了回去。   当初在万年县追查五石散一案时,郭烨就曾和魏王之子武延秀有过短暂的交锋,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头。   这些事纪青璇虽然不在场,但事后也从李二宝口中了解了大概的经过。   “现在怕了?晚了!”说着,纪青璇转身走了。   直到纪青璇去得远了,郭烨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才渐渐敛去。   他望着西天渐渐歪斜的夕阳,喃喃自语道:“这个问题,小陆当初就已问过!怕吗?当然怕啊!谁不怕啊!可我更怕这世上的冤屈越沉越多,真相无处昭雪啊!” 第084章 上元惊牯牛   查清了豆卢子陵的死因,郭烨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坊门,回到了徐府。   徐有功此时早已在府中,听纪青璇陈述完今日所发生的事,也不表态,只是微微一叹,吩咐众人把陛下赏赐的彩绢给分了。   好好的人日闹成这样,又得罪了武家这样的高门大阀,众人也没了饮宴的心情,草草用了些饭食,正待各自回去安歇,忽然看到李二宝还垂头坐在厅堂的一角,死气沉沉,全无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活泼模样。   他这样子,看得郭烨心中一痛。   认识这些时日,他早把李二宝和张小萝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如今看着李二宝耷拉着脑袋的丧气模样,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然而他也是无法可想,毕竟李二宝本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在一日之内连遭数变。便是换做他自己,突然遭逢这样的事,也未必能比李二宝现在的状况好到哪里去。   不过,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到纪青璇轻声吩咐下人去拿剪刀和彩纸来。   “这是要作甚?”   所有人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纪青璇。   虽说人日剪彩乃是习俗,可如今李二宝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过节?   这下子,连郭烨看向她的眼神,都不禁带上了一点埋怨之色。   纪青璇也不解释,只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安之若素,待到仆人拿来了剪刀和彩纸,她一手接过,就低头裁剪了起来。   随着片片碎纸屑飘落下来,大家的眼神,也渐渐从不解变成惊讶,再从惊讶,变成敬佩。   只见雪亮的剪刀在纪青璇的素手中来回跳跃,所裁所剪,莫不得心应手,技法娴熟得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不消片刻,纪青璇已经剪好了自己想要的图样。她放下剪刀,捧着剪好的彩胜来到李二宝跟前,轻轻一拉,就见两个手拉手的总角小儿跃然眼前,两小无猜的逗趣模样活灵活现!   “我也不知道你与豆卢子陵小时候是何模样,权剪一彩,聊慰哀思。”   她把剪好的彩纸放在李二宝面前,轻声道,“一辈子能得一知己好友,何其幸也。豆卢子陵,若知你如此待他,泉下亦当瞑目。”   李二宝呆呆地望着面前案几上的两个小人儿,默然片刻,突然伏案嚎啕大哭起来。   听他这么一哭,众人反倒放下心来。   哀思郁结于心,尤其伤身,可若是这般发泄了出来,待到过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   大家怜惜地看着李二宝,而他哭了片刻之后,也终于缓过神来,擦擦眼泪,将那张彩胜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然后向纪青璇道了谢,摇摇晃晃地回自己房中休息去了。   “二宝没事了,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些了。”仵作也算半个大夫,陆广白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   “那就好。”   郭烨松了口气,随后掉转目光看向纪青璇,啧啧赞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   纪青璇冷哼一声:“你看不出的东西可多了。”   说罢也不理他,只是招呼张小萝道:“走,小萝,姐姐带你剪彩去。不理这些莽汉子。”   郭烨也不生气,拉上不情不愿的陆广白,死皮赖脸地跟在两人身边,看她们剪彩。   此时,纪青璇的手艺更见高超,张小萝递上来一张彩纸,她“嚓嚓嚓”就能剪成一物,或鸡,或鱼,或人物,或花树,莫不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而张小萝则忙着将这些剪好的彩胜,小心翼翼地贴在门上、窗上、屏风上。不多时,整个徐府就被花花绿绿的彩胜装点一新。   除却已经回房的李二宝,其他人的人日终于还是在一片欢腾的氛围中过去了。   之后两天,郭烨等人都乖乖在徐府猫着,当然这也是因为李二宝心情不佳的缘故。待到第三天,张小萝实在憋不住了,一行人这才提心吊胆地出门游玩了一天。一路上郭烨还不停地告诫众人,千万要小心武家人可能的报复。   结果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报复。   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的,以至于最警惕的郭烨,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武家人?   “或许他们只是擅长放狠话,其实并没有那么记仇?”   ……   在无尽的忐忑和猜疑中,上元节终于近了。   上元节原本是道家的三元节之一。   正月十五上元、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合称“三元”。   李唐自开国以来,奉道家鼻祖老子为先祖,故而对道家节日尤为重视。上元这个原本属于宗教的节日,也渐渐普及到民间,成为普罗大众狂欢的日子。   女皇陛下信仰的虽然是佛教,但这个节日却并没有因为女皇的登基而衰落,反而变得愈发有声有色起来。   上元节盛典一般会持续三天。   从上元前一日起,宵禁解除,一连三日,金吾卫放夜,准许百姓走出里坊,上街观灯赏月,坊间街巷中更是彩灯齐燃,灿若星辰,歌舞杂耍,通宵达旦。   正因为如此,平时出门可以轻车简从,小心防备武家的报复,但上元节的时候,再畏首畏尾的就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去看灯会的请求,还是李二宝主动提出来的。   经过这么些日子,李二宝也渐渐从亲眼目睹好友惨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重新变得活跃,看得众人好不高兴。   对此,张小萝自然也是欣然附和。   “郭大哥,人家想去看看,早就听说大周的上元节热闹繁华,人家来了这么久,不看一次真的可惜了呢!”听说上元节的灯会盛况之后,张小萝拉着郭烨的袖子撒起了娇。   “那就去吧!”   郭烨想了想,“武家的人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想必也不会偏偏挑在上元这一日发难,那胆子未免太大了一点。”   纪青璇秀眉微蹙,思索了片刻,也终于拍板做出决定:“我会请义父调动不良司的秘谍,密切监视武家的动静的。”   郭烨这时刚喝了一口水,正酝酿情绪,打算说点什么,闻言不由得“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连连呛咳之后,他用一种见鬼的眼神望着纪青璇,仿佛不敢相信这种“假公济私”的话竟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纪青璇对此倒像是早有腹稿,坦然道:“小萝乃是扶余郡主,上元节万人空巷,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调动朝廷的人手,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郭烨歪着头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理由还真站得住脚,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言之……有理!”   因为安排人手需要时间,故而郭烨等人选了上元节当夜出行。   是夜,洛阳照例开放了夜禁,无数彩灯立了起来,街上流光溢彩,火树银花。大道两旁,还搭起了杂耍乐舞的高台,无数歌舞艺人在辉煌如昼的灯光下吹拉弹唱、载歌载舞,热闹非凡。洛阳城的百姓更是合家出动,原本泾渭分明的洛阳城中,此时却是贵贱同游,男女杂观,涌动的人潮好不热闹。   郭烨等人的牛车,就混在这车水马龙中,排开人流,缓缓前行。在昆仑奴高超的赶车技艺下,倒也不虞有失。   刚上街的时候,大家都还有点戒备。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众人也渐入佳境,流连在花灯招摇的盛景之中去了,把武家人带来的阴影,彻底抛之脑后。   不过,当他们自恭安坊出,经过两个坊,直往最热闹的定鼎门大街而去时,在一处坊市街道的转角,却突然遇到了变故。   原本在昆仑奴的操控下,拉车平稳而行的牯牛,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竟怒哞一声,猛地往前一冲,拖得牛车也向前一撞。恰在此时,一个人影在车前一闪而过,也看不清有没有被撞上,反正只听一声惨叫,这人就已经扑倒在地,大声翻滚嘶号起来。   “撞到人了!”   郭烨从前栏的缝隙中看到这一幕,心中一惊。   昆仑奴看起来比他还要惊慌,不过到底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虽慌却也不乱,还知道紧要关头要拉住缰绳。牯牛吃痛,斜斜地奔向一旁,牛车擦着地上的人驶过,最终歪倒在坊市旁的排污渠边,半个车轮悬空,险些栽倒进去。   “快,下去看看!”   郭烨顾不得额头猛撞在车栏上的痛楚,捂着脑袋大叫道。   在洛阳街上行车时撞到人可不是一件小事,唐律中有明文规定:“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   意思就是“走车马”,撞坏东西的要赔偿,伤人的要被鞭笞五十下,要是还因此撞死了人的,仅仅只比斗殴杀人罪轻一等。要知唐律除了死刑,罪轻一等也要流放三千里。   所流之地,多是偏远烟瘴之地,无权无势者,去了基本就是死路一条,这也是郭烨会如此紧张的缘故。   纪青璇坐在后车厢,比他摔得轻些,动作也更快,一跃就下了车。   两人先后来到那被撞之人身边,还没开口,就听那人凄惨地叫道:“哎哟,痛死我了,你们怎么驾的车!我要报官!金吾卫在何处!还有没有人来管管这事儿啦?” 第085章 崇操有阴谋   “你伤到哪儿了?”   纪青璇快步走上前,俯身询问。   那伤者却是不答,只是捂腿自顾哀嚎,声音还一阵比一阵凄厉。   郭烨在距离伤者两尺有余的位置,便不再上前,双臂环胸,眼睛紧盯着伤者,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这倒不是他想借故赖账,若是真出了走车马的事故,按照唐律,老实赔偿也是应份的。   只是,之前牯牛着实惊得诡异,这伤者出现的又突然,此时更是叫得惊天动地,像是唯恐路人不知似的。种种巧合放在一起,总让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自然想看个究竟。   不过,这不看还好,仔细一看,他自己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伤者裸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上,竟然布满了道道青紫淤痕,当真是伤得不轻。   这下郭烨可不敢怠慢了,连忙招呼刚从牛车里爬出来的李二宝和陆广白过来帮手,打算三人一同把伤者抬到路边救治。   被牛车撞一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郭烨虽然不懂医术,却也看得出这外伤淤青甚是严重,莫要伤了内脏才好。   然而出乎郭烨的预料,这伤者也不知是不是疼昏了头,竟是死活都不让他们碰,只一味躺在地上哀嚎大叫。   很快,周围赏灯的游人就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场面竟比不远处看杂耍表演的还热闹。   看到人越聚越多,郭烨的额头也微微见汗。   正待想个好法子再劝劝这名伤者时,忽听一声趾高气扬的大喝:“金吾卫左街使黄铨大人到!何人胆敢在这上元佳节走车马伤人?!”   郭烨听这声音甚是耳熟,扭头一看,顿时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只见武崇操领着一个方面大耳的披甲男人,排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到众人跟前。   名为黄铨的金吾卫左街使站定之后,俯身打量着地上的伤者,面色沉沉,一派威严气象。   “就是尔等走车马伤人?”   这位黄街使一开口,直接就给郭烨等人定了罪。   看那虎视眈眈的模样,就只差没遣人上来拿他们了。   郭烨还没来得及说话,地上那个刚刚还哀嚎不能对答的伤者,一骨碌儿翻了个身,冲着黄铨连连叩头。   “街使大人明鉴,小人张云生,不过出来赏个花灯,就被这些人的牛车给撞了,落得一身重伤,日后还不知好不好得了。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仰仗小人一人过活……这以后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啊!”   这张云生还真真是有一副好口条,说着说着就七情上面,热泪盈眶了起来。   郭烨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娘。   若到这时他还不明白这是武家故意做的局,那可就真是个傻子了。若非有心算计,武崇操不会碰得如此巧,黄铨也不会到得如此快。   两人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这个“伤者”,然后就守在一旁,就只等他们的牛车上钩了。   只是他现在看出来也晚了,武崇操已经布局落子,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他应手如何了。   郭烨咬了咬牙,凑到武崇操跟前,低声道:“崇操兄你好歹也是皇亲贵戚,为了构陷我们,竟连当街讹人这种拙劣的江湖伎俩都用上了,传出去也不怕辱没了武家的名声?”   “拙劣就拙劣了,就是要让你看出来,你又能奈我何!”   武崇操冷声一笑,声音说不出的阴冷瘆人:“武某早就说了,当日之耻,必有厚报,若是治不了你们,那才真是辱没了武家名声。旁人怕是都会说我武氏子弟言而无信了!”   “你待如何?”郭烨咬牙,他还第一次听说这“言而无信”四个字是这般用的。   “不如何。”   武崇操看起来却是不打算放过他们,“我啊,就想看你们挨鞭子!”   郭烨闻言便是一阵心惊,顿时意识到了武崇操的险恶用心。   犯走车马罪要被鞭笞五十,那用的可不是一般的鞭子,而是由生牛皮蘸水绞成的特制鞭子。那一鞭子下去,管保就是一道二指宽的血痕。   李二宝有武功底子还好说,郭烨自己咬咬牙也能扛过去,最多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但是小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有纪青璇和张小萝,两个姑娘家……   “算你狠!”   郭烨一听武崇操这话,就知道今晚之事怕是不能善了,当下也不做无用的谈判,退回来苦思对策。   武崇操见状还故意把话说得冠冕堂皇:“郭兄当日为武某洗清冤屈,武某铭感五内,无时无刻不思回报。奈何今日郭兄身为不良人,却知法犯法,武某虽然有心助郭兄脱罪,却也知法不容情的道理,不得不站在这位张小兄弟一边仗义执言呢!还望黄街使秉公执法才是。”   他这番话顿时引得周围围观百姓一阵叫好,黄铨更是大义凛然道:“此乃本官分内之事,自当秉公办理,武公子和诸位街坊放心便是!”   “怎么样?”   待郭烨退回不良人中,纪青璇低声问道,“没有谈判的余地吗?”   其实听那武崇操和黄铨的一唱一和,她便知人家是有心做局让自己这些人踩,但还是忍不住问上一问。   “谈个屁!”   郭烨道,“人处心积虑就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   说完这话,他蓦地像是想起什么,扭头问道,“你不说已经拜托不良司的人帮忙看着武家了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纪青璇的脸色比他还难看,喃喃道:“看来是武崇操等人太过奸猾,躲开了……”   然而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不良司再没落,那也是朝廷的秘谍,女皇的耳目。武崇操一无官身,二无爵位,若是不良司连监视这样的角色都办不到,那大周朝的江山只怕早就不稳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洛阳不良司里有人故意想整我们。”   纪青璇恍然大悟,“可恶,竟然连小萝的安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了吗?”   纪青璇的这句话,郭烨接不了。   没有人比纪青璇更清楚洛阳不良司的情况,若是连她都吃不准,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郭烨现在关心的,是如何面对武崇操的发难。   此时周围的游人越聚越多,场面也愈发显得混乱。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郭烨也只能釜底抽薪,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他扯着嗓子大喊道:“我等是被陛下旨意召来洛阳的,如今尚未觐见,尔等若敢胡乱办案,坏了陛下大事,届时谁人吃罪得起?”   “陛下旨意”一出,周围的人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不敢动弹了。   黄铨也是冷汗凛凛,在心里暗骂武崇操害苦了他。原本武崇操只告诉他帮忙对付几个小小的不良人,哪儿想得到这几个“小小”不良人手上,居然还捏着这样的大杀器。这下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不想武崇操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倒是也曾心疑过这些人的身份,好端端的怎会从长安调来的洛阳,结果那武延光却道这种九品小吏不足为虑……   但此时的局面他也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撑道:“你说是奉旨就是奉旨?证据呢?”   郭烨用一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他:“谁会把敕旨随身携带的?崇操兄莫不是觉得我会矫诏吧?郭某可没崇操兄的胆量。”   武崇操一闻此言脸都绿了,什么叫做没有他的胆量!这句话说的好像他有胆子矫诏似的!   可这个话茬,他却是不好接,虽然他是陛下的侄孙,但矫诏乃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就是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胡说八道,只能硬生生吃了郭烨这口气。   但是武崇操终究与武延光不同,他并非时全然没有头脑的莽夫,从此前豆卢子陵一事中就可见一斑。此时,他稍稍一琢磨便回过味来了。   “就算你们真是奉旨入京。但敕旨也不是你们肆意妄为的护身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当街走车马撞人致伤,还想借敕旨的名义逃脱惩罚?此乃罪加一等!便是陛下知晓了此事,也只会觉得你们罪有应得!”武崇操不愧是世家门阀出来的,这话说起来一套接一套。   不过郭烨也没真想凭一张敕旨就洗脱罪名,见镇住了众人,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从容道:“崇操兄说得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不知道若是女皇的侄孙犯法,是否也与庶民同罪呢?”   武崇操心里一突:“武某听不懂你在说甚?”   “郭某说得很是明白了,不是吗?”   郭烨踏前一步,视线在张云生和武崇操之间来回逡巡,冷冷道,“这罪呢,未必是真罪,伤呢,也未必是真伤……倒是某些看似义正辞严之辈,待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怕是少不了要被告一个罗织构陷的罪名啊!”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武崇操和张云生就同时叫了起来,“你休得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验一验便知。”   郭烨转向黄铨,指着陆广白介绍道,“黄街使,这位是我不良司的仵作。为公平起见,您不妨也寻个信得过的仵作来,咱们几方一同验验这位张云生小兄弟的伤势,不知您意下如何?” 第086章 真假车马伤   黄铨听郭烨如此说,偷眼看了看武崇操,见他没有反应,心里便有些打鼓了。但是这么多人等着他决断,他若是犹豫岂不是自己坐实了嫌疑。于是也顾不得那许多,即刻派人通报金吾卫,让他们尽快找个仵作来。   只是这可就苦了张云生了,大家都在等待,他的惨叫却是一刻都不能停,等各方都点齐人马杀到现场的时候,他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金吾卫掌宫中及洛阳城日夜巡查警戒,并不曾配有仵作,故而寻来的是县衙的仵作。   郭烨也随他们去,就验尸这件事情来说,一个陆广白顶得上十个八个县衙的仵作。   “人齐了就开始验伤吧。”纪青璇沉着脸道。   黄铨和县衙带队的顾捕头自然也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当下就张罗着让仵作一起上前验伤。   “慢着!”   武崇操一声喝断,让双方都惊了一下。   “崇操兄莫不是还有什么疑虑?这县衙的仵作可是金吾卫的人找的。”郭烨道。   “两人验伤,若遇意见相左之时,怕是不好决断。不若再寻一人一道验伤的好。”   “那崇操兄以为再寻谁一道为好?”郭烨顺着武崇操的话往下问。   “杏林堂的许大夫如何?杏林堂是洛阳第一大病坊,许大夫更是医术过人,反正是验伤不是验尸,怕是大夫比仵作还有用些。”武崇操言之凿凿,话语中亦有不容旁人质疑的威势。   郭烨看向纪青璇,见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这武崇操既然有心讹诈他们,必然想好了后招。不如就让他把所有的招数都摆出来,他们也好一并解决了去。   如此这般,又等了一刻钟,杏林堂许大夫终于到场了。   其人是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老头,穿着一身圆领绛色棉袍,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看起来倒是不难相与的样子。   许大夫一到,人便算是齐了。三人即刻便围着张云生一通查看。   却见他们这边看看,那里捏捏,还掏出了什么东西擦了擦伤处。每次被捏擦皮肉的时候,张云生都会叫得更惨一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关系,郭烨总觉得他这叫声假得很。   捣鼓了一阵子之后,三人似乎因为什么疑点发生了争执。   “三位,有什么话就明着说吧。让大家也来一道听一听。”武崇操道,“许大夫,你先说吧。”   “是!”许大夫微微欠身做了一揖,而后负手说道,“依老朽之见,伤者身上的瘀伤色泽青红,皮下血液凝结,发硬。损处压痛,并可闻及骨声。确系受伤不假。”   武崇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另外一人。   “嗯,县衙的仵作怎么说?”   “许大夫所言甚是。”这县衙的仵作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回话时习惯性地低着头,显见就是经常对着上官回话的,“伤者左侧手臂的瘀伤较之另外一侧严重,想来是身体左侧被撞,后落地。故而被撞一侧的伤势会严重一些。且淤痕呈青红色,确系刚撞伤几个时辰内的情况。”   “嗯!”武崇操显然对这些回答很是满意,“黄街使,事实显而易见,还不拿人?!”   李二宝和张小萝闻言,立刻上前,大有你若敢拿人,就先过了我们这关的架势。   “等等,我不良司的仵作还未说话!”郭烨示意两小只稍安勿躁。   “哈哈,三人验伤,两人意见一致。另一人便是意见相左,又有什么要紧。不听也罢,没的阻了路上的交通。”   “崇操兄未免太急着了些吧,既然没什么要紧的,听听也无妨。免得落了人口实,说武氏子弟一言堂。小陆说说你的验伤结果。”   郭烨句句诛心,说得武崇操脸色一凛,也不做声,算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陆广白道:“陆某以为,走车马撞伤,身躯被撞倒后会与地面产生摩擦,故而多有擦伤,但是这位伤者受伤的部位却是甚少擦伤痕迹。”   陆广白的说法,让许大夫皱起了眉头,至于另外一位县衙的仵作,因为一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也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敢问这位小陆仵作,手触凹陷可闻及骨声,该如何解释?”许大夫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问道,“这分明是有骨碎的异状。”   “他确有受伤不假。”陆广白道。   “小陆,这话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郭烨就有些听不明白了,刚刚还说这张云生的伤不是走车马撞伤的,这边又说伤势不假。莫不是……   陆广白接下去的话,立刻验证了郭烨的猜想:“但不是走车马受的伤。”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得那县衙的仵作都抬起了头。   “此人应当是此前便受了伤,且伤势严重,有骨碎。故而许大夫说的也不错,按压伤处确实可闻及骨声。”   “那淤伤颜色如何解释?”县衙仵作问道,“若此前便受伤,伤处应呈现紫绿色,亦或是黄色。如今这模样分明就是才撞上的。”   周围的人,包括黄街使听到县衙仵作这番话,都不住点头,有没有受伤可作假,但是受了伤,如何控制淤青的变化?这怕是做不得假吧。   武崇操听闻此言,更是嘴角勾起,他多日谋划为的便是此时。   “这颜色是假的。”陆广白不急不慢地说道。   “不可能!”县衙仵作的声量明显提高了些,“某适才特意用水擦拭,这颜色水擦不去,根本不是画上去的!”   陆广白道:“在南方有种榉柳树,用其叶片涂抹肌肤,可呈现青伤赤痕,像是初撞时的瘀伤一般。如剥下榉柳树皮,平贴于肌肤表面,再用火熨烫,留下的痕迹水洗不掉。”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什么榉柳树,听都不曾听过,安知是真是假。”武崇操嘴硬道。   陆广白也不反驳,只道,“以榉柳树皮伪造的瘀痕,其实并非水洗不掉,只是掉色较慢,需得多次反复擦拭。或是用醋,擦拭的效果快于水。”   这边厢郭烨听到小陆这样说,立马拉了一个县衙的捕头,让其去到街边的食肆中借一碗醋来。   不多时,一海碗的醋便送了过来。陆广白掏出一块帕子,饱蘸醋,在张云生手臂上的伤处一抹,张云生即刻一阵哀嚎。陆广白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反复圈擦。如此持续了有一刻钟,被陆广白用醋擦过的地方,竟是“药到病除”,所有青红色瘀痕统统消失不见,露出底下黄色的淤痕。   “这局做得不错。”郭烨看了不由地赞叹道,“看来这甚少擦伤,怕不是做局之人的疏忽,而是真伤在前,若有擦伤,一两日功夫必会结痂,反而漏了破绽。”   其实还有后半句话郭烨没说,自己等人自黛眉山归来后一直防着武氏诸子的报复,所以前几日虽有出门却都低调行事。这“伤者”怕是事先已经准备了几日,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吧。   “确实不错。”陆广白收起那蘸了醋的帕子,与那海碗一并交给了县衙的捕快,“触摸查验是验伤之最基本的手法,若只以榉柳树皮染色,虽淤青颜色相近,触感却大不相同。看来这设局之人颇动了一番心思,只是心思未免狠辣了些,这受伤之人骨碎之伤日久不治,怕是之后治好了也会落得残疾。”   “以我之见,对方应是知晓小陆的存在,才会这般费尽心思。”纪青璇淡淡地说道,一边说眼睛还有意无意的看向武崇操。   武崇操见状,脸色更是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咳。”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真是好狡诈的手段,武某也差点被蒙蔽了过去。幸好这位小陆仵作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不然武某罪过可就大了。还望郭兄看在武某一片急公好义的拳拳之心,原谅武某才是。”   急公好义?拳拳之心?   郭烨听得好悬没笑出声来。   你武家公子要是急公好义,这世道怕就真的没有公义了!   当然,他也明白,武崇操会这么说,其实就意味着是在变相服软了。   不过明白归明白,他可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武崇操。   反正双方已经势同水火,他也不想和解了。今天就算不能真个将武崇操拿下治罪,至少也要好好落一落的威风。   他瞟了一眼已经手足无措的张云生,对黄铨和顾捕头说道:“二位大人,这狗贼阴谋构陷,依律当杖,又兼诬陷朝廷命官,理当罪加一等。二位回衙以后,不妨派人与我不良司好好合计合计,将他审上一审,说不定还能挖出些同伙来!”   张云生闻言浑身一颤,听到“依律当杖”时,他脸色就已经变得惨白,等郭烨再补上一句“罪加一等”,他瞬间心胆俱裂,心防彻底崩溃,猛然抬头看向黄铨和武崇操的方向,张嘴就要喊什么。   黄铨自然不会让他有开口的机会,上去就是一脚,同时喝道:“大胆奸贼,做出这等恶事,难道还想喊冤不成?来人呐,拖下去,听候发落!”   郭烨也不阻拦,只是笑看黄铨命人把张云生拖走,然后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继续望着他。   黄铨被他看得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郭副尉未免把这事想得太严重了些吧?不过是江湖骗子当街讹人的小把戏,哪里会有什么同伙啊?”   说完,他用一种隐带哀求的眼神望着郭烨,希望他能息事宁人。   要知道此事他也是迫于武家权势才不得不予以配合的,他们神仙打架,就莫要捎上他这个凡人了吧。   若是真要三司会审,他和武崇操那点小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哦?江湖骗子的小把戏?”   郭烨冷笑道,“什么江湖骗子这般厉害,连洛阳名医、县衙仵作都能蒙蔽过去?黄街使,郭某劝你慎言。”   郭烨一句话不但噎住了黄铨,就连边上的许大夫和县衙仵作都面露愧色。   可是郭烨的话还没说完:“黄街使,郭某等人乃是朝廷钦命的不良人,又是奉诏进京,小萝更是扶余国的小郡主、大周的贵客,纪娘子的义父也都是朝野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如今竟然有人试图当街谋害我等,这件事,你真觉得是小事?”   “这个……自然不是小事……可是……”   黄铨一把接一把地抹着汗。   他当然知道郭烨这话不仅是陈述,更是威胁。   可他也能感觉到,旁边武崇操虽然阴沉着脸,不发一语,但也在不断投来警告的目光。   夹在双方中间,他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他深深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利令智昏,以至于把自己卷入这种破事中来。   不过最终,他便是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坚持:“郭副尉言重了,这,这就只是一次江湖骗子的讹诈而已,没什么同伙……”   “是吗?”   郭烨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我能作证!这家伙确有同伙!” 第087章 再论惊牛事   “进去!”   随着一声呵斥,一个身影狼狈跌入场中,似是被人一脚踢进来的。   在他身后,一个怀中抱剑的少年缓缓跟上。   “是你?”   郭烨等人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   后来之人,正是当日在黛眉山顶遇见的那个少年。   这些天来,他们偷摸逛街的时候没少留意,却是怎么都没看到他的身影,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不期而遇了。   “是啊!”少年腼腆地笑了笑。   似乎除了剑术之外,他对跟人打交道这件事并不擅长。   “刚才是你说能证明张云生还有同伙?”郭烨也顾不上跟他寒暄,开门见山问道。   “是……”   少年才刚说了一个字,武崇操突然大发雷霆:“审案何等大事,岂是你一个乡野小子,能够插嘴的!”   少年的口音,带着一些清新淳朴的乡野之气,但是若不细听也察觉不出来。但是在武崇操这种人的眼里,这少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了。   郭烨嘿嘿一笑:“崇操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莫非外来之人就不是女皇陛下治下的子民了?”   武崇操被堵得哑口无言。   郭烨也不理他,又对少年说:“你有什么证据,要指证谁,都可大胆道来。只要你所言不虚,在场的官爷自会听取。”   “好!”   少年本来被武崇操嘲讽得有些失落,现在听了郭烨的话,又兴奋了起来。   他用力点了点头,脚下一动,闪到之前摔倒的那人身后,又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大声道,“我可作证,你们的牯牛被惊,便是这人故意捣的鬼!”   这时大家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个被少年擒获的人身上,只见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角色,也不知为什么少年会笃定地说就是他搞的鬼。   “呃……”   少年抛出来的这个人,让郭烨和武崇操双方都愣了一下。   武崇操的眼神里闪过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是意外,又像是松了口气。   而郭烨则是没想到这少年压根没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说“抓同伙”,就是真抓了一个张云生的同伙出来,实诚得不能再实诚了。   “这……”   郭烨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意外的收获。   他本意是要痛打落水狗,给武崇操一个好看的,可现在被抱剑少年这么一打岔,原本的计划却是进行不下去了。   不过看着少年脸上那不加掩饰的真诚和自豪,郭烨又着实不忍心多加怪罪。反正能把武崇操安排的人都揪出来,也算是狠狠落了他的面子。   当下他就走到伏在地上的汉子跟前问道:“就是你设法惊了我们的牛车?”   武崇操脸色铁青,在一旁咬着牙说道:“是与不是,你可要‘好好’地交待清楚,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这话里威胁意味太浓,汉子一个激灵,顿时大声叫屈道:“诸位大人明鉴!可不关小人的事情啊!小人就是出门看个灯,也不知道这小子发了什么疯,非要跟小人过不去,诸位大人可要还小人一个公道啊!”   他口口声声只道自己“冤枉”,郭烨一时也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嘴,毕竟武崇操刚刚的威胁虽然已经算不得隐晦,但也挑不出他什么错处来。   他只好再次将希望寄托在抱剑少年身上:“你呢?又是何状况?”   少年一见众人都把视线移到自己身上,冠玉般的脸上微微一红,道:“事情是这样的,这段时日我听闻洛阳城中有少女失踪,便日日昼伏夜出,想把那绑架少女的恶徒给抓出来。谁知一连数夜,我寻遍了整个洛阳城都一无所获。不想今日刚出来,就看到这家伙带着一条红布,鬼鬼祟祟地在人群里乱晃。我看他那样子就不似好人,便上去把他给逮了。后来听到这边有动静,说是走了车马,我一猜便知,定是这家伙搞的鬼!”   他这一番话,听得郭烨等人一愣一愣的。   他们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等人怎么找,都碰不到少年的面了。合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都是冒着被打板子的风险,“犯夜”出行,这能碰得到才是怪事了。   倒是那个“少女失踪”的流言,这些日子他们也有所耳闻,不过都没当回事。毕竟洛阳这么大,类似的市井传说每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这少年居然凭着一个流言就夜夜蹲守,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评述他才好。   倒是张小萝看向少年的眼神却是越来越明亮,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众人这才想起,这小妮子刚到长安的时候,做的似乎也是差不多的事。   忽然,一阵轻咳从旁边传来,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才发现出声之人正是黄铨。   只见他脸色阴沉,似乎是在提醒少年赶紧闭嘴。毕竟堂堂金吾卫街使,被人当面谈论“犯夜”之事,还逛遍了整个洛阳城,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偏偏还碍于众人在场不能发作,想想也是有够憋屈的。   可惜他今日碰上的,却是个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   听到他咳嗽,少年竟然还十分真挚地关心了一句:“大叔,可是嗓子不适?天冷,莫要染了风寒才好!”   “哈哈哈……”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武崇操倒是有意跳出来挑拨一下,可他刚要张嘴,纪青璇和张小萝就双双瞪着他,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只见黄铨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红,精彩到了极点。估计这会儿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那些属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郭烨他们是见过少年的身手的,心知以金吾卫那些废物的本事,实在够呛能跟得上他。   “黄街使,闲言少叙,我们还是接着说案子吧!”郭烨看着黄铨说道。   他还真怕黄铨恼羞成怒起来,不管不顾非要把少年抓了问罪,那可就麻烦了。   “好,问案!”   黄铨也是进退两难。一边是郭烨揪着案子不放,一边是这少年口无遮拦,一字一句都像是在他们金吾卫的脸上扇巴掌,把他们的无能完全暴露了出来。   “我问你,你怎知是这人惊了郭副尉几人的牯牛?”黄铨端起架子,问抱剑少年。   “我当然知道啊!我在家除了练剑便是养牛,只要是跟牛有关的,没有我不知的!”   少年一字一句认真地答道,在说起养牛的时候,他脸上居然露出了跟论剑时一样的光辉。   黄铨被他噎得半死,又实在没法跟他解释“我当然知道”这种话是做不得证据的。   幸好郭烨机敏,道,“那你能否想个法子给我们演示一番,他是如何惊了牯牛的?”   “哦,早说嘛。这个简单。”   少年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又把黄铨给气得不轻,闷闷地不说话了,任由郭烨去跟他沟通。   这是怪他不早说?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证明不了,可要治你一个诈伪之罪的!”武崇操放弃和二女的对峙,恶狠狠地警告少年道。   诈伪,顾名思义就是欺诈和伪造。   唐律,专门有一卷,便是“诈伪律”,其中第二十六条名为“证不言情及译人诈伪罪”,对作伪证有详细的规定:“证人不吐情实,令其罪有出入者……证人按所出入之罪减二等。”   按这条法律,少年如果被证明是栽赃平凡汉子,那他将会承担比“走车马”之罪轻二等的刑罚,一顿板子是逃不过的。   遗憾的是,他这次的威胁却是找错了对象。   因为少年根本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反而把他的威胁当成了提醒,点头说道:“放心!绝对能成!”   武崇操一扭头,也彻底沉默了下去,他算是体会到黄铨的心情了,再讲下去,他真怕自己会被这个混小子气出个好歹来!   “好,放手干吧!”郭烨窃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鼓励道。   “嗯!”   少年得到夸奖,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飞快弯下腰,在那平凡汉子怀中一抽,扯出一条大红布来。   方才众人见这汉子怀中鼓鼓囊囊,还只当他是体胖,没曾想却是因为怀着藏着一块六尺见方的红布。   少年拿过红布,走到牯牛身边,随即如舞蹈一般挥舞红布。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牯牛,突然一反常态地暴怒起来,眼睛血红,直喘粗气。忽然,牯牛闷吼一声,朝着红布狠狠撞了过去!   “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郭烨见状,忍不住在心中大呼“不妙”,开始深悔起自己的鲁莽来,此时周围聚了如此多的游人,若是牯牛发起狂来,那可就不是一个“走车马”能够承担得了的了!   眼看发狂的牯牛顶开红布,向着后方的人群冲去,瞬间一片哭爹喊娘之声骤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见李二宝突然往前一扑,双手扳住牯牛的犄角,虎吼一声,浑身蛮力爆发,竟是硬生生把它给按在了原地!   “哇!”   他的表现,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   不过牯牛的力气,显然不是人所能比的。即使李二宝天生神力,在牯牛四蹄狂挣之下,也渐渐露出吃力的神色。   “快想个办法啊……”李二宝额角青筋暴绽,挤出一句话来。   下一刻,绚烂的灯火中,突然有寒光一闪。   不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那牯牛突然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倒了下去,然后便再无声息!   李二宝只觉手上力道一空,栽了一个踉跄。   站稳之后,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那抱剑少年的身影,也随之落在了他旁边。   “发生了什么?”   围观人群中,响起一片询问的声音。   刚刚那一刹那,只有少数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对更多人来说,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刚刚还疯魔了一般的牯牛就倒毙在地了!   陆广白走上前,揪起牯牛的脖颈一看,吐出一句:“一剑穿心。”   无数道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牯牛身上。   人们这才发现,在牯牛两片肩胛骨之间的毛发中,露出一个只有寸许长短的血口。   如果不是陆广白指出来,他们压根就不会相信,仅凭这样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够让一头健壮的牯牛瞬间毙命!   “是那个家伙……”   张小萝撇了撇嘴,一语道破天机,“他一剑刺穿了牯牛的心脏!”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闻者莫不色变。   这电光石火的一剑,精准而毒辣,连强壮的牯牛都能一击毙命,若是落在人的身上,又会有怎样的效果?   想到这里,众人顿时一阵毛骨悚然,连横竖看少年不顺眼的武崇操都乖觉地闭上了嘴,生怕一言不慎就被这不通人情的莽撞少年给一剑穿心了。   张小萝走上前去,伸手将少年手中的长剑抽出一截。   众人的视线投注过去,惊讶地发现,那吹毛断发的剑刃上,居然连一滴鲜血都没有留下!   好快的剑! 第088章 小萝失踪了   少年的剑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但也不知武崇操究竟是做了什么,总之那张云生和惊牛的汉子纵然被吓得双腿瑟瑟发抖,也还是死咬着不肯供出幕后之人。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大街上的人流也越来越多。如果再这般挡着路,着实是不妥。无奈之下,最终只能以当街讹诈的罪名带走了两人。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武崇操奸计不成,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临走时一言不发,连句狠话都没放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被少年的剑给穿了。   “哎,幸好时间还早。打发了武家的麻烦,我们也能安心观赏灯会了。”郭烨看着周围渐渐散去的人群,庆幸道,“只是没有了牛车,靠步行走不了太远。那洛河边的灯楼是瞧不了咯!”   说着便招呼众人往前边走去,至于那坏了的牛车自有那金吾卫的人帮忙处理。   “啊!”   听闻此言,张小萝第一个垂下了头。她可就是冲着皇城外那二十来丈高的灯楼去的。   “无妨,就在前边修文坊里赏灯也是不错的。坊里的花灯多是民间百姓自发做的,也是有意思的很。”纪青璇安慰道,随即她转头看向郭烨,“至于你啊还是先想想怎么跟司里解释牯牛的损失吧!”   历朝历代,牛都是重要的农产工具,甚至被写进了律法明文保护,一头牯牛的死,真要追究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了。   顾青璇的本意只是习惯性地想怼一怼郭烨,没想到抱剑少年听了反而觉得内疚无比:“这,真是太对不起了,那一剑刺得太顺手了……”   “没有这回事。”   郭烨连忙安慰他,“今晚之事都是武崇操惹出来的,与你无关,别往心里去。”   “就是啊,说起来你还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李二宝道。   好不容易把少年安抚下来,纪青璇终于得暇问起他的姓名来:“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裴。”   “裴兄。”   郭烨拱拱手,正要客气两句,谁知一个“久仰”还在嗓子眼里酝酿,裴姓少年已经摇头纠正道,“不,你比我大,不能称兄。”   郭烨闻言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清楚裴姓少年的性子了,当下从善如流道,“好吧,裴老弟……”   裴姓少年这才高高兴兴应了。   “不知裴老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问起了裴姓少年接下来的打算。   虽然很想把这样的人才拉进不良司,但也要先确定他确实没有东家才行。   “当然是继续抓那个绑架少女的恶贼啊!”裴姓少年理所当然地答道。   “咳!”   郭烨也被狠狠噎了一下。   没奈何,在开口招揽之前,他只得先跟裴姓少年解释所谓的少女失踪,很可能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流言。   然而一根筋的裴姓少年,却仿佛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拿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开玩笑。   无奈之下,郭烨只得打趣道:“其实你若要查少女失踪,哪儿都不用去,我们中间不就有个少女吗?你只需守株待兔便好。”   谁知他这话才刚说完,就听到裴姓少年惊讶道:“咦?那天与我比剑的那个姐姐呢?”   郭烨回头一看,虽然他们和纪青璇、李二宝以及陆广白等人之间三三两两的隔着些赏灯的游人。但是都还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可是环顾周围涌动的人潮,唯独不见了张小萝。   郭烨也没当回事,反而笑笑调侃道:“大概失踪了吧?”   张小萝的战力,别人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真要被坏人盯上,倒霉的是谁还不好说呢!   “我猜她定是看灯看得入了迷,落在了后头。我们便在这儿稍等片刻,待她回过神,自然就会追过来的。”纪青璇从后面走上来,说道。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就站在原地各自流连彩灯。纪青璇更是趁机以不良尉的身份发出邀请,希望裴姓少年能加入不良司,至少也可以做个不良友,就如同郭烨与陆广白当初那般。   不过这个邀请却被裴姓少年直言拒绝。   “大丈夫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少年拍了拍胸脯,认真地说道,“我已决心要去从军了!”   “好志气!”   郭烨赞了一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奇道,“那你要从军,不去折冲府确定军名,整日里满街乱晃做甚?”   裴姓少年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得神情:“啊,还要这样的吗?我以为只要我立了功就能从军呢!”   这个思维着实古怪,饶是以郭烨的急智,也觉得有些跟不上。   默然半晌之后,他才跟纪青璇商量道:“以裴老弟这身手,从最低的折冲府卫兵做起实在是太浪费了。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给裴老弟谋个门路,洛阳你熟!”   纪青璇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李二宝突然说道:“小萝怎么这么久还没跟上来?”   给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惊觉张小萝走散的时间确实有点久了。   他们现在就在一条直路上,如果张小萝只是因为看灯落后一步的话,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也该跟上来了。   “该不会真的被人掳走了吧?”   这一晚上听多了少女失踪之事,李二宝也不由地担心了起来。   “怎么可能?”   郭烨脸色也有点难看了,但还是强笑道,“小萝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被人掳走,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也不一定,掳人也不是非要动手。”   陆广白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就让人恨不得踹他一踹,“陆某就知道数十种药方,能让人不知不觉着道。”   “你当谁都与你一般!”郭烨回了他一句,但心中的忧虑却更浓了。   “行了,都别在这废话了。赶紧分头去找找吧。”   纪青璇当机立断,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一刻钟以后我们还在这里汇合!”   “是!”   众人都是不良人,别看平时嘻嘻哈哈的,一旦得了命令,却是令行禁止。   郭烨顺着自己负责的一路游走搜索,却一无所获,在心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只能无奈返回。   等他回到原地,才发现纪青璇和陆广白、裴姓少年都已经回来了,不过身边并不见张小萝的身影,看神情,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白跑一趟。   “二宝呢?”   郭烨见状张嘴就问。   在其他人搜索都落空的情况下,李二宝那边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不过众人闻言都只是摇头,又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看到李二宝从街道那头拐过来,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看到他们之后,脸上更是露出了焦急无比的神情。   “你们快跟俺来!”   还没靠近,李二宝就气喘吁吁地叫道。   郭烨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回事?你找到小萝了吗?”   “俺……俺没找到小萝……”   李二宝道,“但是俺找到小萝的剑了……”   “什么?快带我们去看看!”   片刻之后,众人在一条靠近坊门的路边,看到了张小萝的那柄巨剑。   巨剑就斜斜插在十分显眼的位置上,郭烨快步走上去仔细打量,发现小半截剑身都深深地没入了路面中。   他试着提了一下,毫无意外的提之不动。   “剑在这里,小萝她人呢?”郭烨有些暴躁地问道。   “不知道,俺到时就不见小萝的踪影了!”李二宝摇头,看他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偏偏这时候裴姓少年还用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小萝姐姐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一个剑客怎会把自己随身的佩剑舍弃?最近洛阳城里少女失踪——”   “大家就近找找,看看小萝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裴姓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郭烨急急打断了。他摸着巨剑,沉吟道,“剑不是跌落在地,而是插入土中的,这说明小萝应该走得不是很急,说不定会给我们留下线索!”   谁知他的话音才刚落,陆广白就接口道:“未必,这剑也有可能是别人插在地上的,甚至可能就是掳走她的人。”   纪青璇一惊:“何以见得?”   “因为我闻到了醉仙桃的味道。”   “嗯?”众人闻言纷纷不解地看向陆广白。   “醉仙桃配上其他几种药物,能够制成十分强力的蒙汗药,以小萝的体质,决计坚持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   “那我们更要快点找到她了!”   郭烨急躁地低吼一声,蹲下身去细细查看了一番。   奈何这条路比起其他主路要偏僻一些,故而行人也少,连花灯都没有多少,昏暗的光线让他根本看不清脚下。   “该死的!”   他狠狠捶了一下地,然后猛地朝不远处的繁华街道跑去,二话不说拔下一支花灯当灯笼,照着路又跑了回来,浑然不管身后一个老汉大呼小叫地追上来。   “不好意思,这灯我们买了。”   纪青璇只好迎上去,掏出银钱,帮他善后。   许是因为纪青璇给的银钱多,那老汉顿时笑开了花,连连作揖。   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郭烨从头到尾都没去理会。   他提着花灯在巨剑插入的位置细细查看了一番,而后提着花灯,顺着街道一直往前。他们本是在修文坊里看的花灯,此时顺着这条路没走多远就拐出了坊墙。   却见不远处是一条一丈来宽的木桥。在洛阳城的各个坊市之间,都有排污渠,用来排放居民生活产生的污水,故而每个坊坊门外都架有木桥。   郭烨在桥头蹲下身来,摸了摸木桥上散落的泥土,随即又走向了另一边的桥头。   “你发现什么了?”   纪青璇连忙跟上去问道。   郭烨站起身来,面色阴沉地道,“若是小萝此时已经昏迷,要将其带走,无非是两个法子,要么扛着直接走,要么就是塞进车里。今日乃是上元节,街上游人众多,金吾卫又到处布控,要扛着一个大活人招摇过市未免也太大胆了,所以定是有车马随行。我看那木桥上有车轮碾过留下的沙土痕迹,且土质松软,显然是刚刚过去不多久。”   纪青璇闻言,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怎么了?”郭烨忍不住问道。   “桥上过车马是常事,你如何确定就是载了小萝的那辆车?”纪青璇不想打击郭烨的士气,犹豫再三,才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还有,若是那车不是往坊外走,而是往坊内走呢?”   “木桥上车轮的纹路印记与我在小萝的剑旁看到的纹路印记一样。而且剑旁的车轮印甚是清晰,显然是有停留的迹象。”郭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道,“你再看,靠近修文坊那边的桥头上的车轮印比要比这边桥头留下的车轮印清楚,这说明车是从坊内往坊外走的。而且——”   郭烨停顿了一下。   “嗯?”   “而且,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间紧迫,小萝和我们都只能搏一搏。”   纪青璇闻言诧异得看向郭烨,她没有想到会从郭烨的嘴里听到这样一个理由。   两人双目对视,纪青璇第一次从这个做什么事都自信满满的少年眼里看到了慌乱。 第089章 醉仙桃引路   “跟着这两道车辙走!”   过了小木桥,郭烨举起花灯,在地上一扫,即刻指着两道车辙叫道。   纪青璇亦俯身查看了一番,虽然地上交错着不少车辙,但郭烨手指的那两条却比其他车辙要宽上一指。   “看来这车的主人身份尊贵。寻常百姓用不了这个尺寸的车轮。”纪青璇道。   “对!所以我们只需顺着这条车辙印追就可以了……”郭烨急急地说道,“别废话了,赶紧追吧!”   说完,他就兀自向前跑去:“跟上来!”   “嗯!”   纪青璇飞快地追了上去。   李二宝也“哇呀呀”叫了一声,大步奔行,嘴里恨道:“不管你是谁,要是小萝少了一根汗毛,俺就把你碎尸万段!”   至于裴姓少年就更不消说,以他的身法了,足下一踏就能纵出去丈许远近,要不是为了迁就郭烨等人的速度,恐怕早就跑得没影了。   独独苦了文弱的陆广白,在后边远远缀着。   一行人追出一段路后,就见车辙又过了一座木桥,而后进了尚善坊。然而等他们也进了尚善坊,却发现路面上的车辙印不见了。   原来这坊内也不知是住了哪位大人物,街道的路面都做得格外坚实,有些位置还特意用“沙堤”筑路防滑。   “这里住的是?”   郭烨顿足不前回身问道。   “太平公主!”   纪青璇无奈地回答,“尚善坊毗邻皇城,北面便是直通皇城的天津桥。”   其他人站在他身后,一时也傻了眼。   就在这时,伴着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陆广白也终于追了上来。   “小陆,你闻闻,能否闻到醉仙桃的味道?”看到陆广白,郭烨顿时眼前一亮。   不想陆广白却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郭烨,道:“郭副尉,陆某是人,不是细犬。”   郭烨闻言也是一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陆,我不是这个意思。”   “适才陆某能问出醉仙桃的气味,大抵是因为那车在插剑的位置停留过。”陆广白也不理他,继续说道,“但离了那个位置,便再也闻不到了。”   “嗯!”   郭烨点头表示理解,他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问出了那样的问题。   “那该如何是好?”李二宝急得满头大汗。便是那裴姓少年也是一脸焦急。   “大家四散看看吧。”纪青璇道,“这条大街往前,下一个拐角处我记得有个蓼风楼,是一家十分热闹的酒馆,上元佳节也必定是张灯结彩好找的很。一刻钟后,我们便在那里碰头可好?届时再无线索,我便差人通知义父。”   “也只得如此了。”   当下的境况,要在偌大一个坊内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只能大家分散找寻,尽可能的节约时间。但若是时间拖得太久,便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事了,毕竟小萝还有扶余国小郡主的身份,她这一丢,事情可大可小。故而纪青璇的布置算是当下最得当的处理办法了。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纵然是在冬日,郭烨的额头上也开始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一刻钟后,他按约定的时间折返蓼风楼,其时纪青璇、李二宝已经回来,独不见裴姓少年和陆广白。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纪青璇等不及,正准备招人通知徐有功,却见裴姓少年踏风而来。   “快,那个仵作哥哥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寻到线索了。”   郭烨等人闻言不由精神一振!原来裴姓少年刚刚在赶回蓼风楼的路上遇到了同样急匆匆往回赶的陆广白。   奈何陆广白脚力有限,故而让他先回来通知众人,他自己再去盯着。   一行人跟着裴姓少年穿过了两个街口,终于看到了陆广白正站在一处街角的阴影里,眼睛紧紧盯着一所宅院的后门。   “小陆,你发现了小萝的线索?”郭烨急急问道。   “嗯?适才与你们分别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一辆牛车从我身边经过,我又闻到了那股醉仙桃的味道。亏得今日路上人多,那牛车也跑不快,我便一直远远跟着。直到他们进了这所院子。”陆广白伸手指了指斜角的那所宅院,“到现在都不曾出来过。”   “过去看看。”   听陆广白说完,郭烨脸色一沉,比划了一个不良人都看得懂的手势,指向宅院的后门。   李二宝大步上前,正待破门而入,裴姓少年却已经抢先“唰”地拔出长剑,贴着门缝一剑斩落,瞬间削断了门闩。   他那剑也不知是何人打造,锋利无比,削断粗大的门闩,竟没发出什么大的动静。   郭烨上前伸手一推,两扇大门就应手而开。   才进了门,就看到一辆卸了牯牛的车厢停在院子中央。   郭烨箭步冲到车前,挑开车帘,借着幽幽的月光打量车厢,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却也能看出这牛车的内饰里也透着一股和暴发户截然不同的清贵底蕴,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皮毛上铺着轻软的褥子,精美的刺绣比金银更能彰显牛车主人的品味和阔绰。在车厢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次却是连郭烨都能闻到了。   陆广白也快步走到车厢前嗅了嗅,随即又拿起车中小几上的一个香炉,从中挑起一片被烧焦一半的花叶看了两眼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是醉仙桃!”   “那就对了!走!”   众人穿过院子,就要往前走,郭烨嘱咐道:“找到小萝之前,切莫搞出太大动静,一切以小萝的安危为上!”   他又扭头看向裴姓少年:“若是途中遇上巡夜的家丁,还要仰仗裴老弟的剑术了……尽量莫要伤及人命吧!”   最后一句话,却是道出了他的心声,裴姓少年的剑术杀气太重,莫说武崇操,便是他看了也有些心寒。   “嗯,我省得。”   裴姓少年点点头,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头,一直抱在怀中的长剑,也被换到左手,随时蓄势待发。   不过出乎众人的预料,这所宅院虽然面积宽广,但却不似一般大户人家灯火通明。偌大一所宅院,竟有大半是黑漆漆的,众人一路行来,也看不到多少执役的仆婢,只是偶尔有几个提着食盒的下人匆匆走过。   裴姓少年如临大敌般的准备,竟全成了摆设。侧耳倾听,只从厅堂的方向依稀传来饮宴的声音,但却把整个清冷的宅院衬托得更加冷寂,宛如鬼宅。   “这般阔绰的宅邸,却不点灯烛,仆婢人数更是少得可怜,一看就有猫腻!”郭烨说道。   “废话少说,找小萝要紧!”纪青璇推了郭烨一把,催促道。   “嗯!去厅堂吧!”   黑暗中,众人皆不再说话,一路穿堂过院,直奔唯一有人声回响的厅堂而去。   到了堂下,终于见到了灯火。不过厅堂门扉掩得严严实实的,不见人影,只能听到其中有人声回响。   郭烨耳朵尖,一下就听到了张小萝的声音。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细听,直接大喝一声:“二宝!上!”   李二宝闷吼一声,把头一埋,合身撞在了厅堂的门扉上。   这门扉的形制乃是“绮窗绣户”。“绮”“绣”的本意,都是指高级的丝织品,用在门窗上,则是指门窗细窄的棂木仿佛绣花一样,组成纵横交错的疏朗纹样。这样的门扉,看固然是好看,也精贵,但对于李二宝这种蛮牛一样的家伙来说,阻挡的效果却是几近于无。   “咔嚓”一声,断裂的棂木和裱糊的碎纸四散乱飞,李二宝破门的同时大吼一声:“小萝,俺来也!”   裴姓少年虽然一言不发,却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身形一闪,进门的速度比李二宝居然还快上一些。   然而出乎郭烨的预料,他们两人先声夺人之后,厅堂里居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一点都没有他想象中打斗的声音。   他连忙冲向厅堂的大门,可脚还没跨过残缺的门扉呢,先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郭烨虽不好酒,但当初长年混迹酒肆茶楼之间,多多少少也懂一点,一下就闻出,这酒并不是“绿蚁”那样的新酒,也绝非“冰堂春”一类的老牌名酒,而是来自西域的葡萄酒,这倒也符合这宅子主人一副清贵的做派。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错愕所取代。   只见厅堂中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罪恶现场”不同,反而一派其乐融融。张小萝和一个年轻的公子高座对饮,旁边是差不多年岁的少男少女相陪,虽无丝竹管弦,却也优雅无比。   此时那为首的公子正半举酒杯,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们这些闯入者。李二宝则和裴姓少年面面相觑,像是被眼前的场面惊到了。   反倒是张小萝似乎喝得有点多了,斜坐席上,小脸红扑扑的模样显得格外娇憨可爱。   看到几人闯进来,她似乎一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举起晶莹剔透的玉质酒杯娇笑道:“呀!你们来了啊!来,我给你们介绍个新朋友……” 第090章 如玉李家郎   张小萝小脸酡红,醉眼迷离,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但还在那儿举起酒杯大声嚷嚷。   忽然,她竟是“噗通”一声倒在面前的酒案上,杯中殷红色的酒水洒了一地。   “小萝!”   众人一惊,李二宝和裴姓少年更是本能地抢上前去,护在张小萝左右。直到陆广白上前查看了一番她的症状,对众人点点头,示意确实无碍之后,两人才放松了戒备。   事到如今,郭烨已然知晓是自己等人闹了一场天大的乌龙。尽管还不清楚张小萝为何会跟着这户宅院的主人孤身到此,又为何会喝得酩酊大醉的,但毫无疑问,是他们误会了对方。   看了看被李二宝撞得粉碎的门扉,他面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惭色,拱手苦笑道:“在下心急舍妹安危,却是不慎坏了贵府的门扉,实是抱歉!”   郭烨的话音还未落,裴姓少年嘴快,就已经把郭烨没说的话全给抖搂出来了:“哎呀!我们还以为你便是这几日传言中掳掠少女的贼子,原来竟不是啊!”   “咳咳,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饶是以郭烨的急智油滑,也不禁被他的耿直给搞得张口结舌,只恨进来前没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幸而这时座上的主人家也回过神来,却是不以为忤,反而“哈哈”一笑道:“区区一扇柴扉,不必放在心上!想来诸位就是小萝口中的好友吧?她喝醉了还心心念念不住地提起你们,闹得在下也是十分好奇。如今一见果真个个都是人中吕布,幸会,幸会!”   “兄台过奖了。”郭烨苦笑着连连拱手。   要说这户主人也确实会讲话,张小萝那番醉中酒话到底说没说,谁都不知。但他却是借着张小萝之口,上来就把众人夸了一夸,偏偏还语气真挚,让人熨帖到了心里去,可见也是个能说会道之人。   “来,请上座。”   未几,主人家又请郭烨等人登床上座。   左右的少年旋即让出席位,而后招呼仆婢清理了破碎的门扉,并撤了残羹冷炙,换上新的酒菜,众人才重又开始叙话。   只见主人家举杯相邀道:“在下李梦白,今日佳客临门,当满饮一杯,以表庆贺。”   郭烨等人只好与他满饮一杯。停杯投箸之后,他们方得空细细打量这位深宅主人的容貌。   直到此时,郭烨他们才发现李梦白竟然只是一个比他们稍大一些的如玉郎君。只见他端坐于灯火之下,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一举一动,莫不透着一股大家风范。   李梦白似乎也看出众人心里的疑惑,不待他们发问,便主动介绍起自己的身世来。   原来他还真不是寻常人家,乃是太宗时期废太子李承乾的后人。据说当年太宗皇帝甚是宠爱这个太子,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走上了逼宫篡位之路。但是太宗仁慈,仅将其贬为庶人。到了高宗继位更是赐巨万之资与其后人。女皇篡唐之后同样予以了厚待,虽然没有了皇亲国戚的威风,但小日子还是过得相当不错的。   而李梦白也识趣,并没有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反而对眼下悠游市井的生活十分满意。虽然府邸位于尚善坊,但是位置却十分偏僻,且府中极少仆婢,也是为了避嫌。   不过他到底少年任侠,为人又仗义疏财,尤其爱结识风尘中的奇人异士之辈。方才众人看到的众多少年,或是他在市井中结识的富户子女,或江湖游侠儿。   “今日李某与众好友同车夜游,以赏佳节盛会。路上偶遇小萝,我与她在年前曾有一面之缘。当时见她独自一人在街上垂头闲逛,便停车相邀。听小萝说她原是想去洛河边看灯楼的,于是我便带上她一同前往观赏。想不到竟给诸位造成如此大的困扰,真是抱歉之至。李某自罚一杯。”   李梦白说完,果真满饮一杯,风姿说不尽的潇洒倜傥。   放下酒盅,他又道:“嗣后我等牛车正欲出坊门,小萝想起当留下口信告知各位,便在路中留下了巨剑,那剑没入泥中尺许。李某记得她还特意问我要了纸笔,在剑上留了一张纸条。各位不曾看到吗?”   “啊?二宝你有看到吗?”郭烨闻言立刻看向第一个发现巨剑的李二宝。   却见李二宝摇了摇头。   “无妨,待小萝酒醒之后,问问便知。”李梦白很是洒脱,当下招呼起众人饮酒吃菜。   如此又是一阵畅饮后,郭烨等人便开始通名报姓。   在轮到纪青璇介绍自己时,李梦白一听她乃是徐有功义女,竟是主动离席而起,来到纪青璇案前,向她拱手致敬。   “原来是徐少卿义女,李某失敬。”   徐有功官居司刑少卿,李梦白乃李唐宗室中人,对朝堂之事倒也清明,不比市井小民,只知以不良帅称之。   纪青璇被他恭敬的态度搞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李兄莫非识得义父?”   “神交已久,却是无缘得见。”   李梦白唏嘘道,随即又道出一桩徐有功对李唐宗室的恩情来。   却说当年丽竞门构陷旧李唐宗室、原道州刺史李仁褒谋反时,徐有功曾为李氏据理力争,虽然最终李仁褒依旧被议罪,但徐有功自己也因此事被免官。如此义举,得到了李唐宗室的一致感激。   “义父为人便是如此,素来帮理不帮亲,李兄倒也不必如此。”纪青璇连忙推辞道。   眼下女皇陛下权势日稳,李唐宗室的感激,她却是不敢接下的。   不过有了这一层前因在,双方的关系顿时又热络了不少,加之李梦白妙语连珠,引得席间笑语连连。   眼看酒过三巡,李梦白还要再行解劝,忽听陆广白出声道:“李兄且慢,陆某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李兄为陆某解惑。”   李梦白这时已经听他们说起了一路寻来的经过,不禁微微一笑,道:“可是为了醉仙桃之事?”   陆广白素来直言不讳,坦然应道:“正是。”   “诡在人心,花草何辜?”   李梦白似乎对奇花异草也很有研究,见陆广白问起,慨然对曰,“醉仙桃虽多为江湖强人用作蒙汗之药,劣迹斑斑,但其初初传入中土之时,却是作为治病救人之良药。若稍减剂量以香炉焚之,有平喘之效。李某从小体弱,患有寒哮之疾,冬日里尤甚,故而常以醉仙桃入香料。陆兄不妨细细思之,看梦白此说可行否?”   陆广白闻言蹙眉冥思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即使以他的学识,也不得不承认,李梦白此言似无大缪。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众人最后的疑虑也如冰释去。   在李梦白刻意结交之下,一行人开怀畅饮,即使以纪青璇之冷傲,也不禁频频露出微笑。   不过也难怪。李梦白为人、风姿皆无可挑剔,兼之才学亦是不凡,百草、剑术、官道、民生,无论和谁都能聊上两句,简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是看着纪青璇和这个旧宗室公子觥筹交错,郭烨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好一杯一杯连连喝着闷酒。   如此喝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都已微醺,便提出告辞离去。毕竟明日还要前往洛阳不良司报到,实在不宜彻夜狂欢。   李梦白闻言也不久留,反而亲手调了醒酒汤与众人解酒,临别之时还不忘打趣道:“来日若真有那绑架少女之事,诸位也不妨来我府中一叙,李某在这洛阳市井中也算小有薄面,问及宾朋,或能给诸位提供些线索。”   他这番话原是调侃,说得裴姓少年满面通红。   然而不知为何,听他这般说辞,郭烨却是忽然来了脾气,冷硬道:“若真有此事,也自有我等不良人倾力而为,倒是不劳外人插手了。”   李梦白被他堵得一愕,但随即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就客客气气地送众人出了门。因为知晓几人都是步行来的,李梦白还特意安排了牛车,送他们回去。按照郭烨的本意是想推迟的,只是张小萝此时才刚醒酒,若是吹了冷风怕是不妥,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就了李梦白的安排。   坐在牛车上,郭烨满腔气闷非但没有发泄出来,反而更见郁结。   偏偏此时纪青璇还在他耳边絮絮不休,责怪他酒后失仪,有伤不良司的脸面。   郭烨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借着酒意,扯下腰间的不良人令牌往牛车的地板上一扔,怒道:“好了不起的不良司!你纪不良尉若是容不下我等泼皮无赖,便去找那形貌昳丽、言语体面之人为你效劳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罢一甩手,竟是兀自坐到了角落里不再说话。   纪青璇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禁呆了。   两人相识许久,虽然平时也多有置气斗嘴,但郭烨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对她大发雷霆。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一时又是尴尬,又是委屈。   李二宝、陆广白等人夹在两人之间,更是不敢言语。   最后还是裴姓少年一语道破天机:“郭兄这是吃醋了吧?我见过我爹吃醋便是这般模样。”   一语毕,纪青璇俏脸绯红,郭烨险些栽倒,其他人更是恨不得捂上耳朵,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才好! 第091章 军中有旧识   “你闭嘴!”   郭烨和纪青璇恼羞成怒,异口同声地斥了裴姓少年一句。   斥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   好在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尴尬的气氛倒是好了不少。   那裴姓少年纵然再后知后觉,此时也知自己说错了话。斟酌再三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题。   却见他看着张小萝道:“小萝姐姐,你怎么把自己的剑给丢下了?”   “为何不能丢?”张小萝貌似酒还未全醒,闻言不由迷迷糊糊地问道。   “可是,那是你的剑啊……一个剑客的剑怎可乱丢。正所谓剑在人在……”   “哦。你说这个呀?丢不了,那剑沉得很,寻常人根本拿不动。”   “这倒是。”   郭烨闻言不由得暗自点头。   那剑本身就有百十来斤重了,又被张小萝运气深深插入土中,等闲人物根本撼之不动。   张小萝的话还没说完:“别说一般人拔不动,就是拔走了又如何?区区一把铁剑而已,本郡主府中同样的剑随随便便都能拿出大几十把来,使团那边还带了两把备用的,怕甚?”   裴姓少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不由一脸郁闷。   郭烨等人也是这时才明白过来,张小萝身为扶余郡主,财大气粗,根本就没有什么剑在人在的想法。裴姓少年以己度人,结果便是谬之千里。   “哎,对了,小萝,那李公子说你问他要了纸笔,还给我们留了一张字条?可有此事。”   顺着巨剑的话题,纪青璇猛然想起了字条这一茬。   “对啊!我在字条上告诉你们,我跟李梦白去看灯楼了呀。你们没看见我的字条吗?我特意插在剑上的。哦,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因为要把字条留在你们看得见的位置,这才把剑插在那里的。我聪明吧!”此时的张小萝晕乎乎的小脑袋终于清醒了些,这才想起自己留下巨剑的目的。   郭烨等人闻言,俱是无语。但是仔细想想,这却也是个办法,他们可不就是很快就看到巨剑了吗?可是那张字条呢?   “小萝,你是怎么放的字条?”郭烨问道。   张小萝歪头想了想,道:“我把字条穿在剑中间了呀!”   “呃……你可有将纸叠起来?”郭烨继续问。   “没有啊,那纸太小了,若是叠起来都比我那剑的剑身窄了。”   这下在场的人,除了李二宝、裴姓少年这两个思想简单的之外,其他人都明白为什么没有看到字条了。   张小萝的巨剑足有四寸来宽,剑刃锋利。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中穿过,悬在中央,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久了,便是轻轻一阵风吹过都能把纸片给吹跑了。难怪等他们到的时候,那字条早就没影了。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跟李梦白见过了?”这疑问起来了,郭烨便索性一问到底了。   “哦,就是刚到洛阳那会儿呀,我去鸿胪寺。他似乎认识使团里的大叔,所以见过一次。”   李梦白的祖上是太宗皇帝的长子,若说因为这个机缘,他与扶余国使团里的人相识,倒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这一晚上的疑窦便全部解开了,真真是好大一场乌龙。唯独造成这场乌龙的当事人还一脸懵懂,完全没搞明白这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郭烨等人唯一庆幸的就是此事没有惊动徐有功,否则事情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一路叙话,不多时牛车就进入了恭安坊。待到徐府附近停罢,几人才下车,就见一名穿着不良司服色的不良人径直迎了上来。   “可是纪不良尉?”   “正是本尉,来者何人?”   纪青璇眉头一皱,驻足问道。   那不良人闻言,立马堆起满脸笑容,隔老远就高声道:“属下洛阳不良司林瑞林不良尉麾下,不良人刘西元。今日受林不良尉所托,特来呈送纪不良尉您日前委托查证的消息!”   “消息?”   一听这两个字,纪青璇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郭烨等人也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来干嘛的了,齐齐用一种要杀人的目光瞪着越走越近的刘西元,脾气最火爆的李二宝干脆大喝一声,握紧拳头就要上去打人,口中大喝道:“你还敢提这事儿!”   “二宝,退下!”   纪青璇威严地摆摆手,“他不过是个跑腿的,跟他生气不值当!”   “不错不错。下官不过是个受人所托跑腿的,诸位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西元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递上一卷文书,“您要的消息都在这里了。请您收好,我也好回去复命。”   纪青璇冷哼一声,拉开卷宗一看,只见上面所有字迹都是分开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然后被依次粘贴在一条长卷上的。这正是前朝以来最盛行的“龙鳞装”,特别适合用来整理零散的消息,并将其汇总。   纪青璇耐着性子,把长卷上的文字读完,发现正是武崇操所策划阴谋的详实消息。   看得出来,探查这则消息的不良人,确实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个呈送消息的时机,就有些微妙了。   “文书既已送达,下官便告辞了。”   刘西元保持着谦恭的笑容说道。   可惜他还没说完,纪青璇已经“哗啦”一声把手上的卷宗全部揉成了一团废纸。   只听她冷冷道:“回去告诉你背后之人,他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不要以为这件事本尉就会这般轻易地放过,让他以后仔细了!”   “是,纪不良尉的话下官一定带到。”   刘西元明显也是个老兵油子了,面皮不是一般的厚,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容不变的道别,“那下官告退。”   纪青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烨目送着刘西元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暗中。   一夜折腾,此刻已近丑时,坊里的花灯都逐渐熄灭。夜幕的昏暗重新笼罩了大半个洛阳,只有坊间大道,以及宫城的方向还有明亮的灯火。   郭烨张了张嘴,有心想问点什么,但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刚跟纪青璇争执过,此时开口似是有些尴尬。   不过他才扭捏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就这么放过他了?”   “放过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纪青璇眉头一扬,火气腾腾地说道,“待我明日先禀明了义父,再与他们分说!”   “对!不能放过他们!”   “一定要让那暗中捣鬼的人好看!”   张小萝和李二宝闻言,也都气呼呼地挥拳说道。   不过郭烨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却没有那么乐观。人家既然敢这么做,那显然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怕苦主回头找麻烦。就算是徐有功出面,他们这个场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回来。   “先回府吧。”   纪青璇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吁了口气,挥手道。   出了这么一茬事,郭烨也没再刻意走远,借坡下驴,和众人并肩进了徐府。徐有功因为明日还有早朝,此时已然早早地睡下了。故而便由纪青璇做主,在厅堂里招呼众人坐了一会儿,不过,就在她张罗着让下人去为裴姓少年准备客房时,后者却提出了辞行。   “都这时辰了,你还要去何处?”   他这一举动让众人甚是奇怪,郭烨更是忍不住道,“你莫不是还想上街蹲守绑架少女的歹徒吧?”   “没有没有。”   裴姓少年红着脸连连摇头。   经过这么长时间,他终于逐渐明白自己这些天的举动有多么荒唐了。   不过当众人再问他接下来的行止时,他却是闭口不言了。   无奈,纪青璇只得让人取来笔墨,道:“既然你有志行伍,今日我便修书一封,你带去拜访我等在军中的旧识,想必多少也能为你提供些便利。”   纪青璇口中的旧识,自然就是王无择了。   据悉,王孝杰年前便已进京。当时王无择也曾传信给他们,道是初到洛阳诸事繁杂,待到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再行拜访。不过听徐有功说,年后复朝,女皇陛下便第一时间召见了王孝杰,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已然落定。如今将这个心性纯良的少年推荐给王无择再合适不过了。   纪青璇提笔刚写了没几个字,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全名。”   “裴旻。”少年露齿一笑,灿烂如骄阳。   待纪青璇写好了书信,众人便一同送他出了府门。看着裴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郭烨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忽然觉得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我先回房歇着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招呼一声,径直走了。   不过,他回房之后,独坐灯下,却觉得困意全无,反倒是刚刚消解少许的烦闷又涌上心头。   就在他坐立不安时,忽然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啊?这大晚上的……”   他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但门外却无人应答,他只好走过去开门。   谁知门打开以后,外头却是空无一人。   郭烨左右一看,正待发作,余光却忽然看到一块令牌安静的躺在门廊下,正是他之前在气头上丢在牛车上的那块…… 第092章 冷面不良令   上元节后的第二天一早,长安不良司的众人赶在徐有功上朝之前早早等在了厅堂之上。   今日,是他们去洛阳不良司报到的日子,故而想要听听不良帅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郭烨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人。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昨夜还心情不郁的他,睡了一觉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见到纪青璇还异常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而纪青璇的态度就更值得推敲了,她竟然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完全忘了郭烨此前的失礼。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郭大哥和纪姐姐今天怪怪的!”   张小萝和李二宝站在两人身后,窃窃私语。   “嗯。同感。”李二宝点点头正色道。   但是两人偷偷琢磨了许久,都没什么头绪。   最后还是一旁沉默寡言的陆广白为两人解惑了:“看你们郭大哥的腰上。”   多年担任仵作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让他在寻找关键证物的时候,总是这么目光犀利。   两小只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张小萝因为昨天在牛车上一直迷迷糊糊的,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事,反倒是一向不爱动脑的李二宝这一次反应出奇的快。   “咦?那不是郭大哥的腰牌吗?我记得他昨日下车之时没捡啊……你们谁帮他捡回来的?”   下一刻,三双眼睛同时聚焦到了厅堂正中的那道倩影上。   “这是长安不良司和洛阳不良司的第一次合作,青璇你在洛阳不良司……”徐有功还在侃侃而谈。   可纪青璇却总觉得背后有几道灼灼的目光审视,只是碍于义父的威严,不好转头一探究竟。   ……   五更三点,报晓鼓刚一敲响,徐有功便起身出了门。   不良司诸人则又过了一刻钟,才在纪青璇带领下,精神抖擞地奔赴洛阳不良司衙门。   不过,尽管他们都拿出了自己最精神的一面,想要一展长安不良司的威风。但来自洛阳同袍的“招待”,却给他们迎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他们在洛阳不良司的后衙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洛阳不良令才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把他们唤至公事房。   “你们便是付瘸子的人?”   洛阳不良令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和醉生梦死的付九完全是两个风格。   在来之前纪青璇就已经告知众人,此人姓薛,据传是当年左骁卫大将军薛仁贵之子,然而街谈巷议不知真假,他本人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从不叙说自己的家世。   不过这位薛不良令十分不好对付倒是真的,上来先就给了郭烨等人一个下马威。   “薛不良令此言差矣。”   纪青璇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等乃是长安不良人,自然归付不良令管辖。但任何一个不良人,都不是谁的私兵。一日身为不良人,便是圣天子耳目。若真要说我们是谁的人,那也只会是大周朝廷的人。”   “话倒是说得漂亮,纪不良尉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薛不良令似是打趣了一句,只是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停顿了一会儿,他继续道:“依本令之意,原是不打算接收你们这些长安来的散兵游勇的,不过徐帅的面子却是不能不给。这样吧,正好本令手上尚有一桩案子找不到得力的人手侦办,便交予你们了。让我也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得女皇明旨召见,莫是绣花枕头才好。”   说罢,他竟不等纪青璇等人回应,便自顾自地召来了司中主薄,呈上一份卷宗。   “要你们所办之案,所有前情皆载于卷中,你们自行回去研读即可。本令诸事繁忙,就不多留你们了。”   几句话一说完,他根本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直接就让主薄送客出门。   直到出了后衙,郭烨等人都还一脸迷茫。   自己枯等了一个时辰,却连通名报姓的机会都没有,就只是听了几句训,然后就被随意打发了一个案子。   “什么叫我们是散兵游勇?!”   过了好一会儿,张小萝才后知后觉地叫道。   “就是!”   李二宝也义愤填膺地说道,“好歹我们还要被陛下接见呢!他们架子这般大,也没见被陛下明旨嘉奖呀!”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郭烨比他们想得稍多一点,苦笑摇头道。   “那他们会不会故意寻个陈年的无头案为难我们。”张小萝很有忧患意识。   “不会!”   “这个你们可以放心……”   纪青璇和郭烨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人似乎都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同时开口,皆是愣了一下。   “郭大哥,纪姐姐……”张小萝唤了一声。   纪青璇道,“你先说吧。”   郭烨也不推辞,指着卷宗的封皮道:“此卷纸质尚新,墨迹清晰,应该是才誊抄好不久,并非什么陈年旧案。像这样近期才发生的案子,侦办起来或许会有难度,但要说是故意为难我们,却不见得。”   “不错。”   纪青璇也接口道,“薛不良令其人,虽然不苟言笑,甚至可以说有些严苛,但风评素来不差,当得起‘铁面无私’四个字。昔日他为蓝田县令时,有一倪姓富商贿赂御史中丞来俊臣。来俊臣本打算私开义仓坊粮数千石与那姓倪的,但此事在经薛不良令之手时,却被他看出了猫腻,你们猜薛不良令当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义仓本备水旱,以为储蓄。安敢绝众人之命,以资一家之产?”   纪青璇把薛不良令的话学了一遍,道,“后来他坚持不给,来俊臣也无可奈何。不过至此二人便结下了梁子。真要说和丽竞门的矛盾,洛阳这边可比我们长安不良司要深多了。”   “想不到这不良令大人还是个青天大老爷。”   张小萝嘀咕了一句,不过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许敬佩。   “所以在这件事上,倒真的不用担心。包括昨夜之事,应当也是底下的人私自为之,绝非薛不良令的手笔。现在我们既已见过了不良令,接下来便只要专心破案即可了。像他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不会允许有人在正事上扯后腿的。”   纪青璇继续道,“不管洛阳这边的同袍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我们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就得服气,就得承认我们配得上女皇陛下赐予的荣宠!其他小手段都只是歪门邪道,难登大雅之堂!”   纪青璇的话稍安了众人的心,他们随即打开卷宗。   几颗脑袋一起凑了上去,可当他们看清了卷宗上的文字之后,却是同时锁紧了眉头。   卷宗上对案情的陈述十分简单,只说在洛阳伊阙县一处荒山上,不时就会莫名出现一堆白骨。经伊阙县衙派出的仵作查验,这些白骨都属于不同的人,且骨殖上多有刀痕,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然而调查到了这里,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伊阙县捕快数日蹲守,都不见人迹,可山上的白骨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又多出几堆来。捕快守山阳,则白骨现于山阴,捕快守山阴,则白骨现于山阳。久守无功之下,伊阙县中渐渐流传起鬼神害人的传言。   无奈伊阙县尊只得将案情上报,因为统计下来的尸骸数目骇人听闻,刑部震惊,加之案情诡异难言,最终被发至不良司侦办。   这不,薛不良令刚刚接到命令,还没来得及指派人手呢,郭烨他们就自己撞了上去,莫名其妙领到了这个案子。   “这案子有些棘手啊。”   看完卷宗,郭烨也不怕伤及士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其他人闻言也都连连点头。   侦办凶案,最怕碰到的就是这种没有疑凶的情况了。   毕竟只要有疑凶,那侦办起来,起码有个大致的范围,知道应该怀疑谁,调查谁,总归是有个方向可寻。   可像这种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只剩下一堆白骨的案子,该如何下手? 第093章 白骨露于野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是何等渗人的境况。   若是不知便罢了,此时接到了任务,众人哪里还敢耽搁,当即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发现白骨的伊阙县,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伊阙县衙。   伊阙县衙对他们倒是重视得很,得到消息以后,县尊大人亲自带着县尉、主薄、两班捕快,把他们隆重地迎进了县衙,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   “哎,不良司的诸位大人,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伊阙县的县尊姓胡,一见到纪青璇一行,他那张胖脸上就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   “县尊大人辛苦了!”纪青璇忙道。   “看来事情真挺严重……”郭烨打量着伊阙县众人,心中不由一阵惊讶。   原来,包括胡县尊本人在内,伊阙县衙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精神萎靡,眼睛更是熬得跟兔子一样红通通的。   他记得很清楚,不良司的卷宗上就有说过,县衙的捕快夜夜都去荒山蹲守。他本来还以为这只是下面人的托辞,如今看来,人家还真没玩忽职守。   想来也是,毕竟辖区内出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只怕连县尊的日子都不好过。上报刑部,也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不然等鬼神之说一流行起来,案子更难破了不说,民心不稳可是大事。   “诸位里面请!本官已经吩咐膳堂准备了晡食为诸位接风。只是乡野之地,没什么好吃食,怠慢了诸位还请见谅啊!”胡县尊客客气气地说道。   看他这模样,郭烨等又在心里一阵苦笑。   能把堂堂一县之尊,活活逼成跑堂的小二模样,可见这案子给衙门的压力有多大了。   “此时天色还早,用膳暂且不急。县尊大人还是先带我们去看一看连日来收殓到的白骨吧!”纪青璇连忙阻止道。   “好,好!那可真是辛苦诸位了!”   确定了众人是真心来侦办案子,而不是来打秋风的,县尊愈发欣喜。   他连忙招呼道:“林仵作,林仵作!快带诸位大人去你那仵作房里勘验尸骨!”   “诸位大人请随卑职过来。”   林仵作从人群中走出,冲不良司众人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伊阙县的这位仵作,是个身材枯瘦的中年人,唇上留着一撇菱角翘须,这种胡须在隋朝时期甚是流行,到了如今蓄的人已是极少。   和所有人一样这林仵作的眼中也是布满了血丝,袖口处还沾着褐色的污渍,估计这些天也是一心扑在案子上,根本没好好休息过。   一行人跟着林仵作,来到了后衙东厢的仵作房中。   此时虽然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去,但房中已经掌上了灯烛。   随着林仵作开门的动作,灯火被吹进来的微风拂动,摇曳不定,映得仵作房中也是一片阴森。   张小萝兴奋地走在前头,刚一跨进房门,就发出了“呀”的一声惊呼。   这可把后面几人都吓了一跳。   林仵作更是疑惑地打量了她两眼,在他的想法里,不良人应该都是见多识广的精兵强将,却是不明白怎会把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也放出来办案,而且还是个鼻梁高耸、眼窝深陷的胡人女子。   郭烨忙扭头瞪了她一眼,张小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实在是有点吓人嘛!”   郭烨摇摇头,也不说她。   可当他自己看清了仵作房中的景象时,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在仵作房中央,一溜长案排开,案上摆着的,全是白森森的骸骨,有的头骨还破损不全。   此情此景,配上昏暗摇曳的灯光,当真是有如地狱一般。   尽管来之前郭烨就已经在卷宗上看到,说伊阙县衙挖出的白骨已有数十具。可枯燥的字眼终究无法和摆在眼前的白骨相提并论。便是当初在苏瑞娜的胡思堂中,以死人血肉为食的食人妖花下,他也未曾见过如此多的尸骸!   “这……有没有可能是乱葬岗中的陈年尸骨,年深日久暴尸于外?”郭烨问道。   尽管明知林仵作在写给刑部的文书中不大可能出现如此明显的误判,但他还是下意识不愿意相信这么多人都是为人所杀。   “绝无可能。”   林仵作摇头道,“这些白骨上大多带有利器切削的伤痕,伊阙毗邻洛阳,这些年境内并无兵灾,亦无匪患。若是乱葬岗的无主尸体,怎会全都带着刀伤?”   “简直是丧心病狂!”   郭烨闻言,恨恨地痛斥起那不知在何方的杀人凶手来。   陆广白倒是没他表现得这么义愤填膺,径直来到案前,取出褡裢里的小锤、小锥子等验尸工具开始勘验。   只是从他迫不及待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他的心情其实也不平静。   毕竟这一大堆的骸骨,只要不是冷血怪物,任谁看了都平静不下来。   林仵作一早便知来人之中有仵作,此时便规矩地立在一旁,将自己的勘验所得一一道来:“因现场并未发现骸骨之外的其他身体血肉,所以致命伤无法判断,亦无法判断这些伤势究竟是生前或者死后造成……”   “嘶!”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纪青璇原本站在一旁一直不曾开口,陡然听到这么句话,不禁失声道:“你是说,他们有可能是活着被一刀一刀剔干净身上的血肉的?”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的恶行了!   看到众人相顾失色,林仵作忙道:“林某只是说出了其中一个可能性罢了。”   “要确定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倒也不难。”陆广白正低着头一节一节地细细查看案上的骸骨,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   “竟可以勘验出这刀伤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的?”林仵作闻言也是一惊,但下一刻随即明白过来,人家到底是不良司派来的人,自然是要比自己这样的乡野之人懂得要多。   “不知这位不良司的仵作大人能否让林某一观这验骨之法?”林仵作目光灼灼,对着陆广白拱手道。   “嗯,不过今日怕是不成了,需得找个白天,有太阳的日子。”陆广白点了点头,“你继续说你此前的勘验结果吧。”   “是,从骨骼颜色来看,骨骼表面没有黑色毒素残留,生前中毒的可能性不高。另外,在部分骸骨上,似是有被野兽啃噬的痕迹……”   “齿印宽二指,落点密集,有犬齿和门齿的印迹,但整体咬合力不强,应当是小型野兽啃噬造成的。”陆广白拿起一块白骨,比划了一下说道,“这些白骨的年份各有不同,但是上面留下的齿痕却都是新的,应该是最近啃食留下的。”   “还有吗?”纪青璇问道。   “没了!”   陆广白也是干脆,站起来擦擦手道,“只有白骨的话,能够查验的内容着实有限。”   “那明日小陆你留在县衙,验验这伤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的。其他人跟我去勘察发现尸骨的现场!”纪青璇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下拍板道。   “为何要验这伤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的呀?都成一堆白骨了,验了又能如何!”张小萝很是不解。   “话可不是这么说。”郭烨接茬道,“这骨头上的刀伤若是生前造成的,说明凶手不但手段毒辣,而且心理扭曲,怕是还会有些其他诡异的癖好。而且要将一个人活生生的片下肉来,需要的工具、场所要求都更高。”   “还有可能用到药物。”陆广白补充道。   纪青璇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   当夜,不良司一行人用过晡食之后,就在县衙的客房中住下,只待第二日按照既定的安排行事。   谁知才过三更,郭烨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拍窗声吵醒,推开窗户才发现外边下起了暴雨,雨点又急又大,一阵风吹过冻得郭烨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如此,这雨竟直直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暴雨倒是停了,只是天色依旧阴沉。   郭烨等人在伊阙县衙的后堂集合。   看到陆广白进来,郭烨道:“小陆,今日那骸骨上的伤怕是验不成了,你也与我们同去现场吧。”   “嗯!”   陆广白点了点头,道,“昨夜这雨下得还真是大。”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接上他的话茬:“是哩!去年孟冬开始不知怎的,下了好几场大雨。哎!我记得第一次发现那些白骨的前一天夜里,也是下了一场大暴雨比昨个儿下得还要大,那冷得哟。”   郭烨扭头一看,只见伊阙县衙的捕头封不平正站在他门外的廊下,一边说话,一边还伸手让他们看自己手上的冻疮。   “封兄你刚刚说什么?”郭烨急急道,“第一次发现白骨的前一天夜里,也下了一场大暴雨?你确定?”   “确定啊!”   封不平有些奇怪,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何不对,“那日我家隔壁沈三郎家的牛棚都被雨冲塌了。我还去帮忙哩!记得清楚着呢!”   “这个情况为什么没有写进卷宗里?”   “啊?下雨和发现白骨有何关系?”封不平更听不明白了,“那之前就连着下过好几场大雨啊。”   “莫不是——”纪青璇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郭烨,郭烨点了点头。   看着两位上官的表情,封不平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还大了。”郭烨看着封不平道,“封兄我且问你,今年冬天伊阙县可是比往年要冷?县里可有冻死、饿死人这样的事发生?”   “嗯!封某从小便在这伊阙长大,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冷的冬天。”封不平叹了口气道,“大雨下完,到处都结了冰,腊月里又接连下了几场雪,那些偏僻些的穷村子里冻死和饿死的也不在少数。但是郭副尉,这与那白骨案有甚关系?”   郭烨想了想,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这暴雨冲塌了山上的什么地方,才露出的这堆白骨。伊阙今年冬天又遇极寒,人都有冻死、饿死的,何况野兽。怕是山里的野兽饿极了,啃食被暴雨冲出来的白骨。”   听到这样大胆的推测,封不平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就这样呆呆地盯着郭烨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道,“胡县尊让我来请诸位大人去膳堂,出行的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只待用过朝食便可出发。”   “不必麻烦了,给我们带上些能填饱肚子的饼食和清水便好。既然这白骨与大雨有关,昨夜这场雨过后,或许能发现点什么也不一定。”纪青璇道。   其他人也都点头表示同意,原本毫无头绪,昨夜这场及时雨下得还真是时候,大家都蠢蠢欲动地想要一展身手。   ……   “驾!”   这封不平办事也是利索,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数匹骏马自县衙中奔出,蹄声哒哒,直冲辖区内的某处荒山而去。   发现白骨的荒山离县衙并不远,一路疾驰,不消片刻就已经能隐隐看到荒山的轮廓出现在官道旁。只见远处两山对峙,如天然门阙,这伊阙之名,怕是就此而来。   “就是那座山。”   领路的封不平一扬马鞭,指着左侧的一座山头道。   郭烨遥望那山,心中腾起一股无奈。   这山就在官道旁,不高,山上草木甚多,但此时都叶片凋零,能隐隐看到半山腰上有一座不大的院落,听封不平说那是一所尼姑庵。至于山下,因为毗邻官道,此处又是由南往洛阳的必经之路,所以山脚下开了一家客栈。   众人在山脚下的客栈下了马,把马拴在客栈外的拴马桩上,徒步上山。   分头散开没多久,忽然张小萝高亢的大叫响起,“你们快来看啊!”   郭烨等还当她找到了以前发现白骨的现场,连忙跑过去。   可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就在离张小萝不远的石堆缝里,赫然卡着一颗布满了刀痕的骷髅! 第094章 妙计寻尸骸   “又……又出现了!”   封不平指着那颗骷髅,大声道。   站在他的位置远远就能看到,骷髅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朝外,格外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众人。   郭烨听出封不平的声音都在颤抖。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虽然官府一再宣扬“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真正完全不信鬼神的又有几人?还不是一出了什么解释不了的事情,就忍不住往鬼神之事上想。   “快!快!过去看看!”封不平大声指挥道。   不良人都没动,他也指挥不了不良人,但是随他一起来的县衙捕快,却纷纷行动了起来,向着骷髅跑去。   看着他们凌乱的脚步,郭烨突然心中一动,大喝道:“慢着!”   “啊?”   众捕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跳,脚下急停,有个跑得急的还差点栽了个跟头。   “怎么了?”   封不平回过头,茫然地看着郭烨。   “你们以前发现尸骨的时候,莫不是也这般大家一起跑过去?”郭烨问道。   “不然呢?”   封不平一脸莫名其妙,似乎不理解郭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倒是有那机灵的小捕快,隐隐听出郭烨的弦外之音,却直接想歪了,一哆嗦道:“莫非还有讲究?”   郭烨却没回答这人的问题,只是看着封不平。   这时封不平也品出些不对来,但他没有太多犹豫就答道:“是,因为兄弟们都冻了一夜了,第二天看到尸骨,我就想着赶紧运回去给林仵作看,也顺便喝口姜汤暖暖身子。”   “嗯?为何不是那林仵作来现场,反而是你们将这些骸骨都运回去?”从他的话里,郭烨又捕捉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   按理说,发生了命案,衙门仵作通常都会赶到现场进行初步的勘验。   谁知他这话一说,捕快们却纷纷笑了起来:“就老林那身子骨,让他跑一趟,只怕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要多抬一具尸体了!”   封不平也在笑,只是笑容里有些苦涩:“郭副尉,伊阙可不比洛阳城,名为天子脚下,其则却是个山沟沟里的小县城。寻常有点本事的仵作,根本就不愿来。林仵作也是因为身患赤眼之疾,急需薪俸诊病,才会来我们县中供职。可他那身体也确实无法与我们一道出来,纵有尸首,也只能运回县衙再交他勘验。”   “赤眼之疾?!”郭烨愣了愣。   他这才明白,初见林仵作时他眼中的血丝,也不全是劳累所致,更多的还是因为身患痼疾。   所谓“赤眼之疾”,可不仅仅只是“红眼病”这般简单,它是一类症状的统称,有许多严重的病症都有可能造成眼珠发红。   而这些病症在出现眼珠发红的症状时,基本都已是病入膏肓,还会伴有疼痛等强烈的不适,也不知道林仵作是怎么顶着剧痛验尸的。   这下子,郭烨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是挥挥手,对封不平道:“你带几个弟兄,以方圆十丈为限,把发现尸骨的这块地方围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等我们勘验完现场再招呼你。”   “这鬼地方根本不会有谁来,有什么好围的……”一个小捕快不情不愿地嘀咕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封不平一巴掌打断:“废什么话!照做!”   封不平这人虽然能力不行,但看眼色的本事却是一流,难怪能坐到一县捕头的位置上去。   看着封不平带人散开,郭烨突然摇了摇头,感慨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何他们一点线索都找不着了……”   纪青璇闻言也面露无奈之色。   李二宝还懵懵懂懂,问道:“为何啊?”   “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查案!”陆广白一针见血地说道。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在唐代,捕快名义上是在衙门供职,但其实是个遭人轻贱的职业。一人当捕快,甚至三代之内都不许科举做官,以免有辱斯文。   在这种情况下,稍稍有些才干、家底的人都不屑去干这活。   只有那些走投无路,连一亩薄田都没得耕的穷鬼,或者游手好闲的闲汉,仗着还有一把子力气,才会拉下脸面去换口饭吃。   除了长安洛阳这种真正的天子脚下,其他地方的捕快基本都是两眼一抹黑,破案纯靠撞大运。像当初郭烨这种有一技之长的捕快,其实才算是衙门中的异类。   “话不是这么说,封不平已经算不错的了。”郭烨倒是很能体谅同行的难处,摇头为其开脱道。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了。   确实,比起那些整日里只想着怎么盘剥压榨百姓的捕快来说,真心查案的封不平,的确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了。   只是这查案的水准嘛……不说也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郭烨用手搓了搓脸,正色道,“我们索性就自己来吧,从头查起。”   说罢,他解下腰刀,用刀鞘轻轻扒开枯草,一寸一寸地仔细搜索起来。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不多时,他们就已经绕着那颗骷髅转了一大圈。   “小陆,你过来看看。”   郭烨一路向上爬,差不多在距离骷髅五丈有余的高坡上,发现了一块巴掌大的碎骨,和几个梅花状的动物脚印。   陆广白快走了两步,蹲下身,捡起那块碎骨,端详了一阵,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是人骨!”   而后他又打量了一下那几个梅花状的脚印,“应该是野狗之类的。”   郭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把封不平叫了回来,道:“封兄,劳驾你一件事。”   “您请吩咐。”   “你即刻派人回去,找县里的老百姓收几条黄狗上来,要能赶山打猎的那种,饿上一天一夜,明日我有用。”   “黄狗?”封不平一懵,不知这位不良人大人意欲何为。   “照做就是。”   郭烨却不多作解释,只是拔出刀往地上一插,笑道,“明日自见分晓。”   待他走远以后,几个小捕快凑到封不平身边,坏笑道:“这神都来的不良人,莫非是嫌咱县衙客房阴冷,打算煮点狗肉汤暖暖身子?”   “胡说八道!”   封不平在小捕快脑袋上狠狠敲了一爆栗,叱道,“你家煮狗肉要先饿上一天一夜呢?”   呃……   封不平面露愠色,“我观这郭副尉不是等闲人物,你们休得在背后编排人家,好好学着点!”   “是。”   一众捕快见捕头动怒,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封不平自去安排寻黄狗之事。   这之后,郭烨等人还是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只是这山看着不高,实则占地却甚广,粗粗搜寻了一遍后,除了又发现几块零碎的骸骨外,再无更多收获。   约莫过了有小半日的功夫,纪青璇扶着酸痛的腰背,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色道:“这里看得差不多了,其他的我们回去再说,看这天怕是还要下雨。”   ……   回到县衙没多久,果然又开始下起雨来。   郭烨等人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唯独陆广白一头扎进了仵作房,不知在捣鼓什么。   又是一夜风雨,第二天清早,郭烨却是被响亮的狗吠声从睡梦中惊醒的。   他推门一看,只见昨日吩咐封不平收来的黄狗,这时都被牵到了县衙的院子里,饿了一天一夜的黄狗显得格外凶狠,彼此间龇牙咧嘴,狂吠不休。   看到郭烨露面,封不平一溜小跑迎了过来,笑道:“郭副尉,你看这些狗怎么样?”   “不错,此事记你一功!”   看着一条条饿得肚皮干瘪、眼珠发红的猎犬,郭烨振奋地一拍巴掌,吩咐道,“牵上狗,跟我们走!”   因为昨日已经去过一回,今日再返荒山,众人都显得轻车熟路。   来到昨日郭烨插刀标记的地方之后,郭烨便吩咐封不平等人松开一直牵着的黄狗,让它们自由活动。   这些黄狗大多是从农户家中收来的,平时就吃不大饱,昨日起又被饿了整整一天一夜,再加上刚刚还追着马跑了一路,这会儿早就饿急眼了,绳索一松,顿时疯狂地冲了出去,漫山遍野地刨食。   只是这山本就荒芜,昨日又刚下过雨,按理说应该是没什么果腹之物的。可群狗放出去没多久,就有两条狗像是发现了什么,还因为争食打了起来,激得泥浆乱飞。   “过去看看!”郭烨一挥手,道。   众人一路循着声音跑到两条狗争斗之地,就看到其中一条狗衔着一根像是大腿骨的骨骼,被另一条稍大些的狗撵得满地乱窜,却死活不肯撒口。   “又有?!”众人大吃一惊。   “走开!”   郭烨却像是早有预料,提着刚拾回来的横刀,上前驱赶两条恶犬。   谁知这两条狗也不知是不是饿红了眼,面对雪亮的刀锋非但不退缩,反而双双冲着郭烨龇牙,发出“唁唁”的威胁声。   “二宝,拿来。”郭烨一边说,一边朝着李二宝伸过收去。   只见李二宝应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的油纸包,一层一层揭开之后里面装的是昨夜晚膳时吃剩的几块蒸羊肉。   郭烨接过油纸包,手一甩,一块羊肉就飞了出去。   这下子,两条恶犬都弃了那难啃的骨头,往那块羊肉扑去。   郭烨连忙抢上前去,仔细查验骸骨,发现尸骨被糟蹋得并不厉害,这才松了口气。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另一边又传来伊阙县衙捕快的大叫:“这边有发现!”   众人连忙赶过去一看,却发现一块巨石的边上有一座长满了枯草的孤坟,那坟包上的枯草足有一人多高,此时都被踩得倒垂在了地上。   孤坟边有几条黄狗正在拼命啃食着几根白骨。   郭烨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却见枯草的后头靠近巨石的位置坍塌了一角,露出一堆沾了泥土浆水的骸骨。 第095章 调查连受挫   官道旁的一块草席上,堆满了还挂着泥浆的骸骨。   在黄狗的帮助下,最终挖掘出来的遗骸经过小陆的辨认,至少属于二十个人。   而且他们都是被剔尽了血肉,埋尸荒山孤坟。   “这座孤坟位置偏僻,且坟头长满枯草,若不是这几个月接连下大暴雨,坟包坍塌,怕是还真发现不了。”纪青璇冷冷地道,“看来凶手很熟悉这山上的地形。”   “对!而且据小陆和林仵作的勘验,这些骸骨的年份各不相同,也就是说这个凶手作案的时间已经持续了多年。”郭烨此刻的脸色已是铁青,“若是这样的话,怕是异地抛尸的可能性小一些。应当就是这伊阙县的人干的。”   “什么!”   在他身旁,封不平脸色煞白,怒得嘴唇都在哆嗦。封不平自小长在这伊阙县,而且自从做了捕快,平日里认识的人也多,他很难相信这样残忍的凶手竟然就在他们身边,而且持续做案多年。   郭烨见状,拍拍他的肩膀,“我以前也是捕头。当捕头,心有义愤是好事,不过别让你的怒火干扰了你的判断力。”   他一指身后的白骨:“他们的冤屈,还等着你去洗雪呢!”   “卑职明白!”   封不平沉声道,“只要对破案有帮助的,需要卑职做什么,郭副尉您尽管吩咐。”   这一刻,他终于对这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不良人心服口服。   “不会短了你的事儿。”   对他的服气,郭烨并不在乎,他又拍了拍封不平的肩膀。而后转头对纪青璇道:“纪不良尉,你来安排人手吧。”   纪青璇点了点头,道:“我与小萝是女子,行事便宜,便由我带上小萝,去那山顶的庵堂问上一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一旁的张小萝闻言点了点头。   “小陆就跟运尸的捕快们一起回县衙,继续验尸。”   纪青璇又道,“不过验尸还是其次,你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根据尸骸的死亡时间,调阅县衙里历年上报的人口失踪案,看能否找到和这些尸体身份有关的线索。这件事只有你做得了。”   “好。”陆广白毫不拖泥带水,应声之后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捕快们正忙着收殓骸骨,准备背回县衙。   再看看剩下的人,纪青璇就有些为难了。山脚下的客栈、周围的村落都是需要细细盘查的地方。   “要是徐大哥他们在就好了……”纪青璇低声喃喃道。   只是这几个老不良人自打来了洛阳,除了头几日借住在洛阳不良司里之外,后面就直接搬去了客栈,而且深居简出,仿佛透明人一般。这次出发的急了,纪青璇却是忘了叫上他们,不然此时也不至于落得个无兵可点的尴尬局面。   郭烨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步道:“不如由我带着二宝去周围的村子,毕竟村子里人多,环境复杂。让封捕头带人去客栈。”   “嗯。”   其实纪青璇也是这个意思,那客栈就那么点大小,调查难度低一些。可去了村子里就不好说了。   郭烨见纪青璇同意了,正欲招呼李二宝往村子去,没想到这时封不平却提出了异议,他诚恳地说道:“纪不良尉,让卑职跟郭副尉一道吧!李副尉可是不良人,让他单独领一队人马再合适不过了。我啥都不会,打下手都嫌没用。我就想跟在郭副尉身边学点东西!”   封不平语气诚恳,倒让纪青璇和郭烨左右为难了。   郭烨对着纪青璇眨眨眼,当着这么多人,他们总不好说“二宝搞不好比你更没用”吧。   犹豫了好一会儿,纪青璇才点头道:“好吧,其实你们谁带队都一样。你稍候片刻,容郭副尉与二宝交待两句,再让他跟你一道去周围的村子里问问情况,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郭烨闻言也是心领神会,把二宝唤到跟前来,面授机宜:“到了客栈,先不要声张,直接带人搜查客栈可能作为凶杀现场的地方,莫要给人留下善后的时间。特别是柴房、后厨、马厩这些地方都要重点检查,决不可轻忽大意。包括墙缝、桌椅角落这些犄角旮旯,更要查得用心、仔细,看有没有不明血迹或污渍残留……明白了吗?”   “明白了!包在俺身上吧!”   李二宝自诩得了郭烨的“锦囊妙计”,又是第一次独自查一个方向,十分兴奋,把胸脯拍得山响。   看他这样,郭烨更不放心了,却也没奈何,毕竟分身乏术,只得让他独自领了几名捕快去了。   见其他几路都去远了,郭烨这才和封不平一起,带上剩下的几名捕快,跨上马,朝附近的山村进发。   路上,封不平策马行在郭烨旁边,虚心地求教道:“郭副尉,卑职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哦?说来听听。”   “为何我们之前蹲守了数日都没看到野兽,今日您用那黄狗一下就找到了凶手抛尸的地点?”封不平斟酌了一下语言,问道。   郭烨笑笑:“这有何稀奇的?山中野兽与家养的黄狗不同,特别是野狗之类个头不大的野兽,一般都是避着人走。这大晚上的在荒山上,你们眼睛难道还能有野兽尖?看不见也正常。”   “是这么个理。”封不平和众捕快闻言连连点头。   “不过再说下去,我就要说说你们办事不仔细了。”   郭烨道,“虽说野兽避着人走是不错,但是这山上泥土松软,特别是雨后,极易留下野兽的脚印。且林仵作又在骸骨上寻到了野兽啃食的痕迹,你们就算看不到野兽,也应该在那骸骨周围细细搜寻一番才是。如此,即便破不了案,找不到埋尸的现场,也不至于会传出鬼神杀人的流言。弄得人心惶惶。”   封不平等捕快被他说得满脸通红,羞愧道:“郭副尉教训得是,卑职受教了。”   “算了,此事也怨不得你们。”   郭烨摇摇头,“我们还是快点吧,今日要跑的路程就属我们这一队最远呢!”   “是!”   ……   数个时辰之后,连跑了几个村子的郭烨等人,拖着一身疲乏回返县衙。   对附近山村的问讯,暂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主要还是因为村里人多,而他们手中有用的线索又太少,这样调查也比海底捞针容易不了多少。   不过真正让郭烨疲惫不堪的还是那几个村子之间的路实在太难走了些。许是因为连日大雨,路上全是碎石泥浆。就那四五里的路程,愣是骑马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不过,他们好歹是在天黑之前赶了回来。只是还没到县衙,隔着一个路口就看到县衙门口围了一圈的人,指指点点也不知在看什么。   一见这场面,郭烨心中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棘手的案子吧?”   这样想着他连忙策马上前,来到人群外,远远就看到人群中央摆着一张条案,围着条案的,纪青璇、张小萝、李二宝、陆广白等人都在,捕快们也来了不少,甚至连胡县尊都屈尊露面。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子,右眼一大块乌青,正扶着那条案大声叫屈。   “让一让!让一让!”   郭烨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好,连忙挤进人群,来到纪青璇身边问道:“纪不良尉,这是在作甚?”   纪青璇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你自己问二宝吧!他干的好事!”   “二宝,怎么回事?”   “俺又没错。”   李二宝见郭烨回来了,先是一喜,然后喜悦又化作满脸委屈,嘀咕道:“俺照郭大哥你说的,把客栈搜了一遍,在这条案上的板材缝隙里发现了血迹,就想拿了这掌柜的,他不从,还骂我夯……”   “然后他暴脾气上来,就把人给揍了,还强行把条案和人都扛了回来!”纪青璇扶额补充道。   “真是扛,纪姐姐没骗你。”张小萝补刀。   “呃……”   郭烨彻底无语了。   “这个……”   “这什么这!”   纪青璇低声斥道,“咱不良司这回算是大大的出名了!”   郭烨苦笑,又回头打量了那唾沫横飞的掌柜几眼。   这哥们满脸横肉,脸颊上还长着一颗生满黑毛的大痣,就是眼眶上的乌青有点搞笑。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号人物能在官道旁开起客栈,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善类。李二宝跟他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倒不算意外,只是他明显低估了李二宝的战斗力,才吃了个大亏。   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二宝搜到的证据到底是不是真的。   “血是什么血?”他问道。   “还能是什么血?”   掌柜的骂骂咧咧道,“那条案就放在后厨,某开个客栈,平时不用杀鸡宰羊的啊?溅上去一点有何奇怪的!”   郭烨却不理他,只是在人群中搜寻陆广白的身影。   陆广白明显已经验过了,似乎也觉得结果很丢人,站得远远的。见他目光扫过来,面无表情地说道:“畜生血。”   郭烨一滞,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李二宝一眼。   李二宝这才自知理亏,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没奈何,事情发生了总得处理,何况李二宝又是郭烨亲口指派出去的,最后他只好自掏腰包,赔偿了客栈掌柜的损失,又再三道歉,才总算送走了这个瘟神。总算这掌柜的顾忌他们官差的身份,没有刻意为难讹诈,不然这事儿还不知怎么才能了结。   善后完这一切,郭烨只觉得身心俱疲,走进后衙就一屁股瘫倒在坐席上,可是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做。   “我与封捕头,去了三四个山村,都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若只有眼前这些线索,怕是有些难下手。”郭烨率先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小陆,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   陆广白淡淡道,“最早的白骨应当死于五年之前,我查阅了这段时间所有的失踪报案,虽然附近村落也偶有失踪的,但人数远远没到这个份上,而且我尽力比对了失踪之人和白骨的骨殖特征,暂时也没发现相似之处。”   “纪不良尉呢?”   “我们这边……进展也不大。”   说起这事,纪青璇似乎也面有难色,道,“那庵名水月庵,我和小萝上门之时,庵中尼姑极不配合,说是佛门清静之地,尘缘已断,不想再受世俗打扰,拒绝我们入内查看。”   “这不明显心虚么?”   郭烨猛地坐直了身子,“别告诉我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当然不会。”   纪青璇瞪了他一眼,“我又不傻,当时就想让小萝强闯,但是那些尼姑竟然以死相逼,戒刀还真的见了血。我怕真个闹出人命,只好先退了回来,现在我已经让县尊大人派人盯住了那庵堂,只待商议过后,再行分说。”   就在这时,封不平突然插言道:“说起那个尼姑庵,卑职倒是听给尼姑庵送菜的老妪说,那庵里的尼姑经常换!除了几个管事的老师太常在以外,其他年轻的师太,经常都是新面孔!”   “哦?!这就有意思了。”   郭烨用力一捶面前的条案,“我们本该找那老妪再细细问上一问。但是今日这尼姑庵的尼姑反应这般大,里头定然有鬼。若再迟疑,怕是会徒添变数。纪不良尉,你觉得呢?”   “走!我们去搜水月庵!”   纪青璇也是个雷厉风行的,闻言一咬牙,“二宝小萝,一会儿如果还有人以死相逼,你们直接打晕她们!莫要让她们得逞!” 第096章 水月庵疑云   郭烨劲头一上来,也顾不得身心疲惫了,提了家伙就要往马厩冲去。   “等等!”   陆广白却在这时站出来阻止道:“那些尸骨中,也并非全是女子,还有男子的尸骨!”   “那有女子的尸骨,对吗?”   “这个……有是有……可是……”   “可什么是啊!有就好!先不管那么多,搜了再说,那尼姑庵定有可疑!”   “是哩!是哩!搜了再说!”李二宝和张小萝也跳起来起哄道。   陆广白只得把征求的目光投向纪青璇。   不过纪青璇只是略一犹豫,就银牙一咬,道:“搜!”   不良尉都点头了,陆广白自然不会再自讨没趣,便也把褡裢往肩上一挎,随时准备跟着众人出门。   只是当他们看向封不平,准备让他召集县衙的捕快时,却遇到了些小麻烦。   封不平听到他们这个时候还要再去尼姑庵,顿时变得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似是有难言之隐。   细问之下才知,这帮捕快自山上回来之后早就已经各自回家了。郭烨等人不由地也是一愣。他们往日都是住在衙门里的,若是有案子要查,通宵达旦都是常事,哪有这般悠闲,准点下衙回家的。   今日封不平见识了不良司诸人办案的方式,故而此时觉得这般早就下衙回家着实不该,所以当纪青璇问起时,他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说。   “纪不良尉、郭副尉……今天这跑来跑去的,兄弟们也确实是累了,要不卑职陪你们走一趟吧!但有差遣,决不推辞!”封不平略有歉意地说道。   纪青璇闻言,神色稍霁。   她想到自己等人待会儿要去搜查的地方乃是尼姑庵,寺庙重地,若真有事也就罢了,若是无事,阵仗这般大,万一惹出点什么乱子来反倒不美。当下便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封不平的提议。   为免夜长梦多,点齐了人马之后,纪青璇一声令下,众人立即火速启程,再赴水月庵进行搜查。   连番折腾之下,他们再赶回山下时,正好看到雨后初晴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斜斜落在山顶,似是一道道佛光更迭而下。   “想不到这荒山野岭也有这般景致!”   尽管案情紧急,但众人在这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沉醉在这美景中,只有李二宝这个完全不懂欣赏的夯货,突然颇煞风景地大叫起来:“你们看,那里有个人!”   “嗯?”   众人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细小的身影,正顺着山一侧的山梁,鬼鬼祟祟地向半山腰走去。   “跟上去!”   郭烨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距离太远,也看不清那人具体的样貌,甚至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但至少能分辨出,这人身上穿的绝不是尼姑的服色。   虽然这会儿出了点日头,但连日阴雨还是山道格外的泥泞湿滑,等一群不良人冲到山顶时,那个神秘人已经消失了。   纪青璇左右扫了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在不远处唯一的建筑物——水月庵上。果见那水月庵门前的山道石板上隐隐约约有些湿漉漉的泥脚印。   “那人果然是进庵了!”李二宝顺着纪青璇的目光,一眼便看到了上边的脚印,很是激动。   可是此时,郭烨却低着头琢磨这山道上的泥脚印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伏低身子,像只伏击老鼠洞的猫一样,绕着水月庵院子走了一圈。这样反常的举动,惹得纪青璇一阵疑惑:“可是有何问题?”   “没有破门和翻墙的痕迹,只有山道上有泥巴,那人是被尼姑们放进去的。”郭烨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可是,这水月庵连女客都不接待,为什么会放一个男人进去?”   “男人?”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结论搞得懵了一下。特别是纪青璇和陆广白,就见他俩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仔细打量起那些脚印来。只是这石道并不十分平整,所以这脚印也不甚清晰。   “郭大哥,就几个脚印,你怎么知道是男子留下的?”张小萝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了很久,楞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郭烨看了纪青璇一眼,纪青璇了然。她也不多言,只是站起身来,在那行脚印边又踩了一脚,留下了一个新的脚印。   有了对比,就好判断多了,纪青璇自幼练武,身段在女子中已然算时很高挑的了,但她留下的脚印,明显还是比那个脚印小了一号不止,也更纤细,深浅更是不能与之相比。   “男子的脚掌比女子大且宽厚,体重更是沉得多,脚印自然清晰一些。”陆广白补充了一句。   “小陆,你之前可是说那些尸骸里有男子的尸骨?”郭烨想起了出门前陆广白说的话,问道。   “对。”陆广白闻言,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   张小萝低声催促道,“赶紧进去啊!”   “不过……”   郭烨还想说什么,但很快摇摇头道,“封捕头,去叫门吧!”   “是!”   封不平上前叩响了门环,“梆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山林间传出老远。   很快,门板“嘎吱”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圆脸的中年尼姑闪了出来。   她原本神色恬然,可待她看清郭烨一行人的衣着打扮之后,表情却瞬间垮了下来:“佛门净土,不接外客,各位请回吧!”   说完,回手就要关门。   不过郭烨已经抢先一步抵住了门板,笑道,“欸,师太这话就说得假了,我等刚刚可才看到一男子进去!”   中年尼姑闻言脸色一白,张嘴斥道:“休得胡说,败坏佛门清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败坏佛门清誉的怕不是我们吧?”   郭烨冷笑一声,也懒得再跟她磨嘴皮子,回头冲李二宝道,“二宝,进去搜!等把那男子搜出来,我看这些尼姑还怎么抵赖!”   中年尼姑闻言张开嘴就要大喊,可郭烨眼疾手快,一抬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不过这时候,庵中的其他尼姑也都察觉到了不对,纷纷迎了出来,看到这场面,又拿出了此前纪青璇她们来时“以死相逼”的戏码。   不过这一次,郭烨可不会再跟她们客气了,一挥手,张小萝大剑出鞘,一挥之间,就把她们手中装腔作势的戒刀纷纷打掉。   “这丫头,又变厉害了啊……”   看着张小萝穿花蝴蝶一般的身影,郭烨不由赞叹了一句。   自打前些日子和裴旻交流过剑术之后,张小萝也不知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整个剑术都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制服了一众尼姑后,封不平和李二宝的搜查再没了阻碍,一间房一间房地踹开门扉搜查。   郭烨等人老神在在地等着,满以为能逮个正着的,没想到一番搜查下来,整个庵堂都瞧遍了,也没找到除了尼姑之外的半个人影!   “这可就怪了,明明看到有男子进来的。”郭烨也犯了嘀咕。   “哼,官爷无中生有的本事倒是不小。”   为首的中年尼姑冷哼一声,“诸位肆意扰乱佛门净土,贫尼少不了要去县尊面前告上一状。”   自女皇登基以来,佛门日渐势大,若是此事闹开了去,郭烨他们还真不占理。   听中年尼姑这么一说,连纪青璇都有了退意,反倒是郭烨神色一冷,断然道:“不,那个男子上山是大家都看到的,绝不会错!”   纪青璇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见他这般坚持,也下了决心,道,“封捕头,你出去找找,我此前就请托胡县尊命人盯着这尼姑庵,怕是人就在附近。刚刚我们上来也没见着,想是错过了。二宝、小陆,你们一起从外面守住庵堂,从现在开始,准进不准出。将所有尼姑都集中到佛堂边的静室,小萝,你和我一起看住这些尼姑,免得她们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郭副尉,待封捕头找到人来,便由你带着他们仔细搜一搜!便是把这尼姑庵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男子给找出来!”   纪青璇下了死命令,众人都应了。唯有封不平面色尴尬,低着头忙不迭地就出去找人。心里不由地骂起娘来,也不知这帮混小子在哪儿猫着呢!   不过这人倒也好找,原来刚刚郭烨他们上来之时,他们中一个人,人有三急方便去了,另一个猫在草丛里打瞌睡。此刻封不平倒是没费什么功夫就找着了。   这些家伙查案不行,盯梢不行。不过打打下手,翻翻柜子,找找人什么的倒还行。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马上就有人大声回报道:“几位大人,在佛堂的金身下面发现了一处暗格,里面有具尸体!”   “尸体?”   纪青璇在隔壁的静室里闻言,扭头看了为首的圆脸中年尼姑一眼,发现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才这么一会儿,居然又害了一条人命!本尉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静室外的郭烨面色也是一沉,对着那捕快道:“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来到佛堂里时,陆广白已经在验尸了,看到郭烨等人进来,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小陆,如何了?”   “这……”   陆广白犹豫了一下,道,“经我勘验,这具尸体至少已经死亡八个时辰以上了!”   “八个时辰?”   郭烨大吃一惊,“我们明明刚刚才见人进来的!”   “是,我们都看到的,可这具尸体我也不会验错……”   “我知道了!”郭烨低头陷入了思考。   可就在这时,一阵尖利的女声从隔壁静室里响起。   “啊——不好!” 第097章 恩客成迷踪   纵然是场面纷乱,郭烨也听出那尖叫声是张小萝发出来。   等他冲进静室,就看到地上一滩血渍。   一个年轻的小尼姑撞墙身亡了。   “怎么回事?”郭烨急急问道。   纪青璇满脸内疚地摇了摇头,她没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会出这事。   “进来时我跟小萝都搜过她们的身,防的就是这一手。没成想……”   郭烨点了点头,他们现在人手不足,若真有心要寻短见,也确实防不胜防。   “那尸体并不是昨日那人!”   郭烨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群瑟瑟发抖的尼姑,“你们先等等。我让封捕头带人过来,先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审审这些尼姑。”   纪青璇点了点头,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深怕再有差池。   郭烨回到佛堂,吩咐了封不平几句,就自顾又在水月庵的小院里走了一遍。   等他再绕回到佛堂时,这里已经被封不平辟成了临时的审问室,他倒是会办事,把人都放在一处,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纪青璇此刻正站在静室的门口。   “哎,肯定还有机关,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般没了。若是苗雄老哥在这儿就好了。”郭烨嘟囔了一句。   “确实!”纪青璇看了他一眼道。   “不过,你也别把我想得那般没用!”   听到纪青璇也这样说,郭烨反而不干了,“我虽不是苗雄老哥,破不了这庵堂里的机关。不过有时候,找人也不一定非要破解机关啊。”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郭烨神秘地笑笑,“走,咱先去看看封捕头他们那边审得如何了。”   “故弄玄虚!”   纪青璇有些不满,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向佛堂走去。   从静室走到佛堂,才几步路。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郭烨看着灯火中宝相庄严的金身,再想起就在金身下方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禁觉得讽刺无比。   “如何了?封兄。”他站在佛堂门口,探个头进去问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跟封不平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熟稔,称呼也变得随意起来。   “呸!真真是晦气!”   封不平见识郭烨和纪青璇来了,翻着大白眼走了出来,嚷嚷道,“想不到这里竟是一窝花尼姑!”   “花尼姑?”   纪青璇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她此刻再去回想,刚开门时那中年尼姑脸上的表情,哪有半点佛门子弟的庄严清净?   “那她们可有交待杀人的事?”郭烨倒是不在意,继续问道。   “说了,不过就只承认金身下面发现的那具尸体是死在她们庵里的,其他的事情一问三不知。”   封不平犹豫了一下,请示道,“卑职以为,是不是先把她们拉回去……”   “拉回去动刑吗?”   郭烨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先说说,关于刚刚那具尸体,她们交待了什么?”   “这……”   封不平看了一眼他旁边站着的纪青璇,面有难色。   纪青璇见状柳眉一竖:“怎么?还有什么供词是本尉不方便听的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封不平大惊,连忙辩解道,“卑职只是担心污了您的耳朵!”   “不良人可没那么多忌讳,说吧。”纪青璇道。   郭烨也笑笑,“说吧。”   “好。”   封不平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道,“她们说,那具尸体,是因为玩得太过火,才……”   “玩得太过火?玩什么……”   纪青璇还愣了一下,郭烨已经反应过来,怒道:“荒唐!难道山上的其他尸骨,也都是玩得太过火了吗?!”   “这……反正她们是这般交待的。”封不平无奈答道。   好在这时,陆广白已经验完尸,擦着手走了过来,听到郭烨的怒斥,淡淡道,“这事她们没有扯谎。”   “嗯?”   “死者掌布红筋,闭合如圈,口唇及指甲青紫,确是马上风的症状。”   “真是玩过火了?”   “你要这般说也可以。”   “呼……”   郭烨吐了口气,怒气稍平,方又问道,“那我们看到的那个人影呢?为何遍寻不见?”   “她们说那人也是这庵中的恩客,见我们进门之后,便从密道走了。”   “密道呢?”   “她们说……她们不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   郭烨本来都已经准备抬脚去看密道了,不想却得到了这么个答案,“她们的庵堂,居然告诉我不知道密道在哪儿?”   “这庵堂并不是她们的。”   封不平脸色苦色更浓,“她们说了,这是洛阳的某位大人物,专门建了来供神都中有特殊癖好的贵人消遣的。除了做主的水月尼姑知晓密道的开启方式之外,其他花尼姑都是按时从洛阳那边送来,这也是送菜的老妪总能看见生面孔的原因。”   “那做主的水月尼姑呢?”   “刚刚死了。”   “难道说,撞墙那个……”纪青璇大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水月庵主事之人竟然会是一个看起来才碧玉年华的小尼姑。   “怪不得事情一挑出来,就撞墙自尽了。”   郭烨冷笑一声,“那大人物是谁?她们说了吗?”   “她们也不知,所有事情都是下人安排的。”   “组织还挺严密啊。”   郭烨一挑眉,“走,我就不信剩下这些人就一点都问不出来。”   众人举步进了佛堂,郭烨将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最先开门的那个圆脸中年尼姑身上。以她的年纪,决计不可能是接恩客的花尼姑。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中年尼姑见郭烨这般直接,也是愕然,随即在那里叫屈道:“哎哟各位官爷,奴家知道的都已经说啦,就连死掉的那倒霉鬼,奴也不知他的身份啊。这不,刚派人通知了洛阳那边,接尸体的人都还没来呢,你们就先上门了。”   “呦,这会儿功夫连称呼都变了。”郭烨挑了挑眉,“怎么不自称贫尼了?”   那中年尼姑的面上一阵尴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官爷,您也别取笑奴家了。怎么回事儿,您不都已经知道了吗?奴家这也是命苦,谁让现下那些大爷癖好这般独特。要不好好的奴家也不会绞了头发来做姑子呀!”   “口条倒是不错。”   郭烨冷着脸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洛阳那边的大人物是谁?”   “官爷您可别再说笑了。”   中年尼姑道,“奴家不过是个做皮肉生意的,那大人物高高在上的,又怎么会屈尊来见我们这种低贱之人呢?不知,委实不知。”   “那负责跟你们接头的下人呢?”   郭烨也看出这中年尼姑讲话真真假假,实在是难以判断,故而也不纠缠,干脆问起了旁的问题。   “这个嘛……奴家也是不知。反正每次来送小娘子的,都是不同的人。而且都是那水月尼姑接待的。奴家只负责招待恩客。”   “推得倒是干净。这水月尼姑才多大。再往前几年怕才是个总角小童,如何管着你们这一大摊子事?还不肯说实话,是吧?”   郭烨脸色一沉,指了指封不平,“看见这位封捕头没?要不是本副尉拦着,他可是老早就喊着要把你们拉回去大刑伺候了!你们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扛不扛得住县衙大牢里的刑具,本副尉可就不敢保证了。”   “别别别,官爷饶命呀!”   一听要动刑,中年尼姑立马就软了,“奴家真没扯谎。之前也不是这个水月尼姑。现在这个约莫是……是一年之前来的。”   “这水月庵的水月尼姑还不是一人?”郭烨有些惊讶。   “嗯。隔一段时间总会换上一换。只是奴家都称呼她们作水月尼姑。因为她们管着水月庵的事。”   纪青璇闻言轻笑道:“规矩真多。”   “可不是嘛!”中年尼姑像是很认同纪青璇的话,“规矩多的很!麻烦着呢!”   纪青璇也懒得与她多废话:“你此前说已经通知洛阳那边来接尸体了,只是人还没到?”   “嗯。”   “那这人一般几时会到?总不能等这尸体都臭了才来吧?”   “算算这时间,也快了。以前最晚也晚不过两日。就像女官爷您说的,再久这尸体就该臭了。”自从听说有可能要动刑之后,这中年尼姑很是乖觉。   郭烨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等吧!纪不良尉以为如何?现下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况且小陆说那人死了有八个时辰,想想那接尸首的人也该来了。”   “罢了。当下也只能如此了。让大家都隐蔽起来,等那个接尸体的人来了,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制服他!”   纪青璇停了停,继续道,“你说的对。若是这时候有个苗雄大哥那般的机关高手在就好了,我们便不会如此被动。”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把郭烨说得好生郁闷。 第098章 意外的来客   没想到这一蹲就是一夜的工夫,直到天边露出熹微的晨光,水月庵的大门终究没有再响起,反倒是不少地方都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看来是打草惊蛇了。”   郭烨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他倒是没睡,但也是一脸的疲惫之色,“人应该不会来了,这一晚上算是白守了。”   “那该如何是好?”   纪青璇也是一脸憔悴,“就抓了一窝花尼姑,而这幕后之人却迟迟不见踪影,难道我们就这般放过他了?”   “放过?怎么可能!”   郭烨恨恨道,“那么多条人命,岂能这般轻易就算了?”   “可现在线索已断。你莫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当然。我一早便说了,找人也不一定非要破解机关。”   郭烨自信满满地一点头,目光落在佛堂中停着的尸体上,“活人逮不到,死人却跑不了。”   “此话何意?”   郭烨却不直接回答了,只是转头看向陆广白道:“小陆,你把这具尸体收拾一下,伪装成是被盗贼所杀,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好,收拾完了之后,让二宝带上几个伊阙县衙的弟兄,把这具尸体给送回洛阳去,就说是为贼所杀,但身份不明,张榜写明衣着、相貌,让家属前来认尸。我们先把他的身份搞清楚了,然后再顺藤摸瓜往下查,看能不能挖出点什么线索来!”   “好!”   小陆点点头,自去忙活,不提。   “封兄,麻烦你招呼几个弟兄,再辛苦一下。”   郭烨搓了搓脸,又道,“都饿了吧?走,我们先去山下的客栈里叫些吃食,回头再给小陆和封兄他们捎一份上来……二宝你跟我们一道去,回来刚好小陆也收拾完了。”   李二宝听说要去山下的客栈打尖颇有些变扭,但想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又只得妥协。   于是郭烨、纪青璇带着张小萝、李二宝,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刚进客栈,迎面就看见板着一张臭脸的掌柜的。   他眼眶上的淤青还清晰可见,配上那张凶神恶煞的面相,显得十分滑稽。在看到李二宝的时候,鼻子里还冷哼了一声。   “各位官爷,又来查案呢?”   掌柜的语带讽刺地冷冷道,“这里可没有你们要缉拿的犯人!”   “怎么?来你这店里,就只能问案,不能打尖吗?”   郭烨左右看了看,笑呵呵地道。   这客栈开在官道边,虽然房屋颇显简陋,但生意还算是不错,南来北往的旅人不少。这时才刚天亮,不算宽敞的大堂里就已经坐了不少的客人。郭烨估摸着,他们都是去往洛阳,却误了头天宵禁时间的客商或者举子。   “那好,几位官爷想吃点啥?”   做买卖的自然不会跟钱银过不去,掌柜的见郭烨等人是来打尖吃饭的,便也不再冷着张脸了。   “一人上一斤胡饼,一碗馎饦,再来些炸果子。”郭烨道。   “好嘞。”   掌柜一一记下,转身离去。   不多时,就有一个还算风姿绰约的妇人,就把他们点的吃食一一端了上来。妇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儿,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你是那掌柜家的娘子?”郭烨打量了一眼这妇人,问道。   “是哩!”   妇人微微一笑,“奴家赵五娘,见过各位官爷。咱这铺子里也请不起太多的人手,只能自己多做一点了。”   “生意不错啊?”   郭烨随手拿起一块胡饼,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客栈开了得有不少年头了吧?”   “托官爷的福,是有些年头了。”   赵五娘笑了笑,见郭烨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小男孩身上,又指着他,道,“这是小儿,名唤阿虎。就是生了他以后,我们夫妻俩才带着他来的伊阙,盘下了这家客栈。”   “哦,那有三四年了。”   郭烨看了阿虎一眼,发现他虽然年纪小,但在继承了他娘亲的清秀之外,眉宇间果然也能看到些和客栈掌柜颇为相似的虎气。   “看来是亲生的。”   郭烨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诸位官爷慢用。奴家还要去招呼其他客人,就先失陪了。”赵五娘见众人没了别的吩咐,又福了一福,转身就要离去。   不过她虽想走,但阿虎这娃儿却不肯挪步,眼巴巴地望着纪青璇手中的胡饼,不停地吞口水。   “想吃吗?”   纪青璇莞尔一笑,掰下一块递到他手里,“吃吧!”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   赵五娘回身正好看到这一幕,轻拍了自家儿子一下,“你这孩子……”   然后又冲纪青璇等人抱歉地说道,“这不早上忙,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弄吃的,叨扰了诸位官爷吃饭,莫要见怪。”   “无妨。”   纪青璇笑着摇摇头,看着已经捧着胡饼大口吃起来的阿虎,自己也咬了一口胡饼。   不得不说,这客栈掌柜的虽然人长得凶,但手艺着实不错,这胡饼皮薄馅大,尤其是肉馅剁得极细,也不知是牛肉还是羊肉,配上其中满满的油脂香料,一口咬下去,满口鲜香。   众人吃得胃口大开,不多时就把端上来的吃食都一扫而空了。   “走,吃饱喝足,也该干活了。”   郭烨会了账,众人便按照之前的计划分头行动。   ……   因为还有密道的事未查清楚,郭烨等人索性就在水月庵中停留了下来。   别说这白日里的视线确实是比晚上要好,郭烨在这水月庵里又转了几圈之后,密道是没发现,倒是发现了点别的。   原来他在其中一间厢房的墙角和夹墙的缝隙里,寻到了不少疑似血迹的紫黑斑点。   经陆广白勘验,确认是人血无疑,而且还不只是一个人的血,甚至留下血迹的时间也不一样。   这个发现让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这几日连连受挫的情绪得到了稍稍的缓解。等闲哪个庵堂里会这般巧合地留下这么多不同人、不同时间的血迹?便是马上风也不至于每次都血溅当场吧。   “那就是了!”   郭烨一拍巴掌,“这下我看她们还怎么抵赖!那么多条人命啊,也不晓得她们如何下得去手!”   “这般看来,她们说的那个大人物,嫌疑也是不小!”纪青璇蹙眉道,“也不知二宝那边有什么收获。看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纪青璇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张小萝的声音。   “二宝他们回来了。”   郭烨和纪青璇闻言一前一后迎出了门去,刚走到水月庵的门口,就看到李二宝,正领着一个人,沿着山道,缓缓走了上来。   那人的身量挺拔颀长,披着夕阳的余晖,仿若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   不过郭烨看这身影,却是不怎么顺眼。   不待那人走到水月庵前,郭烨便上前几步开口抢白道:“这不是李梦白,李公子吗?怎么,死了的那男子莫不是你家的人?”   这来访之人,正是他们在上元节遇见的李唐宗室子弟,李梦白。   不过李梦白的修养也确实不错,郭烨这话实在算不得好听,但他也不生气,只是开门见山地微笑道:“不,李某是来做说客的。”   “说客?”   郭烨眉头一挑,“谁的说客?”   “自然是这水月庵主人的。”   李梦白苦笑道,“他派人看了尸体,就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也知你们不良司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错!”   郭烨坦然道,“李公子若是知道此人是谁,还请如实相告,否则少不得也要被牵连,治个包庇之罪!”   “郭副尉,你可莫要吓李某。”   李梦白微笑着摆摆手,“不过,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告诉你此人身份的,这也是为了你们好。而且此事本也与我无关,只是这水月庵的主人知晓我与你们相识,方才请我出来说和,让你们不要再查下去了。毕竟这事虽非大恶,但也委实不光彩,若是传扬出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虽非大恶?”   郭烨闻言一双剑眉当即就竖了起来,怒道,“数十条人命,在你们口中居然都非大恶?你倒与我说说,什么才是大恶?”   他也是怒极了,看向李梦白的眼神中,蕴满了怒火。   李梦白却是不以为意,只淡淡说道:“不良司正在查的案子,水月庵的主人也已知晓,不过他可以保证,此事绝对与他无关,这一点请你们放心!”   郭烨眼睛一眯,“你说……他已知晓?”   “不良司虽机密,但也不是密不透风吧?”   李梦白笑笑,取出一封书信道,“李某这里还有封书信,可以为证。水月庵的主人也正是为了去请这手迹,才耽误了些时辰。各位自可验一验手迹和印信的真伪。”   郭烨接过书信草草看了一遍,瞪了李梦白良久,才咬牙挤出一句话来:“请托李公子的这位,可真是手眼通天啊!”   原来,写这信的正是郭烨他们曾经见过一面,现在却已从凤阁舍人迁至秋官侍郎的张柬之。这位算起来,可是徐有功的上司了!   张柬之的手书写得很简单,只说水月庵的主人,一定跟郭烨他们在查的白骨案无关。   可越是这样,郭烨就越觉得手中的纸张重逾千钧。   能在一日之内,说动这般人物为自己作证,可见水月庵主人的本事之大!   “我看看。”   纪青璇闻言也连忙走上前来,接过书信一看,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很快,她就确认了书信的真假,看向郭烨道:“郭副尉,此事你怎么看?”   “非查不可!”   郭烨坚持道,“张侍郎远在神都,说不定是被这幕后之人蒙蔽了!别的不说,就说我发现的那些血迹,又当如何解释?”   李梦白蹙眉:“你怎知张侍郎不知情?”   “不行!”   郭烨怒不可遏道,“除非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郭某绝不罢手,数十条人命无辜枉死,岂能一言蔽之!”   “你……简直是榆木脑袋!”李梦白似也有些恼怒了,瞪着郭烨道。   郭烨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两人对峙了片刻,李梦白终于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退让了。   “罢了,来之前张侍郎就曾告知我,说你们一定不会轻易妥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李梦白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吧,我挑些能说的,说与你们……这座水月庵,以前曾是某一位训练私兵的地方,密道也是那时建的。还有郭副尉看到的那些血迹,应当都是当初练兵时留下的。后来那一位的家族遭逢大变,不得不解散私兵,将此处改为敛财之所,方有水月庵之事。这个解释满意了吗?好了,我能说的都说完了,若还是不满意,郭副尉就请自己去找张侍郎对质吧!” 第099章 又见新尸骨   “我还有一个问题,密道在哪里?”郭烨板着脸问道。   “你想看?”   郭烨的神色虽然不善,但李梦白却是一阵欣喜,愿意提要求,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最怕就是那种一句话杠到底的。   “带我去。”   “好。”   李梦白一口应下,“那一位原本也做好了你们提这个要求的准备了。跟我来吧。”   他招招手,示意大家跟着他,一众人等绕过佛堂,穿过小院,最后到了一间静室前。   郭烨和陆广白对视一眼,俱是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这间静室,正是他们发现血迹的地方。   “密道在这里?”郭烨蹙眉问道。   “你们找过,但是没找到对吧?”李梦白笑笑,“如果这般轻易就能被找到的话,如何能叫密道?”   “可是……佛堂金身下面藏尸的暗格也被俺们发现了呀!”李二宝不服气地抢白道。   “郭副尉,你觉得呢?”李梦白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宁定的微笑,也不争辩,只望着郭烨问了一句。   郭烨的心思比李二宝缜密多了。那暗格既然是建在佛像之下的,自然是把私兵营改成水月庵以后的事了,说不定还是那些个花尼姑自己找人干的,寻找二者的难度,自不可同日而语。   “走吧。”   郭烨明知李梦白说的是对的,却也不愿意承认,直接就岔开了话头。   李梦白笑了笑,一马当先推门走了进去。   一行人来到屋中站定,都注视着李梦白,想看他从哪里打开机关,毕竟整间屋子他们都已经翻了无数遍,也没找出个可疑的地方来。   李梦白确实不负众望,站在屋中想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那“大人物”教给他的机关开法,随即突然一个助跑,在墙边一跃而起,猿臂轻舒,无比潇洒地在房梁中间敲了一下。   郭烨看得一震,他没想到,这李梦白李公子不但喜欢与能人异士结交,自身竟也有不凡的身手!   李梦白落下之后,又再度跳起,敲击房梁,不过比原本敲击的位置,却是远了一尺。   如是再三,郭烨他们忽觉脚下微微一沉,方圆丈余的禅房中,整个地板竟然都无声无息地陷下去一尺,在墙侧基脚下,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而入的方形洞口。   见此情景,郭烨等不良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且不说这个机关的开启方式如此隐秘,光是密道入口位置的设置,就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了。   一般人搜密道,习惯性会敲墙、敲地板,通过声音辨析密道位置。最后就算不知开启方式,便是用暴力挖掘,大多也能打开洞口。   但这水月庵中的密道却绝非如此简单,设计者不但把密道入口置于房基之下,更是让整块地板浑然一体,难怪之前郭烨他们反复敲打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的地方!   众人对视一眼,不禁都有些相信李梦白的话了。   能做出如此浩大工程的,绝不是普通人。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且不论他有没有必要杀那么多人,就算是要杀,他也有许多的办法可以处理尸体,断然不至于随意抛尸荒山,还让人抓住了首尾。   “诸位不是想参观密道吗?”   李梦白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做了个延请的手势,“请吧!”   对这种诡异的地方,郭烨等人自然也不是全无防备之心的,不仅把张小萝留在了地面上策应,更是把李梦白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夹在中间进入,以避免任何可能的意外。   不过李梦白确是心中坦然,毫不在意,昂然跟了进去。   众人依次下到密道之后,最前方的郭烨点燃了火把。   借着火光,他发现这密道虽然入口狭窄,但里头却十分宽敞平整,通风也流畅,即使摸黑行走在其中,人也决计不会摔跤,更不会感到憋闷。   更重要的是,这密道上下左右都铺着光滑的青石板,看着都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从进入密道起,全程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都在默默地打量眼前的一切,郭烨更是瞪大眼睛想要找出点什么“罪证”来,可惜终究一无所获。就像李梦白说的,这就是一条走人的密道而已,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倾斜向下的密道就走到了尽头。   李梦白触动内壁的机关,挪开了里侧的石碑,一众人等这才钻了出来。   等到所有人都到了外面,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是从一座坟头爬出来的。那被挪开的石碑正是这座坟茔的墓碑。而此处高低起伏的山坡上,还有两座这样规模的坟茔。   此时天色渐暗,这山野间冷风习习,竟让人莫名觉得有些瘆得慌。   “怪不得那恩客宁可暴露行踪都要从水月庵的正门进去。密道的这一头可真不是个好地方。”纪青璇皱着眉头喃喃道。   李梦白闻言,微微一笑,却也不答话,只看着众人道:“好了,密道也看过了,又有张侍郎作保,你们还有何疑问?”   郭烨没有说话,只是提着火把绕着几座坟茔走了一圈,最后又蹲下来查看了一番。   过了许久他才直起身子,吐了口气道:“回去吧,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了。”   李梦白点了点头:“请!”   一群人跟着李梦白,围着身后的小山转了半圈,宽阔的官道就又豁然出现在眼前。   原来那出口的位置,竟是在荒山背向官道的一侧。   伊阙县在洛阳以南,官道乃是南北走向,水月庵所在的山,就紧挨着官道。   “也不用回水月庵了,回县衙吧。既然水月庵有张侍郎作保,排除了嫌疑,那这白骨案我们便要从长计议了。二宝,辛苦你去把小萝也叫回来。”郭烨道。   李二宝点了点头,自去不提。   这边纪青璇听到郭烨这般决定,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是犹豫之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一行人就这般回到伊阙县衙,各自道别安歇。   不过郭烨却是没有真个睡觉,他吹熄了灯火,合衣在床上躺了约莫有个一个时辰之后,蓦地翻身而起,径直出门,把包括封不平在内的众人,又一一叫了起来,唯独遗漏了李梦白。   “干嘛啊?又不让人睡觉了啊?”张小萝揉着眼睛,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其他人也都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但郭烨此时的神情却是严肃无比,他压低声音道:“不要惊动了李梦白。带上火把,封捕头县衙可有锄头之类的物件,也带上。跟我走!今日这事不对劲!”   “你发现什么了吗?”   纪青璇闻言一下清醒了过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李公子有问题?”   “不清楚。”   郭烨摇摇头,“也许他知情,也许他也是被蒙蔽的,但总之那密道是肯定有问题!”   “如果是密道有问题,李公子应该是被蒙蔽了吧?我看那密道建成的时间,怕是比他的年纪还大。”纪青璇像是松了口气。   郭烨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总之先瞒着他!”   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异议,连夜出门,直奔荒山而去。   好在这伊阙县并非城池,并没有宵禁之说,倒是省了众人好大一桩麻烦。   他们快马加鞭,不多时就又来到了山下,拴好马匹,直奔山背而去。   “现在你可以说哪里不对劲了吧?”纪青璇有些没好气地问道。   在县衙的时候,郭烨就语焉不详,只是急匆匆地带着一群人赶路,到了这里终于可以停下来问个明白了。   “跟我来!”   郭烨虽然说密道有问题,但真到了地头之后,却是看都不看那座坟一眼,目光只在几座坟茔之间搜寻,没过一会儿,他指着几处起伏不平的小土包。   “你们看这些像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齐齐摇头。   黑暗之中,火把的光芒能照亮的范围有限,众人左右打量,都觉得这片地与其他的山地并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若一定要说不同,就是这些土包上的草木似乎更茂盛一些。   “你们……”   郭烨气结,抽出腰刀往一个小土包前一插,道,“再看!”   这一次还是站得最远的张小萝脑筋最活络,突然一拍巴掌:“土坟!”   说完以后,她自己都忍不住双臂环胸,搓了搓。   不管是谁,大半夜的站在坟茔前,总会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吧!更何况如今看起来这里可能连片的都是尸骨。   郭烨点了点头,一指地上的土包:“挖!”   “咳咳,郭副尉,你是说我们……我们要挖坟?”封不平声音颤抖着道,“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若是这些土包都如周围的坟茔一般,建碑立墓的那不奇怪,可奇就奇在要这般遮遮掩掩的,意欲何为?”   郭烨目光炯炯,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两盏明灯,逼得封不平不得不转开了视线。   话都说到了这一步,封不平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干脆一咬牙,抡起手中的锄头,挖了起来。   因为这县衙里就一把锄头,其他人也都乐得轻松,围在一边看热闹。   趁着封不平干挖坟掘墓的工夫,纪青璇忍不住问郭烨:“你怎知这些土包就是坟堆?”   “是呀,说不定是被雨水冲下来的泥土堆成的呢?”张小萝也颇为不解。   “若是被雨水冲下来的泥土,堆不成这种连绵的形状。”郭烨顺势用手做了个高低起伏的动作。   “哦——”张小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们看这土包上的草,再看看附近的。”   郭烨指着土包上的荒草,道,“即便是天气尚且寒凉,都不难看出,这里的荒草分明比其他地方要茂盛得多。很大可能性是下面埋了什么能提供肥料的东西,才能让这片地方变得比附近更肥沃。”   “尸体?”   陆广白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万年县的食人妖花,和它下面层层叠叠的尸体。   “还有吗?”纪青璇问。   “有!最后一点。”   郭烨提起刀鞘,戳了戳脚下的土包,淡淡道,“其实这一点纪不良尉你已经想到了。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选择从密道走,仅仅因为这里有一两座坟吗?郭某以为,一两座坟茔还不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但若是我所料不错,这一片小土包下都埋着尸骨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当然。”   “那……我们还要查下去吗?如真是如此,这其中可能涉及到不少达官贵人,你……”   郭烨眉头一挑,冷冷道,“我不良人办案,何时惧过权贵?”   “嗯!”   纪青璇的眼神忽地一亮,点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郭烨!”   郭烨没想到会得纪青璇这样一句夸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旁边挖坟的封不平突然大叫了起来:“真的是坟堆!好多白骨!啊!有刀痕!一样的,是一样的!” 第100章 红伞证冤屈   从荒冢中再度掘出带刀痕的尸骨,这无疑是件大事。   在事实面前,无论是那大人物的身份,还是张柬之的手书,都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我看看!”   郭烨振奋起来,一把扒开封不平,探头往挖出来的坑里看去。   果然在掘开的黑色烂泥中,能看到许多尸骨暴露出来,也没有棺椁,不像正常的墓葬,倒像是随意丢弃的。尸骨就这么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不少骨骼都支离破碎,简直惨不忍睹。   郭烨抽出一条手巾,包住一根腿骨,抖掉泥土,举到眼前。   在火把的光芒下,腿骨上的刀痕清晰可见。   “我倒要看看,李梦白和他身后的大人物,还有什么话说!”郭烨怒道。   说着,他劈手从封不平手中夺过锄头,丢给李二宝道:“二宝,你动作快,你来挖!把这些土包都挖开,我倒要看看,这么小小的一片荒山,到底能埋下多少条人命!”   李二宝也不言语,埋头就是一阵猛挖。   他的怪力显然不是封不平能比的。不多时,地上的土包便全被挖开,暴露出的森森白骨触目惊心。   “一、二、三……”   陆广白在一个个坑穴间走过,飞快地点着数。   以他的眼力,即使这些白骨都烂在了一起,他也能把它们辨认出来。   “这里……起码又埋了二十来个!”   陆广白嘴唇蠕动了一下,艰难地说道。   只这句话就像是抽空了他最后的力气,甚至连一直保持的清冷态度都维持不住了。   他虽然当了多年仵作,但也没见过这么多横死之人,一具具白骨,就像一个个重重的秤砣压在他心上,让他难以呼吸。   纪青璇阴沉着脸站了半晌,才道:“先去水月庵休息一夜,天亮之后,叫捕快们把这些尸骨都搬回县衙!”   ……   几人在辗转反侧中煎熬了一夜,终于等到了日出东方。   这是这几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只是众人的心情却晴朗不起来。   纪青璇派封不平回去召集了县衙的捕快们,而后一行人抬着尸骨,浩浩荡荡地往县衙而去。   不过相比起来时的轻车简从,这一回,他们这阵仗就有些大了。也多亏了天色还早,伊阙县的居民大多还没起来,不然光是这二十几具白骨,恐怕就能掀起一阵骚动。   回到县衙之后,李梦白居然已经起来了,见到众人便迎了上来,对纪青璇笑道:“纪娘子,这一大早上就不见你们人影了,这是去哪儿了?”   纪青璇还没来得及回答,郭烨已经把扛在自己肩上的布包往地上一放,扯开露出里面的枯骨,然后站起来和李梦白冷冷对视道:“李公子啊李公子,幸好我们昨日里没听你的,不然这些枯骨怕是要沉冤地下,永难见天日了!”   “这是怎么了?哪来的?”   这一出似乎大出李梦白的意外,他俊美的脸上也随之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期间,郭烨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直到确定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之后,才道:“这些尸骨,便是从你指引给我们的密道出口挖出来的!”   “密道出口?”   李梦白愣了一下,旋即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含蓄地道:“郭副尉,有些话虽然明说出来不好听,但是私兵训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的啊,你说呢?”   这个说法倒是合情合理,私兵训练的残酷和严苛,犹在正规府兵之上,便是出现伤亡也在所难免。便是郭烨一时也寻不出什么错处。   这时郭烨也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情绪似是有些不大对劲。   或许是一下子见了这么多的尸骨,让他的心绪实难平静。又或许是没有一个案子让他产生过这样多的挫败感,纵然是之前一直悬而未决的三大案,也只是让他觉得繁杂而无头绪,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   正因为这样的情绪,让他忽略另外一种可能性。若是换了平时,他稍加思索,应该就能考虑道的。   “李兄说得也有道理。”   他倒也不是个知错不改的人,微一沉吟,就向李梦白拱手道,“是郭某疏忽了,多谢李兄提醒。”   “无妨,无妨。”   李梦白风度翩翩地回了一礼,笑道,“若是郭副尉的调查,能证明李某的清白,那也是一件好事。”   郭烨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是转过身跟着陆广白忙活去了。   “你心乱了。”陆广白道。   “啊?”   郭烨楞了一下,才意识到陆广白是在跟自己说话,“小陆,你这话何意?”   “仔细看看两批骨头,我不信你真的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差别。”   陆广白的话还没说完,“看不出来也无妨。难得是个大晴天,刚好可以验一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自往仵作房而去。郭烨看着陆广白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突然俯下身去,认真查看起地上的尸骨来。   先前送来县衙的骨头,郭烨都是仔细检查过的,此时还犹在眼前,这时得了陆广白的提醒,静下心来,仔细查看新发现的白骨,果然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二者最显著的差别,就是在骨骼表面的刀痕上,之前送来的尸骨,刀痕多而浅,几乎遍布了每条骨骼,切口平缓倾斜,似是被人用刀子反复刮擦过。   而昨夜刚发现的这批尸骨,刀痕却是少而深,但凡有刀痕之处,几乎都笔直切入骨骼内部,有的甚至直接被砍断。   就在郭烨查看尸骨的同时,陆广白也去而复返,和县衙的林仵作一起,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回来。   郭烨眼尖,注意到陆广白的腋下还夹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配上他俊美清冷的神情,当真有种翩翩的风度。   不过,走在他旁边的林仵作的状态,就让人忍不住地为他担心了。   这些天郭烨他们一直在外边跑,没怎么见到林仵作,今日一见,才发现他的情况似乎愈发的严重了,身形枯瘦不说,两只眼睛更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林仵作,我来吧……”郭烨上前一步道。   但林仵作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摇摇头:“郭副尉,不用劝卑职了。卑职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今日能见识不良司的陆仵作验尸,已是三生有幸,我想自己来。”   郭烨闻言,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   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默默退了回来,把最好的勘验位置,让给了这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仵作。   “开始吧!”   陆广白却是没有他这么多愁善感,冲林仵作平静地道,“现在的时辰刚好。”   林仵作点了点头,接着,只见两人合作,从两批尸骨中各拣出一些来洗净,按次序摆放到竹席之上。   然后,陆广白指挥周围的衙役在平地上挖出一个土坑,里面堆放柴炭,将土坑的四壁烧红。冬日里腾起大火,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坦。   不过众人没有享受太久,陆广白就叫人铲去炭火,接着取来两罐早就准备好的液体,“哗”地泼入依旧滚烫的地窖中。   刹那间,白雾蒸腾,整个县衙的院子里,都弥漫起一股酒香和酸味混合的古怪味道。   “好酒两升,酸醋五升。”郭烨自言自语道。   张小萝奇怪:“郭大哥,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知道。这可是你小陆哥哥的绝技。耐心看吧,这么久以来我也只见识过一次。”   陆广白和林仵作指挥着捕快们,趁着地窖里升起热气,把尸骨抬放到地窖中,盖上草垫,然后就坐在一旁开始静静地等候。   这空档,县衙里的人都陆续赶了过来。大家一起呆呆地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后,陆广白又命人把尸骨取了出来,放在院中最亮堂的地方。   等到一切都就绪后,却见他撑开放在一旁的红油伞,走到尸骨前,阳光透过伞面,顿时投下一片红色光影,将白骨笼罩在下方。   陆广白透过光影观望了片刻,便站了起来,笃定地说道:“两批尸骨应当并非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杀。”   他顿了一顿,又回头看向郭烨:“李梦白是对的,水月庵这条线不用再查了。” 第101章 步步再推演   “怎么说?”   郭烨跟陆广白相识已久,自是知道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各位请看。”   陆广白退后一步,从旁边的物件中,抽出一根细细的竹竿,指向地上的尸骨。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包括后来才到的胡县尊,都忍不住齐齐朝前跨了一步。   而陆广白一直等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竹竿指向的位置时,才缓缓开口。   “这是最早发现的尸骨,这是昨日新发现的尸骨。”   他在两堆尸骨上各自一点:“各位仔细看这两堆尸骨,有何不同之处?”   “不同?”   众人先瞧瞧尸骨,再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许久都不曾有人说话。最后还是一名年轻的捕快琢磨了很久,道:“是不是昨日新发现的尸骨要脏些,之前那些白骨看起来干净些?”   这名捕快的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阿元,你当是后厨洗菜不成!人家陆仵作问的是两堆白骨有何不同。不是问你哪个干净。”   “你们自己看呀,昨日发现的那些骨头真的黑一点。”那个叫阿元的捕快眼见是有些急了,手指着白骨直跺脚。   “好像是黑一点啊。”   “是林仵作没清洗干净?”   ……   围观的捕快议论纷纷,还是陆广白解答了阿元捕快的问题。   “这位捕快兄弟说得不错。昨日发现的那些尸骨颜色较深,且已脱脂干燥。说明死亡的时间较长,据陆某推测,至少也有二十年了。而早先发现的尸骨,差不多都是这几年里才死亡的。”   阿元听了陆广白如是说,很是兴奋,面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向着刚刚嘲笑他的捕快们一阵示威。   郭烨此时双手环胸,静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陆广白见其他人再没有更多的发现,便让旁边让了让,将手中的红伞移正,让它能完全遮住两堆白骨:“各位再看,昨日新发现的尸骨在伞下刀痕发红发暗,之前发现的尸骨则没有这个迹象。”   “不错。”   离得陆广白最近的林仵作率先点了点头,“陆仵作,这是为何?”   “以红伞遮日之法验尸,刀痕处呈红色,则此伤为生前所受。刀痕处无异样,纵有折损,也是死后之痕。这个陆某从一本古籍中寻得的验骨之法。”   “昨日发现的尸骨,伤口笔直入骨,且刀痕处呈红色,是生前所受刀伤,符合格斗训练之说。尸骨埋葬年份悠长,且多为几人合葬,无棺椁,时间和处置尸体的方法都符合李公子的私兵营之说。小陆,所以你才认为白骨案与水月庵无关,对吗?”郭烨突然开口道。   “对。”   陆广白继续道,“此前发现的白骨,刀痕及尸骨断口处均无血色。且死亡年份短。”   郭烨默默地点了点头:“还有吗?”   “有。”   陆广白放下红油伞,举起一颗骷髅,指着它的臼齿道:“从牙齿磨损的情况以及白骨形态来看,此前的死者死亡之时年龄不一,男女老少皆有,而昨日发现的尸骨,年龄集中在十五至二十岁间。”   话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死者的年龄、死亡的时间、安葬的方式、刀痕的形态,桩桩件件无一不在验证李梦白的话。   郭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这一遭看似查出了许多的蛛丝马迹,实则却是打回原地,重头开始。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冲着李梦白拱了拱手,道:“多谢李公子点明歧途,让我等不至于迷失太远。”   李梦白风度翩翩的一欠身,谦逊道:“郭副尉客气了。此刻既然有陆仵作的尸格证明这水月庵与白骨案无关,那李某此行的目的便已完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李某也在此谢过各位辛劳。既已无事,李某在此地还有些事要办——”   说着也是对着不良司众人拱了拱手。   “李公子自便即刻。”   纪青璇道,“不必如此客气。我等也是职责所在。”   李梦白点了点头:“李某这几日还会在县衙边上的客栈投宿,诸位若有用得上李某的,尽管开口。告辞。”   说着便往县衙大门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却听郭烨在后面道:“李公子可是要去帮那水月庵的主人善后?”   李梦白回转身来,没有回答,只看着郭烨,算是默认。   “烦请李公子转告那水月庵的主人,蓄养私兵虽是一家之事,但终究伤的是人命。望他以后还是收敛些,少做些损阴丧德之事,为好。”   李梦白很是一愣,他没想到郭烨的话竟说得这般直白。但转头想想,若郭烨是个趋炎附势,畏惧强权的,怕也不会深更半夜带人挖坟掘墓了。   这样想着,李梦白不禁莞尔一笑。   “李某定然不负所托。”   说着便欠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县衙门口。   只留下一群人用各种奇怪的眼神看向郭烨。如张小萝、李二宝这般的,自然是一脸的崇拜。陆广白和纪青璇则更多的是无尽的担忧。   “好了,都看着我作甚!如今此案又要从头查起了,还不赶紧干活!”郭烨有些好笑地看着众人。   “那倒也未必要从头查起。”   纪青璇最先回过神来,“至少如今我们已然确定,这些白骨上的刀痕都是死后造成,也就是说此案的凶手至少不是个心理扭曲之徒。那么我们便可从一般人杀人的动机去推演。一个人要杀人,无非是为财、为色、为情、为仇。但是小陆之前提到,死者中男女老少皆有,那就意味着——”   “不是为色和为情。”郭烨道,“可若是为仇,男女老少皆有,那就是灭门了。若是一户人家被灭门,不可能不引起左右邻舍的注意。可是至少在伊阙县的记载中没有任何信息。”   “何止是没有灭门案。便是人口失踪也不曾有。”陆广白补充道。当日便是他负责翻查伊阙县的失踪人口记录的,“但若是为仇,要分几年时间,将这些人逐一聚集到此地,难度太大。”   “所以,凶手为财杀人,而死者互不相识,这种可能性最大。”   郭烨接茬,“死者不是伊阙县人。他们或是在伊阙县驻留时被劫财后杀害,又或是被人在别处劫财杀害后,埋尸在此。”   “郭副尉,您之前不是说,凶手很熟悉那山上的地形,而且持续作案多年,必是伊阙县人吗?”封不平插嘴道。   “不错。”   郭烨点了点头,“死者在伊阙县驻留时被劫财害命。但无人报案,就是说死者不是来伊阙县走亲访友的。那就是路过!”   郭烨猛地一击手掌!   “哎!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该死!都是那群花尼姑,遮遮掩掩,误导了我们查案!”   “郭大哥,你想到了什么?”   “凶手!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102章 香饵钓凶鱼   推演到了这一步,也就是两小只心思单纯,还在问凶手是谁。   便是那封不平在心中也隐隐有了些自己的猜测。   纪青璇当即召集了所有人,除却陆广白还要与林仵作一同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尸骨外。郭烨、张小萝、李二宝以及封不平都策马飞驰,往那目的地而去。   ……   “那不是二宝去搜过的客栈吗?”张小萝勒住了马缰,看着不远处的客栈道。   “不错!”郭烨等人也都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可是……二宝不是已经带人搜过了吗?还……”张小萝疑惑道。   “咳咳……”   李二宝面露赧色,被派去查案却弄得鸡飞狗跳的,他大概也是不良司的头一号了。   郭烨伸手拍拍李二宝的肩膀,然后道:“正是因为二宝闹了那一出,我们才下意识地放松了对客栈的警惕,加之水月庵的花尼姑遮遮掩掩的,误导了我们的查案方向。如今想回来,当日调查的方向原本是对的。只是阴错阳差罢了。”   郭烨这话不说还好,越说越让李二宝感觉羞愧难当,就差挖个洞把自己给埋起来了。   这般徐徐前行,不消片刻,一行人就又来到了客栈门前。   有了昨日的经历,这回掌柜的倒是不曾给众人脸色看了,擦擦手就迎了上来,赔笑道:“各位官爷又来了,不知今日里想吃点什么?”   郭烨笑道:“莫非来你这店里,就只能打尖,不能问案吗?”   掌柜的脸上笑容一僵:“官爷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了。”   郭烨脸色一正,“我且问你,你这客栈后山上出现白骨之事,你可知情?”   “这个……前些日子,这位官爷已经带人来问过了。”掌柜的用手指了指李二宝,“小人委实不知!”   “是不知呢?还是不愿老实交代啊?”   “真的不知!”   “好。”   出乎意料,郭烨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笑了笑,就往客栈中走去,边走边道,“既如此,你便再给我们上一份吃食吧,就比照昨天的原样就好。”   “好嘞,几位官爷稍等片刻!”掌柜的应命而去。   “你什么意思?”   纪青璇刚开了口,忽然又警觉地朝掌柜的方向看了眼,确定他在忙碌,听不到自己等人谈话,才继续道,“怎么问到一半又不问了?”   郭烨自寻了一处空席盘坐下来,待众人纷纷坐定,才慢条斯理道,“你觉得,他要真是凶手,我就这般问两句他会承认吗?”   “那你还打草惊蛇?”   “我就是要打草惊蛇!”   郭烨眯起眼睛,看向掌柜忙碌的背影,淡淡道,“只有惊了蛇,那蛇才会慌,只要他慌了,便会露出马脚。不光是我,你们也都把眼睛擦亮点,能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害死几十个人的家伙,绝非等闲之辈,今日我们恐怕少不得要斗智斗勇一番了。”   “没问题!”   一说到“斗智斗勇”,两小只和封不平都立马兴奋了起来,身子坐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按剑而起的架势。   郭烨无奈地摇摇头,对纪青璇道:“纪不良尉,一会儿你与我分头察看一下,看这客栈里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嗯。”   纪青璇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很快,他们点的吃食就端了上来。   “诸位请慢用!”   送吃食的依旧是掌柜的那个巧笑倩兮的娘子——赵五娘。   郭烨看着赵五娘面无表情地说道:“掌柜娘子,昨日在你家吃了朝食之后,回去我可是拉了一晌午的肚子啊,你这后厨里,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官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家这铺子虽小,但也是打开门来做生意,那等昧良心的买卖,我们可是不干的哩!”赵五娘一听直叫屈。   “是吗?”   郭烨却是不为所动,反而借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本副尉要去你们的后厨看看,不然谁知你这话是真是假。”   “这……”   赵五娘脸色一变,但她也有几分急智,很快便说道,“不瞒诸位官爷,我们这外乡人能在伊阙县立住根,开起这客栈,凭的便是家传做吃食的手艺。这后厨重地,有不少我家郎君家传的秘方,郎君家中曾立下祖训,万万不可外泄。前些日这位官爷来搜,我们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已是破例过一次,今日还要再查,官爷,这……实在不大方便。”   赵五娘直接搬出了李二宝日前的过失来当挡箭牌,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下子,郭烨也被噎了一噎,不过才片刻功夫他就解下自己腰间的令牌,“啪”地扔在面前的小案上,笑道,“掌柜娘子可认得这是何物?”   赵五娘咬着嘴唇,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道,“官爷莫不是要仗势欺人?若是如此,奴加也无话可说。”   “你不必作这等姿态。”   郭烨笑道,“郭某只是想告诉你,我等都是有正经职司在身的朝廷命官,难道会放着好好的衙门不待,来贪你这区区一罐汤水,一个饼食?莫要多言,快快带路!”   “这……那官爷便随奴来吧……”   见郭烨如此说,赵五娘也没了对策,只能楚楚可怜地应了,带着他和纪青璇两人就往后厨走去。   这家客栈并不宽敞,从大堂走到后厨也不过几步路。   可等到进了后厨的门,郭烨和纪青璇都惊了一惊。别看这店小,但后厨却收拾得那叫一个干净,便是炉灶边的土碗、木盆都不带一点油渍的。   “一点污迹都没有。”   纪青璇低声对郭烨耳语道,“太不正常了,便是那客厅的大堂都没有这般干净。”   郭烨点了点头。   在李二宝当日那阵仗之下,这掌柜的若真的心虚,必然会即刻动手清理现场。这客栈不大,若要分尸剔肉的,后厨是最合适的地方,所以郭烨一开始就猜这后厨必是案发的现场,想要伺机来看上一看。如今见掌柜的收拾得如此干净,线索是找不到了,但至少印证了一点,这客栈必有问题,这后厨也必有问题。   郭烨与纪青璇两人在后厨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大堂。   这时,一伙赶路的行商正好从客栈中走出来,一个客商还在大声抱怨道:“你说怪不怪,往日里我住这家客栈,夜里都睡得特别舒坦,所以我才宁可多赶上几步路,都要在他们家投宿。可前两天我再住这里,不知怎的,就睡得不甚踏实了。昨日夜里也是如此……”   “莫不是你年纪大了吧,哈哈……”   行商们嘻嘻哈哈地走过郭烨和纪青璇的身边,两人对视一眼。   郭烨道:“意外收获!”   “嗯。”纪青璇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啊?”冷不防张小萝插了一句嘴。   最近,她觉得郭大哥和纪姐姐总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令人好生烦恼,这不今日又是如此。   “刚刚那人说以前睡这客栈,夜里总是睡得特别舒坦。这种乡野小店能让人睡得特别踏实,怕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手段。”   郭烨耐心地解释道,“而且偏偏就从两日前开始,他再来这客栈,睡得就不甚踏实了。这时间正是二宝搜了这客栈之后。”   “所以是下药了?”这一次张小萝听懂了。   “嗯。不过不要紧!”   郭烨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样,我们就先回县衙,咱们再在伊阙县待两天,给他下一个大大的香饵,我郭烨就不信到时候钓不出这条大鱼来。”   ……   是日,郭烨在纪青璇的陪同下,进入县尊房中密谈了半个时辰。   等他们出来之后,又过了两日。几个从县衙大牢里提出来的人犯被挂上了“荒山白骨案真凶”的牌子,推出去游街示众。   此前白骨案骤起之时,在伊阙县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真凶”归案,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全县的百姓都知道了。   ……   胡县尊的书斋中,郭烨一手按在面前的公事案上,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我们两次搜查客栈,都一无所获。今日白骨案的‘人犯’终于被抓。那掌柜的若真是凶手,定会以为自己安全了。这样一来,他想必会放松警惕,只要他再次出手,我们自然就能拿他个现行!”   “可是……”   李二宝喃喃道,“郭大哥,我们此前一直在调查水月庵,你为何不用那花尼姑去游行,那不是更像吗?”   “非也!你忘了前几日我们去那客栈时,我曾问过掌柜的,是否知晓后山白骨案之事吗?当时我们已然抓获了那群花尼姑。若那些花尼姑是‘人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去问一遭。”   “哦!”李二宝似懂非懂。   “所以你郭大哥停了两日才让人上街游行。为的就是迷惑那掌柜的,让他以为我们准备找个替罪羊了事。”纪青璇解释道。   “那万一那掌柜的不上钩呢?”   “所以了,我们就需要给他一个不得不上钩的香饵!”   “不得不上钩的香饵?”两小只疑惑道。   “正是。”   郭烨点点头,冲胡县尊打了个手势,胡县尊会意,冲着门外招呼了一声,很快,县衙的主薄就提着一个大包裹走了进来,“哐当”一声放在桌上。   郭烨拉开包裹一看,只见里头全是散碎银子和成吊的铜钱,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郭副尉啊,你们可千万得把这些个银钱给本官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呀,县衙的库存不够,本官私人贴了一部分在里头。”   胡县尊哭丧着脸道,“这要给弄丢了,我家娘子可决计不会轻饶了我!”   听他说得可怜,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郭烨又道:“如今钱有了,还缺一个人。看来得找找客栈里的李公子帮帮忙了。”   “李公子?”纪青璇楞了一下,“你说李梦白?”   “正是。他不是说若有用得上他的,尽管开口吗?”郭烨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袍子。   “走,我们现在便去开口。” 第103章 缘是故人来   伊阙县城里的客栈虽然比官道边的那家条件要好一些,但跟洛阳的比起来还是颇显简陋。   不过,李梦白的这个房间却格外的舒适,大床围了精致的床屏,看不见里面的样子。但大床前头的小榻上铺着绣工繁复的褥子,小榻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香炉,淡淡的醉仙桃的气味,弥漫其间。   郭烨等人到的时候,李梦白在倚在小榻上翻看一本古籍,着实是悠闲自在的很。   “李公子在洛阳交游广阔,郭某有一事相请。”一进门,郭烨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   李梦白也是好涵养,并不因自己被求而显露丝毫骄矜之气,只是淡然一笑:“郭副尉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郭某想请李公子代为物色一位有胆色的绝色女子为饵,不知李兄可有合意的人选?”   “郭副尉几时要这个人?”   “越快越好。”   李梦白微微蹙眉,但随即他就笑了起来,“李某此行有一佳人作伴,乃是一胡姬,美貌是有的,至于胆色嘛……李某就不好评说了。”   “哦?李公子真是好风雅。”   郭烨挑了挑眉,但他们时间紧迫,若是能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倒也不错,“那烦请代为引荐吧。”   “好。”李梦白倒是对郭烨的话不以为意,只干脆地应道。   ……   不多时,李梦白口中的绝色胡姬便被带了过来。   “怎么是你?”   郭烨愕然,“你怎会在洛阳?”   “你们认识?”李梦白也是一阵错愕。   “是。奴家当日在长安清风馆时与纪不良尉、郭副尉,以及各位不良司的官爷有过几面之缘。”说着,这胡姬便福了一福,而后继续道,“我与十三娘子年前便已到了神都。现驻尚善坊的蓼风楼。”   原来这来人正是郭烨等人的老熟人,当日长安清风馆的舞姬巴娜丽。   “蓼风楼是风十三娘开的?”   纪青璇惊讶,“莫不是带‘风’字的酒馆都是你们的产业?”   “那倒不是。但蓼风楼确是十三娘子开的。”巴娜丽低着头道。   “既是熟人,那这是便好办了。郭副尉,你看这人可用得?”李梦白道。   郭烨看向纪青璇,只见纪青璇点了点头。   “人选倒是不错。”郭烨道。巴娜丽既然能为风十三娘所用,胆色自然是没得说的。   “若奴家应了郭不良尉之请,不知这银钱当如何算?”巴娜丽跟着李梦白出来,自然是来伴游解闷的,这时候提出价格,倒也合情合理。   郭烨正待接话,李梦白反倒先开口了:“所有银钱算在李某账上即可。”   有人出钱,不良司诸人自然不会反对,一番客套之后,商定了具体的事宜,众人便打道回县衙了。   ……   第二日一早,郭烨等人再度来到客栈。   刚进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斜斜靠在那铺了华丽褥子的小榻上。那人见郭烨等进门,噌一下站起身来,急急看向郭烨身后,而后神态失落地道:“陆郎怎的没有同来?为了他,奴家可是连夜跑断了腿才赶到这伊阙县的。”   “陆郎……”   郭烨前脚还在惊讶风媒传递信息的速度,后脚就被这个腻死人的称呼膈应得猛打了个寒战。   “哼!这没良心的冤家……”   风十三娘莲足一跺,自言自语地娇嗔了一句,“亏奴家来洛阳的时候,还特地给他带了新入手的大食香料,谁知道托人去不良司询问的时候,才知你们又去了外地……”   不过风十三娘的情绪并没有低落太久,马上就又笑逐颜开:“亏得巴娜丽在此处遇见了你们。诶,陆郎呢?快叫他出来!”   “咳!”   郭烨见她一直说个没完,连忙板起脸打断道,“十三娘子,见小陆之前,你似是还忘了件事吧?”   “何事?”   风十三娘本来还隐隐有些不耐烦的,但一见郭烨脸色不善,马上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表情,“哟,郭副尉怎的了?莫不是还想吃了奴家不成?”   郭烨嘴角一抽:“十三娘子,自个儿做的是,忘得够快的。”   “咦?怪了,奴家可不记得何时得罪你郭副尉了。”   “你!”   郭烨很是无语,低吼道,“郭某好心给你提供个挣银钱的机会,你转手便把我给卖了。还不算得罪我?”   “哦,您说那事儿呀!”   风十三娘这才做出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娇笑道,“郭副尉,您可不是好心。您那是以消息抵账的。况且,我们风媒做的可就是这八方来风的买卖,您也没说这消息不能卖不是?再说了……”   她拖长声音低声道,“郭副尉你可别说自己没存着坑万御使一把的心思啊,奴家遂了你的意,当了这把刀子,你怎么也不能放我们清风馆一家去承担丽竞门的怒火呀,对吧?”   郭烨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掌道,“拿来。”   风十三娘装傻:“什么?”   “红利啊!”   郭烨嘿嘿笑道,“丽竞门的怒火咱可是一起担的,好处倒让你们一家挣去了,不合适吧?”   “在我风十三娘这里,落了袋的钱断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风十三娘不紧不慢地道,“想要钱,郭副尉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郭烨刚想说话,却见风十三娘抬手一示意,继续说道:“钱是没有,不过奴家倒是可以帮郭副尉一个忙。”   “什么忙?说来听听。”   “巴娜丽那买卖,我替她去,还不收银钱。郭副尉意下如何?”风十三娘笑盈盈地问,“我不她比更合适?”   听风十三娘这么一说,郭烨不由心中一动。若说这人选,无论是胆色亦或是美貌,都是风十三娘更胜一筹,但是这样的好事,这掉进了钱眼里的小娘子能便宜了自己等人?   “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还不等郭烨回答,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风十三娘就继续道,“奴家要陆郎和奴家一同去。郭副尉,且看在奴家千里迢迢寻陆郎,一片痴心的份上,让他假扮奴家的郎君吧!反正你们还得寻个人扮小厮不是,郎君也是一样的,有陆郎在身边,奴家的心里也安不少呢!”   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风十三娘来洛阳,绝非是为了寻陆广白,至少不全是。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倒也无伤大雅。   “不行!”   郭烨摇头道,“那客栈掌柜已经见过了小陆,虽然当时人多,但保不齐那掌柜的就记得小陆的模样,若是再让他陪你去,怕是会露馅的!”   “这郭副尉不必担心。”   风十三娘的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信誓旦旦道,“干奴家这行的,化妆易容都是傍身的本事,你且把陆郎叫来,若是易容之后,这里还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此事就此作罢,奴家绝不纠缠!”   “哦?”   郭烨深深地看了风十三娘一眼,随后冲李二宝一挥手,果断卖了兄弟,“二宝,去把小陆叫来。”   不多时,李二宝去而复返,手上还拖着一脸迷茫的陆广白。   原来,刚刚陆广白还在县衙处理那些无主的骸骨,不曾想被李二宝连拖带拽的就给拉到了客栈。   “你怎么来了?”陆广白一见风十三娘就问道。   “怎么?奴家不能来吗?”   风十三娘故作幽怨地问道,“你这没良心的,答应了奴家的事,转身便忘了。还把奴家独自一人丢在长安,真真是好狠的心呐!”   此话说得隐晦,周围人的耳朵瞬间就竖了起来,看向两人的眼神,也充满了暧昧的神色。   陆广白更是瞠目结舌,不得不把脸一板道:“好好说话!”   “哎,你这人,除了长得俊俏一脸,其他就像个木头人一般,真真无趣得很。”   风十三娘一撅嘴,竟仿佛发自内心地露出了小儿女态,然后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袋东西塞进陆广白怀里,道,“这是给你的。一袋香料还得奴家背着跑来跑去,好生重!”   “这……谢谢。”陆广白似是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话,这风十三娘还真为自己带了香料,愕然一瞬之后,才笨拙地道谢。   “想谢的话,待会儿就好好配合奴家吧!”   风十三娘闻言又露出了妩媚的表情,明眸善睐,回眸一笑,便是郭烨等人也大感吃不消。   “等等……”   陆广白正要拒绝,郭烨已经一把拽住了他,道,“小陆,想想那些枉死的人,那些白骨,你且忍一忍,正事要紧!”   陆广白无法,犹豫了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对风十三娘说道,“那便去易容改装吧!”   “好嘞。”风十三娘嫣然一笑。   说罢,就款款向陆广白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拂过,感叹道,“陆郎,你这皮肤可真是好啊,真不知待会儿该把你易容成什么样子才好呢!”   陆广白木然,但众人分明看到,一抹绯色瞬间染红了他白净的面庞,一直爬上了耳朵根。   众人齐齐低下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非礼勿视”。   ……   约莫过了有大半个时辰,风十三娘两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是……小陆?”   郭烨瞪大眼睛看向跟在风十三娘身后的一个黄脸木讷汉子,左看右看,嘴巴彻底合不拢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陆广白是和风十三娘一起进的室内,他简直没法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和俊美的陆广白联系在一起。   “然也!”   风十三娘笑着道,“如何?这下没话说了吧?”   “服了……服了……”   郭烨绕着陆广白走了两圈,硬是看不出一点破绽,只能啧啧称奇道,“真是神乎其技。”   突然,他想起某个可怕的技艺,猛地回头,紧盯风十三娘:“这莫不是人皮面具?”   在来洛阳的路上,他们就曾见识过一次活剥人皮易容的人皮面具之法。   “什么人皮面具呀!没见识!”   风十三娘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道,“那种血糊糊的玩意儿,哪儿有资格跟我们风媒的易容术比?”   郭烨闻言,也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若说隔行如隔山这句话还真是不错。   见郭烨还在愣神,风十三娘轻轻挽上了陆广白的手臂,笑道,“若郭副尉没有其他事的话,那奴家可要带着郎君一起去投宿了?”   郭烨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纪青璇。   这种涉及到不良人的大事,终究还是需要她这个上官来拍板的。   纪青璇见陆广白似乎也不反对,点了点头:“好,多加小心。” 第104章 屠刀谁人掌   从县城的客栈出来,众人特意绕道去了伊阙以南,好让陆广白和风十三娘装作北上洛阳的旅人。   “把这个含在舌下,莫要吞了,自能抵消绝大部分催眠的药效。”   临行之前,陆广白摸出两颗漆黑的小药丸,一颗自己含服,一颗递给风十三娘,谆谆叮咛道。   对此,郭烨倒是并不奇怪,若是没有对付催眠的手段,他也不会放心让两人深入虎穴。   “谢郎君。”   风十三娘俏脸含羞,却不动手,美眸微闭,张开嘴,等着陆广白亲手把药丸喂入她的檀口之中。   自打和陆广白定下了夫妇的“名分”,她就一口一个“郎君”喊得甚是亲热,大有假戏真做的架势。   只是她这一脸的羞怯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那却是只有天知道了。   陆广白踟蹰了一下,还是给她喂了进去。   “就到这儿吧,你们不用跟了。”喂完药,陆广白转身对郭烨等人说道。   “小心些。”   分道扬镳之前,郭烨拍拍陆广白的肩膀,叮嘱了一句,然后才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毡毯,转身和其他人一起朝着夜幕渐浓的山上走去。   按计划乔装成夫妇的陆广白和风十三娘,当天夜里就会住进山下的客栈。   至于郭烨他们,则领着伊阙县的捕快在不远处的山上潜伏下来,只待客栈掌柜露出马脚,陆风二人便会立即发出信号,这时再由他们华丽登场,破门而入,抓凶手一个现行。   目送郭烨等人走远,陆广白对一旁语笑嫣然的风十三娘道:“走吧。”   “要叫娘子!”   “呃……”   陆广白嘴角一抽,生涩地喊了一声,“娘、娘子……”   “不对不对,你叫得这般生硬,一听便会穿帮!来,亲热一些……”   “哦,娘子……”   “嗯,这下子有点味道了。”   风十三娘享受地说道:“再叫一声来听听……”   “娘子……”   ……   “奴家把你拉进这么危险的事情里来,陆郎可会责怪奴家?”   沿着官道走出一段路,眼看客栈的灯光已经遥遥在望,风十三娘突然正色问道。   陆广白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严肃地说话,愣了一下,才淡淡道:“你自己不也来了吗?”   “那不一样,对奴家来说,这是一笔买卖。”   “没什么不一样的。”   陆广白打断道,“你是做买卖,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对陆某来说,身为不良人,职责所在,岂有退缩之理?”   “你少扯开话题!”   风十三娘娇嗔道,“奴家是问你有没有怪奴家,跟不良司的职责有何关系?”   “当然……”   陆广白才说了半句,忽然看到风十三娘期待的眼眸,停顿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太好了,就知道你不会怪奴家的!”   风十三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瞬间露出一个明媚笑容,“放心吧,奴家一定不会让陆郎你遇到危险的,我们风媒女子,自有一手傍身的绝活!”   陆广白没有搭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袖中的手弩,嘴角扬起一个安心的弧度。   虽然不会任何武功,但他陆广白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各怀着心思,又往前行了一阵,陆广白和风十三娘终于推开了客栈的大门,高声招呼道:“掌柜的,住店……”   ……   “陆大哥他们怎么还没动静?”   夜色渐深,荒山上,李二宝伏在冰冷的沙土上,眼神却像火焰一样暴躁,为了抑制自己的焦急,他的手指把地面都抓出了一个深深的坑。   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但他的额头上却还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显然十分担心陆广白的安危。   “二宝,稍安勿躁!”   郭烨严厉地说了一句,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忍,又温言道,“发不发信号,不在于小陆他们。客栈掌柜的若是不动手,我们等一晚上他们也不会有动静。耐心些!”   “可是……”   “二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一直没有吭声的纪青璇也说话了,“但既然入了这一行,冒点风险也是分内之事。换做是让你去,你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对吗?”   “好吧……”   李二宝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不过没过多久,他又焦躁地念叨了起来:“陆大哥他们怎么还没动静呀……”   郭烨:“……”   纪青璇:“……”   ……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之后,连郭烨他们的耐心都快要被磨光了,想着今晚怕是要白挨冻受累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哨声,突然响彻了寂静的夜空!   “是小陆!小陆他们发信号了!”   郭烨猛地一振,从地上一跃而起。   可是因为在地上趴太久,筋骨都有些麻木了,当他跳起来的那一刻,突觉得脚下一空,差点栽倒在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才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如风一般狂冲下山,直奔客栈而去,李二宝和张小萝更是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兵刃拔了出来!   “哎,一个两个的,跑得比兔子都快!”   郭烨嘴上不满地抱怨着,脚下却没有停,就这样拖着被冻僵麻木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跑。   临到半道上时,他听见“哗啦”一声巨响,然后远远就看见山下客栈泄出来的灯光一下明亮了不少,估计是有人情急之下砸空了客栈的墙壁,就是不知道是两小只中哪一个干的了。   等郭烨好不容易来到山下,果然看到客栈后院的墙上,多出了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大窟窿,其他人都不见了,反倒是客栈中传来一阵激烈喧哗的声音,他连忙穿墙而入,没花多大力气,就在一处厢房门口,看到了被不良司众人围住的客栈掌柜。   张小萝的剑就架在掌柜的脖子上,陆广白和风十三娘站在门口,纪青璇和李二宝护在他们面前,掌柜娘子则跌坐在一旁抹眼泪。各个厢房门口,则站满了愈来愈多看热闹的旅人。更远一点的地方,客栈掌柜的儿子阿虎似乎被惊醒,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来。   “是他么?”   郭烨急忙跑过去,还没靠近,迎面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的香甜味道。   “不错,就是他们!你可有闻到空气中的异味?这是焚烧底也伽的香味,只是分量不大。现在到处找找,应该还能找到他们焚烧底也伽的工具!”陆广白急急道。   “底也伽?”这名字郭烨听过,便是张小萝、李二宝都晓得。当日张小萝中招被捕便是被底也伽药膏给迷晕的,不过大抵是分量不同的缘故,这客栈里用的底也伽只是让人沉睡,倒没有出现致幻的效果。   纪青璇听陆广白如是说,立刻道:“大家快点开窗通风,不要闻这股味儿了,过往这家黑店就是靠这种手段迷倒来往的旅人,再谋财害命的,如今已有好几十条人命死在他们手上了。”   “什么?”   “简直是丧尽天良!”   “快开窗!”   “我说怎么在这家破店里就睡得特别舒坦呢……”   ……   掌柜的底也伽应该才刚燃起来不久,众人虽然中毒,但却并不深,此时听到陆广白的话,不禁吓了一跳,纷纷转身去开窗通风,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你血口喷人!”   掌柜的闻言,哪怕被张小萝的剑压在肩上,也用力挣扎起来,“我若真要做这种事,现在又岂会有这么多人醒来?难道被杀的人不会反抗,不会惊醒其他人吗?”   “也对哦……”   众人一听,本来慌乱地脚步,又不禁顿了一顿,纷纷转过头来,想看陆广白怎么说。   “去开窗!别耽搁!”   陆广白大声说了一句,走上前在掌柜的衣襟上一扯。   顿时,“当啷”一声,一个茶壶般的金属罐就滚落出来,罐底还有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   那罐子刚好滚到了郭烨的脚下,郭烨俯身捡起罐子,打开嗅了一嗅,随即掏出一把匕首,从罐中挑出一些金黄色的膏状物,对小陆道:“这可是底也伽?”   “是。”陆广白肯定地点了点头。   听到小陆的答案,郭烨对着那掌柜道:“底也伽价比黄金,若是想把全客栈的人都熏到昏睡不醒的地步,这样的用量,便是你们劫掠了过往的所有人,想必也是耗费不起的吧?我猜你们只是先用少量的底也伽,让大部分人都陷入沉睡,听不到你们的动静了,你们再对看准的猎物下手……”   风十三娘此时也淡淡笑道:“如果不出意料,今日我与陆郎便是你的猎物吧?”   “可惜你没想到,你在捕猎别人的时候,我们也在狩猎你!”   郭烨大步上前,继续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么多年来你们谋财害命,到今天也该遭到报应了!”   “胡说八道!”   客栈掌柜仗着自己并没有被抓到行凶的现场,还待狡辩,“老子……我、我就是看大家路途疲惫,焚烧少许安神药膏,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底也伽,听都没听过。我只想让大家睡得好一点,下次再来我店里投宿。难道不可以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不识好人心?”   陆广白似也动了怒火,一直古井不波的眼神中闪现一抹怒火,冷冷道,“这底也伽虽然暂时有安神催眠的作用,但是时间一长,却会让人成瘾,生不如死,若是长期接触,甚至可能伤及人的心智和身体,致人病弱痴呆。”   “哗!”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原本还在观望的商旅开窗的速度瞬间又快了不止一倍,不少人甚至按捺不住,直接翻窗逃了出去。   郭烨等人却是无心管这些闹剧,只是冷冷地和客栈掌柜对视。   “你们……”   客栈掌柜神色明显慌乱了一下,但还是嘴硬抵赖道:“有这回事吗?我不知道啊,卖我这药膏的大食胡商没跟我说啊,哎呀这挨千刀的,要知道这东西这么毒,就算打死我也不会用的啊……”   他这副作态让郭烨觉得恶心无比,大喝一声:“够了!”   周围顿时一静,连客栈掌柜都乖觉地闭了嘴。   然后郭烨才厌恶地挥挥手,“把人押回去吧,有何冤屈,县衙的大牢里你尽可以喊个痛快!”   早就蓄势待发的捕快们顿时一拥而上,按住了客栈掌柜,拉扯中,掌柜的衣衫都被扯得凌乱无比。   “等等!”   郭烨突然面色一变,喝止了众人的动作。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快步走上前,拉起客栈掌柜的衣袖看了一眼,随即面色难看地退回纪青璇身边,低声道:“坏了,这个杀人的凶手,怕还真不是这个掌柜的……” 第105章 猛兽伏身边   “你说什么?”   听了郭烨的话,纪青璇大吃一惊,道,“郭副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郭烨此时的脸色也不甚好看,但还是坦然道,“这掌柜的确实很可能并非真凶。”   纪青璇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道,“你有何证据?”   郭烨虽然平时滑不留手,没个正形,但是在关键时刻却从不无的放矢,他这般郑重其事地说,由不得纪青璇不认真对待。   “你看他右手腕。”郭烨悄悄朝客栈掌柜的手腕投去一瞥。   顺着他的目光,纪青璇也朝客栈掌柜的手上看了过去。   只见在掌柜微微挽起的衣袖下,赫然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宛如一条攀附在手上的蜈蚣,触目惊心。   这明显是条陈年的旧伤,却依旧清晰,由此不难想象,当年刚受伤时,会是怎样的惨烈了,估计半个手腕都被割开。   “我并不十分确定,还需小陆看一看。”   郭烨说着将陆广白拉到了一旁,一阵耳语。在众人一片疑惑地目光中,陆广白施施然走上前,在仔细查看了掌柜的双手之后,又退回到了两人身边。   “如何?”纪青璇问。   陆广白道:“这样的伤势,怕是已经割断了手筋,现在他这只手不可能有力气……”   “可那骨头上的刀痕,都是右手持刀砍出来的!”纪青璇脑子转得快,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没错。”郭烨道。   “那掌柜娘子……”纪青璇继续问。   “不可能。”   陆广白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那些白骨都是死后直接被剔净血肉的,并没有被烹煮过的迹象……这切生肉所需的力道绝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能施展的。”   “不错。”   纪青璇点了点头,道,“生肉绵软,不像熟肉成形好切。莫非——他们还有同伙?”   “可恶!”   郭烨一咬牙,向着纪青璇道,“要不让人先把他们带回去!反正底也伽的事已坐实,就算人不是他们亲手杀的,他们也有嫌疑!”   “只能如此了。”纪青璇点点头。   不过,就在郭烨打算开口让人把掌柜夫妇押走之时,他视线一转,落到掌柜娘子赵五娘脸上时,心头突然“咯噔”了一下!   赵五娘居然一直望着三人,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全然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陆广白之前撩起掌柜衣袖察看的突兀举动,更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或许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赵五娘却是个伶俐人儿,一见郭烨望过来,两人视线一交错,她瞬间就反应过来,往掌柜的身上一扑,扯开衣袖,露出那手腕上那道伤疤,哭叫道:“我家郎君早已是个残废了,他怎么可能杀人?还是说,你们连我这个弱女子都不放过?”   “啊?”   旁边李二宝不禁失声低呼了一句。   他这一声,却是又把掌柜娘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后者指着他叫道:“若非郎君早已伤了手腕,他那日又如何会被你打得那般惨?”   李二宝顿时被她指责得面红耳赤,原本那日之事他就已经羞愧至极,如今发现自己动手伤得竟是个残废之人,这让李二宝更加觉得不光彩。   而赵五娘此时七情上面,哭得那叫一个凄厉,围观众人都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了郭烨等人,想看他们如何决断。   偏偏此时赵五娘的话,又恰好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顿时强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真真是好生为难。   不过就在他们骑虎难下的时候,风十三娘突然推开人群走上前来,她手中提起搭在肩上的半幅披帛,照着赵五娘的脸上比划了几下,而后娇滴滴地道:“哟,我当是谁这般眼熟。原是铁娘子啊。昔日大名鼎鼎的巾帼枭雄,怎的哭得这般凄凉?”   赵五娘闻言肩头猛地一抖,哭声戛然而止。   “铁娘子?”   郭烨等俱是一愣。   风十三娘望着地上的赵五娘,笑得风情万种:“堂堂铁娘子,沦落到在官道边开小客栈谋财害命为生,这要传出去,可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啊!”   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她又解释道,“你们可莫要小看了这位铁娘子,她可是真正的巾帼豪杰,西域大寇铁逢春的独女,纵横丝路,烧杀抢掠,可止小儿夜啼,其父被官军剿杀之后,是她率领残部继续劫掠,以一介女流之身,手段凶残,尤甚其父。直到再次被官军剿杀,才销声匿迹。不过据说祸首一直没有找到,想不到居然逃到天子脚下来了。我原只看过她的图影,其中几幅还是蒙面的。故而刚刚只是觉得眼熟,一时竟没对上号。”   “来头这么大?”众人听得都是一愣一愣的。   虽说不良司也要负责处理缉拿盗匪之事,但他们遇上的,大多都是单独行动的独脚大盗,像这种公然啸聚一方,需要派官军前去剿杀的贼寇枭雄,他们还真是见所未见。   郭烨不由地低声赞道:“十三娘子果然好见识。”   不想那风十三娘也十分的不客气,淡淡回了一句:“好说!”   就在两人低语之时,旁边突然传来“唔”的一声闷哼。   众人连忙回过头去,却只见铁娘子袖中现出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客栈掌柜的心窝子里!   这一刀又快又狠,吓得周围那些捕快都楞了神。客栈掌柜的更是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那一声闷哼,便气绝当场!   郭烨他们待要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娘子把这一切做完。   铁娘子伸手合上掌柜死不瞑目地眼眸,戚然道:“冤家,当日你舍命护奴家逃出重围,不惜折了一条手臂,深情厚谊,奴家无以为报。今日你且先走一步,你如今身体孱弱,断不能落入这些鹰犬之手,受他们折辱,来日奴家再为你报仇!”   不过看铁娘子的哀容,就知道她和这掌柜的之间确有真情,两人间或许还曾有一段可歌可泣的往事,只可惜他们把自己的喜乐建立在别人的尸骨之上,这却是郭烨他们这些不良人万万不能容忍的!   “我与郎君本已有意归隐,奈何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竟还咄咄逼人,真当我好欺负不成?”   铁娘子小心地放下了客栈掌柜的尸身,站起身来,柳眉倒竖,此时她的容颜中,再也不复之前的柔弱,凤目顾盼之间,自有一位巾帼枭雄的凛然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归隐?”   郭烨闻言也不禁大怒,“便是归隐为何要害人性命?”   “哼,这点人命,跟我昔年在西域立寨之时相比,算得了什么?我这已是心慈手软了!”铁娘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郭烨气结,其他人也纷纷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不过仔细想想,铁娘子一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女匪首,如今转而靠着下迷药打闷棍的方式,三年才杀了几十号人,还真不算多了。   “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逃走了,不然纵虎归山,还不知有多少无辜人命枉死你手!”   郭烨说完后退一步,道,“二宝、小萝,拿下她!”   张小萝和李二宝两人二话不说,举起兵刃就扑了上去。   “哼,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也想拿下老娘,真是笑话!”   铁娘子冷哼一声,挥舞起手里的短刀,就迎向了李二宝和张小萝,而她的目光,更是死死盯住了郭烨,“你就是这些鹰犬的头头吧,那今日就先取了你的狗命,祭奠我夫君的亡魂!”   纪青璇因为一直没有说话,反倒被赵五娘给忽略了。   “喂,你的郎君可是你自己杀的……”   郭烨下意识反驳了一句。   接着,他蓦然露出了喜上眉梢的神色。   因为他看到,铁娘子竟试图以自己手中的短刀,去格挡李二宝沉重的铁锏!   “真是不知死活!”   他已经在幻想铁娘子格挡不成,被李二宝击倒在地的样子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刀锏相撞的那一刻,铁娘子手中单薄的短刀,竟像是有魔力一般,直接把浑身蛮力的李二宝给砸得双脚离地倒飞而起,轰然一声撞破了脆弱的房间木墙,摔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接着只听隔壁传来一阵稀里哗啦乱响的声音,显然不知道多少东西都被李二宝压得稀碎!   这时,才听到风十三娘那背书般的悠悠声音从边上传来:“铁逢春乃是西域绿林道上有名的好手,铁娘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继承的可不止是她父亲的残暴,武艺也是相当不差……”   “你不早说!”   郭烨大怒,可惜才骂了一句,铁娘子短刀就已经刺到了他面前,明晃晃的刀锋闪得他眼眸生痛。   “见鬼!”   千钧一发之际,郭烨只好拿出自己当年在万年县混市井时常用的保命“绝学”,一包石灰甩出去,然后一个懒驴打滚,狼狈地试图逃脱铁娘子的追杀!   然而下一刻,他就绝望地看到,铁娘子披着浑身白灰,从弥漫的石灰尘雾中扑了出来,还沾着掌柜鲜血的刀尖被糊上了一层石灰,不偏不倚,依然追着他的脖颈扎了过来!   “鹰犬!还我父亲和郎君命来!”   铁娘子此刻却是把郭烨看成了大周朝廷的代表,把她父亲铁逢春和客栈掌柜的死,全部归咎到了他身上!   “吾命休矣!”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铁娘子在他扔出石灰包那一刻,就已经未卜先知般,提前闭上了眼睛。   想想也是,作为纵横西域的,枭雄一般的人物,什么手段没见过,又怎会在意郭烨这点小把戏?   “当!”   正当他瞑目待死的时候,旁边一道白影闪过,却是纪青璇的蛇皮软鞭飞来,堪堪为他挡了铁娘子一刀。   纪青璇的武功在不良人中也算不错,特别是一手软鞭使得是出神入化,但在铁娘子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刀法面前,依旧不是对手,区区三两招一过,就败下阵来,手中长鞭也被脱手击飞。   好在有了这片刻的耽搁,张小萝大剑也成功转了回来,和灰头土脸跑回来的李二宝一起,牢牢阻住了铁娘子的攻势!   郭烨转瞬在生死边缘走了个来回,惊魂未定。   “哼!算你走运!”   铁娘子武艺虽好,但要同时对付认真起来的李二宝和张小萝还是力有未逮,丢下一句狠话,就准备脱身了。   “等等!铁娘子,虎毒尚不食子,莫非你就一点都不顾念你儿子阿虎了么?”郭烨在地上两个翻滚,爬起来一把抱住了掩在人群中睡眼惺忪的阿虎,大喝道。   虽然这种手段不太光彩,但他一想起铁娘子的手段,就不禁心生寒意,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下来。   岂料铁娘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挥刀挡开两小只的兵刃,冷笑一声,回答得滴水不漏:“你们这些公门中人,不是向来自诩公义的吗?怎的也有用童稚小儿来作威胁的一天?老娘就不信你们敢对阿虎怎样,只要你们敢动他半根手指,你们就最好祈祷老娘出了这个门就死在外边,否则我们不死不休!”   面对这样的对手,郭烨一时也颇有些“老鼠拉龟——无处下口”的棘手之感。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娘子且战且退,转眼来到了院墙边,然后抬腿一踢,就蹬垮了大段院墙,作势就要往院外的夜幕中纵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你出不了这个门……” 第106章 白骨案之终   “嘣!”   一声轻微的机弦声响起,随即众人就看到,一支短短的弩箭突然从人群中飞出,洞穿了院墙垮塌的尘雾,破皮入肉,深深扎在铁娘子的后腰上!   “啊!”   铁娘子猛地痛呼一声。   本来以她的身手,一处箭创断不至于影响她的行动。   但偏偏她挨了这一箭之后,只摇晃了几下,就在众目睽睽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什么箭这么厉害?”   大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移动目光,搜寻起箭矢射来的方向。   接着,他们就看到陆广白正端着他的手弩,面无表情。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小瓷瓶,一股子刺鼻的味道从瓶口散发出来,令人闻之眩晕。   显然,他刚刚就是用这小瓷瓶里的药水淬了弩箭,才让它拥有了一发制敌的威力!   “小陆,你竟带了不良司的手弩在身。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关键时刻还是郭烨的反应快,要知这私藏弩箭,那是犯法的。今日众目睽睽,怎么也得替他掩饰一下,毕竟陆广白是为了自己才出手的。   “嗯。”陆广白点了点头,算是知他好意。   郭烨快速看向纪青璇,在场的人里,数她职位最高,只要她没有异议,别人便不会多想。只见纪青璇的目光在初初闪过一丝惊讶后,很快就恢复如常。也不言语,只捂着手臂弯腰,准备捡拾那落在地上的蛇皮软鞭。原来刚刚被震飞蛇皮软鞭的那一记力道太大,她自己也因此伤了手臂。   郭烨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捡起软鞭,双手递给纪青璇,道,“多谢纪娘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纪青璇用完好的那只手接过蛇皮软鞭,“你我本是同袍,救你亦是分内之事。”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郭烨将“谢谢你”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这一句谢,谢得可不止是救命之恩,还要谢她替小陆掩盖之情。   正在郭烨与纪青璇说话之际,封不平满脸自责地走了过来:“对不住啊郭副尉,我一点都没帮上。”   “没事,有这个心就好了。”   郭烨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今日这女匪,我看了都犯怵,的确不是你们能对付得了的。”   其实在郭烨遇险的时候,封不平就有奋不顾身扑上来的意图。   可惜他的武艺实在太差,比郭烨还有所不如,自然无能为力。   便是张小萝和李二宝这样的高手,都被打得气喘吁吁,这么半天了还没平复下来。   不过对他这种县衙里按时点卯混日子的捕快而言,能有这样的勇气,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去准备一下,我再问点案情,你便可让弟兄们把人拉回去了。”   “是……”   封不平扭头去办事,走出两步,忽然又回头道,“郭副尉,谢谢你。”   “没事。”   郭烨摇头,随即扭头看了陆广白一眼。   陆广白会意,冲他一颔首。   郭烨这才大步走向铁娘子,问道:“我且问你,你们杀人之后为何还要剔下肉来?那些剔下来的皮肉又作何处置?”   嫌犯虽然已经归案,但案子中许多细节还是要问清楚的,若是只为求财,杀人抛尸便是了,又为何要在事后将那些皮肉剔除下来,这般费时费力。   “剁了!都被老娘剁碎做胡饼馅儿了!”   铁娘子此时也是自知绝无活路,披头散发地叫道:“我记得你们可是顶爱吃我家的胡饼呢?怎么样?人肉的滋味不错吧?”   “呕!”   旁边猛地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   郭烨眼角余光一瞥,周围的人都是脸色发白,一副恨不得把头天晚饭都吐出来的模样。   “呵呵,那胡饼的味道倒确实是不错。”   郭烨歪着头冷笑了一下,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似是在回忆那胡饼一口咬下去时油脂四溢的感觉。   “郭大哥……”张小萝没想到郭烨竟然这样说,捂着嘴就是一阵干呕。   这时纪青璇走到了张小萝的身边,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那日用朝食时,我曾掰了半个胡饼给阿虎,赵五娘并未阻止。”   张小萝生生压住了喉咙口涌上来的恶心,睁大了眼睛用一副难以置信样子看着纪青璇:“你是说……”   纪青璇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看郭烨。   只见郭烨在众人或惊讶或忌惮的眼神中,不耐烦地道:“扯完了吗?没扯完继续扯。我就不信还有人会喂自己的亲儿吃人肉的。”   “你……”   铁娘子颓然低下了头,恨恨道,“竟让你识破了!”   “真是贼心不死。”   郭烨摇摇头,“说吧,你还有一次机会。为何要剔下人肉?”   “毁尸灭迹呗。”   铁娘子叹了口气,“可惜剁骨头的动静太大,否则便连那骨头一起都剁碎了,今日又如何会被你们这些鹰犬发现?”   “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郭烨一边说,一边走到陆广白身边,取过他手中的瓷瓶,在自己刀尖上抹了一点药水,然后在铁娘子手脚上各刺一记,方道,“得罪了,你实在是太危险了,郭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无妨。能栽在你这样的人手里,老娘也不算冤了。”铁娘子这时像是已经想通了,洒脱一笑,气度自生。   郭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一挥手:“带走!”   话音落下,左右自有伊阙县衙的捕快上前押走了铁娘子。   铁娘子被押走之后,郭烨等人又按照不良司的章程,把整座客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在确定没有更多未被发现的证据之后,才收队回了伊阙县衙。   当他们回到县衙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提前得到消息的胡县尊已经差人摆好了酒宴,迎接他们的凯旋。   “胡某代伊阙县的数万百姓,谢过不良司诸位大人,为我们擒拿了此等十恶不赦之徒!”   酒席上,胡县尊举杯相敬,带着一丝不知真假的后怕道,“若非诸位,本官还不知道,就在自己治下,居然隐匿着如此穷凶极恶的匪类!”   “职责所在,不敢当县尊大人一个谢字!”纪青璇作为众人的首领,连忙谦让。   众人又是好一阵客气,待气氛起来之后,陆广白突然问道:“县尊大人,不知林仵作何在?为何没有出席今日的庆功饮宴?”   此言一出,席间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一股哀伤的神色渐渐浮上胡县尊的面庞。   不过他还没说话,捕头封不平已经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老林他……哎!他今早便已经去了!”   “什么?”不良司诸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尽管早知林仵作的病情病入膏肓,但他们也没想到,永诀的时刻居然来得如此突然。   “林仵作……他这些日子太累了!”   胡县尊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一点晶莹,“其实案子办到后来,他完全是靠着意志在咬牙硬撑了,得到你们破案的消息之后,他心里那口气一松,只是笑了一下,倒下去就再没起来,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啊!”   “那林仵作他……”   “已经让他的家人接回去了,这会儿应该在设灵座吧……”   “这样吗?”   郭烨沉默了许久,缓缓举起酒杯,“敬林仵作!”   “敬林仵作!”众人纷纷附和。   ……   次日,郭烨等前往林仵作布设在家中的灵堂,送别了这位可敬的仵作。   一番哀悼之后,纪青璇做主,向同来的胡县尊和封不平提出了辞行:“我等不良人为查案而来,如今血案既破,深埋的白骨也已沉冤得雪,是到了我等告辞的时候了!”   “再次谢过诸位大人!”胡县尊拱手。   “郭副尉……”   轮到封不平上来道别的时候,他看着郭烨,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多谢你这些日子教我的东西……”   “都是为大周效力,莫要说谢!”   郭烨拍拍他,“若是有心,以后好好守护伊阙这一方太平就好!”   “我会的!”   “哎……”   就在大家依依惜别时,纪青璇突然轻轻一叹,道,“铁娘子夫妇死有余辜,只是可怜了阿虎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她对虎头虎脑的阿虎尤其喜爱,如今铁娘子夫妇二人尽皆伏法,她很担心这孩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放心吧!纪不良尉。”   封不平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道,“封某也不是那管杀不管埋的,阿虎这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安顿好的!”   “那就有劳封捕头了……”   ……   交割好在伊阙的一切,一众不良人终于踏上了回归洛阳的路途。出县城时还遇上了同样回洛阳的李梦白、风十三娘等人。   一路上,风十三娘自然没少“调戏”小陆。   奇怪的是,小陆似乎也不怎么反抗,就这么默默地受了,倒是让众人之间又多了不少谈资笑料。   待进了定鼎门,李梦白一拱手:“李某告辞,后会有期!”   他又看着郭烨道,“郭副尉且放心,你的话,李某定会转告给水月庵主人。”   “郭副尉只是一时气话……”纪青璇连忙打岔道。   “不,李某并无离间之意。”   李梦白坦坦荡荡地说道,“坦白讲,水月庵一事,李某也是颇为看不上。只是奈何身不由己,郭副尉愿意仗义执言,也算是了了李某一桩心事!”   “那便有劳李公子了。”   郭烨骑在马上,微微昂首,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肃穆,“请李公子把郭某的话带到便是,一应后果,郭某一力承担!”   李梦白点了点头,鞭子一样便绝尘而去。   随后,风十三娘也恋恋不舍地回了她的蓼风楼,临走前,还不忘对着陆广白道:“陆郎,有空记得来找奴家喝酒呀!奴家那儿可是又有好几坛新出窖的百花春呢!”   ……   很快,当在场的只剩下不良司中人时,纪青璇略带担忧地问道:“水月庵主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不必搞得如此剑拔弩张吧?”   郭烨笑笑:“该给的面子,我们不是已然给他了么?”   “可你最后说的那些话,怕是会把这位大人物给得罪死了啊!”   “那又如何?肺腑之言而已。”   郭烨沉默了一下,道,“郭某刚加入不良司的初衷是为了避祸。那时,郭某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明哲保身。可是后来,与你们一起经历的事多了,总觉得这世上还是需要一些光明和道义的……” 第107章 不良令认可   “你……”   郭烨突然的一番肺腑之言,把众人都给镇住了,就连纪青璇都像不认识他了一般,诧异地打量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不过下一刻,郭烨就自己把这义正辞严的新形象给砸得粉碎。   他扭过头,嬉皮笑脸地对纪青璇道:“不过纪不良尉,你刚刚可是在关心郭某?”   “谁关心你!”   纪青璇狠狠剜了他一眼,“本尉是怕你鲁莽行事,到时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连累了不良司!”   “放心放心!”   郭烨无所谓道,“你看我像那种身先士卒的人吗?”   纪青璇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竟点头道:“嗯,这话倒也在理。”   郭烨被她说得一愣,总觉得这神情、语气不像好话,偏偏纪青璇又是顺着他的话茬子往下说的,让他根本反驳不得,不禁好生郁闷。   “走吧,回不良司。”   纪青璇也是见好就收,让他吃了个瘪之后,就主动转移开话题,道,“伊阙县衙的文书比我们快一些,薛不良令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我们破案的消息了!”   ……   夕阳的余晖从洛阳不良司公事房的窗口返照进来,给薛不良令脸上万年不化的冰川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看着他冷酷庄严的面庞,郭烨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传说搞不好是真的,虎父无犬子,咱们这位上官,说不得还真是薛仁贵的亲子呢。”   忽然,一声沉稳的赞扬打断了他的遐思。   “能在如此短的时日里破了一桩大案,稳定了伊阙县的民心,尔等这次做得还算不错。”   薛不良令张开手,按在面前案几摊开的卷宗道,“不过……”   听他夸赞时,郭烨心中一喜,心道终于在这个冷面不良令前长了一回脸,省得他小瞧了自己等人。   可马上,那个“不过”,就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其他人亦是如此。   “不过……”   薛不良令微微一顿,环顾一圈,见没人开口,自顾自地质问道,“本令听闻尔等在调查中曾屈服于来自洛阳这边的压力?可有此事?”   薛不良令的神通广大有些出乎纪青璇的预料,她没想到薛不良令人在洛阳,足不出户就连这种细枝末节之事都能知晓,看来洛阳不良司对京兆附近的控制,远非衰落的长安不良司可比。   不过再一想二者的地位,她就了然了,美眸微微闪烁了一下,道:“此话并不属实。”   “哦?”   薛不良令面色一沉,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油然而生。   在他的注视下,就连郭烨都觉得压力颇大,宛如遇上了杀人无算的沙场猛将,不敢多言。   唯独纪青璇恍若未觉,淡淡道:“我等在调查中的确遇到了来自洛阳的压力。不过郭副尉应对得法,当面虚与委蛇,背地里依然坚持调查,直到真相大白。因此卑职实在不知这句‘屈服’从何说起。”   “巧言令色!”   薛不良令冷冷道,“尔等明明从水月庵的花尼姑处得到了线索,为何不追查下去?”   “追查什么?”   纪青璇佯装不解道,“白骨案不是已经破了吗?水月庵亦被证明是一条错误的线索,按理无需继续追查下去了!”   “那水月庵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们查清楚了吗?”薛不良令质问道。   纪青璇闻言也不禁恼了:“无论此人是谁,都已证明与此案无关,卑职实在不觉得还有追查下去的必要!”   纪青璇的态度强硬,看得郭烨他们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以为两人还会继续争执下去的时候,薛不良令突然打住话头,盯着纪青璇仔细看了两眼,问道:“你真不知那李梦白背后为何人?”   纪青璇蹙眉答道:“卑职一心只管查案,至于水月庵究竟为何人所建,卑职委实不知。”   “是吗?”   薛不良令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又道,“既如此,以后少跟那边来往便可。”   “卑职以为,不良人的私交,似不应在司里的限制之下。”   “你这是在质疑本令的话?”   “卑职不敢,只是私以为我不良司乃是朝廷耳目,若是树敌太多,难免要步上丽竞门的后尘!”   “你还知不良司乃是朝廷耳目,那就更应该知道,我等只需效忠陛下即可!尔等莫看丽竞门名声臭不可闻,但他们对陛下却是忠心耿耿,这才是他们屡遭朝野非议,却还能屹立不倒的原因!只要陛下点头,他人的评价又有什么要紧?”   薛不良令蓦地怒了,冷冷道,“你以为那委托李梦白出来说和之人是什么善与之辈?!他……”   说到这里,他惊觉失言,连忙住口不言。   “他到底是何人?”纪青璇不禁追问道。   “你既不知,便不要多问了。”   薛不良令脸上露出一缕疲惫之色,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又跪坐了下去,道,“言归正传,你们此次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本令的预料。看来长安不良司虽然衰落,但也还是有些人才的,不过你们也切勿自满,洛阳不良司中强手如云,随便派些人去,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郭烨顿觉被小瞧了,张嘴就要反驳:“既然洛阳这边恁多强手,为何又非要派我们去呢?”   不过他才动了动嘴,就瞧见纪青璇在朝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些话不过是一个新上官给下属的下马威,以免下属居功自傲,生出骄躁之心,实在不值得往心里去。   相反,薛不良令能这么说,方才算是真正认可了他们在洛阳不良司中的职司,不会再生波折了。   “请薛不良令示下。”纪青璇道。   薛不良令把面前的卷宗卷起叠好,递给纪青璇,“这里有一桩新案子,你们自己看吧。”   涉及到案情,众人顿时都把方才那点不愉快抛到脑后,齐齐围到纪青璇的身边,埋头阅览起来。   良久,郭烨才抬起头,道:“也许我们应该把裴旻那小子给叫回来的……”   然而却并没有人附和他的话,众人的脸色同时变得严肃无比。   只见摊开的卷宗上,白纸黑字地写道:   “万岁通天元年十二月初八,洛阳永丰坊坊正上报洛阳县衙,永丰坊方氏十岁女童无故失踪,现场未发现可疑线索……”   “十日后,洛阳县尉陆象先以县尊病重不能视事、县衙捕快人手不足、无力侦办为由,将案件卷宗转呈洛阳不良司……”   “万岁通天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夜,洛阳永太坊向氏十一岁女童无故失踪……经勘验,案情与前案雷同……一并转呈不良司处理……”   ……   纪青璇喃喃道:“想不到少女失踪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李二宝更是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上元节那日失踪的少女离我们根本就不远!要不是我们拉走了那裴旻,让他继续蹲守下去,说不定这第二个少女就不会失踪了!可恶啊!”   “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郭烨打断他自责的话,道,“想想怎么把这人抓出来才是正理啊!”   “尔等先回去休整一夜,想想可有什么思路。待明日开衙,自去寻林瑞,林不良尉。他自会将手中已有之线索交予尔等。日后一应行事待遇,皆可与洛阳不良司其他不良人等同。”薛不良令行事毫不拖泥带水,确定众人都看完了卷宗,当即下了逐客令。   “是!”   郭烨一行人躬身告退,出了公事房,郭烨才摸着下巴道,“这案子还与林瑞那厮有瓜葛?莫不是派了林瑞与我们打下手?这倒是好,我们还正缺人手干活儿。”   在伊阙县的时候,他们就已然尝到了没有得力人手的麻烦,此时更是要在洛阳城的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个导致少女失踪的凶手,若是单凭他们几个,简直是大海捞针。   “不可能。”   纪青璇却是看得明白,“林瑞与我同为不良尉,便是要派人也不会派林瑞。算了,明日见了林瑞再议吧,此时多说也是无意。”   郭烨一怔,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洛阳不良司的衙门外,张小萝眼尖,突然指着前方叫道,“他们怎么来了?”   “谁?”   郭烨忙着和纪青璇交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顺着张小萝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暮色下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等人迎了上来。   可不正是不见人影久矣的徐问清、任斗牛等人吗?   “徐大哥他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李二宝疑惑道。   自打进了洛阳城,徐问清等人整日神出鬼没,唯独不见靠近洛阳不良司,也不知今日是想通了还是怎地,居然破天荒的到了此处迎接他们。   正在不解中,徐问清已经带着其他三人走到了众人面前,一张白白胖胖的大脸上写满了认真,他对纪青璇行了一礼,道,“不良人徐问清……”   “任斗牛!”   “梁德尚!”   “龚四海!”   四人依次报上自己的名次,然后齐声道:“领长安不良令付九之密令,至此归属于不良尉纪青璇麾下,但有差遣,绝无二话!” 第108章 人间凄惨事   “你说……付不良令命你们来帮我?”   纪青璇秀眉微微蹙起,狐疑地盯着徐问清。   “是!”   徐问清看出她的疑惑,郑重道,“临行之前,付不良令就有言在先,说你们定会遭到洛阳不良司的刁难,故而让我等静观其变,若是你们无法通过洛阳这边的考验,我等就自己行动,若是你们成功通过了考验,那以后所有行动都将以你们马首是瞻,我等老不良人自会鼎力相助。”   “哪曾想,你们会干得这般漂亮,比我等想象中还好。”任斗牛笑着补充道。   “就这样?”   “当然不止于此。”   龚四海接口道,“我等此来洛阳,自然也肩负着自己的使命,不过这和你们手上的案子并不冲突……”   “而且现在也已经结束了。”梁德尚最后道。   四名老不良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然后垂手肃立在纪青璇面前,等候她的决断。   其实也没什么好决断的,正如龚四海说的,不管他们还有什么任务,现在都已经结束了,跟郭烨他们一行人也并无关系。加之他们现在正好缺乏人手,还有谁是比这些长安来的不良人更得力的?   因此,短短的沉吟之后,纪青璇便微笑起来,冲四人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几位前辈了!”   “好说。”   徐问清作为四个老不良人中最温和外向的一位,顺理成章地当起了代表,问道,“我们接下来有何事要做?”   “我们几人刚刚从薛不良令的手中接到一个新案子,不过甚是棘手,暂时还没有头绪。”   纪青璇说着,把刚从薛不良令处拿到的卷宗和盘托出,递交到四人手上,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随本尉一起回不良帅的府邸吧,具体的行动待明日见过林瑞之后,我们再行商议。”   其实按照郭烨等人初时的打算,是想在上元节之后就搬去洛阳不良司的。不过如今看这情形,众人还是决定暂居徐府,反正徐不良帅公事繁忙,也不经常在府中。相比洛阳不良司里的压抑感,还是没有长辈管束的徐府住起来自在些。   ……   第二天一早,郭烨用过朝食,便随纪青璇一同前往不良司,找到了刚刚点卯完毕的林瑞。   林瑞是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脸上始终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微笑。如果不是经过上元节走车马一事,郭烨他们恐怕还真会被他脸上的笑容给蒙蔽了。只是如今再看到这笑容,不免让人觉得虚伪。   “林不良尉。”   纪青璇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薛不良令让本尉寻你,取少女失踪一案前情线索。”   “啊,太好了。”   林瑞笑眯眯地道,“这段时日本尉手上的案子实在是太多了些,着实也分不出精力去办这种漫天找人的小案子。难得你们有空,正好把这个案子交托给你们了,只是线索就真的没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确实没有!”   “那前段时日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这个乃是我这一支的机密,就无可奉告了。”   林瑞笑容不变,如同一团棉花,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无力感。   “你……”郭烨还想还嘴,却被纪青璇一把拉住。   “算了。”   她看了林瑞一眼,淡淡道,“既无多余的线索,那本尉就不叨扰林不良尉了。只是此案以后就都交给本尉麾下负责,还望林不良尉约束好自己手下之人,似上元节那般不愉快之事,还是莫要再发生了才好。”   “这个自然。”林瑞笑容可掬道。   “我们走!”   纪青璇再也不想看见他的笑脸,一挥手,带着郭烨扬长而去。   出门之后,纪青璇秀眉扬起,怒容满面,郭烨却是微笑道:“怎么?纪不良尉,林瑞没给你线索,你很生气吗?”   纪青璇回头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不生气?刚刚不还明里暗里指责人尸位素餐吗?”   “是啊,可是我转念一想,觉得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怎么说?”   “就算林瑞那厮真的肯给你线索,你敢信吗?”郭烨笑道。   纪青璇一愣,恍然而笑:“言之有理……那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郭烨耸耸肩,“如今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按章程办事,从头查起呗。”   “那先去永太坊?”   “嗯,回去叫上小陆他们,一起走一趟吧!”   ……   永太坊,便是最近失踪的少女一家所在的地方。   此坊在洛阳东面,毗邻南市,不少身家豪阔的胡商富户都居住于此,相比起那些偏僻的坊市,此处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寸土寸金。   按照卷宗上的记录,一行人很容易地找到了向氏宅邸。   向氏也是大户,宅院占地虽不甚广阔,却有着高高的院墙,隐隐还能听见院中有狗吠之声传出。   “二宝。”   纪青璇使了个眼色,在她的示意下,李二宝上前叩响了门环。   很快,伴随着“嘎吱”一声轻响,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个门房打扮的年轻人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有何贵干?”   李二宝亮了一下不良司的腰牌,“不良人缉查问案,还望配合,请你通传你家主人。”   没想到门房看到腰牌之后,先愣了一下,接着貌似恭敬的神情里,竟隐隐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嘀咕道,“又来?”   “又?”   纪青璇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想是那林瑞早就带人来过了,这厮果然是做了事,故意压着不说。但此刻也由不得纪青璇多想,她微笑道:“麻烦兄台通传了。”   门房怔了一怔才点点头道,“好吧,稍等。你们在这里莫要乱走。”   不一会儿,门房去而复返,言道主人已经在大厅等候各位官爷,让众人随他一同进去。   行走间,纪青璇又趁机向门房打听起了林瑞来时的情况。   “案发当日,县衙的捕快就来问过了。不过来了就走了。到了第三日你们不良司的人来了,说是这事归不良司管了。大概又过了几日,又有一波特别凶的官爷也跑来我们府上,闹得鸡飞狗跳的,走时还顺走了我们府上不少东西。直到有一天跟你们不良司的官爷碰上了,双方大吵一架,他们才不再来了……”这向府的门房也是个伶俐人儿,快言快语,扳着手指很快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么多人来过了,可案情至今都没什么进展,看来我们今日也不用抱太大希望了。”在不良司的时间久了,张小萝也开始学会开动小脑瓜了,凑到郭烨身边低声道。   “嗯。”   郭烨点了点头,道,“不过呢,也未必。要不怎么就我们得了女皇的召见呢?必然是我们能破别人破不了的案子呗。”   张小萝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   “另外那伙人会是谁?”李二宝疑惑道。   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然而纪青璇询问门房,门房却是摇头不知,只说那伙人并未如不良司一般亮明身份,而是敲开了门就直接往里闯。   纪青璇想了想,故意落后两步,低声道:“门房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未必也不知道,他们总要亮明身份的……何况我们也不是来查这件事的。”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一行人穿堂过远,终于在向氏大宅的厅堂里,见到了向家的主人。   这是一个很精干的中年人,即使经历了失女之痛,但在对答间,依旧条理清晰,难怪能闯下偌大一份家业。   “其实能说的向某早已与各位的同僚说过一遍了,实在是我们自家所知也是不多。头天临睡前,还是向某亲自把倩娘送去安寝的,谁知第二日就不见了踪影,真是咄咄怪事!”   在问到另外一伙人是谁时,向老爷更是一脸无奈道,“哎,除了丽竞门还会有谁?若论此事,向某乃是苦主,可他们却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还又搬又抬的,倒像是把向某当成了作案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说起丽竞门,向家主人语气里充满了愤懑,却又无可奈何。他虽有万贯家财,奈何遇上了丽竞门那帮疯狗,也是有理说不清。   “丽竞门?”   郭烨不解,下意识看了纪青璇一眼。   只见她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也搞不懂一向专注于谋逆大案的丽竞门,怎么会突然对失踪的两个少女感兴趣?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们也只好暂时按下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那门锁、门闩、墙头的夯土之类可有损坏?”   “不曾。”   “唔,可否再容郭某查看一番?”郭烨站了起来。   “向某这宅院之中,郭副尉自便可也。”   向老爷道,“向某叫个下人来为您引路。”   “劳烦了。”   得到主人家的允许之后,郭烨便在向家下人的陪同下,在这宅院中转悠起来。   一番查找之后,他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且不说此时距离案发之日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便是真这般容易就能找到线索,那林瑞麾下的不良人也不至于全然空手而归了。   郭烨再次回到厅堂,与纪青璇低声交流了一番后,便起身话别。   “叨扰向老爷了。我等若是有所收获的话,定当遣人来报知于你。”   “哎!那向某便多谢纪不良尉和各位不良人了。”   向老爷长叹一声,“其实向某早已对倩娘平安归来死心了,便是归来……哎,只是我家娘子,却是因此终日以泪洗面……眼下只盼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能有个确切的消息,也算是了了向某一桩心事啊!”   这话说得悲切,纪青璇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胡乱丢下两句“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就向门外走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然从后宅大步狂冲了出来,来势汹汹,把众人都吓了好大一跳。   不过这人速度虽快,脚步却是踉跄,冲过来之后,竟一下扑跌在众人脚下,走在最后的郭烨只觉脚脖子一紧,竟是被来人一把紧紧拉住!   “作甚?!”他当场就懵了。   低下头,他才发现来人竟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只因为跑得太急了,钗摇发乱,风华锐减。   她抬起头来,也不顾自己还摔在地上,露出一张满布泪痕的脸,哀求道,“求求各位官爷,请你们一定要把我家倩娘找回来啊!求求你们了!”   说着,她竟然“咚咚咚”地给众人磕起头来!   “快起来!快起来!”   郭烨哪受过这个,连忙一把将妇人拉了起来。   这时他才看清,这妇人眉眼倒还算俏丽,看得出年轻时当也是个美人,不过此时却满是戚容,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妇人被拉起来以后,依然死死扯住郭烨的袖子不肯撒手,只是在那连声哀求着。   郭烨无奈,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好在这时候,向老爷终于反应过来,大步上前,一把拉住美妇人,怒道,“娘子,你怎敢大胆冒犯各位官爷!”   一边说,他一边想要强行把这妇人从郭烨身边拉开。只是那妇人的手指却像是钳子一般,任凭那向老爷怎么拉都拉不开。最后无奈之下,寻了府里几个力大的老妪,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掰开。纪青璇等人在一旁看着就觉得生疼,可那妇人竟似全然不觉。直到郭烨的袖口从那她手中抽出,那美妇人才猛地挣扎了起来。   “老爷!老爷!你也求求这些官爷们,让他们把我们的倩娘救回来啊!”   “胡闹!胡闹!还不快来人把娘子拉到后面去!”向老爷脸色铁青。   向夫人被拉走以后,那悲伤的哭声却仿佛依然回荡在众人耳边,让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颇不好受。   “哎!各位莫见怪。”   向老爷拱了拱手,可才说了一句,却于开口的瞬间老泪纵横,“我这,真是家不成家啊!” 第109章 古怪丽竞门   自向家出来后,郭烨等人都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向夫人的痛哭、向老爷的浊泪,都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可恶啊!”   沉默着走出一段路之后,李二宝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郁气,猛地一拳打得旁边的坊墙夯土飞溅,低吼道,“闷煞俺也!”   “二宝!别沉不住气!”   郭烨扭过头,严厉地训斥道,“你这样子,对案子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让人看了笑话去!”   “可俺心里堵啊!”李二宝捶着自己的心口道。   “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但你要记住,你是不良人,你的职责是查清真相,还苦主一个公道,而不是跟着苦主一起哭天抢地!”郭烨一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了。   就在大家都垂头丧气的时候,张小萝突然一反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低声道:“留神!有人在跟踪我们!”   “有人跟踪我们?”   郭烨警惕地抬起头,举目四顾,正好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追!”   众人此时正是没头绪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放过这种近似于送上门的线索,当即拔足便追。   不过这个暗中监视他们的人,显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似乎颇为精通追踪与反追踪之术,郭烨他们连追了两条街,终于还是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丢失了对方的踪迹。   “该死的,让他跑了!”   纪青璇望着周围的车水马龙,恨恨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呼哧,直娘贼,别落在小爷手里,不然定要让你后悔生在这世上……”   这么一通狂奔下来,以郭烨的体质也累得不轻,正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起码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这次少女失踪案,绝不是某个路过的独脚大盗临时起意做的了的。”   “不错!连不良司都追不上的人,绝不可能是普通盗匪!”   纪青璇也反应过来,道,“走,我们先去永丰坊看看。”   “查方家?”郭烨问道。   方家就是第一户报少女失踪的人家。   “对。”   纪青璇抿了抿嘴,遥遥望着刚刚那人消失的方向道,“不管怎样,我们总是要去一趟方家的。”   “那就走吧。”   计议停当,待陆广白追上来后,一行人便风风火火往永丰坊方家而去。   永丰坊位于洛阳城的南边,与向氏这样的高门富户不同的是,方家是个小门小户的市井人家。方家郎君是家酒肆的伙计,娘子日常在家给人做些洗衣缝补的活计帮补家用。   两户人家的状况不一,但是调查的结果却是一样的。郭烨一行在方家的讯问,同样以徒劳无功而告终,而且这一次他们还特别排查了方家周边的房舍,并没有任何被跟踪监视的迹象。   “纪不良尉,你怎么看?”郭烨叹了口气道。   “先回不良司。部署人手对向家和方家进行监视。”纪青璇道,“这伙人既然露过一次头,便还会露第二次,不怕抓不到他们的马脚!”   众人点了点头,刚刚跟丢了的这个人,怕是此刻他们手中握着的唯一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了。话不多说,一行人这就出了永丰坊门,一路往北向着东城不良司衙门而去。   ……   不过,待他们进了不良司的大门,却就被其间怪异的氛围给吓了一跳。   特别是路过的不良人看向纪青璇的目光,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不良司里有事?”   纪青璇疑惑道,“似乎还跟我有些关系?”   “嗯。”   郭烨看着又一个用奇怪地目光看向纪青璇的不良人匆匆走过去之后,点了点头道。   “找薛不良令去。”   纪青璇直接道,“不良司里有事,还有谁比他知道的更清楚的。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事,还与我有关。”   等到纪青璇敲开了不良令公事房的门时,她即刻就知道为什么那些不良人看向她的目光都格外的奇怪了。   因为此时,除了她之外,洛阳不良司的其他九大不良尉都坐在公事房里。   “薛不良令,这是何意?”   纪青璇美目流转,在所有在座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才问道,“洛阳九大不良尉及副手悉数到场,如此大场面,为何没人通知本尉?”   她可是在洛阳长大的,一眼就把在场的人都认出来大半。   “呃……”   闻听此言,饶是以薛不良令的冷酷,面上都不禁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   事实上,不仅是他尴尬,从一进门,郭烨就感觉到,在座的不良尉看向自己等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   只有林瑞皮笑肉不笑道:“今日乃是我洛阳不良司的例会,大家随便聊聊罢了,并无甚要紧事。纪不良尉乃是长安不良司之人,又有要案在身。我们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你查案了。”   纪青璇也不理他,只是看向薛不良令道:“薛不良令也是这个意思?”   “休得胡言!”   薛不良令面上挂不住了,狠狠地瞪了林瑞一眼。   直到后者悻悻扭开视线,他才略略缓和了一下语气道,“纪不良尉说的哪里话,你是不良司的不良尉,又是徐帅的义女,自然有资格与会。本令刚刚才遣人去寻纪娘子呢,想不到你自己就来了,如此甚好!”   郭烨闻言不由得撇撇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   放眼望去,在座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压根就没有多余的空席位留下,他们若真的有心相请,又岂会连坐席都不敷设一张的?   “现在我人既已来了,诸位在讨论什么?不知可否说与青璇知晓?”纪青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道。   “这个自然。”   薛不良令连忙招呼道,“来人呐,还不速速给纪不良尉看座!”   “你跟我进来。”   纪青璇对郭烨说了一句,又把陆广白、两小只和徐问清等几人都安顿在室外稍候,然后才昂首阔步走了回来。   这时,已经有不良人扛了家伙进来,七手八脚地铺设她和郭烨的坐席。   只是这公事房中地方本就不宽敞,其他不良尉又都是早早地布好了座次,这时免不了还要给他们挪窝腾地儿,于是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众人一个个都忍不住面露不耐之色。   可惜此事本就是他们理亏,除了被无视了的林瑞眯起眼睛,死死打量了二人几眼,其他人全都在薛不良令的逼视下眼观鼻鼻观心,保持了沉默。   待纪青璇和郭烨坐定,薛不良令像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一反常态地主动开口询问:“本令听闻纪不良尉今日率队出去探查失踪少女的家宅,我们也正好谈到此案,不知纪不良尉可有收获?”   “没有。”纪青璇坦然回道。   “本尉还以为纪不良尉身为徐帅义女,一定能旗开得胜,斩获颇丰呢。”说话的又是那林瑞,笑里藏刀道。   纪青璇一双柳眉渐渐竖起:“阁下这话是何意?”   “实话实说罢了。”   林瑞面上笑容愈发得意,“纪不良尉以女儿之身独挡一面,可是不良司中的传奇啊,若是毫无建树,未免令人失望。”   纪青璇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冷冷瞪着林瑞,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说什么?”林瑞脸上的笑容顿时维持不下去了。   “需要本尉再说一遍吗?”   纪青璇和林瑞一言不合就顶在了一起,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宛如能撞出火花。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薛不良令终于忍不住出来制止了。   “够了!”   他猛地一拍面前桌案,怒道,“尔等都是不良尉,当众争吵奚落,成何体统。”   他先瞪了林瑞一眼,呵斥道:“徐帅也是你能议论的?速速给纪不良尉道歉!”   说完,他又摆出一副各打五十大板的姿态,对纪青璇劝解道,“不过纪不良尉也莫怪他,他那一支人马此前便是负责此案的。你们自己今日也去查证过了,此案确实棘手。久久没有线索,他也难免会心焦,若有什么不敬之处,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本尉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纪青璇斜睨林瑞冷笑一声,道,“不过卑职在查探中,却是发现了一桩奇事。”   “噢?”   薛不良令精神一振,“究竟是何事,竟值得纪不良尉称奇?”   “我等在探察过程中,发现还有另一伙人也在监视着向家,我们试图追踪,不过最终却是被对方给甩掉了,因此我们想加强对向、方两家的监视,若是这伙人再出现的话,定要将其一网成擒!”纪青璇把自己等人路上遇到的事情道了出来。   没想到,听完她的叙述,在场的人居然都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想笑又强忍着不笑的神情,纷纷把视线投向林瑞。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纪青璇和郭烨心头瞬间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接着只见林瑞嘴角一抽,一张本来白净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他咬牙道:“那些人不用管,他们不是疑犯。”   “难道是你的人?”   “不是。”   林瑞不情不愿地摇摇头,“不过我的人也追过他们一次。”   纪青璇闻言不由得一挑眉。看不出这林瑞说话虽然讨厌,但在追缉方面还真有两把刷子。那监视向家的人他们也曾追过,自然知道有多难缠,连张小萝这样的身手都追之不及。想不到林瑞他们竟然也能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听这语气,似乎还真让他追到了。看来薛不良令说洛阳不良司卧虎藏龙,还真不是一句虚言。   “那伙人到底是何来头?”纪青璇追问道。   林瑞支支吾吾半天没吭声,直到薛不良令敲了敲桌子,道,“同司为官,纪不良尉既然问起了,你就如实相告便是!”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说出一个名字:   “丽竞门。” 第110章 旧案寻踪迹   “丽竞门?不可能!”   听了林瑞的话,郭烨第一反应就是这厮在扯淡。   他郭某人跟丽竞门也算是老熟人了,以丽竞门那飞扬跋扈的行事风格,不迎上来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就不错了,又怎会仓皇逃窜。   “信不信由你。”   林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额角暴绽的青筋,板着脸道。   显然,被郭烨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当众质疑,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纪青璇挥挥手,制止了郭烨说话,但从她微微蹙起的黛眉来看,明显她也不是很相信这话。   不过这时,一直坐在林瑞身后的刘西元苦笑出声道:“二位莫要不信,刘某敢以人格担保,那伙人确是丽竞门的暗探。”   “哼,藏头露尾的鼠辈!”   林瑞像是吃过丽竞门的亏,闻言不由得恨恨道。   “真是丽竞门?”   纪青璇大为讶异,“他们何时变得如此乖觉了?”   “这也是我等奇怪的地方。”   刘西元摇摇头,道,“前些日子向家那条线是我负责在追的,期间丽竞门也试图插手,还跟我们的人起了争执,不过我们这边才刚强硬一点,他们马上就缩了回去,一点都不像丽竞门以往的行事作风啊……”   郭烨立刻想起,向家的门房就曾提到过,说不良司和丽竞门的人马在查案中发生过冲突,现在看来,那批威慑了丽竞门的不良人,应该就有刘西元在内了。   “丽竞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郭烨和纪青璇听得面面相觑。   “丽竞门的动静与我们无关,无需花太多精力在他们身上。”   薛不良令见状,用力敲了敲桌案,道,“只要他们不来干扰我们,我们也不要去理会他们,专心查案。”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哑然失笑。   一个不良尉打趣林瑞道:“薛不良令说得对,只要他们不来给我们捣乱,管他们作甚!老林,你莫不是已经习惯了跟丽竞门那帮疯狗斗智斗勇,他们一时不闹腾了,你就觉不习惯了?我劝你莫要犯贱啊……”   “哈哈哈……”众人听他说得滑稽,一愣之后,不由得齐声大笑起来,声震屋宇。   林瑞对洛阳的同僚,却是不敢如对郭烨等人一般排挤,闻言也只能摇头苦笑:“是林某着相了。”   “但是丽竞门的人究竟为何要参合到这少女失踪案中来?”笑声中,郭烨提出了疑惑,“这又不是什么谋反大案。”   “郭副尉,你们可是在向家周围发现的丽竞门的踪影?”刘西元好心提醒道。   “是。”   “那方家周围却不曾有任何人监视跟踪的迹象,可对?”   “对。”   “向家乃是高门富户,纵然涉的不是谋反案,但只要丽竞门有心罗织,又有什么案子做不成呢?”刘西元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后面的话。   “说吧。”林瑞不耐烦地道。   “是。据刘某所知,这向家与新任内史王及善乃是姻亲……”   刘西元的声音很轻,但是一字一句却是非常的清楚,纪青璇与郭烨瞬间了然。   “真是一帮无耻之徒!”纪青璇恨恨道。   在吐槽丽竞门这件事上,一贯严肃的她也不吝口舌。   不过确如薛不良令所说,不论丽竞门如何行事,只要不妨碍到不良司查案,就与他们无关。况且刘西元所说之事,与丽竞门的行为是否真的有所关联也还未可知。   但是不论怎样,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原本公事房中尴尬的气氛倒是被打破了,大家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案情了。   “林不良尉,你手上的线索,可有全数交给纪不良尉?”薛不良令问道。   此言一出,纪青璇立刻对林瑞怒目而视,郭烨则轻轻笑道,“林不良尉此前告知我等,他们并未查出任何线索。”   “真是抱歉,本尉手底下的人不大争气,完整的卷宗也是方才刚刚整理上来的。”林瑞也是彻底豁出去了,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   “不打紧,我们现在看也是一样的。”纪青璇道。   “刘副尉,你去把东西拿来。”   林瑞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等刘西元拿来卷宗,他看也不看地扔给纪青璇,“拿去。”   在纪青璇翻阅卷宗的时候,其他不良尉都很耐心地保持了沉默,时间飞快流逝,不多时,一份卷宗就见了底。   “让个位置,给我也看看。”   郭烨和纪青璇的关系,可没有不良尉和副手那么泾渭分明。   他凑到纪青璇身边,伸长脖子就跟着一起看了起来。   不知是否靠得太近的缘故,纪青璇白净的耳廓上,不知何时微微泛起了一股粉红来。   不过很快,这点小小的旖旎,就被钦佩和震撼所取代。   郭烨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卷宗上所记载的东西,远超预料之外。两名失踪少女在失踪前数日的行踪,说过的话,接触过的人,甚至是吃过的东西都记载得分外详实,并且只要是能证实的内容,皆非孤证,至少得有两份以上的人证物证托底,条理清晰,其细致的程度,让郭烨这个半路出家的不良人不禁叹为观止。   也直到此刻,郭烨才真正认识到,在不良人这条道路上,自己其实还有着很多的欠缺,这绝非一个观察入微就能弥补得了的。   然而,洛阳不良司给郭烨的惊喜还远不止于此,待到纪青璇和郭烨看完卷宗,薛不良令竟然又敲敲桌案,冲着林瑞道:“林瑞,你手上就只这些东西?”   “咳!”   林瑞见薛不良令有心把自己最后的老底都翻出来,也不敢再藏拙,又不情不愿地递出另一份卷宗,道,“我着手下之人翻查了近五年来洛阳县衙全部的失踪案卷宗。发现其中至少有十起案子涉及的失踪人口为少女。”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严肃。   “可有什么发现?”纪青璇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看完。”林瑞不紧不慢地丢出一句道。待薛不良令一计眼风扫过,他又不得不正襟危坐,“卷宗我们确实还没有看完。这不是没有料到纪不良尉麾下之人办案如此神速么。不过,其中有一起三年前的失踪案倒是很有些意思。那宗案子发生在修义坊王家,这家的郎君本身就是五品的金吾卫果毅都尉,家中亦有家人仆役合计数十人,但依旧无法阻止王家女儿被掳走,甚至当时都无人察觉到这件事,连王家小女几时被掳走的都不知道,直到第二日天明方才事发。”   “竟有此事?!”   纪青璇和郭烨闻言也不禁大吃一惊。   按照本朝的俸禄制度,朝廷为五品官员的仆役称之为“防阁”,有别于低级官员的庶仆,防阁大多十分精干,且有武艺在身,人数更是有十人之多,再加上王家本身的家人和雇佣的下人,事发当夜王家府中真实的人数,只怕还要数倍于此。能从防范如此严密的宅院中把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弄走,这一伙神秘的人贩子,真可称得上神通广大了。   “但是,这一起案子,与现下我们手上的案子是否为同一伙人所做,那就未可知了。”林瑞说话似乎总是想让人不痛快,既然他会从大量的案卷中注意到这起案子,必然是觉得有可疑。可他偏偏就是不说准话。   “好吧,假设这起案子与我们当下所查之案是同一伙人所为,那是不是说明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伙简单靠采生折割混口吃食的江湖人?”郭烨耸耸肩道。当着不良令的面,他就不信林瑞还能无的放矢。   采生折割,即是江湖上拐卖孩童,故意将其制造出伤残的伤势,然后再以之博取他人的同情心,用以乞讨的手段。   可若说在神都的果毅都尉府中掳人去行采生折割的勾当,且不说一般的江湖人有没有这等本事,光是这件事本身,就已是让人匪夷所思了?   听他这么一说,在座的各不良尉都纷纷点头。   “未看完的卷宗便留给纪不良尉,你们自去查吧。但是林某以为种种迹象表明,在京畿附近,存在着一个神秘的团伙,他们把少女作为自己的狩猎对象。”   “为何你认为这伙人活动的范围,仅限于京畿呢?”郭烨冷不丁说了一句。   “嗯?你的意思是……”薛不良令眉头一挑。   “我觉得,我们不能因为只看了洛阳的卷宗,就把视线局限在京畿了。或许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案子呢?”   郭烨淡淡道,“若真有这么一伙强人在各地掳掠少女,那他们的目标,一定会有某种共通之处,不然随意掳人便可,又何必招惹朝廷的果毅都尉呢?只不过我们现在暂时还没找到这个共通的特征罢了。如果案卷数够多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出来了呢?到时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把这伙人给揪出来明正典刑。”   薛不良令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   “上报秋官,调阅案卷。”纪青璇接口道。在郭烨提出强人作案的范围也许不仅是京畿范围后,纪青璇心中便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秋官就是以前的刑部,女皇陛下即为之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不过一应职司照旧,各地衙门上报的案卷,依然由其负责。   “荒谬!”   果不其然,林瑞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这不过是你们的猜测罢了,就敢妄言惊动秋官,若是失误了怎么办?岂不是大大丢了我们不良司的面子?”   “破不了案更丢面子。”郭烨喃喃道。   “混账!你可是小觑林某?林某今日便在此处立下军令状,若是……”   林瑞屡次吃瘪,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再被郭烨一激,正要当众立下军令状,突然薛不良令轻咳一声,“够了!林瑞!此案既已交给纪不良尉负责,就无需你插手了!”   林瑞一怔,旋即蔫蔫地坐下。   “那就依纪不良尉的提议,上报秋官吧!”薛不良令拍板道。   “多谢薛不良令。”   纪青璇拱拱手,朝着薛不良令行了一礼。   随即她又对着林瑞道,“青璇这里也谢过林不良尉鼎力相助,这些卷宗我们拿回去,会细细研究,定不负林不良尉此前辛劳!”   “哼!”林瑞怒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第111章 飘渺雁字来   让林瑞移交了卷宗之后,郭烨就一路无聊枯坐,熬到散会。   待到大家从公事房出来,林瑞彻底收起了他的笑容,狠狠地瞪了郭烨和纪青璇一眼后,带着刘西元昂首走远了。   看着林瑞的背影,郭烨若有所思。   “怎么了?有何不对吗?”纪青璇问。   “你道为何薛不良令执意要将此案划拨于我们调查?”郭烨道,“就说林瑞对此案的前情调查,不但没有错处,反而做得出人意料的细致。”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林瑞真的手上案子太多。分一个出来罢了。”   “可你没见他满脸不情愿吗?”郭烨不满道,“若这般说来,我们算是给他减轻负担了。”   “若你手上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案子,无端被人夺了去,你会乐意?这恐怕跟忙不忙的,没甚关系。意难平罢了。”   “好像也有些道理。最古怪还是那薛不良令。”   “嗯。”   ……   “纪姐姐,郭大哥,你们在说什么?”见到两人从公事房出来,张小萝几个便迎了上来。   “没什么,就说这人多事多也不好,开个会都比别处时间长。”   郭烨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这要是在长安,哪儿会坐到这般腰酸背疼的啊!”   “你坐着的都嫌累,我们这些一直站在外边的该如何了?”陆广白不客气地回怼。   郭烨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走,今日放衙之后,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庆祝林不良尉给我们贡献了如此多卷宗啊!叫上徐大哥他们一起。”   “喝一杯”的地点,最后定在了风十三娘的蓼风楼。   当日追查小萝行踪之时,纪青璇就曾提过蓼风楼是一家十分热闹的酒馆,如今知晓还是熟人开的,自然是要去光顾一下。当然郭烨的本意还存着捉弄一下小陆的心思,可没想到,真喝起来之后,小陆居然一反常态地对风十三娘的敬酒来者不拒,反倒让郭烨没了趣味。   酒过三巡,郭烨起身去如厕,不过,刚从茅房出来,还没来得及把那一口如释重负的气给吐出来,一个等在茅房外的小厮就用托盘送上了一封书信,道,“客人,这是刚刚有人托小人送给您的!”   郭烨哭笑不得:“你们蓼风楼做事都是这风格吗?什么信等我离茅房远一点了再给我不成吗?”   “那人特意嘱托过小人,务必要单独交给您。”小厮恭敬地说道。   “哦?什么信这般保密啊……”   郭烨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一边拆信一边随口问道,“让你送信的是谁?”   “小人不知。”   小厮答道,“戴着面纱,不过听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年轻小娘子?   郭烨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到在洛阳会有什么年轻小娘子给自己送信。   说话间,他已经把信笺拆了出来,才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猛地跳了起来。   信笺上入眼便是一笔极娟秀的字迹,郭烨记忆力极好,第一时间就认出来,当初也正是写这封信的人以坎字戒为饵,将自己诱去破林黄案的,谁知等到案子破了,这人却没了下文,真真是可恶至极!   “哼,前面的账还没算完呢!”   郭烨眼睛一眯,心道,“现在居然还敢来忽悠我!真以为藏头露尾的,我就没法把你揪出来了是吗?”   他撇了撇嘴,继续往下看去,不过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发的严肃起来。   他发现,这封信名义上是写给他的,但信上的内容却写得很没头没脑,只一句话——   “咸亨三年,长安万年县柳家,一十岁女童离奇失踪,现场未有可疑线索。”   这信上提到的案子,莫不是与自己当下在查的少女失踪案有关?   郭烨惊得一声冷汗,刚刚有些上头的酒也一下子就醒了。他尤待再看得仔细些,那信纸和信封就忽然剧烈地燃烧起来,吓得他手一松,将其抛了出去,飞在半空的信笺连落地都来不及,转眼化为灰烬。   “又来这手!”郭烨恨恨道。   无奈之下,他只得空手回了房间,把有人送信之事,和信上的内容对众人和盘托出。   “想不到郭副尉还有这样的人脉。”   纪青璇听完他的讲述,没有第一时间讨论案情,反而斜了他一眼,道,“你可真是瞒得大家好苦啊!”   “冤枉啊,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信是谁送的。”郭烨叫屈,他还想再解释两句,却被纪青璇打断了。   “罢了,言归正传吧。”   纪青璇也确实没心情与他废话,“郭副尉,你觉得信上那句话,是与我们在查的少女失踪案有关?”   “嗯。我虽不知传信之人是谁,但她每次给到的信息都与我当下所查之案或多或少有些联系。由不得我不信。”郭烨尽量含糊了自己与送信之人的关联,但是直觉又告诉他,这封信可信。   幸亏纪青璇等人也没有更多的追究,因为一直以来在郭烨身上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便是他那个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傅袁天罡,就够值得让人怀疑的了,可偏偏他又会那些个奇诡的江湖技艺,真真假假之间还真是让人摸不透他。   “咸亨三年——”   纪青璇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那是高宗皇帝时期,离现在差不多有25年了。”   “这么久!”   张小萝一阵惊呼。她一个扶余国的小郡主如何弄得清楚大唐的时间年表,原以为只是几年前的事,不想竟是二十五年前。   “若这案子真可以追溯到二十五年前,那还真不能当做普通的失踪案件来看了。”郭烨面色沉沉,“这说明这个团伙至少存在二十五年,而这二十五年间,它还在持续作案,却从未被官府捕获。”   “对。若是林瑞推测不错,那还意味着至少所有五品以下官员的府邸对他们而言几乎是如履平地。”   郭烨与纪青璇的一席话,把众人都说沉默了。原本还在庆幸林瑞给自己等人白白打下了个好基础,不想这案子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久远,要复杂。   “风雨欲来啊……”   郭烨叹了口气,正待说些什么,纪青璇突然道,“此事不能等到秋官回复再处置。我们要先一步行动!”   “嗯?”   一双双视线同时凝聚到了她脸上。   纪青璇果断道,“虽然各地的案卷每年都会给秋官抄送一份,但那照例都是简省过后的,远不如当地衙门中第一手的案卷详实。原本我们属于大海捞针,自然是等秋官这边的回复,比自己毫无目标的漫天去调查要省力。可若是我们手上有了这条信息,是不是自己找人回长安去调取,获得的信息会更为详实,可靠?”   “有理。”   当下郭烨便看向了在座的四名老不良人。自从确定了主从之后,四名老不良人就一直安守本分,连饮宴上都显得有些拘谨,以至于直到此刻,众人才再度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听纪青璇和郭烨如是说,徐问清即刻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出发。”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郭烨等人通过了考验之后,他就以几人马首是瞻,绝无二话,更不见当初的慵懒了。   “等等!”   郭烨忽然出声叫住他,道,“若是当初此案无甚线索,应该是由县衙来处置的吧?”   “对。”徐问清答道。   “那这样,你稍待片刻,我再修书一封,你到时候一并带给万年县衙的主薄。”   郭烨解释道,“县衙的行事风格,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便不多说了。徐大哥这次又是去调取多年前的案卷,难免他们会阳奉阴违。郭某曾是万年县衙捕头,和县衙里的主薄也算薄有交情,虽说人走茶凉,但总归应该还有点香火情在的。我们两厢合力,当不至于被冷落了。”   徐问清闻言大喜:“如此甚好!”   ……   徐问清走后,郭烨他们每日里能做的,除了例行的巡查,似乎也就只剩下等待了。   更让他们气闷的是,秋官处的回复也迟迟不来。   郭烨一横心,索性跑去追查起那神秘的写信人来,毕竟坎字戒的疑团,始终萦绕在他心中,哪怕明知希望很是渺茫,他也打算试上一试了。   可惜的是,对方的手脚做得十分干净,除了“年轻小娘子”这一个特征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索的痕迹,甚至连蓼风楼中的风媒,都不敢确定这女子究竟是何时进入蓼风楼,又是如何离开的。   茫茫人海,这可要到哪里去寻?   没奈何,他只得放弃了徒劳的尝试,重新开始枯燥的等待。   一转眼数天过去,郭烨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徐问清回来。这天,他又去了一趟方家,刚回来,突然房门就被敲响。   “难道是徐大哥回来了?”   他连忙跳起来去开门,然而站在门口的,却是一脸嬉笑的两小只。   “是你们啊……”   郭烨揉了揉脸,掩去失望的神色,随口问道,“徐大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李二宝答道。   接着,郭烨只觉得袖子一紧,已经被两小只一人一边给拽住了。   郭烨只觉得两双灼热的期待眼神,落在自己脸上:“郭大哥,陪我们去吃张手美的涅槃兜吧!”   “涅槃兜?”   “对呀!”   张小萝笑嘻嘻地道,“今天可是降圣节啊,郭大哥你忘了吗?”   郭烨这才想起来,大唐立国以来,以道教为国教,尊老子李耳为始祖,老子的诞辰自然也就成为了一个节日,又称为“道诞”或“道日”。节日这天,道观会设斋燃灯,以祝降圣。   “不过……张手美的涅槃兜是个什么玩意儿?”   郭烨一脸茫然地问道,“没听过降圣节还有这个习俗啊!”   “不是习俗啦!”   张小萝笑了起来,“郭大哥你来洛阳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好像对这城里的吃喝玩乐一点都不了解啊!”   郭烨脸一黑:“我哪有那个时间?”   “好啦好啦!那今天就让人家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吧!”   张小萝笑得更开心了,“张手美可不是什么玩意儿啦,是这城中一家出名的食肆,他们家每逢节日,就会推出契合节日的特色吃食,涅槃兜就是今日降圣节的吃食。”   李二宝在旁边嘀咕了一句:“现学现卖,全都是俺告诉她的。”   张小萝瞪了他一眼:“那我转述给郭大哥听,你有意见么?”   “没有没有。”   “那不就得了。”   张小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郭烨,“郭大哥,好不好啦?”   郭烨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两人抓得紧紧的手腕,苦笑道:“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不吗?”   以这两小只的怪力,他就是有心说不去,也真心挣脱不了啊…… 第112章 生年有蹊跷   在两小只的强烈要求下,郭烨几乎是被他们挟持到了南市。   直到坐进了张手美的铺子里,郭烨才得空揉了揉自己被两小只抓得生疼的手腕,一脸无奈。   等手腕上的痛楚缓过来,他抬头一看,发现这家食肆果然如两小只说的那样,应当是声名远播,里里外外都是摩肩接踵的食客,想来若不是两小只力大无穷,恐怕他们直到现在都还被堵在门外挤不进来呢。   只是人虽然进来了,但是上菜的速度就不要指望了,好在有李二宝在,听他比手画脚地讲这“张手美”的历史,倒也不觉枯燥。   原来这张手美也算得上一家代代相传的老店了,历五代后周、大隋、大唐直到如今大周而弥坚,名声反而愈发的响亮了。   要说这家店别的吃食也就一般般,但它有一桩好处,就是每逢佳节,一定会推出应景的特色吃食:元日卖元阳;上元节卖油画明珠,也就是油饭;人日卖六一菜;如今日二月十五降圣节卖涅槃兜……   “来了来了!涅槃兜来了!”   听到伙计的吆喝,李二宝好生激动,“准备好,准备好。这可是一年才吃得上一次的美味啊!”   接着只见一个小二端着一叠吃食,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在密集的人流中移动着。   他明显早就适应了这种人头攒动的场面,弯着腰,在人群中三拱两拱,就来到郭烨他们面前,给每人面前的案上放下了一碟白色的小点心。   郭烨低头一看,只见这点心只有一寸长短,像是由面皮包馅捏成的,半透明的面皮里,隐约能看到花花绿绿的馅,他拈起一个咬了一口,只觉得肉馅的鲜香和蔬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令人唇齿留香。   “果然好滋味!”   郭烨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这涅槃兜,和一般的兜子有什么说道没有?”   面皮裹馅捏制而成的食物,就称之为“兜子”,按其中的馅荤素不同,可以分为“鱼兜子”、“决明兜子”、“石首兜子”、“莲荷兜子”、“蟹黄兜子”等等,郭烨平日里倒也吃过不少,但是这专为降圣节而制的“涅槃兜”,他却真是第一次尝到。   “其实除了馅子里不能有鲤鱼、牛肉和狗肉,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了。”   这是李二宝第一次给郭烨讲解,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   “不过这家店铺的手艺是真好,要不然就是名头再响,也不会有这般多的人来吃。可惜小陆大哥不乐意凑这热闹。”说着,李二宝还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   “没事,给小陆大哥和纪姐姐他们带上一份不就行了嘛!”张小萝一边吃一边道。   随后,几人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之后,由郭烨会过账,才往徐有功的府邸走去。   南市与徐府所在的恭安坊只隔着两个坊,倒也不是太远。三人一路步行就当是消食了。只是还未进恭安坊的坊门,就见一队五六人的骑队从坊外大道上疾驰而过,扬起一路飞尘。领头那人身形魁梧,便是坐在马上看起来也比其他几个要高大许多。   “郭大哥,那人好生眼熟。”张小萝用手护着怀里的吃食,遥遥望着绝尘而去的那队人道。   “你是说为首那人?”   被张小萝这么一说,郭烨也看向过去,只见那队人在定鼎门大街的位置向南拐去,随即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确实有些眼熟,看那身形倒像是那日在泠口堡遇到的苗雄,苗大哥?”郭烨眯着眼道。   “对哦,还真有些像。还是郭大哥你眼神好。”张小萝点了点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往南是要出城吗?”   “不知。”   “别管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李二宝催促道,“涅槃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   不过,他们才刚刚进了徐府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分享美食,一道高瘦的身影就迎了上来:“郭副尉,你等让我找得好苦啊!”   “龚副尉,怎么了?你不是在不良司衙门里吗?”   迎面奔来这人正是龚四海,这些天郭烨几人借着查案之名到处乱跑,他们三个则跟着纪青璇留守衙门里处理公务,因此此时在徐府中看到他,郭烨很是诧异了一下。   下一瞬,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喜道:“难道有线索了?是不是徐大哥回来了?”   “不是。”   龚四海依旧是那副面瘫样,面色冷峻地道,“是秋官的案卷调过来了!”   “一样!都一样!走,我们回不良司!”郭烨激动道。   这些天他看似悠闲,其实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突破口摆在眼前,他哪里还会放过?   片刻之后,他们几人,连着陆广白就都站在了不良司配给纪青璇的公事房中,只见房中一张条案上摆满了一卷一卷的案卷,甚至连条案边的地上也堆了好几摞案卷。   “这些都是近些年失踪的少女?”   郭烨吃了一惊,“这么多?不是说秋官收到的案卷都是简省过后的吗?”   “那日你收到线索后,我便又将调取卷宗的时间往前提了提。这是二十五年里,所有有关失踪人口的卷宗。”   “怪不得等了这般久。我还道秋官办事拖沓,原是我误会他们了。”郭烨挠了挠头。   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惊呼起来,“你是说这是所有失踪人口的卷宗?不只是失踪少女?”   “对!”   纪青璇一副你终于听懂了的模样,“时间跨度太长,秋官允我们调取已是帮忙,又怎会费时费力地筛选呢!这事儿啊,还得我们自己来。”   这话一说完,不只是郭烨,连带后面的两小只都瞬间垮下脸来。   “早知道,俺就跟徐大哥回长安查案去了。”李二宝最不耐坐一整天翻看案卷,第一个提出了抗议。   郭烨瞪了他一点:“早知道,我便自己去了,哪还轮得到你!”   “别早知道了。你我都是奉诏入京,哪里走得了。”纪青璇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们,“还是快点查阅案卷吧!”   说完,她雷厉风行地伸手一划一拨,就把面前的案卷分成了几份,分到了众人面前,“大家都看仔细着些,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找出所有和最近两起少女失踪案相似的案子,特别是作案手法,若是有模棱两可的案子,另放一摞,稍后排查,都明白了吗?”   “明白!”   纪青璇一声令下之后,公事房中就只剩下“沙沙”的翻阅卷宗的声音。   枯燥的工作,很快就磨平了郭烨的激情。   不过只要一想起向家夫妇的泪水,方家夫妇疲惫而无奈的眼神,他就又提起精神,强迫自己在一卷卷泛黄的故纸堆中,去寻觅那可能的线索。   幸运的是,有梁得尚、龚四海和任斗牛三名老不良人的加入,让他们的效率着实提升了不少,这几个人都是在不良司里待了多年的老人,且不论查案水平如何,就只查阅卷宗的速度就是几个郭烨都没法比的。   在梁得尚第二次分走郭烨手中的卷宗之后,日头已经西斜,昏黄的余晖透过窗子,落在条案上,把一堆堆分列整齐的卷宗拉出老长的影子。   只可惜,条案上的卷宗是看完了,垒在地上的还没有动……   “好了,辛苦大家了。”   纪青璇莞尔一笑,嘴角美妙的弧度堪与天边的晚霞争艳。   只见她拍了拍一摞整理出来的卷宗,道,“今日先回去吧,再晚些坊门关闭,我们可就真的只能在此地奋战了。养足精神,明日努把力,看完它!”   纪青璇话音刚落,众人瞬间就瘫在了坐席上。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收拾了条案上的卷宗,打道回徐府,大家谁都不想错过了宵禁,被关在不良司衙门里看卷宗。   ……   如此反复两日,郭烨直觉自己的老腰都要断了,这堆在地上的卷宗才终于看完了。   不过还没来得欣喜,纪青璇一句话就让整个公事房中瞬间哀鸿遍野。   “所有能确定和最近两起失踪案类似的案子,都已在此了。大家今晚做好秉烛夜战的准备吧,我们一鼓作气!”   “啊!”   “为何要一鼓作气?”   “不要了吧?”   ……   可惜,抱怨归抱怨,该干的活儿还是逃不了的。认真起来的纪青璇,可是比铁娘子更可怕的巾帼英雄。   在她的监督下,众人草草用过晡食,就又投身到卷宗的海洋中去了。   好在经过这几天的筛选,此时的范围已经缩小了不少,在反复的讨论和推敲之后,终于总结出了几处可能的疑点。   “从表面上来看,这些失踪的女童除了失踪时的状况同样诡异之外,她们的出身、环境、地点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彼此间也互不认识,但若是详究各地失踪的人数分布,各地都有,但是京畿附近居多。”郭烨一边翻阅自己抄录的卷宗一边道。   “那是不是可以说明,这伙人主要的活动范围在京畿附近?”李二宝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会不会是绑了这些小娘子,供京畿地区的大人物……”任斗牛原就是个嘴快的,此前听他们说了水月庵的事,这会了就立马就发挥了想象。   被他这么一说,郭烨等人也是一愣。这么说来,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梁得尚冷冷问道,他比几个年轻人都要更圆滑,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可能隐藏的凶险。   “查啊!为什么不查!”   郭烨冷笑道,“这次可没有个李梦白来给他们说情了!”   “就你能耐!”   纪青璇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说说,你还看出什么来了?别只会说大话。”   郭烨被她堵了一下,眼神在卷宗上一扫,突然笑道,“我还看出来,这伙人最近的口味,偏向于十岁、十一岁的小娘子……”   他指着卷宗道,“你们看啊,最近失踪的一个是十一岁,去岁腊月失踪的是十岁……”   他本来是信口一说,但说着说着,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闭上嘴认真翻阅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意识到他发现了什么,纷纷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郭烨蹙眉道,“似乎最近几年失踪的小娘子,其实都是同一年生人。”   “你们看,向家的女儿是上元节失踪的,十一岁。方家的女儿是去岁腊月里失踪,时年十岁,换句话说,两人是同年所出。”   郭烨快速地翻动卷宗,挑选自己需要的资料,“然后你们再看这个小娘子,她是前年在长安失踪,时年九岁……还有这个,这是凤翔府大前年的案子,八岁……看,这么一推算,她们应当都是同年所生!” 第113章 世事多阻碍   “向家女儿十一岁,那便是丁亥年生人了。”纪青璇思索了片刻道,“大伙儿一起再找找,可还有丁亥年生的。”   如此又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大家这才将卷宗里失踪女子的生年全部统计完成。因为秋官处的卷宗记录都是简省过的,且人口失踪实算不得什么重案大案,故而卷宗里只记载了失踪者失踪时的年龄,并没有详细的生辰八字,偏偏这些女子失踪的年份又各不相同,郭烨等人只得一个一个的推算。   “有意思嘿!”   郭烨看着几堆分门别类后的案卷,笑道,“这些个被掳走的小娘子,要么是丁亥年所生,要么是辛巳年所生,还有极少数癸亥年生的。除却这些年份之外的,或是案发时的状况不同,或是人后续被找回。”   “丁亥年是十年前,辛巳年是十六年前。这中间断了五年。癸亥年是三十四年前,中间又断了十七年。”纪青璇不由皱起了眉头,“为何要这般挑人?用意何在。”   “若是知其用意,这案子就破了。”   郭烨无奈地摊了摊手,“怪不得这伙人这么些年都不曾落网,这断断续续在各地作案,若非大量的案卷放在一起,还真发现不了。”   “你们忘了一件事。”一晚上都不曾开口的陆广白这时候突然出声了。   “什么事?”众人齐齐看向他。   “这里面并没有密信里说的那个案子。”   郭烨猛地一惊,随即又是好一通翻找。   若是按照密信中所言,二十五年前失踪,失踪时十岁,世人惯以出生计一岁,那便是三十四年前生人。可是,正如陆广白所说,癸亥年生人的失踪女子中,并没有长安万年县柳家的信息。   “这……”   “要么是这封密信所述之事并不属实,要么就是当时这个案子不知为何并没有上报秋官。还有一种可能性——”   纪青璇停了停,继续道,“柳家并未报案!”   “但是若非有这封密信,我们最多会如林瑞一般,调取近五年的卷宗,决计不会追到二十五年前,由此可见这密信的方向是对的。可若方向是对的,密信中也再无其他有用的信息,实在不必杜撰一个人出来。”郭烨道。   “所以,这案子应当是属于后两种可能。”   “那老徐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咯。”任斗牛依旧快人快语,“要查二十五年前县衙处置过的案子,已是不易。若其中还有些什么猫腻,又或者苦主压根没有报案,岂不是更难?”   众人闻言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我们要不要通知徐大哥?”张小萝怯怯地插嘴。   “通知一下吧。我来安排。”纪青璇无奈道,“还有其他的发现吗?若是没有,便散了吧。”   “有。”还是陆广白清清冷冷的声音。   “小陆大哥,你竟看得这般仔细!”张小萝有些惊讶地看向陆广白,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出这么多问题的。   “仵作本就需要细心。不过,我不知这算不算得是发现。”   “说来听听。”郭烨最是了解陆广白,知他不会无端端提出问题。   “刚刚郭副尉提到的凤翔府的案子里,有一笔记载,同日凤翔府还有一名丁亥年出生的女子失踪,三日后却被人发现暴尸荒野。”说完陆广白将记有这一事件的卷宗递给了纪青璇。   “死了?怎么死的?”郭烨问。   “案卷上只得寥寥数笔,并无详细记载。”纪青璇抬起头来道,“许是因为出了人命,故而并没有录入在失踪案的卷宗里吧。”   “莫不是,我们还要派人去凤翔府查一查?同日同地,且也是丁亥年生人,那便很有可能是这伙人所为,可这人偏偏就死了……”   “我去!”   任斗牛像是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急急说道。   随即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纪不良尉和郭副尉你们几个不是离不得洛阳嘛。那便由我跑这一趟吧。”   ……   随着任斗牛奔赴凤翔府,少女失踪案的调查又一次陷入了停滞。因为连着几日的辛劳,且案情又无更多的线索可以追查。这日休沐,郭烨直接睡到了个日上三竿。   “郭大哥,快醒醒,徐大哥来信了。”李二宝的大嗓门,划破了徐府后院的寂静。   “这么快?”   郭烨猛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披衣而起,隔着门扉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呃……这个……”   李二宝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支支吾吾,“俺也不是太清楚,徐大哥从长安派了一个不良人带信过来,俺只听说他没拿到卷宗,就急急忙忙地来叫你了……”   郭烨哭笑不得:“行吧。稍等我片刻,我收拾收拾便来。”   ……   当郭烨来到厅堂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一个眼神灵活的小个子坐在众人对面,想来就是徐问清派回来送信的不良人了。   “郭副尉。”看到郭烨进来,小个子不良人连忙起身。   “别,你坐下,跑这么远辛苦了。”   郭烨摆摆手,自行走到纪青璇身边的席位坐下,方才问道,“徐大哥的信上说了什么?”   “徐副尉在收到纪不良尉的通知前,便已经去寻了万年县县尊调阅卷宗。谁知那县尊竟称徐副尉所需的卷宗有一大部分都于前任县尊手上走水遗失。”小个子不良人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放屁!”   郭烨大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前任县尊就是朱有德,当时郭烨还在捕头任上,可从没听说过储存卷宗的库房发生过走水事件。   更让他愤怒的是,朱有德纵有万般不好,居然死后还要被人泼上一盆污水,简直是欺人太甚!   喘息了两声,待心中怒气稍平,郭烨才问道:“我给他的那封信呢?官面上走不通,他就没有私下里去寻寻万年县衙的主薄?”   “寻了,主薄也需些时日方可确定,且纪不良尉传信说这案子也有可能并未上报县衙。”   “嗯。”   郭烨长吐了一口气,问道,“那徐大哥可还有说些别的事?”   “他已请求司里协助,重新调查当年之时,只是……”   不良人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含糊其辞道,“只是司里的情况各位也知道,这案子又过去时日长久,想要调查清楚,也需些时日。”   “知道,知道。”郭烨不禁哑然失笑。   纪青璇也安慰他道,“你不用那般紧张,照实说便是了。”   “就是。”   张小萝笑嘻嘻地问道,“我们离开长安这些时日,长安可有新鲜事情发生啊?”   她原不过是一句客套的玩笑话,哪曾想小个子不良人说出的下一句话,却是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丽竞门的万国俊死了。”   “咳咳咳咳!”   短暂的死寂过后,郭烨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夸张咳嗽。   他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郭大哥!”   李二宝连忙跑过来,给他捶背顺气。   只是他那手劲可想而知,这一顿捶好悬没把郭烨的心肝脾肺肾一起捶出来。   “够了够了!”   郭烨连声求饶,待李二宝停手之后,他才看向小个子不良人,问道,“万国俊怎么死的?被天收了,病死的?”   “不,他是惹了众怒,被陛下流放了……”   “竟有这回事?我们怎的一点消息都不曾听说?还是女皇陛下英明!”郭烨发表完疑惑,还不忘由衷地赞美一句,其他人也连连点头。   “应当是我们去查白骨案时的事吧。义父最近似是在忙着陛下封禅泰山之事,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了。怕是因为这些事都压在了一起,我们才没有收到消息。”纪青璇分析道,“可流放归流放,他怎的又死了?”   “被人杀了!”   说起这件事,小个子不良人的神色一场兴奋,开怀道,“他这辈子作恶多端,得罪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壮士下的手,把他刺杀于南岭外的客栈中。据说当时身中几十刀,当场死于非命,尸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押送的官差发现。丽竞门的人都忙着处理这事,似是神都这边也派了人去。”   “痛快!”   郭烨用力一拍大腿。   “长安还有别的消息传过来吗?”纪青璇问。   “没有了。”   “好,你先下去歇着吧。”   待小个子不良友退下,纪青璇才合拢双手道,“万国俊死了,此事的确算得上一桩喜事……”   “啧啧,难怪在向家的时候,丽竞门的人行事反常,敢情是丽竞门倒霉了啊。”   郭烨明显还沉浸在欢乐中无法自拔,笑道,“我就说嘛,以女皇陛下的英明神武,怎会容忍这些恶犬给朝廷抹黑呢?”   “行了,大家心里有数便是了。”   纪青璇蹙了蹙眉,“万国俊之死,与我们当下所查的案子并无关联。大家还是把注意力转回到案子上来吧。”   “这还有什么好转的。”   郭烨耸耸肩,“事情不是很明白了吗?此案推导到当下,已是再无线索可推了。只能等徐大哥和任大哥他们的消息,才能再行定夺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般干等着?”   “干等倒不至于。”   郭烨摇摇头,“依我看,我们现在应该把失踪少女生年的线索通报给薛不良令了,好让司里知晓我们调查的进度。至于之后是另行安排任务给我们,还是由司里出面向万年县衙以及凤翔府衙门要求协助,都是上面要考虑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了。”   “就这么办!”纪青璇沉吟片刻,终于拍板道。   当日下午,郭烨就陪同纪青璇一起,把前几日整理出来的卷宗呈送到了薛不良令的面前。   “你们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出色些。”   在仔细浏览过卷宗,又听取了两人的汇报之后,薛不良令面色沉静地夸奖了一句。   以他的性格而言,一句“出色些”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夸奖了。   “不良令谬赞了。”郭烨和纪青璇低头道。   “不用太谦虚。”   薛不良令摆摆手,“本令这里可不是付瘸子的醉仙居,在这洛阳不良司,素来是能者上,庸者下,你们能在如此短的时日里,查到林瑞都没发现的线索,那就证明你们有这个能力,不必故作姿态。”   “是。”   “本令也知道你们此来的意思。”   薛不良令继续道,“不过眼下本令手上,也没有适合你们的案子。你们便安下心来,继续侦办此案吧。至于万年县以及凤翔府那边,本令自有主张,你们不必担心。”   得到了薛不良令的首肯,郭烨和纪青璇终于安下心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不良司衙门,郭烨道,“纪娘子若是无事,便先回吧,郭某还有些私事要办。”   纪青璇狐疑地盯着他:“私事?你在洛阳有何私事?” 第114章 追踪出异事   “是私事,如今倒也并非全是私事了。”   郭烨的话说得不甚清楚,见纪青璇没听明白,他又补了一句,“我打算去蓼风楼走一遭。”   “你想查那密信之事?”   “纪不良尉果然聪慧过人。”   郭烨冲纪青璇竖起一根大拇指,又道,“虽说暂时还看不出那人的意,但她既然能提点我们,且提点的事情便是秋官的卷宗里也不曾记载。那此人手上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线索,反正此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把她找出来。”   “可那日你不就问过蓼风楼的人了吗?她们也未曾看清此人的行踪。”纪青璇不解当日都不曾留下蛛丝马迹,过了这些日子郭烨为何还要再去找。   “那你就小太看风十三娘了。”   郭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作为消息最灵通的风媒,却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摆了一道,想来咱们这位十三娘子也是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吧?当日空口白话的问她,她自然是不知的。”   “你是说,你是要去买消息?”纪青璇挑了挑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郭烨。却见他笑而不答。   ……   既然把话挑开了,纪青璇也无事,便与郭烨一同去了蓼风楼。   两人才在蓼风楼坐下没多久,风十三娘曼妙的身影,就已经伴随着一阵香风和一串悦耳的铃铛声出现在了雅间门口。   不过她美目一扫,发现来的只有郭、纪二人时,俏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失望:“怎么陆郎今日没来?”   “他有自己的事。”   郭烨轻笑一声,调侃道,“何况要是真带他来,十三娘子怕也没法跟我们好好说话了吧?”   “那倒是。”   风十三娘一点都不觉羞涩,坦然应了下来,然后在两人对面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纪不良尉和郭副尉今日来奴家这蓼风楼有何贵干?”   “我们想来喝酒不成吗?”   郭烨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记得蓼风楼应该是酒馆没错吧?”   “郭副尉别拿奴家取笑了。”   风十三娘娇笑着,一口就叫破了他的托辞,“若是郭副尉你独自一人前来,奴家还勉强能相信你这话,不过连纪不良尉都一道来了,你们不良司当真闲到这种地步了?”   “好了,闲言少叙。”   纪青璇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试探,道,“我们今日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求?求倒是不必了。我蓼风楼是个做买卖的地方,可不是个善堂。”风十三娘早就对郭烨的吝啬嗤之以鼻,此时一听有事相求,立马就表明了态度,“若有买卖与我做,便说来听听。若是没有,看在我家陆郎的份上,奴家今日就请你们吃一杯酒水罢了。”   “确是我说错了。”   纪青璇微微提高了些声量道,“我不良司要买一个情报!不知这买卖,十三娘子做是不做?”   “纪不良尉……”郭烨有些吃惊,可话还未完,就见纪青璇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风十三娘有些意外地看了郭烨一眼,有转向纪青璇,笑着道:“既是不良司的买卖,便是看在付大人的面上也是要做的。只是这银钱……”   “放心,这钱一分不会少你的。”纪青璇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金子,递了过去。   风十三娘的态度瞬间便变得极为热情,接过那金子,在手中掂了掂便揣入了腰间的佩囊里:“纪不良尉,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纪青璇不再开口,只看向郭烨。   郭烨了然,直接道:“关于当日给郭某送信的年轻小娘子,不知十三娘子究竟查出些什么来了。”   风十三娘面色一变,檀口微张正要说什么,郭烨已经摆摆手道:“莫说你没查她。你等风媒做的就是搜集消息的买卖,突然出现一个给不良人送信的神秘人,我不信你们会不去查查她的来历。”   “哎。郭副尉慧眼如炬,奴家也不瞒你了,自从那天以后,奴家的人确实又去追查了那小娘子的下落。”   郭烨伸出手指轻叩桌面,问道:“结果呢?”   “当日,他们一路追到了通济坊的一所宅子里,随后,似是被那小娘子发现了,奴家的人便不敢再逼得太紧……”   “通济坊?”郭烨才到洛阳不过月余,那些大的坊,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通济坊似是没有听说过。   “那是洛阳城最西南角的一个坊,连着通济渠。”纪青璇轻声道。   “哦。”郭烨点了点头,“后来你们可有探查过那所宅子?”   “当然有啦!”   风十三娘瞪了郭烨一眼,“那日奴家特意令手下的人在那宅院外蹲守,打算等日后再寻时机一探究竟,哪知当晚那宅子中就走了水,直接把整个院落烧了个精光。”   “那女子呢?”   “从头到尾,那宅子中都没有任何人出来,仿佛……烧的就是一所空宅子一般!”   “没人出来?”   郭烨一挑眉,和纪青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猜测,“可是屋中有密道?”   “奴家也是这般想的。”   风十三娘道,“可惜这走水呀,不但烧光了所有线索。便是那现场,如今还被金吾卫封锁着,奴家的人也无力混入,只能凭空猜想罢了。”   “还真是大手笔啊!看来我们又缀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郭烨摇摇头,感叹道,“行事果断、作风隐蔽,兼之还深明狡兔三窟的真谛,是个人物。”   纪青璇有些不甘心:“若是本尉再添些价码,可否请十三娘子的人马继续追查此事?”   “生意上门,我们自然不会不做。”   风十三娘掩口一笑,弯弯的眉眼风情万种,“不过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奴家倒觉得,两位不妨再往下听听看,说不定可以省下一笔花销呢!”   “十三娘子这话是何意?”   “咯咯咯。”   风十三娘轻笑起来,“郭副尉也莫要太看不起我这蓼风楼的人马了,虽然直接追踪那女子失败了,不过我们也不是一点成果都没有的。”   郭烨挑了挑眉,没吱声,因为他知道风十三娘这话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那风十三娘继续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凭空出现,追踪受挫之后,奴家便遣人去调查了近些日子出没在那宅院附近的陌生女子,郭副尉你不妨猜猜,奴家发现了什么?”   郭烨依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十三娘。   风十三娘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道,“我们询问了那宅院的附近的街坊,从一位更夫口中得知,原本那处宅院是空置的。年前,也不知何时住进了一个极美的白衣小娘子,只是这小娘子每日里深居简出,且黄昏之前从不现身,便是出门也是带着同色帷帽,他也只远远看到过两次。”   “既是带着帷帽,他又如何知晓这小娘子长得极美?”纪青璇忍不住问。   “看身形,猜的。”   “哦。那更夫是看身形猜测所得。以风十三娘的手段,不至于也是猜测的吧?”   “自然不是!奴家按那更夫所言,按此女的身形,将其带了帷帽的图影绘好,与来蓼风楼饮酒的监门卫副尉打探过。巧合的是,年前有日夜里下了一场雪,第二日宵禁解除后,还真有这么一位同样穿了一身白衣,带着同色帷帽的小娘子入城来,当时正是那监门卫副尉当值。因那小娘子形色匆匆,便被拦下,要求摘了帷帽查验身份。他当时对那小娘子的容貌惊为天人,因此印象极其深刻。”   “竟连前日下雪都记得这般清楚?这监门卫副尉倒是个好记性。”纪青璇有些惊讶道。   “错了。不是那监门卫副尉好记性,实是那小娘子太过美貌,让人见之难忘。”风十三娘纠正道。   “不知那女子是何来路?”郭烨终于开口了。   “奴家还以为郭副尉你真能忍得住呢,想不到听见美人儿的消息,还是按捺不住了啊。”风十三娘调笑道。   “十三娘子莫要挤兑郭某了,还请说正事吧!”   “郭副尉真是心急呢,得了,那奴家便不逗你了。据那名监门卫的副尉所言,这名女子的路引来自长安,而她入城的那日是除夕前三日。”   风十三娘促狭道:“奴家看这小娘子所行之事,她莫不是跟着郭副尉从长安来的?郭副尉你别是在长安惹了什么风流债,让人家小娘子一路追到了洛阳。”   “十三娘子说笑了!”   郭烨心里一紧,下意识往纪青璇那边看了一眼,却只见她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就像是没听见风十三娘的话一般。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知十三娘子可还有别的线索告知郭某?”   “没有了。”   风十三娘正色道,“这女子来历虽然神秘,但在这洛阳城中行事低调,想来除了郭副尉,也不会有人想买她的情报。我蓼风楼在她身上也看不到多少油水,人力物力却也花了一些,再追查下去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郭烨想了想,认可了她的说法:“那小娘子的图影画像可还有,不知可否给郭某一份呢?”   “这怕是难办了。”   “莫不是还要收钱?”   “不不不,实则是那日那监门卫副尉见了那图影着实喜欢得紧,便要了去。其实就是个带了帷帽的人影,也不知他喜欢个什么劲儿。”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郭烨的意料之外,但是转念想想,这是不是也从另一方面再次证明那小娘子的容貌确是极美呢?便是只见过一面,也令那监门卫副尉念念不忘。   既然再问不出什么消息了,郭烨便与纪青璇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风十三娘还跟在他们身后嘱咐道:“二位回去之后,切记提醒陆郎常来奴家这里坐坐,奴家可是又为他寻了些新奇的大食香料呢。”   “这十三娘子同一套把戏到底要用多久,也就小陆会上钩啊!”   郭烨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又转身问道,“纪不良尉,咱们接下来往哪里去?”   谁知他入眼所见,却只有纪青璇俏脸上的一片寒霜。   “郭副尉,刚刚那锭金子,算是我借你的。记得要还。”   说完,纪青璇便径直扬长而去,只留下郭烨一个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不是说不良司买消息的吗?怎的又要他付钱! 第115章 春社两相邀   郭烨一路郁闷地跟在纪青璇的后头往回走。   “喂!”   纪青璇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你为何不问风十三娘要一张监门卫副尉口述的肖像图影?”   郭烨本在低头思考,这一停顿,好险没有撞到纪青璇的身上,他赶紧退开一步说道:“你没见我们问图影时,风十三娘只说了那更夫口述的图影,没有说那监门卫副尉口述的图影吗。说明她压根没让人画。至于为何没有让人画,我估摸着是那监门卫副尉并不知道风十三娘兼着风媒的买卖。对于一个不甚要紧的人物,风十三娘也犯不着暴露自己让他去口述那小娘子的模样。”   郭烨继续道:“罢了,若真是那般美貌的小娘子,我能记不得?如今一点印象都无,说明我压根不认得她。且那小娘子行踪诡秘,便是有那画像怕是也无济于事,何必徒劳。”   他话音刚落,就见纪青璇又是一声不吭地自己走了。   “哎,怎么又走了?!等等我呀!”   ……   此后几日,纪青璇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生人勿近的模样。郭烨想问一句究竟是怎么了,却总是没有机会问。   因着徐问清和任斗牛都未有消息传来,郭烨便也无太多事可做。故而这几日的黄昏之后宵禁之前,他都会不时去到通济坊附近溜达一圈,又或是直接住在了通济坊内的客栈。要知大周的宵禁,主要针对的是坊间的纵横主干道,夜里坊门一关,坊内的夜禁倒不是那么严格,小心些也是能够走动的。但是,毫无意外,并没有什么一身白衣,戴同色帷帽的小娘子出现。   ……   “郭大哥,明日你还要出门吗?”这日接近黄昏,郭烨正准备出去撞撞运气,却见张小萝迎面走了过来。   “不一定。你可是有什么事?”郭烨疑惑。   “明日是社日,我们也收到了‘转帖’,要去街尾参加社日,不去可是要被罚酒的。”   社日?   直到张小萝提醒,郭烨才发现忙忙碌碌间,都不曾注意到街道两侧槐树的枯枝已经吐出了点点新绿,这漫长的冬日竟已悄然结束,社日的祭典就在眼前了!   所谓“社”,就是土地神的意思,社日,就是老百姓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节日,春社日祈求五谷丰登,秋社日答谢土地神和五谷神的恩典。这即将到眼前的当然是春社日。   春社日这一天,民间结社需要酿中和酒,祭句芒种,并且在社树下搭建芦棚,大家一起杀鸡宰羊祭祀社神,祭奠之后再共享酒肉,也算得上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节日。   而通知社日活动时间、地点的帖子叫作“转帖”,转帖只有一份,会在街坊四邻各家之间传递。   因着这一习俗,春社这天,郭烨也和众不良人以及街坊四邻一起在芦棚下参加社日狂欢。   在社正主持祭祀过后,鼓乐声响起,“赛神”开始了。这时,纪青璇端着一杯宜春酒来到郭烨身边,将酒杯递给他的同时,问道,“这两天可有收获?”   郭烨的行动并没有瞒着自己的同伴,同样,在他打算另辟蹊径,寻找那位神秘小娘子的同时,纪青璇等人也没有停止对失踪少女的调查,遗憾的是,无论哪一边,都收效甚微。   “没有。看来真的要等到徐大哥他们回来才行了。”   郭烨接过酒杯啜了一口,旋即皱起了眉头,抱怨道,“想不到洛阳的宜春酒也这般难喝。”   “临时酿的浊酒,能好喝到哪里去。”   纪青璇瞥了他一眼,“不过是喝个喜庆罢了。据说这酒能治耳聋,其他酒再好喝也没这功效,别挑剔了。”   “我又不聋。”   郭烨耸耸肩,把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这时装着神佛雕像的彩车游行队伍刚好用郭烨面前经过。   “大抵最近看到的尸体太多了些。我都觉得再这样下去我该遁入空门去当和尚了。”郭烨道。   纪青璇闻言不禁嫣然一笑,正要挤兑他两句,突然一个温文尔雅中又不乏硬朗的笑声在一旁响了起来:“那可不成!郭兄你若是入了空门,这神都洛阳的风云怕是都要失色不少啊!”   “嗯?”   郭烨和纪青璇扭头一看,只见王无择风度翩翩地站在离两人不远处,满脸笑意。   “无择兄!”   郭烨一喜,随即笑道,“无择兄真是高看郭某了。”   “那可不是高看,父亲对郭兄还有不良司的几位都是青眼有加,若非诸位都是不良司的贤才,说不定他都要动了心思把诸位要到自己帐下了呢!”   “王大将军?”   郭烨愣了一下,虽然年后已有王孝杰起复之事已然落定的消息,但此刻真正看到王无择身上的白衣被青色的官服所替代,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王无择含笑点头,直接承认了他的猜测,“父亲已经正式被陛下起复,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不日就要出征,全权统领征讨契丹逆贼的事宜了。无择身为人子,也将随大军出征。今日冒昧来访,便是带来父亲的邀请,请不良司诸位贤姊弟能百忙抽空,赶在父亲征讨契丹前到府上一叙。”   “王大将军太客气了。当日之事,不过是我等不良人分内之责,岂敢当大将军一句谢?”   听了王无择的话,不但郭烨动容,连纪青璇都觉得受宠若惊,以王孝杰的身份,又到了即将出征的时候,此时应当忙碌无比,居然还能在百忙中邀请他们去府上做客,这个诚意真是足得无法言喻了!   当下二人也是投桃报李,邀请王无择在社日的筵席上坐了下来。   “无择兄,前些日子纪不良尉曾修书一封,让一位少年剑客来投奔你,不知他后来可曾去了?”   酒过三巡,郭烨看到张小萝背上的大剑,忽然心头一动,问起裴旻的下落来。   “你说的是裴旻吧……来了,来了。”   王无择嘴上应着,脸色却变得极其古怪。   郭烨见状,心里不由得一紧,裴旻那古怪的性子他可是领教过的,当下忍不住心中忐忑,低声问道,“无择兄,那小子莫不是闯了什么祸吧?”   “闯祸?那倒是不曾……”   王无择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微微扬起,“就是有些不太懂礼数。那日他拿着书信,直接闯入了我们府上,被父亲的亲卫拦住,他还说那些亲卫功夫不行,把那些叔伯气得呀……”   “啪!”   郭烨一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以他对裴旻的了解,后者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来,而且他说王孝杰的亲卫不行,那还绝不是嘲讽,他都可以想象那小子当时真挚的眼神和微带羞涩的语气。   不得不说,他那副样子,可比故意嘲讽还要气人得多了。   “无择兄,真是抱歉。”   郭烨连忙离席,给王无择作揖,“都是小弟出的主意,一切罪责,都由郭某承担。还请无择兄在大将军面前多多美言,看在裴旻年少无知的份上,莫要和他计较。”   “计较?不会不会,郭兄误会了……”   王无择终于笑出了声,连连摆手道,“父亲乃是爱才之人,当日裴旻和亲卫队的叔伯们切磋之后,父亲对他可是喜爱有加,直接招在帐下作了亲卫,还视同己出。有时便是我这个亲子看了都觉得心生妒忌呢!父亲说了,这次请你们过去,其中一个因由便是想好好感谢各位为大周挖掘出了这么一块璞玉!”   “啊?”   闻听此言,饶是以郭烨的伶牙俐齿,一时也被噎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上门打了人家的亲卫,还被待若上宾,难怪刚才王无择的表情会那般古怪了。   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王大将军心胸如海……郭某自愧不如!”   王无择笑了笑,“待几位去了寒舍,自然就能看见裴旻了。他对你们也甚是挂念呢!”   “这个自然。”   郭烨连忙拱手。   交谈间,那厢社神的祭典也已经完成,被整治成大块的肉食也很快被分割开来,端上芦棚,请各人享用。   郭烨等人自然也各自分到了一大块肉食。   不过,就在郭烨夹起一大块炙羊肉,放进嘴里撕咬时,突然一块夹在肉中的硬物,把他的牙给硌了一下。   “哎哟!”   他低呼一声,“这肉里怎的还有碎骨头?”   说着,他低下头一看,却只见从肉中露出的并非是骨头,而是半块泛黄的竹简,上面用郭烨熟悉的清秀笔迹刻写了一行字:   “三月三,伊水畔。妾等君来,不见不散。” 第116章 女皇封东岳   “三月三……上巳节?”   郭烨在心里一盘算,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自己前些时日寻得团团转,却不见其踪影,今日不寻她了,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郭兄,怎么了?”王无择和纪青璇本来正在交谈,见他举着羊肉突然停在那里,不由奇怪地问道。   “哦,没事。”郭烨回过神来,手一缩就把竹简收进了自己袖子,然后笑着回答道。   纪青璇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扭头继续跟王无择交谈起来。   只是郭烨却已经无心吃喝,他探手入怀,轻轻抚摸着那一枚冰凉的玉戒,不禁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春社日的祭典,很快在一阵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送走了王无择之后,郭烨等人各怀心思,回到了徐府中。   然而让他们大吃惊的是,一贯忙碌、不见踪影的徐有功今日竟然已经在府中,且正坐在厅堂里等着他们!   “王公子已经走了吗?”徐有功温和地笑道。   王无择今日到来之事,徐有功虽未在场却也听管家说起了,故而有此一问。   “嗯,走了。”众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纪青璇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   “你们这些孩子啊……”   徐有功见众人一副诧异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这府邸可是我家,我待在自己家中也值得你们这般奇怪吗?”   “不,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郭烨反应最快,忙解释道,“只是徐帅您公事繁忙,我们……我们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徐有功也不再逗他们了,正色道:“不错,今日我留下来,确实是有事要与你们交待的。”   “请徐帅示下。”郭烨一行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恭敬地低下了头。   虽然和徐有功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他们已经了解了这位不良司最高统帅的性格。在平时,这就是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如果他用这么严肃郑重的语气说话,那非得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果然,徐有功接下来一开口,就是震动社稷的大事:“陛下已经决定封禅泰山的日期,不日就要出发。本官亦将会是随行的文武官员之一。”   郭烨等人默默地听着,没有回应,也没有发问。   封禅是大周帝国最高层面的事情,他们根本无从置喙。   毕竟在女皇心意已决的情况下,连徐有功都无从劝谏。   “当然,封禅和你们无关。”   徐有功话锋一转,问起了和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我听闻,前些日子你们被林瑞刁难了?”   “算不上刁难,只是我们初来乍到,与洛阳这边的同僚配合起来难免有些摩擦罢了。”纪青璇谨慎地回答道,她可不是那种会背后说长道短的小人。   “你们都很不错。”   徐有功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事情的来龙去脉,薛讷都与我讲了,这段时间,你们表现出来的,无论是应对还是能力,都不比洛阳这边的精锐不良人差上分毫。”   郭烨等人这才明白,徐有功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大管不良司的事情,但其实所有人的活动,都被他看在眼中。   “林瑞那脾气我也知一二,其实他无甚坏心,只是有些孤傲罢了。你们也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有怨气。”徐有功继续笑道。   “孩儿/卑职不敢。”纪青璇和郭烨等人连忙表态。   “原来只是不敢啊,看来你们心中还是有怨气的。”   徐有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到纪青璇似乎想辩解,他摆摆手道,“之前我不管不问,只是觉得陌生环境或许能给你们多一点历练,反正有我在不良司中镇着,也不怕出什么乱子。不过如今我这一走,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这样吧,明日例会,便由我出面与你们说和一下,以后查案之时互相协作,也省得他们再拿你们当外人看待便是。”   “听凭徐帅决断!”   事实证明,徐有功在不良司中的威望,远比众人想象的还要高许多。   在第二天的例会上,他破天荒地出席了会议,在简单交待过自己离开后不良司接下来的大事方针以后,他便谈起了纪青璇这一卫人马的事情。   不过他才刚一开口,包括洛阳不良令薛讷在内,所有不良尉全都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没有抗拒,也没有狡辩,一个个拍着胸脯说要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原本最排外的林瑞甚至主动过来给郭烨他们道了个歉,笑得真诚无比,至于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良司开完例会的当天,徐有功就离开了徐府,尽管没有女皇陛下确切的行踪,但郭烨他们还是能推断出来,封禅的队伍,现在应该已经在启程前往东岳的路上。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当郭烨再走在洛阳城的大街上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就仿佛在女皇陛下离开之后,整座城池都失去了主心骨,充满了一种风雨飘摇的动荡感。   “错觉,一定是我的错觉。今日的洛阳,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郭烨望着人流如织的大街,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可无论他怎么安慰自己,心中总像有股阴霾挥之不去。   急急又往前行了几条街,郭烨等人的目的地便到了。   原来,今天正是他们和王孝杰约好登门拜访的日子。   身为女皇陛下钦点的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在洛阳城中自然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宅邸。   不过,当他们走到王孝杰府邸门前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却不是任何王家的人,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苗大哥?!”郭烨失声道。   只见一个昂藏大汉正从王府中昂首阔步而出,正是他们当初来洛阳路上遇见的墨家传人苗雄!   “嗯?”   苗雄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郭烨他们,也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然后才笑了起来,“原来是你们啊。”   “是啊!苗大哥,你怎会在此地?”郭烨高兴地说道。   他跟这个坦荡磊落的机关师,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苗雄笑了笑,正要说话,一个惊讶的声音突然从苗雄身后传来:“你们竟相互识得?”   郭烨扭头一看,只见王无择站在王府门口,明显是刚刚才送苗雄出来,此时正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们。   “无择兄。”郭烨拱拱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王无择这句话中的惊愕意味,已经超过了应有的程度,心有疑惑,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倒是苗雄看看王无择,再看看郭烨他们一行,那视线还特别在纪青璇和郭烨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即浮起一抹恍然大悟的苦笑。   “哈哈哈,郭老弟,纪娘子,原来世上竟真有这般巧合之事……苗某还在疑惑,在洛阳中哪来这许多的少年英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给他这么一说,郭烨心中疑惑更浓,可还不等他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苗雄已经冲着王无择道,“王公子,今日叨扰了。请再次代苗某向大将军致歉,当日之事,苗某必会给他一个交代!告辞!”   王无择面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拱了拱手道:“好说。”   苗雄又看向纪青璇和郭烨,还有他们身后的一众不良人:“诸位,苗某今日还有要事,不便多留,希望来日还有对饮之时。无论如何,能识得诸位,是苗某毕生的荣幸。后会有期!”   “苗大哥……”郭烨的手才刚刚抬起,苗雄却已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郭烨忽然觉得,这个伟男子的心中似乎埋藏了太多的情绪,似有得脱樊笼的轻松,也有心力交瘁的疲惫,但不管是什么,都仿佛挡不住他那坚定的步伐,转眼,他高大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处。   “真没想到你们跟苗雄居然相互识得。”   这时,王无择才开口感叹了一句,然后微微欠身,“父亲已经在正厅等候诸位了,请!”   “无择兄请。”   郭烨拱拱手谦让了一句,登门而上。   在向着厅堂走去的同时,他忍不住问道,“无择兄,苗雄究竟是何人?”   “啊?你们跟他不是认识吗?”王无择脚步一顿,回过头诧异地问道。   “老实说,我们跟他其实只是在来洛阳的路上偶遇一面,然后一同破了一桩案子,喝了一次酒,对他身份的了解,也就仅限于他在机关术一道上造诣不凡罢了。”   郭烨耸耸肩,“不过看无择兄的架势,他在官面上的身份,应该也很了不得吧?”   “难怪了,难怪了……哈哈哈。”   王无择这才露出一副焕然大悟的表情,忍俊不禁道,“我刚刚还在奇怪,你们身在不良司,跟丽竞门的人交情怎会那般好,原来如此啊……”   “什么?”   郭烨等人闻言纷纷震惊不已:“苗雄是丽竞门的人?!” 第117章 将军欲远征   “苗雄名义上领察院监察御史、宣节校尉,不过识得他的人都知,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丽竞门司卫部的长官。”   王无择一口道破苗雄的官职。   见郭烨等人依旧面带疑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询的样子,王无择笑了笑继续道:“丽竞门六部中,司卫部负责对内监察,他此次前来拜访父亲,也是为了解释当日契丹刺客行刺时使用丽竞门腰牌之事。”   “这可真是……”   郭烨等人闻言,也不禁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他们万万想不到,世间还有这般巧事。   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甚至隐隐有所敌对的双方,居然会在阴差阳错间,变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   “腰牌之事他如何解释?”纪青璇问道。   “无非就是把腰牌失落的责任推给底下的人,说是一时疏忽,还说已经严惩过了……谁又知道这人是不是随便推出来的替罪羊呢?!”谦谦君子王无择竟也有说话这般直接的时候,显然是对当初的刺杀事件还耿耿于怀。   “无择兄。”   郭烨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这世上之事不可一概而论,丽竞门中倒也未必没有正人君子,郭某虽然跟苗雄相交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他绝不是一个虚伪之人!”   王无择闻言,深深地看了郭烨一眼,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此言倒是不差,这苗雄虽在丽竞门中供职,但素来风评不差。”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郭兄你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还肯为他说话,让王某颇为敬佩啊。”   “公归公,私归私,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不敢当无择兄一句敬佩。”   郭烨坦然道,“郭某虽对丽竞门上下的行事作风颇为不齿,不过苗雄对我等以诚相待,郭某自然也不会在背后非议他人之长短。”   “这才正是无择敬佩之处啊!”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了王府的正厅前,王无择遂止住苗雄的话题,伸手延客道:“请!”   众人在他的引领下推门而入,迎面就见到王孝杰端坐在主座上。   一段时间不见,这位大周军神的容貌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气势却更见威严。被女皇陛下起复后,他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今日虽然未着戎装,只是一身常服,但往那里一坐,顾盼间,自有无边杀伐之气流露,颇见龙盘虎踞的风采。   不过当他看到郭烨等人进来,脸上的表情一松,随即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脸。   “王大将军。”郭烨等人连忙弯腰行礼。   “不用多礼。”   王孝杰笑摆摆手,道,“都坐吧,今日叫你等过来,也只是随便闲聊叙旧,多谢你们当初的救命之恩。我此去契丹,还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甚至不知回不回得来,若不在走前好好向你们道道谢,心中始终是不安啊!”   “不过是些土鸡瓦狗,父亲必然旗开得胜,何须忧虑。”王无择连忙说道。   郭烨等人也附和道:“大将军神威,岂是契丹蛮夷可以对抗的?我等敬候大将军凯旋之日。”   “你们都不用给我灌迷汤啦。”   王孝杰哑然失笑,“吾辈行伍之人,马革裹尸乃是莫大的荣耀。没什么可忌讳的!”   他又严厉地看向王无择:“无择,你年岁也不小了。刚刚所说之话以后莫要再提,契丹孙贼势大,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你还抱有这等轻敌之念,战场上出了纰漏,莫怪为父军法无情!”   王孝杰明显积威深重,王无择被他训得冷汗涔涔,甚至顾不得还有郭烨等客人在场,离席伏地道:“是,孩儿知错了!”   郭烨等人见状也连忙帮着求情,王孝杰这才借坡下驴,让他坐了回去。   “让你们见笑了。”   王孝杰道,“只是这行军打仗不比其他,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千百士卒死于非命。前次征契丹,便是由于武尚书轻敌冒进,才致有黄獐谷一败,前车之鉴,我等不可不谨慎啊!”   黄獐谷一战的来龙去脉,郭烨几人也有所耳闻,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等人本来都是从军多年的良将,由他们统兵,原本是再合适不过的,奈何武氏诸王有心在此战中插上一脚,硬是蛊惑女皇陛下封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前往监军,外行指挥内行,加之轻敌大意,钻进了李尽忠的圈套,才终致大败亏输。   不过武氏诸王位高权重,也只有王孝杰这种重臣才敢置喙一二,郭烨他们却是一句话都不好多说的。   如此一来,王孝杰似也觉得颇为无趣,便转移了话题,招呼后厨端上美酒佳肴,与众人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郭烨等人有心想要见见裴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裴旻现在已经归于王孝杰帐下,身为行伍中人,已不如以前自由。还是王孝杰看出众人心思,主动笑道:“某记得帐下亲兵中,有一人乃是尔等好友,还是纪娘子介绍给无择的。如今他也将随某一道出征契丹,不妨趁此机会,叫过来一起聚上一聚。”   郭烨等闻言大喜:“多谢大将军体谅。”   “无择,让人去把小裴叫过来吧!”   王孝杰笑道,“这孩子日日练剑不辍,我见了都佩服,不过张弛有度方是正道,他也是该放松一下了。”   王无择应了一声,离席走了出去。   王孝杰又对郭烨等人感叹道:“初见小裴之时,我也对他的剑术惊为天人。直到后来他投入我的帐下,我才知道,这孩子剑术通神其实是有道理的。他在武学上的天赋其实并不算顶好,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日日苦练不辍,除了吃喝拉撒,其他时间几乎都扑在了练剑上,方才有了今日之成就,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听了王孝杰的话,郭烨还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也就会些防身的三脚猫功夫,对此不甚在意。   但张小萝和李二宝,此刻却是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   要说天赋,他们两人都是天生神力,练武的好坯子,比起裴旻来不知强了多少,但他们心知肚明,真要搏杀起来,他们两人便是联手,都未必是裴旻的对手。   ……   片刻之后,门外响起均匀的脚步声。   “父亲,裴老弟来了。”王无择道。   “进来吧。”   “裴老弟。”   郭烨等抬起头,就看见裴旻跟着王无择走了进来。   久别重逢,大家都忍不住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每个人对这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少年都颇有好感。   “郭大哥、纪姐姐、陆大哥、二宝、小萝。你们来看我来啦?”裴旻惊喜地说道。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劲装,鬓角还有汗水浸湿的痕迹,就像王孝杰说的,他应该刚刚还在练剑。   郭烨等人听了他喜悦的言语,不禁张了张嘴,不过最后还是忍住没说出自己不是专门来看他的,都想着就让他这样误会下去吧。   看得出来,在王孝杰帐下的这段日子,裴旻应该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虽然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耿直,但眼神却不再青涩,反而多出了一股行伍之人的铁与血的气质,宛如一柄被磨砺过的宝剑,锋芒毕露。   “郭大哥,我听说洛阳城中真有绑架少女的匪徒啊,你们抓到他了吗?”得了王孝杰赐座,裴旻屁股还没落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哎,此事说来还是我们想当然了。”   郭烨有些懊恼地长叹一声,“上元节那日,若不是我们非要拉你离开,说不定也就没后边这么多事了。”   因为在场没有外人,他也不避忌,在征得纪青璇的同意之后,直接把不良司侦办少女失踪案的过程挑拣能讲的,大致讲了一遍。   裴旻倒没多想,只听得义愤填膺,道,“小弟不日就要随大将军出征契丹,却是无力再帮忙了,这伙匪徒就要拜托诸位哥哥姐姐把他们抓出来了,也算是替小弟尽一份心力!”   郭烨连忙宽慰他:“你不是教了小萝不少剑术吗?她出力也就相当于你出力了。”   裴旻这才微微释然。   随后,众人陪王孝杰又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多谢大将军百忙之中还盛情款待我等,当真是受宠若惊。我等就在此祝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举平定孙逆!”   “那我也借各位小友的吉言了。”王孝杰笑着应下,随即便招呼王无择和裴旻送客。   在两人的陪同下,一行人刚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身着粗布麻衣、腰间却配着一个绯算袋的秃顶丑陋老头,跌跌撞撞地来到王府门口,问王无择道:“王公子,今日大将军可有空接见朱某了?”   王无择瞧见这人,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但嘴上还是淡淡道:“真是抱歉,朱郎中,家父今日忙于出征契丹之军务,实是无暇见你,还是请回吧!有事等他凯旋归来再说也是一样的。”   “行行。王公子,您可一定要替朱某在大将军面前多美言几句啊。”丑老头对着王无择又是一阵点头哈腰,然后才失魂落魄地去了。   这时,王无择才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天字第一号的马屁精,祸国殃民!贪得无厌,惹了陛下厌恶,居然还想请父亲说情?真真是笑话!”   “呃?马屁精?”   李二宝一愣之后,问道,“刚刚那人,莫不是驾部郎中朱前疑?” 第118章 上巳游伊水   “确是朱前疑不错。”   王无择道,“不过这个驾部郎中前面,却是非得再加一个‘前’字不可了。”   “前驾部郎中?”   李二宝一愣,随后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怎的?这位大马屁精被贬了啊?”   要知当日若非是这厮捣鬼,他们此刻早已面完圣,回到长安了。如何会像现在这般滞留洛阳,遭人排挤。   “为何他都被贬了,女皇还要去封禅泰山啊?”张小萝不解,直直问出了心中疑惑。   “小郡主慎言。”   王无择闻言也是一惊,随即正色道,“女皇陛下的决定不是你我可以非议的。况且这与朱前疑被贬亦是两码事,切不可混为一谈。”   张小萝听他这般说,不由地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大周规矩真多。   “还真是现世报啊!”郭烨嘴巴又毒又准,一句话既缓解了双方的尴尬,又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可不是嘛!”   王无择也摇头失笑,“这厮仗着马屁功夫了得,混了个驾部郎中还不知足。前些日子父亲奉旨出征契丹,军中需大量军马填充,女皇陛下便下旨筹措,这厮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马匹,居然还想借此换取高官厚禄。终因吃相太难看,引得陛下厌恶,将他一贬到底,复归白身。他也不想想,这等军国大事,岂是他可以儿戏的?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他来拜访大将军是……”   “还不是想让父亲与他说情,重回朝堂吗?真是异想天开,父亲往日最痛恨的便是这种人,怎会帮他说情!”王无择的笑容愈发冷冽。   郭烨跟着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   王孝杰出征在即,王无择想必也是很忙的,今天能抽空款待他们,已经是非常给面子的一件事,实在不该在这种事上再浪费时间。   “无择兄,告辞。”   郭烨冲着王无择一拱手,又拍了拍裴旻的肩膀,“跟着大将军好好干!”   “嗯!”裴旻用力地点点头。   王无择也拱手回礼:“不送!”   ……   看得出来,王孝杰真的是挤时间在见郭烨他们。   拜访过王府的当天下午,郭烨就从徐府管家口中得知了王孝杰启程前往北方的消息。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徐府的管家自然也是八面玲珑,消息灵通的。   “春官府和夏官府一同为王大将军践行,不过真正的文武重臣,都已经随陛下东行,场面难免失色不少。”管家在向纪青璇汇报时,郭烨等人就在一旁听着。   春官和夏官就是以前的礼部和刑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负责掌管礼仪祭祀的春官和负责兵事的夏官同时出面,不可谓不隆重,只可惜眼下两府的尚书、侍郎都已经随女皇前往泰山封禅,却是让王孝杰此次出征显得有些冷清了。   “这有何妨?”   郭烨很想得开,笑道,“以大将军的韬略武功,想必不日就可大破贼军,班师回朝。届时自会有更盛大的庆功宴在等着他,又何必在意这区区一次践行呢?”   在座众人,连同那徐府的管家都点头称是。   ……   王孝杰离京几日后,三月三上巳节就越来越近了。   不光是郭烨在期待着这一天,其他不良人同样盼望着这个节日的到来。   上巳节虽然不如元日、人日这样的节日隆重,但上巳游水却是周人最重要的交际活动之一。   这天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前往水边游玩,赏花、喝茶、戏水都是必不可少的节日活动,不少许久不见之人,或者想见而不得见之人,都会在这一日重逢于水边。一些胆大些的女子,甚至会将这天作为暗中窥伺自己未来夫君的一个契机。   当初郭烨在长安时,就曾参加过曲江池的游水活动,那里作为李唐一朝时的皇家园林,已称得上是游人如织,而洛阳作为如今的神都,洛水和伊水之畔想必更是热闹非凡。   “可惜神都苑乃是禁苑,不然去看一看也是极好的。”   郭烨回想起当日登黛眉山时遥遥望见的无边盛景,不由得生出一丝神往。不过女皇陛下的威严,很快就把他这一丝妄念给压制了下去,“算了,伊水之畔也不错。”   早在收到神秘女子的竹书传信之后,郭烨就提前约了纪青璇等人在这一日前往伊水游玩。原本他倒是想要一人独自赴约的,但是斟酌再三,决定还是与大伙儿同去的好。   一是他在洛阳城里无亲无故,也确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单独行动。二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事,与大家同行,彼此也还有个策应。   想来此女可以在社日,众目睽睽之下送信与他,也一定有办法寻到他单独一人的机会。不过他心中也还另有盘算,若是对方迟迟不露面,便是忌惮他身边有人,届时他再稍微离开一段距离便可……   当然对于纪青璇等人,他并没有将事情和盘托出,这终归是他的私事,在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他还是不愿意说太多。   ……   转眼就到了上巳节当日,郭烨一早去找纪青璇等人。奇怪的是,除却陆广白,其他几人居然没一个在自己房里的。他在徐府中找了一圈,才终于在后厨发现了众人的踪迹。   “咦?你们都围在这里作甚?”他站在后厨门口,好奇地问道。   “某人不食人间烟火,待会儿也不要动我们准备的吃食好了。”纪青璇从忙碌中抬起头来,挤兑了他一句。   在她往日清冷的俏脸上,此时却多了一条锅灰的黑痕,让她很是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张小萝笑嘻嘻地招呼道:“郭大哥不羞,我们都快弄好了你才来。快来看,纪姐姐给大家准备了好多吃食哩!”   郭烨嘿嘿一笑,也不觉尴尬,凑过去问道:“我看看,都有些什么吃食呀?”   “花煎、花菜、乌米饭、糯米饭……”   郭烨一样样看过去,发现上巳节必备的吃食,后厨中都一应俱全,除此之外,纪青璇竟还准备了羹汤、炙肉的原料,以及冷盘和点心,看起来是打算在伊水边大快朵颐一番了。   “想不到纪娘子还有这个手艺。”郭烨啧啧称奇。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纪青璇被他惊异的眼神看得有些局促,理了理耳边的散发,淡淡地解释道,“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恰逢上巳佳节,自当好好休息一下。”   “有理,有理。”   郭烨嘿嘿一笑,突然闪电般伸手拈起一块花煎扔进嘴里,“那我就不客气啦!”   纪青璇愕然,张小萝却跳出来抗议道:“呀!郭大哥,你不可以这样,这是大家出去戏水的时候一起吃的啦!”   “有什么关系!”   “不行,不准再吃啦……”   ……   郭烨仿佛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能够让气氛迅速的欢乐起来。   当众人提着食盒走出徐府的时候,便是陆广白的脸上都少了些清冷,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只有郭烨自己走在最后,脸上虽在笑,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思索和期待。   就在他回身掩上徐府侧门的那一刻,突然听见纪青璇在自己身后问道:“明明洛水离我们更近,你为何非要去伊水?”   郭烨一惊,回头就看见纪青璇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两人默默对视,郭烨敏锐地感觉到,纪青璇似乎猜到了什么,不过他并不知道纪青璇知道多少,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其辞地道:“还不是因为洛水穿城而过,虽然近但是游玩的人也多!我们在这城里又无熟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去伊水欣赏一下湖光山色不也挺好的吗?”   “只是因为这样吗?”   纪青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美眸中流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   只可惜这时郭烨已经关好了门,向前走去,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当然啦,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快走吧,小萝他们都等急了……”   郭烨的话虽然只是托辞,但有一点他并没有说错,那就是伊水之畔确实清净了不少。   蜿蜒如玉带的伊水从一马平川的洛阳平原上穿过,河畔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郭烨等人从牛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美景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在城池中还不明显,但到了这郊野之地,众人才真切地感觉到,春天真的已经到了,风中虽然还微微带着点寒意,但初春的青绿已经星星点点地覆上了山坡温柔的曲线。   不过,这春意盎然的美景,郭烨却是无心赏玩。   自打来到了这伊水之畔,他就始终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不时抬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可惜等了好半晌,也始终不见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看来她果然是在避着纪不良尉他们……”   郭烨在心里轻叹一声,终是下了决心,站起来对众人道,“我自去散散心,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第119章 溯游见伊人   郭烨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离席而起,沿着伊水,独自一人向着远处走去。   他并没有刻意选择方向,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暗中真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方向并不是什么问题,距离才是。   只要自己走处足够远,远到让暗中之人安心,那想见自己的人自然就会出现了。   但是让郭烨没有料到的是,他沿着伊水之畔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样子,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藏头露尾的家伙,竟这般谨慎?”   他虽心有抱怨,脚下却不敢停,继续默默向前走着,“希望你们手上真有郭某要的东西,否则定叫你们好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觉得在行走的过程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嘻嘻!”   等他终于被一声悦耳的轻笑惊醒,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临水的芦苇荡边。   在春日暖阳的熏蒸下,伊水河面上弥漫着一层水雾,笼罩在黄绿相间的芦苇间,将周遭点缀得犹如梦境。   郭烨听到的那一声轻笑,就是从芦苇丛中传来的。   他循声望去,只见离自己不远处的芦苇,突然轻轻摇曳起来。   紧接着,一道娇俏的倩影,拂开茫茫的白雾,从芦苇深处飘然而出,来到了他眼前。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猛然想起了《诗三百》中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郭烨觉得,这句诗用在现在的自己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一路沿着河岸漫游而来,他也终于在伊水之滨,见到了这个自己追查许久的神秘女子。   “郭副尉,久仰了。”   宛如踏水而来的神秘女子身穿白衣,戴着同色的帷帽,在薄雾中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能听出她的声音如黄鹂般悦耳。   “你究竟是何人?”   郭烨手扶腰刀,沉声问道,“都到了这一步,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在这个距离上,他终于看清了,这女子并非踏水而行,在她脚下,踩着一张竹筏,随着伊水的微波轻轻摇晃,还有一个老仆跪坐在她身后,似在摆弄着什么。   竹筏飘近了,轻轻靠在河岸上,白衣女子莲步轻移,走到郭烨面前,抬手揭开帷帽上的薄纱。   郭烨只觉得眼前一亮,轻薄的白纱下,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让他都忍不住失神了片刻。   郭烨只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前朝曹子建笔下“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的洛水之神。不怪那监门卫副尉只见过此女一面便神魂颠倒。   “奴家方玉娘,见过郭副尉。”   方玉娘的声音,唤回了郭烨的神智,她轻轻福了一福,柔声道,“以这种方式邀请郭副尉前来一见,委实失礼。只是奴家亦有苦衷,还望郭副尉体谅。”   “坎字戒到底是怎么回事?!”郭烨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郭副尉莫要心急,奴家今日既已决定见郭副尉,自会将一切坦诚相告。”   方玉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上巳佳节,奴家亦携酒菜而来,郭副尉不妨陪奴家对饮两杯,咱们边饮边说岂不妙哉?”   言语间,那老仆已经飞快地在芦苇荡边的一处空地上铺好了食单,摆上酒菜,然后沉默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郭副尉,请。”   “那郭某便厚颜叨扰了。”   郭烨定了定神,昂然入席,与方玉娘相对而坐。   不过当他看清面前的酒菜时,不禁又是一愣,只见食单上摆的菜肴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产自海外的珍馐美味。他粗粗一看,也仅仅只认出了南洋的燕窝和东瀛的干贝。便是这些都已是价值不菲的山珍海味,其他吃食能与它们摆在一道,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方娘子好大的手笔,倒叫郭某受宠若惊啊!”郭烨沉声道。   见到方玉娘准备的如此慎重,郭烨便知她此行的目的不简单。   突然间,他变得不再急躁。在双方的谈判中,表现得越是急切的一方,越容易落入下风。反正对方已经露面,也不愁问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倒不如徐徐图之,看对方到底做何言语。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坦然起来。   这一点神色上的变化,自然逃不脱方玉娘的眼睛,见他如此迅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此女的美眸中也不禁浮现起一抹欣赏的神色。   “奴家先干为敬。”   仿佛是为了打消郭烨的疑虑,方玉娘为两人斟好酒,主动端起自己的杯子向郭烨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她看起来似是不常饮酒的,一杯美酒入喉,俏脸上顿时浮起两团红霞,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见此情景,郭烨心下稍安,也满饮了一杯,然后等方玉娘动了筷子之后,他才举箸向她用过的菜肴夹去。   “看来郭副尉对奴家戒心不浅啊。”   方玉娘微微一叹,索性轻启朱唇,先把每个菜都尝了一筷子,方抬起美眸,望定郭烨。   郭烨闻言也不尴尬,举杯一笑:“郭某现在什么都还蒙在鼓里,如何敢妄言信任?方娘子好歹也叫郭某先知晓些什么,郭某才能判断谁人能信,谁人不能信啊!”   “是奴家冒昧了。”   方玉娘浅浅一笑,“就是不知帮不良司截杀契丹刺客的事,能不能让郭副尉对奴家稍加信任呢?”   “截杀契丹刺客?”   郭烨闻言一愣,突然恍然大悟,“那日我们在王大将军府中设伏之时,最后那两支箭是你们的人射的?”   方玉娘含笑不语,只是随手拿起一颗柑橘,轻舒皓腕,将其举了起来。   “嗯?”   郭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正待发问,突然,他耳朵一动,猛然间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强弓!”   郭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躲避,不过看到纹丝不动的方玉娘,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强行压制住了自己想要躲避的念头。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一支狼牙箭像是从虚无中飞来,穿云破雾,将方玉娘手中举起的柑橘直接射爆!   毫厘不爽!   郭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玉娘的手指。   只见刚刚那一支狼牙箭虽然射穿了柑橘,但却丝毫没有伤到她娇嫩修长的手指,这样的箭术,当真是神乎其技!   他扭头看向狼牙箭射来的方向,只见百步之外的一处小山坡上,一个手挽长弓的瘦长身影从薄雾中显出身形,对着他这边微微欠身致意。   “那是奴家的林毅叔叔。”   方玉娘收回手,掏出一张手帕,平静地擦去手上的柑橘汁水,轻笑道,“二十年前江湖匪号‘箭王’。”   “箭王……”   郭烨咀嚼着这个名号,他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但并不妨碍他从中感受到那股凌厉肃杀的气势。   更重要的是,这位箭王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表示,他的确是有能力插手当初截杀苏瑞娜的战斗!   “好,这事我信了。”   郭烨爽快地点点头,拱手道,“多谢!”   “其实应该道谢的是我们。”方玉娘道。   “嗯?”   “还记得奴家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吗?”   方玉娘提点了一句,又指了指箭王的方向,“想想林毅叔叔的姓氏……”   “林毅……林……”   郭烨霍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方玉娘,“林黄也是你们的人!”   “没错。”   方玉娘点点头,美目中流露出一抹悲哀之色,“林黄叔叔是我们中负责管理账目之人,不曾想……哎!”   郭烨直觉得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是何人?契丹刺客潜入长安,意在搅乱大周吗,又为何会选择对林黄下手?”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原因实是有些滑稽。”   方玉娘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们也是在你揪出了舞蛇人钱五郎之后,又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才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他们杀林黄叔叔,纯粹就是为了……钱!”   “啊?”   郭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不可思议是吧,我们的人刚查出此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方玉娘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压根没有察觉到林黄叔叔的身份,只是单纯把林黄叔叔当成一般富户,就想借着花巧芸的手捞上一笔……”   “这……!”   郭烨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事情真如这方玉娘所言,那林黄未免也太倒霉了些吧?   而且,契丹刺客千里迢迢跑来长安搞风搞雨,最后却在钱之一字上栽了跟头,是不是太儿戏了点?   郭烨在心中将所有的事串联起来,突然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莫不是当日那苏瑞娜的胡思堂不仅是契丹人的据点,更是他们敛财之所。自己与二宝撞破了胡思堂的秘密,苏瑞娜匆忙逃亡,应当也没来得及把聚敛的财富带走……   只是这些推断,他却是不会跟方玉娘说的,有些事自己知道便好。   “现在明白了吧?”   箭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淡淡道,“截杀契丹刺客,是我们对你的谢礼,多谢郭副尉为林黄兄报仇雪恨了。同时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反击!”   “好吧,分内之事罢了。我既知有人枉死,有岂会坐视不理。”   郭烨义正言辞地谦让了一下,又道,“那郭某还有一个问题……”   “你想问我们是什么人?”   “不错。”   郭烨点点头,“为何你们当时要让我去侦破林黄遇害的案子,你们又怎知我身上有坎字戒?”   方玉娘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平摊在嫩白的掌心上,呈到了郭烨面前。   郭烨定睛一看,猛地惊呼一声:   “戒指!” 第120章 义门讨真相   “我也去走走。”   另一边的伊水之畔,在郭烨走后没多久,纪青璇有些担忧地向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也站了起来。   今日的郭烨,一直给她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她想要追上去看一看。   对纪青璇的想法,便连张小萝和李二宝都看得明白,不过并没有人揭穿这一点,只是背着她相视一笑。   认识这么久,他们对纪青璇的性格亦是十分了解,知道她既然说是去“走走”,那就不希望被人看穿自己对郭烨的关心,至少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河畔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郭烨的足迹,足迹看起来有些凌乱,纪青璇能够从中清楚品出了足迹主人混乱的心绪。   “你究竟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   纪青璇蹙起眉头,顺着郭烨的足迹望去。   在迷雾的尽头,仿佛能看到郭烨魂不守舍的背影。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举步快速地追了上去。   ……   “戒指?!”   在方玉娘把素手托举到郭烨眼前时,郭烨望着她掌心的东西,霍然坐直了身子。   方玉娘拿出来的,是两枚和坎字戒形制大同小异的玉戒!   他盯着方玉娘手中的戒指多看了两眼之后,突然探手入怀,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中竟也多了两枚戒指。   坎字戒,还有得自萧廷的离字戒。   两人手掌相碰,四枚戒指摆在一起,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所不同的是,方玉娘手上的戒指,刻的乃是“乾”字和“震”字。   这一回,却是轮到方玉娘吃惊了:“你手里怎会有两枚戒指?”   “离字戒乃是郭某办案所得。”   在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郭烨不愿意说太多,随口含糊了一句,又问道,“为何你也会有这样的戒指?”   “因为这本就是我们的信物!”   “信物?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可以称我们为……义门。”   “义门?”   郭烨在脑子快速地把不良司中关于江湖上黑道、绿林的资料全部过了一遍,却没有半点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不得不摇头道:“没听过。”   “不良司虽然神通广大,但我们从不跟江湖上的龙蛇来往,郭副尉自然没听过。”   方玉娘笑笑,“事实上,除了我们内部的成员,这世上知道我们存在的人,大概还不到两手之数吧!”   郭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不知你们究竟想要什么?跟郭某又有何渊源?”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罢了。”   说起这个话题,方玉娘收敛了笑容,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沉痛和肃穆混杂的神情,“至于郭副尉你,若非种种阴差阳错,你本来和令尊一样,是我们的同道中人!”   “你知道我爹是谁?!”   郭烨闻言,猛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方玉娘的肩膀,急切地大声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现在到底在何处?”   ……   “可恶的家伙,竟然一个人走得这么远!”   纪青璇循着郭烨离开的方向走了好半天也没见到他的身影,眉宇间不禁微微带上了些不耐烦的神色。   不过,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见郭烨激动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嗯?”   纪青璇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不过当她绕过一处长满芦苇的河湾时,看到的却是一处帷幕,从帷幕的缝隙间可以窥到郭烨正和一名花容月貌的白衣少女相对而坐,而郭烨的双手,正搭在后者的香肩上!   “郭烨!”   纪青璇猛地一咬牙。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仿佛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酸楚的感觉,无声地蔓延开来。   她再也不想看郭烨跟白衣少女亲密的样子,一咬牙,也不招呼郭烨,而是掉头就走:“原是佳人有约啊!我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去担心你!”   就在她气哼哼地走出一段路之后,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嗯?前边的可是纪娘子?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李某可有荣幸邀请纪娘子同游伊水?”   ……   沉浸在焦急中的郭烨,还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被纪青璇暗中看在眼里,还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误会。   此时此刻,他心中唯一关心的,就只有那个纠缠了自己快二十年的问题!   “我爹到底是谁?他去哪儿了?为何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回来看过我和我娘?”   郭烨五指紧紧抓住方玉娘的肩头,问话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这也不怪他失态了,尽管平日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么多年来,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已经不知道被这几个问题折磨了多少次。   尤其是在他母亲孤独离世的时候,对那个男人的不解和怨恨,更是达到了顶峰。   “郭副尉,你弄疼奴家了。”   方玉娘痛得俏脸煞白,低声求告道。   郭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粗鲁了,连忙松开了手,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她。   方玉娘轻轻揉了揉自己被郭烨弄疼的地方,然后才道:“令尊现在在何处,奴家委实不知,我们也找了他许多年了,可惜一直一无所获。若非从付不良令得知了坎字戒在你手中,我们也不会知晓,你便是他的孩儿。”   “付九?”   郭烨更加糊涂了,“怎么又跟老酒鬼扯上关系了?”   他定了定神,决定还是从头问起:“咱们慢慢来,首先,你们到底是谁?”   “奴家已经说过了,我们是义门。至于付不良令,他也是奴家之前说的两手之数中的一人。算是我义门在这世上不多的朋友之一吧!”   “那义门到底是什么?”   “郭副尉可知孝敬皇帝?”方玉娘神情肃穆地问道。   郭烨闻言,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   孝敬皇帝他如何不知,不过这一位虽然名为皇帝,却是崩殂后追封的。   他真实的身份,乃是女皇陛下和先帝的长子,也是当年陛下所出的第一位太子,名为李弘。   这位太子殿下素以仁孝闻名朝野,只可惜天妒英才,上元二年,在随帝后出行洛阳时,暴薨于合璧宫绮云殿,时年仅二十二岁。朝野间对他的死因众说纷纭,先帝亦是悲痛不已,追封其为“孝敬皇帝”,以天子礼仪归葬恭陵。   这些都是陈年的旧事,在当年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虽已过去多年,但郭烨依然有所耳闻,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会牵扯到这桩多年前的皇族秘事中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多少知道一点。   “可你一定不知道,就在孝敬皇帝驾崩后不久,他的旧部、门客,就因为各种理由遭到了血腥的清洗和屠杀!”   方玉娘突然话锋一转,颇为悲愤地说道,“而遭到清洗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当年身受殿下大恩之人,觉得殿下死因可疑,想要查证一二罢了!可还没等他们真正行动起来,就纷纷遭到了厄运!”   “慢着!”   郭烨只觉得一阵头大,连忙阻止了方玉娘继续说下去,“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们义门就是这些人搞出来的吧?”   “我等祖上受殿下大恩,父辈虽殁,我等亦有心探查当年真相,以慰英灵。”方玉娘正色道。   “那个,郭某突然想到自己还有点事,便先告辞了。多谢方娘子的款待……咱们后会无期了!”郭烨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站起来,走得却是无比坚决。   开什么玩笑!这种涉及到太子之死的秘事,是他郭某人有资格参与的吗?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杀的啊!   不过就在这时,方玉娘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一句话,却是让他的脚步猛地僵在了原地。   她说:“太子洗马便是令祖!”   “你……你说什么?”   郭烨僵硬地扭过头,干笑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方玉娘平静地望着他,又说了一遍:“郭副尉,太子洗马郭瑜便是你的祖父。你的父亲,自幼与殿下一起长大,及冠之后,与你母亲同为太子殿下最倚重的门客之一,你手中的戒指就是证据。”   “够了!”   郭烨突然爆发了出来,“别胡说八道了!郭某就是市井一泼皮!什么太子洗马,什么太子门客,郭某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你说的这些,郭某权当没有听见,也不想再听,请回吧!”   方玉娘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发泄。   如此过了片刻,郭烨才终于在一阵喘息中安静了下来,望着面色不变的方玉娘,他只觉得嘴巴里一阵苦涩,叹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方玉娘轻轻点头。   砰!   郭烨低着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回过身,重重一拳打在旁边的石头上,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手印,然后才狠狠地大骂了一句:“见鬼!” 第121章 隐秘渐揭晓   见鬼了。   的确是见鬼了。   饶是郭烨对自己的出生有过无数种猜测,但他也决计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居然会牵扯到如此凶险的皇室隐秘中去。   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今日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方玉娘,从未听过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他不是傻子,他甚至比谁都清楚,自己今日听到的这些东西,很可能会把他和他的朋友们统统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自古天家最是无情,太子李弘暴毙,死于非命,而他的母亲则身登大宝,这里面代表的意味,光是想上一想,都足以让郭烨汗透重衣!   更倒霉的是,从现在方玉娘的话来看,他貌似还跟故去的太子有甩不脱的关系!   “方娘子,你可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啊!”   短暂的混乱之后,郭烨抬起头,望着方玉娘一字一顿地说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怨自艾已经没用了,因此他努力让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镇定了下来。   “看来我们果然没有看错,郭副尉你就是我们最需要的那种人才,或许只有你才有一丝可能查清当年绮云殿中发生的一切。”方玉娘欣喜道。   “免了。”   郭烨却是高兴不起来,方玉娘的欣赏和期待,对他来说就像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甩得远远的,“我今日来见你,只是想知道关于戒指和我爹的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既然你们也不知我爹的下落,那郭某也该告辞了。”   说罢,他再度作势欲走。   “等等!”   方玉娘连忙拦住他,道,“郭副尉,奴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旁边箭王林毅也跟着踏前一步,斜斜阻住他的去路。   “既是不情之请,那便不必说了吧,省得郭某拒绝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郭烨呵呵一笑,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方玉娘被他噎得一滞,她都没想到,郭烨会这般决绝且油滑,竟然顺着她的客套话往下说,完全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   “郭副尉说笑了。”方玉娘平息了一下心中的羞恼,方道。   “郭某可没心思说笑。”郭烨道,“我发现,今日我来赴约便是一个错误。”   “好,既如此,奴家也不拐弯抹角了。”   方玉娘觉得自己算是摸清了郭烨的性子,索性直截了当道,“我们义门想要郭副尉你手上的两枚戒指,开个价吧,只要是我们能够接受的价码,绝无二话……还望郭副尉割爱。”   她顿了一下,似是不放心,又补充道,“郭副尉参与过林黄叔叔的案子,自然应当知道,我们义门也还是薄有资产的,想来不会让郭副尉失望。”   说实话,方玉娘的这个条件,让郭烨都了那一瞬间的心动。林黄家他去过,何止是薄有资产,那可是实打实的巨富之家,他若是狮子大开口,想必能敲到一笔不菲的资财。   只是今日在听过了这么多的秘闻之后,郭烨却是不敢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他托起手中的两枚戒指,问道:“它们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们这般大费周章也要拿回去?”   “这几枚戒指乃是我义门前辈的信物,意义不凡,自是要收回的……”   方玉娘的话还没说完,郭烨已经打断道:“罢了,既然你们毫无诚意,那此事便无须再谈了。”   方玉娘虽然已经尽量掩饰自己对坎离双戒的渴望,但郭烨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所言不实。何况一步一步引他上钩,又付出这么大代价只为找回几件信物,这样的托辞,打死他都不信。   “郭副尉真是慧眼如炬。”   方玉娘幽幽一叹,“其实奴家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此事我们义门自身都不确定真假。不过郭副尉既然有心想听,奴家便不再隐瞒了。”   “洗耳恭听。”   郭烨顺势又坐回了原位。   其实他倒也没想真的走,今日若是没来便罢了,可现在已经冒着天大的风险听了个开头,若是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那未免太亏了些。   “这样的戒指一共有八枚,分作八卦……”   方玉娘把手中的“乾”、“震”戒指放在郭烨面前,开始了讲述,“当年太子还在世时,门下共有八大奇人异士,人称东宫八客,郭副尉你的父母,以及奴家的父亲、林毅叔叔都是八客之一,而这八个戒指就是身份的象征。”   郭烨挑了挑眉,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静候方玉娘的下文。   他本能地觉得,能让太子手下最重要的八人分开佩戴,此刻又让义门的人不惜大费周章来购买,这戒指绝不会只是信物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方玉娘接着就道:“不过,这八枚戒指不仅是信物,更是一套重要的钥匙。”   “钥匙?”   郭烨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戒指,他怎么都没办法把这圆润的戒指,和“钥匙”联系在一起。   “钥匙只是打个比方。”方玉娘道。   “有钥匙,就一定会有对应的锁……”郭烨随之接口。   方玉娘点点头:“你说的锁,就是太子殿下贴身携带的一个罗盘。据说那是太子重金聘请墨家的能工巧匠打造的一件机关迷锁。除了八枚戒指齐聚,或者他本人亲自打开,否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在不损伤其中物件的情况下,打开罗盘,拿到其中的东西。”   “可是太子薨了。”   “是的,所以现在想要打开罗盘,唯一的办法就是集齐八枚戒指。”   方玉娘眉宇间浮起一抹愁色,“可是当年太子事发突然,八客都散落各地,之后又遭到追杀,八枚戒指此流落在外,我们找了这么些年,也仅仅在你这里看到两枚。”   郭烨深吸了一口气:“追杀太子旧部的都是些什么人?”   “最开始是北门,后来各方势力的人都有。”   “北门?”   郭烨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叫道,“女皇陛下亲自下的旨?”   北门,是女皇陛下在登基前培植的重要势力,因为其中大部分成员名义上都是弘文馆学士、翰林待诏。他们从北门进入禁宫,接受当时还是天后的陛下的接见,因此被称为“北门学士”。   北门学士的地位大略就相当于如今的丽竞门,乃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不过相比起丽竞门中大多数人都不学无术、只知攀咬罗织,当年的北门学士们却是真正的高士。   丽竞门的门主来俊臣如今也不过就是五品的御史中丞,这还是托了圣眷正浓的福,而北门学士日后却大多是衣紫着绯的三、四品高官,其中的核心人物范履冰、刘祎之甚至还做到过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之职上。   若非他们在篡唐改周的过程中见识了太多的阴私之事,在陛下登基之后遭到打击从此风流云散,也断然不会有丽竞门今日之风光。   若当真是北门出手对付太子的门客,那几乎就可以肯定,太子之事,怕是真如民间所传,与女皇陛下脱不了关系了。   所幸方玉娘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心稍微放下一点。   “不是陛下。”   方玉娘蹙起眉头,道,“此事应当是北门学士中某些人自作主张。后来如今的陛下,当时的天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制止了北门对太子旧部的追杀,甚至还暗中有所帮助。而且北门后来之所以落魄,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似乎也正是因为在这件事上遭了陛下厌恶。”   郭烨心下稍安,但还是不免试探道:“此话当真?方娘子可莫要坑郭某啊!”   “自然当真。”   方玉娘坦然回应他的注视,“若非如此,在当年那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东宫旧部断无可能从各方围杀中逃脱出来。而且陛下并不知晓义门的存在,更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存在,郭副尉不必多虑。”   若说陛下不知道义门的存在,这一点郭烨倒是信的。之前方玉娘便已言明,义门是那些太子旧部,及后人后来组建,想要追查当年太子之死的真相的。   “等等,那些人为何要追杀太子旧部?而且还是各方围杀。”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呐!”   方玉娘苦笑道,“当时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传言,说隋末宇文化及在缢杀隋炀帝后,曾在徐州掠夺了两千辆牛车,用来装隋炀帝的珍宝。宇文化及兵败后这两千车的珍宝就不见了踪影。其弟宇文士及后投靠了太宗皇帝,据说将这两千车珍宝的藏匿位置告诉了太宗。太宗将其传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先帝高宗。先帝故后,亦将此秘密传给了太子殿下,而这宝藏的秘密被太子分成八张图,藏在八大门客身上。”   “呃……两千车啊……”   郭烨摸着下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千牛车的金银财宝,堆在一起到底该有多大一堆。要知道郭烨一个九品不良人,每个月的月俸还不到两贯钱。   “那这与戒指又有何关系?”   琢磨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问道。   方玉娘摇头苦笑,“所谓财宝一事,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是太子确实是将非常重要的东西分藏在了八大门客的身上。”   “便是那八枚戒指?”   “对。”   “难道说那宝藏的秘密是藏在罗盘中?而那些人只是搞错了具体的东西罢了?”郭烨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想。   “郭副尉,奴家已经说了,财宝一事,是子虚乌有。你怎的还绕在其中出不来了。”方玉娘有些无语。   “咳咳!抱歉。”   郭烨自己也不好意思,尴尬地回到了正题,“那你们要打开罗盘作甚?”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罗盘中,藏的乃是太子殿下的手书!”   林毅突然接茬道,“太子绝非无能之辈,虽然最终难逃阴谋暗算,但是据当时太子的随侍内监所言,太子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异样,并曾留下一封手书。但是当年太子薨逝之后,并没有任何手书之类的物件流出。”   “所以你们认为,太子有手书藏在罗盘中?”   “对。”林毅点了点头。   “哦。那罗盘呢?也在你们义门?”   “对。当日事发之时,太子的随侍内监便带着罗盘从绮云殿中逃出。便是他后来集齐了东宫旧部,组建了义门。”   “可是,郭某还要一事不明。为何那些追杀之人会突然消停了?两千牛车的财宝,这样的诱惑又岂是当时的天后娘娘能够制止的。即便明面上放弃了,暗中怕也是会穷追不舍的。”   郭烨此言一出,却见方玉娘的情绪有了明显的波动,就连林毅都瞬间变得沉默。   “有什么不对吗?”郭烨很是莫名,不知自己这个问题究竟哪里问得不当。   “因为当时的东宫八客中有人付出了血的代价。”方玉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人便是奴家的父亲。”   “这……”   “还是我来说吧。当日陛下出手干预之后,确实让那些追杀的势头缓解了许多。但是也仅仅只是缓解而已,当时流言已然四起,陛下能阻止北门,却阻止不了许多暗中势力。”   林毅面色沉痛,道,“最终是玉娘的父亲佯装露出破绽被抓,那帮人酷刑用尽,但是玉娘的父亲一口咬定东宫八客只是分散各地帮太子经营私产,这才有了流言中的宝藏一说。他们甚至还抓了玉娘的母亲相威胁,但他们都至死不松口,这帮人才逐渐认定此事乃是谣言。”   “父亲将戒指藏在奴家身上,托付给了一户农家。直至奴家四岁之时,林毅叔叔找了过来……”方玉娘声音颤抖,“我等先辈身受殿下大恩,玉娘也早已发下毒誓,便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揪出这个凶手,为太子殿下报仇雪恨,亦是为双亲报仇雪恨!!” 第122章 不妨谈一谈   “嗯,义门高义,方娘子高义,郭某很是佩服,不过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奉陪了。”   郭烨并没有被方玉娘的慷慨激昂打动,敷衍了一句,就准备告辞。   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走了。   能谋杀太子的人,岂是“位高权重”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但无论怎样,此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九品不良人能沾手的。   不过方玉娘早就领教过郭烨油滑的性子,此刻直接抛出了杀手锏,道,“郭副尉,你和你父亲骨肉分离二十年,母亲也不得不隐姓埋名,所有的悲剧,也都是由此而来,难道你就不想算一算这账吗?”   听她提到自己的父母,郭烨眼中闪过一道惊人的寒光。   但很快,他就把这一丝仇恨掩饰了下去,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母亲直到临终也未对我说出东宫八客之事,你道是为何?”   方玉娘看着郭烨没有说话。   “只因她想让我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母命如此,我还是不要自寻死路的好。就像当初方娘子的父亲将你托付给普通农家一样,他未尝不想你能平安过此一生。”郭烨直截了当道。   “怎么能说是自寻死路呢?!”   方玉娘明显对郭烨的用词很不满,因为这话不但在质疑义门所有人的努力,也在质疑了她所有的坚持。   “哦?不是吗?你等莫不是以为自己的义门便是当年太宗皇帝的天策府?那恕我直言,莫说是义门,便是当日的东宫八客也未必能为之。”郭烨半带讥讽地道。   天策府是当年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时建立的一个幕僚机构。   当时太宗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身份,击败了王世充、窦建德的联军,声威大震,高祖皇帝便册封他为天策上将,特许他在洛阳开府,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天策府。   太宗皇帝作为日后的一代雄主,在用人方面自然也是雄心勃勃。当时的天策府可谓是将天下英才尽数收入囊中,后来凌烟阁上有画像之人,几乎都能在天策府中找到名字,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秦琼、长孙无忌、柴绍、罗士信、史万宝、李绩、刘弘基,哪一个名字不是如雷贯耳。不论是义门还是东宫八客,与天策府在性质上倒是如出一辙,不过郭烨此时说出来,却充满了浓浓的讽刺意味。   “郭副尉言重了,我们只是想查出殿下之死的真相!”方玉娘有些羞恼地道。   “是吗?”   郭烨笑笑,“你们以为当初你们用的所谓的计策就一定奏效?在我看来却是错漏百出。东宫八客,仅一人被擒,就能让那些幕后之人收手?莫不是太天真了一些?”   方玉娘和林毅的面上瞬息之间变了颜色。   “依我之见,这些人之所以会消停,怕不是真的信了你们的话,而是迫于情势蛰伏,实则静候时机罢了。如今你们终耐不住,出手寻找戒指,待到这些人知晓,你以为他们就会罢休?莫要小看了两千牛车的财宝的诱惑。”   “可那是子虚乌有之事!”方玉娘急急争辩道。   “方娘子,你又怎知那是子虚乌有之事?你见过?若说那罗盘中藏着什么,郭某倒觉得,藏着宝藏的秘密,比藏着太子的手书要可信得多。”   “郭副尉,你手上的戒指可不比我们少!”林毅果然不愧是当年的东宫八客。此时他也懒得与郭烨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而是直接指出了关键点。   “可郭某并不想集齐乾坤八卦。”   郭烨挑眉笑道,“我只是不舍母亲留下来的遗物罢了,届时真的暴露,随便交予哪个大人物,换取一身平安,也无不可。”   “你!”   方玉娘没想到郭烨居然耍无赖,不由气结,“你这人好没道理,既然不是不能给出去,为何不给我们?”   “因为,我不信任你们。一路藏头露尾,本就是鼠辈之举。”   郭烨平静道,“而且。你们没给出我想要的代价。那我又为何要把母亲的遗物交给你们?”   “郭副尉想要什么?”   “帮我找到我爹!”   郭烨严肃地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在他手里,应当还有一枚刻着‘兑’字的戒指,你们想打开罗盘,这枚戒指同样必不可少!在找到他之前,我绝不会把坎字戒交给任何人!找到他,然后带他来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坎字戒就是你们的了!”   “这……”   方玉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个稍后再说,郭副尉还有别的什么条件吗?也一并提出来吧!不必藏着掖着了。”   郭烨问道:“我现在追查的案子,你们想必都知道了吧?”   方玉娘默默点头。   “你们既知长安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想来手上还有其他情报,我全都要!”郭烨狮子大开口。   “这个……请恕奴家爱莫能助,真的是有心无力。”   “嗯?怎么说?”   “二十五年前的那桩旧案发生之时,正是东宫八客最鼎盛的时期,所以才会对长安城内大小事件记录详实。但是绮云殿之后,殿下的门客、幕僚,随侍人等各奔东西,失去了联系,当年所记之事也四散零落。这桩旧事还是奴家此前在整理旧事卷宗之时偶然看到的,但是东宫案卷中为何载有此事,以及与此事相关的其他卷宗,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那就帮我去查。”   郭烨沉吟了一下,退了一步,“以你们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只要有心查证,想必还是能得到些有价值的线索的。”   “这……”   方玉娘还在犹豫。   “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能,你们莫不是打算强抢郭某手中的戒指?”郭烨不悦道。   “郭副尉息怒。”   方玉娘苦笑道,“实非奴家有意推脱,若是当初八客中的鹰眼顾老前辈还在的话,郭副尉的这个要求,奴家自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便会答应下来。只是如今,奴家实在不愿你误会我们没有诚意啊!”   “此话怎讲?”郭烨蹙眉。   “郭副尉可知当日林黄叔叔遇害,奴家为何要送信于你?”   “不知。”   “事已至此,说出来也不怕郭副尉笑话了,正是因为我义门中缺一个像郭副尉这般观察细微、明察秋毫之人,方才导致林黄叔叔沉冤难雪。”   方玉娘叹道,“当日长安城中乱局初显,那案子若是迁延下去,随时可能惹来丽竞门的人插手,若是如此,我义门大半资产,便都要落入那些疯狗之手了。也正因此,奴家和林毅叔叔才力排众议,请与我们渊源甚深的郭副尉出手相助,为此,我和林毅叔叔还遭到门中许多元老的质疑,责怪我们不该将门中隐秘暴露给外人呢。”   “我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你们义门压根没有能力寻到那其余四枚戒指是吧?”   郭烨目光炯炯地盯着方玉娘道,“而且义门内部还不是铁板一块。”   他回味良久,总算听懂了方玉娘的弦外之音。   若他猜测不错的话,当年那内监组建义门时召集的人,除了八客中人,应当还有不少普通的东宫旧人,这些人眼下同样占据了义门的大量话语权。他们不但没有能力,还各有各的目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们都在元老的位置上恋栈不去,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甚至连义门最初的使命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这可真是有趣了。”   郭烨道,“你们既拿不出郭某想要的筹码,又想要利用郭某之能为你们办事,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郭副尉你想要找到令尊,我们也想找到八客中的其他人,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这个你们,是指整个义门,还是就只你二人所能代表的势力?”郭烨问。   他句句话都直戳要害,容不得林毅和方玉娘含糊其辞。   “郭副尉暂时能借助的,只有我和玉娘麾下的人力物力。”林毅不得不如实答道,“但郭副尉请放心,即使是这部分力量,也能给你提供足够的帮助。”   方玉娘忙又补充道,“并且你每找到一枚戒指,奴家就有把握说服门中那些老顽固多开放一部分力量。你若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这些年都找不到的东西,想来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跟你的合作了。不知这样可行?”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眼前一道碧光闪过,她下意识抬手一捞,定睛再看时,只见那枚刻着“离”字的玉戒,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   “嗯?”   “这算是郭某预付的。”掷出离字戒后,郭烨淡淡道。   坎字戒是他娘亲遗物,自是不能随便予人的,但得自萧廷的离字戒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反正八枚戒指少一枚都不行,他只要把坎字戒捏在手里也就足够了。   “成交!”   方玉娘盯着离字戒看了两眼,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有了这枚戒指,奴家也有把握说服门中长辈了,郭副尉委托的事情,奴家回去便安排!”   “如此甚好。”   “不过奴家尚有一事相询,还望郭副尉据实以告。”   “是想问这枚戒指的来历吗?”   郭烨心思灵巧,一眼就看出了方玉娘的疑问所在,“这枚戒指,乃是郭某在办案时,从户部萧侍郎的二公子萧廷的尸身上得来的……”   说着,他就把当初的萧廷案简单与方玉娘讲了一遍。   方玉娘越听越是惊讶,待郭烨讲完,她诚恳地道,“郭副尉果真是大才,这等事情,若非今日听你提起,我们万万想不到还有一枚戒指的主人,就隐居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与郭某无关。”   郭烨指了指方玉娘手中的离字戒:“咱们的合作,就从少女失踪案开始吧。至于后事,且看你们的诚意吧。”   “郭副尉请放心。”   方玉娘轻声道,“奴家回去就安排人手全力追查此事,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给郭副尉一个交待。还有这离字戒为何会在萧廷之手,我们也会去查验,若有结果,也自当与郭副尉分享。”   “如此甚好。”   郭烨长身而起,朗笑一声道,“另外若是来日郭某囊中羞涩,还望义门的朋友慷慨解囊啊……”   方玉娘和林毅没料到他忽然又嬉皮笑脸起来,顿时不由愕然。   等他们再抬起头来时,只见郭烨已经扬长而去。 第123章 画舫群贤会   一走出方玉娘和林毅的视线,郭烨就收敛了笑容,转而露出沉思的神色。   方玉娘的露面,解答了他的一直以来追查的一些事情,虽然还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但对照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方玉娘应当是没有说假话的。   不过,此女同样也带来了更多的疑云。郭烨想要解开心结,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他也深知饭要一口口吃的道理,对此并没有强求,把所有疑问埋进心里之后,就向着不良司众人搭了帷幕的地方走了回去。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回到原地时,纪青璇竟然不见了人影。   看到他回来,正吃得兴高采烈的张小萝等人连忙招呼道:“郭大哥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吃完啦!”   “纪不良尉呢?”郭烨坐下来问道。   “不知道啊,她不是去找你了吗?”   张小萝嘴里塞着花煎,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模样煞是可爱,她道,“纪姐姐很担心你呢!”   “是吗?”   郭烨很是意外,同时心里也颇有些感动。   “你手怎么了?”陆广白突然问道。   郭烨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之前因为骤然听闻身世来历,惊怒之下打在石头上受伤的右手,皮肉破裂了一道口子,流出来的血水都已经半凝固了。   “没事,不小心弄的。”他道。   这样的托辞自然瞒不过仵作出身的陆广白,不过他也没有揭穿,只是在褡裢里翻翻找找,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条白绢丢给郭烨:“自己包扎一下。”   郭烨咬住白绢的一头,三两下就把受伤的拳面给包扎了起来,然后才问道:“小陆你这白绢是何用途?染了血不妨事吧?”   “不妨事。”   陆广白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答道,“反正是用来捆尸首的,如今拿来与你包扎也是一样。”   郭烨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深恨自己嘴贱,讪讪地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只听张小萝忽然又叫道:“纪姐姐回来了!”   郭烨一喜,可还没等他循声望去,又听到张小萝说道:“咦?纪姐姐旁边那人可是李大哥?”   哪个李大哥?   郭烨疑惑地转头,就看到一艘画舫从伊水上的薄雾中驶来,一男一女并肩站在船头赏玩着沿岸风景,可不正是纪青璇和李梦白吗?   “说什么担心我。原是与李公子并肩同游去了。”郭烨在心里腹诽道。   不过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梦白月眉星眼、风度翩翩,纪青璇粉面桃腮、英姿飒爽,两人站在一起,恰似一对璧人。   纪青璇在画舫上看到众人,脸上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人群中的郭烨,俏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神色,但还是对李梦白说了两句什么。在李梦白的招呼下,画舫朝着岸边迅速靠了过来。   “李某见过不良司诸位朋友。”   待画舫停稳,李梦白跟在纪青璇身后下船,冲着郭烨等人拱手笑道,“李某在路上偶遇纪娘子,便随她一道前来拜访诸位了,希望莫要嫌李某叨扰,正好顺道给各位介绍几位朋友。”   在他开口的同时,郭烨就注意到,画舫上并非只有他和纪青璇两人,还有数名形貌各异的年轻人,紧随在他们身后踏过跳板,来到了不良司众人面前。   “来,我来介绍一下。”   李梦白指着身后的几位年轻人,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洛阳县尉陆象先,他父亲是吏部侍郎、同凤阁平章事陆元方陆相爷;这位是金吾卫宣节校尉方雷;这位是章士诚,他家虽非官宦,却是巨万之家;这位是李某的族弟李成玉,这是陆兄的妹妹陆云娘。”   顺着李梦白的指点,郭烨一一打量过去。   只见陆象先是个一脸正气的青年,三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虽只是正八品下的县尉,但却是洛阳的父母官,其人的气度自是不同凡响。   方雷则是虎背熊腰,典型的军汉模样,不过一双眼睛中却透出一丝油滑的少年气,似非外貌那么稳重;   章士诚则胖乎乎的,在被众人盯着打量的时候,他那张白胖的脸上,竟还露出了一抹羞涩;   而李成玉和李梦白虽然同为李唐宗室,却是两个极端。   在他身上看不到李梦白的风度,眉眼间只有无尽的张扬和放浪。   哪怕是在被介绍之时,他也没有正眼看向众人,只自顾昂着头,一只手揽在身旁一位美貌舞姬的腰上,显然是个十分风流的角色;   不知为何,在打量李成玉的时候,郭烨总觉得站在人群最后的秀丽女子陆云娘,也时不时地看向李成玉,美目中透出一丝幽怨。   “不过是一群末流小吏罢了,也值得从兄你这般郑重其事地介绍?”   李梦白的话还没说完,李成玉就先不屑地冷笑起来,“李某可没这时间与闲杂人等交往,青儿,我们回吧。”   说罢,他揽着名为“青儿”的舞姬,就要回画舫上去。   “成玉!”   饶是李梦白的好脾气,见状也不禁浮现出怒色,道,“你莫要太狂妄了!纪娘子乃是司刑徐少卿的义女,小萝是扶余国的小郡主,二宝是李昭德李相爷的孙子,这位郭副尉和陆副尉,也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他们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李成玉闻言,这才转过身来,正眼打量众人,不过也仅限于纪青璇和张小萝,便是对李二宝他都看不上眼,更不用说郭烨和陆广白了。   “真是个势利眼的家伙。”郭烨在心里给李成玉下了断语。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形诸颜色,等李梦白介绍之后,就上去跟众人见礼。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陆象先似乎对李二宝格外的友好,方雷一双牛眼则不停地在张小萝身上转来转去。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他偷偷走到纪青璇身边问道。   谁知纪青璇瞟了他一眼,竟是压根就不搭理他,冷着脸走到李二宝身边,道,“二宝,这位陆兄的父亲,与你爷爷乃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说起来,你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李二宝愣愣地听完,竟然对着陆象先作了个长揖:“世叔……”   “……”   陆象先苦笑了一会儿,才道,“二宝,朝堂上的交情做不得准的。不过,我与你一见如故,若是不弃,你叫我一声陆大哥便是。”   “好的,陆大哥。”李二宝这才痛快地改了口,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只有郭烨看着纪青璇冷漠的脸色,心中一阵气苦,浑然不知自己又在何处得罪了这位小娘子。   “诸位,相见即是有缘,此时这外边有些起风了,若是不嫌我这画舫狭小,不如移步船上,可好?”李梦白作为画舫的主人又邀请道。   郭烨心中别扭,正要推拒,纪青璇却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率先登上了画舫。他踟蹰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李梦白的这艘画舫外形看着不甚张扬,内里却一如既往的很是阔绰,即便是加了不良司里的这些人,大家各据其位,依旧显得很宽敞。   待郭烨磨磨蹭蹭入了船舱,才发现众人都已坐定,席间还多了一位白衣的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不甚准确,他的年龄看起来比陆象先还要大上几岁,一双眉毛耷拉着,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看着便是一副文弱的书生样。当众人笑谈畅饮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眉宇间笼罩着一抹孤寂的神色。   见郭烨的目光停留在白衣人身上,陆象先微笑介绍道:“这是我远房表兄贺季真,如今任四门国子博士。只是他性子疏狂,不喜与人交往,今日也是我硬拽着才来的,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忙道“无妨”。   李梦白随即唤人换上酒菜,招呼众人饮宴。   要说太宗皇帝对李梦白的祖上也着实宽厚,虽然剥夺了爵位,贬为庶民,但其拥有的资产,却依旧足够他们过上优渥的生活,传到李梦白这一代,尚可称之为豪富。   就拿此时端上来的这些菜肴论,就丝毫不逊色于郭烨此前在方玉娘处尝到的山珍海味。   美酒佳肴当前,加上李梦白的身份,也比义门更让人放心,郭烨只是纠结了一会儿,也放心吃喝起来。   在他身边,坐着张小萝。而那方雷不知怎的,居然一直围着张小萝不停地献殷勤,狗熊般巨大的身躯忙前跑后的,看起来好不滑稽。   郭烨正看得有趣,忽听船舱另外的角落里,猛地传来一阵争执的声音。   他连忙扭头一看,这才不多时,李成玉便已经喝得脸庞通红,嘴里喷吐着酒气,冲着白胖的章士诚怒斥道:“你一小小的商户之子,本公子让你献艺,是看得起你,你竟敢驳了本公子的面子?信不信我让你在这洛阳城中混不下去?”   “玉郎,你喝多了。”青儿抱着李成玉的手臂柔柔地劝道。   “成玉,坐下。”   李梦白也不悦地蹙眉道,“莫要失态!”   “我……我没喝多!”   李成玉却是不依不饶,一把甩开青儿的拉扯,指着章士诚的鼻子叫道,“我告诉你章胖子,你今天是献也得献,不献也得献。本公子也不难为你,琴棋书画你任选一个。不然今日这事儿没完!” 第124章 季真咏垂柳   “我……我不会!”   章士诚咬牙不应,还低声抗议道,“我又不是戏子,为什么要我献艺?!”   “你以为在本公子的眼里,你比戏子高贵多少?”   李成玉俯下身,醉醺醺地吼道,唾沫星子喷了章士诚一脸,本来俊美的脸庞,让人看了直觉得厌恶万分。   大周沿袭了李唐的阶层,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但丝绸之路的繁荣,让人对于坐拥大量财富的商贾的轻视减少了许多,甚至许多人在心里隐隐怀有几分羡慕,至少不会像李成玉这般,直接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贬斥商贾。   “哼,地位不高,架子倒是不小,还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呢?”张小萝不满地轻哼了一句。   李成玉和李梦白是族亲,他要么是当年李建成、李元吉的后人,要么是女皇陛下篡唐改周之后的李氏弟子,但无论如何,都是失了势的旧宗室,勉强能算是“士”,可要说多么高贵,那还真不见得,也不知道他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是怎么惯出来的。   不过,就在郭烨等不良人看不下去,准备仗义执言之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抢先站了出来。   “李公子。”   一脸书生气的贺季真挺身而出道,“章兄既然无甚才艺,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你说什么?”   李成玉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过来,张狂笑道,“你是要帮他出这个头是吗?行啊!只要你帮他献艺,本公子今日就不为难你们了!”   “太过分了!”   张小萝和李二宝不约而同拍案而起。   不过还不等两人开口,贺季真已经一口应下:“可以,不过贺某于乐理无涉,不如赋诗一首为诸位助兴吧!”   李成玉嘿嘿笑道:“敢情还是位诗人啊,行,你作诗吧!不过若是作得不好,本公子须不放过你!”   “取纸笔来!”   贺季真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像是忽然有了光亮,他完全无视了李成玉的威胁,一挽袖子道。   他索来纸笔,随即走到边上,推开船舱的窗户凝视了一会儿外边的大好春光,突然转身,伏案挥毫而就,不片刻便成诗一首。   陆象先见状不由笑道,“我这表兄的书法可是妙绝一时,偏偏不喜留书,今日却是托诸位的福,可以饱一饱眼福了。”   说话间,贺季真便已经搁笔,将新写成的诗文递给了身旁的陆象先:“请表弟传阅诸位,品鉴一二。”   陆象先扫了一眼之后,顿时面露惊容,但还是顺手将他递给了张小萝,张小萝懵懵懂懂地看完,又依次传给了身边的人。   传到李梦白手上的时候,这位李氏宗亲的公子哥不禁拍案称奇,赞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传为佳话,依我看,今日季真兄的才华当不在当年陈思王之下。”   很快,贺季真的墨宝就传到了郭烨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果见一笔好字如龙飞凤舞,跃然纸上,他虽只是粗通文墨,但也仿佛能感到一股山川大河般的气度扑面而来,不禁惊叹道:“好字!”   再看贺季真的诗作,赫然是一首七言绝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是……”   郭烨默默地品味了一下诗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也一把推开了身边的窗子,迎面就看到一片新芽吐露的垂柳,顿时恍然大悟道:“季真兄此诗真是大妙,通篇无一柳字,却是把春日新柳给写活了!好,真好!”   此言一出,李梦白等人还只是附和着点点头,不良司中人却是吃惊地看着他。   李二宝佩服地问道:“郭大哥,你还懂诗啊?”   郭烨嘿嘿一笑:“二宝,你莫要小瞧了你郭大哥,我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起码看懂季真兄写的什么还是没问题的。”   贺季真写完诗后又恢复了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自顾倚在一旁,听见郭烨的话,微微拱手道:“郭副尉谬赞了。”   他们一唱一和,人群中李成玉早气得脸都白了。   他本来还打定主意,若是贺季真写出一首平平之作,便要赖账不认,让章士诚和贺季真一起出个大丑。   可他却没想到,这位小小的国子监教员却是个深藏不露之辈,作出来的诗竟是让所有人都交口称赞。   这下子,他便是连发难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闷哼一声坐了回去。   这时,这首诗也传阅到了在座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陆象先的妹妹陆云娘的手中。   “诸位怕是不知,我这表兄乃是证圣元年乙未科的状元,这诗做得自然是好的。不过今日乃是上巳佳节,这柳丝如情丝,表兄单写垂柳,却少了年少慕艾之情,未免有几分不美。”   贺季真闻言,面色红了一红。   倒是郭烨等人却是吃了一惊,原以为这贺季真只是国子监一小小教员,不想人还是状元出身,要不怎么说天子脚下无庶民呢,还真是一个都不能小瞧了去。   “不早说!”   只是那李成玉像是也不知这贺季真的身份,恨恨道。   陆云娘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还是陆象先看着气氛尴尬,忙打哈哈道:“是我这表兄素来不喜别人知他出身状元,只道自己一直籍籍无名,愧对了这名号。故而陆某从前不曾介绍过,今日倒是让小妹给说了出来。怪我,怪我。”   众人也都不以为意地跟着笑了笑,既然人家自己不愿意让人知晓这状元身份,旁人也强求不得。   正待将这一出揭过去,就见张小萝眨巴着大眼睛,道,“我觉得这诗写得好,看到诗就好像看到了绿油油的柳树啊,为何一定要写情情爱爱的?”   陆云娘面色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道:“小郡主你还小,还不懂。”   这句话可算是打在了张小萝的七寸上,她气呼呼了好一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句话。   谁知那长得活像一头人熊的宣节校尉方雷,却在此时插言道:“陆娘子此言差矣,张小郡主已到及笄之年,在他们扶余国,想必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如何能说还小?”   他的话音刚刚落定,立马就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方校尉你这般说,怕不是自己对小郡主动了心思,想去扶余国混个驸马当当?”   原来是那李成玉边上的舞姬青儿接的话茬,她似是也不怕这些达官贵人,很是见过一些大场面的样子。   “有何不可?”   方雷瞪大眼睛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未婚,小郡主未嫁,难道不能有此念头吗?”   “当然不可!”一声急迫的大喝,突然从旁边响起。   众人被这雷霆般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循声望去,只见李二宝已经从坐席上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焦急。   “李副尉,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可?”方雷不悦道。   李二宝自己都闹不明白,只一时情急便跳出来反对了。此时又被众人一盯,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磕巴了半晌,才想到一个理由:“小萝剑术厉害的很,俺怕你惹她烦了,被她打!俺是为你好!”   这个理由牵强得连郭烨听了,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方雷更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大怒道:“李副尉,小郡主金枝玉叶,怎地在你嘴里就成了个泼妇?更何况,方某乃是行伍出身,从军多年,在沙场之上也是颇有斩获,你莫不是小觑方某不成?”   李二宝咬着牙,正待说话,旁边一直撑着腮帮子笑而不语的张小萝忽然道:“他说的是真的哎!”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瞥了李二宝一眼,笑得眉眼弯弯,宛如月牙。   方雷闻言自然不服,辩驳道:“小郡主,你乃是金枝玉叶,怕是不知我们行伍中人的功夫,和寻常的花拳绣腿是不一样的。”   “花拳绣腿吗?”   张小萝忽然笑得人畜无害。   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是解下背上的巨剑,随即单手提起巨剑,朝着场中随手一掷。   “轰隆”一声巨响,画舫巨震,好险没砸出一个坑来。   除了不良司的人和见过她出手的李梦白还能保持淡定之外,其他人俱是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特别是那青儿,惊得直缩进了李成玉的怀里。   其实,他们中有不少人早都注意到张小萝背上的巨剑,却都只当是小孩儿家家玩耍的木剑。   更可怜的是方雷了,他看看张小萝,再看看地上的巨剑,嘴唇颤抖着蠕动了几下,却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掉转头就灰溜溜地坐会自己的位置上,再也不敢打张小萝的主意了。   镇住了居心不良的方雷,张小萝明显也有些小得意,拉着李二宝出了这画舫的船舱,往那甲板上闲逛起来。   不多时,两人正好走到方才被郭烨推开的窗子前,张小萝突然从外边探头进来向着郭烨道:“郭大哥,那些人在做什么?”   郭烨闻言起身走了过去,顺着张小萝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在一片青绿色的原野中,不少农夫农妇打扮的人,正在弯腰采摘着什么。   不过他却不像张小萝自幼在扶余王宫中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幼见惯了黎民疾苦的郭烨,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农人所干的事情,笑道:“他们是在摘野菜。”   “摘野菜?”张小萝和李二宝同声问道。   “不错。”   郭烨点点头,道,“如今寒冬已去,正值这万物萌发之际,这荒野中的野菜想必长势正好,他们自是不会放过的。”   随口解释了一句,郭烨便准备回去自己的位置,不过就在他转头之时,却听李二宝,低声道:“我们要不要阻止他们?他们这样或许会采到有毒的草呀!”   郭烨一愣,正想笑他杞人忧天,然而入目所见,却是李二宝一副紧张的表情。   他心头一颤,低声问道:“又想起豆卢子陵了?” 第125章 内中尽隐情   “嗯。”   李二宝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豆卢子陵虽然背叛了他们的友情,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在自己眼前毒发身亡,还是给李二宝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也正因为如此,他听说农人们是在采摘野菜时,第一反应就是要阻止他们,以免有人中毒,重演当日的悲剧。   不过他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郭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无妨。”   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辞,显然不足以打消李二宝心中的疑虑,眼看他脸上忧色不减。一旁听着几人对话的陆象先却是开口了:“二宝贤弟宅心仁厚,为陆某生平所仅见。不过,不必担心,这些农人世代皆是如此作为,早已练就了分辨野菜和毒草的能力。”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二宝,稍安勿躁。”   陆象先笑道,“且不说这些贫苦之人不可能为了一句万一,便放弃了填饱肚子的食物。便是真有个万一,其实他们也未必没有解救之法。前阵子陆某亲身经历,才知这民间的偏方,未必就比大夫的方子差劲!”   “哦?陆兄此言像是有所奇遇?快快道来,也算是为我等开一开眼界。”   郭烨被陆象先的话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快讲讲吧!”   其他人此刻也注意到了他们,也都附和道。   尤其是对奇花异草最有兴趣的陆广白,更是早早地竖起了耳朵。他是公门中人,对草药的研究,也大多来自于官府的药典,此时能听一听流传于民间的偏方,却也是不无裨益的一件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奇遇。”   陆象先笑笑,“只是开春以后,报到县衙的中毒案突然多了起来。陆某派人查探才知,洛阳城南郊外的一大片田地里,长了不少雷公藤。因其外形酷似一种马蹄形的野菜,便有不少农人误采了,当然还有一些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厮,与主家出来郊外野游时也学着采来尝鲜。”   “看吧看吧,俺就说应当阻止他们!”陆象先还没说完,李二宝已经嚷嚷了起来。   “二宝你这个毛躁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郭烨责怪地看着他,“让陆县尉把话说完!”   陆象先点了点头继续道:“后来我们发现,其中有不少农人中毒之后,竟自行解毒了。反倒是那些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厮都送了病坊。”   “他们是如何解毒的?”陆广白迫不及待地问道。   说着,他也不等陆象先回答,就自顾自地说道:“雷公藤属热毒,多食可致人死亡,与酒同服则发作更快,需以金银花、甘草、绿豆等清热解毒之物煎服,辅以催吐的手段方可解毒……不过听陆县尉的意思,他们应当不是用的这个法子吧?”   “不是。”   陆象先摇摇头,“陆副尉的方子,我在出事之后也曾向病坊的大夫询问过,拔毒干净,但见效略慢,且花费大。那些农人的法子,相对之下就简单得多了。”   “那是什么?”陆广白仿佛又变回了当年万年县的那个“药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象先。   “薜荔。”   陆象先被他炯炯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笑道,“只要在出现雷公藤中毒征兆的初期,去寻些薜荔磨碎之后冲泡服用,毒性便可缓解。便是中毒略深些的,也至多手足酸软一二日,便能痊愈。且陆某听那些农人说,这薜荔在洛阳周边的山野间常有生长,甚是好找。”   “还有此法?”   陆广白初一听闻,也很是错愕了一下。   “看来这乡野之中,也有不逊庙堂的大智慧啊!”郭烨等人都不由地感慨道。   “可不是嘛。”   亲历此事的陆象先感触更深,“这些乡民生活虽苦,但于挣扎求存前,却是更容易萌发出一些我们想不到的妙法呢!”   不过,就在众人齐声应和的时候,一个讥刺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哼,左右不过是一群泥腿子罢了!”   众人一愕,循声望去,只见李成玉满脸不耐烦的神色,边往舱外走去边道:“诸位身为公卿之后,却对这等下里巴人的法子念念不忘,可见也是自甘堕落,李某当真不屑于你等为伍!”   青儿见状,连忙端起一盘点心追了过去,道,“玉郎,你还没吃甚东西呢,莫要饿坏了身子。”   “别来烦我!”李成玉回头凶巴巴地吼了一声,把青儿镇在了原地,一双美眸里都是泪水。   “这人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先恼了张小萝这丫头。   李成玉讲话太刻薄,饶是其他人涵养再好,闻言也不禁动怒。   “诸位莫恼,李某这族弟就是这个桀骜的性子,大家伙看在李某的面上,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李梦白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抱歉道,“他应当也是喝多了,不如撤了酒菜,李某请大家饮一盏茶醒醒酒吧!”   听他这么说,众人也不好不给主家面子,便都渐渐息了怒火,李梦白则招呼着画舫上的仆役撤了酒菜,把烹茶的器具拿了出来。   这时,陆云娘忽然也款款起身,冲众人一礼道,“云娘不胜酒力,暂且告退,出去吹吹风。”   陆云娘出去后,仆役们也把茶具摆了上来。   “李某献丑,还请各位品鉴。”   为了表示歉意,李梦白亲自升起炭火,用铁茶箸夹起圆形的“蒸青饼团茶”,放在炭火上慢慢炙烤。   当茶饼被烘干,一股清茶的香味慢慢升起来时,便被包着放在一旁保香、侯冷,李梦白则转身去准备磨茶的茶碾和茶罗。   做这一切之时,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似于虔诚的沉静,一丝不苟地操作着手上的茶具,再配上他俊美的容颜,当真有种谪仙般的风度,看得周围的人都不禁暗暗心折。   只是不知道为何,郭烨看着这场面,总觉得有些烦躁。索性也离席走出舱外,重新下到河畔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   不过,他顺着河畔低矮的灌木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一对男女争执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不知世伯有没有说,你我何时完婚?咱们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你还要请世伯为我多多美言几句,谋个好差使,我跟李梦白他们可不一样!”   李梦白?   听到这三个字,郭烨也是一愣,初时他还有心回避,但此刻却没来由地想要听一听下文。   好奇之下,他一闪身,躲在一处灌木背后往前边窥视而去。   灌木丛后争吵的人,竟然是李成玉和陆云娘,两人此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暗中还有一个人把他们的对话全盘听了去。   “原来这两人有婚约在身啊?”郭烨也是一愣。   “玉郎,奴家与你是青梅竹马,你这些年心中的苦闷,奴家也一直看在心里,可这并不是你放浪形骸的理由啊!”陆云娘语气诚恳地道,“况且,就你现在这般,谁敢给你谋差使?”   “那婚约呢?”   李成玉闻言色变,质问道,“当年你爹落魄时,可还是我们李家拉了他一把。莫非此时飞黄腾达,成了那一位跟前的红人了,就要忘恩负义吗?还是说你见我家道中落,就打算背弃婚约,另外攀龙附凤吗?”   “你……简直不可理喻!”   陆云娘气得俏脸通红,怒道,“这事与我爹有何关系,是奴家见你整日里寻花问柳,才迟迟不愿嫁你,你难道就不能自己争口气吗?你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寻花问柳?”   李成玉大言不惭道,“我乃是堂堂宗室后裔,身份高贵,岂会去那秦楼楚馆、花街柳巷?”   “那青儿呢?”   “逢场作戏罢了!”   李成玉不耐烦道,“何况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什么要紧的,你这个拖延婚约的借口未免太拙劣了。”   “你……”   “好了,你不要说了。”   陆云娘还想说什么,李成玉已经借着酒意,一口打断了她,“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陆家就是想赖掉这份婚约。哼,本公子偏不遂了你的意,想要解除婚约,那是异想天开!我李成玉娶不了你,你也休想嫁给别人!”   说罢,他径直拂袖而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话:“呵,区区吏部侍郎,我李家当朝之时,你们也敢对我如此放肆?”   只剩下陆云娘站在原地,被他气得娇躯乱颤。   “真是个败类。”   见李成玉离去,郭烨不禁摇摇头感叹道,不过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无心现身相劝,只想着就此离去便是。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忽然映入他的眼帘,朝着陆云娘走了过去…… 第126章 又见暴毙事   “嗯?是他?”   郭烨遥遥望着那个有些虚胖的身影,不禁产生了一丝兴趣。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章士诚。   在郭烨看来,章士诚一个商贾之子能和画舫中的这些人相识,都已经是托了李梦白的福了,不然李成玉也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欺压羞辱他。故而,他实在不觉得这个胖子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甚至于此刻竟毫不避讳地走近陆云娘。   不过,当他看清章士诚的表情时,不禁又是一愣。   这个被李成玉当众折辱都忍气吞声的胖子,此时脸上却挂满了义愤之色,一步步走到陆云娘面前,咬牙切齿道:“云娘,他可是又欺侮你了?”   陆云娘原本妙目垂泪,可听到他的声音,突然神色一敛,飞快地擦掉了脸上挂着的泪珠。   “不关你的事。”她冷硬地道。   “云娘,你要是需要帮忙你跟我说呀。”章士诚关心地说道。   “不,不需要,你也帮不上什么忙。”陆云娘一口回绝了章士诚的好意。   郭烨看着也不禁有些好笑。看得出来,这章士诚貌似是对陆云娘有些意思,只是寻常官宦人家,压根不可能自降身份将女儿嫁给商贾之子。而且这陆云娘明显也并不吃他这一套。这怕是一段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孽缘。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大概是章士诚在劝说陆云娘,但陆云娘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两人很快就谈崩了,然后一前一后离开。   不过章士诚在离开之前,面上的表情却是充满了怨毒。这一切早走一步的陆云娘并没有看到,但却都被藏在暗中的郭烨尽数收入眼底。   唱戏的都走了,郭烨这个看戏的自然也待不长久。待到那几人都走远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因为钻灌木丛留下的草叶之后,又在伊水边转了一圈,便向画舫的方向走了回去。站在春风里吹了这么久,又看了一出好戏,他心中的郁闷也消减得差不多了。   不过,当他回到画舫上时,却发现船舱中的气氛有点古怪。   李成玉和方雷各自坐在一端,脸上余怒未消。   两人身边各有两个人在轻声安慰,整个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两人刚大吵了一架,显得十分尴尬。   只有烹茶的李梦白表情还十分沉静。他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正在用一只长柄茶匙搅动着面前的一口素面双耳银锅,浓郁的茶香从锅中四溢而出,弥漫整个舱室。   郭烨虽然不通茶道,但也认出他此时的动作名为“击拂”,即是先把盐倒入烧开的沸水之中,调出淡淡的咸味,再以竹刷或长柄茶匙环激汤心,搅拌出一个漩涡,随后把用茶罗筛过的碎茶粉倒入茶汤之中,搅拌均匀,煮成稀茶汤,以备饮用。   “方雷和李成玉这厮又闹什么别扭了?”   郭烨盯着李梦白的动作看了两眼,又走回到不良人的席位中间,低声询问李二宝道。   “姓方的还对小萝贼心不死,被李成玉给嘲讽了,两人就吵起来了。”李二宝道。   不知为什么,郭烨总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来。   不过他对方雷和李成玉也都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乐得看两人狗咬狗一嘴毛。   倒是张小萝心善,看了青儿一眼,低声道:“就是青儿姑娘好可怜,居然跟在这样的人身边,她刚想劝架来着,也被李成玉那厮凶了。真是太可恶了,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诸位请吃茶。”   说话间,李梦白已经煮好了茶汤,分在各个茶盏中,命侍女给众人端了上来。   唐代饮茶与后世不同,茶粉煮出来的茶水粘稠如羹汤,饮用时需趁热连汤带茶粉一同吃下,故此称之为“吃茶”。   郭烨把自己的那一盏茶汤接到手里细细端详,只见李梦白于煮茶一道上果然花了大心力。不仅煮出来的茶汤色泽碧绿,芳香四溢,就连这一套茶具亦不是凡品。无论是盛茶的茶瓯,还是莲花状的碗托,都是青色的瓷器,摸起来如冰似玉,和茶汤的颜色相得益彰。即使郭烨不懂茶道,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越窑的青瓷?”纪青璇白皙地手指婆娑着茶盏的边缘,细细观察了一番问道。   “不错。”李梦白微笑着点点头,“这是成玉选的,他最喜青瓷。”   “纪娘子果然好眼力。”   李成玉不冷不热地接口道,“若论盛茶,也只有越窑的青瓷才是上品,其他鼎州、婺州、寿州、洪州的瓷器,俱是下下之品,瓷器的杂色掩盖了茶色,非但起不到益茶的效果,还扰了饮茶的雅兴,实是拙劣不堪之物!不过,泥腿子和莽夫不懂这喝茶之道,也不怪。”   若说这李成玉,到底是宗室子弟,学识和眼界还是有的,只是这话到底说得难听,这一次连带着刚刚与他有过争执的方雷都一并骂了进去。   只是方雷还没反应过来,郭烨就先听不下去了,低声道:“我想撕了他这张破嘴……”   坐在郭烨周围的,张小萝、李二宝几人都附和着点点头。   “成玉你醉了,去歇着吧!”   三番五次这般不知分寸,道是李梦白都有些忍无可忍,黑着脸道。   他本来想着李成玉是自己的族弟,与他探讨茶道,也算给他一个人前露脸的机会,谁知这厮不知好歹,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贯逞强的李成玉闻言居然捏了捏眉心,道:“大概真有些醉了,我去歇息下。”   说罢,竟放下茶盏走了出去。   青儿之前被他抢白了一通,这时眼角还带着泪痕,但这时连忙又端起点心追出去,“玉郎,刚饮过酒,吃些东西再歇息吧!”   毫无意外的,她的举动又触怒了李成玉,很快,舱外就传来了李成玉呵斥她的声音。   章士诚突然站起来,端起李成玉桌上的茶汤,往外走去,边走边道:“章某听不下去了,且给他送碗茶汤解解酒,也省得青儿姑娘受气。”   他走出去之后,不久又空着手走了回来,一来一去的时间并不久。   隔着舱房,众人听到他全程只说了句:“茶汤解酒,你要想舒服点就喝,若是不喝那也随你。”   接着就是“砰”的一声,似乎是他把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李成玉跟前。   郭烨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旋即便收回了目光,专心品尝起自己面前的茶汤来。   不过,他一盏茶还没吃完,冷不丁就听见舱外传来一阵瓷片落地破碎的声音。随即听到李成玉的骂声:“该死的,烫死我了!”   但是李成玉的声音落下不多时,船舱外又传来一声尖叫:“玉郎!玉郎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奴家呀!”   “不好!出事了!”郭烨霍地站了起来。   长期与案子打交道,已经让他锻炼出了异于常人的敏锐,一听青儿哭声,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   和他同时站起来往外冲去的,只有陆象先兄妹和不良人。至于其他人,都还一脸错愕的愣在原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半晌没反应过来。   众人冲出舱室,迎面就看到李成玉面朝下仆倒在画舫的船头的甲板上,一碗茶汤摔在他身边,零落的青瓷碎片中,汤水泼了一地,在甲板上泅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而在他的脸庞下,还有一丝更深的痕迹在慢慢氤氲开来,被风迅速吹散的茶香中,随之带上了一丝不祥的腥味。   “血!”   郭烨脸色一变,正要命令闲杂人等让开,给陆广白施救留出余地。却见那青儿合身扑了上去,伏在李成玉身边大哭起来。   “玉郎,你醒醒啊!”   哭声甚是凄厉,反倒是那位李成玉的未婚妻——陆云娘此刻被隔在一边,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萝,帮忙把人拉开。”   郭烨抓住陆广白踏前一步,扭头对李梦白道,“小陆精通药理,让他看一看,或许能把李成玉救回来。”   “好!”   李梦白是李成玉的从兄,今日又是由他带出的门,此刻自然是要与他商量。李梦白应了一声,快步上前,协助张小萝强行拉开了青儿,给陆广白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陆广白见状也不再迟疑,招呼着郭烨上前跟他搭把手,两人一起用力,就把仆倒在地的李成玉给翻了过来。   “啊!”   这一翻身,顿时又在周围的人群中激起一阵惊呼声。   只见李成玉面目扭曲,双眼翻白,嘴唇青紫,鼻中两道鲜血流下,把他原本英俊的面目衬托得宛如厉鬼。   见此情景,陆广白微微变色,上前先摸了摸李成玉的脉搏,又依次翻开他的眼睑、嘴唇各自看了一眼,然后竟什么都没做,就又把他的身体放回了原处,抬头对郭烨道:“雷公藤配酒,神仙也难救……”   郭烨愣了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陆象先:“陆县尉,此事发生在你们洛阳县的辖区之内,上报县尊,派人来缉凶吧!” 第127章 疑似嫁祸事   “神仙也难救?”   听了陆广白的话,陆象先猛地一惊,迟疑道,“莫非……”   “已经咽气了。”陆广白低头看着地上李成玉的尸身,淡淡道。   “玉郎!!!”   听他这么说,青儿又悲痛大哭着就要往前扑,便是陆云娘此刻也是神色动容,只是碍于颜面,不好上前。   这时候,舱中的方雷等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走出来,待看清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成玉,他们不禁面色大变。   “报官!快报官呀!”人群中,贺季真惊慌大呼道。   他虽然才华出众,但胆子着实不大,一见死了人,早乱了阵脚。   “官就在这里,报什么官!”   纪青璇面色一沉,呵斥了贺季真一句。   随后她又走到陆象先身边,两人商榷了几句后,由纪青璇道:“李成玉乃是雷公藤中毒而死,他又喝了酒,从服毒到毒发,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换句话说,凶手一定就在我们中间!二宝、小萝,你们把守住画舫上岸的跳板。陆县尉会派人回洛阳县禀报县尊大人。在县衙的捕快来之前,不许任何人下船。小陆,你现在就开始验尸,以免错过重要证据,等县衙的人来了,再把尸格移交给他们便是了!”   “是!”   得到了命令,众不良人立刻行动起来。   只有郭烨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好像只有自己没有被安排差使,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纪不良尉,那我做什么?”   “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你郭副尉本事大,心思多,本尉可节制不了你!”纪青璇不耐烦地说道。   “啊?!”   郭烨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强压怒气,转头和陆广白一同检视李成玉的尸身去了。   另一边,纪青璇和陆象先商议后决定,先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集中在一起看押起来。   “章士诚,方雷,你二人都跟李成玉起过冲突,请站到这边来,不要做出让大家误会的举动。若你们是清白的,官府自然也会还你们一个公道。”陆象先盯着两人,虎视眈眈地说道。   “方某怎会做这种事?!”   方雷大惊,连忙辩解道,“我承认,我是不喜欢他,可我也不会杀人啊!”   “小萝,看住他!”   纪青璇一声令下,张小萝飞身回到船舱,捡回自己的巨剑,守住了方雷的退路。   方雷虽然是金吾卫的宣节校尉,身手也算不凡,但见识过张小萝举重若轻,提巨剑如稻草的模样,他早已明白自己绝对不是这个貌似娇滴滴的小郡主的对手。立马乖乖地站到了陆象先指定的位置,以免造成误会。   连他这个行伍之人都认栽了,章士诚自然更没什么可说的,一言不发就走到了他身旁站好。   随后,纪青璇又看了青儿一眼,道:“青儿姑娘,李成玉毒发之时,只有你在其身边。本尉知你对他用情甚深,不过规矩就是规矩。”   青儿还沉浸在李成玉身亡的悲痛之中,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纪青璇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瞬间花容失色,大哭叫屈道:“不!不是奴家!奴家怎会伤害玉郎!”   在场的非富即贵,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舞姬叫嚣,被李二宝提着双锏狠狠瞪了一眼后,她便很识趣地闭嘴了。   “雷公藤需吃入口中方会中毒,今日画舫上的这些吃食是谁准备的?”纪青璇的目光看向李梦白问道。这船既然是他的,那食物多半也是他着人准备的。   “是奴家。”   李梦白还未开口,反倒是陆云娘先站了出来。   此时她和李成玉有婚约一事,已经通过陆象先之口,为众人所知。   她作为陆府的大家闺秀,比起青儿来自然文雅许多,虽然也在垂泪不止,却能坦然对答,“今日的所有吃食,皆是奴家亲手烹饪的。”   “对,那日梦白兄邀请在下与舍妹同游伊水,我们便想着学那些百姓人家,自己动手准备过节的吃食。”陆象先道。   “那你也站过去吧。”纪青璇点了点头道。   贵勋之家的闺秀大多会一些厨艺,平时不下厨,却会在过年过节时小露一手,今日不良司诸人的吃食不就是她自己一早准备的嘛,所以对于陆云娘这个说法纪青璇还是认可的。   况且,今日饮宴的吃食,每一席都一样,大家都尝过,连酒水都是同出一壶,除了李成玉毒发身亡之外,其他人并无不适之感。   按照办案的惯例将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分作一堆后,纪青璇与陆象先开始逐一查问。   第一个问到的是章士诚。李成玉在死前,最后单独接触的人除了青儿,便是他了。因此从嫌疑上来说,这两人是最大的。相比之下,一直没有脱离众人视线的方雷,只有动机,下手的机会却并不大。   “章士诚,本尉且问你,你与李成玉的关系明明不睦,为何要端茶与他吃?”纪青璇把视线投向章士诚。   “章某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给他端茶莫非也端错了?”章士诚反问道。   “可他现在死了,就在喝了你的茶以后!”陆象先厉声道。   “你怎知他是在喝了章某的茶之后死的?明明他还吃了其他东西!”说着章士诚指了指甲板案几上的一碟炸果子道。只见那碟炸果子上果然有一颗被咬了一口。   “你血口喷人!”   那青儿见章士诚把矛头指向了自己,惊叫了起来,“玉郎刚刚羞辱过你,你却还端茶与他喝,分明是你怀恨在心,下的毒!”   “你们也莫要相互攀咬了。究竟是谁人下的毒,验一验便知。”陆象先呵斥了一句,随即看向陆广白,“陆副尉,劳烦你先验一验这炸果子和茶汤可有毒。”   陆广白闻言抬起头来,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若是死亡的方式不确定的话,确实需要先仔细验尸来确定死亡原因。但是此刻都已经确定是食物中毒,且嫌犯就在这些人中间,先验验他们接触过的食物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只见陆广白从褡裢中抽出一根银针,而后夹起那颗被咬过的炸果子,小心翼翼地刺了进去,同时道:“若是此物中有雷公藤,银针自会发黑。”   说着,他就把银针又慢慢抽了回来,随着银针的逐渐抽回,果然露出了黑色的针体。   下一刻,人群中猛地响起一阵惊呼:   “真的是青儿?!”   “她要杀李成玉做什么?李成玉不是她的金主么?”   “这谁说得好……”   ……   “不,不,不是我!”   青儿见状,已经完全吓傻了,语无伦次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怎么会杀玉郎?”   “证据确凿,还狡辩!”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不对!这炸果子不是奴家做的!是她,是她准备的吃食!”要不怎么说急中生智呢,青儿在傻了片刻之后,突然反应了过来,指着陆云娘叫道。   众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了陆云娘。   陆象先踏前一步,警惕地盯住青儿,道:“你莫要信口胡说!”   “怎的,陆县尉莫不是想包庇自己的胞妹?”生死攸关的时刻,青儿也是不管不顾了。   陆象先被问得也是一噎,就在这时,郭烨却忽然出声道:“等等!”   “嗯?”众人齐齐看向郭烨,不知他现在出声是什么意思。   只见,郭烨走过去,接过陆广白手中的炸果子,端详了片刻,而后到:“李成玉没有吃这炸果子。”   “怎么可能!那上面明明被咬了一口!”陆象先不解道。   “若是咬的,缺口一圈会被涎水沾湿,但是这个炸果子的缺口是干的。”郭烨道,“这一块应该是被人揪掉的。”   “对。而且这一盘炸果子中,只有这一颗有毒。”陆广白接口道。   原来他刚刚趁着郭烨端详查看空档,验了盘子里所有的炸果子。   “这颗有毒的炸果子,也只是表面有毒,内里却是没有毒的。”说着陆广白指了指最初那根变黑的银针,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根细细的银针只有中间一段变黑了。   “小陆,你的意思是,这毒是后抹上去的?不是做这炸果子时下的毒,可对?”纪青璇思索了片刻道。   “对。”陆广白点了点头。   “那便是不关云娘的事了。”陆象先明显松了一口气,云娘置办的吃食,若真出了差池,他这个兄长也难辞其咎。   “可以这么说吧。”陆广白点了点头,“但是这炸果子表面的毒应当也不是雷公藤之毒。”   “什么意思?”   陆广白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众人都迷糊了。   “雷公藤中毒一般是将雷公藤的叶、茎碾碎了混在食物中,或者是直接与食物同煮。若是要单独抹在食物的表面,需要榨出叶、茎中的汁水,被污的食物表面会因此留下绿色的痕迹。”陆广白解释道,“但是正如郭副尉所言,刚刚这颗有毒的炸果子表面却是干燥的,且有不属于炸果子的白色粉末。”   “也就是说,炸果子并不是李成玉中毒的原因。”郭烨总结道。   “奴家,奴家就说不是我!”此刻,青儿手持披帛,掩面喜极而泣。   “既然不是青儿下的毒……”   在场的都是洛阳城中的年轻才俊,谁都不傻,一把青儿的嫌疑排除掉,大家的视线就都转向了一旁的章士诚。这时候再回头想想,他故意送茶的行为,确实显得十分反常了。   那青儿闻言,顿时也不哭了,手指着章士诚,厉声道:“一定是他,他下毒害死了玉郎,还诬陷奴家。”   “既然如此,那便继续验一验那茶汤吧。”纪青璇也不废话,直接道。   陆广白点点头,又取出一根新的银针,浸入甲板上的茶水残汤中。   众人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细细的银针。   “黑了!变黑了!”方雷第一个喊出了声。   待陆广白抬起手中的银针,果见整根银针赫然透着一股不祥的黑色,几乎连银针原本的色泽都完全掩盖,显然毒性相当不浅!   “章兄,你可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陆象先淡淡道。   “对!就是我干的!我就是想要他死!”   谁知章士诚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突然爆发出来,涨红了脸,大声道,“这混账该死!明明与云娘有婚约,却到处拈花惹草,还不许云娘解除婚约!他竟敢如此欺负云娘,简直就是死有余辜!我只恨不能多杀他两次!”   陆云娘闻言,娇躯猛地一震。   其他人更是颇觉意外,惊问道:“真的是你?” 第128章 老鼠过大街   “是我!又当如何!”   章士诚歇斯底里地吼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反正章某要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不怕你们治罪!”   “冥顽不灵!”   陆象先脸色一沉,“李成玉便是有再多的不是,也只有老天爷和唐律才能治他的罪!”   尽管陆云娘是他的亲妹妹,而且他也很看不惯李成玉的行径,但身为县尉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还是让他大声呵斥章士诚。   “虚伪!”   章士诚瞪大眼睛怒视着他,激烈地驳斥道,“亏你还是云娘的兄长,她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你想过帮她出头吗?你这样的骨血亲人,还不如我一个外人,没有也罢!”   “章公子,奴家之事,不用你管!”   陆云娘率先开了口,此刻的她面色涨红,早已顾不得大家闺秀的分寸。因她万万也想不到,章士诚这个唯唯诺诺的胖子竟会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这要是传出去……   另一边,陆象先的脸早已经黑成了锅底。   本来李成玉这个浪荡子就已经足够让陆家头疼的了,但好在双方还没有完婚,还有推脱的余地。可现在章士诚竟为了陆云娘,毒杀了她的未婚夫。这样的事情,往后在洛阳城里还不知道会传成怎样离奇的谈资话柄呢!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云娘,我帮你解脱了,你不开心吗?”章士诚被陆云娘那么一吼一下也乱了分寸,“云娘,我是为了你呀。”   陆象先听他还要纠缠,着实是被气着了,大声喝断道:“闭嘴!你做这些之时,有想过自己接下来要面临怎样的刑罚吗?”   章士诚哈哈大笑:“无非一死罢了。章某下手的时候,就从没想过能瞒住你们多久,只要能为云娘解忧,我又何惜一死?”   “够了!”   章士诚的叫嚣听得纪青璇面色一沉,“莫要废话!本尉且问你,你是怎么下毒的?”   “在给他送茶的时候,我将毒下在了茶汤里。”章士诚也不遮掩,直接答道。   “茶汤中确有雷公藤的碎末。”陆广白用竹镊子在茶汤中夹出了几片细碎的叶片。   此前李梦白煮茶,整个过程众人都见了,他所用的茶粉不仅经过细细的碾磨,且过茶罗筛过,故而特别的细腻、均匀。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刻在这茶汤中发现的叶片绝对不可能是茶饼中的。   既然不是茶饼里的,自然是有人后加的了。   “此事你蓄谋多久了?”李梦白插嘴,“难怪那日李某说上巳游水之事,你那般急急的也要同来。我原是知我这族弟的性子最看不起商贾,为了免得各人难堪,本不想邀你同行,奈何你一再相求。原来竟是为了毒杀他吗?”   饶是李梦白那样恬淡的性子,说到此处也有些恼怒了。李成玉再不好也是他的骨肉兄弟,竟然有人利用他来行此恶毒之事,这让他如何对族中长辈交代。   “不。章某临时起意罢了。”   章士诚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虽厌恶他的品行,却还不至于蓄谋杀他。那日我之所以想要同行,完全是因为听闻云娘也会一同来……”   说着,章士诚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云娘。陆象先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云娘之间。   章士诚回过神来继续道:“若他是个好的,又怎会明知未婚妻也在船上,还带个舞姬同来?今日他一再羞辱云娘,云娘能忍,章某却是忍不得了!”   他白胖的脸此刻阴云密布,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满满的恨意。而边上的陆云娘听他这般说,也掩面别过头去。   “并非蓄谋?那你的雷公藤从而何来?”纪青璇不解。   “刚刚上船之时在那野地里采的。”   章士诚停了停,看向陆象先道,“这还要感谢陆县尉的提醒,若非你之前说的那桩案子,我都忘了雷公藤有毒。”   “你一商贾之子,大富之家出身,怎会认识这种野草?”陆象先面色尴尬地问道。若是按照章士诚的说法,他杀人,自己便是那个递刀之人。身为洛阳县尉,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堪的吗?   “我家也并非一开始就大富,章某幼时长在乡野,也是见过些野草野菜的。”章士诚白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就收敛了下去。   “等等,从章士诚送茶到李成玉毒发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小陆,雷公藤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毒发致人死亡吗?”纪青璇的话问的是陆广白。   此刻陆广白刚刚蹲下身,准备趁众人问案之时再勘察一遍尸体。听到纪青璇这般问,他抬起头,想了想道:“一般情况下不会这般快,但是李成玉此前喝了酒便不好说了。酒本就会加速毒发。”   “章士诚,你确定只在茶汤中下过雷公藤?”郭烨道。   章士诚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明白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还是道:“自然。”   “不对!那还是太快了些!这之前……”   郭烨闻言低头沉思了片刻,遂道,“小陆,你能不能验出这李成玉死前是否喝过茶汤?”   “郭副尉此话是何意?”众人不解。   郭烨看向众人道:“不知此前各位可有听到李成玉曾发出一声惊呼,直道有东西烫了他,随后外边就传来了瓷器落地的声音。”   “那是他摔了茶具!”张小萝指了指地上的零落的青瓷碎片道。   “对,可是你们没有发现那青瓷茶盏还好好的放在案几上吗?”   听了郭烨的话,众人再看过去,果然看到炸果子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个青瓷的茶盏。   “郭某不才,虽不十分懂那些风雅之事,但刚刚观李公子煮茶,发现最后装茶汤所用的茶碗是经过滚水焯烫的对吗?”   “对。李某煮茶有焯烫茶碗的习惯。”李梦白点了点头,“将烹后的茶汤趁热装入同样温度的茶碗中,可以更好地保持茶汤的风味。许多人烹茶都有这个习惯。”   “所以,吃茶时需手托茶盏。因为茶碗的温度很高。”郭烨道。   “你是说,李成玉不知怎的直接用手抓了茶碗,措不及防被烫了手,所以才甩脱了茶碗。但是那茶盏还好好的在案几上,并没有一同摔碎?”纪青璇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问道。   “对。”   郭烨见纪青璇主动来接自己的话,便看着她笑了笑,不想纪青璇立刻别过脸去,让他白白讨了个没趣。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郭烨的小表情,因为此刻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陆广白的身上。   只见陆广白用手扣住李成玉的下颚,稍一用力,那尸身便霍地张开了嘴。随即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小竹片细细检查了李成玉的舌本、牙车等位置。   “他没有吃茶。”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陆广白得出了结论。   “啊?”   众人闻言俱是惊讶,便是那章士诚都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明明是中雷公藤之毒才死的!章某识得雷公藤,不可能摘错!”   “若他死前饮过茶汤,舌本下,牙车边这些有褶皱夹缝的位置必然会留下茶粉的痕迹,但是死者的嘴里并无任何残渣,也就是说,他至始至终没有饮过茶汤。”   “这是何意?”   这下别说是方雷、张小萝等人了,便是连陆象先都听不懂了,他身为洛阳县尉多年,手下办过的案子也不少,却也从未遇到过这种奇怪的状况:死因确定,疑犯自己也承认了,且疑犯所用的毒药、下毒的手法都与死者的状况能够一一对应,可是偏偏死者没有服下毒药的迹象,那他是怎么死的?   “凶手另有其人。”   郭烨道,“章士诚的确是想杀人,而且也付诸了行动,但他的计划失败了,因为李成玉并没有喝下那剧毒的茶汤。而且根据李成玉毒发的时间来算,这之前,应该还有一个人用雷公藤下毒。那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其实说出这话的同时,郭烨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这姓李的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缺德带冒烟的坏事,才会让人排着队都想杀他?   老鼠过街啊!   章士诚闻言顿时一个激灵,失态地大叫起来:“怎么会这样。这……不对!杀人的就是章某!你们身为不良人,难道还想帮章某脱罪不成?”   “脱罪不至于,你蓄谋杀人乃是事实,自有唐律跟你清算,少不得也得治你个杀人未遂,流放三千里。只是我等秉公执法,也不会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就让真凶逍遥法外了。”郭烨道。   他说着一挥手,“二宝,把他押下去看管起来,待回头查出真凶,再来与他算账。”   得了他的指挥,李二宝也不管大喊大叫的章士诚,直接把他押去隔壁的舱房关押了起来。   直到他回来,还能听到舱房中传来章士诚野兽般的咆哮,也不知他那满是赘肉的身体里,究竟是怎么发出如此洪亮的吼声的。   郭烨听着他的吼声,居然也不说话,只是目光飘渺,面上渐渐露出一丝叹惋的神色。   “那真凶到底会是谁呢?”陆象先沉吟道。   “郭某也不知。”   郭烨长吐了一口气,道,“若真如章士诚所言,他是临时起意,这雷公藤也是他临时在野地里摘的。那么炸果子上的毒便与他无关了……”   郭烨没有再往下说,这事情一波三转折,似乎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复杂一些。   “还是先让小陆把李成玉今日吃过的东西都验上一验,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他中毒的,我们再说后面的事情吧!”纪青璇也是不着头绪,所有的事只得从头查起。   “如此甚好。”陆象先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广白便开始对李成玉吃剩下的食物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勘验,然而勘验出来的结果,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李成玉席上的所有的吃食,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酒杯中的酒,验出了极其剧烈的毒素!   “怎么可能?!”   一见到这个结果,在场大部分人的脸色都瞬间发了白,好几个人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因为他们想到,所有的酒,全都是从同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换言之,这样的毒酒,他们其实也都喝了不少! 第129章 多情总是苦   “莫不是用的九曲鸳鸯壶?”贺季真博学,立马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所谓的九曲鸳鸯壶,是在酒壶中央设一隔断,将壶一分为二,一边装普通酒,一边装毒酒。通过转动机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人倒上毒酒。   眼前的境况,大家同喝一壶酒,却只有李成玉毒发了。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在酒壶上做手脚。   “不是。”   李梦白肯定地道,“所有的器皿都是李某府上置办的,不是鸳鸯壶。”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纪青璇还是上前检查了一下酒壶。那酒壶除了做工格外精致些,并无其他不妥。   “那是酒杯上有毒?”方雷怯怯地问道。   他这话一出,一阵娇弱的惊呼声随即响起。众人转头,看到那舞姬青儿面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   “奴,奴家用那酒杯喝过酒!”青儿浑身颤抖地说道。   众人这才想起来,刚刚她与李成玉你侬我侬之时,用的便是同一个酒杯。   但是现下谁还有空管一个舞姬的死活,大家都面色沉沉地盯着陆广白的动作。只见陆广白放下李成玉席案上的酒杯,转而去到边上的席案。   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陆广白验完了船舱里所有的席案,便是连青儿那略小一些的案几都不曾漏过。随后他略显疲惫地直起身子道:“酒杯没有毒,只是酒有毒。而且所有案上的酒、菜、点心都一模一样。”   “所有的酒都有毒?”陆象先难以置信地问道。   陆广白点了点头。   这下,所有人都被惊到了。刚刚还抱着一线期望,当下就全都破灭了,他们所有人都喝了毒酒!   “快,快找人去寻些薜荔来。不是说薜荔能解毒吗?”贺季真反应最快,“不行找些金银花、绿豆也成。”   一句话,点醒了众人,陆象先和李梦白正待去安排,却见不良司的诸人都不曾有动作。   “纪不良尉,郭副尉,你们……”陆象先道,“不若陆某先安排人寻些解药来?我们喝的不多,此刻还未毒发,应当不妨事。”   纪青璇摇了摇头,她在等郭烨。因为此刻郭烨正低着头在每一张席案间转悠。   突然他抬头看向陆云娘道:“陆娘子,郭某有一事相询。”   “郭副尉,请说。”陆云娘上前一步道。   “敢问每人盘中的糕点数量可是一样的?”   陆云娘犹豫了一下,答道,“这个自然。”   大周朝实行分餐制,像糕点这种按个数摆放的吃食,在数量上不大可能出现大的差异,否则是很失礼的一件事。陆云娘出身官宦世家,在这种事上出纰漏的机会并不高。   “那每人盘中的小天酥你摆了几枚?”郭烨又问道。   “八枚。”   郭烨点了点头:“嗯,陆娘子厨艺了得,这小天酥做得也是精巧。郭某一人便吃了好些。”   众人不明白,这说案情找凶手,怎么就说到吃食上去了。但是郭烨的话还是引起了他们的共鸣,这小天酥的味道确实是极好,众人闻言也不由地纷纷点头。   “但整个席上,唯独一人没有吃那小天酥。”   “谁啊?”   “我吃了呀!都吃完了!”   “我也吃了。”   “成玉没有吃!”李梦白突然出声道。   众人随即都看向之前了李成玉的那张席案,其他的菜多少都有被动过的痕迹,唯独角落里的一碟小天酥看起来整整齐齐。张小萝直接上前数了起来。   “一、二、三……七……”   人群中立刻就有人轻声数了起来,下一瞬间就有了答案,“八枚!一枚都不少!”   “不错,一枚都不少!”   郭烨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人。然后道:“若郭某没有记错的话,这小天酥应当是今日呈上来的第一道糕点吧?”   “对。”众人点头。   “而这第一道糕点与第二道菜之间不知为何,间隔的时间特别久,对吗?”   “对!”青儿略歪头想了想道,“所以那个时候玉郎无事可做,便独自灌了好些酒。”   “我说呢,他怎么一上画舫就喝醉了。”方雷喃喃道。   “两道菜之所以间隔很久,是有人有心想让在座的各位都吃一口小天酥。”   “为什么呀?”张小萝听不明白,直接问出了口。   “因为那小天酥便是解雷公藤之毒的解药!”郭烨肯定地道,“游玩了半日,大家腹中必然饥饿,此时上的第一道糕点,一般人都会习惯性地多吃一些。加之两道菜之间的间隔被人刻意拉长,在众人都动筷子的情况下,即便是小陆这样并不怎么爱吃糕点之人,也会动一筷子。小陆我说得对吗?”   “对。”陆广白点了点头。不良司诸人此前都在岸边野餐过了,故而陆广白并不觉得饿。但是当所有人都大快朵颐之时,他一个人楞楞地坐着便显得有些突兀了。故而他也礼貌性地吃了一枚小天酥。   “不对啊,那为何李成玉那厮不吃小天酥?”   “成玉不吃鹿肉。”李梦白已然听懂了郭烨话中之意,“成玉幼时,曾因贪食鹿肉,滞了食,肚痛了三日三夜,这之后他便不再吃鹿肉。所以他也不吃这鹿肉做的小天酥。此事知道的人很少。”   “对,此事知道的人很少,但是除了李公子外,在场应该还有一人是知道的。”郭烨边说边转过身,望着陆象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陆县丞,面对现实吧!郭某相信你并不是一个徇情枉法之人。”   “不,不,这不可能……”陆象先失魂落魄地连连摇头。   郭烨也不再理会他,只是扭头看向人群中的某个人,叹道:“你还不自己站出来吗?”   众人闻言大惊,连忙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被他盯上的人,赫然竟是陆云娘!   也难怪刚刚陆象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这个被指控下毒的人,居然就是他的胞妹!   “郭副尉,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陆云娘似是一点都不慌张,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够了!”陆象先喝止了她的话,“要验证很容易,只需寻一黄狗,将有毒的酒灌下,再将这小天酥喂它吃下便可!”   “哥哥!”陆云娘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会这样说,不禁面色突变。   “你从小心思缜密,且与李成玉青梅竹马,怎会不知他不食鹿肉。可你偏偏就准备了这一道小天酥。我原以为你只是故意对李成玉耍点小性子,没想到……”   陆象先表情痛苦,每一个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都像是一把尖刀在剜他的心,“家中我的书房,日常都是你在帮忙整理。那雷公藤之案的卷宗我也曾带回去研究过。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曾问过我那些农人是如何解毒的!对吗?”   “不……”陆云娘在自己胞兄的质问下,眼中噙满了泪水,可是嘴上却依旧不肯松口,“奴家没有!”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倒不必寻黄狗来验毒这般麻烦。”郭烨冷冷道。   “什么办法?”   “刚刚小陆也说了,那炸果子表面的毒是后抹上去的。应该是凶手想要诬陷青儿故意做的局。但是凶手怎知青儿会做些什么,会端什么与死者吃?所以这毒必然是刚刚大家一同涌向甲板之时,趁乱涂上去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凶手不可能销毁掉手中的毒药。搜身,或者直接检查各人的手指应当就可找出凶手了。”   “郭副尉,你不会是才想到的这个法子吧?”纪青璇挑眉问道。   “被纪不良尉看出来了。”   郭烨微微一笑,“在确定不是章士诚下毒之时,我便已经想到了。只是当时还想不明白凶手的作案手法,故而没有马上提出。”   停顿了一下,郭烨转而对陆云娘道,“陆娘子,你是大家闺秀,搜身检查,终究是不雅,郭某并不想把场面搞得那么难看——”   “不用了,人是我杀的。”陆云娘轻声道。   这时的她,和之前那凄婉欲绝的样子,又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她轻轻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痕,贝齿轻咬着嘴唇,眼中却有坚强的光芒在闪动。   “云娘,真的是你!”   纵然已经猜到了所有的事情,但是陆象先在听到胞妹亲口承认的那一瞬间,依旧觉得眼前一黑。   “在我查办过的案子里,你这个算是作得漂亮的了。”郭烨道。   “你若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杀一个人,你也能做到的。”   陆云娘咬牙道,“只是可惜了,奴家自以为缜密的安排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破绽,被你一下子就看穿了。”   “不。”   郭烨摇摇头,“其实第一个看穿你计划的人并不是我。”   “是章士诚,对吧?”   “是,章公子确实很聪明,又或者,日日夜夜惦念着一个人,也能造成和日日夜夜痛恨一个人同样的效果。”郭烨叹息道。   “奴家确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为我杀人。”陆云娘苦笑摇头,“奴家能见见他吗?”   “先把事情说清楚吧!”   郭烨不置可否地答道,“只要你把事情都交待清楚了,法外容情,让你见他一面也未尝不可。毕竟这章公子确实痴情,郭某也深为感动啊!”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陆云娘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道。   “嗯。”   郭烨点点头,开始倒回去一一询问这个案子的细节。   陆云娘似乎也完全放弃了负隅顽抗的打算,有问必答,很快,郭烨就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了。   原来,她虽和李成玉是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但她却早已对后者寻花问柳的行为不满,又苦于没有约束他的办法,生恐日后给陆府蒙羞,这才动了杀机。   为此,她特地挑在今天筹备了这场杀局。   “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准今日不良司诸位的到场。若是他们中有人也不吃小天酥,你便是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了呀。”陆象先悲愤地说道。   陆云娘闻言神情暗了暗:“奴家谋划许久,再也等不得了。奴知阿爹已经有意要和李家商榷婚事,没有时间了。”   “那你可知阿娘以死相逼,让阿爹让步。我们都在努力拖延婚事!”   “这……”   “你只知其一,便下了这般狠心。你怎会变成这样!”   “呵呵呵呵呵……”陆云娘似是失了心智一般,莫名含泪笑了起来。   她就这般笑了好一会儿之后,直视郭烨,问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我能见章士诚了吗?”   郭烨望着她沉默了几息时间,对李二宝和张小萝挥了挥手,两人会意,走到一旁的舱房中,把章士诚给拖了出来。   章士诚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在陆云娘认罪之后,他就已经停止了无用的喊叫,此时望向陆云娘,眼中满满的都是内疚和怜惜。   他望着陆云娘苦笑道:“都怪我没用,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可惜没想到反而害了你。”   “不怪你。”   陆云娘望着章士诚,淡淡道,“你们放开他。”   张小萝和李二宝闻言望向郭烨,在看到他点头之后,才双双撒手推开。   陆云娘解开深陷入章士诚皮肉的绳索,抚摸着他被勒出来的印痕,心疼道:“痛吗?”   章士诚似乎从未想到自己还能享受这样的待遇,顿时激动得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哆嗦。   “傻样!”   陆云娘笑了一声,低头轻声道,“章公子,云娘今生欠你太多,若有来世,一定嫁与你为妻!”   “嗯!嗯!”   章士诚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连连点头。   陆云娘又停顿了一会,才转过头来,对着郭烨,道:“郭副尉,其实就算你搜身,也不可能在奴家身上搜出毒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郭烨闻言脸色一变,“不好!”   他快步就向陆云娘冲过去,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冲到陆云娘身边时,陆云娘的嘴角已经流出一缕黑血,缓缓倒在了地上,转眼气息全无。   “不!”   陆象先悲号一声,猛地扑向陆云娘。   “小陆!”   郭烨也急眼了,连忙呼喊起陆广白来。   “晚了。”陆广白摇摇头。   郭烨的动作一顿,已经伸出的手缓缓垂下,长叹了一声。   他看着悲痛不已的陆象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去扶着他的肩膀道:“陆县尉,节哀吧!”   陆象先一把甩开他的手,大怒道:“这下你们满意了?”   郭烨沉默不语,虽然站在不良人的立场上,他自认问心无愧,但看着仿佛安静沉睡的陆云娘,和泪水横流的陆象先,他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情,自从陆云娘毒发之后,就一直像傻了一样呆在原地的章士诚,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大吼,然后他胖胖的身体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撞开几人,一把抱起地上陆云娘的身体,撞破画舫的门扉,就朝着外面的滔滔伊水一跃而下!   “云娘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伊水上空,但当郭烨回过神来,追出去之后,只有涟漪在河面上一圈圈扩散,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救人!救人啊!”   郭烨跌足大喊。   可是这不过是一艘游船画舫,在场多人又没几个习水性的,唯一会水的方雷踟蹰了一会儿,才跳下水,但不久就又空着手爬了上来,摇头道:“不行,水太寒了,找不到的。”   郭烨闻言一震,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象先。   从章士诚抱着陆云娘投江开始,他就像疯了一样,也想往伊水中跳下,多亏了其他人把他按住,才没有得逞。   这一刹那,郭烨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就像身体中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抱着头跌坐了下来。   “你……还好吧?”   纪青璇看到他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上来询问了一句。   “不怎么好。”   郭烨把头埋在双臂中间,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找出真相才能为死者伸冤,告慰生者。可是今日我虽然找出了真相,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死了一个该死的人,却给更多的人带去了死亡和痛苦。知道吗?现在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纪青璇没有说话,只留下了一声宛如雁过无痕的叹息。 第130章 命格的线索   回不良司的路上,众人都显得沉默不语,再无出发时的欢乐。   见惯了人性中的丑恶和凶残,他们一直以为不良人就是惩奸除恶、维护正义的大周利剑,但今日的经历,却让他们对这个职司有了更多的思考,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行了,一个个的,别苦着脸了!刚刚不还都在安慰我吗?”   纵马奔行了一阵子,郭烨直觉心中郁气稍平,冷不丁大声道,“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如果每个人都因此为非作歹,这世间会乱成什么样子?有同情心是对的,但绝不能因此影响我们自己的判断和立场!”   “不错。”   纪青璇也开口道,“郭副尉这话我赞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绝不能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就做出纵容罪恶的事情来!”   “没人要纵容罪恶呀。”   张小萝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可是人家就是觉得心里好难过。”   她从小长在扶余国的王宫里,哪里见过这么多的人间疾苦。哪怕是在引导她行侠仗义的传奇话本里,正邪之间也是非黑即白,这还是她第一次遇上拔不出剑的“罪人”,对她心灵的冲击可想而知。   “小萝,别难过了……”   李二宝赶忙策马跟了上去,笨嘴笨舌地安慰她。   相比之下,他虽然也是宰相之后,但在李昭德被贬谪之后,先后经历了各种世态炎凉,对于人性的认识,又比张小萝要成熟一些了。   “算了,大家今天回去都好好歇息一晚上吧,甭想这些糟心事了。”纪青璇吐出一口浊气。   她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对两小只来说,确实有些太重了。   “大家心里都不舒服,自己人啊,谁都别往心里去。”郭烨见状,只得出来打圆场。   众人间的气氛这才轻松了一些,不过这一场上巳之游,终究还是只能算不欢而散。   回到徐府,简单用了些吃食,郭烨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摸到怀中仅剩的坎字戒,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哎,我当时怎的就鬼迷心窍,轻易就把离字戒交出去了呢?谁知道他们拿了东西会不会办事?早知道应该等他们拿出筹码来,再交割戒指的……哎……”   在患得患失间,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   郭烨是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被吵醒的,明媚的春光从窗口投射进来,让他昨天沉郁了一夜的心境,也稍稍明朗了起来。   他蓦地翻身起床,冲着外面的晴空大喊一声,顿觉心中块垒尽去,整个人重新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随后又一个个房间拍门拍过去,把其他人也都叫了醒来。   “我们也有好些天没有上衙点卯了,纵有薛不良令特许,也难免要招人闲话,今日大家便去一趟司里吧!”   等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正好也去看看其他卫的不良人那里有没有碰到什么线索!”   “只有你的线索是查的,其他人都是碰的!”他的话音刚落,纪青璇的声音就从后边传来。   “那这案子不是咱们在查吗?其他不良人就算有所收获,那肯定也只是顺道为之而已,说碰有什么不对?”   郭烨理直气壮地辩驳了一句,又道,“再说了,这案子到现在最有价值的线索,可不正是我们查出来的吗?想必现在洛阳这边的不良人,应该已经不至于小觑我们了吧?”   “只要自己把事情做好,谁也不会小觑你。”   纪青璇淡淡说了一句,就带着众人准备往不良司衙门去。   谁知刚出府门,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迎了上来。   “任大哥?!你回来了!”   郭烨见那任斗牛幞头上带着露水,明显是凌晨赶路,掐着宵禁结束的点进的城。   “你怎的不进去?”   “我刚到,一身寒气怕过给你们,想着再等等。”   任斗牛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道,“反正时辰还早。你们上衙的话,也一定要从这里过的。”   任斗牛的话,说得众人心里一暖。   “任大哥,辛苦了!”郭烨拍了拍任斗牛的肩,认真道。   纪青璇倒是没有如他这般真情流露,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任斗牛,便问道:“凤翔府那边有消息了吗?”   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在这一眼之后,她才是真正把任斗牛他们几个当成了自己人。   “嗯,有消息了。”任斗牛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入怀去掏什么东西。   “进去再说。”   纪青璇左右看了一眼,飞快地说了一句。   一行人索性又回了徐府的议事厅,任斗牛这才从怀中掏出此行抄录的卷宗,摆在了桌案上。   “任某这次凤翔府之行,倒还算是顺利……”任斗牛不顾疲惫,指着卷宗,介绍了起来。   他这次负责的,是搜集丁亥年凤翔府出身的失踪少女的信息。   凤翔府并非赤县,面对不良司的要求,那里的县衙却是不敢如万年县一般推三阻四,再加上丁亥年毕竟离现在也较近,他后出发反而比徐问清先完成了任务回来。   “凤翔府的卷宗非常详实,因此任某却是有了一个大发现!”   “什么发现?”   众人一下来了精神。   任斗牛清了清嗓子,伸手两只手,分别指着卷宗上两则记载道,“我们最生疑的那名凤翔府失踪后又死亡的小娘子,和失踪案中的另一名受害者,乃是堂姊妹,二人同日失踪。只不过因为她随后就被证实死亡,所以在当年上报秋官的卷宗中,这个案子并没有跟另一宗失踪案放在一起!”   “哦?原来如此。”   郭烨等人连忙凑过去,把卷宗上两桩案子的资料详细对比了一遍,果然发现两名少女同年所生,相差还不到一岁,更是在同一天晚上失踪,只不过一人于三日后被发现暴尸荒野,另一人却从此下落不明。   “死因是何?”郭烨问。   听到郭烨这么问,任斗牛的脸色微变,似是不忍:“尖刀刺穿脖颈,一刀毙命。”   “好凶残!”张小萝先叫了起来。丁亥年所生的女孩,在大前年,不过才八岁,尚是垂髫之年。怎样暴虐的狂徒会用这种凶残的方式杀害一个垂髫之年的孩子。   “那小娘子生前,可有病痛,或是不为人知的隐疾吗?”郭烨继续问。   “应该是没有。”任斗牛面露疑惑,但还是把自己所知的都说了出来,“据其父母所言,那小娘子从小就没生过病,身体比同年的小郎君都壮实。”   “没有隐疾、病痛。但是被人刻意所杀,也就是说,这个小娘子并不是他们的目标。”郭烨闻言,徐徐总结道。   “会不会是掳人时,多掳了一个?这两个小娘子可是堂姊妹。”纪青璇问。   “不是!”任斗牛肯定地说道。   “哦?任副尉为何这般肯定?”   “这两小娘子虽为堂姊妹,案发之时却不在一处。一个居城南,一个居城北,相隔甚远,不可能是撸人之时多撸了一个。”   听到任斗牛这样说,郭烨与纪青璇对视了一眼。   “这两个小娘子都是丁亥年所生,按照卷宗上所言,两人的家世无甚差别。且都是刻意掳人,结果却一个失踪,一个被杀。”   “所以我们只要能找出她们为什么一个失踪一个死亡的原因,说不定就能找出这个团伙如此行事的原因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事情给理明白了。   随即郭烨激动地一拍桌子,“快!把这两个小娘子的详细案卷都拿过来!”   任斗牛依言而行,当众人再看向手头的卷宗时,对这位老不良人办事的缜密又多了一层敬佩。   因为所有失踪少女的生年上有蹊跷,他这次出行,却是把各个失踪少女详细的生辰八字都给调取了回来,看起来一目了然。   众人先看死掉的那个少女的案卷,翻阅一番之后,却是没看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得把目光再转移到和她同日失踪的堂姐妹身上。   两厢一对比,郭烨马上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咦?”   “怎么?你看出什么了吗?”   “嗯。”   郭烨掐着指头盘算了一下,然后指着两人的生辰道,“失踪的小娘子是丁亥年辛亥月癸亥日辛酉时生人。被杀的小娘子生辰是丁亥年辛丑月辛卯日丁酉时,按八字算,这可都是四柱纯阴的命格啊!”   “什么意思?”   “什么是四柱纯阴?”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四柱纯阴,就是八字中的天干与地支都是纯阴属性的命格。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郭烨斟酌了一下语言,然后用最简单的方式说了出来。   所谓天干,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单数为阳,如甲,丙等,双数的为阴,如辛,癸等。   所谓地支,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单数为阳,如子,寅等,双数为阴,如丑,亥等。   这天干地支、双数单数的,一众人写写画画好容易是听明白了。   “那这意味着什么呢?”   “暂时还看不出来。”   郭烨沉吟了一下,似乎有所猜测,但他马上又摇摇了头,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不想说,其他人也不好强迫,只是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拿出更多的办法来。   郭烨被他们看得哭笑不得:“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线索太少,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掐算出来不成?”   “可是郭大哥你刚刚掐算生辰八字的模样,真的好像长安西市上算命的活神仙啊!”李二宝嘀咕道。   张小萝也连连点头。   “那是神仙吗?那是神棍!”郭烨在两小只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   “那我们现下该如何?”两小只委屈道。   “我刚不说了吗?线索太少。”   郭烨目光炯炯,“既然线索太少,那当然就要去查更多的线索!纪不良尉,我们兵分两路,马上去向家和方家询问他们失踪女儿的生辰,当时却是忘了这茬了!说不定我们忽略了重要的线索!” 第131章 丰都寻忠仆   时人认为一个人的八字代表着此人的命运,为了防止别人做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故而生辰八字往往不会轻易与人知晓。   即便是官府查案,大多也就记录一个生年,如非必要不会将详细的生辰八字记录在案。   这也是郭烨等人调查此案,几次反复,破费周折的一个原因。   兵分两路之后,郭烨带着李二宝、陆广白和任斗牛,负责向家这一条线。   不过当他们赶到向家时,才发现曾经华丽的宅院外被贴了封条,内里更是悄无声息。   李二宝飞身上了屋檐查看,却见府内大部分建筑都成了焦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烨站在向府门前,听着李二宝的描述,直觉得眼皮发跳。   他第一反应是那暗中掳掠少女的神秘团伙掳人还不算,竟还在天子脚下行凶,把向家都给烧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那伙人真要放火,掳走向家小姐的当夜就可以放,没必要等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再折返回来多此一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接着他又怀疑,会不会是丽竞门的人捣鬼。毕竟上次他们就已经在暗中觊觎过向家了。不过这个猜测随后也被他自己否决了。   丽竞门虽然跋扈,但他们更擅长的却是罗织构陷,明目张胆地纵火这种事,不像他们的风格。何况万国俊一倒,整个丽竞门都连带着受到了重创,从各个渠道的消息来看,他们现在都有些惊弓之鸟的意味,不大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人口实。   “二宝,小陆、任大哥,我们去找街坊问问,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郭烨皱着眉头道。   出乎意料,对于向家的遭遇,周围的街坊竟然一清二楚,但打听到的事实,却让郭烨他们一行人都忍不住沉默了。   原来向家的大火,并不是任何外人的手笔。就在郭烨他们不良人离开不久,向夫人就熬不住对女儿的思念和愧疚,彻底疯狂了。   随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位思女成疾的妇人,趁看护她的侍女不备,从禁闭她的房间跑了出来,一把火烧了向家。最终,向氏夫妇俩都在大火中罹难,偌大的家业也同时付之一炬,所有还活着的仆役皆作鸟兽散。   “哎,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那火烧得叫一个旺……”   被询问的街坊一脸惋惜的神色,道,“向家老爷和夫人,以前是多好的人啊,没想到遭此横祸,真是老天无眼啊……”   郭烨听着街坊们的讲述,只觉得像是有一根毒刺扎在了自己心头。当初向老爷和夫人的痛哭还历历在目,转眼斯人却已阴阳相隔。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偷走向家小娘子的那伙人在作孽!   “可恶的混蛋!”   郭烨暗暗握紧了拳头,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   “郭大哥,那我们还查生辰八字吗?”李二宝问。   “查!问问那些街坊,可有人知晓向家活着的旧仆的行踪。看看他们中有没有人知晓吧。”   “旧仆会知道家中小娘子的生辰吗?”任斗牛有些不确定。   “先问问吧,我等现下能做的事也不多。这多少也是个方向!”郭烨无奈道。   四人在询问了不下十位街坊后,终于从家住向府斜对面的一位老者处获得了一丝有用的信息。   据那老者说,向家走水之后,奴仆或是回乡,或是另谋东家,独独有一位老仆流落在南市。那老仆从小在向家做工,如今向家老爷虽然不在了,但他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帮自己的老爷夫人把小娘子给找回来。   “哎,这世道,这样的忠仆不多咯,可惜官府都找不到的人,他用这种笨法子,能行吗?他那岁数哟,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咯……”   ……   半个时辰之后,郭烨等人站在南市的入口,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由得面露苦笑。   洛阳南市又称丰都市,是洛阳三大坊市中面积最大最繁华的,但以规模论,比起长安西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成百上千的店铺,再加上来来往往购买东西的百姓,当真是人山人海。他们虽然已经从向家的邻居口中得知,那名忠心耿耿的老仆经常会守在南市入口处,带着他用所有积蓄请丹青高手画的图影,逢人便打听他家小娘子的下落。但他们手上的消息也仅止于此了,想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找出一个不知具体行踪、具体相貌的老仆,实是如大海捞针一般。   “碰碰运气吧!”   郭烨一咬牙,“我们在这里守一个白天!能等到那个老仆固然好,若是等不到,我们就回去请司里打探其他失踪者的生辰八字。”   他既然下了决心,其他人自然不会驳斥,一行人便在入口附近的集市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不过逛着逛着,几人的目光就渐渐有些变味了,开始被周围的奇珍异宝所吸引。   “要是小萝也在就好了。”李二宝嘀咕道。   郭烨闻言会心一笑,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缘故,两小只的感情近些日子已经愈见深厚,颇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架势。   “你先看好哪些东西有意思,下次再带小萝来逛。”郭烨支招道。   “有理!”李二宝原本有些失落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候,一阵吵闹推打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臭老头,你找死啊!”   “耽误了爷的事,你担待的起吗!”   “揍他一顿让他滚蛋吧!”   ……   几个张狂霸道的声音传来,不用看到人,光听那声音就让人觉得无比厌恶,都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开场白。   “嗯?发生了何事?”   按照郭烨的想法,本是不欲多事的。毕竟类似的事情这洛阳城中每天都在发生,管也管不过来,甚至连谁是谁非都讲不好。   却不料李二宝愣了一下之后,像是听出了那个声音主人的来路,骂了一声“混蛋”就径直冲了过去,郭烨他们拦阻不及,也只好跟上。   “这小子,牛脾气一上来,真是拉都拉不住,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郭烨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不慢,一边扒开面前看热闹的行人,一边催促陆广白和任斗牛赶快跟上。   这还多亏围观的人墙被李二宝挤得东倒西歪,不然以丰都市这摩肩接踵的人流数目,他们还真不一定挤得进去。   不过,当郭烨真正挤进人群,看清场中的形势之后,他立马就明白李二宝为何会反应那般大了。   因为冲突的一方,赫然竟是他们的熟人!   “缇骑卫,武延秀!他何时回的洛阳!”   郭烨看到在自己正前方,一位风流倜傥的俊秀郎君,正被几个红衣卫士簇拥着,不过一股暴戾跋扈的神色弥漫在他的眉宇间,把他英俊的面容破坏得干干净净。   此人正是魏王武承嗣之子,缇骑卫中郎将武延秀。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他和李二宝就险些在这厮手里吃了个天大的亏!   想不到现在来了洛阳,双方冤家路窄,居然又碰到了一起!   “哼!”   此刻武延秀正指使着几个狗腿子围殴一个风烛残年的短褐老者,他自己冷眼旁观着,嘴角还带着残忍的微笑,看起来丝毫不在乎会把这老人打出个好歹来。   当然,以他们武家的权势,也的确是不用太理会这一点的。   若是按照郭烨的性子,这种事能看不到就看不到吧,毕竟皇族贵戚真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可是事情都到了眼前,就没法坐视不理了。况且性急的李二宝更是早早地大喝一声:“住手!”   “噢?”   武延秀似乎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在缇骑卫的面前横架梁子,眉头一挑就望了过来,秀气的丹凤眼中杀气一闪而逝。   只是当他看清李二宝的模样时,却是明显愣了一下,旋即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咦?这不是李相爷家的二宝公子吗?前些日子武某就听说舍弟说起,你和扶余郡主,还有长安不良司的同僚来了洛阳,想不到今天就能遇上,真是不胜荣幸啊!咦,小郡主他们呢?他们没有跟你一起吗?”   “呃……”   李二宝却是没想到会从武延秀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来,一时也不知该做何言语,所有义正词严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愣住了,郭烨却是很快反应过来,他深知像武延秀这样的纨绔子弟,虽然跋扈,但却绝对不傻,特别是在见风使舵这方面的能力,更是远超常人,他们会仗势欺人,但却永远不会跟势均力敌的对手硬碰硬。   此时郭烨等人背靠不良司这棵大树,又救了正当红的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的性命,连女皇都下旨召见他们,现在的郭烨等人,论人脉声望,已经不是当初在长安时任人拿捏的小捕快了。   这些事情,以武延秀的耳目,不可能毫无耳闻。   武家固然势大,但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武延秀便是想刁难他们,也得考虑一下他们背后大人物的态度。   不过,适当的示威和借力还是必须的。   “武中郎将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郭烨笑盈盈地从人群中走出,朝着自己身后一指,“小萝就在附近逛着呢,徐帅的义女纪不良尉也在,若是武中郎将想要见见她们,稍候片刻便是。”   “不必了。”   武延秀微不可察地愣了一瞬间,旋即脸上就堆起了虚伪的灿笑,“郭副尉替武某给小郡主问个好便是。”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知郭副尉和二宝公子叫住武某,究竟是有何指教啊?”   “指教不敢当。”   郭烨拱手道,“这老头冲撞了武中郎将,实是罪有应得。不过武中郎将你的人该教训的也教训过了,不如放他一马吧!也省得脏了缇骑卫诸位弟兄的手不是?就当是郭某向武中郎将讨个人情。”   武延秀沉吟了一下,淡淡道:“郭副尉,武某若是所记不差,当初在长安你和二宝公子似乎也欠了武某一个人情的。”   郭烨呵呵一笑:“那再多欠一个也无妨了。”   出乎意料,武延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居然一挥手,爽快地带走了自己的狗腿子。   “他日武某若有相求之处,还望郭副尉不要推辞啊。”   “这……”   郭烨闻言隐隐有些后悔,但看了看地上已经连爬都爬不起来的老人,还是一咬牙道,“只要不违背郭某的原则,但有所求,绝无二话。”   “呵呵。”   武延秀最后看了郭烨几眼,嘴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然后转身上马,狂奔而去,所过之处,行人摊贩纷纷走避,一片鸡飞狗跳。   “这才是真正难对付的纨绔子弟啊!”   郭烨感叹了一句,“像武崇操、武延光那种锱铢必较的家伙,却是纸老虎!”   一想起自己欠下了武延秀的人情,郭烨就一阵头大。不过,当他看到李二宝把那名挨打的老者扶起来时,心中仅有的一点忌惮,也烟消云散了。   无论如何,武延秀的人情都是后话,至少,现在他们救下了一个无辜的人。   “老人家,没事吧?”   郭烨走过去问道。   “真是多谢你们了,不然,老奴今日非被他们打死不可了。”老者一阵感恩戴德。   不过此刻,郭烨却已经无暇与他客气了,他正看着老者怀中露出的半张图影,心中瞬间一片惊涛骇浪! 第132章 誓要慰亡灵   “竟这般巧?”   郭烨诧异地看了老者怀中的画像一眼,从这个角度,他依稀能看出上面画着的,正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娘子。   会在此时,带着小娘子的图影来丰都市的,除了他们要找的向家老仆之外,还会有谁?   “老伯,你可是永太坊向老爷的家人?”郭烨扶住老仆的一只手臂,问道。   “是,是,我是!”   鼻青脸肿的老仆一下子激动起来,紧紧抓住郭烨的胳膊,大声道,“这位小哥可是见过我们家小娘子?”   郭烨能感觉到,他已经完全钻进了牛角尖,哪怕毫无关联的人和事,也能当作追寻自家小姐的救命稻草。   可想而知,在这些天里,他已经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这样下去,以他老迈的身体,是决计坚持不了多久的。   果然,当郭烨说出“没有”的时候,老仆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去,透出一股浓浓的失望意味来。   “其实我们也在寻她。”   郭烨连忙亮了一下不良人的腰牌,劝慰道,“老伯,我们已经找到了线索,现在就是来找你了解情况的。”   老仆看到不良人的腰牌,昏花的老眼明显亮了一下,露出一丝希冀之色。   但很快,这唯一的一丝光彩又黯淡下来,他颓然道:“没用的,没用的,之前已经有许多官爷来过了,可是他们都没有办法,现在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了,这事更加没人管了。”   “别人不管我们管!”   郭烨拍着胸脯道,“我们不良司一定会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把你家小娘子寻回来的!”   “真……真的?”   “当然!”   郭烨正色保证了一句,又道,“老伯,像你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人,很难找到的。你想啊,要是连你也垮下来了,你家老爷和夫人的墓庐谁来打理?不若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们来帮你找可好!”   “好……好……”   老仆像是被郭烨的话给打动了,“官爷你想知道什么,你便问吧。”   “嗯。”   郭烨点了点头道,“你可知你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那老仆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老奴不知。”   “这……”   虽然一开始就不报希望,但是在看到老仆摇头的瞬间,郭烨还是感觉一阵的失落。   “官爷,这很重要吗?”老仆颤颤巍巍地问,“能帮着寻到小娘子?”   “嗯,很重要。”   听郭烨如此说,那老仆低头想了想,道:“老奴虽不知小娘子的生辰八字。但我家夫人曾在洪福寺给菩萨塑过金身。那住持为了感谢夫人的善心,便给我家小娘子在寺里点了长明灯祈福。所以,那寺庙里应当有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太好了!”郭烨惊呼道。   他素来不信神佛,若是换了往日他定会说那长明灯无甚效用,可今日种种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好人有好报,或者一切皆是机缘。   那老仆见郭烨等人准备去往洪福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抖抖索索地把怀中的图影拿了出来,恋恋不舍地交到了郭烨手中:“这是我家小娘子的画像。老奴这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几日了。今日既能给官爷提供些线索,也算是老奴报答老爷夫人多年照顾。这画像便一并交予官爷,求官爷一定要找到我家小娘子。”   郭烨小心翼翼地接过图影,只见它被老仆保护得很好,即使在刚刚挨打之时,也死死地护住,没有沾上一点泥水。   待他展开画卷,一个俏丽的小娘子容颜,出现在他眼前。   追查了这么久,这还是郭烨第一次看到向家小娘子的模样,老仆找的丹青高手明显不是庸才,把向家小姐的模样绘制得活灵活现。   “拜托你们了。”   老仆盯着自家小姐的相貌看了几眼,像是要把她记在心里。   看着看着,浑浊的老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又呆立了片刻,他才佝偻着背,转身离去。   “老伯你要去哪里?”郭烨忙问道。   “你说的没错,向家没了,但是老爷和夫人的墓庐还需要老奴来打理。老奴在向家这么多年了,索性就陪完老爷和夫人最后一程吧!”老仆道。   “一道去吧。”   郭烨叹了口气,“好歹有过一面之缘,我曾跟向老爷保证过,一有消息就要报知于他,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若是能知晓他墓庐所在,来日破了此案,郭某也知道该去哪里了此心愿啊!”   老仆不再说话,慢慢地向丰都市外走去。   郭烨连忙把向家小姐的画像收好,带上其他人紧跟而上。   在洛阳城外的一处荒山,他们见到了向家老爷和夫人的墓庐,曾经的万贯家财都在那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两人最后能容身的地方,都是这名忠心的老仆四处求告置办下来的。孤坟之畔,破败的芦棚被野外的劲风吹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显得格外凄凉。   老仆走到向氏夫妇的坟茔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老爷,夫人,有好心的官爷愿意帮我们追查小姐的下落了,以后我就在这陪着你们了,有个人说话,想必你们也不会寂寞了。”   等他说完,郭烨也走了上去,他凝视着简陋的墓碑。   碑上清晰的名字他曾在卷宗上看过无数次,但那个有一面之缘的精干中年人,却已经变成了孤坟下的一抷黄土。   这样的反差,让他不禁生出一种生死无常的落寞来。   “向老爷,向夫人,郭某曾向你们承诺过,待到破案之日,必会遣人来报。如今你们虽然不在了,但郭某一诺千金,曾经说过的话依旧算数,总有一日,我会将此事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郭某必会再来,给你们一个交待!”   ……   别过老仆,他们又赶往洪福寺。那住持也是明白事理的,加之那向夫人大抵真的做了不少善事,郭烨等人很快就取到了向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待回到不良司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   “你们怎么才回来?”一进门,纪青璇就迎上来,不耐烦地问道。   她带着另一路人马查方家,却是早就问到了想要的东西。   “能把东西带回来就不错了。”   郭烨往椅子上一瘫,当心中的郁气渐渐消退,他才感觉到疲惫上涌,一时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纪青璇这才察觉到不对,问道:“向家那边出事了?”   “向夫人疯了,一把火烧了向家,全死了。”   郭烨指了指自己带回来的卷宗,道,“要不是还活下来一个老仆,我们连这点东西都查不到。”   他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等人此行的经历一说,特别是在提到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时,众人都唏嘘不已。   “以洛阳不良司的人手,司里在追查的案件,苦主家出了这事,不良司不会收不到消息。”郭烨一脸疲惫地道,“可是……”   “可是我们竟然一无所知。”纪青璇皱起了眉头,“怕是林瑞那厮又在搞鬼。”   说话间,公事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任斗牛前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正是林瑞的副手,刘西元。   “刘副尉,莫不是又来送迟到的情报?”郭烨冷冷道。   刘西元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道:“刘某前日来过,不过诸位都不在,所以……”   “人不在不良司,信不会送到徐府去吗?莫不是林不良尉都不曾教过你们该如何做事?”纪青璇道。   “是。刘某定当转达纪不良尉的话。”刘西元说着低身做了一揖。   “罢了,你退下吧。”纪青璇直觉自己又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力感瞬间袭来。她也没甚兴致再与刘西元废话,摆摆手挥退了他。   “我去洗把脸,你们对照着两家失踪女儿的生辰八字看一下,看能找出点什么问题不?”   见刘西元走远,郭烨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来到后院的大水缸中,打了一瓢水,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泼在自己脸上,这才感觉满身疲惫消退了一点,恢复了精神。   “呼!”   他长吐了一口气,振作起来,大步走回公事房,问道,“怎么样?看出点什么没有?”   “郭大哥,你快来看啊!”   张小萝兴奋地招手叫道,“纪姐姐有发现了!”   “嗯?”郭烨连忙凑上前去。   “看,这是向家女儿的生辰八字。”   纪青璇指着卷宗道,“丁亥年辛亥月癸亥日癸亥时。”   “又是四柱纯阴!”   “没错!”纪青璇点点头。   “再看看方家女儿的八字!”郭烨一拍桌子,激动道。   “你进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了,也是四柱纯阴!”   “所以基本上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认定,这个掳掠少女的团伙,他们掳人时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受害者的生辰八字。他们需要四柱纯阴的小娘子,作为自己的目标!”郭烨沉声道。   “可是被杀那个小娘子也是四柱全阴的命格呀。”张小萝提醒道。   郭烨点了点:“所以我们手上的线索还是不够多。这个小娘子身上一定有什么缘故,导致那伙人最终弃了她。”   郭烨的推测合情合理,其他人也寻不出任何的纰漏来,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断。   只是侦办到这里,案子的线索又再一次断了,众人虽然在琢磨凶犯的思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但对于追捕他们的踪迹,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放眼整个大周,四柱纯阴命格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不能再顺着这条思路查下去了,不然我们只会把本就不多的人力物力全部浪费进去。”   郭烨断然道,“必须另辟蹊径!”   可话虽如此,但一时之间,便是连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   就这样,时间在一筹莫展之中又过了三天。徐问清也终于带着二十五年前失踪的女孩的生辰八字回来了。   这个少女的八字却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独特之处——   癸亥年癸亥月癸亥日癸亥时。   癸、亥俱是阴之水,这个女孩的命格中可以说没有一丝阳气,连五行也是纯粹无比。   “全是水……四柱全阴……”郭烨看着这个独特的八字出了神,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案几。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沾了茶水在案几上涂涂画画了起来。   纪青璇等人凑近去看,却发现他写的是:   “长安柳氏:八水”   “洛阳向氏:一火一金六水”   “凤翔县失踪:一火四水三金”   “凤翔县死亡:一水一土一木二火三金”   ……   “好多水!”张小萝歪着头看完,大叫了起来。   “对,好多水。”   郭烨抬头看着众人道,“我们手上的八字,除了都是四柱全阴外,还有一个不甚明显的特点就是很多水!独独凤翔县被杀小娘子的八字多火多金。这是不是她被杀的原因?”   “你是说,这伙人掳的小娘子不但四柱全阴,而且还要命中多水?”纪青璇道,“这是何用意?”   “不知。以郭某混迹市井的经验来说,这般用到八字,不是要克某个人,便是要旺某个人。但是更多的,就看不出来。就这些也是郭某的猜测罢了。”   纪青璇闻言,点了点头。此案到这一步,便是连江湖术士算命的伎俩都用上了,也却是没有更多可以追查的线索。   关于少女失踪案的调查,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死胡同。   ……   如此又过了两天,郭烨意外地又收到了一封密信,依旧是义门的一贯作风,阅后即焚。   不过这一次,信上的内容,却是让他悚然动容。   方玉娘告诉他,在洛阳前往北都晋阳的路上,曾经出现过携带疑似被拐少女的马队,不过在那之后,义门的线索也断了,甚至连他们派去侦察的人手都一并失踪,应该是被对方察觉了。   看得出来,在跟郭烨的合作上,义门真的是很有诚意,又或者那枚离字戒的分量之沉重,远超他的意料,总之方玉娘在查证的时候,确实称得上不遗余力了。   “看来这件事有必要上报薛不良令了。”郭烨思索了片刻,独自向薛不良令的公事房而去。 第133章 国士世无双   公事房中,郭烨将自己重新抄写的情报呈送给薛不良令。   薛不良令将面前的案卷仔细阅览一遍之后,蹙眉问道:“郭副尉,你确定你这个消息来源可靠?”   “卑职……并不确定。”郭烨低头答道。   “不确定你为何送来本令这里?”   薛不良尉淡淡道,“还有,你既获得线索,为何不先与纪不良尉商议,而是越级上报?”   郭烨当然不会坦言自己跟纪青璇闹别扭,后者已经好几天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了。而且他旁敲侧击之下,已经隐隐猜到,纪青璇似乎知道了自己和义门的来往,她的不悦就与此有关。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再拿着义门给的情报去纪青璇那里自讨没趣。   更重要的是,以纪青璇的性格,如果得知了北都晋阳的消息,一定会派出麾下的人去查证此事。但是他们麾下能用,且当下能够离开洛阳的也就徐问清他们几个。让他们去追击此事,无异于去送死。义门失踪的探子已经说明,这个掳掠少女的团伙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他并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卷入到如此危险的任务中去。   相比之下,借助不良司的力量,才是他认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事关重大,卑职一拿到情报,立刻来不良令您这里了。”   郭烨不卑不亢地道,“而且卑职以为,这份情报中所涉及的地点,已经超出了纪不良尉所能处理的范畴,况且我等滞留洛阳,无旨不敢擅离,须得司里协助方能确定真假。若是您觉得这份情报有继续追查的价值,卑职再通知他们也不迟。”   薛不良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貌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们在分析卷宗上也有新的突破?”   “只是小有进展而已。”   郭烨谦虚了一句,然后把对方疑似执着于掳掠纯阴命格少女的情况说了出来。   “四柱纯阴?”   薛不良令闻言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本令心中有数了,回头就按你这份情报上的线索,对晋阳方向进行追查。”   郭烨躬身一礼,退出了公事房。   在见过薛不良令之后,郭烨发现自己又只能陷入无所事事的等待,不过这些天来,他似乎也习惯了等待。   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他的心态比以前又有所不同了。他更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耐心地磨砺了爪牙,默默蹲守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猎物,只要他们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就扑上去将其一举擒获。   不过,他还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猎物,却等来了一个天崩般的消息。   这个消息随着来自北地的行商传到洛阳,继而震动朝野!   “什么?王大将军阵亡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郭烨只觉得仿佛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到了头上。   尽管和王孝杰交往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对这位严肃端方的大将军其实非常佩服,更知他乃是大周朝的柱石之一,没想到上次一见后,便是阴阳相隔,连这位大周的军神都折在了北方的战场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惊问道。   “详细的情况还不清楚,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王大将军这回是被小人出卖的!”   “出卖?”   “是!”   纪青璇俏脸阴沉,也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有人畏战不前,致使大将军孤立无援,最终寡不敌众,力战殉国!”   “究竟是何人如此无耻?”一众不良人皆义愤填膺地问道。   “左羽林将军苏宏晖!”   “奸佞小人!”   郭烨狠狠地一拍桌子。   旁边“哗啦”一声,李二宝把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混蛋!气煞俺也!”   ……   数日之后,王孝杰殉国的详细战报,终于从前线传回了洛阳。   三月十二,苏宏晖、王孝杰在东硖石谷,与契丹逆贼孙万荣遭遇。   因为峡谷狭窄,前面峡谷外的契丹军队军队又非常多,王孝杰便亲率少量精锐士卒为前锋,且战且进,奋勇冲杀,冲出谷外,又将士兵排成方阵与敌人交战。   但是这时苏宏晖因为敌军数量太多而心生恐惧,居然临阵脱逃,后方的唐军主力失去指挥,也没有跟进支援。王孝杰孤军深入,寡不敌众,力战之后坠崖身亡,他所率的少量先锋也死亡殆尽。   紧接着,讨北军书记官张说的奏章,不知从何渠道流出,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洛阳:“孝杰忠勇敢死,乃诚奉国,深入寇境,以少御众,但为后援不至,所以致败。”   但有闻者,莫不义愤填膺。   “王大将军真是错信匪类啊!”   经过这么多天,郭烨等人的义愤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但整座徐府之中,依然弥漫着一股惋惜的气氛。   “裴旻那小子也可惜了啊!”郭烨感叹道。   他们多方打探,最终确认王无择因为没有在先锋军中,所以得以幸免,目前正在扶柩回程的路上。但裴旻作为王孝杰的亲兵,当时那种情况,却是不可能留在后方的。在数万人规模的战斗中,想来他就是剑术通神,恐怕也难以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天,众人交谈着,走进徐府的大厅,猛一抬头,忽见厅堂主座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那里。   “徐帅?!”郭烨失声叫道。   纪青璇也问道:“义父,您不是跟女皇陛下封禅泰山去了么?”   “出了如此大事,你们觉得封禅还能继续下去吗?”   王孝杰兵败契丹,这是动摇整个大周的大事,便是连徐有功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阴沉着脸道,“女皇已在回程的途中。我先行回京处理事务。王大将军败亡,此事事关重大,需得善后的事情也多。临阵逃脱的苏弘晖必须得到惩罚,王大将军的抚恤和追封也不能怠慢……此间种种都要朝廷操心……”   顿了一顿,他脸上罕见地露出震怒之色,道,“苏弘晖无胆鼠辈!陷我大周柱石!本官定要奏请陛下,将他斩立决,以慰王大将军在天之灵!”   徐有功平日里为人谨慎宽厚,除了自己负责的司刑少卿一职,很少对朝堂大事横加干涉。如今连他都说要上奏陛下,将苏弘晖治罪,可见他也是动了真怒,对苏弘晖的怯懦行为深恶痛绝了。   “对!一定要为王大将军报仇!”李二宝和张小萝挥舞着小拳头,大声附和道。   徐有功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怒色稍平,又道:“王无择公子不日应该也要回到洛阳了,届时会以王大将军衣冠设灵座,大将军生前那般看重你们,你们也去祭奠一下吧,莫要让人嘲笑我们不良司不知礼数。”   “是!”   郭烨等同时躬身应下。   说出这句话时,郭烨只觉得一阵酸楚。   出征时王孝杰“马革裹尸”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谁知这才不足一月,竟真的一语成谶,甚至王孝杰葬身深谷,连马革裹尸而还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只能以衣冠招魂,这是何等的悲怆和壮烈啊!   ……   笼罩在悲怆中的洛阳城,很快迎回了自己的英雄,哪怕只是衣冠。   王孝杰灵柩归来的当日,郭烨等人站在自发夹道恭迎的洛阳民众间,注视着运灵的马队,缓缓驶入定鼎门。洛阳城中,万人空巷,定鼎门大街两旁,挤满了戚容满面的大周子民,尽管人头攒动,但却没有一人大声喧哗,只能隐隐听到悲泣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无数招魂的白幡竖起,在风中猎猎作响,衬托得场面肃穆无比。   在运灵车队的最前方,郭烨等人看到了王无择。他骑着一匹白马,往日温文尔雅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悲愤和憔悴。   “看来王公子还有账要和某些人算。”   郭烨抬起头,朝着王无择离开的方向深深地瞧了一眼,“我们还是等王大将军招魂结束,再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按照本朝的丧葬习俗,像王孝杰这般横死而尸骨不存者,必须使用招魂葬的方式安葬。   招魂的仪式十分复杂,通常情况下,是不会置办棺椁的,而是将辒辌作为魂舆来进行招魂。魂舆就是丧车,辒辌则是可以卧的长车。将死者平时所穿的衣物置于魂舆之上,以太牢告祭,然后把衣物搬去死者平时的卧房,平放在床榻之右,再用名为“夷衾”的丧礼专用被单覆盖其上,方可作为遗体的替代品进行祭拜和安葬。   如今王无择刚刚回朝,不但要为战死的王孝杰讨一个公道,更要准备丧礼的事宜,想来也是十分忙碌。郭烨他们自认和王家的关系尚未亲近到上门帮忙的地步,因此选择了观望。   又过数日,女皇陛下降旨如雷霆,宣布追赠王孝杰为夏官尚书,封耿国公,拜王无择为朝散大夫,并派遣使者去往前线斩杀苏弘晖,以示惩处。   见尘埃落定,郭烨才找到纪青璇等人商量:“我们现在可以去王府祭拜大将军了!” 第134章 极尽显哀荣   郭烨等人到王府的时候,就见到府门外人来人往,前来悼念的宾客如织。   王孝杰乃是为国捐躯,又得女皇陛下亲自下旨追封,于情于理,满朝文武都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何况王孝杰虽是败亡,但生前大节无亏,又立身严谨,在朝堂之上也是颇受人尊敬,因此这一场丧礼办得倒也称得上极尽哀荣。   因此郭烨他们足足等到日上三竿,才得到了吊唁的机会。   进入王府,厅堂如旧,还是熟悉的景物,但郭烨他们都明白,这座府邸的主心骨已然不在。   因为王孝杰此次是以招魂葬的方式停灵,所以灵堂并未设立在下室西间,而是直接就在他生前的寝室之中。   在灵堂之前,他们再度看到了书写着王孝杰官职爵位的明旌,不过规格却比在长安时高出了不少。   他被朝廷追封为耿国公,国公乃是从一品的爵位,自然够格用上九尺长幡。   不过除此之外,灵堂外的一切,都和他们当初在长安看过的如出一辙,但当他们登堂入室,看着只放置了一套衣物的魂舆,才觉物是人非,故人已不在,一个个也不禁悲从中来。   “大将军,一路走好!”   纪青璇微微有些哽咽,朝着魂舆躬身拜下。   郭烨他们紧随其后,纷纷行礼,表达自己对王孝杰的哀思和悼念。   “诸位有心了。”   王无择走上前来答礼。   “无择兄……”   郭烨抬起头,正要请王无择节哀,但眼前王无择的面容,却让他直接吓了一跳,话也说不出口来了。   只见王无择面色苍白,眼圈青黑,眼白中布满血丝,一副忧思过度、疲惫到了极点的模样。   “无择兄,你无事吧?”郭烨失声叫道。   情急之下,他也有些顾不得礼数周全了。   “放心,我无事。”   王无择摸了摸憔悴的脸庞,苦笑道,“只是这几日有些太累了。”   “大将军的在天之灵也可有所告慰了。”郭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以他的智慧,当然不会以为王无择的疲惫,全然是因为安排丧礼造成的。女皇陛下能这么快下旨诛杀苏弘晖,想必他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对于行伍之人而言,战死沙场并不遗憾,但苏弘晖的行为,却绝对称得上可耻的背叛!   “契丹未灭,父亲恐怕还得等上一等。”王无择扯了扯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于是他干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继续道,“裴老弟还活着。”   “什么?裴旻那小子没死?太好了!”   郭烨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惊喜之下,声音立刻拔高,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在肃穆的灵堂中这样并不合适,连忙闭上了嘴巴,等被他吸引过来的视线都移开之后,才抱歉道,“抱歉,郭某……”   “人之常情而已,郭兄无需自责。”   王无择摇摇头,“王某刚见到裴老弟的时候,惊喜之情也不下于郭兄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种情况下他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他现在人呢?”   郭烨左右看看,却不见裴旻的人影,心头突然一紧,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低声道,“难道……”   “郭兄莫要误会,裴老弟绝非临阵脱逃!他年纪虽小,却是条好汉!”   王无择一眼就看出郭烨在想什么了,连忙摆手,为裴旻开脱道,“他陪着父亲一直血战到了最后一刻,直到亲卫营的叔伯们死伤殆尽,父亲决定跳崖殉国之时,才令他独自突围。父亲生前最后状况,也是他告诉我们的。当时那种情况,若非他武艺高超,还真不一定杀得出来。没把父亲带出来,我不怪他。而且他自己也是身受重伤,实在没有能被苛责之处了。”   王无择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是听得郭烨等人心潮澎湃。他们仿佛能看到北方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至于裴旻的武艺,更是远超众人的想象,能在那种情况下杀出一条血路,恐怕比起当初太宗皇帝麾下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昙宗和尚也分毫不逊了!   “那他现在人呢?”郭烨问道。   “不知。”   王无择露出一丝歉疚之色,苦笑道,“当日他浑身浴血,把消息传递给我们之后,说是身受父亲大恩,如今父亲枉死,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随后就不知去向,你们明白的,以他的身手,执意要走的话,没人能拦得下来。”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颇觉愧对郭烨等人。   裴旻是他们推荐过来的,是信任他这个朋友。若是刀枪无眼、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可现在人活着回来,还被他们给弄丢了,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过郭烨他们也很理解,毕竟以裴旻的身手,哪怕身受重伤,等闲也无人是他对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郭烨一惊,突然道,“这小子莫不是一根筋,想去刺杀苏弘晖那狗贼给大将军报仇吧?”   “不会吧?”   其他人也被他这个设想引起了忧虑,再转念一想,以裴旻那倔牛一样的性子,还真可能做出这种“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事来。   “我们得想个法子阻止他啊……”张小萝焦急道。   她与裴旻之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特别是在裴旻指点过她剑法之后,更是有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感,此刻自然不愿他自蹈死地。   “如何阻止?”   郭烨苦笑不已,饶是他智计百出,这时也不禁生出一种鞭长莫及之感,“讨北军远在边疆,我们又不晓得裴老弟现在身在何方,就算想要阻止,也是有心无力啊!”   “现在只希望他机灵一点,见势不妙能赶紧撤离吧,莫要行那以卵击石之事。”   “诸位稍安勿躁。”   王无择劝道,“此事王某在回来的路上便已考虑过了,眼下正值讨北军新败,苏弘晖又是个临阵逃脱的鼠辈,难以服众,军中人心惶惶,以裴老弟的身手,只要小心一些,就算刺杀不成,脱身应当也是不难。”   众人闻言,心中大石才稍稍落了地。   因为王家丧事繁忙,众人并未多留,草草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临别之时,王无择拱手道:“七日之后,便是家父出殡之日,希望各位都能来送他最后一程,想来他在天有灵,看到你们也会深感欣慰的。”   “无择兄放心,到时我等必至!”   ……   很快,就到了王孝杰出殡的日子。   郭烨他们早早就赶到了王府,随送殡的队伍一道出发。   临出发之前,众人才惊讶地发现,女皇陛下皇恩浩荡,竟是把自己出行的仪仗队“大驾卤薄”中的鼓吹乐队给派了过来,为王孝杰送殡。   大周朝对于鼓吹礼乐的限制,并不如前朝一般严格,不再限于公卿重臣,民间也可使用,但这个阵仗还是太大了一些。毕竟是天子鼓乐,乐队前有两名鼓吹令负责指挥演奏,而乐队的乐器以各种鼓为主,主要有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等,吹奏的乐器则有笛、箫、胡笳、分为“长鸣”和“中鸣”两种形制的号筒、名为“大横吹”的横笛以及金钲等打击乐器。整支乐队足有七百五十余人,配上女皇恩准的仪仗队,浩浩荡荡,竟绵延出去数里之遥。鼓乐之声,更是满城可闻。   当送殡的队伍出了定鼎门,来到城外时,一位身穿紫袍、形貌端方的官员迎了上来,正是鸿胪寺卿。   按照大周的礼制,鸿胪寺作为主办丧礼的机构,但凡三品以上官员出殡,要由鸿胪寺卿亲自出面,代表皇帝于城门处送葬。同时,这里也是王孝杰第一场“路祭”的场所了。   所谓“路祭”,即是在送殡路上沿途设祭,大摆筵席,以供众人凭吊。   路祭开始之后,鸿胪寺卿作为主祭,在王孝杰的灵柩前献上少牢作为祭品,行一跪三叩之礼,并宣读了祭文。祭祀完成之后,孝子王无择上前哭祭,随后运灵的车队才继续前进。   像这样的路祭,一路上还要进行很多次,直到抵达王孝杰的墓庐所在之处,不过形式都大同小异。   郭烨他们只是随队而行,向王孝杰这位大周朝的柱石献上了自己最后的哀思和敬意。   当一捧捧黄土洒落而下,渐渐掩盖了放置着王孝杰衣冠的魂舆,这场丧礼才终于走到了尾声。   逝者已去,而生者还要秉持着他们的信念继续砥砺前行。   “王大将军堪称我辈楷模,能认识这样的长辈,乃是我等毕生之幸运。”   回到不良司后,纪青璇见众人心气都不高,沉声激励道,“不过往后的日子里,我们还要秉承大将军遗志,继续为大周效力,为黎民百姓伸冤。”   纪青璇的一席话没有激起郭烨心中的豪情,反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自己上报司里追查的线索,至今还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如今王孝杰兵败,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只怕想要追查到有价值的线索,希望已经愈发渺茫了。   “多事之秋啊。”   散了例会,郭烨缓步走出公事房,心情颇有些低落。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点艳红,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垂在不良司庭院中的花枝上,娇艳欲滴。   他猛地一愣,才恍然惊觉,自己等人居然来了洛阳这般久了,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牡丹的花期。 第135章 神秘辣手贼   “牡丹……要开了吗?”   郭烨看着娇艳的牡丹花,愣了一下。   当今陛下对牡丹的喜爱,那是世所共知的。   早在二圣临朝时期,她就因叹上苑之有阙,从故乡西河的众香精舍移植来大量牡丹。   此后,天授元年,陛下登基,改唐为周,改东都为神都时,也没有忘记将东都苑改为神都苑,足见陛下对这座园林的看重。而神都苑,正是陛下移植牡丹的重要园林,其中多有异种。   这么多年下来,洛阳的牡丹已经渐渐从皇家园林流传出来,遍植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每逢花期,则花团锦簇、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的花朵开遍整座城池,称得上一时盛况。   也因此,洛阳渐渐形成了牡丹节的习俗,每年牡丹花开的时候,王侯将相包括陛下本人,都会与百姓共享赏花之乐,场面十分隆重盛大。   “就是不知道今年的牡丹节还会不会大操大办了。”郭烨在心中暗暗揣测道。   在他想来,王孝杰新败,朝廷还有处理不完的善后,应该没心思搞这些噱头了才对。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很快,宫中就有旨意传出,今年的牡丹节不但照例要办,而且要大办特办,比往年更加隆重。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神都之中歌舞升平,这是什么道理?”在一次徐府的小聚上,郭烨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现在的他,已经和徐有功熟络了,因此问起问题来也大胆了不少。   “慎言!”   徐有功瞥了他一眼,然后才淡淡道,“王大将军惜败契丹,固然是一时憾事。不过契丹终究蛮夷之辈,东硖石谷一战,我朝大军固然损兵折将,但大周地大物博,即使一时败北,国本终究不失。既然如此,又岂能将一时之胜败放在心上,趁此佳节,来一场庆典鼓舞一下民心士气,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郭烨想了一下,发现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他自己也只因与裴旻和王孝杰相熟的缘故,才对那场大战的惨烈感同身受,不然恐怕此时也会和大周的大多数子民一样,把这场战斗看作“兵家常事”中的一场小败而已呢。   不是自己身边的事情,人们总不会过分关注的。   “陛下已经决定,今年在举办牡丹节的同时,还要举行无遮法会,为大周国运祈福。”徐有功又道。   “无遮法会?”众人闻言一愣。   无遮,宽容而无遮现之谓。   无遮会,意即贤圣道俗上下贵贱无遮,平等行财施和法施的法会。原指布施僧俗的大会,太宗皇帝之后,渐渐演变成所有人都能参与的盛大集会。   今上崇佛,自谓弥勒菩萨下生、净光天女转世,自从登基以后,佛教就有压过李唐国教道教的势头,因此为国运祈福的大会,也采取了佛门的形式。   相比起郭烨等人的疑惑,李二宝和张小萝倒是没想那么多,两小只想的就是又有热闹可以看了,忙不迭地问道:“好呀好呀,那这无遮法会到底什么时候举行,日子定下来了没有?”   张小萝身份特殊,连徐有功都不好怠慢,遂耐心解答道:“四月八日乃是弥勒菩萨下生之日,正合陛下身份。届时洛阳诸寺将设斋弘法,并以五香水浴佛,一切科仪,皆如历年龙华法会,只不过规模上扩大为无遮法会罢了。你们若是有兴趣,当可前往一观。”   郭烨闻言苦笑:“我们哪有这等闲暇?只是……”   他停顿了片刻,似是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吧。”徐有功语气平平,只看向郭烨道。   “只是女皇都有空搞无遮法会了,何时能接见我等?”郭烨一咬牙,问出了心中疑惑。   却见徐有功面色一肃:“陛下的意志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既无召见,等着便是了。在我徐府可是有怠慢你等?”   徐有功一句话,说得郭烨冷汗凛凛。徐府何止是没有怠慢,这日子过得简直是有些太舒适了些。只是他们总归在洛阳寻不到归属感。   “卑职不敢。”   郭烨忙起身做了一揖,“另外……”   “另外?”   徐有功的声音里明显透露出了不满。郭烨犹豫了一下,还是乘势把来自义门的情报对徐有功和盘托出。   “这般重要的线索你为何不禀报与我?”他说完以后,徐有功还没发话,纪青璇已经怒目而视,责备了起来。   “禀报给你?”   郭烨反唇相讥,“莫要忘了,女皇一日不下旨召见,你我一日动不得。以纪不良尉在洛阳的人脉,能用的恐怕也就是徐大哥几人了。郭某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有勇无谋之辈吗?”   纪青璇咬牙道,“还是你觉得对待徐副尉他们,我不如你真心?所以我便会随意拿他们的命去冒险?”   郭烨也是豁出去了,还想说什么,徐有功已经挥挥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他一句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青璇,你莫要再逞强了,此事郭副尉或许确有忽略你感受之处,但却也是好心。你的性子我也清楚,此事孰是孰非便到此为止吧。莫要伤了同袍之情。”   纪青璇闻言抿了抿嘴,满脸不服不忿地坐了回去。   不过只是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也只是迫于徐有功的威严,才暂时偃旗息鼓。   “郭副尉,你今日将此事报知于我的意思,我也明白。”   徐有功又看向郭烨,微笑道,“你是不是怀疑薛讷故意拖延此事?”   “这……卑职不敢。不良令处事,自有他的考量。”郭烨低头道。   “此事你却是错怪薛讷了。”   徐有功摇摇头,面色微微有些凝重,道,“本官一回洛阳,他就已经将此案诸多情况呈报于我。而且在收到你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调动司里的情报网,调查了北都那边的情况……”   “结果如何?”郭烨眼神亮了亮,直接问道。   “尚无结果。”   徐有功一脸严肃,“在抵达北都之前,司里秘谍的行动都一切顺利,然而一进晋阳城,他们只传回来一次消息,言道已经触及到那伙人的藏身之处,但随后就一切都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发回!”   “什么?!”   众人闻言惊呼,“您的意思是……我们的人也失踪了?”   “正是如此。”   “这……简直是胆大包天!”郭烨喃喃道。   这下子,他总算明白薛不良令那边迟迟没有给他回音了。   估计薛不良令本人都没想到,这伙人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战斗力如此之强。   “没错,所以结合你们调查道的情况,本官和薛讷商量以后,都认为这伙人绝不是一般的牙行。”   徐有功道,“以他们的手段和势力,也不可能仅仅满足于拐几个小娘子便作罢,他们肯定还有其他行动。眼下整个大周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这些行动很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混乱。目前司里正准备加派人手,全力追查北都晋阳这条线索。你们也稍安勿躁,若有线索,本官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们配合。”   “卑职得令!”   郭烨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领命。   ……   从徐有功房中退出之后,纪青璇恨恨地看了郭烨几眼,道,“郭副尉真是交游广阔,瞒得我们好苦!只是莫要小看了人才好。”   说罢,她也不给郭烨解释辩驳的机会,一拂袖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生人勿近的背影。   郭烨抬了抬手,正要叫住她,忽然从他身后,又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郭大哥,你又惹纪姐姐不高兴了?”   “额,是的吧……”   郭烨回头一看,只见张小萝一脸幸灾乐祸地道:“也难怪纪姐姐生气,好不容易有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哎!”   “哎……”   郭烨长叹一声,走过去一拍了拍她的头,有些无奈地道,“这次的对手和我们以前遇上的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同你们说,但是我不能让徐大哥他们去冒险。”   “郭大哥……”   张小萝和李二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郭烨肃穆的神情告诉他们,此事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   郭烨自是明白无法与两小只说太多,幸亏还有个陆广白,他听完郭烨所言,叹了口气,道:“以后……跟我们多商量。”   “我会的。”   郭烨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回头你们找个空,跟纪不良尉解释下,我就不去了,她最近不知怎地,不甚待见我。”   “放心。”   陆广白三人都点头应下,又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且先等司里的消息吧。”   郭烨脸上的神情忽然转为坚毅,咬牙道,“不过你们也要随时做好准备。特别是小萝还有二宝,你们的武艺万万不可放下了……我们虽然去不得北都,但在这洛阳城中,只要他们留下了半点蛛丝马迹,郭某都少不得要去会上一会!” 第136章 洛阳牡丹盛   四月初八佛诞日,也不知洛阳城的花匠们是如何行事的,总之就在这一日城中的牡丹尽数盛开。盛放的花朵花团锦簇,如从天而降的云霞,铺满了整座城池。   对于牡丹节亦或是无遮法会郭烨、纪青璇等人都有些兴致缺缺,便是两小只有心想要一窥盛世,却也不敢明着提出来。毕竟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各人心中都积压着情绪难以宣泄。   但偏偏这佛诞日是朝廷规定的休沐的日子,即便是不出去游玩,几人也无需去衙门点卯。这倒是让大家有些无所适从了。   最终在闷了半日后,还是郭烨打破了这无趣的氛围,提出大家一起上街逛逛。看着两小只期待的眼神,连纪青璇都一反这段时间的常态,颔首应允了。   当他们出了徐府,来到大街上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满街姹紫嫣红的牡丹给吸引了,几人的心情也逐渐有了舒缓。   五颜六色的牡丹充斥了众人视野的每一个角落,无数花朵簇拥在一起,一股浓而不腻的香味飘荡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中,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果然是国色天香!”   如此盛景,便是郭烨这等不解风情的粗人也不禁击节赞叹。   往昔在长安之时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牡丹,但那一朵朵的牡丹,跟眼前这无边花海简直没有任何可比性。他从未想过,当万千牡丹聚集在同一座城池中时,竟会催生出这种宛如把天宫帝阙般的绝世美景。   而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流连在花海中的洛阳百姓,也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那是偶然在花海中遇上一朵特别的异种牡丹,惊喜的叫唤马上就会吸引周围一大圈的游人前去围观。   不过,就在郭烨一行人都陶醉在这花的海洋中时,一阵惊喜的欢呼声,突然从街道的那头响起。   接着,随着一阵嘈杂的呼喊,街上的行人一窝蜂地朝着欢呼发出的方向蜂拥而去。   郭烨几人却是异常的警觉,互看一眼后,连忙紧追了过去。然而当他们到了之后才发现,引起行人呼喊的竟是一排挂着皇室龙旗的高大牛车。   只见那牛车从街道的那头缓缓驶来,车上站着笑容可掬的太监,一边宣读女皇陛下与民同乐的敕旨,一边不断从车上抓出大把大把的开元通宝,撒向街道两旁聚集的人群,撒到哪里,哪里就会激起一阵欢呼哄抢的声音。   郭烨仔细一数,发现这一排大车竟足足有十辆之多,且看太监们的举止,这些车上装载的,应该都是满满的铜钱!   “这……还真是陛下的风格!”郭烨直看得目瞪口呆。   自女皇陛下登基以来,所行所为,无不彰显着盛世气象。从雄伟的明堂到巍峨的天堂,再到如今撒钱同乐的做法,大周王朝的富足阔绰,都在女皇的意志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才是真正的明君手段啊……”纪青璇突然道。   “呃?”   郭烨一愣,道,“此话何解?”   在他心中,其实隐隐觉得这等奢侈的行为,和上三代时纣王的酒池肉林也无甚不同,只是不敢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宣之于口罢了,但此时纪青璇的话,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了女皇的意图。   好在纪青璇也知道他、以及其他几人都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对朝堂上的这些东西都不甚了了,因此解释起来竟也是出奇的有耐心。   “你们且看周围百姓脸上的表情。”她引导着一众不良人仔细观察周围哄抢钱币的洛阳百姓。   郭烨等仔细一看,才发现周围的人中,抢到钱的人固然是一副笑逐颜开的表情,就算没抢到的人,虽然面上不忿,但是从眼神中透露出来的还是期待与愉悦。   “看出什么了吗?”纪青璇眼角眉梢带着微微的笑意问道。   “他们都很开心。”   “对!”纪青璇点了点头,继续道,“前些日子王大将军新败,百姓们虽然难以了解全部的细节,但总会有所耳闻,甚至隐隐有流言说连大周军神都败北了,这契丹的实力不容小窥。百姓心里没底,自然会担心战乱降临到他们头上。但如今陛下弄出这么一出,就是在表示一场战斗的失利,对大周没有任何的影响。撒钱办法会都是其次,关键是冲淡战败的阴影,安朝野上下之心。”   “原来如此。”   郭烨等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十车大钱看起来多,但对于整个大周国库而言,其实不过是九牛一毛。如果付出这点代价,就能重新调动起朝野的心气,对女皇陛下、对整个大周来说,无疑都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快啊,快抢啊!”   又是一阵喧哗在郭烨他们身边响起。   郭烨等一愣,才发现一把大钱已经朝着自己等人临头撒下,引得周围的人都在推挤着他们。   不过在场的不良人除却郭烨,都不是缺钱的主,自然也犯不上和这城中的百姓抢一点蝇头小利。于是俱都顺着人流退向街道旁边,静静看着牛车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轧轧”驶过,而他们让出的位子,也马上就被更多激动的人群所占据。   便是那撒钱的牛车驶过之后,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还在追随着牛车队一路移动远去。   郭烨他们正想离开,忽然又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丝竹管弦的悠扬之声。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座被牯牛拉着的移动木台,正由远及近缓缓行驶而来。那丝竹管弦之声,正是从高台上传来的。   “这又是闹哪样?”郭烨一头雾水。   “是秀嫣都知!是她!”   李二宝突然激动了起来,一张脸居然因为激动而涨红。   “嗯?都知?”   郭烨问道,“莫不是我知道的那个都知?”   纪青璇轻哼一声,“正是你知道的那个都知!”   原来,大周的秦楼楚馆除了会分清倌人和红倌人之外,还有一种超脱的存在,就是“都知”,说得直白些,便是最高级的妓女。但是这“都知”可不是谁都做得的,除了容貌举止要胜人一筹外,还必须能言会唱、善诗知文、博古通今。据悉整个长安的平康坊至今也才两人能称得上“都知”。   “这个……”   郭烨有些郁闷,自己不过是顺嘴一问,哪知道纪青璇会搭话。而且更让他糊涂的是,这秦楼楚馆的都知不在楼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只是他再问,纪青璇却不愿再说了,最后还是在李二宝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讲述中,他才渐渐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在每年的牡丹节上,洛阳民间都会按惯例在各处勾栏的舞姬和清倌人中选一个最美丽的小娘子,扮演花神的角色,配合戏班子的演出,这位女子便被称为“花魁”,只是这两年,由于这位秀嫣娘子不论容颜还是技艺,亦或是学识,都远比其他清倌人更出色,不但被个冠以“都知”的称号,牡丹节中的花魁一角也被她所垄断,再无一次旁落。   “哦,原来如此。”郭烨应了一声,抬头望去。   这个时候,正好那座被牯牛拉着的高台,慢慢行驶到了他们跟前。郭烨果然看到,在高台上,一位作胡姬打扮的女子,正在乐队的丝竹之声中载歌载舞,曼妙飞旋的身姿带动清风,掀起轻薄的面纱,隐约可见下面一张眉目如画的俏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间的交错。随后,面纱飘然落下,阻断了郭烨的视线。他再也看不见那张俏脸了,但那绝美的容颜,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他的心中。若说方玉娘的容颜是如水般柔和无害的,那么这个秀嫣都知的容颜就是带有侵略性的,让人见之难忘。   “竟是个汉家小娘子?”惊鸿一瞥的所见,让郭烨诧异不已。   在他的印象中,往往能歌善舞的西域胡姬,才更适合这种场合。他却是没想到,一位汉家小娘子,居然也能力压群芳,一举夺下花魁的桂冠,于这万人空巷的高台上载歌载舞。   “谁说不是呢?”   李二宝明显对这位秀嫣都知,也抱着一丝纯纯的仰慕之情,也不顾旁边张小萝越来越黑的脸色,激动道,“连西域胡姬都掩不住秀嫣都知的绝色,这才是可贵之处啊!”   “臭二宝!我让你可贵!让你可贵!”   当高台驶过,张小萝终于爆发出来,一把揪出李二宝的耳朵,大叫道,“我和纪姐姐两个大美人就在你旁边,你不看,非要去看什么秀嫣都知!你说,是我和纪姐姐好看,还是她好看!”   “哎哟!你们好看,你们好看!”   李二宝怪叫着连连求饶,不过哄得张小萝放手之后,他却是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道,“可是秀嫣都知也真的很好看啊!”   “你!”张小萝一脸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无甚好看的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最后还是纪青璇帮李二宝解了围。   此时那牯牛拉着的高台,早已行远,确实无甚好看的了。众人便都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往徐府而去。   就此一日无话。   原本以为这样无聊的日子在追查到少女失踪案的线索前,还要过上好一阵子,却不想第二日清晨,郭烨还未起身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郭烨隔着门不耐道。   但急促地敲门声,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抗议而停歇下来,反而变得愈发响亮了。   李二宝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郭大哥,是我啊!你开开门啊!”   郭烨听出他语气不对,这才走过去,拉开了房门,问道:“怎的这般焦急?”   他看着急得直跳脚的李二宝问道。   后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郭大哥,出大事了!徐帅让大家去不良司集合!” 第137章 万花一夕死   “大事?什么大事?”   郭烨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一时半会儿间,还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儿,居然能把李二宝搞成这副急赤白脸的模样。   “花……花……”李二宝大口喘息,以他的体力,这明显不是累的,而是急的,甚至可以说是吓的。   “花怎么了?”   “花……花死了!”   “花死了?”   郭烨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了一句,“死了就死了呗,人没死就成,花死了再种就是了,有什么打紧的?”   “全城的花都死了!”   这一回,郭烨可总算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微微一愣之后,他猛地意识到这看似普通的事件背后暗藏的危机,怪叫一声,拎起衣服就往外冲去!   “见鬼!二宝,快跟上来!”   “啊?”   这下子,轮到李二宝懵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话都还没说完呢,怎么郭大哥就像火烧屁股一样窜出去了?   他不知道,在听明白这件事的同时,郭烨脑海里就已经开始琢磨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了。   洛阳种植牡丹的风尚,毫无疑问来自女皇陛下在二圣临朝时期就开始的大力推行,这么多年下来,洛阳的牡丹,几乎已经完全和女皇陛下联系在了一起。这次全城的牡丹大规模死亡,若是单纯的天灾还好一点,可要是人祸的话,那之后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啊!   当郭烨急急忙忙的来到徐府正厅时,遇到了同样行色匆匆的纪青璇等人,他们明显比他更早一步收到消息,此时都已经收拾停当,然而脸上的阴郁却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外面究竟如何了?”   “不知。出去看看吧。”纪青璇面色沉沉道。   众人汇成一行,涌出徐府大门,一眼望去,顿时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怎么可能?!”郭烨失声道。   只见昨晚还繁花似锦的长长街道,竟像是在一夜之间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寒霜,所有的牡丹,全部凋零,甚至连根茎和叶子都枯死,满地的落花和黄叶看不到半点美感,只有一派浓浓的诡异。   “这场面有点大啊……”   郭烨砸吧一下嘴巴,却觉得嘴里干涩一片,半点唾沫都没有了。   他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整座洛阳城都成了眼前这副萧索的模样,那究竟需要怎样庞大的一股力量才能做到这般。   他下意识地向街道旁一株死去的牡丹走去,想要看个究竟,但马上就被纪青璇拉住:“别浪费时间了,先去不良司,义父已经先过去了,他和薛不良令都在等我们!”   “好。”   郭烨又看了一眼那枯死的牡丹,转身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恭安坊与东城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但是因为许多不良人日常都是直接宿在不良司里,故而等郭烨几人赶到之时,还是比其他不良人晚了一步。   公事房内,只见徐有功当中端坐,薛不良令则稍稍落后一些,两人下手,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不良尉和不良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阴沉得可怕。   当中的人群似乎还在围观着什么,偶尔能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似是在讨论。   几人推门而入时,落在最外边的正好是刘西元。他看到纪青璇等人进来时,往前挤了挤,而后在林瑞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这个曾经和他们有过嫌隙的不良尉,竟破天荒地表现出极其大度的态度来,招呼道:“纪不良尉来了。你们让开条道,让她也看一看。”   围成一圈的不良人们闻言,纷纷让开一条通道来,郭烨本来还在好奇他们在看什么,挤进去看了一眼才发现,众人在围观的,居然是一株枯死的牡丹,看起来和外边大街上的也没什么不同,根部还带着泥土,估摸着应该就是刚从不良司衙门外头拔进来的。   “你现在可以看个尽兴了。”纪青璇低声对郭烨道。   但郭烨却没有凑上去看,而是随手戳了戳身边一位不良人:“兄台,你贵姓啊?”   “免贵,姓汤。”   “哦,汤兄,久仰久仰。”   “呃……”   汤姓不良人被他的客套搞得一头雾水。   “我就想问问,你们看出什么没?”   “这个……”   汤姓不良人似乎是个实诚人,居然露出一丝羞愧之色,“没有。”   “哦,那我便不看了。”郭烨耸耸肩,退后一步。   “嗯?”   郭烨的突然放弃,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不过下一刻,就见他把陆广白往前一推:“小陆,你去。”   他很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对花花草草并不擅长,这么多人都看不出头绪的枯花,自己上前多半也是白搭,倒不是直接把陆广白这个行家里手推出去,也省得叫人小看了长安不良司。   “小陆是咱们这一支的仵作,同时对奇花异草也颇有见地,让他上准没错!”郭烨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谁知陆广白一点都不给他面子,转头斜了他一眼:“聒噪!”   郭烨的笑声戛然而止,讪讪地笑了一下,就退到了一边,把场地完全让给陆广白。   在陆广白仔仔细细检查那一株枯死的牡丹时,薛不良令指着旁边一位不良人道:“这位何副尉,也是专攻花草方面的学识,他此前也查看过这株牡丹……”   “看出什么了吗?”陆广白一点都不知道客套,头也不抬地打断道。   “这……”   何副尉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有任何毒药或者虫害方面的痕迹,卑职实在看不出任何人力为之的痕迹。”   “这绝不是天灾!”   薛不良令“砰”地一拍案几,大怒道,“牡丹昨夜枯死,今天城中就流传起对陛下不利的流言,你要本令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吗?”   “流言!?”   郭烨心头一紧,“是何流言?”   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果然有人借着这一城牡丹的枯死借题发挥。不管制造流言的人,到底是不是万花枯死的始作俑者。但完全可以想见,一旦有不利于女皇陛下的流言流传开去,朝野必定大乱。到时候,以陛下的手腕,怕是要动雷霆之怒,重演立朝之初的局面,杀得人头滚滚!   “流言的内容,你们只要稍加打探其实也不难得知,本令这边就不瞒你们了。”   薛不良令深吸一口气道,“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流言,直指陛下昏庸无道,王大将军兵败契丹,以及如今的满城牡丹死绝,皆是上苍警示,若陛下再不退位让贤,归政于李唐,则天下必乱,有生灵涂炭之忧。”   薛不良令的话,浅显直白,但是却说得人不敢接茬。因为其中每个字都是犯忌的。   最后还是纪青璇迟疑了一下,看向薛不良令,道:“莫非,是故李那边的手笔?”   “未必。”   薛不良令摇头,“若按常理来分析,若是他们所为,不应说什么归政于李唐之类的话,这不摆明着告诉别人他们有鬼吗?所以这应当只是个幌子……但也未必。”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徐有功沉声道,“如今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必须要赶在事情闹大之前,把这暗中兴风作浪之人给挖出来!不然迁延日久,陛下未必不会重新宠信丽竞门,届时,又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要枉死在丽竞门的屠刀之下了!”   徐有功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些事是不是李唐宗室的手笔未可知,但是总归是针对女皇陛下的。可女皇陛下登基数载,治下盛世繁华,又岂是凋敝几朵牡丹花可以动摇的。故而此事扩散之后,最终的结果可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扫荡。   徐不良帅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陆广白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像是完全没受到众人讨论的影响,道:“的确,没有毒素,没有虫害,何副尉的判断大体上是正确的。”   “我就说嘛……”   “不过,何副尉,你似乎漏掉了一个最简单易行的办法。”陆广白接着道。   “什么?”何副尉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对这个办法,也隐隐有了猜测。   “沸水。”   陆广白做了一个倾倒的手势,“只需一壶沸水浇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我们目前看到的效果。”   然而,这个合情合理的猜测,却是瞬间激怒了薛不良令,他猛地一拍案几,怒道:“荒谬!难道你要让本令相信,昨晚有一大批人,拎着沸水将这洛阳城中的牡丹挨个浇灌了一遍吗?”   的确,陆广白的猜测,放在一株牡丹,甚至一小片的牡丹上,都是最简单易行的,可要是扩大到整座城池,那就显得格外荒谬了。   别的不说,如何瞒过晚间执行宵禁的金吾卫,就是一个绝大的难题,遍布全城的岗哨和金吾卫,难道都是死人不成?   “陆某也只是说出自己勘验的结果罢了。”陆广白却是不为所动,语气依旧淡淡。   “薛不良令,稍安勿躁。”   徐有功抬手虚按,止住了薛不良令的怒火,然后才看向陆广白,“陆副尉,你确认自己所言属实?”   “陆某只是说出了自己勘验的结果。”陆广白依旧不卑不亢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是吗?”   徐有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真是如此,你可真给本官找了一个好大的麻烦啊!”   闻言,郭烨不由苦笑着喃喃道:“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呀。” 第138章 争夺刑狱权   不良司的例会,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在谁都没有更好想法的情况下,便是薛不良令,也不得不接受了“昨晚全城牡丹都被浇了沸水”这么一个在他看来荒谬无比的结论。   “若是郭某所料不差,这暗中行事之人,恐怕所图非小啊。”   出了公事房,郭烨长吁了一声,抬头看向洛阳的天空,铅灰色的阴云压得很低,像极了风雨欲来的前兆。   “这还用你说。”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道,“旁的不讲,就是金吾卫的那些兵老爷,这次就要吃上大大的一个亏,不管他们有没有牵涉其中,最起码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嗯,这事就怕像薛不良令说的那般,又把丽竞门那帮疯狗给招惹出来了。万国俊是死于非命了,可他们的门主来俊臣还屹立不倒啊,这厮若是铁了心要罗织构陷,别说是金吾卫,便是整个朝野上下,都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了!”   “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尽快查明事情的真相!”纪青璇坚定道。   “说得简单。”   郭烨摇摇头,“刚刚分派查案诸事之时,你又不是没看到,其他不良尉都领了重要的任务,只有我们这一支,总归还是被排挤的。要知道没有其他人的配合,这样的大案,就凭我们几人,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纪青璇闻言也是愁眉不展。   她知道郭烨说的是事实,就在刚刚的例会上,其他不良尉都领到了明确的任务,只有他们,依然是类似于“自由发挥”这样的指派,明显没人看好他们。   “等等啊!”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住口不说,李二宝和张小萝才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两个小家伙懵懵懂懂地问道,“我们不是在查少女失踪的案子吗?怎么?现在不查了吗?”   “那个案子先放一放吧。”   纪青璇叹了口气,“毕竟所有的线索都还停留在我们自己推测的阶段,往北都那边的追查也断了。但是这一夜之间牡丹枯死的案子,却是动摇朝纲的大案。若是朝堂上出了问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两小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虽然他们并不是很甘心,但在纪青璇和郭烨双双下了决心的时候,他们倒也不会刻意去违逆。   “走吧,先回去再详细商议此事。”纪青璇又道。   不过,就在他们从不良司衙门返回的路上,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忽然传入他们耳中。   郭烨等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一排囚犯披枷带锁,哭哭啼啼,其间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正被一群公差打扮的人责打驱赶着。而再仔细一看那群公差俱是头戴斜刺牡丹浑脱帽,身着蜀锦绣袍,赫然正是丽竞门的人马!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郭烨见状一阵头疼,“刚还在担忧这些疯狗胡乱插手呢,没想到一转眼他们连人都抓了,动作还挺快!”   他再仔细打量被丽竞门人扣住的囚犯们,顿觉有些眼熟,直到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和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可不正是昨日花魁表演中的戏班子吗?   秀嫣都知走在犯人的行列中,蒙面的轻纱已经不在,一张俏脸直接暴露在郭烨的视线之下,却依旧找不出半点瑕疵。她的神情比周围的人都要淡然许多,像是从天上贬谪到凡尘的仙女,无论是身上的枷锁,还是周围丽竞门人的羞辱调笑,都不能让她的光彩减损半点。   “这小娘子真是好胆色!”郭烨凝视着面不改色的秀嫣都知,在心里暗赞了一句。   以丽竞门的恶名,她竟然还能如此淡然处之,也难怪全洛阳的清倌舞姬都不是她的对手,光是这份宁定,就已经足以让任何男子心生敬佩了!   “很好看吗?要不要上去英雄救美?”纪青璇冷不防问道。   话音未落,就见郭烨“铿”的一声拔出腰间横刀,大步上前,拦在了押送秀嫣都知和戏班乐师们的队伍之前!   “且慢!”他大喝一声道。   “这……他这是色迷心窍了吧?”纪青璇目瞪口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郭烨竟然真的选择了和丽竞门的人正面冲突,就为了救下这些被押解的风尘戏子!   “他虽性子油滑,却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陆广白遥遥看着郭烨的身影道。   虽说平日里他和纪青璇一样,都看不惯郭烨的泼皮性子。但在万年县共事多年,他总归是最了解郭烨的人。   “徐帅说过,我等应当阻止丽竞门殃及无辜的恶行。虽然还不知为何这些人会被丽竞门盯上,但纪不良尉你想,以丽竞门的手段,他们若是落在来俊臣手下这些疯狗手中,就算来日我们破了案,证明了他们无辜,他们中又有几人能够活着走出丽竞门的大狱?怕是十不存一吧?”   两人低声交谈间,不远处的郭烨也已经与丽竞门的人马交涉上了。   其实说是交涉,都有些言过其实了,郭烨才刚一开口,为首的丽竞门人就大怒呵斥道:“尔是何人?竟敢阻挠丽竞门办事,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烨也不客气,当即质问道:“不知这些人犯了唐律中哪一条哪一款,需要你们如此对待?”   谁知,那丽竞门为首之人闻言,竟也理直气壮道:“他们因表演之故,需事先熟悉这洛阳城中的纵横街巷,这般论来,他们的嫌疑自然不小,我等要把他们拉回去审讯一二!”   郭烨乍一听,竟觉得这洛阳的丽竞门似是比长安的要有用些。神都大小103坊3大市,坊间高墙林立,坊外排污渠交错。其间又是各条大小道路勾连成网,普通百姓穷极一身也未必搞得清楚这其间的沟沟坎坎,若要在一夜之间于洛阳城内行不轨之事,确实需要对这座城池有充分的了解。   就差那么一点,郭烨就信了丽竞门的邪了。可是再看这被扣押的一群人的最后,竟还跟着年迈的老妪和总角之年的稚子。   真的是一个都不放过,郭烨当真很想说一句,那你们怎么不去把金吾卫的人都给绑了?照这般说法,金吾卫才是嫌疑最大的吧?   不过总算他还有些理智,没有把这话宣之于口。   丽竞门很明显是柿子在捡软的捏,那在金吾卫的问题有定论之前,他也不会为不良司平白树敌。   本来,在他出现的时候,这些被押解起来的人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但随着他沉默下去,这仅有的光芒也随之黯淡。   不过仅仅只是下一刻,郭烨已经道:“诸位,这牡丹枯死之案奇诡异常,按理说应该由我们带走才对。”   “你是谁?”丽竞门众人明显愣了一愣。   “不良人郭烨。”   郭烨亮明了身份。   “哈哈哈哈……”   丽竞门诸人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良人?连个不良尉都够不上就敢来拦我们的路?回去好好翻翻你们不良司的司职。这京兆中的谋反大案原就该我们丽竞门管!”   “这案子我看诡异的很,应归我不良司的司职范围。”   郭烨冷笑着指了指街上的落花,又道“况且是不是谋反大案,尚未定性,兄台你莫要危言耸听才好。”   “怎么还未定性,这洛阳城里的流言都传遍了!这等大案自然是由我们丽竞门出面查办,再不行也是送去御史台关押,待此案查清再做决断,莫要忘了这案子可是陛下亲自关照的,有你们不良司什么事!”   “笑话!”   郭烨对此嗤之以鼻,“谁不知你丽竞门的门主就是御史台的中丞,送进台狱和送进你们丽竞门,难道有区别吗?”   丽竞门众人闻言涨红了脸,强词夺理道:“那你们也管不着!”   “诸位是不是忘了,我不良司的徐帅在朝堂上的职司是何?”   “嗯?”   丽竞门的人还在茫然,纪青璇她们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此刻,便是纪青璇都不禁在心里大赞郭烨这一招真是妙极。   “想不起来吗?那便让本尉来提醒你们一下吧。”   纪青璇配合地踏前一步,大声道,“我义父不仅是不良司的不良帅,更是当朝四品司刑寺少卿!你们说,我们有没有资格管这案子?”   这一问,顿时让一众丽竞门人傻了眼。   他们本来就只擅长胡搅蛮缠,但在徐有功的问题上,你要让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还真没这个胆子。   另外,按照唐朝的刑狱制度,京城的监狱主要分为大理寺和御史台狱。   大理寺的职责主要是关押收禁京城各部、司、寺、监的犯罪官吏,以及京城的重要罪犯,还有外地押至中央的钦犯、重犯等。   女皇陛下改唐为周之后,大理寺的名称亦改为司刑寺,不过在职责编制上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机构由司刑寺卿、少卿管辖,具体公务则由寺丞率领狱吏操办。   不过眼下司刑寺的寺卿一职处于空缺状态,整个司刑寺都处于少卿徐有功的掌控之下。   而来俊臣任职的御史台狱则又称“台狱”,主要收禁御史弹劾的官吏和皇帝亲自交办的大案要犯,由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管理。   “那送进这司刑寺与送进不良司也不是一样没区别吗?!”   郭烨冷冷提醒道:“丽竞门的诸位兄台,你们现在擒拿的,还只是牡丹枯死案的疑犯,并非确有实据的重犯、要犯,难道不应该交给司刑寺关押吗?” 第139章 无奈再妥协   在纪青璇的支持下,郭烨俨然成为了徐有功的代言人,和丽竞门的人争执不下,双方激烈争夺秀嫣都知和戏班子一众人等的关押权。   因为忌惮郭烨背后代表的徐有功,在场的丽竞门众人也不好太过跋扈,只是一边和他胡搅蛮缠,一边偷偷打发人回去叫援军。   郭烨自然也不甘示弱,背在身后的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李二宝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往来路上跑去,此时他们所在的街道离不良司的衙门更近,比叫人,谁怕谁啊?   很快,双方的援军就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   大概是听说要跟丽竞门对垒,不良司这边难得和郭烨等人同仇敌忾了一回。   李二宝回去把事情一说,只要还在衙门里的不良尉,居然都把自己麾下的不良人拉了过来,浩浩荡荡来了百十来号人,将一条不算狭窄的街道给挤得满满当当。   丽竞门的人来得倒是稍迟一点,只是当郭烨看到他们人群中那条龙行虎步的魁梧身影后,却是忍不住脸色一变,露出了一丝苦笑:“苗大哥。”   丽竞门新来的人中负责领头的,正是苗雄。   苗雄到了之后,也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郭烨和纪青璇,然后这个伟岸的汉子脸上,也同样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郭兄,纪娘子,好久不见。”苗雄清了清嗓子,拱手道。   “苗大哥,你不是丽竞门司卫部的长官吗?这对外之事,不应归你管才对吧?”郭烨苦笑。   “你以为我想来吗?那不我靠得最近吗?”   苗雄嘀咕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但马上就转为坚毅,大声道,“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郭烨闻言,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但苗雄的话也让他明白,公归公,私归私,指望苗雄因为私人的交情放弃带走秀嫣都知等人,已是不可能了,毕竟大家立场不同。   “既然如此,苗大哥,那郭某也只能得罪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郭烨也下定了决心,心一横,道,“今日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丽竞门带走!”   他这句话就像扔进大食黑油中的火把,瞬间点爆了双方的情绪。   不良司众人齐齐拔刀半截,朝着丽竞门的人逼迫了上去,大有要动手抢人的架势。   而丽竞门的人在苗雄的带领下,居然也表现出和往常不一样的风骨,虽然人数上处于劣势,但却硬是半步不退,死死地围住秀嫣都知一行人,和不良人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不过就在这时,一声雷霆般的大喝突然响起:“你们在作甚?当街拔刀,还有王法吗?”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闻讯赶来的薛不良令正从不良司衙门的方向大步奔行而来,远远地就指着他们咆哮起来。   与此同时,在街道的另一边,一名面色阴沉、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也在第二批姗姗来迟的丽竞门援兵簇拥下,朝着这边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薛木头,你的人想干什么?”还没靠近,这名中年男子就冲着薛不良令愤怒地质问道。   “皇甫文备!”   薛不良令也不是个好惹的,直斥其名道,“如今神都暗流涌动,正是需要庙堂江湖上下一心的时候,你们竟然还敢为了一己私利,大兴冤狱,莫非死了一个万国俊还不够当你们的前车之鉴吗?”   虽然他来得较晚,并不清楚郭烨他们和丽竞门冲突的始末,但能做这洛阳不良令的也不会傻子,只是看了一眼现场的情况,再结合丽竞门过往的性子,马上就把真相推演得八九不离十了。   “哼!”   听到“万国俊”这个名字时,皇甫文备瘦削地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随即道:“他万国俊是万国俊,我皇甫文备可不会如他一般愚蠢!我等拿了这些人,也是要查清真相,为陛下分忧。况且凡事也都有个先来后到。如今你们不良司的人却横加拦阻,莫不是跟那些暗中制造事端之人有所勾结?”   要不怎么说这丽竞门的擅长罗织莫须有的罪名呢,光皇甫文备急智之下信口扣下来的罪名都是无比狠辣,饶是以薛不良令的沉稳冷静,也不敢往下接,只得避其锋芒道:“你休得血口喷人!”   眼看双方的头面人物开始了唇枪舌剑,郭烨自觉插不上话,便退回纪青璇身边问道:“这个皇甫文备是何人?怎的连薛不良令都像是压不下他一般?”   纪青璇皱眉轻哼一声:“丽竞门的副门主,岂会是等闲角色?”   “什么?”   上一个副门主万国俊,就已经让郭烨头疼不已了。   好么,这才刚来洛阳不久,又冒出了个副门主,而且看声势、看长相俨然都在当初的万国俊之上。   他不由得暗自咋舌,彻底不准备当这个出头的椽子了。   只是他能退,薛不良令和皇甫文备却是不能退,手底下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呢,输人不能输阵!   “薛木头,你究竟想作甚?”皇甫文备咬着牙问道。   “不作甚,只是人你们是肯定别想带走了。”薛不良令虽然之前没在场,但给出的回答却与郭烨如出一辙。   “做梦!”   皇甫文备的脸颊再度抽了抽,怒发如狂,“若是这到手的人犯都能被你们半途劫了去,那我丽竞门的颜面何存?”   听他这么一说,薛不良令也不禁有些犯愁。毕竟对这些疯狗而言,面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们也会死扛到底。届时这局面怕是不好收拾。   不过,就在双方骑虎难下时,一个豪爽的笑声却是从旁边插了进来:“若是二位还放心本官的话,不妨就让本官率领麾下人马,将这些疑犯暂时收押,二位看可好?”   众人闻声扭头,只见一名浓眉宽脸,身着缇色军服的将官,从另一个方向缓步走了过来。不过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他并未佩刀披甲,也没有带太多的随从士卒,就这般空着双手,在四名健卒的陪同下,来到众人不远处站定。   这将官郭烨瞧着面生,不过郭烨不认识,在场其他人可都是这洛阳城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自然不会不识。   薛不良令和皇甫文备同时眯起眼睛,盯着此人上下扫视了几眼,皇甫文备方才阴阳怪气地讽刺道:“韩中郎将,好灵通的消息啊!只是不知你不在你那营中守卫宫禁,跑来我们这里参合什么呢?”   郭烨茫然扭头,刚张了张嘴,纪青璇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干脆直接道:“羽林卫中郎将,韩承平。”   羽林卫乃是守卫宫禁的精锐卫兵,始建于前朝,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故名之“羽林”。   到了本朝,左右羽林军被列为北衙禁军之首,女皇陛下登基之后,更是改“军”为“卫”,称为“左右羽林卫”,使其成为拱卫中央的强大力量。并且鉴于登基之初的复杂形势,女皇陛下更是在禁军中设置牢狱,那便是与司刑寺狱和御史台狱并称的“羽林狱”。   韩承平作为羽林卫的头面人物,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不良司和丽竞门争端的现场,无疑是也收到了消息,知道秀嫣都知这一群人乃是重要的嫌疑人,也存了立功的心思,想要来掺上一脚了。   不过,尽管韩承平的意图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即使是皇甫文备和薛不良令也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来截胡。在双方互不相让的时候,把秀嫣都知等人暂时交给第三方收押,无疑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台阶了。   “既如此,本官没有异议。”皇甫文备狠狠地瞪了薛不良令一眼,不情不愿地说道。   相比之下,薛不良令就爽快多了,他已经知道,人确实是丽竞门先抓的,他能搅黄后者一次行动,已经是赚了,因此也当场表态道:“本令也无意见,便辛苦风中郎将了。”   韩承平眼看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捡了好大一个便宜,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连声道:“好说,好说。这些人本官一定会妥善关押,若有线索,一定会与二位共享的!”   “哼!”皇甫文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苗雄走在人群最后,深深地看了郭烨等人一眼之后,也一言不发跟着走了。   薛不良令则在送走了韩承平之后,稍微询问了几句,分外难得地对郭烨一行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今日之事,你们做得不错。起码这些人的性命是保下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于他们是不是清白,就要看我们接下来的调查了。”   郭烨闻言也不禁暗自好笑。   他却是想起了当年在长安的旧事。当初缇骑卫和丽竞门也是互相争夺苏瑞娜案的办案权,才导致权力旁落,最后被不良司捡了个便宜。   想不到如今风水轮流转,不良司的角色却是改换了,变成被捡便宜的一方,倒是丽竞门,两次冲突都徒劳无功,由此也看得出来,他们到底有多不招人待见了。 第140章 柱石立朝堂   与丽竞门之争不输便是赢。   故而也不算打击了郭烨等人的士气。况且他们在第二日到不良司点卯准备开始投入牡丹枯死案的调查之时还收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什么?狄相要回神都了?”   郭烨从徐有功口中得到这个消息,顿时喜形于色。   放眼大周,能被尊称为狄相的,除了他最崇拜的狄仁杰之外,还有何人?   虽然此时的狄仁杰只是幽州都督,但是郭烨还是习惯性的称其为狄相。   从小到大关于狄相的传说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最近的一个便是去年契丹人李尽忠和孙万荣自营州作乱,攻陷冀州,一时间河北道震动。女皇陛下为了稳定局势,起用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当时,前任刺史为了抵御契丹,尽趋百姓入城,缮修守城器具。但狄仁杰到任后,却让百姓返田耕作。孙万荣闻听狄仁杰被起复,不战而退。魏州百姓争相立碑颂德。不久,狄仁杰调任幽州都督,获赐紫袍、金龟。女皇陛下还在紫袍上题写了十二个金字,以表彰狄仁杰的忠勇。   试想,连王孝杰这样的大将之才都败在孙万荣手下,其彪悍凶猛可见一斑。可就是这样的悍匪,在面对狄仁杰守备的魏州城时,居然不敢攻击,由此可知狄仁杰在大周朝野中的威望,早已蓄养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的风采。   如今听闻狄相要回神都,郭烨的内心怎能不激动!   “是啊,城中牡丹一夜枯死,导致流言蜚语四起,陛下担心又出现当初太子旧事,极为震怒,这才下旨令狄相爷回京坐镇。”   徐有功颇为感概道,“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狄相才能力挽狂澜了吧!”   他虽然官至司刑少卿,说起来也是破案的好手,但相比起在民间几乎已经被神化了的大周第一神探狄仁杰而言,还是自愧不如。   狄仁杰在仪凤年间,就已经官至大理寺卿,算起来还是他的老上司。当年狄仁杰在一年内判决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一万七千人,却无一人冤诉,当真称得上断案如神。   只是徐有功也是个心胸宽广之辈,在说起狄仁杰之时,只是佩服和钦慕,并无一丝妒忌。   见徐有功也称呼狄仁杰为狄相,且言明是女皇召其回京坐镇,郭烨不由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顾不得礼数,急急问出口道:“莫不是狄相要再为宰相了?”   徐有功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郭烨一眼,随即点了点头:“只是明旨还未下,但是陛下确已决定。”   “太好了!”   郭烨有些忘乎所以的大声惊呼道。他原本想着这狄相要是在幽州,自己要怎样才能顺利拜师,如今真是天随人愿,狄相要回来了,而且再度官拜宰相!   纪青璇见他这般欣喜,也懒得打断他,只看向徐有功道:“义父刚刚言及太子旧事,是何事?与这牡丹枯死案有关?”   “太子”二字让郭烨快速从欣喜中回过神来。   自从从方玉娘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现在对这两个字,可谓是极为敏感,此刻听纪青璇又重复了一遍,他马上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静候下文。   众人倒是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搞得俱是一愣,徐有功也惊觉自己在烦闷之下失言了,犹豫了一下才苦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只是毕竟是宫闱秘事,又过去了多年……哎。”   说着,他就把太子旧事娓娓道来。   经过他的讲解,郭烨才知道,徐有功口中的这位太子,并非他父母的旧主孝敬皇帝,而是孝敬皇帝的亲弟弟,后来的章怀太子李贤。   孝敬皇帝暴薨后,章怀太子继立。   相比于孝敬皇帝的仁厚,这位章怀太子在为人处事的智慧上,就比其兄弱了不止一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眼中揉不下沙子的人。   当时有个术士明崇俨深得先帝和当时还是天后的陛下的信赖,曾对陛下说“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又言“相王相最贵”,章怀太子听闻后极其厌恶这等江湖术士。   偏偏当时皇宫中还有流言说章怀太子不是天后亲生,而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与高宗之子。章怀太子顿生疑虑,感到恐惧,一心寻求自保之策。却又几度误会天后的好意,母子嫌隙渐深。   此后,明崇俨被强盗杀害,却又迟迟抓不到凶手,朝野间反倒流传起二圣宠信术士,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流言,言道明崇俨之死只是开端,若是二圣不知罪己,大唐国体必有大变。   天后因此怀疑是章怀太子所为。后来宫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真在东宫马房里搜出数百具铠甲,由此被定为谋反凭证,章怀太子本人遭到贬谪后被赐死,东宫近臣张大安、刘讷言等遭到贬职流放,高政被家人私刑处死,曹王李明也受到牵连终遭废杀,连坐者不计其数。   “三人成虎啊!”郭烨皱眉道。   “对!”   徐有功再诉往事,亦是唏嘘不已,“这便是狄相回京坐镇的因由。尔等莫看流言无形,杀起人来,尤甚杀人不见血的宝刀!此次牡丹花一夜枯死的流言来势汹汹,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不尽快解决,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徐帅,当年的流言,真的会是章怀太子命人散播的吗?”张小萝好奇地问道。   “小郡主,慎言!”   徐有功面色一肃,道,“此事已有定论,勿要多言!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如何尽快查明牡丹枯死的原因和流言背后的真相!”   “是!”   既然连不良帅徐有功都亲自发话了,郭烨等人虽无洛阳不良司的助力,但也不敢怠慢,飞快地行动起来。   其实从案发当日起,纪青璇就已经派遣徐问清等人开始调查无遮法会当夜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刻,零零总总的消息也开始回拢。不过这么一查,查出来的蛛丝马迹还真让大家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他们发现,丽竞门恐怕还真不算冤枉了秀嫣都知一众人等。   因为通过更夫,以及一些宵禁后依旧在坊内偷摸走动的百姓表示,就在牡丹枯死当夜,曾见过花神行走于洛阳城中,赐满城牡丹寿尽。   “花神个屁!”   听完徐问清等人从城中搜罗回来的情报,郭烨一拳捶在案几上,冷笑道,“欺骗愚夫愚妇罢了!若是真有花神,为何只有街道两旁的牡丹枯死,高门富户家宅中的花就完好无损?花神要真这般厉害,怎的不把咱不良司院子里的牡丹也赐死啊!”   “你也别激动。”   纪青璇瞥了他一眼,道,“这个道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调查的重点,还是要回到了被羽林卫带走的秀嫣都知等人身上去了。”   “不错。”   郭烨虽然在丽竞门众人面前保护秀嫣都知时不遗余力,但这时也只能就事论事,“在洛阳城的百姓心中,花魁秀嫣都知便是花神。而且全城百姓刚在白日里见过花神表演,到夜里都众口一词的觉得自己真的遇上花神了。她这个花魁确实是首先要被怀疑的,这般说来,丽竞门还真不算抓错了人。”   “俺估计那帮疯狗抓人之时压根没想这么多。”李二宝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   众人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   的确,丽竞门抓人的时候,可不会像他们这样,还满城池地去调查取证。他们能一下抓住秀嫣大家等人,除了金吾卫确实有些棘手不好惹之外,估计就只剩歪打正着这么一个可能了。   “看来我们要去拜访一下韩中郎将了。”纪青璇道。   “那个……”   就在大家依言起身之时,郭烨突然犹豫着说了半句。   “又怎么了?”   不过,就在大家都看过来之后,他却是忽又摇了摇头,道,“不,没什么,走吧……”   ……   意外的是,当众人来到羽林狱时,却是得到了韩承平的热情款待。这位从四品的将官,并没有因为几人只是小小的不良人就有所怠慢,反而亲自引路,带着他们前往关押秀嫣都知等人的牢房。   看得出来,韩承平确实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善待了秀嫣都知等人。除了不能自由活动之外,他们居住的监房都还算整洁,吃食也不算差,最可笑的是在狱吏之中,似乎还有秀嫣都知的狂热爱慕者,众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那里大放厥词,许诺要为秀嫣都知赎身,然后被感觉丢了脸的韩承平一脚踹了出去。   “滚滚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要给秀嫣都知赎身也轮不到你,色迷心窍,也不怕被洛阳城中的少年郎君撕了吃了。”   韩承平指着门外一通大骂,回头就看到郭烨等人忍俊不禁的表情,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韩某御下不严,却是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   郭烨连忙道,“若是普天下的狱吏都如韩中郎将麾下一般宽厚,世间不知要少了多少枉死之人啊。”   这话确实是郭烨的肺腑之言。   大周虽是太平盛世,但陛下终究得位不正,汗青之上,少不得要留下一个“篡”字。或许也正因如此,大周的刑狱尤其严峻,不管是无辜之人还是死有余辜之人,只要进了大狱,先得脱层皮。   他这些年在县衙和不良司都见过不少动刑之事,这还是相对温和的衙门了,若是在丽竞门中,想来更是有进无出,这么些年下来,丽竞门的牢狱中,冤魂早已不知凡几。   “是啊。”   韩承平虽然抢功的时候跑得贼快,但看得出,也算是个有气节的汉子。   听郭烨说得由衷,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足足沉默了片刻,才命人去提审秀嫣都知等人。   “我等行伍之人,不敢说多光明磊落,但罗织构陷之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各位尽管放心把人犯关押于此处,想要提审,随时来此便是。韩某以人头担保,保管出不了事。”   就在韩承平的承诺声中,秀嫣都知俏丽的身影,已经从监房走廊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第141章 烈女名秀嫣   “秀嫣都知,请。”   看着迎面走来的秀嫣都知,郭烨淡淡打了个招呼。   他知道纪青璇不大看得上这样的风尘女子,因此索性就自告奋勇站出来打点一切了。   “多谢官爷。”   秀嫣都知福了一福,提起裙裾,在众人对面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担得起“都知”称号的女子,即使身陷囹圄,但在她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从容娴静的风采,使人望之心折。   在事实没有弄清楚之前,无论是郭烨他们还是羽林卫,都不好太过为难她,故而也没有如丽竞门般施加镣铐,因此见礼之后,双方就各自落座,韩承平见状也十分上道的避嫌退了出去。   “秀嫣都知,在下郭烨,此番来此,却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询于你,这也关系到你等几人的自由,还望秀嫣都知能够如实相告。”郭烨开门见山道。   “想问什么,官爷随意吧。”   秀嫣都知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奴家也没有不回答的权利,至于是否如实,那就得看官爷信不信了。”   郭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个态度,眉头一挑,“秀嫣都知这说的是哪里话?不管是郭某还是韩中郎将,莫非为难了你们不成?”   “秀嫣,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纪青璇也忍不住在一旁帮腔道,“若非这位郭副尉仗义执言,你们恐怕早就掉进丽竞门的罗网中生不如死了。”   “谁知你们是不是一丘之貉?”秀嫣都知的一张俏脸上神情肃穆,显然是十分的戒备。   “看来秀嫣都知并不信任我们啊。”   郭烨笑笑,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得确也不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是你需要自证清白之时。若你不肯配合,那也由得你了。”   秀嫣都知微微沉默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明白了,官爷请问吧,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才对嘛,大家都省事。”   郭烨也不拖泥带水,不客气地问道,“秀嫣都知,郭某且问你,无遮法会当晚你身在何处?”   “奴家自然在妙韵阁歇息。”   秀嫣都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道,“表演了一日,奴家已经非常乏了,回去后用过些吃食便睡下了。”   妙韵阁便是她所在的勾栏之名。   对于她这种名气极大的清倌人,勾栏也是十分优容,并不会刻意强迫什么,因此回去便歇息了倒也不算奇怪。   “秀嫣都知所言,可有人证?”   “有。”   秀嫣都知道,“奴家在妙韵阁中的侍女云袖当日一直服侍在奴家房中,可以作证。”   “除却那叫云袖的侍女,可还有其它人?”纪青璇突然问道。   “没了。”秀嫣都知不明白纪青璇为何有此一问,道,“奴家在妙韵阁住的是独栋的小楼,且有单独的门直通外边。与妙韵阁并不相扰。”   郭烨点点头,看向纪青璇解释道:“且不说是‘都知’了,便是一般的头牌清倌人,为了便宜行事,不少秦楼楚馆也都会提供单独的小院,便是绕开正门,开个直通外边的偏门,也是常有的。”   “哦。便宜行事。”   纪青璇露出了一副了然的表情,随即又问,“那这侍女跟着秀嫣都知的时日应该不短了吧?”   “是。云袖自小便跟着奴家。”   纪青璇道:“那这证词的可信度便低了。”   “这位女官爷是何意?”秀嫣都知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纪青璇。   “纪不良尉的意思,郭某明白。一家之言,又无佐证。且与秀嫣都知的关系亲密,这样的证词可信度确实不高。”郭烨打岔道,“不过既无其他人可以证明,那我们少不得也要将那侍女提来问上一问。”   纪青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郭烨的决定。   “徐大哥,麻烦你去查问一下,看这位云袖娘子是否也在这羽林狱中?”   “云袖与奴家一道被抓,你说在不在?”秀嫣都知语气不善地道。   郭烨却不理他,只是暗示徐问清去提人。   好在羽林卫在收押众人的时候,自然也是做过名录的,徐问清走出去调取名录,不一会儿就去而复返,道,“在的。”   “那便把这位云袖娘子也一并请出来吧。”   徐问清本就已经把云袖带到了讯问室门口,此刻冲外面招了招手,立刻就有狱吏将一位战战兢兢的小娘子带了上来。   郭烨抬眼一瞧,只见这小娘子倒也眉清目秀,一身侍女打扮,看着也就比张小萝稍大一些,或许是被丽竞门抓来时过于粗暴,她身上的衣裙多有脏污,小脸上还有一道微微红肿的痕迹,也不知是不是挨了打。   “婢……婢子云袖,见……见过几位官爷。”   云袖上来之后,看到对面端坐的郭烨等人,显得十分害怕,行礼之时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秀嫣都知似乎很疼爱自己的这个侍女,连忙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郭烨等人见状也不禁相视苦笑,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变成小丫头眼中的大魔头了?   “云袖娘子莫要恐惧,请你来只是问几个问题罢了,不会对你如何的。”郭烨连忙安慰道。   大概是见他和颜悦色的,云袖脸上的紧张才微微舒缓了一些,柔声道:“官爷请问。”   “无遮法会当夜,你身在何处?”   “婢子……婢子……”   云袖不知怎地,又紧张得磕巴了几下,在看了秀嫣都知一眼后,似乎才找回了勇气,抿嘴道,“婢子伺候完都知安寝,便在外间静候,须臾不曾离去。”   “是吗?”   她古怪的神色落在郭烨眼里,让他不禁蹙了蹙眉,警告道,“本副尉提醒你,你需得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否则按唐律之中诈伪之罪,会被按主犯罪轻一等处罚,以你们如今涉及的案子,很可能被判为谋逆大案,便是罪轻一等,也是杀头之罪!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啊!”   不知是不是被他话语中可怕的后果吓到,云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哀哀哭泣起来。   “咳!”   郭烨顿时就有些面色讪讪了,他没想到对面这小娘子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不过话已经说出口,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他索性就趁热打铁,“你方才若有隐瞒,那现在改口也来得及,方才之言,本副尉可以当作没有听到。”   没想到云袖怕归怕,但嘴却硬得很,居然并未有翻供之意,一刹那的犹豫之后,她便一口咬定自己当日整夜都在秀嫣都知卧房外伺候,秀嫣都知亦是一夜沉睡,不曾离开半步。   “当真?”郭烨面色一沉,盯着云袖道。   “当……当真!”云袖似是在下决心一般,咬着嘴唇道。   郭烨见状,也不禁微微有些着恼了,这云袖的表现摆明了是有猫腻,可偏偏还嘴硬的狠。郭烨不由地提高了声音道:“秀嫣都知,你们莫要不知好歹,当夜不止一人在街上看到花神,在这洛阳神都之中,除你秀嫣都知外还有谁能将这花神扮得惟妙惟肖的?光这一条,你就有莫大的嫌疑!”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句话才刚一说完,秀嫣都知竟然霍地离席而起,大声道:“这位官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也不必这般威逼恐吓奴家。奴家可在此指天发誓,若是在牡丹节会之外的地方扮演过花神,愿天地共弃之!”   说罢,她纵身一跃,一头撞在了旁边的监房墙上,竟是要以死明志!   “不好!”   众人都没想到这女子竟是如此刚烈决绝,一时猝不及防,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躯像落叶一样飘零在地上。   “快叫大夫!”   郭烨大喊一声,霍地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到秀嫣都知身边。   幸运的是,这羽林狱的墙壁乃是筑版的夯土墙,秀嫣都知又是女子,天生力弱,这一撞,只是把额头上碰得青紫一块,人也晕过去了,但鼻息尚稳,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郭烨这才松了口气,挥挥手,让随后赶来的羽林卫军医把秀嫣都知抬出去救治,只是他看向这女子的眼神,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不曾想就在这时,纪青璇的声音低低响起:“好刚烈的女子……”   ……   秀嫣都知虽然晕过去了,但审讯还是得继续。   郭烨让徐问清把抽泣不已的云袖也带走,交给外面的狱吏,然后再换了一批人来接着审讯。   不过在秀嫣都知那里碰了一个钉子以后,郭烨心里也是烦闷不已,索性也懒得再玩什么温情的把戏,直接就摆出诈伪罪的条款,三两句话一说,就把那些个老弱妇孺吓得瑟瑟发抖,郭烨问他们什么,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然而,如此顺利的审讯,却并没有让郭烨有半分开怀,反而越审,他的脸色就愈发阴沉。   纪青璇敏锐地注意到他神色不对,忙问道:“你发现什么了?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你不觉得除了秀嫣都知和她的侍女,其他人对我们询问的态度太配合一点吗?”   “配合不好吗?”   “不是说配合不好,但你想想咱们现在是在哪里?羽林狱!他们既然能配合我们,自然也能配合韩承平他们。这样一来,你觉得我们除了一口残羹冷炙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这……”   纪青璇迟疑道,“总不能不问了吧?”   “不,问还是要问的。”   郭烨摇头道,“至少我们得搞清楚,他们究竟在哪些地方抢在了我们前头。”   有了这样的觉悟,郭烨接下来的询问,反而变得愈发细致起来,直把自己都问得口干舌燥。   然而整整一晌午,他并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对此,他只能安慰自己,他们问不出来的东西,羽林卫想必也一样没有得到线索。   就在他打算喝口水继续问案的时候,一名羽林卫的健卒敲响了审讯室的门扉,在得到允许之后,推门而入道:“诸位,我们韩中郎将已经命膳堂准备了会食,特命卑职前来请诸位一起用膳。”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郭烨等人顿觉自己腹中饥肠辘辘,当下便笑道:“也罢,难得韩中郎将对我等如此有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42章 小萝立奇功   “来来来,诸位快请入席。”   郭烨等人来到膳堂之后,立刻得到了韩承平的热情招待。   几人落座后,郭烨才注意到这案几上的吃食。虽是羽林卫的公厨出产,却是样样精细,且品类繁多,粥、饼、肉、菜、瓜果一样不少。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韩承平这人天生豪爽、好客,都乐呵呵地坐下来大快朵颐。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味儿了,韩承平不但表现出了和双方地位不相符合的热情,闲话间,更是有意无意在试探郭烨等人调查牡丹案的进展。   这立刻引起了郭烨的警惕,不过他也是个人精样的人物,哈哈一笑,不管韩承平问什么,他都能搪塞得滴水不漏,不时还反问一句。如此一来,闹得韩承平更加搞不清他们问出点什么来了。   于是,一顿会食,就在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中匆匆吃完了。   饭食刚一撤去,郭烨他们告了声罪,就又投入到对妙韵阁一干人等紧张地审讯中去了。   “郭大哥,你们为何吃得这般快?我还没吃饱呢!”   审讯室的门扉刚一关上,张小萝就抗议道。这羽林卫的膳食可比不良司好多了,便是比那南市上的酒肆也不差多少。   “那韩中郎将心思多。你郭大哥便吃不下去了。”纪青璇道。   “啥心思?”张小萝不解。   “你没发现他一直在问我们牡丹案之事吗?他这是想套话。”   “人关在这里,他想问甚,直接来问便是了,为何还要套话?”这回换李二宝不解了。   “不知。不过对我们来说破案是目的,但对有些人来说破案只是获得功名利禄的手段罢了。想要从我们这里套点有用的东西,先抢了这功劳,也是人之常情。”   郭烨伸了个懒腰,随意道,“我原以为这韩承平难得是个好的。如今看来也未必。这事我们心里有数就成了,不必多言……徐大哥,麻烦你们继续去提人吧。”   郭烨这话纪青璇自然是懂的,陆广白只关心尸体,至于两小只嘛,反正他们的郭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一出便就此揭过了。   接下来郭烨他们面对的,又是和上午差不多的情况,一场场枯燥的讯问进行下来,别说郭烨这个问案之人了,连陆广白他们这些旁听的都快崩不住了。   “直娘贼!”   在两个乐师进出的空隙间,郭烨气急败坏地一伸脚,把面前条案直接踢翻,骂道:“丽竞门这些疯狗真是黑了心肠!拿人便拿人吧,还把人一锅端了来!这不是存心给本副尉添堵吗?”   “莫要抱怨了。”   纪青璇揉了揉手腕道,“你问问就觉得累,本尉还要书写呢!”   因为是借了羽林狱的地方讯问,龚四海和梁得尚又不在。所有讯问得来的记录,都得由她亲笔所书,这么多人一路问下来,她面前已经叠起厚厚的一叠文卷,可惜其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郭烨无奈一笑,随手取过名录看了看,道,“所幸没几个人了,问完纪不良尉你也能解脱了。”   “但愿吧。”   纪青璇随口应了一句,就让徐问清去把人带进来。   不出所料,连问了几个人,还是一无所获的结果,直到还剩最后一人时,进来的却不是徐问清,而是任斗牛。纪青璇见了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你来了?徐副尉呢?”   任斗牛一脸无奈地道:“徐副尉让我来报,这最后一人乃是一稚子,就是那妙韵阁厨娘的崽,才屁点大。要审吗?”   “还是审审吧。”   郭烨搓了搓脸,强打精神道,“反正都审了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了。”   “行。”任斗牛面色尴尬地应了一句,拖着疲沓的步伐去了。   没过多久,徐问清就牵着一个挂着鼻涕泡泡的小儿走了进来。不,准确的说是那小儿牵着徐问清走了进来。   望着这个吸着手指、一脸傻兮兮的小子,郭烨和纪青璇也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总算是明白为何刚刚是任斗牛来通报的,只因这孩子死揪着徐问清的衣袖不撒手,便是此刻徐问清也退不下去,只能与他一同站在审讯室的中央。   “算了,带都带来了,问吧问吧。”郭烨率先拍着案几道。   不过听他的语气,便知他根本没抱太大的希望。   纪青璇也是无奈地笑了笑,低头看向面前的傻小子,问道:“你就是史大郎?”   那孩子似是没有听明白纪青璇是问他,还是傻傻地看着堂上的两人不说话。直到徐问清弯腰头,与他低语了几句,他才看着纪青璇点了点头。   纪青璇又问道,“大郎,无遮法会当晚,秀嫣都知的房中,可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   “无遮法会?”   史大郎一脸呆滞地望着她,“那是什么?秀嫣都知是谁?”   纪青璇脸上表情一僵,瞬间语塞,无奈地看向郭烨。郭烨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二宝,我的胶牙饧呢?”张小萝突然说话了。   自从初来洛阳是尝到了胶牙饧的清甜之后,这玩意儿就成了张小萝的最爱,身上随时都带着两块,又时还怕不够,在李二宝身上也存上两块。只是众人不解,这时候吃糖作甚?刚刚真没吃饱?   李二宝翻出了一块胶牙饧快速递给了张小萝。   却见她来到史大郎面前蹲了下来,晃着手上的胶牙饧,笑眯眯地道:“大郎,想吃吗?”   史大郎没有说话,但他渴望的目光,和嘴角哧溜一下流下来的口水,已经把他的心声表露无遗。   “那回答姐姐几个问题,姐姐就给你吃,好不好?”张小萝说道。   史大郎狠狠地点了点头。   “嘿,还是小萝有办法哈。”郭烨见状忍不住对着纪青璇低声道。   “嗯!比你有办法。”纪青璇道。   “……”   不提两人开小会的事,那边张小萝已经用一块胶牙饧和史大郎达成一致,开始问道:“大郎,城里的花死掉的头天晚上,你们那里最漂亮的那个大姐姐,她晚上有没有出去呀?”   张小萝的话让郭烨等人都眼前一亮,他们日常都习惯了与各种各样的大人说话,有时甚至还要打机关、猜哑谜。却都忘了最简单和小儿沟通的方式。   郭烨原本侧身歪在条案上,此刻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听了起来,没想到张小萝话音刚落,史大郎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晓得!”   郭烨一个踉跄,好险没栽倒在地上。他无奈的表情,惹得纪青璇等人一阵窃笑。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郭烨不禁叹了口气。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既想尽快找出破案的线索,但在见过秀嫣都知以死明志的一幕之后,又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会卷入到涉嫌谋反的大案中去。   “可是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能把花神扮演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呢?”   扮演花神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顶上去都可以的。   须知这白日里全城的百姓都刚刚近距离地见过花神表演,等闲不会认错花神,可,可偏偏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言之凿凿。   他还在思索的时候,史大郎已经飞快地抢过张小手里的胶牙饧,叫道,“你已经问过了,零嘴是我的了!”   看着突然变得敏捷的史大郎,张小萝也是一脸无奈。正想着是不是再贡献一块自己的胶牙饧,再问问其他问题。   不过下一刻,史大郎却是突然给了他们一个莫大的惊喜。   这小儿一边往嘴里塞着胶牙饧,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半夜起来尿尿时,看到最漂亮大姐姐房里的那个小姐姐出去了。”   “什么?!”   郭烨一听这话,整个人瞬间坐得笔直,道,“当真?小萝,问问他那小姐姐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最漂亮大姐姐房里的小姐姐,不是云袖又会是何人?   张小萝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史大郎,柔声道:“大郎,那你是几时起来尿尿的?”   “被尿憋醒了便起来了。阿娘说,不能尿在床上。”   “……”郭烨一脸无语,直接学着张小萝的语气,道,“大郎,为何你阿娘不与你一同去茅房?”   那大郎看着呆呆的,却也小人精一个,见郭烨问他,他也不答,只舔着嘴唇直直看向张小萝。   张小萝心领神会,立马就又取过一块胶牙饧,拿在手里挥了挥。   “阿娘做活,累了。大郎自己会尿尿。”史大郎利索地答道。   “小姐姐几时回来的,你可知?”郭烨继续问。   那史大郎一边啃着胶牙饧,一边摇了摇头。   郭烨闻言低头思考了片刻,便挥挥手让徐问清把这个贪吃的小儿给带走。   这时张小萝也站起身来,乖乖退回了原位。   “小萝真是有长进!”郭烨笑着夸奖道。   “小萝,你真聪明。”   李二宝也不甘示弱,“回头我再给你买胶牙饧!”   张小萝显然更喜欢李二宝的这个夸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二宝还是你最好了,郭大哥真小气。”   两小只的玩笑,以及意外获得的线索让众人的心情都大好,不由地都纷纷笑出了声,便是郭烨都只能无奈地笑笑。   ……   一番嬉闹之后,纪青璇才收敛了笑意,看向郭烨,正色问道:“此事,你怎么看?莫不是那云袖假扮的花神?”   “是与不是还未可知,但是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云袖在说谎!” 第143章 莫测花神踪   “不错!”   纪青璇点头道,“旁的不说,就冲她半夜鬼鬼祟祟出门这点,就有洗不清的嫌疑。”   “可是,出门也不能代表她就一定做了什么吧?”李二宝疑惑道,刚刚张小萝的表现,让他此刻也很有想要参与破案的动力。   “当然不能,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无疑是最可能做了点什么之人。”郭烨道。   “可大郎的话,只能证明她出去过,时间未必长到足以让她在城中巡行一圈吧……”李二宝继续道。   “她为何要巡城一圈?”   郭烨奇怪地反问道,“难不成你认为是这位花神拎着沸水浇死了满城的牡丹花?此事自有旁人去做,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间,让人看到便可!”   “你现在说的这些都只是臆测……”纪青璇道。   “所以,我们需要把云袖叫来再问上一问了。”   郭烨耸耸肩,向着刚刚回来的徐问清道,“徐大哥,只能再辛苦你一趟了。”   “乐意之至。”   徐问清宽厚一笑,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就又把云袖给带了回来。   再次见到郭烨等人,身边又没了秀嫣都知的庇护,这小娘子显得愈发紧张了,局促地瞧着郭烨等人,像是生怕他们把自己生吞了一般。   不过在心里有了成算的情况下,郭烨他们再看到她恐惧的表情,怎么着都觉得像是在伪装,而且是拙劣的伪装。   “好了,云袖娘子,莫要做出这副害怕的模样了,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郭烨皱起眉头,敲了敲面前的案几,“郭某且再问你一遍,无遮法会当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婢、婢子……整夜都在秀嫣都知寝室的外间呀……”   “够了!”   郭烨猛地一拍案几,先声夺人道,“云袖,若再作此诡辩之词,那咱们也不必再说下去了!但郭某有句话放在这里,若不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你当我们为何再把你叫来审一遍?”   云袖被他一吓,顿时就抽泣了起来,那泪水配上清秀的脸蛋,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此时她这般作态在一众不良人眼里,却只觉得愈发烦躁。   郭烨微微俯身,再次逼问道:“说!”   “我说!我说!”   见郭烨他们动了真格的,云袖终于慌了神,哭泣道,“婢子在外……在外有个情郎,当夜便是与他相会去了……”   “呃……”   郭烨等人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是想审出一桩大案线索的,没曾想却揪出了一段私情,这就有点尴尬了……   “咳!”   郭烨轻咳一声,道,“你且说说,你会的这名情郎究竟是何许人也。待我等前去查证之后,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然而当他们细问这名情郎身份的时候,云袖却又扭扭捏捏不肯明言了。   “我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什么情郎,全都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吧?”   郭烨冷冷道,“若是你再这般不肯配合,就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二宝——”   “在!”李二宝闻言,抽出腰间的双锏便要上前。   “不不不,婢子所言,句句属实……”   云袖见几人要动真格的却是再也不敢隐瞒了。不过她还是很担心地道,“各位官爷,能不能请你们调查的时候,莫要大张旗鼓?婢子出身花街柳巷,他却是前途无量,若是传扬出去,怕坏了他的名声……”   “你只管说便是,这些事我等自会考量。”   “好吧……”   云袖又看了李二宝一眼,一咬牙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其实,无非就是一个很俗套的桥段,前来寻欢作乐的才子恩客,看上了涉世未深的婢女,然后二者一来二去便对上了眼,从此时时偷摸欢会,奈何双方的身份天差地别,门不当户不对,于是一切都只能是暗中的故事。   真正让郭烨他们吃惊的,却是云袖那名情郎的身份。   “四门国子助教?”   郭烨嘿嘿地坏笑道,“想不到那班子道貌岸然的腐儒,居然也能教出这样一号风流种子?”   垂拱元年,原国子监改置为成均监。   四门学,便是成均监所下辖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广文学、律学、书学、算学七学之一。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为生及庶人子为俊士生者。馆中设正七品上的四门国子博士六人,从八品下的四门国子助教六人,直讲四人。有学生三百人,典学四人,掌固六人。   “那咱们就去成均监问问吧!”纪青璇收起桌上的案卷道。   “各位官爷……”   云袖还想哀求,郭烨已经摆摆手,示意徐问清把她带了下去。   “你真打算应了她的请求?”   纪青璇扭头问,“如果要顾全对方颜面的话,很多事怕是都不好问了。”   “怎么可能?”   郭烨哑然失笑道,“这可是涉嫌谋逆的大案,郭某虽不是丽竞门的疯狗,但也不会这般迂腐。再说了……”   他拖长了声音,冷冷道,“依云袖所言,那这人左右不过是个玩弄少女心事的负心郎罢了。她身在其中看不出来,郭某人却是见得多了。对这种人面兽心之人,还有什么客气可讲?”   “可是……云袖未必会想要我们这些外人来主持这个公道,郭大哥你这般做,会不会太霸道了些?”张小萝迟疑道。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却是很理解云袖的心思。   郭烨拎起倚在案几边的横刀,往肩上一扛,边往羽林狱外大步走去,边傲然笑道:“这世上人心千万,各有各的想法,郭某哪管得了这许多?既然我能做主,那我便做了这个主,瞻前顾后非大丈夫所为。”   纪青璇美目顾盼,望着郭烨的背影,眼中忽然流露出不一样的神采。   不过她嘴上却道:“郭副尉,本尉提醒你一件事,这里能做主的人……貌似不是你吧?”   郭烨脚步一僵,嘿嘿笑了起来……   ……   郭烨等人离开羽林狱时,韩承平又亲自送他们出了门,言道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再来提审秀嫣都知等人。   若是换了往常,郭烨等人面对一位中郎将的如许善意,怕不是要感激涕零了。不过在察觉到韩承平这般殷勤背后的缘故后,他们却都对他生出了提防之心,只在口头上敷衍感谢着,交谈中却是半点口风都不肯泄漏了。   直到走出了羽林狱所在的坊市,纪青璇才看向郭烨问道,“你道那云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   郭烨答道:“郭某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得真假?不过我观那云袖之神色,当得有七八分真吧……唔,四门学,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打过交道呢!”   说到最后,他摸着下巴努力回忆道。   “在梦里吧。”陆广白不客气地怼了他一句。   他却是和郭烨相识多年,知道这小子怎么着都不像能跟成均监四门学打交道的人。   “小陆你最近学得忒坏了。”郭烨无语道。   不过被陆广白这么一打岔,他脑子里最后一丝熟悉的感觉也消失无踪,只得摇摇头,权当是自己记错了。   “走吧!去成均监。”   郭烨带头向成均监而去。   羽林卫作为宫城禁卫之一,自然也把自己的牢狱设在宫城附近,而成均监则在官衙密布的东城,与吏部衙门、文庙毗邻,离此并不遥远。策马而行的话,须臾可至。   众人到了之后才发现,成均监和别处衙门果然不同,并无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反而弥漫着浓浓的文气,未见人影,先闻人声,朗朗读书声从碧瓦白墙后传出,让郭烨等人都忍不住心生倾慕。   不过,就在他们流连在这教化的氛围中时,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忽然从前方的回廊下绕了出来。   “咦?”   这一下,郭烨的记忆彻底复苏,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和四门学之人打过交道了!   “哈哈哈,这不是季真兄吗?幸会幸会!”   郭烨大笑着迎了上去,原来迎面走来这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上巳当日和他们同游伊水的四门国子博士贺季真。   “是你们?”   不过贺季真看到郭烨他们后,那态度却显得有些冷淡。   想想也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烨他们就是害死他表妹陆云娘的罪魁祸首,虽然道理并不在陆云娘这一边,但人都是帮亲不帮理的,连带着贺季真对他们也颇有意见。   郭烨他们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并没有去做无意义的努力,一来一条人命的心结,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开的,二来他们问心无愧,自然也犯不上低声下气地道歉讨好。   因此他们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你们四门学的国子助教刘方圆可在?”   刘方圆,就是云袖情郎的名字。   “在……”   贺季真虽不喜众人,但也是个讲道理的,只略一迟疑,就道,“不知你们找他有何贵干?”   “不良人上门,自然是问案的。”   “明白了。”   贺季真侧身微微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诸位跟贺某来吧!” 第144章 真假负心郎   在贺季真的引见下,郭烨等人顺利见到了刘方圆。   不得不说,这位四门国子助教当真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神采飞扬,颌下五柳长须又为他增添了几许成熟男子的魅力,浑身都散发着儒雅的气息,显而易见是个满腹经纶的人物,也难怪能迷得涉世不深的云袖神魂颠倒,自己身陷囹圄都还在担心他的名声。   “兄台可是刘方圆刘助教?”   郭烨微微蹙眉,审视着刘方圆。   从外表上来看,实在很难想象这个衣冠楚楚的四门国子助教居然会是个欺骗无知少女感情的败类。   “正是在下,不知兄台又是何人,找刘某有何贵干?”   刘方圆也在上下打量着郭烨一行人,郭烨身上洋溢着浓浓的公门气息,和成均监中的书香氛围格格不入,让他忍不住心生警惕。   “不良人郭烨,欲向兄台了解些事情罢了。”郭烨亮出自己的腰牌,冷冷道。   郭烨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等闲极少给人脸色看。但是他生平最恨就是负心之人,因此连带着对刘方圆的态度也是极为不善。   刘方圆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贺季真。   贺季真似乎也没想到双方一见面就闹得如此剑拔弩张,只得苦笑道:“刘助教,郭副尉他们也是秉公办事,你还是配合一下吧。”   刘方圆闻言,面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只是贺季真不管是职司还是品级,都要在他之上,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道,“既如此,郭副尉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   “好。”   郭烨开门见山道,“刘助教可识得一个叫云袖的女子?”   “云袖?”   听到这个名字,刘方圆皱了皱眉,随即道,“云袖何人?刘某不识!”   “不识?”   郭烨沉声道,“郭某听到的,可是你和这位云袖娘子浓情蜜意呢!人家现在正打算告你始乱终弃啊!”   “胡说八道!”   没想到刘方圆听了这话,却是勃然大怒,道,“刘某有家有室,如何会做出这等腌臜事来!简直是血口喷人!”   贺季真闻言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啊,郭副尉,你们会不会弄错了?刘兄在我们成均监,可是一贯风评甚佳呢!”   “风评甚佳吗?”   郭烨撇了撇嘴。   他倒不是真的完全就信了云袖的话,只是天生就对这些道貌岸然的儒生没有好感,总觉得他们表面上人模狗样,背地里男盗女娼。   更重要的是,云袖指名道姓的话,明显比刘方圆这等单纯的否认要有说服力一些。   “你说不识她,那为何她一口就能道出你的姓名和官职?”   郭烨问道,“这洛阳城中十万户人家,为何她不去构陷别人,偏偏来构陷于你?”   刘方圆闻言面色微变,道,“此事刘某又如何得知?兴许她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就随口构陷刘某呢?”   刘方圆言之凿凿,面上更像是受了万般屈辱一般,倒叫郭烨不好逼得太紧。毕竟他们只是询问,不是拘捕,刘方圆朝廷命官的身份,也让他们不能用尽方法去打探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索性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换了一个继续问。   “无遮法会当夜,你在何处?”   “自然是在舍下。”   “可有人证?”   “我家娘子、家仆皆可为证。”   这刘方圆不愧是饱学之士,反应奇快,与郭烨间的对答更是顺畅。   郭烨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看出来了,这刘方圆就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讲起来一套套的,你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诡辩,还是真的无辜。   “难道……真的是云袖信口胡说的?”张小萝低声道。   “是不是胡说,还未可知。”郭烨道,随即他又看向刘方圆:“不知可否见一见令夫人?”   没想到刘方圆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径直安排了四门学中的事务后,就带着郭烨等人往家去了。   结果自然在意料之中,其娘子以及家仆一众人等皆言道家中郎君在无遮法会当夜确在家里,不曾外出。   眼看在刘宅也问不出更多的线索,郭烨他们也只好匆匆告辞,打道回府了。   “现在再回羽林狱吗?”出了刘宅,郭烨问道。   “不,先回家吧。”   纪青璇沉着脸道,“今天大家都乏了,休息一晚,明天再去羽林狱,看云袖怎么说再行定夺。”   如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郭烨他们还是早早地就来到了羽林狱,不过这一次,韩承平却是没在羽林狱中,毕竟身为羽林卫的中郎将,他每日还有许多旁的事情要去处理,不可能老是守在一个地方。   而这一次,郭烨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却是不需要再经历昨天那种噩梦般的审讯经历了,直接就让狱吏把云袖给带了上来。   “大胆云袖!”   人一带上来,郭烨就先声夺人,拍着案几咆哮道,“你竟敢虚言欺瞒本副尉!真以为本副尉不敢对你动刑吗?”   毫无意外的,云袖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再度跌坐在地,惊慌失措道:“官爷何出此言?”   “你还要装傻?!”   郭烨站起身来踏前几步,站在她面前冷冷地俯视她道,“我们已经去成均监见过刘方圆了,人家有家有室,且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怎会与你行那苟且之事?!分明是你想构陷于他,借他脱罪吧!”   “什么?!”   云袖闻言,猛地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郭烨。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退去,最后变成一种凄楚的煞白。   她蠕动着嘴唇,问道:“他真是这般说的?”   不知为何,这一刻郭烨竟有些不忍,但一想到这个案子背后牵涉到的深深血色,他就只能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慢慢点了点头。   他心知肚明,秀嫣都知的性子太过刚烈,又守口如瓶,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攻破云袖的心防,只有从她口中得到真话,才有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的契机。   “你就是假花神。”   郭烨在云袖面前蹲了下来,故意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只有你,才有机会学到秀嫣都知的花神舞,也只有你,才能接触到花神的行头,同样还是你,半夜鬼祟出门,拥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不过郭某相信,你绝对不会是这件事的主谋。说吧,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本副尉还能做主,给你一个网开一面的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云袖的脸,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端倪。   然而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听了他的话,云袖的情绪突然崩溃,歇斯底里地叫骂道:“不!我没有说谎!我没有!你说的这些,寒萼她也可以啊,你们为何不怀疑她,单单就怀疑我?不,我凭什么要帮她顶罪?”   “寒萼是谁?”   这下子,反而轮到郭烨懵了。   他本来是想着诈一诈云袖,这样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能看出些破绽来,却没想到这一诈,却是诈出来一个之前谁都不知道的名字!   “寒萼到底是谁?说!”纪青璇也急了,凑上前来问道。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个突然凭空冒出来的名字,很可能就是侦破花神案的关键!   “寒萼——”   云袖一颤,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下意识捂住了嘴。   但马上,她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咬牙,不等郭烨再问,就把所有事全都说了出来,“寒萼就是和婢子一起服侍秀嫣都知的侍女!”   原来,秀嫣都知的贴身侍女,除了眼前的云袖之外,其实还有一人,也就是她口中的寒萼。   不过,在事发的前一晚,这个侍女却是用过晡食以后就回家了,并未留宿在妙音楼中。至于其他更具体的事情,她却是不甚了了。只知道在妙韵阁中的人都被丽竞门的人带走之后,秀嫣都知却是仔细关照过她们,万万不可把寒萼一并供出来。   “嗯?这么一说,这个寒萼,还真是非常可疑啊。一夜不在妙音楼,确实比云袖有更充分的时间去扮演花神了。还有秀嫣都知,为什么要故意隐瞒这个侍女的存在?”   郭烨微微一沉吟,就吩咐张小萝道,“小萝,你去把秀嫣都知带过来吧。”   自打出了以死明志之事后,郭烨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再审秀嫣都知了,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是容不得他再由着个人好恶行事了。   片刻的等待之后,秀嫣都知的身影,就再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在她的额头上,还包着一条疗伤的白布,其中散发出浓浓的药味。不过这丝毫无损她的风姿,反而在她原本的清冷之外,平添了几许倔强和悲壮的色彩。   她一进来就看到地上瘫坐啜泣的云袖,连忙快步走上前打量了两眼,然后才冷冷地和郭烨对视:“你们对云袖做了什么?”   “放心吧,云袖好好的,这里并无任何人对她无礼。”   郭烨毫不闪躲地和秀嫣都知对视,“倒是秀嫣都知你,是不是应该与我们解释一下,你另一位侍女寒萼的去向?”   秀嫣都知一惊,随即看向地上的云袖,明白过来,美眸中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云袖,我真没想到,最后出卖寒萼的人,居然会是你。”   “婢子、婢子也是没有办法!”   云袖哭道,“如果不把她供出来,这些官爷就要拿婢子顶罪啊!婢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凭什么要牺牲自己去帮寒萼掩盖啊?”   “糊涂!”   秀嫣都知呵斥道,“落在这些爪牙的手里,你以为我们还能落得了什么好下场?你以为你说得再多,他们便会放过你吗?既没了生路,你又何必再把寒萼拖下水呢?”   “可是……我想活啊……”   听着这主仆两人的争执,郭烨终于回过一点味来了。   “等等!”   他连忙摆摆手,插嘴道,“你们两个,莫不是把我们不良司和丽竞门当成一路货色了吧?” 第145章 二女皆可疑   “难道不是么?”   秀嫣都知站得笔直,毫不畏惧地和郭烨对视,反问道。   “当然不是啦!”   郭烨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气愤道,“谁跟他们丽竞门是一路货色,那样的腌臜衙门……”   想了想,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话似乎连苗雄也一起骂进去了,遂改口道:“哼,大部分人都是腌臜货的衙门,有什么资格与我们不良司相比?”   “一丘之貉罢了。不良司就一定是好的吗?”   秀嫣都知恨恨地道,“你们这些公门中人有几个是好的?”   郭烨见状也有些无奈,他委实不知道这女子对衙门何来这么大的成见,连在民间有口皆碑的不良司,在她这里都不好使了。   没奈何,郭烨却是只好搬出了不良司的金字招牌,道:“秀嫣都知,你便是不信任我们这些当差的,司刑寺徐有功徐少卿的清誉你总该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   秀嫣都知脸色稍和,不过还是道,“我也知他是你们不良司的不良帅。那又如何?”   徐有功素以清廉公正闻名遐迩,只要不是孤陋寡闻的人,多少应该听过一点的,以她的人脉与见识,自然也不例外。可是这秀嫣都知的戒备却是很深。   “你既知徐少卿是我不良司的不良帅,所谓上行下效,有这样的上官,你说我们不良司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那可不一定。徐少卿纵然英明,却也不能面面俱到。再说了,郭副尉也莫要以为奴家是个妇道人家便愚昧好欺,这世道,哪个衙门里没有害群之马?”   “秀嫣都知此言差矣。”   郭烨笑了笑,一把将身边冷眼旁观的纪青璇拉了过来,道,“不良司纵有害群之马,也绝不会在我们当中,这位纪不良尉乃是徐帅义女。徐帅的家教秀嫣都知莫非也信不过吗?”   秀嫣都知闻言吃了一惊,这才定下神来,细细打量纪青璇。   半晌,她迟疑地问道:“郭副尉当真不是虚言欺瞒奴家?”   “欺瞒你有何好处?”   郭烨哭笑不得,他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当真有趣,有时倔强得令人心折,有时又傻得可爱,他道,“若我等真是丽竞门一样的角色,秀嫣都知你这般顽抗,恐怕早被大刑伺候,还能在这里跟郭某闲聊?”   郭烨意味深长地看了主仆俩一眼:“二位,相信你们也知,落在丽竞门手中的女子,下场通常可都不怎么好。否则昨日秀嫣都知也不至要以死明志了,对吧。”   秀嫣都知还好,只是脸色略微苍白了一下,咬紧了嘴唇,云袖却是吓得浑身战栗如筛糠,只能抱住秀嫣都知的腿脚,才能勉强保持坐姿,不至于吓得瘫软在地上。   “好吧,看在徐少卿的面子上……”   秀嫣都知抿着嘴想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们可是想从奴家这里,得知寒萼的去向?”   “秀嫣都知果然聪颖!”郭烨竖起大拇指,一个不轻不重地马屁拍了过去。   秀嫣都知却是见多了这样的手段,压根不吃他这套,哼了一声,才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寒萼乃是一名孝女,只因家中有老母体弱,在奴家的楼中伺候的时间也并不如云袖多,不时总会回去一趟……”   通过她的讲述,郭烨等才了解到,原来寒萼在事发前一晚,用过晡食就回家了。原因是她家中重病母亲无人照顾,而且她最近这阵子都是如此。在事发后的第二日,丽竞门上门拿人,秀嫣都知为了保护她,才没有说出少了一人,一直拖到今天方才被郭烨他们问出来。   “秀嫣都知,敢问这寒萼娘子究竟家住何处?”郭烨忙问道。   尽管已经决定配合郭烨他们,但事到临头,心中成见却不是这般容易消解的,秀嫣都知又着实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轻启朱唇,吐出了一个地址。   “多谢秀嫣都知告知,若是你等当真是清白的,郭某在此保证,来日必不令诸位蒙冤。”   郭烨拱拱手,站起来看了纪青璇一眼。   纪青璇更是早在秀嫣都知说出地址时,就已经整装待发,此时一挥手道:“不良人听令,随本尉出发!”   “是!”   如此,一行人风风火火,直奔侍女寒萼的家中。   出乎意料,当他们赶到寒萼所居的茅屋前,李二宝上前再三叩门,却是无人应答。   反倒是“梆梆”的叩门声回荡在坊市上空,把寒萼家隔壁的街坊给惊扰了出来。   “莫要再费力气敲门了。”   一个脊背佝偻、头发灰白的老妪,从隔壁门洞中探出半个身子,道,“这一户的俩母女搬走了。”   “搬走了?”   郭烨一愣,旋即问道,“老太,请问你还记得她们是何时搬走的吗?”   本来他这么一问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毕竟像这样的老妪,忘性大一点也是正常,何况对时间的记忆本就容易模糊,哪怕是个年轻人,往往也只能记住某件事发生过,却不能记住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没想到老妪根本没多思索什么,就直接给出了他回答:“前日吧,老身记得很清楚,那日满街牡丹枯死,街坊还寻思着唤她母女一道来看此奇观的,不过一早叫门就已无人应答了。”   “嗯?”   郭烨眉头一挑,吩咐道,“二宝,破门!这寒萼娘俩绝对有问题!”   “为何呀?”   张小萝好奇地问道,“若是寒萼娘子发现妙韵阁诸人皆被丽竞门人带走,心生恐惧,带着母亲逃离也是很正常的呀?”   “不对,时辰不对。”   郭烨摇头道,“这位老太说了,她们是看到牡丹花枯死就去叫门的,这个时候,丽竞门的人只怕都还没有出动,而寒萼她们已经不在了,可见应当是连夜出逃的。若非心中有鬼,为何要提前离开,还是带着病重的母亲?”   他挥了挥手,斩钉截铁道:“二宝,莫迟疑,破门!”   李二宝憨憨地应了一声,埋下肩膀就往门上撞去。   一旁好心的老妪见状,还想上前阻止,却被纪青璇亮明身份拉到一边细细询问去了。   “哗啦”一声,茅屋脆弱的门扉根本禁不住李二宝怪力的摧残,三下五除二就被撞开,郭烨随即迈步而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狭窄、简陋但却整洁无比的屋子,其间还弥漫着淡淡的好似墨香的气味。   只见这屋中一切如常,似乎还是有人住的样子,壶里还有茶水,晾在后窗外的衣服也没收,正随着微风微微飘荡。   “要么是这屋子的主人走的匆忙,不曾收拾东西。要么就是她想要故意营造出一种还有人居住的假象,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已经离开,最起码不能暴露她们离开的准确时辰。”   郭烨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默默思忖道,“只是大概寒萼母女也没想到,自家的隔壁邻居居然会如此热心,居然会喊她们一道出来看落花,这就暴露了她们连夜逃离的事实。”   只可惜,尽管知道寒萼的嫌疑不小,但母女俩离开的时候,将这屋子拾掇得实在太干净了些,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已经根本无法追索二人的去向,郭烨只能望着洁净的房间徒然兴叹。   “都怪丽竞门这群疯狗,把整个公门的名声都搞臭了,害群之马!”他恨恨地想道。   不过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纪青璇和那老妪对话的声音。   老妪不无怀念地道:“哎,这家人搬走了真可惜啊,这家小娘子的阿娘很好心的。我家小儿在成均监书学为生,往日里有买不起纸张的时候,都是她把自家没用的纸张送给小儿读书用呢!”   成均监七学招生也是分等级的,像最高等的国子学,就只招收三品以上高官及国公子孙或从二品以上高官的曾孙入学,其下太学、广文学招生的门槛依次降低,但依然只收官宦子弟。一直到四门学这一级别,才会招收庶人中的才俊作为学生。   真正对所有庶人开放的学馆,其实只有律、书、算三学。以这老妪的家世,能送小儿进书学,恐怕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郭烨却是不在乎这个,真正让他动容的,却是这老妪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   他一挑眉,眼神已经再度扫向屋中,疑惑道:“纸?” 第146章 文墨露破绽   听着窗外的交谈,郭烨心头灵光一闪,连忙重新在屋子里细细翻找起来。   别说,这一翻,还真让他在屋子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来。   他倒是并没有找到纸张,也没有找到文房四宝中的其他三样。   但却在柜子角上找到了一个箕斗形的墨痕。   箕斗砚?郭烨虽不是太通文墨,也知箕斗砚是如今市面上比较流行的砚台形制。而且以这墨痕来看,深深浅浅好几层,用手擦而不去,绝不是一日留下的。   看着这日久生成的墨痕,郭烨的眉头不禁拧成了一个“川”字。   刚进门的时候,他就闻到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墨香,一开始他还有以为自己闻错了,毕竟这间屋子只是个小侍女的家,并非什么书香门第。   如今看来,还是一户风雅的侍女啊!   只是人已离开,墨香却久久不散,是不是可以说明这家子习文弄墨时日已久,且直至离开前几日怕是都有动过笔墨。   郭烨这样想着,出了门走到那老妪身边,问道,“老太,请问这家给你的纸,还有吗?能否让我等一观?”   “有。看看是可以,不过莫要带走啊,老身家的小儿进学不易,没了这些纸,要花不少钱哩!”老妪絮絮叨叨地说道。   “放心吧,老人家。”   纪青璇虽不明白郭烨为何突然要看一看那纸,却也很配合的掏出一把铜钱,塞在这老妪手中道,“若是需要将纸带走,这些便算是我们买纸的钱,若是不带走,这钱和纸也都归你,本尉绝不收回。”   老妪掂了掂手中铜钱,这才放下心来,咧开嘴笑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跟随着老妪,郭烨一行人进入到了她的家中,和寒萼家中清新中带着墨香的味道不同,在这户人家中,郭烨才真正感受到了市井人家的烟火气,不好闻,但这才是洛阳街市中真实的味道。   老妪把郭烨等人带进了进门西边的一间小屋,屋内除却一条案几和一个柜子外再无其他家具,不过也不难看出这屋子是老妪家的小儿读书用的,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册书籍。郭烨等人一进屋,那老妪便让他们稍等,自去取那些纸。   郭烨还在环顾四周,却见纪青璇突然在案几前蹲了下来,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在砚心上按了一会儿再松开。   “端砚!”纪青璇皱眉道。   郭烨、陆广白闻言也都急急上前。   陆广白也与纪青璇一样,用一根手指,在砚心上按了一下,而后松开,只见漆黑的底色上,浮现出一团墨绿的湿痕,渐渐晕染开来。   “的确是端砚。”陆广白道。   以纪青璇的见识和陆广白的学识,他们俩说这是端砚,那这定是端砚无疑了。   端砚乃是著名的四大砚台之一,郭烨虽然涉猎不深,但也是知道的。   这种砚台以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而驰名于世,用这种砚台研墨不滞,发墨快,研出之墨汁细滑,书写流畅不损毫,字迹颜色经久不变。   更重要的是,若是品质上佳的端砚,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只要用手按其砚心,就会像眼前这一方一样,砚心湛蓝墨绿,水气久久不干,故古人有“呵气研墨”之说。   不过与端砚品相相配的是,它的价值同样不菲。据说官场上不少官员行贿索贿时收送的贿赂,就是端砚,其价值可见一斑。一个小小百姓之家,连纸都买不起,如何会有这样一方砚台?   这时郭烨又将目光锁定在了砚台旁的墨块上,只见那墨块宽一寸,长三寸有余,被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一看就是精心保存起来的。   纪青璇出身徐府或者不了解,但是郭烨却是知道的,穷人买墨,大多会买粉末状的或是碎片状的小墨块,这种小墨块用起来虽然不方便,但是胜在价格便宜,研磨后的效果也与完整的墨块差别不太大。   如今这呈现在眼前的物件,无一不是奢侈之物,怎会是这普通百姓之家的书生用得的。   “几位官爷,你们看,这就是隔壁小娘子的阿娘拿给老身的纸。”老妪拿出一摞纸,呈送到郭烨等人面前。   郭烨接过来随意翻看了一下,却见那纸呈土黄色,且纸质半透明。   “这是什么纸?”郭烨疑惑道。   “硬黄纸,用来写经和摹写古帖用的。所以纸质通透。”纪青璇道。   郭烨与文房这一道并不精通,扫了一眼后就又转手递给了纪青璇。不过在这一扫之中,他已经发现这些纸都还挺干净的,除了沾染了些许墨迹外,并不是想象中已经被使用过的样子。   而后他自顾看向那老妪问道:“这砚台与墨块可是你们家的?”   “自然是我家的!”那老妪神色有些紧张,她不懂这些官爷刚刚还在问纸,这会儿怎么说到砚台和墨块上去了。   “是吗?本副尉再问你一遍,这真是你家的?我可提醒你,这样一方砚台在南市少说也得十金才能购得,你且想清楚了再答本副尉的话。”   郭烨的话,显然吓了那老妪好大一跳:“这,这般贵吗?小儿只说这是,这是好东西。”   “好了,说吧,此物从何处得来。”   “老身捡的。前日在巷尾捡的。”老妪颤抖着声音说道。   “巷尾?”   “嗯。巷尾是条死路,平日里谁家不要的破车、竹篓之类的东西都丢在那里。会有人来收走。老身前日午后原也是去丢东西的,谁知看到了这个。还有一支,一支笔。不过今日小儿去书学,带走了。”   “前日——”郭烨喃喃道。   纪青璇闻言抬头:“你是怀疑这是寒萼逃跑时丢弃的?”   刚刚从寒萼家到这老妪家的途中,郭烨已经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纪青璇等人,此刻结合时间点和郭烨的表情,纪青璇立马猜到了一种可能性。   “是与不是,拿着砚台与那柜子里的墨痕比对一下便知。”说着他招呼了徐问清拿着这方砚台去做比对。自己又将目光转向了纪青璇手上的那摞纸。   “可有发现?”   “这纸上的墨迹晕染不多,且断断续续,应是做垫纸之用,墨迹透过上面的纸张印染下来导致的。”   纪青璇说着又转向那老妪,“请问这样的纸,还有吗?”   “有,有!”   老妪这回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造次,殷勤地转身走到一旁,从柜子里搬出一叠纸道,“这些纸都是往日那小娘子的阿娘给老身的!”   郭烨随手从一摞纸中取过一部分,发现这些纸都是一尺见方的大小,不过边缘有被切割过的痕迹,应该是这家的小儿为了使用方便,把整张的纸给裁小了。   郭烨取过这些纸,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几张墨迹浸染得特别深的上面,还能看出上一层所写画的东西的大概模样,全是一些横平竖直的线条,似乎是画的方框,而在大框里,还有一个个的小框,郭烨瞧了半晌,也没辨认出这到底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用这么贵的纸,就涂点框框?这是要作甚?”郭烨皱着眉道。   要知道无论是大唐还是大周,这纸都不是便宜货。在市面上便是最普通的黄麻纸都要差不多一文钱一张,而这硬黄纸看起来明显比黄麻纸要名贵许多,也细腻许多。可寒萼却偏偏用得这般奢侈,这岂是一般侍女能够用得起的。   另一边,纪青璇却是已经以女子特有的细心,尝试把这些被裁剪过的纸张,一张张地重新拼接在一起,力图还原出上面完整的墨迹。   所幸同一张纸裁剪下来的部分,基本都被随手叠在一起。   没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把其中墨迹最深的几张拼出了一个大概。   郭烨凑上去一看,发现还是犹如小儿涂鸦一般的方框,一个连着一个。   这时,纪青璇又拿出一张纸拼了上去,这张纸上却是不同,没有多少方框了,只有一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墨迹,从纸的中央横穿而过,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倒像是被信笔甩上去的。   纪青璇还在拼第三张……   伴随着纪青璇拼出来的纸越来越多,郭烨的脑子里开始闪过一些东西,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突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纪青璇已经拼好的两幅纸叠在一起。   “你发现了什么?”   纪青璇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郭烨却是摇头不答,而是继续将纸叠上去,因为硬黄纸纸张呈半透明状,故而透过上头的纸依旧可以看到下面一张上的墨迹。   等到这一切完成,郭烨却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忽然僵在了原地,好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道:“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其他几个人早就心痒难耐了,此时听他一说,终于忍不住围上来问道。   “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   郭烨指着两条贯穿于方框中的浓黑墨迹,道,“看看这两条墨迹的位置,你们有没有觉得,它很熟悉?”   “啊?”   张小萝和李二宝愁眉苦脸地思索着,陆广白则照例是冷着一张脸,也看不出他有没有在想,只有纪青璇,凝神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露出了骇然之色!   “难道!!!”   “对!”   郭烨接过话茬,他也不卖关子了,道,“若郭某所料不差,这两条黑色墨迹并非随手勾勒,应当是流过这洛阳城中和城南的洛水和伊水……”   他又指着那些时隐时现的方框:“至于这些方框,若是在完整的时候,应该正好对应这洛阳城中的诸多坊市!”   “这……正是一张洛阳神都的堪舆图!”   轰!   郭烨的话,像一个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惊得他们脸色发白。   好半天,才听到李二宝喃喃道:“这……这可是犯禁的事啊!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唐代不同后世,堪舆图的测绘方法,乃是绝对的机密,除了朝廷之外,任何试图染指堪舆图的人,都是违禁的大罪,形同谋逆。更别提神都这种腹心要地的堪舆图了,一旦事败,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杀的!   “人家既敢画,自然就不怕唐律来杀她的头了。”   郭烨闻言冷笑,“我们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她画了这堪舆图,究竟是何用途!” 第147章 明察又暗访   “还能是何用途?”   听了郭烨的话,纪青璇冷哼一声,“想不到还真让丽竞门那帮不学无术之辈给蒙对了。这寒萼利用花魁表演的便利,走街串巷,熟悉了整个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再将其画下来。她分明就是幕后之人手中的一把快刀,居然让她走脱了,真是可惜。”   说话间那徐问清已经回来,果然不出所料,这砚台与那柜子里的墨痕是对上的。   “好了,如今能查之事也已查实。走吧,先回去。”   郭烨找老妪要过所有的纸张,看她恋恋不舍的模样,索性又加了些钱,连带那些砚台和墨块也一并带走了,这才顺利脱身。   不过,大约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在他们出门的时候,老妪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又补了一句,道,“对了,还有件事,老身觉得也应当告诉官爷们,就是这家母女俩的关系不太好,经常会听到小娘子对她阿娘呼呼喝喝的,那作娘的不知为何也不敢还嘴。便是这纸也是她见我家小儿读书用功偷偷给的,那小娘子并不知道,给老身这纸的时候,她还特地叮嘱老身不要告诉她家小娘子。”   “咦?”   郭烨正捧着纸往外走,闻言不由脚步一顿,暗道,“这样的情况,似乎和妙韵阁中对寒萼孝女的评价不符啊……”   纪青璇与他对视了一眼,道:“这明面上的母女,也未必就是真的母女……”   ……   回到不良司中,因为有了充足的空间,众人再次仔细拼接了得到的纸。这一次,他们不但把一沓纸都拼接粘合起来,更按照纸张大小做了一个木框,把所有拼好的纸都码齐了,夹成一摞,对着阳光一照。   这硬黄纸本就是半透明的,此刻再透了阳光,顿时,所有墨迹都重叠在了一起,这下子,可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在寒萼绘制的堪舆图墨迹遗留最多的地方,竟不只是简单的坊市轮廓,连坊内的道路都赫然在目!   “野心不小啊!”   郭烨等人见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看来,这寒萼无疑跟假花神是脱不开关系了。”   纪青璇道,“不过其他人那边,我们也不能这么放过了。”   “其他人?你是说云袖?”郭烨一挑眉。   “不错。”   纪青璇点点头,“既然刘方圆坚称不认识她,且有人证证明当夜的行踪。那她半夜离开的事同样解释不清。”   “未必。”   郭烨摇头道,“我倒是觉得,云袖说的话,才很可能是真的,是刘方圆在撒谎。”   “我何尝不这样认为?不过感觉不能当证据,既然云袖有嫌疑,那她这边便不能放松。”   “她现在就在羽林卫的大狱里,想什么时候查都可以。故而我们不妨先从刘方圆身上下手。”   “可他不是什么都不肯说、坚决不承认吗?”张小萝插言问道。   “以为不说就没事了么?”   纪青璇冷然下令道,“龚四海、梁得尚,你二人即刻前往成均监,就地监视刘方圆的一举一动,他但凡有任何异动,速来回报本尉!”   “得令!”   龚四海和梁德尚同时躬身领命。   这一高一矮老哥俩脸色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地应了下来。   不过纪青璇却是放心得很,因为她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办事越是靠谱,只要答应下来,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那我们呢?”郭烨指了指自己,问道。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既然你对他这么不放心,那便由你领头,从其他渠道去调查他的相关情报吧!”   “啊?”郭烨瞬间傻眼。   不过,纪青璇既然开了口,就不打算给他反对的机会,分配好任务之后,直接把他轰出了不良司:“快去做事!”   无奈的郭烨只好带着两小只和徐问清、任斗牛出了门。   他寻思着既然成均监方向已经有龚四海和梁得尚在盯着,就把目光转向了刘方圆的家中。   不过,刘方圆乃是朝廷命官,家中虽非什么深宅大院,但也不是可以被人轻易探听到家长里短的,毕竟不是每家每户都如寒萼家一样,旁边还有个热心的老妪作邻居的。   郭烨带着几人,走街串巷,但得到的消息都是这家的郎君是个好脾气的,与家中娘子也是感情甚笃,凡事都是夫唱妇随。这样的答案直到遇到了一名刘家的老邻居,才有了些变化。   “哼,这刘家的郎君就是个伪君子,什么夫唱妇随,全是做给外人看的。”这个和刘家搭了十几年邻居的妇人冷笑道。   “莫要多说人闲话。”那妇人的夫婿却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不就是上回压坏了你新买的绢花嘛,那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落在了门口。”   “去,去,去,忙你的去。他压坏了我的绢花不假,但奴家说的也是真的。”妇人打发了自己的夫婿,倚在门边对着郭烨等人继续道,“不过他装得确实像,十数年都不曾在外红过一次脸。若非奴家这屋子与他家只有一墙之隔,时不时就能听到他们夫妇争吵厮打的动静,还真被他那副样子给骗过去了。”   “噢?他们都吵些什么啊?”   “这却是听不清了,也没人会特地去听人的墙根不是?”   邻居妇人笑笑,“不过左右也不离他娘子那不争气的肚子吧?”   “此话何解?”   “刘家两口子成亲也有些年头了。刘家郎君却是没想到,自己竟娶了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过门。”   妇人摇摇头,一脸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要说我是这刘家郎君,我也该恼了,眼看家中便要断了香火,搁谁身上不烦啊!”   郭烨等人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真要说起来,在大周一朝,“无子”可是“七出”之首,刘方圆没有休妻,按理来说,已经算是厚道了。可他为了维护自己声誉,十数年如一日装谦谦君子的做法,又让人觉得他城府太深,到了令人疑虑的地步。   可惜的是,除了这些东西,更多有用的情报,郭烨他们却是问不出来了,只得谢过妇人之后,打算先回不良司禀报,顺便看一看另一路是否有什么收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才刚回到不良司,就看到龚四海独自一人站在纪青璇的公事房中,一板一眼地汇报着什么,而纪青璇却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看起来应该是抓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龚大哥怎的一个人回来了?梁大哥呢?”郭烨进门之后,好奇地问道。   “你们回来得正好!”   纪青璇一见他们,连忙招手道,“你判断得没错,这个刘方圆,果然不是表面上那般老实,他身上应该还有问题!”   “怎么?”   “龚副尉,你来说吧。”   “是。”   龚四海点点头,冷静道,“我与梁副尉盯了刘方圆半天,他在成均监中的行动,并无异常。不过放衙之后,他却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雇了一辆牛车,往城南的方向去了。梁副尉现在正在追踪他,由我先回来向司里回报。”   “那你知道他们最后会去哪里吗?”郭烨问道。   “知道。”   龚四海道,“梁副尉一路上都会留下只有不良人才能看懂的暗号,我们只需按图索骥,自然就能追索到他们踪迹。”   暗号?   郭烨深深地看了龚四海一眼。   他自然能明白后者口中的“不良人”,并不是一个泛指。跟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不良人更没什么关系。   他所特指的,是他们这些从贞观年间一直延续下来的世代不良人。   作为一个传承近百年的谍报组织,他们长安这一支虽然败落,但一直以来积淀下来的底蕴犹在,而直到最近,这些底蕴才终于向郭烨等人展现出了冰山一角。   接下来,在龚四海的带领下,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城南而去。   而龚四海也确实没说大话,一路上他就像灵敏的猎犬一般,往往只要在墙根、街角这些隐蔽的地方看上一眼,马上就能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他带着郭烨等人急速穿行在洛阳城中。行色匆匆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双方却像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越走越偏,周围的坊墙渐渐变得有些破败,春天的杂草顽强地从荒僻的宅院中长出,一些坊墙的墙头上,甚至可以看到其中有染上新绿的庞大树冠探出头来。   “这里……莫不是淳和坊附近了?”   李二宝这个地头蛇左右看看,突然惊诧道,“我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应该问,刘方圆怎么跑这儿来了……”   郭烨随口答了一句,又问道,“对了,淳和坊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特别偏而已,除了那些置不起房子的破落户,寻常不会有人来。”李二宝犹豫了一下说道。   原来这个坊市位于洛阳的西南角,远离洛水以北的宫城和东城,和三大市也相距非常遥远,因此人烟相对稀少,正如李二宝所言,除了破落户,一般人没事是不会往这里跑的,甚至连巡街的金吾卫来这边的次数都不多,以至于成为了这神都中为数不多的藏污纳垢之地。   只是不知道这刘方圆穿过整个洛阳城跑来这种地方,究竟是意欲何为…… 第148章 再审负心郎   “你们来了。”   郭烨等人刚追进淳和坊不多时,夕阳投下的阴影间,一道矮小但不失灵活的身躯就迎了上来,正是梁得尚。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和众人打过招呼了。   “刘方圆人呢?”郭烨问道。   第一次见识世代不良人的暗号,虽然一路上龚四海已经表现出了令人信服的能力,但他还是担心梁得尚在最后关头把人给追丢了。   “在里头呢。”   好在梁得尚并没有让人失望,他指了指街道对面的一栋不起眼的小茅屋,道,“刚进去不久。”   郭烨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时夕阳还未落下,阳光落在那茅屋的窗棂间,有一种靡靡的昏黄。   他招了招手,其他几名不良人立刻默契地散开,拉出一个弧形的阵形,朝着那栋小茅屋摸了过去。   不过才刚一靠近,走在最前面的郭烨突然一愣,然后黑着脸折返了回来,一把拖住张小萝,往后方走了回去。   “郭大哥,你干嘛呀?”张小萝撅起小嘴,不满地抱怨道。   “这件事不需要你了……”郭烨道。   “呃?”   其他人本还疑惑他的举动,但是马上,一阵淫声浪语就传进他们耳中,令人面红耳赤,不忍卒听。   “刘郎,来嘛……”   一瞬之间,所有人同时明白过来,俱是啼笑皆非。   本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他们还是没有急于上前,而是苦笑着对视一眼,都退了回来。   “晦气。”   梁得尚冷着脸啐了一口,然后难得给纪青璇解释道,“抱歉,纪不良尉,卑职也没想到……”   纪青璇脸上浮现起一抹嫣红,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就是风评甚佳的四门国子助教?!”   郭烨突然冷笑叱道,“果然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   “看来云袖所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任斗牛深以为然地补了一句。   “不错。”   纪青璇脸上也露出一抹薄怒之色,道,“看来一会儿我们有必要请这位刘助教回不良司好好聊一聊了。”   于是,众人憋着一口气,一直等到屋内云收雨歇,才由几位老不良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谁,谁啊!”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郭烨他们听到屋里响起了慌乱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被惊得不轻。   刘方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方便行事,特地选了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被人缀了上来!   “不良人办案!开门!”   这次郭烨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也不忌讳,一边亮明身份,一边上前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这间被刘方圆临时辟为爱巢的屋子并不大,门扉一去,一股苦栗子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的情况也同时一目了然。   屋中只有刘方圆和一个成熟风韵的美妇,后者被郭烨他们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一把拥住睡榻上的被褥,遮盖住自己的身躯。   不过郭烨他们却是没兴趣看她暴露的娇躯,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榻前的刘方圆身上。   这个文质彬彬的四门国子助教,已经完全失去了在成均监中大义凛然的风采,身上衣衫都来不及完全穿好,前襟凌乱,看着十分狼狈。   在看清郭烨就是曾经前去询问过他的不良人之后,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更是连最后的狡辩都说不出口了,只是脸色灰败,叹息了一声。   “刘助教,日头还未下山,你这是白日宣淫啊。看来上次,你未跟我们说实话。”   郭烨目不斜视地走进屋里,来到刘方圆面前,道,“抱歉了,请跟我们去不良司走一趟吧。”   “哎,好,好。”   刘方圆唯唯诺诺地应了,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那个……不知诸位能否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我家娘子知晓?”   郭烨闻言,哑然失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刘助教你四处留情,拈花惹草之时,似也没想过家中还有一位贤妻吧?”   “呵呵,贤惠!”   刘方圆像是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刘某也是无奈,实在是令人头疼啊!”   “行吧……”   郭烨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反应,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朝着睡榻上看了一眼,道,“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不良司衙门再说吧,想来刘助教也不会想在这里说话……”   ……   几人终于在宵禁前,赶回了不良司衙门,索性也就来了个漏夜审案。   “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刘某也无甚好隐瞒的了,想知道什么你们问便是了。只希望莫要将此事传扬出去,也算为刘某留一丝薄面,刘某必将铭记各位的恩情。”   不良司衙门中,刘方圆已经完全放弃了狡辩的打算,只是把自己的要求又重申了一遍。   “那就要看你老不老实了。”   郭烨冷冷一笑,不客气地吓唬道,“嘿,老实的话,郭某说不定还能给你一个保全名誉的死法。”   “保全名誉的……死法?”   刘方圆愣了一愣,才猛地挣扎起来,“不过是玩了几个小娘子罢了,说什么死法,诸位这是打算草菅人命吗?”   他本来还以为郭烨等人只是想查他的私情,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只是他却没想到,郭烨压根不问和他苟合的那女子的身份,反而一开口就以生死相迫,顿时慌了神。   不过他这个教书匠的身板,肯定是不能和旁边经年累月与悍匪打交道的不良人们相比的,李二宝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就把他的反抗镇压了下来,强行压回了坐席上。   “坐好!”李二宝呵斥道。   跟着郭烨等人办案这么久,这个曾经的鲁莽小子,也淬炼出了一丝独属于不良人的威严,起码恐吓一个伪君子不成问题了。   被他这么一吼,刘方圆浑身一颤,果然老实了下来。   这时,才轮到郭烨再次登场。他绕着刘方圆缓缓踱了一圈,视线却始终不离他前胸后背,直到把这位外强中干的四门国子助教看得毛骨悚然之后,他才露齿一笑道:“刘助教,既然你是这样的风流种子,想来云袖所说之事,应该也是真实的吧?”   “云袖?”   刘方圆又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话题最后又扯回到那个在他心里只是玩玩而已的小侍女身上,面色难看道,“又关她何事?”   “现在是本副尉在问你话。”   郭烨敲了敲面前案几,示意他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好了。”   刘方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是,我与她,乃是在妙韵阁一场饮宴上相识的……”   他正待把自己和云袖如何相识,又如何诱骗后者的过程一一道来,郭烨却是没心思听下去了,直接打断道:“云袖卷入谋反大案,你和她不清不楚,你说,本副尉答应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算不算一个天大的恩情?”   “啊!”   刘方圆闻言,终于绷不住了,像一滩软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失魂落魄地骂道,“这个小贱人,我就知不该碰她,这是要害死刘某呀……”   历武周一朝,哪怕是市井中的匹夫,也明白“谋反”二字,是绝对碰不得的。旁的罪责,还有大赦的机会,唯独谋反,便是大赦天下也没有你的份,女皇对叛逆者的痛恨,由此可见一斑。   “刘助教,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啊……”   尽管对刘方圆的为人十分不齿,但为了套出破案的线索,郭烨还是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诱导道,“不过,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   “郭副尉救我!”   刘方圆听出他的未尽之意,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抱住了他的腿脚,大喊道,“刘某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绝不可能跟什么逆贼参和到一起去啊!郭副尉明鉴!各位官爷明鉴啊!”   说着,他就“梆梆”地磕起头来,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也不怕疼了,硬是把额头都磕出血来都不敢稍微放松。   郭烨心中好笑,却存心给他一个教训,也不说话,一直等他都快把自己磕晕过去了,才淡淡道:“好了,刘助教,你且起来吧!郭某也知你是被蒙蔽的,这样吧,郭某给你一个为自己洗清嫌疑的机会,你当好好珍惜才是啊!”   “是,是,谢谢郭副尉,谢谢各位官爷。”刘方圆感激涕零道。   其他见状也有些忍俊不禁,但又颇觉解恨,任斗牛更觉得这样子的郭烨十分合自己的胃口,暗暗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郭烨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这才正式切入正题,问道:“刘助教,郭某听云袖所言,无遮法会当夜她离开妙韵阁,却是与你幽会去了,不知此事当真?”   “这……”   刘方圆微微犹豫了一下,但看到郭烨似笑非笑的眼神,马上就屈服了,点头道,“不错,此事属实……”   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连声道,“不过,是她遣人来送信于我,说甚是思念刘某,刘某这才勉为其难去的!我明白了!如果她当晚真做了什么恶事,那肯定是想拿我当挡箭牌,诸位可务必明鉴啊!莫要被她的一面之词给蒙蔽了啊!” 第149章 鸿书作香饵   “你说是她送信于你?”   郭烨闻言一愣,问道,“信呢?”   “烧了。”   刘方圆苦笑,“这等阴私之事,岂能留下把柄。”   “也就是说,你并不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话咯?”郭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郭副尉,刘某所言句句属实啊!”刘方圆一听郭烨语气不善,顿时就慌了手脚。   “你之所言是否属实,自有我等不良人来判断,你只管回答郭某的问题便好。”郭烨不耐道。   “是,是。”刘方圆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   “我且问你,你与你那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哎,此事说来也是家丑……”   刘方圆长叹一声,把自己的羞耻之事也道了出来。   原来,虽然他那娘子一直无后,他心中厌恶,但却没有休妻的胆量。因为他的老丈人,正是成均监的司业大人,他现在的助教一职,也完全是仰仗了老丈人的荫庇,才能得到的。不然以他的真才实学,能混一个直讲的位置,恐怕都是高就了。   偏偏她那娘子还是一个妒妇,仗着娘家的撑腰,非但不许他纳妾,更是对他约束甚多,而刘方圆又是个幸好渔色之人,只好偷偷摸摸眠花宿柳,一旦被发现,夫妇便会大吵一架。   不过这位妒妇娘子也算是官宦之后,尚算识得大体,且终因自己肚子不争气,到底是气短,往往也就是关上门来吵一架了事。在外人面前,与刘方圆还是作琴瑟和谐之态。   此次妙韵阁出事,刘方圆虽对事情的严重性还不甚清楚,但也决定趁机与云袖切割清楚了,因此早早收到消息就回家与他娘子下跪、认错对好了说辞,两人吵上一架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面对外人之时,还是一样的默契。方才导致郭烨他们初次上门的徒劳无功。   “刘助教啊刘助教,你可是瞒得我们好苦啊……”郭烨听完,瞪了刘方圆一眼,话语间颇有怨气。   “都是刘某的过失,不过,刘某现在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各位还有何想知的,问便是。”刘方圆觍颜赔笑道。   面对这样无耻之人,郭烨也是无法,又问了些无遮法会当夜之事后,便命人将刘方圆暂时收押。   不过总算他还是给刘方圆留了些颜面,并未真个做出断人前途、坏人家室的事情来,还是拜托徐问清和任斗牛分别去了成均监和刘府,为他解释一二,只说是请他帮忙,配合调查,不日即可返回。   等将诸般事务都安排妥当,纪青璇才看向郭烨,道,“郭副尉,此事你如何看?”   “虽然揭穿了这个伪君子的假面具,但云袖的嫌疑并未洗清,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既如此,明日我们不妨再去一趟羽林狱,一是问问那秀嫣都知关于寒萼的来历,二是看看云袖还有什么说辞……”纪青璇道。   ……   “啊?婢子并未约他啊!”   当郭烨等人再来到羽林狱提审云袖时,她却表现得极为吃惊,无辜道,“明明是他投书于婢子,婢子才会在深夜出门与他相会的啊!”   “嗯?”   两人完全矛盾的供词,让郭烨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他直觉这里面可能藏着大问题。   “那他寄给你相约的书信,还在吗?”   “在的。”   云袖肯定地道,“他寄给婢子的所有书信,婢子都珍藏在自己妆奁下的匣子里,最上一封就是他当晚所书。”   郭烨听了扭头对徐问清道,“梁大哥,得辛苦你跑一趟妙韵阁,把云袖所言的信笺一并带过来了。”   梁得尚冷冷地应了,自去不提。   “云袖,我再问你,那夜你是几时出去,几时回来的?”   “戌时五刻出门。回来时已是丑时四刻。”   “你这出去的时间够久的。”   郭烨慢悠悠地一句话,说得云袖浑身一抖:“可据那刘方圆说,他与你欢好之后,便熟睡了,当时决不会过子时。这子时和丑时四刻间还有两个多时辰,你莫说你也睡过去了。既是偷摸出来的,应该早些赶回去才是。”   “官爷明鉴,妙韵阁每日从亥时起至丑时四刻会不时有人巡楼,检查各处的火烛。只因这段时间,客人和阁中的小娘子们都酒过三巡,最是容易走水。便是妙音格离着前头有些距离,也还是一样会来查看。婢子必须在丑时四刻之后回来,才能避过巡楼之人。”   郭烨闻言也不置可否,只继续问:“日常你们值夜,是在何处?”   “秀嫣都知寝室的外间,有一小榻。婢子等人值夜便是睡于小榻上。”   云袖的回答可以说是毫不犹豫的。或许她也知此时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生死,容不得她有半点的迟疑。   说完这些,云袖目光灼灼地看着郭烨等人。   却见郭烨与纪青璇低声耳语了片刻后,便挥手让人将其带了下去。   看着云袖在狱吏半推半撵下跌跌撞撞的背影,郭烨出神道:“不知为何,我信她说的是真的。只是不懂那真正作案之人为何要将事情弄得这般麻烦。”   纪青璇没有接郭烨的话,只道:“等取回书信,再说吧。”   郭烨点点头,而后再次着人去提了秀嫣都知,向她询问起寒萼的情况来。   ……   “寒萼吗……”   秀嫣都知露出回忆的神色,道,“她是奴家半年前在街上买到的,当时她跪在街头卖身葬父。奴家看她可怜,又着实孝顺,就想着给她们娘俩一口吃食。方才收在了奴家那妙音楼中伺候。后来才知,她还有一个病弱的母亲,她不时需得回家照料母亲。不过她也确实伶俐,虽有一半的胡人血统,官话却也讲得流利。日常竟比云袖还得用些。”   “嗯?”   郭烨诧异道,“她有一半的胡人血统?”   直到此时,他们都还没有和寒萼照过面,因此对她的身形相貌尚且一无所知。   “不错。不过寒萼肖母,她母亲是汉人。除却皮肤白皙了些,鼻梁比常人略高外,其他倒也不甚明显。”   “不怪。”郭烨喃喃道。其实他想说不怪寒萼家隔壁的老妪没有提到半点与胡人有关的信息。随即他又道,“唐律严令胡汉不可通婚,这可是流放千里之罪。”   “所以寒萼就是这些年一直随其父母四处逃难。”秀嫣都知道,“据她说是后到了神都附近,父亲病逝,母亲又体弱,她不得已才卖身葬父。”   郭烨闻言,蹙起了眉头,他总觉得,这一切似乎总有些太巧合了,却又想不通关节点在哪里。   “秀嫣都知,关于寒萼,可还有其他线索?”   见郭烨有些迟疑,纪青璇接口道,“想如今你也知,她并不是你心目中需要保护的单纯侍女,而是处心积虑的乱臣贼子。你应当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越快抓住真凶,就能越早证明你们的清白。相信你也不愿意让整个妙韵阁之人,在这羽林狱中日复一日地待下去吧!”   “事已至此,奴家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秀嫣都知凄然一笑。   苦心掩护的侍女,竟然真的有莫大的嫌疑,这让她很是受伤。   不过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平日相处甚好的侍女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就算现在已经知道的一些情况,看起来也是难辨真假。   不过在冥思苦想了一阵之后,她忽然道:“对了,寒萼应该是北都晋阳方向之人。”   “这是她自己说的?”纪青璇道。   “不是。”   秀嫣都知迟疑了一下,“寒萼从小颠沛流离,早就记不清自己自己是哪里人了。”   “那都知你是如何知晓?”   “奴家有一行商熟客,也是晋阳人氏,他每来洛阳,都要来奴家处听曲。寒萼的口音其实不甚明显,但有些许字的发音与他相似。”秀嫣都知笃定道,“便是那熟客自己也说,寒萼应是北都周边的县城之人。不过问寒萼,她却说自己不记得了。因不是甚大事,便也没有深究。”   “原来如此。”   郭烨这才稍微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   不过,他听到北都晋阳几个字,感觉却不是太好。要知道前些时日查少女失踪案时连不良司总衙门在晋阳都吃了个大亏,至今都还没有确凿的消息传回,这让他非常戒惧。   此刻再听到北都几个字,哪怕是北都周边的县城,他都莫名觉得危机四伏。   谁知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徐问清等三人似乎神色有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徐大哥,你们可是有什么想法?”   徐问清几人本来似是还在犹豫,被他一问,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交流了一下眼色之后,由徐问清站了出来,代表三人向纪青璇道:“纪不良尉,卑职等请命,前往晋阳调查寒萼的身世!”   “你们怎么突然说这个!”   郭烨抢先道,“晋阳那边有多凶险,你们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郭副尉。”   徐问清胖胖的脸上,这时却浮现出不一样的光辉,他微笑道,“徐某年纪大了,说不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类的豪言壮语。但既然披着不良人这身衣服,我们就有职责查清重重黑幕背后的真相。有时就算冒点风险也是在所不惜的。而且这不是晋阳周边的县城嘛,也不是晋阳城呀。”   “可是,寒萼究竟是不是晋阳周边之人还未可知,你们此去便如大海捞针。”   郭烨蹙眉道,“再说了,即便要查,洛阳这边也可派人去,何须你们出马!”   “郭副尉,徐某知道你是在担心我等的安危。不过既然是查案,就总要有人去的。我们有家有口,洛阳这边的同袍,也不全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是?而且寒萼身世特殊,胡汉通婚本就不常见,倒也不全是大海捞针。”徐问清的面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和熙笑容,似是在谈论的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郭烨还欲劝解,纪青璇却道:“此事,回不良司再议吧。”   “对,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议。”徐问清从善如流。   郭烨无法,也只得停下了话头,继续向秀嫣都知询问起关于寒萼的情况来。   可惜遗憾的是,秀嫣都知也确实提供不出更多的线索了,双方的问答,最后渐渐都聚焦在无遮法会当夜发生的事情上。   “秀嫣都知,寒萼如此得你心,不知你可有教过她跳花神舞?”郭烨问道。   “这个奴家却是不曾教过她。”   秀嫣都知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过她入妙音楼之时,奴家已被选定为花魁,需得天天研习舞蹈。每次练舞,她或是云袖都在一旁伺候,如果私下回去练习的话,未必不能学到七八成的神韵。毕竟是胡女,她在舞蹈一道上天资极好。”   “可就算练成了花神舞,那跳舞的行头呢?”   纪青璇疑惑道,“秀嫣都知,那花神舞的行头,可是由你亲自保管?事后可有发现被人动过的痕迹?”   “没有。”   秀嫣都知摇了摇头道,“无遮法会的庆典回来之后,奴家便亲自将其锁在了房内的柜子里。准备第二日原样还给太常寺。待到下一年花魁选定后,会再由太常寺于庆典前一日傍晚时分送至花魁手中。那柜子就在奴家睡榻边上,虽隔着幔帐,但是若有人动过,奴家不会不知。”   “也就是说,哪怕是花魁,能够接触到这身行头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天?”   “对。”   “会不会是她前一年的牡丹节上见过后仿造了一套呢?”郭烨道。   但他这个猜测,马上被秀嫣都知一口否定:“不会。奴家连着两年都是花魁,这花神的行头,虽然大体上是不变的,但是每年都会有些许的改动。”   “不是说些许改动吗,黑灯瞎火的又看不真切,若她能处心积虑接近花魁学舞,想来仿造一身类似的行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郭副尉,此言差矣。”   秀嫣都知缓缓道,“先不说那身百花羽衣乃是番邦进贡的料子,光下能折出五色华彩,便是市面上也难寻一尺,更别提做出成衣了。其上又由十位将作监的绣娘,花了大半年的功夫以纭裥绣绣出了上百朵层次分明、栩栩如生的鲜花。便是那套头面,用的也是点翠的工艺,这是宫里的工匠才会的手艺,又岂是普通人可以仿制的。”   “这么说,那一身百花羽衣是一定被盗过了?看来,我们要去一趟妙韵阁了……”   郭烨刚说到一半,忽听张小萝猛地扭头看向门外,娇叱一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第150章 暗中起风暴   说话的同时,张小萝已经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整个人竟宛如轻羽般飘然而起,在郭烨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影就已经瞬间去到了审讯室门口!   “哗啦”一声,审讯室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但众人一齐看出去,却发现外边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一点都看不出藏了人的样子。   “小萝,你真确定刚刚外边有人?会不会是听岔了?”纪青璇问道。   “不会。”   张小萝显得很委屈,“这个距离,我是绝对不会听岔的。刚刚外边一定有人在偷听我们谈话。”   “是吗……”   郭烨闻言沉吟了一下,突然对秀嫣都知拱手道,“今日多谢秀嫣都知配合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纪青璇点头表示赞同,随即道:“只是这梁副尉不知为何还未归来?我们索性就往妙韵阁去,兴许路上能遇到。”   “好!”   ……   “刚真有人在门外偷听,郭大哥,纪姐姐,你们相信我。”   一行人刚一出羽林狱的大门,张小萝就忍不住叫屈道。   “我知道,我信你。”郭烨点头道。   纪青璇也拍了拍张小萝的脑袋,向她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小萝的话我也是信的。”   得了两人的安慰,张小萝这才不再气鼓鼓的了。   如此这般又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郭烨才回过头,看着渐渐隐在坊墙之后的羽林狱道,“试想,能在羽林狱里神出鬼没,除了羽林卫自己的人,应该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可是他们冒着跟我们撕破脸的风险偷听,到底是所为哪般呢?”   郭烨耸耸肩,道,“大概是想要探听出我们的进展再抢功吧。”   “那你觉得,在小萝发现他们之前,我们的话到底给听去了多少?”   “这我如何知道?”   郭烨哑然,“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们掌握的情报,至少已经流出去一部分了……徐大哥。”   他扭头看向徐问清,道,“这北都……”   “不妨事。”   徐问清笑了笑,停下脚步。   此时他们正站在两坊之间的大道上,两边坊墙高耸,路上除了牛马车外,极少有路人。徐问清索性就带着众人往边上又靠了靠,直至确认周围无甚可疑之人,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说话后,低声道,“我不良司自太宗朝贞观年间,就已经在监视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装神弄鬼之辈,女皇陛下登基之后,虽然派了徐少卿前来遥领不良司,但他能接管的,也只是不良司面上的人马,一些深藏的秘密,便是他也不是全然了解的。”   不良司中存在派系之争,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以付九为首的世代不良人,一直明里暗里在抗拒着来自洛阳的命令,这也几乎是公开的事实了,只是大家彼此没有说破罢了。谁也没想到,徐问清居然会在此时此地,把这张窗户纸捅破。   “徐副尉你此言究竟是何意?”纪青璇闻之色变,问道。   她被派去长安不良司,本就是为了整合整个不良司的力量,徐问清这般直白,倒让她面上很有些挂不住。   “纪不良尉,稍安勿躁。”   郭烨连忙劝住了她。他很清楚,徐问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破这件事,绝不会是为了挑衅。   “徐某没别的意思,把话说开了,才能精诚合作嘛。”   徐问清丝毫不在意纪青璇的逼视,笑道,“徐某知道,洛阳这边一直对长安有疑虑,虽然徐某代表不了长安衙门,纪不良尉你也代表不了洛阳衙门,但如果只是我们这一卫人马内部敞开心扉合作,想来谁都不会拒绝的吧?这也是付不良令在我们临行前特地交待过的。”   纪青璇默然,良久才点了点头。   郭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不良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成了洛阳徐有功和长安世代不良人之间沟通的一座桥梁。   他问道:“那依徐副尉之意,此案大家究竟该如何合作?”   事关重大,他也用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简单,洛阳城中的线索,依旧由纪不良尉和你们来侦办,至于洛阳以外的案情,比如此次前去调查寒萼身世之事,便交给我等吧!”   徐问清自信满满地道,“你们到底根基尚浅,但我们不一样,不良司近百年经营,便是北都晋阳,也未必能逃脱我们的耳目。”   听他这么说,郭烨也不好再劝,只是看了纪青璇,见后者缓缓点头,他才拱手道:“既如此,那就劳烦诸位了。”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叮咛了一句:“无论如何,还请徐大哥你们万事小心,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   “放心吧。”   徐问清又露出了那和煦笑容,道,“徐某也怕死的很,既夸下这海口,那不管案子查得怎样,自然有活着回来的把握!”   “如此我等就放心了。”   众人又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由徐问清和龚四海一道前往晋阳侦察,这两人性子一圆滑一刻板,正是可以完美配合,足以应付大多数的情况了。而任斗牛和此刻尚未归来的梁得尚则依然坐镇洛阳,负责和纪青璇代表的徐有功一系的力量进行联络。   “既如此,你们这便出发吧,如今我们也不知羽林卫究竟听去了多少,以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动身的好。”纪青璇道。   “是,卑职告辞。”两人齐齐作揖。   不过,就在他们打算告辞离开的时候,郭烨忽然灵光一闪,低声问道:“我说,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案子的手段有点眼熟啊?假托神异,制造恐慌,而且最终的目标,似乎也都是陛下……”   纪青璇最先反应过来,美目猛地一亮,低呼道:“狐女游街案!”   她原本就和郭烨一样,对虎头蛇尾的长安两大案念念不忘,此时再一被提醒,就迅速回过味来了。   “没错!”   郭烨点点头,“二者唯一的差别,只不过一者假神,一者托妖而已。”   纪青璇脸色一变:“莫不是……制造狐女游街案的凶手,也跟到洛阳来了?”   “未必是跟。”   郭烨道,“说不好人家本身就在洛阳呢?或许去长安作案,才是偶尔出去行事呢?”   “若真是如此的话,朝堂之中,恐怕远不如我们看到的这般风平浪静啊!”对朝政之事,纪青璇远比郭烨更敏锐,一下就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无论是狐女游街案,还是牡丹花神案,都是漏夜行事,这样的手笔与规模,没有金吾卫的配合,都是绝对不成的。在案子发生之后,朝堂上就已经开启了对金吾卫内部的调查,只是目前还没有任何结果传出。   “朝堂上的事无需我们操心。”   郭烨连忙止住她的话,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道,“我们把手上的事情办好就可以了。龚大哥,徐大哥,时间紧急,你们速去速回吧!不过此事处处透着诡异,你们千万要小心,若是事不可为,还请自保为上。”   “放心吧。”   说罢,两人拜别而去,直奔徐府,在那里,他们会借徐府的马匹,而后依凭世代不良人的力量,前往北都晋阳。   郭烨等人目送两人消失在街道尽头,才和纪青璇等人一道往妙韵阁的方向而去。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在半途竟遇到了匆匆往回赶的梁得尚。   “梁副尉,你怎的现在才回?书信可取到了?”纪青璇面露不悦道。   梁得尚面瘫一样的脸上,难得显露出焦急的神色:“卑职压根连妙韵阁的大门都没能进去!那妙韵阁不知几时起被洛阳县衙的捕快给接管了。”   洛阳县衙,怎么又搅和进来一家?   郭烨等人也不敢怠慢,跟着梁得尚急急就往妙韵阁赶去。   ……   “顾捕头,你这是何意?”郭烨盯着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洛阳县衙顾捕头,语气不善地问道。   此时正是他带队拦在众人跟前,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郭副尉,实非顾某有意为难。”   顾捕头苦笑道,“此案事关重大,陆县尉已经郑重交待过,此地由我们洛阳县衙接管。若无更高级别的印信,各司人马无论是谁,皆不得进入现场。职责所在,也请各位莫要为难顾某了。”   “陆象先?”   郭烨瞬间想起了当日伊水之畔那个悲痛欲绝的兄长,心中顿时泛起不好的预感。   “顾捕头,你给我透个底,陆县尉这般行事,莫不是还在记恨我们识破了陆娘子,故意为难我们呢?”郭烨凑到顾捕头面前,悄悄地问道。   “郭副尉这是说的哪里话?”   顾捕头苦笑不减,道,“陆县尉可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吗?”   郭烨也收敛起了笑容,道,“既不是,那还请顾捕头行个方便,我等发现了重要线索,若是因为贵衙的阻挠,耽误了办案,上头怪罪下来,谁都吃罪不起。”   “抱歉了郭副尉,此事没有通融的余地。”   出乎意料,一向与人为善的顾捕头竟也强硬起来,道,“其他衙门的人也都来过了,顾某皆是如此回答,你们与顾某虽有交情,但也不能例外。”   “那便只好得罪了。”   郭烨一叹,退后一步,道,“二宝、小萝,请顾捕头和县衙的诸位弟兄给我们让条路出来!”   时间紧迫,他也是打算硬闯了。   “郭烨!你敢!”   顾捕头闻言失色,厉声招呼道,“拔刀,都拔刀!拦住他们!”   “铿铿铿”,连片利刃出鞘的声音,回荡在妙韵阁门口,却不能让顾捕头心中有些许安心。   他可是见过张小萝出手的,知道光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一人之力,就已经不是他们在场这些捕快能拦得住的了,更别提旁边还有一个自幼就以勇力闻名洛阳的李二宝了。只是职责所在,他也不能一点抵抗都不做就退却,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眼看着双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全武行,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从妙韵阁的大门中响起:“住手!”   郭烨抬头一看,只见陆象先身着一身笔挺的浅青色洛阳县尉官服,大步流星地走出,快速来到双方中间,大声阻止道。   “纪不良尉,你们这是何意?”陆象先眉宇间还透着一丝疲惫之色,但质问起来却是毫不留情。   “我们也是无法。”   纪青璇当然不可能示弱,淡淡道,“本尉手中掌握了重要的线索,需得进入妙韵阁查证,事关重大,耽搁不起。你们洛阳县衙的人却非要执意阻挠,也就只能恕我等失礼了。”   “纪不良尉既知事关重大,也当理解我等的难处才是。”   陆象先皱眉道,“陆某也知你们疑心陆某公报私仇,不妨实话告知于你们吧,此案个中情由非比寻常,蠢蠢欲动的大有人在,不过目前都被陆某打发了,并非刻意针对你们一家。大家还是公事公办的好。毕竟兹事体大。”   “那不知陆县尉如何才肯放行?”   “只需徐少卿一纸手书,陆某自然无不遵令而行。”   “这不是多此一举嘛?”郭烨闻言便有些不满。   纪青璇却挥手止住了他,深深地看了陆象先一眼:“好,本尉这就回去请徐帅手令,还望到时陆县尉莫要再托辞推却。”   “这个自然。”   “告辞。”   纪青璇一拱手。   “顾捕头,送客。”陆象先拱手回礼。   不过就在这时,郭烨却是忽然问道:“陆县尉,方才顾捕头和你都提到还有其他几家衙门前来勘察,被你们挡了下来,不知都有谁?”   “金吾卫、羽林卫、丽竞门。”陆象先平静道。   “那不知对他们几家,陆县尉又是索要的何人印信?”郭烨追问。   “徐少卿手书。”   陆象先面色沉沉,道:“郭副尉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了……”   郭烨不禁失笑,道,“郭某在此谢过陆县尉了,陆县尉守护,真是劳苦功高。”   “职责所在罢了。” 第151章 算无遗策者   在确定陆象先并非有意为难,甚至隐隐偏向于不良司一方之后,郭烨等人再不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回不良司,去请徐有功的手书。   不过,他们才刚一进门,就见徐有功居中而坐,手中握了一卷卷宗。见他们他们进来,笑道:“是不是被陆象先给挡回来了?”   “徐帅真是明察秋毫,未卜先知。”郭烨嘿嘿一笑,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就拍了上去。   “就你小子话多。”   徐有功笑骂了一句,将手中的卷宗往那案几上一丢,道:“不过这还真不是本官未卜先知,是狄相爷的主意。”   “狄相爷?”   郭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相爷回京了?”   “还没有。幽州路远,何况平乱事杂,狄相爷尚需一些时日才能返回。”   徐有功摇头道,“不过牡丹案关系重大,相爷在得知情况后,就已先行派人传信洛阳县衙,将妙韵阁彻底封锁不许任何人等出入,信使今日一早才到本官处,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报知。故而本官得到消息,并不比你们早上多少。”   “狄相爷果然是行事周密,算无遗策。”郭烨等人闻言不禁叹服。   郭烨又笑道:“我还道那陆象先想要公报私仇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却也是个坦荡人儿,一点都不讳言自己对陆象先最初的猜疑。   “在那洛阳县衙之中,陆县尉算是个不错的。”徐有功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评价了一句。   言下之意,郭烨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郭烨也笑笑不再说话,安静等待他为自己等人手书一封通行书信,一时间,屋中只有徐有功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不多时,徐有功将墨迹尚新的信笺递到了纪青璇手中,同时叮嘱道:“你等切记动作要快,但也定要仔细,绝不能有所遗漏。狄相爷定此规矩,无形中便是将此案的一应查办之权给了不良司。若是你们再无法先人一步查出真相,便是狄相爷都会受此拖累。”   “是。”郭烨等人神情一凛,也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狄相爷以一己之力为他们争取了查案的时间,却也因此背负了巨大的压力。随即他又不解道,“既然此事如此危急,不良司上下为何仅我们这一支在侦办此案?卑职至始至终未见其他不良人。”   “当然不止你们这一支,当夜之事复杂难寻,不过既然你等先行寻找了妙韵阁的线索,那这一线便由你们主导,后续我亦会安排其他不良人跟进周边适宜,尔等无需担心。”   徐有功寥寥几句就交代了整件事的布置。郭烨等人自是知道兹事体大,也都不敢多言,拿到手书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赴妙韵阁。这一次,有了徐有功的手书和印信,陆象先果然没有再阻拦他们,爽快地让开了道。   “多谢陆县尉。”   郭烨等人急不可耐地涌入妙韵阁的大门,然而就在此时,陆象先却在郭烨背后的叫住了他。   “郭副尉!”   “嗯?”   郭烨回头,就看到陆象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道:“多谢!”   “谢?”郭烨诧异。   怎么想,两人之间都应该只有过节,没有恩情。   “谢谢你揭穿了舍妹的计划。”   陆象先脸上露出愁苦之色,叹道,“我陆家也算门风清正,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多谢你没有让舍妹在错误的路上走出太远。况且那日将她和章士诚的尸首打捞上来之时,两人双手紧握。在最后一刻,能得一有心人相伴,也算是她的福气!若说错,也是我们这些做父兄的错……是我们没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纠结和痛苦,让她一个人承担了太多……”   他哽咽地说着,郭烨听着有些心酸,又不知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因为怎么想,他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听众人选。   不过很快,陆象先就又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笑容,说出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实:“家父与陆某商议之后,已然决定认章士诚为我陆家的东床快婿,择吉日与舍妹成婚。届时还请郭副尉能赏脸一观。”   郭烨闻言,终于悚然动容。其他人听到这话,也纷纷踟蹰不前,交头接耳起来。   他当然知道陆家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冥婚并不稀奇,在这大周的土地上,每年不知有多少夭折的年轻人,会通过这种方式并骨合葬。但即使是冥婚,其实也会在一定程度上遵循普通婚俗门当户对的传统,毕竟这“尸骨亲”也是亲。以陆家的门第,与一个商贾之家结亲,而毫不在意各种流言蜚语,的确算得上难能可贵了。   “陆兄放心,冥婚当日,郭某一定前往。”郭烨拱拱手,正色承诺道。   “我们一家不如章士诚远矣啊,我只当他是舍妹的一个爱慕者。若是早知……哎”陆象先摇摇头,重新露出了悲苦之色。   郭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象先肩头摇晃了一下,似乎想躲,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受了他这一拍。   郭烨顿时明白,从这一刻起,自己在这洛阳城中,又多了一位真心相交的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下一刻,陆象先已经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们快去查案吧,所有无关人等,自有陆某为你们挡驾。”   “多谢陆兄。”   郭烨等人纷纷拱手一礼,匆匆而去。   在前往妙音楼的路上,纪青璇也不由得感慨道:“陆家真君子也,无愧将相门第。”   郭烨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但妙音楼的门扉已经近在眼前,他神情一整,便把闲谈的话语吞了回去,正色叮嘱道:“进去之后先不要管别的,纪不良尉,你先带小萝检查云袖的妆奁,以及寒萼的一应用具,女儿家的东西,你们比较熟悉。二宝,你把守门口,任大哥、梁大哥,你们负责检查妙音楼外的情况,小陆,你跟我进去搜查。”   纪青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个安排。   寒萼与云袖同为秀嫣的侍女,两人合住一间寝室。   屋内的陈设虽算不得华丽,却也颇为精致。且两人的一应用具皆是一样的。看得出来她们的主子很是公道,并不曾偏向任何一人。但是这样的安排也同时在无形中抹掉了一个人的特质,两人的屋子里并无什么特别之物。   纪青璇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云袖的妆奁。   拉开妆奁最上层的小抽屉,就见里边放着有好几封信。纪青璇按云袖所说拿起了最上面那封,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今晚亥时,青槐客栈,不见不散。”落款正是刘方圆。   时间、地点与刘方圆、云袖二人所言皆能对上。此前关于妙韵阁巡夜的时间纪青璇等人也去查问过,证实云袖所言不虚。   纪青璇随即又拿起底下的几封书信,细细比对了信上的笔迹,确实是刘方圆的笔迹不错。   处置完毕后,她便带着这些信来到秀嫣都知的寝室,向着郭烨等人道:“如此看来,应是有人伪造了书信,存心想要支开云袖,为自己盗取百花羽衣制造机会。”   “可这说不通啊。”   郭烨先走到放置百花羽衣的柜子前,又指了指秀嫣都知的睡榻,道,“即使她支开了云袖,但毕竟秀嫣都知才是睡在里间的人,若不能瞒过她的耳目,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徒劳罢了。”   郭烨捏着下巴沉思道,“若我是寒萼,此时最好的办法,应是下迷药,对于疲惫之人来说,就算中了迷药,也只会当自己睡得特别沉而已。”   “那为何不索性连云袖一起迷倒,非要多此一举,将她支出去?”纪青璇思维敏捷,立刻提出了异议。   “这就是郭某想不明白的地方!”   郭烨哑然,但马上看向陆广白,道,“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罢了,到底有没有用迷药,还要看小陆的勘验!”   陆广白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在屋中所有可能放置迷药的地方勘验了起来。   也多亏了丽竞门的人只会抓人,其他一概不管。又有狄相爷算无遗策,及时封锁了妙韵阁。因此此时这屋中的一应陈设,除了凌乱了一些之外,基本都还保持了当日的原貌。   陆广白在着重勘验了案几上的茶壶和香炉之后,摇摇头站了起来,道,“这屋中能下迷药之处陆某均已勘验过,并无用药的痕迹……”   “无人下药?”   “不,陆某只是说,并无用药的痕迹。”   “不是一个意思?”郭烨一挑眉。   陆广白不悦地盯了他一眼:“没有寻到痕迹,并不代表没有用药。”   郭烨最是了解陆广白,听他这样说,便了然了:“你的意思是这屋子里一定用过药,只是你没有找到痕迹?”   陆广白点了点头。   郭烨知他向来嗅觉异于常人的灵敏,此刻便也不问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只自顾自地在屋中兜起了圈子,试图把那下迷药之处寻出来。   他四下扫视,双眼如鹰隼般锐利,一圈看下来,终于发觉了一处反常之处。   他快步走到搁置在案几上的青瓷花瓶前,伸手轻轻托起凋零得几乎只剩一个花蕊的花枝,疑惑道:“这可奇了,似这秦楼楚馆之中,又是秀嫣都知这等身份之人的房间,瓶内鲜花自当有人日日更换才是,如今离牡丹枯死案发不过两日,便是这妙韵阁中已然无人打理,也不当败得如此之快才对……”   陆广白闻言,却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也不说话,只是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银针已经闪电般刺入花蕊。   下一刻,他猛地惊叹出声:“好精巧的心思!” 第152章 无辜得昭雪   “这迷药下在花蕊中?”郭烨问道。   “不错。”   陆广白抽回特制的银针,道,“几乎每个花蕊中都被点了特殊的药物,不过所下的迷药剂量不多,即便是屋内密闭,两日功夫这迷药也散得差不多了。”   “人在疲惫之时,只需一些安神之物,便能沉沉入睡,确实不需要下太多剂量,徒招人怀疑。”   郭烨俯身看了下案几上掉落的花瓣,即使已经开始枯萎腐败,但依然看得出原本的色泽十分鲜艳美丽,他道,“况且秀嫣都知乃是极爱美的女子,见此花朵,难免会俯身闻嗅,自然容易将迷药吸入鼻中。”   “可是同样的方法难道就不能对云袖用了?”纪青璇依旧执着于那个疑点。   “外间的瓶花中亦下了迷药。”   这时,正逢陆广白从外室走了回来,淡然道。   原来他在此前便注意到外间也有一瓶鲜花,故而在两人讨论之时,他早已行动起来,把外间的瓶花也勘验了一遍。   “这就奇了。”   郭烨也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外间也一并下了迷药,又为何要把云袖骗出门去?平心而论,假造书信的法子,不但麻烦,还容易穿帮露陷,还不若将两人都迷晕了再行事,来的便宜。”   “会不会是外间的迷药下得轻了,没能迷倒云袖。寒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张小萝猜测道。   “不会。”郭烨和陆广白异口同声道。   “啊?为什么呀?”张小萝没想到自己的一个问题,会被两人同时否定。   “小陆你先说你的理由吧!”郭烨对陆广白点了点头。   “外间环境与里间几乎一致,不存在房间过大导致药效不足的可能。而且外间所插的瓶花较之里间,花枝数量更多,花型更大,也就是说,所下迷药的剂量明显要比里间多。”   郭烨闻言也点点头,提出了自己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伪造一封书信需得提前数日准备,断无可能是临时起意。这些人这般行事必然是有所图。”   “那他们在这外间也下迷药是为了……?”   “为了万无一失!”   郭烨这时也渐渐理清了思路,很肯定地道,“伪造书信之人,将时间定在亥时,显然是依据妙韵阁巡夜的规矩来定的。但她难保云袖不会提前回来,毕竟巡夜之人只是不定时的会经过外围,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妙音楼外。若云袖担心当夜只有秀嫣都知一人安寝,提前回来了呢?”   纪青璇轻咬了一下嘴唇道:“也就是说,寒萼或是其他人刻意支开云袖,应该是另有目的。”   “嗯。若是我所料不错,云袖怕就是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纪青璇不解。   “嗯。恐怕就算我们没有从史大郎口中问出云袖当晚的下落,她们也有旁的办法,让我们得知云袖当夜的行踪。”郭烨缓缓道。   “但是云袖之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难查。只需花点心思,很快就会排除嫌疑。”纪青璇质疑道。   “那就要看是谁查了。如果是丽竞门来查呢?你道他们会否如我们这般用心?毕竟这谋反大案,原也是丽竞门的司职。”郭烨笑道,“细说起来,反倒是我们抢了人家的差事。”   “倒也有理。不过本尉还有一种猜测,这云袖怕是寒萼用来拖延时间用的。试想,要能够接触到百花羽衣,又要会跳花神舞的人,除却秀嫣本人,便只有她贴身的两个婢女最有可疑了。但若云袖也一样被迷晕,我们便会将所有调查的矛头指向寒萼。但若是云袖也有嫌疑,我们便不得不分出精力去调查云袖,甚至去调查刘方圆。”   郭烨闻言,沉思了片刻后,点了点头:“确有这种可能!只是恐怕就连寒萼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暴露得这么快吧……”   “可惜还是让她跑了!”纪青璇有些恨恨。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郭烨无奈笑道,“我们在明人家在暗,此事明显筹谋已久。幸好以如今我们掌握的情况来说,足以证明秀嫣都知她们是无辜的了。”   纪青璇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只是主持公道而已。”   郭烨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打岔道,“那我们便再在这妙音楼中勘查一二吧,虽然寒萼留下破绽的可能性很低,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说完,他也不管纪青璇的表情,自顾在房中逡巡着。不过,就在他随手打开妆奁上放置的一个首饰盒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古怪。   因为他赫然在其中,看到了一枚熟悉的玉戒,而戒面上那个龙飞凤舞的“艮”字,更是让他明白,这枚戒指,并非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枚!   “她也是东宫八客的后人?!”郭烨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怎么了?”   纪青璇见郭烨突然背对着她不说话了,不禁诧异地问道。   “不,没什么。”   郭烨“啪”地一声合上了首饰盒,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不动声色地将其放回了原处,“此处也无甚可疑了。现在我们便可将案情上报徐帅,让他申报秋官放人。”   “古古怪怪的。”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一行人回到徐府,把此行的收获回报给徐有功。   “知道了。”   徐有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妙韵阁诸人本官自会安排释放,关于寒萼的海捕文书,也会有专人去安排发放,正好薛讷此前派去北都的人还未回来,正可用来探查寒萼的身世。这段时间你们也辛苦了,暂且休沐两日,且等消息吧。”   郭烨原本还想禀报一下徐问清两人已经去查寒萼的身世了,可再一想到不良司中的派系之争,他忽然又沉默了,而一旁的纪青璇显然也与他同一想法,几人都平静地退了下去。   待郭烨回到房中的时候,一名徐府的家丁突然送上来一份请柬:“郭副尉,有您的请柬。”   “请柬?”   郭烨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他想不通在这洛阳城中,还有谁会如此郑重其事地来邀请他。   然而当他打开请柬扫了一眼之后,才发现那赫然正是陆家邀请他和纪青璇等人参加章士诚和陆云娘冥婚的请柬。   “陆家之人,果真是言出必践的君子作风啊。”他叹了口气,喃喃道。   对于冥婚一事,郭烨这些年来虽然也时有听说,但是亲眼见过的却是寥寥无几。想不到第一次见,竟会是在神都洛阳。   “此次却是非去不可了。”   郭烨想着,把秀嫣都知拥有一枚玉戒的事情压在脑后,自出门去备礼了。   既然知道了一枚戒指的下落,那便也不急着要纳入自己的手中。反正秀嫣都知等人即将获释,以后再去询问也是一样的。至于现在,还是陆家的事比较要紧。   且不提陆家的人品值得一交,光是他与陆云娘一案的关系,就让他觉得自己有出席此次冥婚的理由。   ……   到了冥婚当日,他邀上了纪青璇等人,准时按照柬帖上的地址,来到了陆府前,作为被陆象先邀请的亲友,他们却是要与陆府的人一道,等章家迎亲的队伍到来之后,再临圹设祭,举行婚礼。所谓“圹”,就是墓穴。在行婚礼之后,陆云娘和章士诚的尸首才能合乎礼制地同穴而葬。   因为陆家亲友不少,郭烨等人并没有见到陆府的老爷陆元方,只是在陆象先的招呼下寒暄了两句,送上礼品之后,就被安排到一边的偏厅等候。   不一会儿,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显然是章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门口了。   其实在迎亲之前,结亲的双方还要按照正常的婚俗礼仪,先互通书信纳聘。   而在双方都确定了婚姻意愿之后,还要互赠迎亲版、通婚书或信物,确定结亲的对象。   不过这些礼仪,自然在此之前就已经举行过了,郭烨他们只管参与祭礼便是。   很快,他们就随着迎送新嫁娘的队伍,来到了陆家和章家为章士诚、陆云娘选定的墓穴附近。   在这里,两人的婚礼也正式开始。   先是由章士诚的父亲出列,来到章士诚的灵柩前,宣读祭文:“告汝士诚,汝既早逝,大义未通。独寝幽泉,每移风月。但生者好偶,死亦嫌单。不悟陆氏有女,复同霜叶。以汝礼聘,以会幽灵。择卜良辰,礼就合吉。设祭灵右,众肴备具。汝宜降神就席尚飨。”   紧接着,陆元方也走了出来,来到陆云娘的灵柩前宣读祭文。这还是郭烨等人第一次看到这位位高权重的侍郎大人,只见他虽然面含悲色,但却威严不减,宣读祭文的声音亦是平稳无比,显然是个颇能持重之人。   “告汝云娘,尔既早逝,未有良仇,只寝泉宫,载离男女,未经纳聘,祸钟德门,奄同辞世。二姓和合好,以结冥婚,择卜良时,就今和好。”   随后,负责合葬礼仪的司仪才指挥着双方亲友临圹起棺,将章士诚和陆云娘的灵柩葬入同一墓穴。郭烨看着朱红的棺椁渐渐消失在黄土之下,心中的沉重忽然尽去,轻叹道:“生不同襟死同穴,对他们二人来说,这或许也是心满意足的结局了吧?”   当坟茔终于砌好,两家长辈又在墓左举行了墓祭,长长的祭文声中,章士诚和陆云娘这一对痴男怨女纠缠一生的情仇终于落幕。   因是冥婚,陆元方作为朝廷重臣,在当下牡丹一案悬而未决的境况下,自不好太过铺张。故而男女双方两处的宴席并做了一处,祭礼完成之后,郭烨他们便作为女方送亲之人,与陆象先一道前往章府用膳。虽然一早便知章家是大富之家,但直到来到了他们府上,他们才真切感受到,这章家的买卖竟做得这般大,来往胡商小半的货物,都要从他家过一道手,也难怪章士诚会跟李梦白等人能混到一处去。   不知是因为攀上了陆家这门大亲,还是因为章士诚是长子的缘故,总之章家并没有因为是冥婚而草草了事,来的亲朋故旧甚多,亏的府邸宽敞,也能容纳得下。   不过,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众人推杯换盏,喝得酒酣耳热之时,一阵喧闹却突然从庭院中传来。   郭烨等侧耳一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唯一清晰传入耳中的,只有三个清晰的字眼:“死人了!” 第153章 冥婚出命案   郭烨等人冲出偏厅的时候,就看到庭院里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而在庭院当中一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拥挤的人群中还不时发出阵阵惊慌的唏嘘声。   “让一让!让一让!”   郭烨推了一把李二宝,让他在前面开路,一行人拼命地往里挤。   当中自然也会有那霸道的主不愿让路,还对他们怒目而视。   这时郭烨就会亮出不良司的令牌,回瞪道:“不良司行事,尔等安敢阻挠?不让我们进去,里头发生了什么,可是由尔等来处置?”   也不知是人群中当真事大,还是这些人胆小,被他一说,周围的人群顿时让开一条道来,让他们顺利进到了人群里。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们瞬间皱起了眉头。   只见一个穿着华丽、头发有些花白的微胖身影匍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而在这胖子身边,两个眉眼和章士诚颇为类似的少年,正跪在地上,大声呼喊着“父亲”。   这三个人郭烨他们都认得,方才敬酒时才刚打过照面,正是章士诚的老父亲和两个弟弟,没想到这才过去片刻的工夫,章家老爷就出事了。   “小陆……”郭烨张了张嘴,习惯性想喊小陆。   可就在这时,又一阵喧哗从他们身后响起,“让开!让开!快让黄博士进去救人!”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精瘦小老儿被人从人墙外推了进来。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边用衣袖擦着汗水,一边忙不迭地对郭烨等人团团作了个揖,自我介绍道:“小老儿乃京兆官医署医博士黄怀信,不知可否容小老儿给章老爷诊治一二?”   “快请!”人命关天,郭烨等人也不及多问,连忙让开场地。   接着,陆象先也闻讯挤了进来,配合着不良司的行动,主动维持起周围人的秩序来,方便黄怀信诊治。   黄怀信也不客气,冲上前,把章老爷翻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当即就变了,连声道“坏了”。   “黄博士,章老爷如何了?”陆象先问道。   章家在这洛阳城中算是新贵,故而也无甚族中长辈坐镇。据说家中夫人病逝多年,后宅只得小妾。老夫人又长居寺庙。这会儿两个儿子俱是惊慌失措。只能由陆象先这个姻亲不尴不尬地来住持这个局面。   “不妙。”   黄怀信满脸忧虑地摇了摇头,手上却不慢,飞快地为章老爷诊脉完毕,又摸出一颗拇指大的黑色药丸,叫旁边的下人送上水碗,给章老爷灌了下去,然后才道:“章老爷脸色发白、气短、呼吸急促、张口抬肩、鼻翼翕动、神智模糊,脉相滑数、软弱、细沉,正是喘证的症状啊!”   “这可是要命的病啊!”在场的人虽然对医药涉猎不多,但喘证的大名也是听说过的。   所谓“喘证”,其实就是心衰,一个不慎可是要出人命的!   “是啊!”   黄怀信担忧地看着在章家两兄弟怀中喘息抽搐不止的章老爷,道,“小老儿已为他服下了保命的良药,不过究竟能否救下,把握其实也就在两可之间,现在也只能希望章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了。”   可惜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章老爷的气息一落再落,终于两腿一蹬,彻底咽了气。   “哎!”   黄怀信长叹一声,一探手,抚上了他圆睁的双眼。   章家两兄弟见状愣了一愣,突然同时嚎啕大哭了起来。   约莫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还是陆象先看不下去,打破了这个局面。   “二位请节哀吧。只是,章世伯这般躺着也不合适,不如先挪到卧房,再做其他打算吧!”   陆象先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其了一阵骚动,大家纷纷让出一条道路,准备让人将章老爷抬回后院去。   “等等!”   让众人想不到的是章三郎突然出声,只见他站起身来对着陆象先道,“陆兄乃是洛阳县县尉。如今父亲横死,还请陆兄为父亲做主!”   “章兄这是何意?你莫不是怀疑章世伯死因有疑?”陆象先惊诧道。   “对。父亲有喘证不假,但是向来保养得宜。且家兄之事发生已有多日,最是悲伤难受之时也已过去,今日如何就会突然暴毙?还请陆兄为我们做主。”说着章三郎拱手就是深深一拜。   陆象先连忙将其扶起:“如此……今日不良司的陆仵作也在场,不如先请他勘验一二吧。”   见章三郎不反对,陆象先这才对陆广白道:“陆兄,烦请你过一过目。”   纪青璇也道:“去吧!”   陆广白这才沉默地走上前去,仔细检查了章老爷的尸首,起身道:“从死因来看,确是喘证致死无误。”   “这个自然。”   黄怀信从看到陆广白走上前,明显怔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怫然不悦道,“小老儿虽然医术不精,但喘证还是识得的,决计不会误诊。何况章老爷本就有结代脉的毛病。如今突发喘证,却也不稀奇。”   结代脉指脉相时缓时促,反应到具体的病状上,其实就是心律失常,虽然平日里并不严重,但一旦诱发比如喘证一类的病,却是极其要命的。   “黄博士可是以前也曾替章老爷看过诊?”郭烨闻言不禁问道。   “是。章家三子乃是小老儿名下的医学生,故而日常也有替章老爷看症。”黄怀信道。   “章三公子是医学生?”   郭烨诧异地看了章三郎一眼。   他那张和他大哥极其相似的胖脸,看起来一派富贵相,完全看不出一点医学生的样子。   不过,郭烨倒也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毕竟当日他也没看出章士诚竟是个痴情种子。   说回眼下的事,既然陆广白和黄怀信做出了一样的判断,那郭烨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不过谁都没想到,就在这时,章三郎突然一把抱住了老父的尸首,指着自己哥哥义愤填膺地叫道:“是你!一定是你谋害了父亲!”   “呃?”   众人都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突发状况,一时间,本来想要上前善后的人们再次呆在了原地。   “你……你血口喷人!”   章二郎突然遭到指控,瞬间脸色煞白,哭也不哭了,跳起来磕磕巴巴地反驳道:“你有……有何凭据?”   “这还要什么凭据?”   章三郎狠狠地盯着他,怒道,“一定是你,你自己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原本还有大兄照顾你,如今大兄突发意外,你生怕无人为你在父亲面前掩饰,担心父亲夺了你的继承权,所以才丧心病狂,下此杀手!”   “我……我没有!”章二郎却不似他弟弟这般好口条,来来去去只会这两句。   一旁的郭烨看着突然像斗鸡一样对峙的两兄弟,不禁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两兄弟这是作甚?”   他凑近陆象先低声问道,“怎地一言不合就互相攀咬起来?”   陆象先虽然依然板着一张脸,但却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原来自打章士诚死后,这家中就只剩下不学无术的章二郎和身为官医医学生的章三郎。   原本章士诚继承家业,其人忠厚,自然会照顾两个弟弟。可如今按照长幼有序,章家偌大的家业一多半会落在了章二郎的身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身为医学生的章三郎却比老二要优秀许多。章老爷如果为了保住这偌大家业,改变继承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说章二郎为免夜长梦多,故而毒死章老爷,倒是也能构成杀人动机。”陆象先斟酌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可小陆和黄博士都已验过,章老爷的确是死于喘证啊!”郭烨蹙眉道。   “那可不一定。”   陆广白这时却是退了回来,主动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道,“突发喘证的可能性有很多,并不一定就是结代脉诱发的。饮食不当、误食药物,甚至是外界环境的刺激都有可能诱发喘证。”   听他这么一说,章二郎的脸涨得通红,大吼道,“莫非连你们不良人也要与我这不肖弟弟一起诬陷章某吗?你说的这些,此处何曾有过。便是今日的一应饮食、酒水,我们与父亲也都是同吃、同用。我若真要下毒,直接毒死三郎岂不是更好?”   “此话倒是言之有理。”众人闻言忍不住纷纷点头。   “你竟然还想毒杀我!”章三郎却是直接扭曲了章二郎的话。   “你,你——”   章二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火冒三丈,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郭烨也懒得再听两兄弟窝里斗,请示纪青璇之后,直接和陆象先、陆广白一起,勘验起现场来,尤其把主桌的吃食、酒水作为勘验的重点。   毕竟按照衙门的章程,只要有苦主告状,他们就必须把此案当做凶杀来查,起码在洗清嫌疑或者揪出真凶之前,谁都别想消停了。   “这不没事找事么?”郭烨嘀咕了一句。   不过抱怨归抱怨,该做的勘验,他却是半点都不会马虎,在一一查验过所有可能被人动手脚的地方之后,他又把视线转向正在勘验酒水的陆广白,问道,“小陆,可有验出什么可疑之处?” 第154章 不肖子争产   “没有。”   陆广白听到郭烨发问,举起手中酒壶晃了晃,道,“并无异样。”   “听见了吗?”   郭烨吹了声口哨,戏谑道,“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我等也没必要为了两个不肖子孙争财产的破事,把自己也搞得焦头烂额。”   众人闻言也纷纷点头,都认为他这话糙但是理不糙。   而出了这样的意外,饮宴显然也没法进行下去了。众多宾客纷纷起身告辞,郭烨他们自然也在此列。   不过,就在一行人即将离席出门时,一个送酒小厮的身影忽然从回廊处转了出来。看到场间的情况之后,这小厮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就端着搁酒壶的托盘愣在了那里,像是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你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章二郎的声音从后面响起,“还不退下!”   “是。”那小厮闻言,赶紧低头,准备转身回去。   “慢着!”   郭烨凝眸望了小厮两眼,又回头看看旁边的席案,脸色忽然变了变,一个箭步上前,把住了那小厮手中的托盘。   “你这盘中所呈何物?”他沉声问道。   “酒啊。”   小厮有些莫名其妙,这托盘上明明白白放着一个酒壶,可这客人为何要明知故问。   “你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为何这会儿来送酒?”   “小人不知啊,小人就是来换酒的!”   “换酒……”郭烨闻言,神色愈发凝重。   “看来我们暂时走不得了。”郭烨把酒壶放回托盘,回头冲着已经跟上来的纪青璇几人说了一句。   “怎么?”   “我们之前忽略了一件事,就是这席上的酒一直在换。我们验过席上的酒无毒,并不代表酒就真的无毒,只是毒酒很可能已经被提前撤换下去了。”郭烨道。   他虽然很不耐烦此事,但不良人的操守,还是让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你们换下的酒壶可洗刷过了?”郭烨扭头问小厮。   “不……不曾,今日客人多,后厨也忙,而且都是一样酒壶装一样酒。不曾混用。”   “一样酒壶装一样酒?怎的,酒桌上的酒难道不全是葡萄酒吗?”   章家是大富之家,并不吝啬钱帛,故而今日宴请所用的酒皆是河东乾和葡萄酒。此前,郭烨可没有注意到,今日还有第二种酒。   “是。”那小厮直到此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低着头道,“老爷身体不好,所以敬酒用的酒特意换成了温和些的葡萄酒。”   “都是一样的酒壶,你们又如何区分?”郭烨放眼望去,只见各桌上的酒壶都是一般大小的白釉瓷壶,并无不同。   “颈部有道弦纹的壶,里头装的是温和些的葡萄酒。”   “哦?”郭烨转头看向四周的酒桌,细细一番搜寻才看到,靠近章老爷尸体那一桌的桌上就放着一个颈部有一道细弦纹的酒壶。那应是章老爷倒下后,章家二子中的一个随手放上去的。只是那壶酒此前陆广白已经验过,并没有异样。   “这样的酒壶一共有几个?”   “4个。”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小人托盘上这个,后厨还有2个。”   郭烨闻言,就将托盘上的酒壶递给了陆广白。陆广白心领神会,接过酒壶便查验了一番,但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奇怪了。难道是我多心了?”郭烨不由地有些诧异。   其实,郭烨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刚刚章二郎急着让那小厮退下之事,在他看来甚是可疑。   犹豫了片刻后,郭烨还是让陆象先在前庭控制场面,自己等人则赶紧来到后厨,准备看一看另外两壶酒。   若是酒中真的曾经下过毒,即便此刻毒酒已喝完,只要酒壶还没有并清洗过,应该也还是可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章府很大,郭烨等人跟着那小厮穿过好几个回廊、院子,才到达后厨。一进门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碗筷和酒具。   在清退了后厨中的杂役奴仆后,他们不敢耽搁,迅速找到了那2个不一样的酒壶。郭烨一拿起酒壶便知里头没有酒,应当是后厨还没来得及往里头续添。   他招呼人帮他去取了些清水,准备灌入酒壶中,而后再验。可是当他探头看向壶内的瞬间,先楞了一愣,随即道,“小陆,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郭烨日常虽也喝酒,且酒量也不差,但是喝的大多是本土酒。像是葡萄酒这一类西域传来的酒,他只在于那些卖酒的胡姬玩笑时蹭过一两杯,所以不甚懂得。   陆广白闻言,一脸疑惑地凑了上去。只见白釉瓷壶的壶底沉淀着薄薄的一层琥珀色粘稠浆液,陆广白比郭烨还不懂酒,自然也无法回答郭烨的问题。   “此物有问题。”   纪青璇凑上来看了一眼,她却是个见多识广懂葡萄酒的,马上笃定道,“葡萄酒中虽也会有沉淀,但那一般都是在经年累月的酒缸之中。这酒壶中的酒水不过是今日新倒的,如何会有一层如此明显的沉淀物?”   “小陆,能验得出此浆究竟为何物么?”   “且容陆某试上一试。”   陆广白从自己的小褡裢中取出一块细小的竹篾,从壶底挑出一些琥珀色浆液,放在鼻端细细闻嗅。   旋即,他眉头微蹙,脸上似露出不确定的神色,见此情景,郭烨等人也不敢催促,就看着他又拿出一个竹夹,夹起一个酒壶放到旁边的炉灶上慢慢炙烤,直到壶底的浆液彻底软化,他才又挑了一点重新勘验。   趁着这个功夫,郭烨取过那小厮托盘中的酒壶,倒掉了里面的葡萄酒,发现壶底同样附有一层琥珀色粘稠浆液。陆广白见状,也挑了一些,进行勘验。   一群人也不说话,就这般看着陆广白各种摆弄。   “是西极石蜜。”陆广白突然道,“大部分粘稠的浆液,都是此物。”   石蜜非石类,假石之名也。实乃甘蔗汁煎而曝之,则凝如石而体甚轻,故谓之石蜜也。融化的石蜜形如蜜糖,正如酒壶底部之物,又因为唐时大部分石蜜,都传自天竺,天竺在大唐以西,故称之为“西极石蜜”。   不知为何,郭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按照刚刚那小厮的说法,本来这几个壶中的酒就已经是相对温和一些的酒了,怎的还要混西极石蜜?   若是章老爷这般喝不得酒,便是以茶代酒,也可。但是听那小厮的语气,他家老爷明明是会喝酒的,只是身体不佳才换了些温和的酒。   “你们老爷往日喝酒,也有混西极石蜜的习惯?”郭烨看向那小厮,问道。   “这……小人不知……”   不待那小厮说完,陆广白再次出声,“石蜜中有……洋地黄!摄入过量的洋地黄,会诱发喘证。”   听到这句话,郭烨突然就吁出了一口气,看来还真不是他想多了。可是很快他又发现了问题,“那刚刚为何验不出来?”   “洋地黄是药,不是毒。用银针测不出来。而且葡萄酒的酒气盖过了药味,便是我竟也失手了。”陆广白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章老爷果是死于谋害。”   纪青璇沉声下令,“二宝,任副尉,你们马上去告诉陆县尉,此案已有实据,让他即刻扣押章家一干人等,莫要走了人犯!”   “是!”   李二宝和任斗牛当即领命而去,其他人却是慢了一步,将后厨所有的酒壶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有章老爷敬酒时所用的几个酒壶附着有石蜜后,便将这几个酒壶一并收齐,方才匆匆回到前院。   等他们重新出现在诸多宾客眼前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双双好奇的眼眸。陆象先踏前一步,问出了所有都想知道的问题:“郭副尉,章老爷果真是死于章二郎的谋害?”   “到底是谁谋害的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能在酒壶中下毒,想必是章府中人无疑。”郭烨指了指酒壶道。   见此情景,在场之人中出现了一阵惊呼。因为有人认出,自己在与章老爷推杯换盏之时,也曾喝过那酒壶中的酒。   “大家切莫忧心。”   陆广白站出来道,“这壶中之物,乃是洋地黄。此物是药不是毒,对身体康健之人无甚大害。而且这洋地黄还是治疗喘证必不可少的药材。”   “确实。”一旁的黄博士闻言,点头道,“治疗喘证的药丸中,确有一味洋地黄。”   陆广白接口道:“但是以洋地黄入药,需得慎之又慎。且洋地黄排泄缓慢,易于积蓄在体内。如章老爷这种心脉有旧疾的,短时间内服用过量却会适得其反,引起喘证。”   “那更可以证明,这是有人刻意针对章老爷的了。”   陆象先却是条汉子,面不改色道,“那烦请郭副尉与我们讲讲,这凶手究竟是如何下的毒?”   郭烨点点头,拿起一个酒壶,亮出壶底的糖浆,道,“凶手在章老爷敬酒用的酒壶的壶底装了一层掺入了洋地黄汁液的西极石蜜,再在壶中倒入葡萄酒。如此一来,糖浆与酒气会盖掉药味,其他人喝到此酒最多觉得这壶中的葡萄酒稍甜,但章老爷原本就身体不佳,喝些好入口的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毒糖浆沉在壶底,越是上面的酒,洋地黄的含量越少。故而在敬酒过程中章家的两位公子、甚至是一些宾客也一同用了那酒壶中的酒,却也无事。只是有一点让郭某想不通,章老爷即便心脉有旧疾,也不至于喝一点酒就发作。这凶手如何肯定他就一定会毒发而死?”   “这件事章某却是知晓!”   章三郎突然开口道,“依这位官爷所言,可是越是底下的酒,所含的洋地黄越多?”   “对!”郭烨点了点头,等他说下去。   “那便是了。家父乃是买卖人,饮酒素喜讨彩头,每次都会喝掉壶中最后剩下的酒,谓之发财酒。不过他这个习惯,只有我等最亲近的人才知晓……”   说到这里,他霍地看向章二郎,恨恨道,“二哥,今日饮宴的酒水,可都是你置办的!我说今日这葡萄酒入口怎会这般清甜,原是你搞的鬼!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狠心,真要致父亲于死地!”   “老三,你……你才是大逆不道,诬陷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谋害父亲。”   章二郎虽然口条不及自己的弟弟,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却见他阴沉着脸,道,“若说这家中谁最懂这些药草,除却你还有谁?我如何知道什么洋地黄不洋地黄的。但是现下我也听明白了,难怪今日饮宴之前,你还特地给父亲加了一次药,说是为了防止他过分激动,旧疾复发。呵呵,莫说你一个医学生会不知道洋地黄不可在短时间内服用过多!”   “要不陆县尉你把这兄弟俩都带回去慢慢审吧,反正郭某估摸着这凶手八成是他们中的一个。”   郭烨翻了个白眼,冲陆象先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不说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还这般不肖,看了委实恶心得紧。”   陆象先闻言也是一脸的厌恶,挥挥手就要让同来参加饮宴的洛阳县衙捕快们,先把两人拉走审讯。   “这些证物也莫要忘记带走。”郭烨举了举手中拎着的酒壶。   没想到陆广白却是在此时开口道,“陆县尉,不知这酒壶可否让陆某带走一个?”   陆象先却是通情达理得很,当即比了个手势,道,“陆副尉自便可也,今日若无你们,还破不了此案哩!只要留下一两个给县衙当做证物,其他全拿走也没关系。”   “不,只需一个足矣。”陆广白道。 第155章 事事有隐情   郭烨没想到,陆广白自打从章家拿了一个白釉瓷壶回来后,竟一头扎进了不良司的仵作房中,整日里也不出门,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时间一长,就连司里的其他仵作也对他生出些微词。毕竟仵作房就这么几间,你成日里占着不挪地儿,别人便用不得了。   不过,就在郭烨忍不住要去敲门把他拉出来的时候,纪青璇却率先找到了郭烨,脸色严峻地说道:“出事了!”   “怎的了?”本来郭烨还不当回事,但再仔细一看纪青璇面上的神情,他忽觉不妙。   “徐副尉和龚副尉碰到麻烦了。”   纪青璇扬了扬手中一封信笺,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他们在半道上着人捎回了书信。据信中所言,还不到晋阳,他们就遭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截杀,若非徐副尉见机得快,恐怕两人都会有危险。”   郭烨勃然色变:“怎会如此?晋阳这地界果然是凶险万分!”   “也未必与晋阳有关。”   纪青璇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霾,道,“据徐副尉信上所说,这伙人一个个身形相近,且进退之间,颇见章法。徐副尉曾在军中待过,故而一眼就看出他们必是行伍出身。”   “行伍出身?”   郭烨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招惹上行伍中的人马?”   “此事我已禀报义父,自有人去查证。”纪青璇咬牙道。   怎么说徐问清和龚四海都是不良司的人,这暗中出手之人竟敢直接派出行伍之人截杀,简直是胆大包天。   郭烨走到一旁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渐浓密的新绿之色,突然灵光一闪,缓缓问道:“想来郭某心中所疑之人,当也是纪不良尉所疑之人吧?”   “噢?你疑心谁?”   “隔墙有耳,未必无因。”郭烨说得委婉。   纪青璇却是直截了当地点头道,“不错,本尉要查的,就是韩承平和他的羽林卫!”   郭烨吐了口浊气,叹道:“希望不是他们吧!”   响鼓不用重捶,说到这里,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齐齐叹息了一声,又开始为远在晋阳的徐问清两人担忧起来。   不过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公事房的门被拉开了。   脸色酡红、一身酒气的陆广白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道,“走,你们快跟我去洛阳县衙。”   “这大白天的,怎的还喝上了?”   郭烨诧异地盯着陆广白,伸手去拉他,“来来来,快坐这歇会儿,有啥事酒醒了再说。”   陆广白甩开他的手:“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这般说。”   “行了,郭副尉,别闹了。听陆副尉说,他喝醉了都比你靠谱。”   纪青璇不得不打断了两人的插科打诨,转向陆广白,问道,“陆副尉,你是发现什么了吗?”   “不错。”   陆广白的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点点头,答道,“这两日,陆某经过多方测试,已有十足把握证明,要让喝酒之人感觉不到异样,那壶底石蜜中所下的那点洋地黄,根本不足以致命。哪怕章老爷事先也服用过同类药物,也是一样。”   “你是说……还另有凶嫌?”纪青璇问道。   然而这时,郭烨突然大声问道:“小陆,你说你多方测试,你是怎么测试的?”   他这么一问,纪青璇也反应过来,闻着陆广白一身酒气,紧张道:“你不会是自己以身试毒吧?”   陆广白面上无甚表情地道:“若非如此,不足以得出确定的结论。”   “你疯了!”   郭烨猛地一拍案几,怒道,“不要命了?!”   陆广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陆某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十足把握,我身体康健,而且随时控制着剂量,不会有事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推断是对的,在当时的剂量下,就算喘证发作,也有抢救的机会。但是以那日章老爷发病时的状况来看,病况猛烈,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也不过瞬息。”   “那也不行……”郭烨咬牙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陆广白不想与郭烨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转而对着纪青璇道,“纪不良尉,我们必须尽快赶赴洛阳县衙,不然若是县衙结案,极有可能让真凶走脱。”   “你必须答应以后不做这样的事了!”郭烨却不买账,极为执拗地让陆广白保证。   “好吧。”   陆广白无奈地承诺以后不会再以身试毒,郭烨才平静下来,附议前往洛阳县衙之事。   不过,当他们来到洛阳县衙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象先就迎了上来,道:“你们来得正好,章二郎已经认罪了,承认是他在酒中下药,原来此前他在外的一笔赌债被章老爷知晓,对他严厉斥责,且严明不会帮他垫付赌资。章二郎担心如此下去老父会绕过他,将家业传给老三。加之那赌坊追债又追得紧,故而出此下策。”   “我们来找你就是说这件事!”   郭烨一把拉住他,道,“不管他承认了啥,他都不可能是凶手,至少不会是唯一的凶手!”   “郭兄此言何意?”陆象先还未从破案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被郭烨说得一脸懵。   “简而言之,就是章二郎在壶底石蜜中所下之药量,并不足以杀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嗯?”   陆象先一挑眉,“难道章二郎的媳妇说的是真的?”   “又关章二郎的媳妇什么事?她说什么了?”这下子,轮到郭烨等人一头雾水了。   “根据章二郎的交待,此事乃是他那媳妇撺掇他所为。不过他媳妇在被供出来之后,又指认是章三郎暗中指使他去唆使章二郎的。”   “章三郎指使二嫂去撺掇二哥弑父?这一家子什么人啊……”   郭烨被这绕口令一样的话搞晕了头,愣了几息才猛然反应过来,“难道,章三郎和他二嫂……”   “不错。”   陆象先点头道,“章二郎这媳妇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却并不是什么好人,纯粹是贪图章家家财万贯,才嫁了进来。按她自己的供述,过门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跟更有出息的老三勾搭在了一起。”   “啧啧。敢情这一家子就章家大郎——章士诚一个好的!”   郭烨砸吧了几下嘴,道,“怪不得呢,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章二郎想要独吞家产,却不杀老三,非要去把自家老父杀了,合着他就是一把刀啊!”   “可惜依唐律,章二郎的媳妇自己就是人犯。在此种情况下,若她拿不出切实证据,那她说的任何话,官府是不会采信的。也就是说,至少到目前为止,章三郎还是清白的。”   “我倒觉得这话未必是空穴来风。”   “没有实证,咱们就得按唐律办事。”   “怕是那章三郎早就算计到这种局面,才会大胆撺掇自己的二嫂吧?”   郭烨冷笑,“可他太低估我们了,没有证据,我们就给他找出证据来。要是他以为凭着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逍遥法外的话,未免也太小瞧了我们去!”   “郭副尉有啥法子吗?”   陆象先左右看看,突然凑近了低声道,“陆某听闻县尊大人似乎有意以章二郎两口子为凶手结案。毕竟此刻凶手、动机、凶器皆已查清。没的旁生枝节。若是郭副尉还有什么要做的,可得赶紧了。结案了再翻案,就难了。”   郭烨沉默了一下,其实在路上,他们就已经和陆广白商量好了破局之策,只是那法子太过惊世骇俗,便是此刻他说起来,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倒是陆广白身为仵作,没他那么多的忌讳,淡淡道,“剖尸验毒!”   “嘶!死者为大!这个道理广白兄不会不知吧?”   陆象先闻言,也不禁被他的大胆所震动,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剖尸勘验之法,往日里也就那些无主的尸体,亦或是大案之下,才会勉强为之,这种家属俱在的案子……”   “死者为大不假,但含冤而死者,自然伸冤为大。事急从权,想来章老爷也不会怪罪我们亵渎他的遗体。”陆广白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此可能引起的风波,诸位可曾想过?”   陆象先蹙眉道,“旁的不说,便是那章三郎,就绝不可能放任你们动他老父的尸首。此事若是闹大了,世俗的口水都能将你们不良司淹没!”   “不良人为天下公义计,风波险阻,何足挂齿?”话说到这里,就轮到纪青璇替众人表态了。   “好,既然诸位有此豪情,陆某也不矫情了。”陆象先闻言默然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便是郭烨也不得不承认,一向不苟言笑的陆象先这么突然一笑,倒真有种铁树开花般的成熟魅力。   郭烨听出他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忍不住问道:“陆县尉这是何意?”   “无他,鼎力相助各位便是。”   “嗯?”   郭烨问道,“陆县尉可是有所成算了?”   “这你们就莫管了,反正自去放手一搏可也!”   这一刻的陆象先仿佛解开了心结,居然还卖起了关子,道,“山人自有妙计!” 第156章 问真凶几人   果然不出所料,郭烨等人关于剖尸的提议,遭到了章三郎的激烈反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他堵在县衙仵作房的门口,义正词严地怒吼道,“不能护住老父免于逆子谋害,章某已是失了为人子的孝道,你等竟还想破坏家父的遗体?除非你们从章某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见他说得如此决绝,郭烨等人也不禁大感头疼。不管怎么说,按律章三郎当下都是无罪之人,他要回护自家父亲遗体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若无家属应允,郭烨等人万万没有动强的道理。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外边传了进来,“人死如灯灭,臭皮囊罢了,迟早化为尘土,为何不能拿来求一个真相?”   “谁?”   章三郎立刻对门外怒目而视,不过当他听出来人的身份之后,脸色突然剧变,嗫嚅道,“祖……祖母!”   接着,只见一个满头鹤发,手拄桃木拐杖、身着粗布麻衣的老妪在陆象先的搀扶下一步跨入庭院的院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位莫不是章老爷的母亲?”   郭烨等人闻言也不禁吃惊不已,他们却是没想到,陆象先的妙计,竟是请来这么一位能做主的人。   陆象先站在章太夫人身边,冲着郭烨等人挤了挤眼,郭烨了然一笑,也偷偷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祖母……”章三郎见状大急,正要上前劝阻,却被章太夫人挥手阻止。   “既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吾儿这具皮囊,老身想必也是能做得了主的。”   章太夫人顿了顿拐杖,冲着郭烨等人道,“几位官爷,所有事情陆县尉路上都跟老身说了,你们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吾儿虽是命中合该有此一报,但不肖逆子却也不能不惩处。各人造孽各人果报,很公平。”   章太夫人的话语中颇多深意,郭烨他们听得有些迷糊,不过大意也明白,知道她这是全力支持自己等人剖尸验毒。   在这种情况下,章三郎纵然有再多不甘,也只能阴沉着脸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陆广白从他身边跨过,抽出一柄锋利的小刀,走向章老爷的遗体。   为免夜长梦多,陆广白已然决定趁着章太夫人在场的时候,直接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除了县衙的一位仵作被留在里面给陆广白打下手外,纪青璇命人将其余无关人等都清出了仵作房,由张小萝和李二宝在门口把手,其余人只能在门外守候。陆象先更是细心,还给章太夫人寻了坐席,免得老人家身体受不住。   如此安排停当,郭烨凑到陆象先身边,轻声笑道:“陆县尉真是好手段,一下子就解决了我们好大一个麻烦。”   陆象先也笑了:“陆某在这洛阳地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要有点法子的。”   “有理。”   郭烨赞赏地点点头,又问道,“不过这章太夫人到底是何来历啊?大富之家的太夫人哪个不是当老寿星一般的供着,怎的这章太夫人穿着如此朴素,且在章士诚的冥婚上也未听说章家还有这样一位老夫人啊?”   “太夫人笃信佛门,自二十年前起,便常年住在邙山的一座小庙里,不理家中庶务。这几年更是等闲不让儿孙去探望,说是要为章老太爷父子俩赎罪,也不知赎的是何罪。”   陆象先解释道,“佛门之人嘛,你也是知道的,对一身皮囊看得并不甚重,生死亦然。这次若非陆某特地前去相请,恐怕她也只会在庙中为章老爷和章士诚各点一盏长明灯为祭,不会下山来呢!”   “商贾之家嘛。”   郭烨耸耸肩,“能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谁家没点见不得、说不得的事呢?不过这章太夫人看着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啊!”   他话音刚刚落下,突然听见仵作房的方向猛地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两人遂停下交谈,循声走了几步,向那房内望去。   原来陆广白已经用那一把小刀,剖开了章老爷遗体的肚皮,正低头在他腔子里翻看着什么。   章老爷死去已有两天,虽说尚未到炎热的时候,但尸体停了这么些时日,也开始腐烂了。   陆广白这一刀下去,就仿佛戳破了一个盛满臭气的皮囊,刹那间,污血的腥臭味,尸水的腐臭味,还有尸体肚肠中原本便溺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便是站在屋外都呛得众人眼泪都出来了。   此刻纪青璇向着张小萝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张小萝捂着鼻子就跑了,把一边失魂落魄的章三郎都撞了一个趔趄。   在场之人中,除了陆广白见惯了尸体,面不改色之外,就只有章太夫人低声宣着佛号,苍老的眼眸中隐现悲悯之色,却并不半分惧意。   见此情景,郭烨对太夫人的敬意顿时又深了一层。   他虽不信佛,但也知道,这是佛法修到极精深的境界,领悟了生死无常的真谛之后,才能拥有的表现。   张小萝跑出去没一会儿,又端着一个碗回来了。只见碗上放着一片片切好的生姜。张小萝按照纪青璇的指示,将生姜分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含在口中。不知又意还是无意,章三郎是最后一个分到生姜的。   亏的有了生姜片的帮忙,场上呕吐之声一下就少了许多。   再看仵作房内的陆广白,他在埋头翻检了一阵之后,居然拿出一个小木勺,从章老爷的肚子里,舀出一小勺黑糊糊、黏糊糊还散发着诡异臭味的东西来。他用竹镊子将勺中的东西夹出,低头摆弄了好一番,随即他示意郭烨等人进来。   他这个动作,自然又引起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呕吐之声,便是生姜都抵抗不住这刺鼻的腐腥之味。   “小陆,小陆,慢来!慢来!”   郭烨口中含着生姜片,说话都有些不甚清晰,连连劝阻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可以了,莫要再拿这些东西来折腾大家。”   其他人闻言也连连点头,看向陆广白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忌惮和闪躲的神色。谁都没想到,这么一个俊俏白皙的小郎君,整治起尸体来,居然比传闻中地府的鬼卒都还要熟练三分的样子。   “好吧,这不怕你们不信么?”   陆广白一脸不以为然地放下手中木勺和镊子。   “别,别,我们信,你说什么我们都信。”   众人生怕他又把那可怕的勺子拿起来,连忙嚷道。   “好,那陆某就说了。”   陆广白见状也不为己甚,直接揭晓了谜底,“刚刚陆某舀出来的东西,皆含有洋地黄的毒素,应当是某种以洋地黄为主材的药物的一部分。这才是章老爷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这一颗药丸中洋地黄的剂量非常之大,远超章二郎调配的毒酒,以至于仅仅只吸收了一小部分,就已经诱发了章老爷的喘证之疾,剩余的药物在他死后来不及消化,这才残留了下来。”   “以洋地黄为主材的药物?”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章三郎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冥婚当日,除了他给章老爷服食了洋地黄药物之外,其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作甚?”   章三郎被大家诡异的眼神看得六神无主,大声辩驳道,“家父所食之药物,乃是平复结代脉的必用之物,他平素也吃过不少,难道这算是过错么?”   “服药自然不是过错,但剂量超出如此之多,就值得深思了啊。”   郭烨冷笑,“我现在有点相信你二嫂的话了,就凭你二哥那毒酒的分量,确实不足以让你父亲丧命,但若是加上你的药物,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胡说!”章三郎瞬间涨红了脸。   不过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陆广白却在这时站出来主持公道了,他道,“不对。除非在章老爷病发前后,章三郎曾给章老爷再次服过药,否则此时章老爷腹中的残留药物,绝非他让章老爷吞服的那批。”   “不曾,不曾!父亲病发前后,四周宾客不绝,许多人可为章某证明,我并未给父亲服过药。”章三郎听明白了陆广白的话,急忙分辨道。   “小陆,这是何意?”没有人理会章三郎在争辩什么,大家都只把目光看向陆广白。   “很简单的道理。”   陆广白道,“据章家人所言,章三郎是在冥婚当日早晨,就伺候章老爷服下了药物。若以时间推断,到章老爷病发之时那些药物早已消化殆尽。换句话说,如若章三郎一开始给章老爷付下的就是含有大量洋地黄的药物,章老爷早就病发了,决计等不到敬酒之时。”   “看吧,看吧,我就说不是我!”章老三激动大喊。   “住口!”   郭烨瞪了他一眼。   然后,一群人就蹙眉僵在那儿,开始冥思苦想地思索,除了章三郎之外,究竟还有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致命的毒药,送入章老爷口中。   片刻之后,郭烨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饮宴上发生的一幕场景,在他眼前重新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纪青璇和陆象先也仿佛想通了什么一样,三人异口同声地叫道:“不对,还有一个人给章老爷喂了药!”   “黄怀信?”   给他们一提醒,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   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只有身为医药博士的黄怀信,才能光明正大地把药丸塞进章老爷口中!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这么做,去问问他本人不就知道了?”   陆象先却是深得县衙办案的精髓,一挥手,已经带着县衙的捕快们往门外冲去,“快跟上来,莫要走了凶手!”   郭烨等人,除了陆广白还需留在仵作房完成后续的首尾外,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去。   一行人匆匆来到官医署,陆象先径直把门一推,看也不看就朝着屋里喝问道:“黄怀信,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吧!”   郭烨等人随之进入屋内,却看到黄怀信的面色十分平静,半点错愕之色都没有。   “是来找小老儿的,与你们无涉。待我去后,你们当继续悬壶济世,莫要失了初心。”   他微笑着安抚了众多惊慌的助教和医学生,又把医馆中的琐事一一安排停当,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众人面前。   “看来你已知我等是为何而来了。”   “知道。是为了那姓章的禽兽吧?人是我杀的,你们不必费心拷问了。”   黄怀信笑了笑,爽快地认了罪,但是下一刻,他突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人都莫名其妙的话,“看到那人时,我便知自己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快,他的儿子倒是比我预想中还要优秀啊。” 第157章 是何人造访   “黄博士,咱们聊聊吧。”   洛阳县衙的大牢中,郭烨等人在黄怀信面前盘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   因为黄怀信的态度十分配合,众人并没有给他佩戴镣铐。   何况在这戒备森严的大牢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干瘦老头,也没法逃到哪里去。   “好,你们想知道些什么,问吧。”   黄怀信神态十分从容淡定,半点都不像一个身陷囹圄的人。   “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章老爷吧!”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咯……”黄怀信轻抚胡须道。   “没事,慢慢说,我们有得是时间。”郭烨笑笑,竟转身给黄怀信又倒了一杯茶水,大有你说多久,我就听多久的架势。   “好,年轻人有耐心是好事啊。”   黄怀信点点头,但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郭烨等人吃了一惊,“二十多年前,小老儿曾在宫中太医署供职……”   “你是太医?!”   “以前是。”   黄怀信娓娓道来,他告诉众人,自己当年是太医,而章老爷当年则是绿林道上的山匪,后来宫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变故,当年的一众太医被杀的被杀,遭贬的遭贬。而他就被贬谪到地方的医馆任职。原本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做不了太医,依旧可以悬壶济世,只求一家人平安便好。不想他的妻子儿女在追随他一路前往地方的路上,却遭遇了劫匪,不幸殒命。   而这昔日的劫匪,正是如今洛阳城中的章老爷。   “变故?什么变故?”郭烨有些敏感地问道。   自从在义门方玉娘口中了解到自己的身世,他对一切跟宫中有关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兴趣来,特别是二十年前的事。   不过黄怀信的口风却甚是严密,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道:“小老儿对天发誓,此事与今天的案子无关,你们也不要问了,问了小老儿也绝不会说的。如若不信,你们大可对小老儿动刑,看能不能从我口中掏出半个字来。”   听他说得决绝,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笑道:“黄博士言重了,你还是继续说你跟章老爷的恩怨吧!”   “呵,小老儿找了他整整二十年啊!想我那小儿,当时才三岁……”   黄怀信叹息道,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恨意。   沉淀了二十年的怨恨,就像刻在了骨头上。即使是章老爷已经死去,还是被他亲手毒杀的,也依旧难以冲刷干净。   “说来也是报应,老天爷还是给了小老儿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五年前,一个年轻人来到我供职的官医署当医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居然就是仇人之子。我开始刻意地接近他们家,只是这姓章的畜生似乎也知道自己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得太多,生怕遭了仇家的报复,日常十分谨慎,整整五年,我都始终没能寻到下手的机会……”   “等等!”   郭烨突然打断道,“他在明,你在暗,你又是处心积虑报仇,五年时间都没找到机会下手,这不合理吧?”   “小老儿与他乃是血海深仇,若不能亲手致他于死地,又怎能算是报仇雪恨呢?”黄怀信偏执地说道。   “明白了,你继续吧。”   郭烨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仇恨,但却能体会到黄怀信的决心,只得让他接着往下说。   “直到前段时间,章家老大投水而死,章老三来找我配药,说是要给他父亲备用,偏偏又询问了洋地黄中毒致死的剂量。我便意识到,报仇的机会来了,因为正常情况下,根本不需要配那么多药物备在家中,而且以他医学生的见识,更不可能询问那种问题。这个狼子野心的小子,必然是存了弑父的心思。所以我告诉他的剂量是假的,根本毒不死那老畜生。哈哈哈哈哈,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备了一颗足以致死的药丸在身上,并且时时留意章家的一举一动,他可以下药,但最后毒死老畜生的药物,一定得是我亲手喂下去的才可以!”   说到这里,黄怀信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果然不出小老儿的预料,就在他们家老大冥婚当日,那小子就做出了弑杀亲爹、嫁祸兄长的丑事,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我才能亲手把药丸喂进那老畜生嘴里,向他讨回累累血债!”   “咦?这般说来……章二郎莫不是无辜的?”   “无辜?哈哈哈……”   黄怀信笑得更开心了,“我且问你们,那章家老二可是说被自己的媳妇唆使才下的药?若我所猜不错,那章家老三与自己的嫂子怕是也有一腿吧?”   “你怎么知道?”郭烨等人都奇了。从抓了黄怀信到县衙的大牢,这一路上可没有人跟他说过整个案情。   “我在官医署给医学生讲课之时,曾讲过一个故事。这故事便是一户人家的弟弟通过自己的嫂子唆使自己的傻哥哥下毒,最终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哈哈哈哈,我便知那章家三子是有心的。”黄怀信的面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黄怀信猛地站起来,激昂咆哮道,“章家除了老大还算是个人物外,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便是要让他们全家都卷进此事,二十年的血债,老畜生一条狗命,只能算是利息!我要让他们章家从此断子绝孙,我要让他们门楣蒙羞,哪怕是九泉之下,他们章家的列祖列宗,都要永远沉浸在骨肉相残的耻辱之中,永世被人唾弃、嘲笑!”   看到几乎疯癫的黄怀信,郭烨等人只觉得脊背发凉。这个案子到此处也算是查清了真相,剩下的事情,陆象先他们洛阳县衙同样能处理得很好,却是不需要他们了。   可就在郭烨走出牢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停下来脚步,看向黄怀信道:“你此前在官医署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何意?”   但是那黄怀信却像是没有听到郭烨的话一般,只是自顾地狂笑。稍微坚持了一会儿,郭烨等人终于还是在黄怀信诡异的狂笑中落荒而逃了。   只是正如黄怀信所谋划、所期盼的那样,整个章家,都已经彻底毁在了他的报复之下,再无东山再起的一天。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章太夫人在听闻之后,却也只是说了一句和黄怀信一模一样的话。   “报应啊!”   一声叹息下,曾在洛阳南市中叱咤风云、吞吐八方来货的商贾世家章家,就此落幕……   ……   解决了章家的事情,郭烨等人回到不良司,便由重新扑到了牡丹枯死案的追查上。   不过说是追查,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半点头绪。徐问清一日不回来,他们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洛阳的茫茫人海中,试图找出寒萼的踪迹,可这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分别?   而这案子到此处,除了还了妙韵阁诸人的清白外,并无其他进展。反倒是因为妙韵阁诸人被悉数的释放,洛阳街头的流言再度死灰复燃,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一次的流言却道:既然花神并非花魁假扮,那便是真花神了。真花神降临凡间,赐死百花之王,女皇之位必不久矣!   神都洛阳再度陷入一种人心惶惶的境地,丽竞门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这一日,正分散在街头例行巡查的郭烨等人,突然收到了徐有功的命令,让他们立刻赶回徐府,有紧要的事情相商。   郭烨他们来了洛阳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徐有功以如此火急火燎的态度下令,当下无人敢怠慢,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直奔徐府而去。   不过,在进入徐府的厅堂之后,他们却没有见到徐有功的人影。   宽敞的厅堂里,只有一个沉稳如山的背影屹立着。   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正沉默地打量着厅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   然而不知为何,郭烨在看到此人的这个动作时,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错觉,就是他仿佛真的在眺望着大周王朝的万里河山一般。   这样的气势和意境,他们就是在徐有功的身上都不曾体会过!   “这人到底是谁?”郭烨惊疑不定地想道。   至于纪青璇,她本就是徐府的半个主人,因此直接就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您来徐府又有何贵干?”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面对这个背影的主人时,已经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敬语。   听到她的问话,这个背影的主人终于缓缓转身。   出现在郭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有些苍老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就像岁月风霜的痕迹留在了他的脸上,每一条皱纹深处,都仿佛凝聚着智慧的意味。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的矍铄,一双眼睛非但不显昏花,更有种鹰隼般的锐利,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   要说郭烨也算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就算对上丽竞门那种张扬跋扈的对头,也能不弱半分声势。可在这个貌似风烛残年的老者眼前,他却像遇上了天敌,对方随意一扫,就让他生出矮了半头的感觉来。   老者视线逡巡,在几人身上审视了一番之后,突然淡然一笑道:“有功与老夫说,他府上住了几个好苗子。现在一看,果然有点意思。”   他这话一说,反而激起了郭烨心中的桀骜,他脖子一昂,不悦道:“老人家您到底是何方神圣?贸然闯入旁人家中,还对人品头论足,这似乎不是为客之道吧?”   “呵呵,还不服气了。”   老者看着满脸倔强的郭烨,突然爽朗地笑出声来,他随手掸了掸身上袍子的下摆,道,“听有功说,尔等都是不良司中查案的一把好手。既如此,你们不妨把往日查案的法子,也用在老夫身上。若能看出老夫的来历呢,老夫便收回刚刚的话,不但如此,还会附送你们一些小小的见面礼,怎么样?敢不敢与老夫赌上一把?”   “赌了!”   郭烨被激起心头傲气,一口就答应下来。   纪青璇却是比他谨慎一些,追问了一句:“那不知我们要是输了,又需要付出什么呢?”   “你们若是输了……”   老者沉默了一下,道,“你们若输了,便当老夫今日从未来过此地吧!”   这话说得纪青璇等人又是一愣,怎么听他这口气,他光是登门造访,就已经众人莫大的荣耀了?   不过这时,郭烨已经撸起袖管,一副放手大干的架势,道:“纪不良尉莫要多虑,郭某还真不信自己就会输了!”   “年轻人有志气。”   老者笑了笑,张开双手,把身上各处细节都暴露出来,然后示意郭烨可以开始推断自己的身份。   郭烨见状也不客气,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就开始观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老者面上微笑不变,郭烨脸上的神情却是愈来愈惊讶,熟悉他的纪青璇等人,却又从他这惊讶中,看出一丝难以置信和惊喜的感觉,顿时不由得对老者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   终于,郭烨像是肯定了什么,脸上惊容一收,换上了一脸敬意。而老者也似是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笑容愈发满意。   下一刻,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郭烨猛地一揖到地,深深施礼,道:“晚辈郭烨,见过狄相爷!” 第158章 意外的消息   “狄相爷?!”   郭烨的话,让纪青璇等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泱泱大周,能受人尊称一声“狄相爷”的,除了狄仁杰之外,还有何人?   “您真的是狄相爷?!”   众人大为激动,“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似乎是想好好打量一下这位大周朝堂上的传奇人物,却又怕冒犯了他,一时手足无措,显得局促到了极点。   “正是老夫。”   狄仁杰微笑颔首,示意郭烨猜对了。   不过他还是幽默地追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认出老夫来的?老夫脸上应该没写着名字吧?”   “狄相爷的气质绝世而独立,无双无对,除了您之外,世间哪儿还作第二人想呢?”   郭烨张嘴就开始拍马屁,听得狄仁杰也是一阵摇头苦笑。   不过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纪青璇狠狠拍了一下:“相爷问你话呢,也没个正形的,老实回答!”   郭烨这才老实了,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你看,我这不是见到狄相太欢喜了吗?”   纪青璇又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正色对狄仁杰道:“您的手指上有冻疮刚痊愈的疤痕。按理说,以您的气度,绝对不可能去干会生冻疮的活计。且去岁洛阳的冬天也不至让人手生冻疮。故而我判断您是从北边而来。您称呼徐帅为有功,证明您的身份地位尤在他之上,再结合您的年纪……嗯,一个从北方归来的长者,地位还比徐帅更高的,符合这些条件的,想来也只有从幽州大都督右迁凤阁鸾台平章事的狄相爷您了。”   “只是这样就判断老夫的身份了吗?怕是有些武断了吧?”狄仁杰笑问道。   “就算猜错了,相爷您难道还会吃了晚辈不成?”   郭烨狡黠一笑,不过,他马上又换上了一副更自信的笑容,“不过,晚辈认定您是狄相爷,凭的可不光是这些,晚辈有确实的证据。”   “什么证据?”狄仁杰饶有兴趣地问道。   “就是这个啊。”   郭烨指着狄仁杰腰右侧的一个金色细长条的小袋子道,“类似的袋子,晚辈曾在徐帅身上见过,却是个银色的。女皇陛下称帝后,改鱼符为龟符,鱼袋为龟袋。令三品以上官员佩金龟袋,四品官佩银龟袋。相爷您虽换下了紫袍玉带,却故意佩戴着金龟袋,这不摆明了是要告诉我们您的身份吗?”   “哈哈哈……”   狄仁杰终于开怀大笑起来,“老夫本还想着给你们留条线索的,现在看来,真是低估了年轻人啊,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狄相爷过奖了。”   面对狄仁杰的夸奖,一贯厚脸皮的郭烨,却是难得羞红了脸,破天荒地谦虚起来,“这也是咱们现在都在徐帅府中,若是放在外边,您又不跟晚辈交谈、或者稍作掩饰的话,晚辈怕是很难辨出您的身份来。”   “知进退,守礼节,你很不错。”狄仁杰看郭烨愈发满意起来。   只是熟悉郭烨的众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心道这也就是你狄相爷德高望重,能镇得住他了,若换了旁人,恐怕这姓郭的小子早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郭烨自己似乎也意识到狄仁杰对他的评价高得有些过头了,又不好直说,只得转移了话题,道:“不知狄相爷千里迢迢,一回京就到了徐帅府上,是有何见教?”   纪青璇也道:“不知相爷是否见过晚辈义父了?若是没有,或者有什么话需要我等转告的,也尽请道来,我等自当一字不漏转述。”   “哈哈哈,不用了。”   又一个熟悉的笑声响起,接着,徐有功的身影,就从厅堂的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他看着狄仁杰问道:“如何?相爷,我就说这些孩子都很不错吧?”   “是不错,真不错。”   狄仁杰欣慰地抚弄着自己的胡须,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我听说他们前些日子可是接连侦破了数个棘手的奇案,这番成绩,却是把洛阳不良司的不良人都给比下去了啊!”   “狄相爷谬赞了,晚辈等愧不敢当。”   这话可就有些溢美了,郭烨等不敢领受,只得面带愧色地谦虚道,“些许乡野小案而已,不值一提,真正的大案,却是始终没有头绪。真是愧对不良人之职!”   他说的大案,其实把长安的狐女游街案也一并算进去了,但狄仁杰却以为他单指牡丹花神案,不禁微微一笑道:“若是此案那般容易破,陛下又何须千里迢迢将老夫召回来呢?”   “这倒是。”   郭烨点点头,道,“有狄相爷运筹帷幄,想必此案便是再怎么诡异,侦破也是指日可待。”   “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   狄仁杰低头给自己寻了个座儿,撩起袍子俯身坐下,随后又示意徐有功也坐,一番动作后,才道,“你们在此案中付出的努力,老夫已经从有功处得知。虽然你们晚了一步,没能擒住凶嫌。但能为无辜者洗刷冤屈,已经是莫大的功劳了。记住,拯救无辜的人命,永远比制裁他人更为重要。老夫在你们这个年纪之时,还未必能做到这般妥当。”   郭烨等明白这是狄仁杰在教诲自己了,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晚辈受教了。”   徐有功在一旁看着,眼神中也露出欣慰的神色。   “你们也不必如此拘谨,都坐吧。”   狄仁杰又道,“老夫这次来并无它意,只是想见见你们这些后起之秀,今日之后,你们该如何查案,依旧如何查。老夫自然也会关注此案,但是并不会干涉你们的行动。”   “可是……”   “嗯?可是有什么难处?”狄仁杰颇有些意外地看向郭烨道。   “如今这牡丹案的流言四起,确实不利于我们查案。如此这般愈演愈烈的话,恐怕……”郭烨微微顿了顿,欲言又止道。   “老夫明白你等的顾虑。”   狄仁杰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细细抿了一口,才道,“此事老夫自会处理。不瞒你们说,老夫有种预感,这次的对手,恐怕是一伙老对手,老夫与他们暗中斗了许多年,也无法将他们连根拔起,说不定你们这支奇兵反而能建立功勋。”   “老对手?”郭烨等闻言莫不诧异。   狄仁杰的才能,他们早已如雷贯耳,而他能调动的朝堂力量,更是强大到远非他们几个不良人所能比拟。连他都无法连根拔起的对手,究竟会是何方神圣呢?   “不错,这些年来,总有一股暗中的势力在针对陛下,老夫虽屡次斩断他们的黑手,但他们的组织严密,却是难以进一步追查幕后的真凶,这次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或许是个好机会。”   “针对陛下?”   郭烨等人张了张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了。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让他们觉得诧异,现在就真的有些惶恐了。   “乱臣贼子,历朝历代,何尝断绝过?再英明的帝王,也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有人因此生出二心,又有何奇怪的呢?”   狄仁杰点到为止,就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谈下去,而是转而问道,“李相爷的孙子是哪一位?”   “李相爷?”   郭烨等人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李二宝已经大大咧咧地嚷道:“是俺啊!”   狄仁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祥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孩子!当初我和你爷爷同殿为相之时,你还是个总角小儿了,想不到一转眼已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够魁梧的啊,比你爷爷年轻的时候都不逊分毫了!”   给他这么一说,郭烨他们也才反应过来,这段日子李二宝是真的又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非常健壮的青年了。狄仁杰虽是老人,且身材也算很高大的了,但比起李二宝来,还是矮了寸许,身材魁梧程度更是无法相比,只是他们和李二宝朝夕相处,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李二宝闻言,也不由得自豪地挺高了胸膛。   能得狄仁杰一句夸奖,就算是沾了自己爷爷的光,也是殊为荣耀的一件事了。   而狄仁杰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喜形于色。   “你爷爷快要回京了。”   狄仁杰道,“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老夫听闻陛下有意让李相回京复职,想来不久就会有明旨下发……”   “真的吗?”   狄仁杰后面还说了什么,但李二宝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激动得连连翻跟斗,欢呼道,“真的吗?爷爷要回来了,太好了!”   自打李昭德被贬外地,他一直过得郁闷无比,不得不处处忍气吞声。   此时听闻李昭德终于要被起复了,不禁心花怒放,只觉得整个天地都为之开阔起来。   大家倒也能体谅他的心情,就这么看着他不停地笑闹,过了好一会儿,李二宝才终于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抱歉道:“失礼了,失礼了,狄相爷恕罪,徐帅恕罪。”   他故作成熟的举动顿时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惹得堂内的氛围一时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郭烨突然狡黠一笑,问狄仁杰道:“狄相爷,您先前可是说晚辈若是看出您的身份,可是有礼物的,不知这话算不算数?” 第159章 旧事又重提   “自然算数。怎么,你可是有自己想法?”狄仁杰看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年轻人,眼神中尽是探究。   郭烨被他看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稍顿了片刻后,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道:“晚辈一直有一心愿,想要拜狄相为师,望狄相应允!”   说着他跪地就是一拜。倒是把旁的众人都给吓了好大一跳。虽然郭烨想要拜狄相为师的念头久已有之,只是众人都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这般的场合,如此直接的就说了出来。   狄仁杰显然也被郭烨突如其来的请求搞得愣了片刻,随即与徐有功对视了一眼后,笑道:“快快起来吧。老夫这把年纪了,也无甚可以教你的了。反倒是你等少年郎青出于蓝啊。”   听到狄仁杰如此说,郭烨虽还低着头,众人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似是颓然泄了气一般,只是跪地的姿势没有变。   狄仁杰见他还不起来,索性自己起身,上前两步将郭烨扶了起来,继续道:“不过,老夫虽不收徒,你我却可做个忘年交。如有什么与查案有关的事,尽可与老夫商榷。郭烨小友,你觉得如此可好?”   堂堂狄相爷都如是说了,饶是郭烨脸皮再厚,也不得不红着脸起身了。   “你这个‘礼物’不作数。老夫给你们换一个吧。你们这一卫不良人,功劳赫赫,老夫自会提请吏部,将你们的品级统统擢升一级。以酬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辛劳!”   狄仁杰的这个“见面礼”,对郭烨而言,虽然不尽如他意,但是心中依旧还是欢喜的。   人在仕途,多少会有些青云直上之念。不过不良司衙门以维持公义为宗旨,真要论起升官发财,却不是个好去处。   就好比郭烨他们入门就是最低的从九品下不良人,到如今也从未晋升过。   而任斗牛、梁得尚等世代不良人,在不良司中混迹了半辈子,也只得了一个从九品上。   就连纪青璇这个不良尉,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   他们这一卫人马的官服,放眼望去,虽然颜色深浅不一,却是一水的青绿之色。   如今狄仁杰承诺为他们官升一级,无疑是让他们在仕途了大大的进了一步,省去了多年的苦熬。   “多谢狄相爷!”   纪青璇等人齐齐作揖致谢。   看到郭烨他们这些年轻人欢喜,狄仁杰和徐有功也是相视而笑。不过徐有功到底是他们的上级,甜枣给过了,棒子还是要敲打一下的,便训诫道:“狄相爷报请吏部为尔等升官,是朝廷对尔等过往成绩的嘉奖,务必要戒躁戒躁,争取再立功勋。莫要躺在过往功劳薄上懒散度日,若是让本官发现不良司中有此等尸位素餐之人,本官定不轻饶!”   这一番话就像醍醐灌顶,让本已有些兴奋过头的郭烨等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谨遵徐帅教诲!”   众人连忙恭声应下。   “嗯。”   徐有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先下去吧!本官和狄相爷尚有要事相谈。”   “属下告退。”   ……   也不知道是不是狄仁杰德高望重带来的错觉,郭烨总觉得,自从他回京之后,整个朝廷运转的效率都仿佛提高了不少。   就在狄仁杰拜访过徐府的第二天,擢升他们品级的公文,就从吏部下发到了不良司,顿时引得其他不良人好一阵羡慕。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高兴的。数日之后的,另一件事,却是让纪青璇麾下这一卫不良人,整个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   那日,一名来自李家的仆役,突然来到徐府,把李二宝给寻了回去。   见此情景,郭烨等人不禁相视而笑。   这会儿,他们哪儿还不明白——李二宝的爷爷李昭德终于回京复职了。   尽管只是监察御史一职,但李二宝这小子的苦日子也总算是熬出头了。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李二宝在跟家人稍稍团聚之后,居然隔三差五的还是赖在徐府。   “俺爷爷说了,俺已经是个大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蜷缩于长辈的羽翼庇护之下,俺既是不良人,自然要与你们同进退。”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年轻的脸上仿佛在发着光。   “好,二宝!”   纪青璇高兴地点头赞赏道,“从今日起,在这洛阳之中,少了一个纨绔,多了一个维护正义的男子汉!恭喜你!”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上前恭喜李二宝。   只有徐有功闻言不禁摇头苦笑。   纪青璇见状,忍不住上前问道:“义父,我们不良司中又多得一员猛将,您难道不高兴吗?”   “倒不是不高兴,只是这孩子的牛脾气,跟他爷爷简直如出一辙。”   徐有功温和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指了指李二宝,道,“你们许是还不知道吧?他爷爷复职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今日的朝会上指名道姓,将丽竞门的副门主皇甫文备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便是来俊臣都险些没沉住气,出来跟李御史当庭对质!”   郭烨等人听得目瞪口呆,错愕之余,却又颇觉解恨,追问道,“李相……不,李御史究竟骂了皇甫文备什么?”   “酷吏佞臣,祸国殃民,滥杀无辜。”   徐有功道,“你道骂丽竞门还需找何理由么?他们做的哪一件,不够千夫所指,怨声载道?只是本官却是未曾想到,李御史左迁南宾县尉的这些日子里,居然也未忘了关注朝堂之事,所叱之事,所举之罪,句句在理,便是以皇甫文备的诡辩之才,也被他骂得焦头烂额呢!”   “痛快!太痛快了!”   郭烨击节赞叹道,“想不到朝堂之上,也有李御史这种性烈如火的豪杰!骂得真是太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李二宝胸膛挺得更高了,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徐有功见状,更是无奈。他知道这些年轻人还不懂朝堂争斗的波诡云谲,过分刚烈乃是取祸之道。只是李昭德也是为官多年的老臣了,这个道理不会不懂。他究竟为何一回来就要一意孤行,把矛头指向丽竞门,甚至为此不惜彻底撕破脸皮,便是徐有功也有些看不透。   而就在这种带着丝丝隐忧的欢乐之中,这一日,郭烨忽然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郭副尉,奴家今日冒昧来访,正是要谢过阁下对我妙韵阁上下数十口人的活命之恩。”   徐府的大厅中,一个无限曼妙的身影,对郭烨盈盈下拜,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和仰慕。   “秀嫣都知?”   郭烨一脸的意外和尴尬,看着秀嫣都知,道,“这些都是郭某身为不良人的分内之事,当不得你这番大礼。”   自打查清了寒萼的所作所为,证明了秀嫣都知的清白,他就再未去过羽林狱,反正放人的事宜,自有章程操作,无需他出面。但他却没想到,今日秀嫣都知竟然亲自登门拜谢了,顿时措手不及。   其他人见此情景其实也都十分意外,但人家找的毕竟是郭烨,有他挡在前面,自然一个个都是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郭副尉不必客气,称呼奴家秀嫣便可。”   秀嫣继续道,“且不说郭副尉为我等洗清了身上的污名,便是最初,若不是您拦下了丽竞门,我等恐怕早已变作冤死的鬼物了,哪儿还有沉冤昭雪的一日呢?”   郭烨闻言不禁苦笑,不过秀嫣说的其实也没错,他算下来的确是救了好些人命。   当下他也不再矫情,笑呵呵地问道:“行,秀嫣娘子的心意郭某领了。不知此番特意前来是……?”   他见对方道谢完之后迟迟不走,就心知肚明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见他问起,秀嫣脸上浮起一抹嫣红,但马上落落大方道:“还有些日子便是端午百草之会,奴家想请郭副尉与奴家同游百草会,不知郭副尉可有闲暇?”   她虽身在秦楼楚馆之中,但素来卖艺不卖身,寻常公子王孙便是想见她一面,也需散尽千金,这般主动邀请年轻男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郭烨闻言一阵诧异,他本来就惦记着秀嫣房中的“艮”字戒,只是想着对方刚刚脱了牢狱之灾,戒心必然很高,才暂时克制了下来。却不料此时对方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好,连怎么接近对方的借口都不用找了。   沉吟了一下,他果断点头,拱手做了一揖,道:“既然秀嫣娘子有此雅兴,郭某自当奉陪到底。”   秀嫣本还有些忐忑,见他满口答应,顿时笑靥如花,道,“那奴家便在妙音楼中恭候您的大驾了。”   “郭某必当准时登门拜访。”郭烨道。   秀嫣这才满意地告辞离去。不想刚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转身向着郭烨道:“今日洛阳街头流出一则流言,不知郭副尉知否?”   “是何流言?”郭烨皱眉问道。讲真,现在的他听到“流言”二字,眼皮都会不自觉地跳动。   “该流言道:昔年女皇将牡丹贬到洛阳邙山。今次,牡丹节后依旧是女皇下令赐死牡丹,以慰前线将士亡灵,举国同哀。”   “这……”郭烨闻言,不由地回头看向后边的纪青璇等人。但是显然她们也都未有耳闻。   “这流言不是郭副尉所为?”秀嫣看着郭烨一脸茫然的样子,却是有些惊讶。   “不是。借郭某十个胆,也不敢编排女皇陛下。”   秀嫣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翩然而去了。   “这莫不是狄相爷的手笔?真真好手段啊!”郭烨目送秀嫣离开,嘴上的话却是所给身后的众人听的。   不想身后全场死寂,半晌,才听见纪青璇幽幽开口:“美人如玉,平步青云,郭副尉也不遑多让。” 第160章 蜕变的利剑   “我……”   郭烨张嘴下意识地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抹苦笑。   他这才想起,关于义门和自己身世的话题,他从未与众人交过底,以至于此刻就算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而不等他想出更合理的说辞,纪青璇已经转身离去,其他人则笑呵呵地露出了促狭的眼神。   “天可怜见,我真没别的心思。”郭烨只差没赌咒发誓了。   可惜他的话根本没人信,任斗牛这个大嘴巴更是一脸同道中人的表情,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明白的,老弟啊!绝色当前,是个男人都不会有别的心思的,有一个心思就够了嘛!不过你这艳福,可比老哥哥我要好太多了啊!”   “……”   郭烨一脸无奈,只觉得越描越黑,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所幸离端午还有些时日,他倒是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思索,该怎么向大家澄清这件事。   不过就在不久之后,一封从北都晋阳而来的书信,让他的苦恼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徐副尉又来信了。”   纪青璇把众人召集到一起,看着摆上案几的信笺,面色凝重。   郭烨还没看信的内容,光是看到信笺纸,心中顿时就是一“咯噔”,在那信纸之上,他赫然看到了点点已经发黑的印记,看那形状,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滴落上去的血!   他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徐问清受了伤,连包扎都没完成,就提笔给他们写信的情景,那血从伤口中滑落,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眼前的这张信笺上……   “徐大哥的信上说了什么?”他一把抓起信笺,但眼睛却是望向纪青璇。   毫无疑问,纪青璇收到信之后,应该已经抢在他们之前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你们不用担心,徐副尉在信里说了,他们在北都调查的时候,的确是遭遇了不小的风险,但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安全了。”   “具体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烨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宽慰而放松,继续追问道,“莫不是又有人截杀他们?还是上次那伙人?”   “是被人截杀了,不过这一次却未必就是上一伙人。”   纪青璇答道,“他说这一次对方下手十分狠辣,江湖气息浓重,各种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算他们已经十分警惕,还动用了世代不良人在北都的底蕴,也差点失了风。最后多亏了我们的一位故友仗义相助,才保得有惊无险。”   “故友?”   郭烨一阵诧异,他实在想不起,自己等人在北都那种从未去过的地方,会有什么故友。   纪青璇也没卖关子,道:“是裴旻。他似乎正在途经北都回洛阳的路上,恰好遇上了徐大哥他们被神秘人物追杀,便出手相助,后来互通了姓名才知,原来彼此有旧。按徐副尉信上所说,裴旻当时大发神威,连杀对方高手十数人,若不是要回护受了伤的徐大哥,恐怕对方一个都跑不掉。”   郭烨闻言大吃一惊,连忙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纸,找到相应的描述。果不其然,徐问清在信中对裴旻的剑术推崇备至,仅仅只是看信上文字,当日的刀光剑影就仿佛跃然眼前,令人惊心动魄。   “这小子的剑术,是不是又变高了……”郭烨喃喃自语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张小萝听了两人的对话,笃定道,“以他的天分,又经历了沙场洗礼,剑术想不提升都难啊!”   在剑术一道上,在场的人中,却是没人能跟她相提并论的,因此她怎么说,众人也就怎么听了。   只是郭烨想起王孝杰,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叹道,“可惜他剑术提升的代价,实在是太过惨重了啊!”   “他不是要去刺杀苏宏晖吗?怎么跑去北都了?”任斗牛忽然大大咧咧道。   “慎言!”   纪青璇瞪了这个大嘴巴一眼,“裴旻的去向,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如今陛下已经宽宥了苏宏晖,莫要胡言乱语,给裴旻招来麻烦。”   当日王无择回京之后,一力陈情,向陛下讨到了诛杀苏宏晖的敕旨。然而后来他们却是听说,使者未至前线,苏宏晖就已经戴罪立功,杀了孙万荣所在部一个大败亏输,将功折罪,保住了性命,之后便启程回京请罪了。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却是从未听到苏宏晖遇刺的消息,想来应该不是他们揣测有误,就是裴旻并未寻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等等!”   郭烨突然想到了什么,猝然一惊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在军营中戒备森严他不好下手,那他会选在什么地方行刺?”   “难道说……”   纪青璇得了他的提点,也瞬间反应过来,“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苏宏晖此时已经回京了,觐见过陛下之后,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必定会被解职,没了士卒的护卫,他还能逃过裴旻的刺杀吗?”   郭烨霍地站了起来,但直到站起来之后,他才猛然醒悟,就算自己等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又如何呢?   去通知苏宏晖?让他埋伏裴旻吗?   先不说裴旻本就是在场之人的好友,就说苏宏晖害死了王孝杰,郭烨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去救他?怎么可能!   可身为不良人,在明明察觉了一场即将发生的刺杀时,却又袖手旁观,这也让他们觉得,似乎并非正道。   内心的仇恨和渴望,和肩上属于不良人的职责,从未如此刻般剧烈冲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备受煎熬。   在这样的纠结中,整整两日,郭烨等人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之中。直到第三日上,不良令薛讷终于传来命令,让陆广白即刻前往不良司衙门。   “薛不良令单独找小陆是何意?”不良司衙门公事房外,郭烨几人遥遥看着陆广白走进去,低声窃语道。   纪青璇没有说话,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公事房的门。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陆广白神情肃穆地携着一卷卷宗从内里走了出来。   “小陆,出什么事了?”郭烨第一个迎了上去。   陆广白停了停脚步,往公事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搭话,只摇了摇头就径直走出了不良司衙门。   郭烨当即明白了陆广白的意思,既然薛不良令单独找的陆广白,就表示这事儿与他们几人的无关。这时候陆广白自然不好正大光明的直说。也怪他自己嘴比脑子快。   几人跟着陆广白默不作声地出了不良司衙门,就见陆广白一人站在街角。待他们都跟了上来,他转手就将薛不良令给他的卷宗递了过来,只见卷宗上打头就写着一行大字:“万岁通天二年四月廿七,前左羽林将军、清边道行军副总管、屯营大将军苏宏晖于宅邸遇刺身亡……”   “此案乃是确凿无误的凶杀,由洛阳县衙全权处理。不过苏宏晖死相过于奇特,洛阳县衙那边自认处理不了,在县尉陆象先的建议下,将我借过去一用。”陆广白三句两句就将事情给讲明白了。   “死相过于奇特?”   纪青璇和郭烨对视一眼,问道,“具体怎么个奇特法?”   “凶器穿心而过,伤口薄如血线。”陆广白照直答道。   听到这里,郭烨心中原本只有七八成把握的猜测,现在已经彻底得到了证实。   “好了,这下彻底不用纠结了……”郭烨猛然吐出一口浊气,“走吧我们陪小陆一道去看看吧。”   “这不合适吧。人家只说借用陆副尉……”纪青璇心有疑虑。   “无妨,你且看着吧。”郭烨却是个脸皮厚的,也不废话跟着陆广白就往洛阳县衙去了。   纪青璇心里也着实想知道这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无法也只能跟着同去。   ……   等到了地头,陆象先似是早就料到了郭烨等人会一起来,自个儿虽然不在,却事先就安排好了人手等候。故而驻守县衙门口的衙役见到他们一伙人,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意外的神色。不仅客气地将他们引进了门,还将他们都带去了县衙的仵作房。   “我就说陆县尉不会介意我们一同来吧。”郭烨故意快走了半步,在纪青璇的耳边低声道。   “他不仅不介意,似是还早有准备,这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小陆原本就是我们这一支的人。他跟不良司借用仵作,且指名道姓地借用小陆,怕是醉温之意不在酒咯。”郭烨狡黠地笑道,“咱们这位陆县尉不简单。”   “哦?”纪青璇细细回味了一下郭烨的这句话,道“你是说,他面上说借小陆,实际就是想要借我们这一支的人帮他查案?”   “对咯!”   “若要借助不良司的力量查案,直接将案子呈报不良司衙门不就得了。这弯弯绕绕的。”纪青璇不解。   “呵,纪不良尉,官场之道这陆县尉却是比你懂啊。你道如今是什么时候?牡丹案悬而未决,不良司哪有这闲工夫管其他的案子。再者说若是什么案子都由不良司管了,还要这县衙作何用。可是单借个仵作就不同了,只要薛不良令点头便可。这陆县尉的父亲与薛不良令同朝为官,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纪青璇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置可否。   很快一行人就在洛阳县衙的仵作房里,见到了卷宗上被描述得神乎其神的苏宏晖的尸首。   至此,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洛阳县衙想要在这个特殊时期拐弯抹角地寻求不良司协助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那苏宏晖确实死状恐怖。   这恐怖指的不是他的死相狰狞,相反的,他的神情除却有些错愕外,并无半分痛苦之色。全身上下,仅心口处有一道伤痕,这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伤痕。伤处的肌肤上只隐隐能看到一条寸许长的红线,却半滴鲜血都没有流出来,伤口附近的衣襟干净如新。   “小陆。”郭烨喊了一声。   尽管心中已经有谱,但基本的勘验还是要做的。   陆广白上前看了两眼,就道,“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顿了一顿,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跟上元节他一剑毙杀牯牛的手段如出一辙,不过更加凌厉了。”   “所以……基本能判断是他了?”   郭烨问了一句,但马上就又摇摇头,自己收回了这句话,改口道,“我们还是再问问其他人吧。”   随后,从洛阳县衙对苏府仆役做的问询记录中,他们得知了前晚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经过。   和所有人想象的暗杀不同,那个疑似裴旻的刺客,虽然也蒙了面,但却并非趁夜而来。他竟是在日头西斜的时候,公然打上门来的。   那也正是王孝杰以身殉国的时辰。   当时,苏府中的仆役和护院,没有一个人是他一合之敌,全部被一招放倒。   然后,那人就在重重包围之中,暴起一剑,刺穿了苏宏晖的心脉,为王孝杰报了仇。   “总算他还有点理智,没有对其他人也痛下杀手。”纪青璇道。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其实隐约是在为裴旻开脱了。   不过她也没说错,除了苏宏晖这个祸首,苏府中的其他人都只是被击倒,连轻伤的都没有多少。契丹一战之后,裴旻的剑术果然愈发高超,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妙境。   “可他这样的行为,未免太嚣张了一点,这简直是对公门的挑衅啊!”   陆广白蹙眉,“就算我们不拿他,迟早也会把其他衙门里的人惹出来。到时候,他一样插翅难飞啊!”   “嚣张什么……”   郭烨冷笑,“他不蒙了面吗?”   “可是……”   “好了,不要可是了,凶手是谁,我们心里都有数。”   郭烨一摆手,打断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办?将我们所知告诉洛阳县衙,让衙门抓他吗?还是假装视而不见?” 第161章 情与法两难   “这如何是好……”   郭烨的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个刺杀苏宏晖的蒙面刺客就是裴旻,这一点旁人不清楚,但他们几人却都心知肚明。   而郭烨现在这般问,就只差没有明确问他们到底是抓还是放,是擒拿还是包庇了。   “什么如何是好?难不成俺们还真要去抓他吗?”李二宝最是不忿,直接问道。   他在心里,从来就没有把擒拿裴旻这件事,当做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   而和他意见一致的还有张小萝,两小只的年纪,注定了他们是会把感情置于法理之上。   “我也不要去抓裴小弟,他是个好人。”张小萝认真道。   “不行!这是徇私枉法!万万使不得!”   纪青璇闻言立刻激烈地反对道,“女皇陛下既然已经赦免了苏宏晖的罪责,那他就是罪不当死,现在裴旻杀了他,便是触犯了大周律法。何况就算苏宏晖自有取死之道,也该由大周律法来审判,不能由他私刑惩处。如今我们也是一样,他犯了法,我们身为不良人,就不能假装视而不见!”   她虽然也挺喜欢裴旻这孩子的,但身为不良人的责任感,却让她觉得此例绝不可开。   “可苏宏晖害死了王大将军!”   张小萝指着苏宏晖的尸首,语气激动地争辩道。   “我已说了,国有国法,若是因为苏宏晖有罪,其他人便可对他肆意杀戮,那要律法有何用!”纪青璇道。   张小萝听她这么说了,倒是没有继续争辩,不过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其实并不服气。   这时候,李二宝又提出了另一个碍难之处:“再说了,我们也打不过他啊!”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纪青璇瞬间语塞。   她原一心只顾着维持大周律的尊严,却忘了要不要依法是一码事,可具体有没有能力执法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以裴旻的身手,莫说一个洛阳县衙了,便是他们几个,裴旻若是有心反抗,包括张小萝和李二宝在内,没有一人能是他的对手。   打都打不过,还谈什么擒拿归案?这不是说笑吗?   眼看着讨论陷入了僵局,郭烨终于苦笑着开口了,却听他道:“打不打得过暂且按下不提,郭某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我一言?”   “有话快些说吧。”纪青璇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希望郭烨够机灵,能够解了这情与法两难的僵局。   “嗯。”   郭烨微微颔首,斟酌着说道,“现在我们认为刺杀苏宏晖之人是裴旻,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一个猜测……”   “可这样子,除了他,还能有谁……”张小萝天真道。   “猜测就是猜测!于我们而言,一切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哪怕它再像真的,也不能当真!”   郭烨“义正词严”地教育了张小萝一番,才接着道,“我们猜裴旻是这个刺客,不过是因为我们与他是旧识,我们了解他。而纪不良尉方才也只是说身为不良人,不能因私废公。可若是没有实据呢?”   纪青璇一震,蓦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案子就是案子,衙门秉公侦办,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我们就当从没有交过裴旻这个朋友,这也就不存在因私废公、徇私枉法这回事了吧?如果查不出来,那是侦办之人能力不够。可若真要查出来了点什么,那按律照样该抓人抓人,该怎样怎样。”   他轻笑了一声,“况且,你们莫要忘了,我们只是陪小陆顺道来看看,这案子可不归我们管!小陆,你说呢?”   “陆某只管验尸,不管破案。”陆广白依旧是那股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样子,却正说到了郭烨心坎上。   “此计大妙!”张小萝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纪青璇愣了半晌,最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两全的好法子,微微颔首道:“那便照郭副尉的意思办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陆广白将其所写尸格呈送洛阳县衙,今日这功夫便是完成了,后续若还有需要,洛阳县衙自会找人再来寻陆广白。   至于陆象先那头,郭烨等人本就不是直接参与调查之人。任凭他明示暗示,郭烨能看出来的东西就这么多,能够提供的“帮助”自然也是有限的。这里也不得不赞叹一句,裴旻的手脚确实做得干净利落,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指向他身份的蛛丝马迹。   至于说跟着凶手离开的方向追踪,这件事洛阳县衙的人早就去做了,可惜、或者说可喜的是,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能够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可不是普通衙役就能追踪得到的。   这日之后陆广白又去过一次洛阳县衙,郭烨等人装模作样的也跟去看了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当然,在他们铁了心没有实据不做任何表态的情况下,这样拐弯抹角的“帮助”注定是无效的。   平静的日子,就在这样一种虚假的忙碌中,如水般飞快流逝,一晃就来到了端午节当天。   这天一大早,纪青璇和张小萝就在手腕上佩戴起了五色丝线编成的彩带。这种由红、黄、蓝、绿、白五色丝线编织成的彩带,被称为“长命缕”“五色缕”“续命缕”,据说带之可以防止被恶鬼纠缠,且有延年益寿的寓意。   郭烨犹豫了一下之后,也向徐府的管家要了一根,因为大周沿袭唐朝的礼制,也有在端午这天互赠礼物的习俗,他既答应了秀嫣都知的邀约,却是也不能免俗,打算将五色缕作为赠送给秀嫣都知的礼物。   他这个有些小家子气的行为,自然又招来了纪青璇和张小萝的白眼,可等郭烨走了之后,二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人秀嫣都知好歹还有一根五色缕呢!她们呢?连一根绳子都没有!   “哼!小气的郭大哥,回头一定要让你好好出回血,不然难解本郡主的心头之恨!”张小萝气鼓鼓地发狠道。   纪青璇也咬着一口小白牙,神情恨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烨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两个小女子惦记上了,来到街上的他,看到的是一片节日的欢乐氛围。   端午于周人而言算是一个比较盛大的节日,其起于南方的百越族,却发扬于投江殉国的屈子。这么多年传承下来,民间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节日习俗,吃角黍,观傩舞,把驱邪和缅怀先贤完美地统和在了一起。   其中有两项非常值得一提的民俗,一是端午龙舟竞渡。当龙舟竞渡开始时,乐师会奏鸣古老的祭祀乐章,船夫唱起高亢激越的船歌,来自伊水和洛水的歌声,即使在城中也能清晰地听到。   除此之外,周朝百姓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娱乐,就是斗百草。斗百草也称斗草,是一种以花草名相对的游戏。其实平时也有人玩,只是在端午这天尤其盛行。   斗百草分为两种,一种是“文斗”,一种是“武斗”。   斗百草最先是从“武斗”开始的。“武斗”即采一些有韧性的草或花打成结,双方互套,然后再拉,谁的花草先断了,谁就输了。   武斗成本低廉,简单易行,是个连总角小儿都可参与的活动。   而武斗分出胜负之后,“文斗”登场,这可就是贵族的娱乐了。   说白了,所谓“文斗”,就雅致得多了,大家把自己收集的各种花草都带来,然后一人报一种花草名,另一人拿出另一种花草并对答花草名称,一直“斗”下去,直到最后见分晓。   这种“文斗”,结果大都是谁收集的花草多,种类齐全,谁就能报到最后,也就是赢家。   许多人为了收集到更多的花草,常常要寻遍山川草野。能在文斗场合露一露脸的,不是平日对花草真个喜爱的,就是那些财大气粗,可以雇人漫山遍野寻觅奇花异草的,总之这样的比斗,已经与平民无涉了。   郭烨原是个粗人,自然不甚关注这样的活动。但是今年难得受秀嫣都知的邀请,参与这斗百草的盛会,他也是提前悄悄恶补了一番这文斗的玩法。   今次百草会的地点就设在妙韵阁,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秀嫣都知的妙音楼前。大周本就民风开放,这一日更是如此。不论男女,皆可一观这百草会。   以秀嫣都知花魁的身份,哪怕遭遇了一场风波,但只要洗净了冤屈,依旧是这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故而这斗花斗草的活动,除却引来了不少真心“斗草”人士外,还引来了不少想要一睹佳人风采的多情少年郎。   “哼,一群土包子,哪儿见过什么真正的奇花异草!”   郭烨在赶往妙音楼的路上,看着众多达官贵人的仆役搬着一盆盆花草鱼贯而行,忍不住在心中恶意地想道,“要是小陆在这里,随便拿出一种奇花来,都足以让你们自惭形秽!” 第162章 端午斗花草   郭烨是在无数男子杀人般的眼神中被云袖迎进妙音楼的。   “郭公子请,秀嫣都知早已久候了。”   进门之后,云袖含情脉脉地望着郭烨,却又恰到好处地矜持着自己的仪态。   须知郭烨长得虽不算绝顶英俊,但模样也算周正,今日休沐虽没有穿不良人的官服,但是自有英武之气油然而生。加上他对云袖而言,就是救她出苦海的盖世英雄,格外殷勤也是有的。   不过她深知今日郭烨乃是她主子的贵客,凝望两眼之后,就将他带上了妙音楼。   再次来到秀嫣都知的妙音楼,郭烨看到曾经因为丽竞门搜捕而显得凌乱的房间,现在已经被整理得焕然一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非檀非麝,却能沁人心脾。   云袖跟着秀嫣都知多年,最是会察言观色,见郭烨似是在探究这房内的香味,自觉道:“这房中用了降真香,乃是用降香树的树根、树干处的树心炮制而成的香料。这种香焚烧时香烟笔直,可通神,故名。我家都知很是喜欢这香气呢!”   郭烨闻言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只见一身月牙白轻纱阔袖罗衣的秀嫣都知从妙音楼的内间走了出来。许是为了应景,秀嫣今日梳了一个华丽的双环望仙髻,却只在侧边缀着两朵石榴花,其他再无多余配饰。偏偏就是这火红的石榴花,映得她整个人格外的柔媚婉转、温贤雅致,竟比郭烨初时在洛阳街头看她跳花神舞时更加的动人。   看得郭烨竟有些丢了三魂七魄之感。不待郭烨回过神来,秀嫣就已经伴着一阵香风,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俯身福了一福,道,“公子终于来了,奴家已经恭候多时了。”   郭烨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失态,回了一礼,笑道:“秀嫣娘子,不唤郭某的职衔,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昔日公子是官,我等是囚,公子亦是我等的救命恩人,自当称呼您为副尉以示恭敬。如今公子来奴这妙音楼,来者是客,是友,且并非为了公事,岂有继续以副尉呼之的道理?”秀嫣垂眸浅笑,侃侃而谈道。   “你分得倒是清楚,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郭烨想起自己登楼时的大场面,不禁失笑,“也罢,久闻秀嫣娘子这妙音楼非王孙公子、千金豪客不可轻登。今日郭某这市井泼皮便也来品鉴一番,还盼秀嫣都知莫要嫌弃才是。”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   秀嫣眼波流转,似嗔似怨,道,“旁人便是许以千金,在奴家这里也不过是外人罢了,如何能与公子的活命之恩相比?公子莫要再嘲笑奴家了。”   郭烨从善如流,“是郭某失言了。”   他却是不得不如此,秀嫣在牢中给人刚烈无比的印象,此时回到妙音楼,方才显出自己颠倒众生的妖娆一面,一颦一笑,都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勾去,郭烨虽自问定力不凡,但若再让她这般调笑下去,怕也难得坐怀不乱。   “那可得罚酒一杯了。”   秀嫣走到一旁的酒案旁,水葱样的手指轻抚着案上酒壶,问道,“江南水乡的兰陵醉,西域大漠的三勒浆,剑南的烧春酒,长安的郎官清酒,浔阳的湓水酒,不知郭公子想饮哪一种?”   郭烨听得瞠目结舌。   天可怜见,这些名酒里,他就只喝过三勒浆和烧春酒,还是托了办案的福,至于其他各种酒水,他哪里明白其中的许多道道。   当下他只得讪讪一笑:“客随主便。”   “那奴家便自作主张为公子满一杯兰陵醉了。此酒入口绵软,却意韵悠长,正如江南水乡之春色,令人回味无穷。”   秀嫣端来两杯青碧可爱的酒水,放在郭烨面前,敬道,“请郭公子品鉴一二。”   她拿出了招待王孙公子的待遇招待郭烨,可惜郭烨盯着杯中荡漾的青碧涟漪,却是如坐针毡。   他来此不过是为了艮字戒,并非为了享乐,可秀嫣都知如此热情,反而搞得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此事了。   两杯酒下肚,他才想起来自己还给人带了礼物,慌忙从怀中掏出那条五色缕。秀嫣见郭烨竟带了礼物给她,很是惊喜,宝贝似的拿着这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五色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藕臂轻抬,示意郭烨帮她系上。   郭烨笨手笨脚,废了大好一番功夫这才将五色缕缠在了美人的臂上。   “奴家多谢郭公子了。”秀嫣手抚着臂膀上的五色缕,对着郭烨又是盈盈一拜。   被她这样一说,郭烨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好在秀嫣善解人意,并不多取笑他,只乘势向他提出共赏百草会的邀请,也算是解了郭烨的窘迫。   郭烨闻言忙不迭地应允,与她并肩走到了妙音楼的回廊上,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俯瞰整个百草会的全貌。   这时百草会的“武斗”环节已经接近尾声。场下开始支起轻纱帷幕,而参加文斗的公子王孙们也已陆陆续续地指挥着仆役,把自家参赛的花草搬上场来,一时间,妙音楼下芳香扑鼻,异彩纷呈。   “这斗花草,为何要如小娘子出游一般,支帷幕?”郭烨不解地看向秀嫣问道,“还怕人看了去不成?”   “郭公子有所不知,每年斗百草,各色人等都有,自然也有那不想显露身份之人。故而阁内就专门设了帷幕,也好便宜行事。”   “这妙韵阁倒是想得周到。”   郭烨不由赞叹道,突然他话风又一转,“秀嫣娘子这妙音楼前,怕是十天半个月不用再安排仆役清理杂草了,剩下了好大一笔花销啊!”   百草会的武斗虽是游戏,但胜者也有机会获得秀嫣都知的青眼,因此就地取材的参赛者们,几乎把整片草地都给拔秃了。原本绿油油的地面上,此时但凡稍微坚韧些的草叶都被拔走,露出斑驳的新土,也难怪郭烨会发出如此的感叹了。   秀嫣闻言,也不禁媚眼含羞的掩口一笑。   以往来她这的男子,莫不卖弄风雅,以求得到她的青睐。哪有像郭烨这般有趣的,却是少之又少。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下方无数双眼睛嫉妒的目光中,观赏着百草会的文斗。   “若依往年的惯例,除非真的出现来自域外的奇花异草,否则最后的胜负,还是要着落在各家收集的花草种类上,毕竟在这洛阳附近,名花亦有数,斗了这些年,大家早已知根知底了,就看谁家更能下大力气去收罗罢了。”秀嫣也知郭烨不懂这些,轻声细语地介绍道。   “那对秀嫣娘子来说,这百草会岂不是很无趣?”郭烨笑问。   “那可不是嘛!”   云袖仗着一张伶俐的小嘴,在旁边嘀咕道,“我们娘子可是这洛阳城中有名的花魁,人比花娇,这些浪荡纨绔想靠着花草就赢得她的芳心,怎么可能?”   “丫头这张嘴真真是讨嫌。平时私房话也就罢了,如今有客在也如此不知轻重。”   秀嫣状似责怪地瞧了云袖一眼,对郭烨抱歉道,“这丫头被奴家宠坏了,失礼之处,郭公子莫要见怪。”   “无妨,云袖娘子这话也不无道理。”郭烨一笑,一句话说得秀嫣红霞上脸。   “本来就是嘛……”   云袖还不服气,嘀咕道,“要说配得上我们家小姐的,也只有郭公子这般的青年才俊。”   她这一句话,却是把郭烨都说得尴尬了。   还是秀嫣自怜身世,对着云袖道:“莫要再胡说了,我们如今看着风光,也不过是靠着大家赏脸罢了。若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生了骄慢之心,怕是祸患已不远矣。须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到时便是郭公子,也未必能再救我们一次!”   郭烨闻言,不禁又对秀嫣高看一眼,能在满城贵公子的追捧下还保持清醒,这秀嫣果真不是寻常女子。   只是看着云袖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于心不忍,连忙打圆场道:“这些道理想必云袖娘子都是懂的,也不至轻慢了谁。秀嫣娘子莫要忧心了。看花!看花!”   秀嫣这才再三告罪,与他并肩赏玩起下方的花草来。   而这时,下方场内的花草文斗也如秀嫣都知预测的那样,局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许多只满足于搜集洛阳周边花草的王孙公子,纷纷遗憾地败下阵来。不过在满地雷同的普通花草中,却有两位尚未露面的参赛者奇峰崛起,渐渐把其他人的风头都给压住了。   “咦,想不到今年百草会上,竟会有如此多的奇花异草出现,而且皆是分属两人。”   秀嫣看着下方不断搬上来的花草,凝神细看了一会儿道:“今岁百草会的胜者,怕是右边这位了。”   “何以见得?”   郭烨虽然对花草涉猎不多,但陆广白却是酷爱此道,他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些兴趣,此时忍不住凑趣问道,“郭某倒是觉得,左手这一方拿出的花草数量,明显压过了另一方呀。”   “不,并非如此。”   秀嫣摇头道,“双方的花草虽然都是异种,不过左手花多的一方,拿出的大是来自北方新罗国的名花,在中原虽然珍稀,但有心搜罗,总还是能搜罗到一两株的。右手那一方却是不同,其花草的数目虽不多,但株株都是难得一见的绝品。每一次都能给人惊喜,奴家却是更看好他。”   “原来如此。”郭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场下的双方似乎斗出了真火,奇花迭出。   当以新罗花草为主打的一方终于百花尽出之后,另一边也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伴随着一阵扑鼻的异香,一株花色殷红如血,每枝七叶,每叶七尖的奇花,在一片惊叹声中,被人传递了上来。   “这是何花?”   看到这株血色奇花,秀嫣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便是以她的见识,却也不曾听闻过如此奇异的花草。   她本是随口一问,也没想到真个得到答案,却不料忽听身旁郭烨长叹一声,声音怅然:“此花来自西域,名曰……”   郭烨话还未说完,楼下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七叶红。”   “七叶红?郭公子你也认识这花吗?”   秀嫣轻掩檀口,露出一丝讶色,虽然郭烨没有直接说出这花的名字,但是看他那样子就像是认识的。   “对,认识……七叶红,七叶红……”   郭烨尴尬地点了点头,正待再说话,忽见左侧一方的纱幔被掀起,一个手持轻罗小扇的绰约身影站了出来,指着对面的帷幕,娇声道:   “陆郎!原是你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不出来与奴家一见!” 第163章 儿女情丝长   “风十三娘?”   郭烨盯着那个站出来的美人看了几眼,突然无语地摇摇头,“还真都撞一块了。”   在看到那血色奇花时,他就知道斗花的其中一方,肯定是陆广白无疑了。   在苏瑞娜的团伙覆灭以后,也只有他手上才有可能保有一些达玛古嘎的种子了。以他对奇花异草的喜爱,会出现在百草会上真是一点都不稀奇,只是却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才把这些嗜食血肉的妖花给重新培育了出来,还从新取了个名字叫“七叶红”,倒是比“达玛古嘎”好记些。   而更让郭烨没想到的是,和陆广白对垒的另一方,居然也是他们的熟人。   风十三娘竟也出人意料的来了这儿斗花耍,而且还是暗中行事。   这才导致两人间出现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一幕,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旁观的洛阳百姓们,饱览了一场奇花异草的盛宴。   “十三娘子,久违了。”   陆广白被点了名,也不怯场,施施然地从帷幕后走出,朝着对面的风十三娘拱了拱手。   风十三娘今日的扮相却与往昔不同,一身烟霞色齐胸襦裙,配水绿色披帛,面上轻施粉黛,鬓角同样簪了一朵石榴花。看上去却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一抹俏丽。   此刻她以扇掩面,眼神幽怨地看着陆广白,埋怨道“陆郎,你都多久没来蓼风楼看奴家了?”   听到她火辣辣的表白,饶是陆广白的清冷,也不禁有些尴尬。   周围人更是没想到,来斗个草都能看到一出这样的好戏,顿时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又有人认出了风十三娘,场面瞬间变得更加火爆起来。   其实风十三娘来洛阳经营蓼风楼的这些日子,虽然还比不上秀嫣都知艳名远播,但洛阳的市井间,对这个八面玲珑的女掌柜也是早有传闻,不知多少男子对她垂涎三尺,却不料她似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陆广白被风十三娘连拉带扯,消失在了人群中。   郭烨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冷不防一转头,就看到秀嫣正含羞带怯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从陆广白和风十三娘身上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郭烨脑子里“嗡”的一响,然后就听秀嫣轻启朱唇,邀请道:“如今百草会已经告一段落,郭公子不知可有意与奴家共赴洛水之畔,观看龙舟竞渡的盛事?”   郭烨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在这秀嫣都知面前,自己就这般言听计从。反正,下一刻他就迷迷瞪瞪地跟着人家,乘车来到了洛水之畔。   相比起妙音楼前那场参与者多为少年郎君的百草会,洛水之畔就要热闹许多了。就见邻水处搭满了一座座彩楼,一路绵延数十里。楼中挤满了等着观看龙舟竞渡的洛阳百姓,男女老少皆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亏的秀嫣早早安排了妙韵阁的小厮来占位置,他们才能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挤出一席之地。   此刻,龙舟竞渡的赛程已经过半。“隆隆”的鼓声和助威声中,一艘艘龙舟在数十壮汉的用力划桨下,修长的船身划破江面,激起层层白浪,从洛水上疾驰而过,留下长长的尾迹。   激烈的竞渡,看得人目眩神驰,郭烨被节日的盛况所吸引,一时也熄了其他念头。   他在心中给自己开脱道:“那戒指被秀嫣都知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想必于她也是极贵重之物,如今交浅言深,不宜深问。倒不是先专心陪她看龙舟,待日后交情深厚了再问不迟。”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安心陪在秀嫣都知身边,两人共游洛水。   秀嫣都知在秦楼楚馆中生活了这些年,其实也是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伶俐人儿。之前的相处中,她早就察觉到郭烨的心不在焉,也感觉到了他对自己似有所求,早早在心里下定决心,只要郭烨开口,无论是何事,自己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却不料郭烨来了这洛水之后,竟仿佛下定了决心,安下心来游山玩水,其他事情却是一概不提。这让她在好奇之余,又生出了满心欢喜,对郭烨也是愈发的欣赏起来。   以郭烨的辩才,一旦按下了心事,那自然是妙语连珠,不一会儿就逗得秀嫣笑靥如花。   不过,就在两人的交往渐入佳境之时,前方的人群中,却迎面走出一对画中人儿般的男女来。男子一身锦绣玉衣,整个人皎如玉树、丰神俊朗,身旁的女子虽只一身素色短襦长裙,却也是云鬓花颜,娇俏间隐隐还透着英气,任是谁看了,都不禁要道一声“神仙眷侣”,但落在郭烨眼里,却让他瞬间神色一沉。   因为这对男女不是别人,赫然正是李梦白与纪青璇!   原来今日郭烨离开徐府,来赴秀嫣都知的邀约之后,陆广白和两小只也都各自找了理由离开府邸过节去了。这让纪青璇一时心中气苦不已。她平时的强势和精干,几乎让人忘了,她也是一名年轻女子,有着每个年轻女子都有的小心思。   偏偏在这时,李梦白又亲自上门,邀她来洛水之畔共赏龙舟,若是平日,她说不定会以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但今日她却是神思不属,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李梦白的邀请,直到两人来了洛水边,她才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可还不等她想好怎么办,冷不防却和郭烨两人迎头遇了个正着。几乎在郭烨看到她的同时,她也在人群中捕捉到了郭烨的身影。   纪青璇自己都不知为何,在看清郭烨阴沉脸色的那一刻,她心中陡地就一虚,下意识就想往远离李梦白的方向避去。   可是当她看到了和郭烨并肩而立的秀嫣,瞬间一股无法言说的烦躁就从她心底腾起,让她把自己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咬着嘴唇一步都没有挪动。   见到她的举动,郭烨的脸色愈发阴沉。   连秀嫣都隐隐察觉到这股古怪僵硬的氛围。   所有人中,只有李梦白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般,依然一脸灿烂的微笑,冲着郭烨拱手道:“郭副尉,真巧啊!想不到在这里都能遇上你!”   郭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也冲他拱了拱手,随后扭头对秀嫣都知说了一声“走”。   两人换了一个方向,和纪、李二人擦肩而过,挤进了喧闹的人群中。   整个过程中,他跟纪青璇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看着郭烨的背影渐渐被人潮淹没,纪青璇咬着嘴唇,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层蒙蒙的水雾。   她徒然感到自己和郭烨之间,不知在何时刻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再说郭烨在离开之后,心绪亦变得不宁,脸色更是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突然,他感到一只温暖的小手捏住自己手心,用力握了一下。他吃了一惊,扭过头,正好看到秀嫣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飞快地收回手,俏脸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郭、郭公子……莫要烦恼了……”   秀嫣从未如今日般觉得自己言语笨拙。   可是,就在刚刚,在看到郭烨阴沉的脸色之时,她下意识的就想要安慰他,然后鬼使神差就伸出了手去。   直到反应过来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大周女子虽然民风豪放,但这样的举动,也称得上一句“出格”了。   一时间,秀嫣也甚是羞恼,在心里不停埋怨自己鬼迷心窍,同时又忍不住偷眼瞧向郭烨,深恐他嫌弃自己轻浮浅薄。   不过郭烨却没想那么多,从秀嫣那一握中,他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温暖和感动,当下只觉得心中瞬间阴霾尽去,吐出一口浊气,把心中烦闷尽数压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秀嫣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笑搞得莫名,心中更生忐忑,忙问道:“郭公子缘何发笑?”   郭烨嘿然道:“我笑这江山如画,美人多娇。”   这近似于调戏的一句话一说出口,秀嫣都知脸上红霞愈浓,羞怯地低下头去。   郭烨见状,却是终于感觉到心怀舒畅。   他微不可察地回头看了一眼纪青璇所在的方向,接着赌气般微微躬身,做了一个彬彬有礼的“请”的手势,道,“值此佳节,郭某却是纠结于心中块垒,让秀嫣娘子扫兴了。若是秀嫣娘子不弃,不妨与郭某再游伊水,也算不负这良辰美景!”   “秀嫣不胜荣幸!”秀嫣喜上眉梢,掩口轻声应道。   “请!”   郭烨一伸手。   而就在他话音落定的同时,忽见一艘高大的楼船,从洛水上游缓缓驶来。船上起高楼三层,高数十尺,雕梁画栋,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也隐约可闻丝竹管弦之声从楼中传出。庞大的船身顺流而下,桨橹不动,可即使是掀起的余波,也让周围矮小的龙舟摇晃不已,纷纷避让。   “好气派的楼船。”   郭烨见状忍不住感叹道,“也不知是哪家贵人出行,居然有如此排场。”   秀嫣对这洛阳城中的王孙贵族,却是比他要更熟悉一些,凝眸看了两眼之后,轻声道:“若是奴家所料不差,应是太平公主殿下的座舰了。”   “太平公主?”   郭烨愣了一下。   这位殿下乃是当朝陛下的幼女,深受陛下和先帝的宠爱,在朝堂之上,也算是权倾一时的人物。想不到在这端午佳节,她不在宫中侍奉陛下左右,反而乘船来到洛水之上,与民同乐。   就在两人都以为这位公主殿下的船会直接顺流离开时,想不到她却是让船在岸边人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名内侍从楼船中走出,站在船头高声道:“近日公主殿下喜获一批西来眩人,值此佳节,愿与洛阳百姓同乐,诸位可一饱眼福!” 第164章 眩人献绝艺   “西来眩人?”   郭烨望着太平公主的楼船,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昔日在平康坊的酒肆中与那些个胡姬闲聊时,他就曾听说极西之地有眩人。其实就是从西方大秦或西南天竺远道而来的戏法师。这些人擅长一种名为“眩术”的旁门左道之术,能以幻觉迷惑人,使观者看到种种光怪陆离的奇诡之景。   这些眩人早在先秦之时就曾进入过中土,只不过遭到了排斥,一直到前朝大汉时才打着方士的名头兴盛起来,不过大多也只是为宫廷皇族进行表演,寻常人终生难得一见。   纵然以郭烨见识之广博,多年来也只是闻其声名而不见其真容,想不到今天来赴这秀嫣都知的邀约,居然能有此眼福。   连他都是如此,其他洛阳百姓就更是期待了,在万众瞩目的眼神中,几位胡人由内侍引着走上了甲板,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帮忙抬箱笼。   唐人惯以称呼番邦外族之人为“胡人”,但这几位胡人跟郭烨寻常所见的胡商又有不同,寻常胡商虽然也是眼窝深陷,但却是金发碧眼,肤色相对比较白皙,但这几位西来眩人中有几人,却是肤色黧黑。   “我等是来自拂菻和天竺的眩人,今日便由我们为公主殿下献上眩术绝技。”   为首那个穿着茶色翻领长袍的黑胡子眩人单手按胸,向船楼上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操着生硬的官话介绍道。   天竺之名,于大周的百姓而言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太宗皇帝时期曾有高僧西行求法,据说去的便是天竺。   而拂菻则远在西域更西,亦被称之为大秦或海西国。这些眩人怕是要经过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乌孙等西域国度才能来到大周。   黑胡子眩人说完以后,船楼上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似太平公主这种位高权重的天潢贵胄,自然不会跟几个优伶一般低贱的眩人对答。但郭烨知道,她的目光一定透过楼船的窗户,落在这几个眩人的身上。因为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所吸引,想看看传得神乎其神的眩术究竟有何神妙之处,公主殿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没有得到主人家的回应,黑胡子眩人也不失落,向身旁的内侍点头示意后,便自顾自地张罗起来,开始表演眩术。   随着他一招手,其他眩人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匣,从里面取出一张五颜六色的油彩纸来,彩纸之下,便是环状的竹篾。   一群眩人一拥而上,围着彩纸捣鼓起来,从郭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所以只能跟着其他人一样,就这么好奇地看着。   不消片刻,随着“嘿哟”一声呼喊,一众眩人合力把彩纸撑了起来,大家这才发现,那彩纸竟然是一条扎起来的巨大游鱼,随着眩人们舞动的动作,在楼船宽大的甲板上翩然游动着,栩栩如生。   “不就是舞彩戏嘛……”郭烨听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人低声嘀咕道。   他闻言也不禁在心中暗暗点头,舞彩戏,是很早就从南方掸国传过来的把戏,舞者身穿龙、狮、虎诸般彩扎,舞动起来,活灵活现,就是比起真实的猛禽猛兽来也是不逊色分毫。但说到底,这些把戏考验的也不过是舞者本身的身手,和传说中被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眩术,还是有不小差距的。   不过,还不等观者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忽然听见船上众眩人同时发一声喊,随即竟然举着那条彩扎的大鲤鱼,一跃跳下了滚滚洛水!   “啊!”   周围瞬间传来一阵惊呼的声音,靠近江边的游人更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扑,倚着彩楼的栏杆,目光在洛水上四处搜寻。   不过,下一刻,只听江中猛地传来“哗哗”的水声,浊浪拍岸之声中,竟还夹杂着一阵阵低沉却悠扬的龙吟。   “哗啦!”   一声巨响骤然响起,飞溅的水花几乎和楼船的桅杆齐高。   在无数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只见一条金光灿灿的黄龙突然从眩人投江的地方破开浪花,冲天而起。庞大的黄龙在迷蒙的水雾中摇头摆尾,一片七彩的霞光中,美轮美奂的仙山景色从它背后的水雾中浮现而出,宛如海市蜃楼,直看得众人目眩神驰。   刹那间,楼船之上龙吟声声,仙乐阵阵。长达十丈的黄龙蜿蜒飞舞,一直到弥漫的水雾渐渐沉降,夭矫婆娑的黄龙才像被抽去脊梁骨一样,飘飘荡荡朝着甲板上落去,随后龙身就地一滚,重新化作那几名眩人,等观者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把彩扎的家伙事收好,正朝着楼船和岸上的观众不断躬身行礼。   “好!”   一阵死寂过后,不知是谁猛地高喝一声。   接着,就像在人群中引爆了一桶大食火油,排山倒海的掌声和叫好之声,从人潮中爆发出来。   “不愧是传说中的鱼龙曼延,果真是模糊了仙凡的界线。难怪以大汉武帝那样的雄才大略,也会相信这些方士能为他求来长生不老的灵药了。”   “郭公子可是识得这戏法?”秀嫣问道。   “曾有耳闻,亲眼目睹却是头一遭。”   郭烨笑道,“此术名为鱼龙曼延,早在前朝时就已经传入中土。其实说得直白些,就是两个戏法,其一是由鲤鱼化黄龙的鱼龙变化之法。据郭某所知,曾有典籍记载,前朝大隋时有术士可使海鳞变而成龙,倏忽化作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跃日光。这还算场面小的,传说隋炀帝出巡之时,曾命术士施法,顿时满街波涛翻涌,龟鳖鱼龙满城游走,那个才叫壮观呢!至于另一个戏法,却是那借彩扎神兽之脊背,显化天宫盛景的把戏,称之为曼延。这西来眩人也算心思灵巧,居然能想到将两个戏法合二为一,当真不凡。”   “公子博闻强记,秀嫣佩服。”秀嫣凤眼半弯,柔声说道,听得郭烨心中又是一阵舒坦。   而在鱼龙曼延的大戏上演之后,眩人们又在船头甲板上表演了吞刀吐火的奇术。   尤其是一个名为“支离人”的戏法,看得周围的百姓都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黑胡子眩人“唰唰”几刀就把另一名站在甲板上的眩人斩成了几段,鲜血瞬间四溅,激起人群中一片惊呼,有胆小的小娘子,以披帛遮眼,却是不敢再看,更有不少人甚至嚷着要报官,其他人也纷纷面露不忍之色。   只是随着黑胡子眩人大喊一声“稍安勿躁”,然后拿来一个大木箱,往那堆尸块上一罩。   下一刻随着他在箱子上轻轻一拍,一个四肢健全的活人,竟又从箱盖上钻了出来,一阵手舞足蹈,惹得惊呼不断,而看他的眉目,正是刚刚那个被斩成了碎块的眩人!   “这……真是神乎其技!”秀嫣美目圆睁,轻掩着小口感叹道。   郭烨却是微微一叹,道,“难怪历代雄主一边搜罗眩人为自己表演幻术,一边又在民间禁绝此术。这等奇术,便是郭某看了也不禁心旌动摇,几疑为真仙下凡。若是被用于妖言惑众,的确遗祸无穷啊!”   秀嫣不禁一愣,强笑道,“郭公子这话未免有些言重了吧?”   “言重吗?不见得吧!”   郭烨抬起头,直视秀嫣,道,“说起来,秀嫣娘子此次囹圄之祸,起因不也是因为有人假托鬼神而作祟吗?假花神尚且能搅得满城风雨,若是这等离奇幻术也被用在蛊惑人心之上,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啊!”   秀嫣闻言,也不禁有些心有余悸。   “算了,都过去了。”郭烨见状,只得又反过来安慰她。   秀嫣笑了笑,看着他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不过郭烨和她谈着话,心中想到的东西,却要多得多。今日这洛水一行,他也确如秀嫣此前所言那般,听到了市井中关于牡丹案的新流言。   且因女皇陛下乃是净光天女转世,此刻这新流言得到了满城百姓的交口传诵,如此不但大周国本稳固,女皇陛下在百姓的心中,更是与诸天神佛无异。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好的,至少给郭烨等人调查此案留出了喘息的时机。可若若非狄相爷的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及时奏效,那这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郭烨如是想着,待回过神来之时,那几名眩人也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表演,再次由黑胡子眩人出面,走到楼船的木楼之下,躬身行礼道:“启禀公主殿下,在我们的故乡,有一门通天秘术,名唤神仙索。可以上通天国,用中土的话来说,就是上临帝阙,可通神。若是殿下不弃,我等愿冒险上天,为陛下和公主求来长生仙药,只是天路艰险,我等若有不测,还请公主殿下做主,将我们的尸首送回故乡!” 第165章 飞身盗御宝   “长生仙药?”   听了黑胡子眩人的说辞,郭烨忍不住讥讽地笑了起来,“始皇帝这都驾崩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想靠这套把戏招摇撞骗?”   当年始皇帝正是轻信了方士们长生不老的说辞,欲上三仙山,寻不死仙药,可惜最后方士徐福带着五百童男女一去不回,始皇帝自己也驾崩于沙丘,徒留下焚书坑儒的万古恶名。   后来大汉武帝晚年,同样走上了求仙药的老路,在建章宫前立铜柱,请仙人,欲以承露盘接引仙药,只是悠悠数百年一瞬即逝,他等的仙人终究没来,茂陵前的草木却已是枯荣了无数次。   郭烨心知,愈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就愈发舍不得自己治下的大好河山。如今女皇陛下也已至暮年,各路妖言惑众之辈自然层出不穷。不过以陛下的英明,又有秦皇汉武的前车之鉴,想来也不至于轻信如此拙劣的谎言。   只是他却没想到,女皇陛下虽是一代明主,但庙堂之上,却从不乏投机取巧之辈。   待黑胡子眩人说罢,那名方才引路的内侍便入了楼船,不一会儿,就从楼船内传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声,道:“准!若尔等真能自天庭求来长生仙药,本宫重重有赏!”   “公主殿下居然信了他的邪?”郭烨愕然。   “公主殿下或许不是信了,而是不得不信吧!”   秀嫣深通人情世故,只是略一思量,便轻声说道。   郭烨一想,也瞬间明白了过来。太平公主虽在朝中权倾一时,但也不是没有掣肘的。   相反,她的地位树大招风,不知多少人盼着寻她的错处。武氏诸王和丽竞门的酷吏对她也不甚友好。   如今陛下长生不老的“仙缘”摆在眼前,且不论是真是假,可若公主殿下不闻不问,那事后少不得要被参一个不孝之罪。   毕竟陛下虽然英明,不至于真个痴迷于求仙问道,但对于祥瑞一事还是非常看重的,不然朱前疑区区一介不学无术的白丁,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寿八百”的马屁就官至驾部郎中。   不过不管郭烨他们是如何想的,公主殿下金口玉言,说出的话断无更改之理。她既已恩准眩人们上天求药,那此事便已成定局。得到准许的眩人们大喜,飞快地准备起来。   只见他们“吭哧吭哧”抬上来一个沉甸甸的大竹篓,围观众人不明所以,不知里头装的乃是何物,纷纷探头张望。可惜楼船高大,在他们所站的角度却是难以看到其中盛放的物件。   好在这些西来眩人们也没让大家等多久,只见黑胡子眩人伸手一掏,就从篓中拎出一段麻绳,那麻绳足有壮汉的手腕粗细,若是装了满满一篓,怕不是有数十丈长,难怪这竹篓的分量看起来相当不轻了。   “莫非他们想用那一根麻绳上通天庭?”秀嫣细声细气地问道。   郭烨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而那甲板上的黑胡子眩人在举起绳头亮给众人看了一圈,却又把手中的绳子放了回去。   就在观者都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忽然大步走到太平公主所在的船楼之下,行礼道:“公主殿下,此去天庭,险路漫漫不说,途中还须经过南天门雄关。我等还需一些宝物贿赂天门守将,方能通行无阻。只是我等背井离乡,却是身无长物,还望公主不吝赐下。”   “有趣。”   楼船中,公主笑了一声,道:“谅你们也不敢昧了本宫的宝物,左右,将本宫宝物取来,舍与他们一件吧!”   那黑胡子眩人闻言忙道:“殿下,这南天门守将不比其他,皆是眼高于顶之辈,寻常凡尘宝物在他们眼中无异尘泥,却是还需寻一些饱含帝王龙气的宝物才能确保此行无恙。”   “帝王龙气,无知蛮夷,还真敢开口!”   原本引荐一众眩人的内侍这时已经气白了脸,指着他们怒斥起来。   他本是在市井间见了这几人表演有趣,方才想将其请来讨好太平公主的,谁知这几名胡人却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这要一个不好,可是会将他也连累的。   “无妨。”   却听公主道,“天庭上仙,想来也不同凡夫俗子,既如此,便将陛下御赐本宫的玉璧请来,暂交他们使用,若是真能求来长生仙药,也是陛下洪福。”   那内侍这才心有余悸地去了,不一会儿捧回一块青碧通透的玉璧,交到那眩人首领手中。   谁曾想眩人首领掂了掂手中玉璧,居然再次开口道:“殿下,那南天门守将乃是四大天王,却是有四人,一块玉璧,怕是不够分的。”   “大胆!”   内侍终于暴怒,指着他呵斥道,“尔等番邦贱民,莫要得寸进尺。真当公主殿下好诓骗不成?”   那黑胡子眩人却是不卑不亢,躬身高举玉璧,大有不得到四件同样的宝物便宁死不屈的模样。   “罢了。”   公主的声音也渐渐转冷,道,“看你说得如此煞有介事,想必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本宫便做主再赏你们几件御宝,不过你们且记住,若是取不来仙药,本宫便要上奏陛下,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到时千刀万剐加身,悔之晚矣!”   “小人自不敢欺瞒殿下。”黑胡子眩人的官话虽说得生硬,但语气中却充满了诚恳和恭敬。   公主殿下这才息了怒意,又让内侍取来几件价值连城的御赐至宝,交到眩人首领手中。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黑胡子眩人这才指挥着手下布置起来,而他自己则大马金刀地站在竹篓前,重新拿起了那条麻绳。   “起!”   等洛水之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他才抓起绳头,望天空上抛去。   只听“唰”的一声,他抛出去的绳子飞出丈许高下,接着竟然没有跌落下来,反而悬在了半空中,就好像上方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勾挂住了一样。那眩人随即又连声断喝,抓着剩下的绳子连续上抛,只见绳头越抛越高,似是渐渐没入云朵里边,看不清了。很快,竹篓中剩下来的绳子也已经抛完,只剩下一个绳头飘飘荡荡地垂在那里。   可叹这洛阳城中的居民,何时见过这等奇诡的画面,便是郭烨和秀嫣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这时也不禁被镇住。   一时间,江岸之上万籁俱寂,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就这么死死盯住黑胡子眩人和他面前那高耸入云的麻绳。   黑胡子眩人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这种效果,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咧嘴一笑,方才收好太平公主交予他的御宝,然后拿起一根竹笛,开始吹奏。还别说,这黑胡子眩人长得倒是一副大老粗的模样,这竹笛吹得甚好。   从笛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其他眩人便开始沿着麻绳,朝着天穹上的云彩爬去。   这些眩人能从万里之外的极西一路远道跋涉来到中土,自然都是极健壮的,一个个排着队,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绳索,像灵活的猿猴般越爬越高……   黑胡子眩人一边吹着竹笛,一边目送着自己的手下一路往上爬。就在众人痴醉于这异域的笛声和通天神迹之时。   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响,一阵云团似的白烟就地腾起,郭烨直觉一个恍神,原本直上云端的麻绳,竟像是另一头被解开了一样,从半空中软软地坠落了下来,砸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甲板上。而那一伙眩人,包括那个黑胡子眩人和他们从太平公主手中讨来的玉璧,都不见了踪影。   “啊……好像有哪里不对……”   郭烨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都去哪儿了?”   以他的急智,都晚了一步才想到这点,其他人就更不堪了。   不过直到这时,众人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通天绳的秘术,是无数人亲眼所见,而且就算这伙眩人纵是有心诈宝,但只要无人指证,尚可借口他们失陷在了天庭之中,起码维持住了公主殿下表面上的尊严。   可惜的是,郭烨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压根就是一个针对公主,甚至是女皇陛下的局。   因为就在那麻绳落下之后,一卷绢帛不知从何处缓缓飘落,其上白绢黑字,书满了嘲弄的话语。   “百花尽灭,此乃天谴。收回至宝,替天行道。”   如此明目张胆的嘲弄,让在场所有人的脑子里俱是一团浆糊。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楼船中猛然传来一声脆响,想来是怒极的公主殿下摔碎了什么东西。   而那闯下弥天大祸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狂叫道:“来人呐!放箭!放箭!把这伙乱臣贼子给我射下来!”   只是今日乃是端午佳节,这楼船也是游水所用,只配备了警戒的卫士,一时又去哪儿寻找可以射上云彩的强弓劲弩?   等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好不容易调来了弓箭,那天上的云彩早已散得差不多了,零零星星的箭枝徒劳地射上高空,没有任何斩获,反而是落下来时险些伤了下方的百姓。   看着眼前乱哄哄的闹剧,郭烨都不禁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喃喃道:“这伙贼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骗走了陛下御赐的宝物,还有这百花尽灭,此乃天谴是何意……” 第166章 难解眩术迷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端午龙舟竞渡自然是举办不下去了。目睹了惊天一幕的百姓们,知事的,不知事的都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家家门户紧闭,深怕惹祸上身。   只是百姓们可以关门避祸,郭烨身为不良人,却是无论乐不乐意,都只能往风波中卷进去。   不出他的预料,就在他辞别了秀嫣,回到不良司衙门不久,整个衙门就骤然忙碌了起来。   这伙番邦狂贼叫嚣着“百花尽灭,此乃天谴。收回至宝,替天行道”,这话中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就是冲着牡丹案来的。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伙眩人所为之事,比假花神之事更加可恶,也更加的棘手。   假花神之事不过是借流言惑乱人心,尚且可以以牙还牙。可这一次却是公然嘲讽公主,甚至把词锋指向了女皇陛下,这可是百死莫赎的弥天大罪!   可是,在见识过眩人们可以通天遁地的幻术之后,便是郭烨也没有信心说自己一定能把这些人给抓出来。   “不管难度多大,该做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做的。”   纪青璇伸手按住面前的案几,沉声道,“退一万步来说,抓住这几个人还是其次,这御宝却是一定要追回来的。否则莫说是我们,便是公主殿下都免不了要被问罪。”   郭烨点了点头:“这些眩人从西域进入大周,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还有他们的幻术,也绝非无法可破。我们可以从这些点上去探查!”   “可以去市舶使司调取他们入境的卷宗。”   任斗牛接口道,“这些眩人能飞天遁地,莫非还能光靠自己走来大周?这我还真就不信了,他们定是依附于某支胡商的驼队或船队而来,市舶使处应当有记录。”   市舶使司是李唐时创立的主管外贸事务的机构,太宗皇帝贞观十七年和先帝显庆六年两度加强,主要职责是对贸易船舶征收关税,并代表宫廷采购舶来品,对市舶船贸进行监督和管理,制定相关规章制度。这伙眩人能接触到公主的内侍,极大可能就是走了宫廷采购的门路,因此纪青璇也同意任斗牛的判断,他们在市舶使司一定会留下了蛛丝马迹。   “我与你同去。”纪青璇道。   “那我就和梁大哥一起去查查戏法的来路吧。”郭烨道,“若能将这戏法的路数给破了,第一时间寻回御宝要紧。”   纪青璇点了点头,又盘算了一下人手:“嗯,那还要搜查这几个眩人可能的落脚处,此事排查起来颇费时间,不若……”   “郭大哥、纪姐姐,我们去我们去。”张小萝闻言,拉着李二宝就举手道。   “小萝,这活儿可不好干。洛阳城中番邦外族之人甚多,若是一一排查下来,不知要查到几时去。”郭烨道。   “我知道呀!可这不是就剩我们俩了嘛。小陆哥哥是仵作,验尸可以,这样的粗活儿还是我和二宝合适!”张小萝信誓旦旦地说道。   郭烨看着张小萝与李二宝跃跃欲试的样子,忍不住对纪青璇道:“要不就让他俩试试?小陆就在司里帮着协调各方信息。反正待你我回来,若都无线索,我们几人少不得还得与他们一同排查。”   纪青璇没有说话,郭烨见她的眼中尚存疑虑,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洛阳城这么多番邦之人,这两小的也查不过来,让他们先去也无妨。”   “纪姐姐,你就让我们去吧!”张小萝睁着大眼睛看着纪青璇,哀求道。   纪青璇无法,只得温言道:“行吧。二宝、小萝,你们既有这个想法,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俩,这也算是对你们俩加入不良司后的一次考验。”   “考验?”   李二宝和张小萝张大了嘴巴,但马上,两人的小脸上就露出了兴奋的神色,重重点头道,“交给我们吧!”   看得出来,纪青璇这一番话,让两小只都充满了斗志。   但下一刻,郭烨的一句打趣,就让李二宝瞬间羞红了脸:“查案可以,就是莫要再把人掌柜的和条案一起扛回不良司衙门了,郭大哥可没那么多银钱与你赔付哩!”   “郭大哥你莫要再嘲笑俺了!”李二宝挠着头,懊恼地嚷嚷了起来。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笑声传出不良司,引得街上的行人都不禁侧目……   ……   “郭副尉,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出了不良司,梁得尚见郭烨似乎早有目标,匆匆而行,忍不住发问道。   “去洛阳县衙。”   “嗯?此案不是由我们不良司全权侦办吗?去洛阳县衙何用?”梁得尚大奇。   眩人一案与此前的牡丹案,如今看到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按理说不良司和丽竞门都有权侦办此案。根据郭烨听到的风声,事发之初,来俊臣也的确有心争夺办案权,奈何此时狄仁杰已经回归了朝堂,甚至还代理纳言之职,并兼任右肃政台御史大夫,这可是来俊臣不折不扣的上司。在他和李昭德的牵制之下,最终来俊臣的意图非但没有得到允许,反而被两人庭争怒骂,好不狼狈。   没了丽竞门的掣肘,诸多不良人只觉得办起案来都轻松了不少。不过梁得尚却是不明白,此行去洛阳县衙又是为何?   “自然是找地头蛇帮忙啊。”郭烨理所当然地说道。   整个洛阳不良司中,只有他们这一支算是外来户,人生地不熟。   如今整个不良司共查此案,他若是向其他卫的同僚求助,旁人会不会鼎力相助还不好说,但寻得线索会被截胡却是一定的。   既如此,倒不如去洛阳县衙求助于陆象先,双方不但没有利益冲突,而且这个坦荡磊落的县尉给他的印象也极好,再加上此前他跟不良司借小陆的时候,可也没跟他们客气。   片刻之后,郭烨便在洛阳县尉的公事房中见到了陆象先。   经过这些时日,这位县尉似乎已经渐渐从丧妹之痛中走了出来,有恢复成了那副公正威严的模样,只有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一抹忧色,让人能窥见他心中痛楚的一角。   不过这些心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陆象先端起茶盏,问郭烨道:“郭副尉,听说这端午节你们又遇大案,怎么还有闲暇来陆某这里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你也不是单单为吃这碗茶而来的吧?”   郭烨闻言也不尴尬,笑了笑,道,“陆县尉猜得不错,郭某此行,确是有求而来。”   “哦?”   陆象先放下茶盏,做了个手势,道,“请讲。”   “是这样的。”   郭烨斟酌道,“郭某想向陆县尉打听一下,这洛阳城中,可有原本就精通眩术的眩人?”   “你想从戏法上下功夫,追查御宝?”陆象先一听就明白了。   “正是。”郭烨倒也不奇怪陆象先一下子就能想到问题的关键点,毕竟人家可是在这神都洛阳长大的,父亲还曾官拜宰相,这其中的关节点不比他清楚。   谁知下一刻,陆象先摇摇头道,“若郭副尉是为此而来,恐怕你就要失望了。这西极眩术和我大周本土的眩术,素来是两个不同的师承来历,这洛阳城中虽也有中原的眩术师,但据陆某所知,双方素无来往,更别说破解对方的眩术了。”   “不管怎样,总是要先试上一试的。”郭烨坚持道。   “好吧。那陆某便陪郭副尉走上一遭。”   “这如何使得?”   郭烨忙道,“陆县尉公务繁忙,岂能再为郭某之事分心?陆县尉只把城中眩人的住址告知郭某便可。”   “保境安民,也是陆某的职责,郭副尉不必多言。”   郭烨无奈谢道,“那郭某这便谢过陆县尉了。”   有了陆象先领路,郭烨找人自然是一找一个准,很快,他们就在丰都市找到了一名正在表演的眩人。   两人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观看,那眩人乃是个四十出头的精瘦汉子,眼神油滑,双手灵活,他手拿一根长杆,反掌之间将其变没,一眨眼又将其变出来,正是眩术中的“藏狭”之术,引得周围观者纷纷叫好。   不过在看过西极眩人的大场面之后,郭烨却是觉得,这名汉子的手艺远远逊于对方,完全没有那种震撼人心的效果。   待到这眩人的表演告一段落,两人立刻上前,亮明身份,向他询问起关于眩术的情报来。   不过正如陆象先预料的那样,这名眩人也坦言中原的眩人和那些西极来客没有任何来往,甚至因为双方隐隐形成竞争的关系,许多中原眩人都被对方砸了饭碗,彼此间关系极其不睦。   而对于郭烨想要了解神仙索奥妙的要求,这名眩人也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好教官爷知晓,这神仙索乃是西极秘不外传的眩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除此之外,外人难窥其中一丝奥妙。莫说你们找的是小人,便是找行内任何大师,怕也难得给你们一个确切的答复。过去也有不少我辈中人试图破解神仙索的秘密,可惜最终也是无功而返,徒费光阴罢了。”   “真的这般神秘,毫无破绽可寻?”郭烨不死心地问道。   “那也不尽然。”   那中年眩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小人曾听人说,这西极的神仙索能这般玄乎,不全是靠得戏法。还用了‘祝由之术’,摄人心魄。这才让人看不出破绽。管爷或可朝这上头试试?”   “祝由之术?摄人心魄……”郭烨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 第167章 二小是福将   祝由之术存在已久,远可溯上古。其法简单来说便是通过强大的意念力,将暗示作用传递给他人。   “你是说,当日在场这些人都被迷惑了?”郭烨道。   那中年眩人也不直接答话,只问道:“敢问官爷,当日可在现场?”   “在。”   “那事后可有觉得精神恍惚。”   “这倒不……”郭烨刚想要否认,突然想起当日在那黑胡子眩人消失前一刻,他确有感觉一阵恍神。但是那时间很短,短到若不是刻意提起,他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见郭烨犹豫了,那中年眩人也很会说话,只点到为止,道:“具体是否真有这祝由之术,小人就不知了,这也是听人说起。几位官爷若无事,小的这里还有事……”   陆象先看了看郭烨,见他再无其他要问的,便挥挥手打发了这眩人。   “郭副尉接下来有何打算?可还有需要陆某帮忙的?”   “不必了。我等先回去商议一番再做定夺。今日虽未破解这神仙索的幻术,却也不算全无收获。郭某在此多谢陆县尉了。”郭烨神不思蜀地拱了拱手道。   陆象先回了一礼,而后两人便分道扬镳,往各自的衙门而去。   “先回去吧。”   郭烨对梁得尚道,“兴许纪不良尉那边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   两人遂回了不良司,然而纪青璇那头同样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郭烨正盘算着一会儿是不是让纪青璇他们去跟两小只汇合,排查城内的番邦之人。他和小陆去找风十三娘问问消息。虽说这蓼风楼收钱之时绝不手软,但卖出来的消息却也不差,多少应该能收到点风吧。   这边郭烨刚准备付诸行动,却见张小萝和李二宝两小只兴奋地冲进了公事房。嘴里还大叫着:“郭大哥,纪姐姐,我们找到那些眩人落脚之处了!”   “什么?!”   郭烨大吃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李二宝身后看去,生怕他又扛了哪个人回来。   “郭大哥,别小瞧俺啊!”   李二宝挥舞着拳头,振奋道,“这次俺学乖了,没有打草惊蛇!”   郭烨这才反应过来,听他们这意思,居然不是闹着玩的,而是真的锁定了那些眩人的藏身之处。   这怎么可能?   “噢?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快快详细道来。”纪青璇和郭烨对视一眼,同时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   “是这样的。”   李二宝道,“今早我跟小萝离了不良司,就去找金吾卫左右街使,还有坊正调查了胡人的名录和居住地,打算一处处排查过去……”   “哈?”   郭烨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诡异表情,问道,“你知道这洛阳城中,有多少胡人么?”   “知道啊。”李二宝回答得理直气壮。   “咳咳!”   郭烨闻言连声咳嗽,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洛阳贵为神都,富甲天下,每日来这城中行商的胡人亦是不胜枚举。可这李二宝既然知道,行事起来还如此理所当然,这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倒是很令人动容。   偏偏他们似乎还颇有些傻人有傻福的味道,居然第一天就让他们撞上了当初遁走的眩人。   纪青璇对此似乎也不知该做何言语,有些无力地扶了扶自己的额头,不过很快,她就从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摆脱出来,问道:“二宝、小萝,你们确定自己看到的真是当日逃走的西极眩人?此事可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我们确定!”   张小萝当即清脆地应道,“当初端午祭典的时候,我和二宝也都在现场,那些西极眩人的面目,我们记得清清楚楚,今日见到的,绝对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不会错!”   “西极人的面目?”   郭烨撇了撇嘴,嘀咕道,“怎么我看在眼里都一个样啊。”   郭烨话语刚落,任斗牛就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同感。   “嘿嘿,郭大哥,你看我长得什么样?”张小萝鬼精灵般的笑问道。   “挺好看的呀。”郭烨有些茫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就是我的长相,长得跟你们不太一样!”张小萝急得在自己脸上直比划。   被她这样一说,郭烨才反应过来,张小萝本就是一副胡姬的长相——肌肤雪白似凝脂,眼窝深邃似碧海,鼻梁高挺如雪山。只是因为大家一起待得久了,也看习惯了,便不觉得什么。   “我跟你们长得不一样,所以我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张小萝道。   张小萝的话听得郭烨更加糊涂了,什么叫做跟我们长得不一样,就能记住他们的长相了。   “小萝,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看起来那些个胡人都长得一个样子。但是因为你自己就是胡人,所以在你能分辨出他们的模样?”纪青璇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道。   “对对对!还是纪姐姐聪慧。郭大哥笨死了!”张小萝猛点头。   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郭烨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这会儿他却是不介意这小丫头的挤兑,反正能破案怎么都行,他利落地站起来道,“走,我们出发!二宝小萝,你们记住那人的落脚地了吗?”   “记住了!跟我们来吧!”   “好!若真证实是你们找到的胡人,就是当时脱逃的眩人团伙,本尉必然上奏司里,记你们俩一大功!”   让郭烨等人意外的是,李二宝他们发现的眩人藏身之处,居然就在正对着东城宜仁门的清化坊。据李二宝他们所言,这伙人有着胡人一贯的财大气粗,直接盘下了一所宅院,作为自己的暂居之处,平时大门紧闭,如果不是他们正好撞上了其中一人外出,只怕真会被忽略过去。   “居然挑在衙门隔壁落脚,这是算准了我们会灯下黑不成?”郭烨冷笑道。   纪青璇也很是诧异,看着两小只道:“小萝、二宝你们是怎么想到来这清化坊找人的。按理说,寻常胡商可不会在此地定居。”   “因为这里是出了东城大门的第一坊呀!”   李二宝理所当然地答道,“难道不应该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找起来吗?”   “这……”   李二宝这一句话好险没让郭烨摔了大跟头。好嘛,人家查案看线索,这两小只查案看的是脚程,至于这坊中会不会聚集胡商,他们却是压根就没想过的。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证实了这伙西极眩人确实住在此处,那就只能说,他们实在是太不幸了,多少精巧算计,都被两小只闷头撞破,就像再名贵的瓷器,遇上铁锤,也只能被砸得粉碎。   “哎,若是我来查,肯定先查丰都市了,大隐隐于世,按常人的思路,这作案之人怎么也得找个胡人多的地方才不那么扎眼吧!”郭烨哭笑不得道。   “真是福将。”纪青璇也忍不住慨叹了一句。   感慨间,纪青璇挥了挥手,任斗牛马上会意地上前叩响了李二宝所指证的宅院的大门。   本来,郭烨他们以为西极眩人既然住在大周的土地上,怎么也该做一些掩饰,但他们明显高估了这些番人的戒心,却又低估了他们的残暴。   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侧方的郭烨看到任斗牛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惊喜,但下一刻,这惊喜就变成了惊慌。接着,只听他“啊”地惨叫了一声,仰天就倒,顺着宅邸门前的石阶滚倒在地,一支弩箭深深地插入到他肩窝的血肉中,顺着箭杆飚射出来的血水淋淋漓漓洒满了石阶!   “任大哥!”   郭烨等人齐声惊呼,李二宝、张小萝猛地拔出兵刃,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朝着门里的人发动了攻击。   而郭烨他们则飞快地冲上前,把重伤的任斗牛拖到安全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任斗牛流出的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条红痕,惨烈无比。   幸运的是,经过简单的验伤之后,郭烨发现任斗牛的伤势还算稳定,估计是在看到对方亮出弩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做了躲避,因此本该射入心脉的弩箭最后只扎在了肩窝里,伤口看着虽然吓人,但弩箭上并未淬毒,所以并无性命之忧。   不过,任斗牛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触怒了在场的所有人。   望着他惨白的面色和疼得直哆嗦的嘴唇,郭烨猛地站起来,冲着已经冲进宅院的李二宝和张小萝吼道:“你们二人,不必留手!天子脚下,竟敢袭击公差!我看这些番人都是想死了!你们尽管放手施为,能生擒的生擒,不能生擒的,一律格杀勿论!”   纪青璇的反应比他还要激烈,长鞭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觑准门内众人交手的空隙,径直一鞭就抽了进去!   “啊!”   宅门中立刻响起一声痛呼,估计是什么人被她这一鞭子抽了个正着。   内里之人的痛呼,也激起了郭烨的勇气。   他把任斗牛交给陆广白看管,自己“铿”地一声拔出横刀,也贴着墙根,摸向了宅门的方向。   自打上次在荒山客栈差点被丝路大寇铁娘子一刀捅死之后,这段时间他也算是痛定思痛,一有闲暇就找张小萝比划两下。   只可惜他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实在鲁钝不堪,即使有张小萝这种天才少女倾心传授,来来去去他也就学会了横平竖直那么几招。   不过比起他以前的三脚猫还是要强太多了,若是再配上撩阴腿、撒石灰等泼皮斗法的手段,一般的盗匪也尽可一战了。   当然,武功虽然上去了,但打闷棍的优良传统不能丢。来到门边之后,他并未跟着冲进本已很拥挤的前庭,那是自讨苦吃。   他眼珠一转,就“吭哧吭哧”悄悄爬上了墙头。   在这里,他偷眼往下看去,终于看清了打伤任斗牛的罪魁祸首,其中赫然就有那个黑胡子眩人,他们果真就是当初在洛水上闯下大祸的西极眩人们无疑了。   这些番人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灯下黑的计划,这么快就被识破,更没想到,上门的人中,竟然还有张小萝和李二宝这样的高手,一时被打得节节败退,慌了手脚。   “让你们跑来中土搞风搞雨!”   郭烨暗暗发了一句狠,瞅准一个正在跟张小萝大战的眩人,扬手就是一包石灰砸了过去。   那眩人的兵刃乃是一对花纹华美的镔铁短刀,正激斗间,眼角余光忽见有一包异物横空飞过,自然本能地伸刀就挑了上去。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弥漫的石灰白雾爆散开来,瞬间迷住了那名眩人的眼睛。   “哇鲁瓦啦!”   朦胧的白色灰雾中,那眩人用众人都听不懂的番邦语大骂了一句,张小萝抓住这个机会,趁势一剑,狠狠捅进了白雾中那人的身体!   但是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白雾散去,地上却看不到血迹和尸体,张小萝的剑刃上,只挑着一件残破的外袍,那名西极眩人,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168章 天地无处逃   “什么情况?”   张小萝的意外失手,让郭烨等人都楞住了神。   别看这丫头年纪小,但斗剑比武却罕有失手的时候,尤其是经过裴旻的指点之后,就算放在江湖上,她也能称得上一流高手了,欠缺的仅仅只是一点搏杀的经验罢了。   但她居然以如此诡异的方式一剑刺空,这却又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扯呼!”   而在那名眩人使出诡异的眩术,避开张小萝的刺杀时,其他眩人也纷纷意识到情势不妙,发一声喊,打算走为上计了。   接着,他们各显神通,郭烨等人就宛如看到了一场异彩纷呈的遁术表演:   有的眩人解下身上黑袍往头上一盖,等黑袍落地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有的合身扑向旁边的墙壁,“砰”的一声,墙壁完好无损,那眩人却已经穿墙而走,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更有那眩人摸出一枚鸡蛋大小的丹丸往地上一摔,瞬间烟火齐发,待到烟消云散,附近几个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见鬼了!”   郭烨趴在墙头,直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眩人脱身的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别让他们跑了!”他急得捶瓦大喊。   可惜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原本满满当当挤了一院子的眩人,竟已差不多跑了个精光。   就只剩下那一个黑胡子眩人,肩上扛着一捆麻绳,拎着一截绳头作鞭,正和张小萝等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也是所有眩人中,唯一在纯武艺上可以和不良人争锋的存在了。   此时眼看着自己手下已经纷纷脱身,他一麻绳甩出,暂时逼退了李二宝和张小萝,然后猛地往后退出了一小段距离。   “他想跑了!”   郭烨立刻从他这个举动中察觉出了他真实的意图,大喊道,“缠住他!跑了谁都不能让他跑了!”   只是他还是说晚了一些,那黑胡子眩人已经又使出了神仙索的戏法,抓起绳索往天上一抛,然后像一只敏捷的猿猴,顺着笔直的绳索飞快地往天上爬去。而这个时候,张小萝他们还在数丈之外,根本来不及追击。   “想得美!”   眼看黑胡子眩人“唰唰唰”就爬到了几乎和院墙等高的位置,郭烨一咬牙,直接跳上了院墙,随即毫不犹豫地双脚一蹬,整个人合身扑了出去,在空中一刀斩向黑胡子黑胡子眩人的麻绳!   “我让你爬!”   刀光闪过,黑胡子眩人头顶的麻绳虽未即刻被斩断,却也因此整条儿坠了下来。   麻绳坠落,黑胡子眩人失去了借力之处,顿时身子一歪,朝着下方的地面栽去。   郭烨看到李二宝和张小萝已经各持兵刃围了上去,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郭某定叫你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不妙,刚刚他可是从丈许高的院墙上起跳的,此时也是身在半空,甚至比黑胡子眩人还高一点。他可没有张小萝他们那种好身手,顿时面露惊慌之色。   “喂……救……”   他刚说了两个字,已经“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登时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一黑,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浑身骨头都像断掉了一样的疼。   “我……!嘶……”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剧痛中缓过来,嘴里嘶嘶抽着冷气,翻了个身。   接着他就看到,黑胡子眩人已经陷入了众人的围攻之中,两小只双锏大剑挥舞,招招不离他的心腹要害,逼得他根本抽不出空来施展脱身之计。   “大局已定。”   郭烨撑着坐了起来,在心中断言道。   这黑胡子眩人的确武艺不凡,但也仅仅是不凡而已,配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小把戏,的确足以让他短时间内在李二宝和张小萝的攻势下自保。不过时间一长,落败是必然的。除了裴旻,郭烨还真不信这世上有几人能在两小只日渐默契的合击下不败。   黑胡子眩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过了几招后,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颗发烟药丸,就要往地上砸去。   “阻止他!”   已经见识过这药丸功效的郭烨,自然不会再吃一次亏,不顾身上疼痛欲裂,一边挣扎,一边爬起来就要往上冲。   只是他才刚刚动起来,就听见“啪”的一声响,一道蛇影闪过,随即黑胡子眩人发出了一声闷哼,手腕僵抬,而那发烟药丸此刻已经脱手摔落,掉在地上,炸裂出滚滚浓烟。   不过在烟雾弥漫起来之前,张小萝眼疾手快,趁着黑胡子眩人手腕被重创那一瞬间的迟滞,飞起一脚,蹬在他小腹上,把他踹得倒飞了出去,摔倒在庭前的石阶上。   郭烨连忙回头一看,只见纪青璇正收回那蛇皮软鞭。   而再一旁被陆广白搀扶着观战的任斗牛,虽然已经疼得直打颤,但还是兴奋得哈哈大笑:“纪不良尉好眼力,让你们拿箭射任某,抽死你丫的!”   “纪不良尉,干得漂亮!”   郭烨冲着纪青璇用力一挥手之后,快步上前把发烟药丸踢到庭院一角,以免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给了黑胡子眩人逃脱的机会。   “拿下他再庆祝吧!”纪青璇道。   她虽然没有再出手,但一双秀气的丹凤眼,却是紧紧盯住了淡淡的烟雾背后黑胡子眩人的身影,想来只要后者敢于顶着众人的围攻逃走,等着他的,绝对又是犀利的一鞭子。   郭烨闻言,也忍着痛,以刀作拐,撑住身体,道,“动手!”   下一刻,两小只便应声冲了上去。   不过要说这黑胡子眩人也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即使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依然不死心地想要逃脱,只是当众人有了准备之后,他的遁术就没那么有效了,好几次才刚刚起手,就被张小萝他们打断。   “瓮中之鳖!”   纪青璇冷哼一声,扬鞭指向他,道,“还不束手就擒!”   黑胡子眩人怒极,用番邦语喊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之后,竟然拼着用右臂承受了张小萝一剑,血流如注,也依然猛地撞向一旁的板壁。   看他那决绝的气势,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企图撞墙自尽了。只是郭烨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其他眩人穿墙而走,早估量着那板壁后应当有机关,一撞上去,就能助他逃出生天了。   “二宝!”   郭烨下意识地呼喊起离得最近的李二宝来。   虽然连他自己也没想出李二宝要怎么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所幸李二宝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因为这小子根本没有多想,提起沉重的铁锏,就朝黑胡子眩人掷了过去。   不过他的动作貌似还是慢了一步,当铁锏飞旋而至时,黑胡子眩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板壁之后。   然而脱手的铁锏可不会因为猎物消失就自行停止,它依旧余势不衰地砸了出去,“轰隆”一声,把整面板壁都给砸垮了一大块,烟尘四起!   郭烨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只见满地都是破碎的木板和夯土,那黑胡子眩人终究还是没能走脱,整个人瘫倒在板壁的废墟中,嘴角流血,看着似乎已经奄奄一息。   李二宝这一锏,当真把一力降十会的道理诠释得淋漓尽致,任凭那板壁中有多少精巧的机关,却都还没来得及发动,就被这仿佛从天外飞来的一锏给直接摧毁。   不过也亏得被这些机关挡了一挡,这黑胡子眩人才侥幸留下一条命来。不然以李二宝那能降伏牯牛的怪力,全力一掷之下,他便是个铁人也要给砸扁了,断然不可能留下一口气来!   “速速将此人绑了!莫要再让他逃了!”郭烨连忙大喝一声,就要去捡地上的绳子捆人。   不想张小萝却是一脸古怪地道:“不必多此一举了,此人受了二宝一锏,浑身骨头断了数处,脏腑也受了重创,醒不醒得过来还两说呢,就算醒了,这么重的伤也无法逃走的。”   郭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敏感了,实在是被这些眩人层出不穷的异术给搞怕了。   就在众人看着昏迷的黑胡子眩人,犹豫该如何处理他时,旁边忽然走出一人,正是陆广白。   他道:“陆某法子,可使此人暂时清醒,你们欲知何事,先把问题想好了,一会儿抓紧时间快问。”   纪青璇闻言大喜:“陆副尉快快施展!”   接着只见陆广白从自己随身的褡裢中抽出一根长针,就朝黑胡子眩人身上刺去。   郭烨却是注意到,这针与他平日所用验尸验毒的银针不同,更加细长,通体金光灿灿,却是一根金针!   随着金针贯入黑胡子眩人的几处大穴,他呻吟一声,眉头一皱,竟是真的苏醒了过来。   “果然还是小陆你有办法!”   郭烨兴奋得直搓手,“以往怎的不见你施展这门针法?”   “金针刺穴,救死扶伤,银针验尸,百毒难逃。陆某也不是没有师承的。只不过最近才掌握师门秘术罢了。”   “你还有师傅?”郭烨大为诧异,以前都不曾听陆广白提起过。   但马上,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陆广白若是没有师傅,这一身本领莫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成?   “陆某的师傅又不是袁天罡老神仙,何须到处宣扬?”陆广白瞧了他一眼,道。   郭烨尴尬地咳嗽一声,一脸讪笑地转移话题:“还是快审犯人吧,再耽搁一会儿他又该晕过去了。” 第169章 缩骨遁逃术   “得了,别装死了,醒醒!”   郭烨对这伙蛊惑人心的眩人殊无好感,见黑胡子眩人苏醒,忍不住上去戏谑地揪了揪他的胡子,道,“本副尉有话问你呢,回答完了再睡,到时候你想一睡不醒都行。”   觉得受到了侮辱的黑胡子眩人顿时对他怒目而视,一副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活活气死的模样。   “你悠着点。”   陆广白蹙了蹙眉,道,“陆某的金针只是激发了他的生命力,不是把他治愈了,你若再行这般折腾,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郭烨连忙讪讪地收回手。   好不容易才捉到一个活口,若真因为一时手贱给弄死了,那可真就太不划算了。   纪青璇却是不理他们的胡闹,急切地一脚踩在黑胡子眩人面前,就开始审问起来。   只是,也不知这黑胡子眩人是不是故意的,他原本就显得生硬的官话,在这一刻更是晦涩难辨,几乎稍微深入一些的问题,不是他无法用官话说出来,就是说了郭烨等人也听不懂。   一番折腾下来,最后众人也只是勉强知道,他们确实是从西极来到中土的眩人,不过在来到大周不久,他们就被一群神秘人拉拢,并且出高价雇佣他们表演,也就是端午当日的那场“好戏”,而这所宅子,也是那些神秘人帮他们买下来的。至于那伙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那黑胡子眩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神秘人?”   郭烨迟疑了一会儿,道,“又是神秘人……还真是不消停。”   纪青璇闻言摇了摇头并不搭话,只挑要紧的问:“你等盗取的御宝现在何处?”   “里,里面……”那黑胡子眩人手指颤颤巍巍地向内里指了指。   梁得尚心领神会,也无需他们指派,自领了人进去搜查。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梁得尚快步走了回来,道:“纪不良尉,我觉得你们应该过来看看。”   郭烨等人连忙草草绑好了黑胡子眩人,然后跟着他走到不远处的一个房间前。   从门口望进去,只见房中一个箱子已经被人拖到了房间中央,打开的箱盖下面,满满当当的全是珠玉宝器!   便是张小萝这样从扶余皇宫出来的都看呆了眼。   几人上前将箱子里的珠宝都一一拿出来检查了一番。   “都是寻常的珠宝。”纪青璇放下手中的一串珠链道。   “确定?”   “确定。御赐珍宝或是内宫所出,或是金部所出,但无一例外,其上必有记号。”   “那这御宝哪儿去了?”郭烨脸色一沉。   “怕是被那伙神秘人提前取走了。”   “提前取走了?下手还真快。”   郭烨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是涌起一片阴霾。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不好!”,随即冲出门去。   可就在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出现在郭烨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就已经身受重伤,又被牢牢捆绑在地上的黑胡子眩人,竟在他们检视珠宝的这片刻时间里,就突然不翼而飞了!地上只留下散开的绳环,和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怎么可能?!”李二宝率先失声叫了起来。   人是他亲手绑的,他记得很清楚,虽然因为黑胡子眩人身受重伤,他捆的时候有些轻视了,但却绝不草率,而且不良司独门的捆人手法,也绝不是谁都能够挣脱的,更别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了。   “不可思议!”   其他人听到的喊声,也连忙跟出来,然后都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一行人愣了几息,郭烨才猛地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跳起来大叫道:“快追!他受了伤,跑不远的!”   众人也惊醒过来,连忙追出门去,就见夯土的路面上果然有一行深色的血迹直往南去。   他们立即循着这血迹穷追不舍,但越追,所有人的脸色就愈是难看。   从地上的血量来看,黑胡子眩人的伤势,的确已经沉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别说骨头和脏腑上的伤势了,光是流了这么多血,都足以把一个大活人生生流死,但黑胡子眩人却依旧生龙活虎地跑在前面,生命力简直顽强到不可置信的地步。   众人卯足了劲追了半天,竟连个背影都没赶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迹一路蔓延到清化坊之外。   郭烨他们还不死心,继续往下追去,但很快,在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正是横贯洛阳城的洛水。那血迹就一直滴落到了洛水之畔,然后消失不见。   “他……投河了?”   郭烨不敢相信这个结论,但眼前的踪迹,又实在没有别的解释了。   以常理而论,黑胡子眩人身受重伤,还投身到冰冷的洛水中,那恐怕绝无幸理。可看过他如神迹般的眩术后,郭烨等人却绝不相信他会自寻死路。再说了,费尽周折挣脱束缚,还跑了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找个风水宝地投河自尽的?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吧?   “现在怎么办?”梁得尚扶着受伤的任斗牛,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向纪青璇请示道。   “将此事通报司里,要求洛阳县衙协助,请他们派船过来捞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青璇俏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本来还以为终于逮到一条大鱼,就算语言不通,但以不良司的势力,想要寻到一个能通番邦语的翻译,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依然能从黑胡子眩人口中挖出有用的东西,谁能想得到,就这么一转眼工夫,做熟了的鸭子都能飞了,这种挫败的感觉当真是无法形容。   “这满屋子的珠宝,也要查一查。”   郭烨补充道,“纵然不是御宝。但这笔珠宝的数量可不少,我看有些做工精巧,查一查是哪家珠宝商行售卖的。详查!严查!一定能揪出点什么来的!”   “不错。”   纪青璇点头认可,一扭头,突然看到郭烨自顾自向南而去,忙唤住他道,“你要去哪儿?”   “你们先把那批珠宝和任大哥送回司里。”   郭烨头也不回地答道,“至于我嘛……我有预感,我们跟那些眩人还有交手的时候,我必须先找行家把他们那些旁门左道的手艺问清楚了,下次才能有个防备!”   ……   郭烨这一去便是大半日。   “我已经把丰都市的眩术杂耍手艺人都问了个遍了。”   好容易回来了,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跟众人说起了自己此行的收获:“据他们说,那黑胡子眩人脱身所用的方式,应当称之为遁术,在中原又称缩骨功,会这门把戏的人,一般的绳子都捆不住,至于他能在受重伤的情况下,坚持体力不衰,则应该是用了某种激发潜力的秘药……这方面小陆是行家。”   陆广白见问到了自己身上,淡淡道:“我们以前打过交道的五石散和底也迦,便当有此药效。”   郭烨面色难看道:“莫非咱们昔日的老对手又死灰复燃了不成?”   “那应该不至于。”   陆广白摇头道,“譬如底也迦,原本就产于佛菻,这伙眩人手上能有部分存货,也不出奇。”   “不管怎样,今日之事,却是本尉疏忽了。”纪青璇检讨道。   “不,我们也有责任,还是轻敌了。”   郭烨摇摇头,“不过现在不是说谁是谁非的时候,还得想个办法,再把他们抓出来才是,不然有这伙妖人混在洛阳城中,终究是个隐患。”   “只是此次他们已经被打草惊蛇了,肯定不会再大摇大摆地住在民居里,再想抓出来,难度怕不是十倍于前!”   “再难也得去做,起码也要把他们威慑住才行,决不能让他们再出来搅风搅雨,不然若是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我等都吃罪不起啊!”   众人闻言,都深以为然地纷纷点头。   不过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突然从屋外传入众人的耳中,众人齐刷刷地扭过头去,但不知为何,郭烨却从同伴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相信,自己此时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下一刻,门扉被从外面“砰”的一声撞翻,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滚进屋里,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人?!”   郭烨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大喝道。   其他人的反应却是比他还要快一些,尤其是张小萝,一跃上前,已经扶住了那个血人,惊叫道:“龚大哥!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徐大哥人呢?他在哪里?”   “什么?”   郭烨一惊,定睛一看,才发觉此人赫然竟是和徐问清一道前往北都晋阳调查寒萼的龚四海,而与他一道的徐问清却是不见踪影。   同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其余的不良人匆匆追了过来,看来龚四海却是一路狂奔,直接来找到他们的。   “快!快去救老徐!”   龚四海艰难地抬起头,满脸是血,喊道,“我与他一同离了晋阳,就不断遭到神秘黑衣人的追杀,靠着侥幸逃回洛阳附近,不过快进城的时候,又被人的给堵在了城外七里的一座破庙里,是老徐掩护我,我才能逃得出来的,你们快去救他,迟则不及啊!”   话音落下,他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第170章 火速驰援急   “龚大哥!”   “龚副尉!你怎么样?”   龚四海为了求援,才强撑着一口气,一路策马奔行至此,此时把情报传达给郭烨等人之后,顿时再也撑不住了,脑袋一歪,昏了过去,倒是把其他人吓得不轻,连声呼唤。   好在陆广白快步上前,在龚四海脉门上一摸,方道:“只是流血过多加之急火攻心,包扎好了,将养些时日就好,无甚性命之忧,不妨事。”   郭烨等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可这头才放下心来,回神细细琢磨刚才龚四海的话,大家的心又同时吊了起来。   这个是没事了,可城外破庙里不还有一个生死未卜的徐问清吗?   “走!快走!去救徐副尉!”   郭烨等人举步就往外冲去。   看到受伤的任斗牛也想跟着,纪青璇一挥手,把他拦了回去,“你跟着干嘛?胳膊能动吗?”   “可……”   “去找徐帅和薛不良令,不管对方是谁,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截杀我们不良司的人,他们就也别想全身而退!”纪青璇眉宇间煞气毕露,恨声道。   而就在她下达命令的这些时间里,郭烨已经一溜烟跑向马厩,翻身上马,直奔城外的破庙而去。   “徐大哥,等我们!千万莫要有事啊!”   在郭烨的身后,“哒哒”的马蹄声疾如奔雷,纪青璇等人也策马跟了上来,一行人快马加鞭,心急火燎地扑向城外破庙。   所幸徐问清等人最后遇袭的地点,离洛阳已经相当近了。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那些暗中截杀的神秘人确实是急眼了,又或者徐问清他们确实拿到了至关重要的情报,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宁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截下二人。   “驾!驾!”   片刻的疾驰之后,郭烨等人已经能够远远地看到那破庙的轮廓,同时打斗和喊杀的声音也传入他们耳中。   不过,听到这动静,他们反而松了口气,只要还在打那就好,他们就怕到了之后,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只能找到徐问清的尸体,或者连尸体都看不到了,那才是最痛心的。   “小萝、二宝,上!”   一念及此,郭烨顾不得考虑徐问清一个人是怎么在杀手的围攻下坚持这么久的,大声喊道。   对张小萝和李二宝的身手他有信心,只要他们到了,那不管对方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两小只都能碾压过去!   “驾!”   张小萝和李二宝双双一抖缰绳,两人竟是半点都不减速,“咔嚓”一声就把破庙的门板撞得粉碎,直接冲了进去。   “喝!吃俺一锏!”   “纳命来!”   郭烨等人只稍微慢了一步,就听到破庙里传来呵斥和痛呼的声音,两小只已经和庙里的敌人交上了手!   郭烨却是明白自己的身手,没有莽莽撞撞地强闯战场。他在庙门不远的地方就勒住了马,翻身跳下,然后朝着破庙侧面的窗户摸去。   待他摸到窗前一看,立刻就明白了徐问清能坚守到现在的缘由。   原来庙中根本就不只有他一人在对抗清一色黑衣的杀手。还有一个屠夫模样的壮汉和一个酒肆中说书先生打扮的青衣男子,护在他左右,正在与黑衣杀手们拼死搏杀。   这两个陌生人虽然看着平凡,但身手却着实不凡,壮汉一手持着杀猪刀,一手提着一块门板,左劈右砸,威风凛凛;青衣男子则是握着一把扇子,出手如电,专照杀手们的面门上拍,一拍一个准,打得杀手们哀鸿遍野。   两人再加上徐问清,虽然都受了伤,衣衫染血,落在下风,却还尽可以撑得住。郭烨只瞧了两眼,立刻明白,这两位高手,应该也是所谓世代不良人底蕴的一部分了。   有了这样的高手扶持,也难怪徐问清当初敢夸下海口,大有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的意思。   不过,郭烨发现,自己等人同样也低估了对手的力量,这伙堵在洛阳附近进行截杀的杀手,明显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虽然都蒙住了面目,但从他们的动作上,就能看出他们的配合极为默契,进退一体,人数越多,威力越强,隐隐有几分排兵布阵的影子了。   “是最初徐副尉说的那伙行伍之人?”轻声的惊叹在耳边响起。   郭烨一扭头,就看到纪青璇竟然也没有强冲庙门,而是跟他一样摸到侧翼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鬼鬼祟祟的梁得尚和陆广白。   “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郭烨哭笑不得。   “你看我们还进得去吗?”纪青璇白了他一眼。   诚然,这破庙中本不宽敞,塞下徐问清三人和一伙杀手,就已经非常逼仄了,根本施展不开。   现在又撞入了李二宝和张小萝这两人两马,顿时更是把破庙的殿堂塞得满满当当。里面的人几乎都是在贴身白刃相搏了,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这样的场合,确实不适合纪青璇的长鞭发挥。   “能不能试着用你的鞭子拉一个过来。”郭烨眼珠一转,突然指着最靠近自己等人的一名黑衣杀手道。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窗棂,郭烨会意,拔刀一撬,就把年久失修的窗棂给卸了下来。   “好……”   他还没来得及表功,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一道毒蛇般的鞭影已经从他眼前闪过,准确地没入窗户,缠在了那名杀手的脖子上!   “唔!”   破庙里杀手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问清三人和后来闯入的两小只身上,根本没防备侧翼方向还有人偷袭。等这名杀手猝然受袭之后,再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   然后纪青璇发力一拖,就把他扯了过来,脊背紧贴在破庙的墙壁上。郭烨眼疾手快,提起横刀,隔着墙壁就是一刀捅了进去!   “嚓!”   雪亮的刀锋刺破墙壁,深深没入到这名杀手的后心之中,他就像一条离水的死鱼,挣扎两下就软软地瘫倒在地。   “干得好!果然还是纪不良尉跟郭某配合默契!”郭烨大喜道。   谁知,他不说还好,一听这句话,本来同样面露喜色的纪青璇,俏脸却是瞬间冷了下来,转身就朝另一扇窗户走去。   “呃?”   郭烨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忽的耳中听见“嘣”的一声,又是一名黑衣杀手软软地瘫倒在地。   只见另一扇窗子处,陆广白正端着自己的手弩,古井不波地射杀着庙里的黑衣杀手。   “小陆,我怎么觉得你干这活是熟手啊?”郭烨强装出笑脸,乐呵呵地打趣道。   他自己虽然是第一次杀人,但当初在万年街头厮混的时候,也没少跟人动过刀子,也算舔过刀头见过血的了,可就算这样,现在也禁不住激动得双手发抖。   可陆广白倒好,端着手弩的双手稳定得宛如钢铸,一丝颤抖都没有,上弦、击发,一系列动作流畅得宛如行云流水,眼神更是平静得仿佛在狩猎什么山鸡野狗一般。   可在郭烨的记忆里,他应该也就是当初查神仙娶妻案的时候,情急射杀过一名假天神啊!   “废话恁多。”陆广白斜睨了他一眼,却是不屑解释,又是一箭射出。   “还有伏兵!”   连续损失了两三名好手,杀手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吆喝一声,又分出两三人,就要朝着庙外的郭烨等人杀来。   不过,张小萝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携骏马的冲势而来,本就正是杀意旺盛的时候,此时见杀手们居然还敢分兵,压力一松,顿时把剑势源源不断地爆发了出来!   “哪里走!”   她猛地娇喝一声,周身寒光暴涨,巨剑如飞,竟是把那几名想要迎击郭烨等人的杀手也一起圈了回去,放手就是一顿好杀!   在她的刺激下,李二宝和另外两名高手也是精神大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疯狂挥舞手中的兵刃,倒把一众杀手打得叫苦不迭。   只有徐问清像是见大局已定,一口气松懈了下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着。   “走!”   黑衣杀手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事不可为,为首之人低吼一声,撞破庙后的木壁,带头朝着后方的山上逃去。   张小萝杀得兴起,还要再追,冷不防几名杀手在撤离时挥刀斩断了破庙的廊柱,顿时半边残破的屋顶“哗啦”一声垮塌了下来。   等尘埃落定,那伙人早已骑上事先藏好的马匹,飞也似地逃远了。   “小萝,罢了,穷寇莫追。”纪青璇这时也适时出声,拦住了张小萝,她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不错,由得他们去吧!”   郭烨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冷声道,“这次他们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有跟他们清算的时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徐大哥他们给接应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第171章 疑凶渐归一   “徐大哥,你可还好?”   赶跑了来袭的杀手,郭烨等人连忙走到徐问清身边蹲下,嘘寒问暖。   “徐、徐某还死不了,无须担心……”   徐问清喘息了两声,那张温和的胖脸染着血,此刻看起来却是充满了英武之气。   他在怀里艰难地掏了两下,摸出一卷文书,递给纪青璇道,“纪不良尉,幸不辱命,要查的东西都在上面了。”   “这个回去再说。”   纪青璇看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卷轴,心中一阵感动,连忙按住徐问清的手,道,“还有这两位兄弟……”   “我们可不是你兄弟。”   “跟不良司也没什么关系了。”   出乎意料,纪青璇的话才刚说完,就被壮汉和青衣男子不客气地一口否定。   他们不通名报姓,也不理众人,只是冲着徐问清拱拱手,各自告辞。   壮汉道:“既然你安全了,我们也放心了,这便回去了。家里婆娘还等着我回去杀猪呢!”   “某也是。”   青衣男子道,“茶楼里还有一段故事没讲完,这要不赶快回去,会被茶客们戳脊梁骨的。”   “可是二位身上还有伤……”纪青璇再次开口挽留。   “皮肉伤,不妨事。”   壮汉终于正眼看了纪青璇一眼,突然冷笑道,“想当年,你们给我们的伤也不少。”   纪青璇愕然。   “好了,走吧!”   徐问清沉声呵斥了一句,但马上就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纪不良尉才多大?当年的事与她何干?”   壮汉和青衣男子这才悻悻地不说话了,转身离去。   徐问清苦笑了一下,解释道:“他们两人当年都是不良司的功臣,只是受了些不公正的待遇,心有怨气……”   “本尉明白,徐副尉不必多言。”纪青璇忙道。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年种种旧事现已逐渐不为人知,但想想当初意气风发的不良人,如今却成了市井屠户、街头说书人,也难怪他们会有怨气了。   不过,单看他们义无反顾地帮助徐问清,甚至不惜为此冒着生命危险,就知道其实在他们的内心里,公道和正义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一日不良人,终其一生都是一世不良人。   “其实,这次像他们一样帮助我们的人还有许多……”徐问清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一叹,闭口不言,任由众人搀扶着自己向庙外走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这间备受摧残的破庙,也终于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异响之后,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   不良司公事房内。   “这就是徐某两人此行全部的收获,请诸位过目。”   一回到不良司,陆广白刚给徐问清处置完伤口,他就立刻旧事重提,挣扎着拿出了那一卷染上鲜血的书卷。   见他如此坚持,纪青璇等人也不好再推拒,只得展开书卷,仔细阅读了起来。   这份染血的案卷上所记载的东西十分的详实。加上期间徐问清断断续续的解说,众人很快就了解了整件事情。   话说他们到达北都之后,寻了北都下辖十四县的县衙一一排查。虽说是大海捞针,但也亏的民间胡汉通婚并不常见,最终在石艾县查到当地十八年前确有一户人家,男的是胡人,女的是汉人,不过因为胡汉不通婚的禁令,他们夫妇俩已经被流放了许多年了。   唯一的女儿也因此被送进了庵堂的济病坊。若长到今天,的确应该和寒萼的年纪一般无二。不过待他们查到庵堂时,却发现这个女儿在十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失踪?”   郭烨眉头一挑,问道,“可有查过怎么失踪的?”   “查过,据庵堂的师太回忆,事发当夜并无任何异常,第二日醒来人便不见了。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无人追究,庵堂只往县衙通报了一声了事。”   “这手法……”郭烨不确定的停顿了下来。   “这手法与我等此前调查的少女失踪案如出一辙。”   徐问清却是心领神会,直接道,“徐某和龚兄当时也是有此疑虑,所以还颇费一番周折,特地查到了寒萼的生辰八字,诸位请看。”   他拉开卷宗,指了指靠后的部分。   众人探头看了一眼,随即齐齐看向郭烨。只见郭烨屈指一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果然也是四柱纯阴的命格,且多阴之水!”   “你是说,牡丹枯死案和少女失踪案,是同一伙人所为?”纪青璇有些迟疑道。   “还有这盗取御宝案。”郭烨看着纪青璇,补充道。   “盗取御宝案,那又是什么?徐某不在洛阳的时候,又出了什么大事吗?”徐问清一脸迷惑。   郭烨等人只好把御宝案的来龙去脉,也与他说了一遍,其中惊险诡异之处,比之徐问清他们的遭遇也不稍逊。   “许是巧合……”纪青璇尤是不敢相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郭烨一脸肃穆地道,“以少女失踪案涉案时间之长,牡丹枯死案规模之盛,御宝案野心之大,可以看出这个藏在暗处的组织,由来已久,且内里组织严密,势力庞大。更别说徐副尉他们此次的遭遇。截杀朝廷命官……哼,真是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   见郭烨如是说,纪青璇沉吟了一下,也不得不点了点头。   “咳咳,徐某还发现了一个疑点……”   徐问清虚弱地咳嗽两声,又道。   “徐副尉莫急,还有何事,你且慢慢道来便是。”纪青璇闻言抚慰道。   郭烨等也围了上去,为他轻抚脊背。   “诸位可记得,我曾在信中说过,曾遭到两拨人的截杀?”   “不错,一拨行伍中人,一拨江湖中人。”   “但是现在,徐某怀疑这两拨人背后,很可能有着共同的主谋!”   “啊!徐副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纪青璇不由地张大了嘴,惊呼道。   如果说原本他们的怀疑还只是江湖之中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对抗朝廷,哪怕他们有可能与金吾卫之人有所勾连,那也只是猜测。但徐问清这句话却是在明确地告诉他们这伙人极有可能与朝中重臣有所牵扯,一个神秘且庞大的组织,还能够调动行武之人为之行事。这分明就是一场里应外合的谋反!   在大周朝,不,在历朝历代,这“谋反”二字都是说不得的呀!   “徐某知道!”   徐问清强忍痛楚,语气异常坚定地道,“此行之中,两方人马轮番上场,时间掐算精准,从未因此误伤过彼此。且破庙一战,我们之所以会险些不敌,是因为先一波从北面追着我们来是江湖之人。可到了洛阳附近,两拨人像是说好了一般,一波撤去,换了一波新的。我们战力无以为继,这才会被围困破庙。若非龚兄突围报信,徐某恐怕已然遭了毒手。”   徐问清因为重伤在身,说话并十分不连贯,可是整个屋子里没有人插嘴,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还是徐问清继续道:“徐某建议,诸位应该上报徐帅和付不良令,不良司的力量不能再各自为战、消耗在内讧里了!若有可能,我们怕是还需要联合其他衙门,一同侦破此案!我们的对手,在江湖和庙堂上都有巨大的势力,就凭不良司现在的实力,纠察起来恐怕都会非常吃力,非得各方精诚合作不可!”   “问题是,我们如今压根就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   郭烨沉声道,“别忘了,追杀你们的人里,就有行伍之人,而我们在羽林狱,也遭到了监听。”   “是啊……”   纪青璇也长叹一声,“便是此次调查盗取御宝的案子,让本尉觉得,这市舶使司里的人,也未必全然可信。”   “这样么……”   徐问清闻言沉默了一下,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就算如此,整合不良司的力量,也是刻不容缓了。若是纪不良尉有心禀报徐帅,徐某亦愿意说服付不良令,与洛阳这边精诚合作。”   纪青璇闻言神色一肃,拱手道:“有劳徐副尉了,若真能让整个不良司携手破案,本尉自然求之不得,相信徐帅也会乐见其成的。”   “可是你的伤……”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此去长安,经得起舟车劳顿吗?”   “是啊,徐大哥,不如让梁某替你跑这一趟吧!”梁得尚也上前请命道。   连续数个案子下来,分配到纪青璇这一卫的四名世代不良人,却是只有他没有挂彩了。   “不妨事,慢行些便是了。”   徐问清摇头道,“你可以陪徐某一道,不过最关键的呈词,却是必须由徐某来回禀付不良令,你们没有亲身经历北方一行,其中许多关窍讲不清楚,只能由徐某来说。”   “如此……便辛苦徐副尉了。”   “职责所在而已。”   “徐大哥,郭某还有一事,你此次再回长安,若是方便,也请一并咨询付不良令。”   “何事?”   “狐女游街案中涉及到的疑犯,如虞青儿,窦婉儿,她们的生辰八字,郭某觉得很有查一查的必要。”   “你怀疑那个案子也是同一伙人所为?!”徐问清蹙眉。   “莫要忘了,当初那案子隐隐也有指向女皇陛下之嫌,更别说其作案的手段,及声势都与牡丹案颇为相似。试想,大周虽大,也不可能一下子扎堆冒出如许乱臣贼心。”   郭烨言之凿凿,见几人还有疑虑,他索性直言道,“凡事宁可信其有吧,郭某以为还是查一查的好。”   “好。”   徐问清一口答应下来,“此事徐某自会向付不良令申请,郭副尉你们在洛阳安心等徐某的回信便是。”   不过他虽然如此应了,但郭烨等人也不可能让他带着重伤上路,于是又在不良司中将养了数日,方才踏上前往长安的归途。   ……   洛阳神都,定鼎门外。   目送载着徐问清和梁得尚的马车消失在驿路尽头,郭烨不知是喜是忧,道,“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又是等回信吗?”   纪青璇闻言不由得斜睨了他一眼:“又想偷懒。哪有这般好事?”   “哦?”   “这两日本尉手上又多了一桩可查之事,你是别想闲着了。”   “什么?”   “你不是疑心其他衙门有鬼吗?”   纪青璇清冷地笑了笑,“既如此,我们何不将他们查上一查?就从羽林卫的韩中郎将查起吧!” 第172章 初探人与鬼   “你可是有所依凭?”   郭烨听了纪青璇的话,并不吃惊,只是直接问到了点子上。   庙堂之上,向来也是有默契的,若无实据或是敕旨,天子耳目不会互相调查,就是其中极重要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寻常情况下,除了丽竞门那伙行事百无禁忌的疯狗之外,其他人都是不会违反的,以免造成朝堂的内讧和动荡。   与纪青璇合作了这么久,郭烨知她的性格,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犯忌讳的事。她在此时开口,应当是手中已经有所仰仗。   果然,纪青璇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不是让人去查韩承平了吗?还真查出点东西。”   “噢?可是有何异样?”   “倒也不算异样,若是单论,不过是朝廷的正常军务调动,但若是结合我们正在查的这几桩案子,我想你应该会有所联想的。”   纪青璇居然也卖起了关子,“你猜,韩承平是何时迁任羽林卫中郎将的?”   “这郭某如何知道?”   郭烨哭笑不得,只得拱手为礼道,“纪不良尉莫要捉弄郭某了,还请告知于我吧!”   “他乃是去岁冬月才迁任洛阳羽林卫中郎将的!”   纪青璇一字一顿道,“而在此之前,他的职司是长安左金吾卫亲勋翊卫羽林郎将!”   “去岁冬月?”   郭烨一惊,又想起纪青璇之前的话,瞬间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他在长安任上时,正是狐女游街案发生之时……你怀疑他就是金吾卫中和逆党勾结,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的那个人?”   “本尉可没这么说。”   纪青璇眉目含笑,道,“不过郭副尉你这般猜测,也是合情合理的,韩承平的任职时间、职务、地位,都符合这一条件,在羽林狱中又派人窃听我等谈话……我们倒是可以往这个方向去查查……”   郭烨愕然,随即苦笑摇头,“若只有这些,纪不良尉绝不会这般武断。这位韩中郎将还有何劣迹落在了您手中,还请一并明言相告吧!”   郭烨的话无奈中带着逗趣,也引得两小只和陆广白等人都转头看向过来,想要听个明白。   若只是郭烨一人,纪青璇可不准备这么顺当的就把话给说下去了。可当下大家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也不好再卖关子,只道:“协助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韩承平这般做的动机吗?”   “无非是威逼利诱四个字罢了,要不就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别人手里。”   郭烨冷笑,“那位韩中郎将你我都见过的,和气有余而坚忍不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为了江山社稷而战的国士!”   “你倒是好,三言两语就给人定了性。”   纪青璇无奈道,“不过你还真没说错,这次他确是拿了烫手的银子。根据本尉的调查,就在狐女游街案后,这位韩中郎将似是有一大笔银钱进账,出手突然阔绰了不少,应是发了笔横财。”   “出手阔绰了不少?这怕是不能作为证据吧。”郭烨质疑道。   “义父的人也去查证过,在韩中郎将调任洛阳之前,他曾频繁出入过平康坊的几处柜坊。”纪青璇道。   所谓柜坊,就是后世的钱庄,可以代客人保管金银财物,并从中收取一定的租金,待客人用时凭帖或信物即可提取,像韩承平这样举家从长安迁至洛阳的,不可能随身携带大量的银钱,这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银钱存入长安的柜坊,而后在该柜坊的洛阳分号提取。   这韩承平在离开长安前频繁出入柜坊,说明他有银钱的调动。   郭烨闻言一愣:“那还在等什么,既有了证据,为何不拿他个人赃并获,等着他把钱花光吗?”   “问题就在这里!”   纪青璇无奈道,“待义父派去的人深入调取证据之时,却发现不论是长安的柜坊还是洛阳的柜坊皆没有韩承平寄存的记录。”   “这是何意?韩承平将这大笔的银钱转移到了家宅之中?”   纪青璇摇了摇头,却盯着郭烨并不说话,像是在等他自己思考。   “等等,你是说长安的柜坊也没有寄存的记录?”郭烨突然听明白了纪青璇话中的意思,“那他之前出入柜坊作甚?”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他不是用自己的身份寄存的银钱。”   “那继续查呀!”郭烨急道。   纪青璇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知,哪怕我们觉得韩承平甚是可疑,那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但是不良司办案是要看证据的,莫说其它有关韩承平牵涉狐女案的证据了,此刻便是连赃款都无,还拿什么理由继续查?”   “也就是说,我们想要正大光明地调查韩承平,如今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先查一查这不翼而飞的银钱究竟去哪儿了?”郭烨说完,不由地有些泄气了。   这些日子来连番查案,他可以说是身心俱乏,虽心有匡扶天下之志,奈何身体不饶人,随即道,“纪不良尉,这长安路途迢迢,徐副尉又刚出发不久,我们又无旨出不得京,不如咱在洛阳先查查韩承平的其他阴私之事吧,他既开了这口子,想来却是万万收不得手了,郭某还就不信,他没有别的马脚!若有所获,也能少了弟兄们一番舟车劳顿之苦不是?”   “就知你会如此说,行吧,不过洛阳之事,你却是不许敷衍了事了,把你那些个本事都拿出来,早日破案,大家也好早日休息!”   “当真?”郭烨大喜,“纪不良尉果真深知我心啊!”   “少套近乎。”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道,“本尉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等徐副尉出发之后,再将此事道出?若是方才说了,让徐副尉此行一并查了岂不省事?”   “那纪姐姐你为啥不与徐大哥说?”一边听了个半懂不懂的张小萝终于等到机会插嘴了。   不过,此刻郭烨却已想明了前因后果,也不等纪青璇回答,自己就道:“你纪姐姐思虑周密。徐大哥此去有他要完成的事,而这事正是我们当下的顶顶要紧之事。可有关韩承平的事,却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若是分心让徐大哥一并去查,能查出点什么固然是好,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还打草惊蛇了,反倒不美。我说的可对?”   郭烨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纪青璇说的。   纪青璇不置可否,只道:“长安之事,那边自有人理会。若有进展,我们再议。”   她这话就相当于一锤定音,接下来的日子里,郭烨等人就把精力集中在了寻觅韩承平的罪证上。   不过此人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日常行事十分谨慎,郭烨等人把潜伏追踪、旁敲侧击之类的法子都玩出了花儿来,也没得到半点有价值的线索,反而是自己等人数次险些被对方反追踪,多亏了张小萝身手不凡,才免于被揭穿的窘境。   ……   “不行,不能再跟下去了。”   这天,再一次险些被羽林卫围堵之后,纪青璇断然收队,道,“若是在掌握有价值的证据之前,就被他发觉是我们在跟踪他,一旦上达天听,整个不良司都要吃挂落,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真不知道徐帅的人到底又是怎么查到贿金这种隐秘的事情的。”   在亲自见识过韩承平的难对付之后,郭烨也不禁对其他不良人生出了钦佩之心,不良司中果真卧虎藏龙,这天底下的能人也绝非他郭烨一人而已。   不过,就在他们的调查陷入僵局之时,徐问清来自长安的一封信,却是瞬间坚定了他们必须回一趟长安的决心。   “长安洛阳两派合流的事情,付不良令倒是没反对。”   纪青璇把信往桌上一丢,面露不愉之色,“但是一说到查狐女游街案的事上,就又变回他一贯的作风。”   郭烨拈起信纸看了一眼,才知付九推说狐女游街案当初已经移交,再想查证须联合其余衙门,殊为不便。且两案的关联又太过飘渺,不足以服人,因此不肯大动干戈,只让他们静待时机,不要轻举妄动。   对此,郭烨也颇为无奈,只得苦笑道:“看来最终还得我们自己跑一趟。”   “可是我们是奉昭入京,无旨不可擅动……”纪青璇雷面露难色。   不想,郭烨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便偷偷的动!” 第173章 偷摸回长安   “你是说,我们潜回长安?”纪青璇问道。   “不是我们,是我!”   郭烨道,“你们留在洛阳。只有这样才能误导对方。”   “不行!”   郭烨的话音刚落,周围几人就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这气势反倒是吓了郭烨好大一跳。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纪青璇道:“对方既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伏击徐副尉他们,也绝对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够干嘛的!”   “哎,纪不良尉,不带你这般说话的!”   郭烨没想到都这会儿了自己还能平白被挤兑一回,“郭某我虽然功夫一般,但是胜在机智过人呀,长安又是我的地头,出不来事。”   没想到纪青璇这边还没开口,张小萝先抢着说话了:“纪姐姐说的对!郭大哥,你这功夫确实不行!”   张小萝的话音刚落,李二宝和陆广白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们这是何意!敢情我郭烨在你们眼中这般无用吗?”   郭烨也是不服气了,这一屋子人合起伙来欺负人啊。他眼睛瞪得老大,好半天才顺过气来,直接道,“你们要知道,这次是偷摸回长安。洛阳这边总要人打掩护吧!”   “我与你同去!小陆、小萝、二宝留下,在洛阳打掩护。”纪青璇道。   “这——”   “别废话!就这般决定了!小萝与二宝往日在这洛阳城中最是扎眼,这些日子多走动,但是切记莫要惹祸。小陆与郭副尉你向来是同行的,故而小陆也得留下,若有人问起,便说我们这一支最近分了几路探查御宝案。”   纪青璇三句两句就将各人的事处置妥当了,“但是此事我们必须要向义父报备。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义父还能帮着遮掩一二,况且我着人去调查韩承平之事,也并未刻意隐瞒义父。”   ……   是日,徐府议事厅。   郭烨等人齐齐站在堂下,低头等着堂上的徐有功看完手中的绢帛。那正是当日破庙中截杀徐问清的黑衣杀手的尸格。   当天他们离开破庙不久,就遇上了不良司来援的大部队,在确定徐问清伤势无恙之后,郭烨和陆广白立刻又带人折回去,把所有掩埋在破庙废墟下的尸体都给掘了出来,带回不良司勘验,徐问清养伤的这些天里,陆广白就一心扑在这件事情上了。   “虎口处有老茧?”徐有功抬头看向堂下几人道。   “对!老茧在虎口,而非掌心,说明这伙人平日使用横刀多过枪矛等长柄兵刃。”   “横刀?此乃大周军中之物啊……”徐有功蹙眉道。   郭烨随即接口道:“且尸体腿部肌肉较为匀称、纤细,说明其站立、步行的机会多过骑马与负重奔跑……卑职以为,这伙人极有可能是行武之人,且是禁军而非边军。”   “你们是怀疑禁军中有人有谋反之心?”   徐有功的声音突然增高了不少,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堂下几人不由地都压低了头,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没有人说话。   徐有功的手慢慢地婆娑着记录了尸格的绢帛,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他抬头看向纪青璇道,“青璇,此前你动用我的旧部,所查的可也是此事?”   “是!”   “可有查出点什么?”   “有。但尚无实据。所以我等想要请义父准许我与郭副尉潜回长安,调查此事。”纪青璇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长安啊……青璇,你可知你们是奉昭入京。若陛下召见之时,你等不在洛阳,那可就是抗旨了。”   “孩儿知道轻重!但是此事事关重大。若非我等手中尚未实据,孩儿也不敢如此行事。还请义父代为隐瞒一二,我与郭副尉定当速战速决!”纪青璇说话间已经拱手跪下。   郭烨等人见状也都齐齐拱手下跪。   徐有功双手扶膝看着眼前这跪了一地的年轻人,良久才缓缓道:“罢了……洛阳之事,我自当会为尔等拖延一二。但是能否成事,便看你们自己了。去吧。”   说着,徐有功像是有些力竭,挥挥手便让他们退下了。   出了厅堂几人商议后,于当日宵禁之前,偷摸出了洛阳城,直取长安。   ……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只郭烨与纪青璇,两人一番改装后,轻车简从速度倒是比上次快了不少,且为了保密行事,每日昼伏夜行,在数日之内就回到了长安。   站在长安西北的通化门前,看着熟悉的景色,郭烨突然轻笑道:“上次走时,还说要衣锦还乡,这下倒好,偷偷摸摸回来了。”   “咳!”   纪青璇尴尬地咳嗽一声,道,“这一来一去间你已官升一级,这还不算衣锦还乡?”   “嘿,这倒是哈!”   郭烨闻言,狡黠一笑,振了振身上衣袖,道,“要是让以前的老弟兄们看到,还不知多羡慕呢!”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纪青璇蹙起秀眉,不满道,“案子要紧,先回不良司吧。本尉倒要看看,如今我们亲自回来了,付九还有什么借口,阻碍我们查案!”   “慢着。”   郭烨连忙拨转马头,拦在纪青璇的去路上,沉声道,“不能回去。”   “为何?”   “纪不良尉,我且问你,若咱们回去以后,老酒鬼依然是那套说辞,你当如何是好?他在品级上到底是你我上官,莫非我们还真能顶撞他不成?况且他所言也并无错处,你我确实手无实证。”   “那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行事?”   “我们先寻个地方住下。”   郭烨沉吟片刻,道,“回头我以私交去长安县衙见罗九亮那厮一面,当初狐女游街案不是移交到他们手里了吗?他们有忌讳,不敢查,我们可没有。若是能先斩后奏,把窦婉儿她们的生辰提前弄到手里,无事便罢,若真有异,再去面见付不良令也不迟。证据在手,我们说话也能有些底气。”   “好,便照你说的办!”纪青璇当即拍了板。   然而在选择住处的时候,郭烨又犯了难。   按理说,想要住店,就该去崇仁坊。因为此地靠近东市,附近的平康坊中,又有长安最大的瓦肆“北里”,无论是寻欢客还是胡商,都喜欢暂居于此,因此崇仁坊的客舍旅馆十分发达,外客多居于此处。   不过他们此行却是偷偷回来的。既然知道韩承平曾是金吾卫的将军,暂时又不能回不良司,这两头信不过的,保密就成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见郭烨突然迟疑了一下,纪青璇心领神会道:“我有个好去处,跟我来吧。”   郭烨将信将疑,跟着纪青璇走街串巷,片刻后来到一处衙门门口,抬头赫然看见“鸿胪客馆”四个字。   “我来之前小萝给了我扶余国的信物。”纪青璇看着郭烨一脸惊讶的样子,解释道。   原来张小萝身为扶余国的公主,按礼制可是能够享受国宾待遇的。   鸿胪寺作为负责大周对外事宜的官府机构,其下辖的“典客署”专门负责“迎送番客”,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礼宾司,以接待各国大使、来宾和朝贡者为己任。而自含光门入原皇城,位于鸿胪寺衙门旁边有一大片院落,名为“鸿胪客馆”,李唐时期起,各番邦朝见皇帝的人员,都会安排在此驻锡下榻。   当初女皇陛下得知张小萝人在长安之后,还特意下旨嘱咐鸿胪寺在长安这边的分司,为她在鸿胪客馆留了一个小院落。只不过小丫头喜欢跟郭烨他们黏在一起,却是从未去住过。想不到此时却是派上了用场。   要知道,作为鸿胪寺下辖的客馆,地位特殊。便是金吾卫负有巡城之职,也不能随意滋扰。至少在韩承平确定他们人已在长安之前,是不大可能露陷的。   “嘿,这小丫头,如今是越来越机灵了!孺子可教也!”郭烨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连连点头赞道。   两人下马后,便进了这鸿胪客馆。毫无意外,这所极盛时期曾安顿过数千番人的客馆,如今是冷清无比。自从陛下迁都洛阳之后,长安这边的鸿胪寺衙门就成了“分司”,等闲不会有番人来访,诸国使节更是不至此处久矣。寺中官员也都是些闲人,看着懒散无比。   在纪青璇亮出身份后,这些人只核对了一下手中的簿子,甚至都没有多问,就让他们住了进去,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架势。   这也正合了郭烨两人的心意。想必除了这批值守的官员之外,再换了下一批人,可能都不会知道鸿胪客馆中多了什么人出来。鸿胪寺官员尚且如此,外人就更不用说了。   安顿好之后,郭烨立刻马不停蹄地出发去邀请罗九亮。   他与纪青璇毕竟是无旨出京,万一这时候洛阳有人收到消息撺掇着女皇陛下召见他们,那他们可就是抗旨不尊的罪过。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抢时间,尽快把韩承平的罪名坐实了,他们也要赶紧回洛阳去。只要把人抓到了不良司的大狱之中,其他事情自然能慢慢审问,不愁他不吐露实情。   当然,郭烨也不会莽撞到直闯长安县衙。   狐女游街案之后私下打探遭遇的婉拒,和徐问清上次在县衙碰钉子的经历,让他明白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的地头蛇了,用人走茶凉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先是找到一位自己当初当捕头时认识的泼皮,让他去给罗九亮送信,自己则觅地等候。因为有了风十三娘经营清风楼的前车之鉴,他却是不敢再将两人会面的地点定在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茶肆之中,而是径直去了晋昌坊的慈恩寺,佛门清静之地,总不会是谁家的眼线。   坐在大雁塔下,郭烨的神情古井不波,如一尊石像,这般从巳时等到申时,阳光在他身边投下的影子,从西移到了东,转眼县衙放衙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却依旧不见人来。   就在郭烨以为罗九亮罔顾昔日交情,不会前来赴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   正是罗九亮。   这位长安县衙的捕头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擦了擦汗,拱手道:“郭兄,久违了!” 第174章 以长辈之名   “罗兄,好久不见。”   郭烨看着罗九亮,嘴角扬起一丝由衷的微笑,道,“我还道你不来了呢,如今看来是郭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郭兄相召,罗某岂有不来之理?”   罗九亮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郭烨,道,“郭兄想来离高升不远了吧?”   郭烨今日为了保守身份,却是常服出行,没穿官服,因此罗九亮倒是没看出来他已经升官了。   郭烨笑笑,没在这事上多说。   “不过郭兄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知今日又有何要事,非要与罗某面谈?”罗九亮又问道。   “郭某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郭兄。”   罗九亮连忙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苦笑道,“既是不情之请,不若还是不要提了吧。也省得你说了我做不到,平白坏了你我的交情!”   “若是可以,郭某也不愿让罗兄为难。”   郭烨此刻却是七情上面,故作苦恼地叹道,“只是此事往大了讲,事关大周的江山社稷,却是不能让罗兄如愿了啊!”   罗九亮听得脸都白了,连连哀告道:“郭兄,不,我叫你郭爷爷了行不行?我知道你们不良司碰的都是大案要案,可我就是一县衙里混口饭吃的小捕头!什么军国大事,我是真的没兴趣参与进去,也没那胆子,您老就看在咱俩过去一起喝过酒的交情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行不?我给你作揖了哎!”   说着,他真的冲着郭烨深深作了个揖。   “罗兄,你这是做甚?你这不是折煞郭某了吗?”   郭烨连忙闪身让过。   不过,罗九亮诚惶诚恐的态度,还是让他品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便问道,“郭某还没说要求你何事呢!罗兄,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不妨说出来,郭某与你一道参详参详。”   “这还要听到什么风声?”   罗九亮脸上苦色更浓,“郭兄,我便与你照实说了吧!头两次你来县衙打听的事,罗某都听说了……”   见郭烨眉毛渐渐竖起,他连忙解释道:“不过你也莫怪罗某袖手旁观,不是罗某不想帮你,是真的有心无力。”   “怎么说?”   “哎……”   罗九亮叹息一声,左右看看,才凑近郭烨,低声道,“想来你还不知道吧,当初你们在查的那个案子,一移交到县衙这边,县尊大人马上就把我们这些下面办事的叫到一起,下了封口令,说是洛阳那边来的命令,此案内部不许再议论,对外更是统一口径,一个字都不许提起啊!你说上面把话都说得这般死了,罗某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养家糊口呢,怎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你还说,狐女游街案……被下令封口了?”   郭烨问道,“原来你们根本就没去查?”   “查个屁!”   罗九亮一脸晦气,“你们不良司都查不下去的案子,我们这些县衙里的小捕快,借我们八个胆子也不敢碰啊!天知道里面有什么鬼门道?”   郭烨闻言也只能苦笑摇头。他对罗九亮这等捕快却是了解的,用滑溜如泥鳅来形容,诚不为过。他们或许地位不高,但对危险的嗅觉却是十分敏锐,似不良司查到一半的案子再脱手给他们,这些积年的老麻雀,立马就嗅出其中非比寻常的气味。想来就算没有上面的封口令,他们也最多装腔作势一番,绝不会真个舍了身家性命去查案的。   “明白了。”郭烨拍拍罗九亮的肩膀,“今日却是郭某冒昧了。”   “多谢郭大人体谅啊!”罗九亮闻言立刻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顿时感激涕零,连敬称都用上了。   见罗九亮如此作态,郭烨也明白今日是问不出任何事了,只好暂且告辞,先回去跟纪青璇商量。   “你是说……县衙在接受案卷移交的同时,还收到了来自洛阳的封口令,禁止他们再议论跟狐女游街案相关的一切消息?”   “是。”   “这就有些意思了。”   纪青璇轻叩着面前的案几,沉思道,“若我猜测得不错的话,这个结果,应该是当时朝堂上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不过现在嘛,风向又不一样了……这样,郭副尉,你再寻一次罗九亮,让他为我们引荐县尊大人,我们直接找能做主的人来谈。”   对朝堂时局方面的嗅觉,她比郭烨要敏锐得多,一下就抓住了破局的关键之处。   “好,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只是引荐一下的话,想来罗九亮应是不会拒绝的。”郭烨满口答应。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罗九亮虽然奉行明哲保身的策略,但对于类似于传个话、不需要自己担责的事情,他还是很乐意卖个人情给郭烨的。   “禀告县尊大人,客人已带到。”   有了罗九亮从中斡旋,郭烨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长安县令,不过地点却不是在县衙的公事房,而是在县令官署的书斋之中,显然这位谨慎的县尊大人也是深谙官场上的门道,以这种方式表明这只是一次私人性质的会面。   所幸郭烨他们也存了秘而不宣的心思,县令如此安排,倒是正好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知二位此来,有何见教啊?”   长安县令似乎并不是很待见郭烨二人,落座之后,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询问道。   “我等不良人欲复查狐女游街案卷宗,还望县尊大人行个方便。”纪青璇闻言也不客气,当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哦?”   长安县令抚须而笑,“那不知二位可有不良司的公文?”   “秘密任务,公文却是不曾有。”   “那本官便爱莫能助了。”   长安县令一口回绝道,“想来二位应当已从罗捕头的口中听说了封口令之事,二位若无朝廷的公文,那边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请回吧。”   说罢,他竟起身就要离去。   “县尊大人且慢!”   郭烨情急之下,连忙站起来拦在长安县令之前。   “嗯?”   长安县令脸色一沉,露出不悦之色,“还有何事?”   “县尊大人,事关重大,郭某也不藏着掖着了,以您在朝堂上的地位,想必对如今的时局也有耳闻吧?”郭烨道。   长安乃是赤县,按照大周官制,赤县如长安、万年、洛阳、河南、太原、晋阳、奉先之县令,俱是正五品的高官,能够着绯色官袍了,加之长安又离洛阳不远,对于朝堂上的消息自然甚是灵通。郭烨甚至怀疑,在见到自己二人的第一眼,长安县令其实就已认出了他们,只是佯作不知罢了。   “朝堂时局与你二人所求之事,又有何干?”长安县令神色微动,但面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县尊大人容卑职介绍一下,这位是不良尉纪青璇,不良帅徐有功之义女。”郭烨指了指纪青璇,答非所问道。   纪青璇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郭烨去交涉。   长安县令闻言,眉头也不由得蹙了起来,道,“本官领命办事,莫非阁下还想用徐少卿的名头强压本官不成?”   “卑职绝无此意。”   郭烨嘴上说着“绝无此意”,却是又道,“以县尊大人的人脉,想必对李昭德李御史的起复也有所耳闻了?”   “这个自然,李御史刚正不阿,本官也甚是佩服。”尽管对郭烨将要说的话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长安县令还是诚心称赞了一句。   “我们这一支的不良人中,便有李御史的孙子。”   “你……”   长安县令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恼道,“你还说不是仗势欺人?!”   “岂敢,岂敢……”   郭烨嘿嘿一笑,继续问道,“除了李御史,朝堂之上,还有一位大人起复,县尊大人可知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是显而易见,长安县令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问道:“莫非你……”   郭烨胸膛一挺,瞟了一眼纪青璇。   在他的谋划里,纪青璇此时就应该帮他狐假虎威,假借狄仁杰的名头震慑面前的县令了。   可惜纪青璇素来不喜这种事,之前能容忍郭烨这般做,假装视而不见,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想让她配合,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下她只是看了郭烨一眼,就把头扭向一旁。不过郭烨也明白,她这也是默许自己随意吹牛了。   他轻咳一声,装出一副矜持的姿态,道:“区区不才,蒙狄相爷厚爱,倒也称一句忘年交。”   “大胆狂徒!”   长安县令闻言足足愣了好几息时间,然后才反应过来,随即勃然大怒,斥道,“狄相爷何许人也,会跟你一个区区不良人称忘年交?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们莫不是来消遣本官的不成?”   县令动怒,自有几分声势。不过见过诸多达官贵人的郭烨,此时早已不把这种程度的官威放在心上了。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把长安县令的满腔怒火都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不知县尊大人,为官多年,可有听过一句话?”   “何话?”   “凡事宁可信其有!” 第175章 视之如不见   郭烨的话好险没有将长安县令给噎着。   若说之前他还只是仗势欺人的话,那这会儿可就是明晃晃地威胁了。什么叫做“宁可信其有”?若不信又当如何?   郭烨的话没有往下说,可妙就妙在了这里,不说下去便是有无数种可能性,就看你长安县令赌是不赌了!   不过郭烨也没真想为难这长安县令,毕竟自己等人之后的行事还需他的配合,这会儿便点到为止吧。   就听郭烨停顿了片刻又道:“长安一夜牡丹死,流言四起,陛下震怒,此事想必县尊大人也有耳闻。狄相爷和李御史正在为此事忙碌。如今郭某有充足的理由怀疑,牡丹花神案和狐女游街案,都是同一伙贼子所为,而最关键的线索,就在你们长安县衙封藏的卷宗之内。若是大人执意不许我等查阅卷宗,致使走了人犯,他日狄相责问起来,郭某也不知该如何为大人缓颊啊!”   “危言耸听!”长安县令依旧寒霜满面。   其实这县令的心思也不难猜,得罪那些个大人物固然可怕,但若是由他做主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内情,那就更可怕了。   谁知这郭烨像是能掐会算一般,下一刻就给他递过去一个台阶。   “县尊大人,不知县衙收藏文牍的府库,是否还缺一个洒扫的仆役?”他突然问道。   长安县令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但他也是长年混迹官场的人精,立马明白过来,捻着胡须矜持了一下,方道:“倒确实是少了这么一个仆役,不知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何须再推荐?”   郭烨立马就拍了胸脯,大包大揽道,“郭某原就在万年县供职,对县衙熟悉得很,洒扫治蠹更是无一不精通,若是县尊大人信得过郭某,便请放心将库房交由郭某打理吧!”   “如此甚好,你即刻上任便是。此后文库之中有何事宜,无需请示,自行决断可也。只一点,这文库内的东西却是一样都不能往外带的。这你可省得?”长安县令道。   “卑职省得!还请县尊放心,便是一片纸都不会往外带。”郭烨拱手道。   两人这一来一去几句机关打下来,便将事情最后谈妥了,这长安县令的意思很明白,文库里的东西你只能看看,不能带出来,至于你看了什么,我不关心。而郭烨的意思是,放心,我就看看!   两下一谈妥,长安县令的面上顿时就是一松。如此一来,他既不会得罪了郭烨他们背后的大人,又不算违反了封口令,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随后,郭烨匆匆拜别了长安县令,在罗九亮的指引下,径直往书库去了。长安县令也完美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就把他当成一个不值一瞥的仆役,对他的一切行动都装作视而不见。   得到自由行动权的郭烨和纪青璇,只花了不到半个下午的时间,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虞青儿入籍的身份乃是伪造,生辰八字俱不可信。倒是窦婉儿的生辰,白纸黑字记载得很是清楚,辛巳年辛丑月癸酉日癸亥时。”说着,纪青璇看向郭烨。   “一火一土三金三水。四柱全阴。”   郭烨掐着手指一阵嘀咕,随即同样看向纪青璇,道,“若说之前还只是猜测,那这八字便可证明,牡丹花神案和狐女游街案,根本就是同一伙人所为,目的就是假托鬼神之事,混淆视听,动摇大周朝的长治久安!”   纪青璇没有接茬,只是美目微暝,沉默了一下才道,“该去见见付不良令了,如今证据确凿,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随后两人便离了县衙,径直去了长安不良司衙门。   值守的不良人看到两人明显大吃一惊,问道,“纪不良尉,郭副尉,你们怎么回来了?”   “自然是公干。”郭烨踏前一步答道。   “你们可是要求见付不良令?卑职这就去通报。”这名不良人殷勤道。   “不必了。”   纪青璇冷淡地一摆手,道,“本尉去往洛阳,不过是为了公干。说起来,也还是隶属长安不良司衙门的九大不良尉之一。为何回自己衙门还需通报?尔等自去忙碌,无需理会我们。付不良令的醉仙居该如何走,本尉还不至于忘了路线。”   那不良人闻言这才讪讪退下。   纪青璇与郭烨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进到衙门内去了。   “真是的,好不容易才平静两天,怎么他们又回来了?”   待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这名值守的不良人忍不住嘀咕道,“看来清净日子又要没了,还不知道他们想作甚……”   ……   “哎,去过洛阳才知道,什么才是不良司衙门真正的样子,这长安不良司衙门,果真是没得比……”   走在长安不良司衙门熟悉的院落里,郭烨忽然忍不住叹息起来。   长安不良司和他们离去前还是一般无二的模样,门可罗雀,偶尔碰到个人,也是无精打采的懒散模样。哪怕庭中大树因为春天到来,长出了三两片新叶,但似乎因为缺乏人打理,也显得病怏怏的,绿都绿得有些憔悴。   “恐怕这只是我们付大人为了避祸,才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吧?”   纪青璇冷哼一声,突然扬起白天鹅一般秀美的脖颈,看向不远处的回廊,道,“我说得可对,付不良令?”   郭烨一惊,这才发现在那回廊的阴影之下,还站了一个人。他的腿脚似乎有毛病,站在那里身子也是歪斜的,手中提着一壶酒,却没往口中送,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郭烨和纪青璇。   “既知付某有心避祸,纪不良尉又何苦非要把本令往火坑里拉?付某残躯一具,倒是无所谓,这长安不良司却是已经不起一场风波了,总要给当年太宗皇帝的功臣留下些苗裔吧。”付九盯着两人看了几眼,方才小酌一口,淡淡道。   “付不良令不是早已为诸多不良人都找好退路了吗?”纪青璇始终对世代不良人隐藏在水面下的实力耿耿于怀。   “你们既回来了,他们还能独善其身吗?”   付九叹道,“你和郭副尉远道而归,总不会是看上了老瘸子这点本事吧?”   “付不良令谦虚了,您可是王大将军都要给几分颜面的老功臣啊!”   郭烨见二人越说越僵,忙出来打圆场道,“徐大哥传信洛阳,说您已经同意跟洛阳那边合作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来在这件事上,您应该不会反悔吧?这江山虽是陛下的江山,但百姓,却依旧是当年太宗皇帝治下的百姓啊!若是太宗皇帝一灵不灭,想来也不会想看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   “你这泥猴儿……”   付九摇摇头,“休要拿太宗皇帝压本令。本令既已应了你等,自是不会反悔,刚刚也不过想起当年的老兄弟们,心有不平,发两句牢骚罢了。”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醉仙居,道,“进来说吧!”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回来有些时候了吧?”   醉仙居的公事房中,付九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样,斜靠在胡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嗯。”   郭烨下意识地点点头。   然后他才猛地察觉到,自己在这个看似眼睛都睁不开的老酒鬼身上,竟然感觉到一股类似于徐有功的威慑力,让他情不自禁就说了真话。   付九也不介意,继续道:“那你们如今这般张扬地回来不良司,想来是已经找到足够向付某兴师问罪的铁证了?”   “卑职不敢。”   纪青璇本来确实抱着质问的打算,但给付九这么一问,反而心中有些虚了,只是将从长安县衙从抄来的卷宗呈上,然后问道,“徐副尉既已回来过了,付不良令想必也已从他口中得知了我们的进展,诸多女犯八字蹊跷之极,数个大案均有内在的联系,背后阴谋重重。以您的见识,当知此事的严重性。为何还是无动于衷?”   “我无动于衷吗?”   付九笑了,“你们通过徐问清要求与世代不良人合作,本令可有一字半句的阻挠?”   “可是狐女游街案……”   “此案当初便已移交县衙,这是朝廷的意思,付某岂敢置喙?”   “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已经不一样了。”   郭烨据理力争,“狄相爷官复原职,正要彻查牡丹花神案。狐女游街案与牡丹花神案有重大关联,不可不查。”   说着郭烨便将一张写着寒萼、窦婉儿,以及几个失踪少女八字的绢帛递了过去。随后便不再说话。   “那你等去查便是,凡长安城内,本令许你二人便宜行事,所需一应人力物力,敞开供给!”付九沉默了许久道。   “呃?”   郭烨突闻此言倒是一愣。   他本来还以为想要说服付九怕是还需要再费一番口舌,却不料对方口风变得如此快,甚至让他都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他和纪青璇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是长安城中尔等可以调用的世代不良人,哦,包括并非在衙门中供职的弟兄,皆在此名单之上……”   付九像是对此早有准备,拿出一张名单,置于面前案几之上,又拿出一块令牌,压在名单上,道,“这是本令信物,你们持令而去,所有不良人自然无不从命。”   “谢付不良令!”   郭烨和纪青璇闻言意动,同时起身一礼。   “谢就不必了,其实本令也明白,你们心中有公义,行事有闯劲,这才是当年不良人的真风采……”   付九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怅然道,“老喽!本令也别无所求,只盼你们能谨慎行事,莫要把这帮兄弟的身家性命都搭在了你们的功勋薄上便是……”   “卑职明白!”   “下去吧!”   郭烨二人带着名单和令牌离去,不过在出门之前,郭烨忽听付九喃喃自语道:“就连这刨根问底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不过却是比你当年聪明些啊,知道借力了……”   郭烨一惊,突然想起,自己初见付九时,他看到自己的坎字戒,也说了类似的话,不过当时却是因为爱管闲事的性子。   “他到底觉得我像谁?”   郭烨霍然回头,却看到付九突然抱起酒壶一顿痛饮,随后将酒壶一抛,倒在榻上沉沉睡去,须臾鼾声如雷…… 第176章 奇人在市井   “老酒鬼定是故意的!可恶!”   郭烨对付九的半截言语恨得牙痒痒。   他本就是个好奇心极重的性子,偏偏付九的话,隐约又让他觉得这是件对自己极重要的事,要不是顾及后者是自己的上官,且当下自己还有更棘手的事要去处理,他几乎都要抽刀子抵在对方脖子上逼问了。   直到走出了不良司,他还在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纪青璇可不会理会他这点小心思,纪青璇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付九提供的那一张名单上去了。   她虽是为了整合不良司的力量而来,但把世代不良人的底蕴捏在手上,这还是第一次。   她从未觉得,自己离心中的目标如此近过。   “虽然目前还是依靠付九的令牌,才能支使得动名单上的世代不良人。但有了这个开头就是好的,只要并肩战斗几次,让他们看到我们洛阳总衙门的诚意,不良司上下一条心的日子就离之不远了。”她有些激动地想道。   两人各怀心思的回到鸿胪客馆,稍作改妆之后,便依据名单上记录的地址来到西市,又在西市局官吏的帮助下,才从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找到了第一户大隐隐于市的前不良人。   不过,当看清眼前商铺的招牌时,两人的神情瞬间呆滞。   “这……这是一家坟典肆吧?”一阵面面相觑之后,还是郭烨冒着被当成傻瓜的危险,率先小声说道。   坟典肆并非卖丧葬用品的店铺,而是借了“三坟”“五典”的典故,成为了书铺的代称。   只是大多数不良人其实和捕快一样,所学有些偏门,破案或许是把好手,但对于文墨并不精通。郭烨他们几个各有际遇,算是不良人中的特例,至于其他人,在归入他们这一卫的老不良人中,也就徐问清能够识文断字,其他人仅限于写几句简单的便笺,还错漏百出。   这还是因为他们都是世代不良人,有些家世,若换了其他半路出家的不良人,除了自己的名字,估计连半个字都不会写。   在这样的环境下,离开不良司衙门的不良人中居然有人开了一家书铺,也真真是桩奇事了。   “莫不是……我们正好摸到当初的主薄门前了?”郭烨猜测道。   “或许吧。”   纪青璇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下一刻,郭烨突然觉得手心多了一样坚硬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纪青璇把付九给的那块令牌塞进了自己手心。   “纪不良尉,你这是何意?”   “你去亮明身份!”   “啊?为何是我啊?万一摸错了门儿可如何是好?回头我亮了令牌人家压根不认得,未免太丢人了吧?”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纪青璇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直到郭烨不情不愿地往坟典肆走了过去,她才俏脸微红,嘀咕了一句,“难道我不知道可能摸错门了?你丢脸总比本尉丢脸要好吧?”   郭烨转身之时,其实心中也明白了纪青璇的意思。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没得选择,只好苦笑一声,撩开眼前坟典肆的门帘,招呼道:“有人吗?”   “诶,有客官上门了!”   伴随着一声惊喜的低呼,郭烨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长得瘦小干枯,颌下留着山羊胡须的男子,已经“哧溜”一声窜到他面前,搓着手连声道,“客官,需要什么书,尽管瞧尽管挑,自己挑不着跟小的说,别看咱这铺子小,不过经史子集,传奇话本,那是应有尽有啊!”   “我……”   郭烨张了张嘴,道,“我不买书……”   他话才刚出口,那山羊胡子就以不逊色于出现时的速度,转身就走,嘴里还嘀咕道,“不买书你来坟典肆作甚?消遣老子么?”   郭烨连忙抢上去,追到他身边,把付九给的令牌递出,道:“不知你可否认识这个令牌?”   “什么令牌令板的,不认识!”   山羊胡子看了一眼,不耐烦地一把推开郭烨的手,驱赶道,“不买书趁早滚蛋,休得耽误老子做生意!”   “啊。”   郭烨张了张嘴,有些失望地低呼了一声。   他倒不是计较这位坟典肆掌柜的粗暴态度,混迹市井的那些年里,比这更无礼的他都见得多了。他只是在失望,名单上的第一家就出了纰漏,这么一家家找下去,能得到多少助力还真难讲。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肥厚的大手突然从他头顶上探了下来,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令牌,他只觉得手中一空,令牌就毫无抵抗地被取走,同时一个沉雄的声音响起,问道:“你们是那老酒鬼叫来的?”   郭烨一回头,登时被眼前的身影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他身后,几乎把从坟典肆门口投射进来的阳光完全遮蔽,背着光,他仅仅只能看出这是一个有着魁梧轮廓的身影,膀大腰圆,比他还要高出一截,宽度更是没法比,杵在那里,就像一头站立起来的人熊,极具压迫力。   还不等他开口回答,方才已经快走到坟典肆后屋的山羊胡掌柜突然又以极快的速度跑了回来,来到这身影跟前,讨好道,“娘子,你回来了啊?”   “娘……娘子?”   郭烨瞬间傻眼。   他眯了眯眼,适应了坟典肆中有些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这个魁梧身影的主人,竟是一名肤色黝黑的昆仑奴妇人,她的嘴唇奇厚无比,一双眼睛大如铜铃,若非胸前两块赘肉,郭烨真不敢相信她是个女子。   这昆仑奴妇人抓着令牌放在眼前看了两眼,突然飞起一脚,把坟典行掌柜踢了个跟斗,怒道:“老娘二十年前便告诉过你,若是见到这样花纹的令牌,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娘,并且把持令牌的人当做贵客吗?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是吧?”   听着她流利的官话,郭烨这才明白,敢情这位才是自己要找的正主。不过这位昆仑奴妇人也当真霸道,二十年前的事居然不许自家夫君遗忘,讲起来还是这般理所当然。   偏偏那山羊胡掌柜还真就吃她这套,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但爬起来之后却是连连道歉,连带着对郭烨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训完自家夫君,这黑妇人才把目光转向郭烨,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妾身马凯巴,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与付九那老酒鬼又是何关系?”   “马凯巴……”   郭烨咀嚼着这个古怪的名字,在马凯巴弯腰行礼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一座生铁山朝自己倒塌下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方答道,“在下郭烨,乃是长安不良司不良尉纪青璇麾下不良人,不知马……嗯,马娘子与不良司是何关系?”   “马凯巴是妾身的全名,不过来中土多年,郭副尉唤妾身姓马也无妨。”   面对郭烨时,马凯巴倒是显得彬彬有礼,不似对山羊胡掌柜粗暴,只是一口一个“妾身”依旧让郭烨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继续道:“妾身昔日也曾在不良司中供职,说起来还算是郭副尉的同袍。当年我等离开不良司的时候,曾与老酒鬼约定,若是他日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他可凭这块令牌征召我等,想来今日你便是为此而来吧?”   说着,她举起手中的令牌晃了晃。   “不错。”   郭烨坦然应道,“如今大周奇案迭出,风雨飘摇,正是需要如马娘子这般奇人为国效力的时候。”   “治世隐居,乱世出山,正是吾辈不良人应为之事。”   马凯巴却不如其他前不良人一般怨气深重,不知是不是多年存身于坟典肆,让她说话也染上了几分书卷气,只听声音,还当是纯正的周人了。   应允了郭烨的请求之后,她又乐呵呵地道:“不知那老酒鬼这些年可还好?虽同在一城之中,妾身却是二十年未见过他了。”   “还算不错,尚未醉死。”郭烨耸肩道。   “那就够了。”   马凯巴一伸手,把自家夫君提到一边,耳提面命地训导了一番之后,就来到郭烨面前,肃然道,“见令牌如见付不良令本人。以后妾身边唯郭副尉马首是瞻了,有何需要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走吧,先把人集齐了再说。”郭烨转身走出坟典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背后,却是跟上了一个铁山般壮阔的身影。   随后两人找到纪青璇,双方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纪青璇对马凯巴也是啧啧称奇。   不过闲聊之中,两人却是惊讶得知,这位马凯巴武艺不凡,竟还是当年付九等上代不良人中的一名高手,而且还与张小萝颇有几分渊源。   “原来二位竟是扶余小郡主的朋友么?失敬失敬。”   马凯巴在听说张小萝的存在之后,咧开厚嘴唇笑了起来,“昔日她祖上虬髯客,曾在家祖门下学艺,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艺出同门呢!”   郭烨闻言,望了一眼马凯巴肩上扛着那柄阔如门板的厚背斩马刀,无言良久,才嘀咕了一句:“嗯,看出来了……你们连兵刃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吧!”   接下来,郭烨照着名单上的地址,在西市和附近的坊市中东游西逛,好不容易把名单上的人找了个八九不离十,待他终于回到他与众人约定集合的地方,才发现那里已经站满了一片古古怪怪的身影。   这些人虽然不如马凯巴这般奇异,但男女老少都有,厨子、屠夫、杂耍艺人、炸果子铺的掌柜、铁匠、乞丐、善射人……基本长安城中你能想得出的职业,此处都应有尽有。   而郭烨就站在这数十号人之前,头上还顶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沾来的鸡毛,目瞪口呆:“这都什么人啊……” 第177章 佳人值千金   看着眼前混迹于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饶是郭烨见过大场面,也忍不住有种眼皮子直跳的感觉。   这场面,用群魔乱舞来形容都不为过了。   但这也让他真正见识到了长安不良司的底牌,借助这些打入各行各业的前不良人,不良司或者说付九可以把影响力扩展到长安的各个角落。   郭烨观察了一下,发现人群里除了马凯巴这等明显是强力打手的人物之外,其他方面的人才也是面面俱到,这里的所有人合在一起,各种情况都尽可以应付得来了。   不过,身为不良人前辈,这些人明显没把郭烨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冲着付九令牌的面子才前来一晤的。尤其是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阔别二十年的同袍之情瞬间爆发出来,满场都是高声谈笑的声音。   见此情景,郭烨忍不住微微摇头,他立刻明白,纪青璇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收服这些老不良人的想法算是彻底泡汤了。   不过这之于郭烨倒也无所谓,毕竟他的目的是想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查清自己想要的东西。   “各位。”   他踏前一步,扬声道。   然而……   一众不良人依旧在各行其是,聊得火热,只有少数几个人才朝他这边看上一眼。   郭烨嘴角抽搐了一下,扭头冲着纪青璇道,“早知如此,不如单独跟他们传达任务好了。”   纪青璇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却不愿认输,哼了一声道:“一个个说要说到何时去了?”   好在见两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马凯巴猛地大步上前,庞大的身躯碾压在地上,让郭烨几乎错觉地面都在颤抖。   “都住口!”   马凯巴发出狮子一般怒吼,瞬间镇住了其他老不良人,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马……马娘子……”   “瞧瞧你们的样子,像什么话?是想给郭小弟和纪不良尉一个下马威是吗?都忘了当年的誓言是吗?他们既然拿着老酒鬼的令牌而找,就证明有事需要我们帮忙,你们这是作甚?”   不知是天性憨厚,还是因为张小萝的关系,马凯巴这位昆仑奴妇人对郭烨二人却甚是友好,大声呵斥道,“见令牌如见老酒鬼本人,当年的约定都忘了吗?还不都过来给纪不良尉和郭副尉见礼?”   马凯巴虽是昆仑奴,但在这批老不良人里,却是颇有威望。这伙人也不知是不是当初没少被她沙包大的拳头修理过,给她这么一吼,终于都闭上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   “见过纪不良尉!”   “见过郭副尉!”   众人虽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纷纷行礼。   其实要说这才是正确的礼仪,毕竟他们明面上早已被贬出了不良司,如今皆是白身。别说纪青璇身为不良尉,就算是见了郭烨这个从九品上的不良人,也该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官爷”才对。   “这还差不多。”   马凯巴满意地点点头,朝旁边让开一步,道,“纪不良尉,找我等有何事,你们说吧。”   纪青璇给郭烨使了个眼色,郭烨会意,上前把自己等人此行的委托说了一遍,不过他还信不过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老不良人,一应案件并未详述,只说请他们帮忙暗访韩承平之事。   “所以我们只要帮你们调查出这个贼竖子半年前在长安时的行踪就成了,是吧?”   一名其貌不扬的老头站出来,口气却大得很,拍着没有二两肉的胸脯,大包大揽道,“这个你尽可放心,有我等出马,在这长安城中,就没有查不出来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反而心虚了,连忙追问了一句:“时间不会过去太久了些吗?”   “无妨无妨。”   那老头挥挥手,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半年罢了,又不是六年,无妨。更别说这姓韩的还是大官,想打听他的消息简单得很。郭副尉你只需将那人的图影画像交予我等便可。”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郭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就算其中某一个人胡吹大气,应当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随声附和,否则付九也不至于把名单藏着掖着这般久了,毕竟这老酒鬼在大事上还算是靠谱的。   “打探消息这种事,交给他们准没错。”   马凯巴也拍了拍郭烨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   “那便多谢诸位前辈了!”   “好说,好说!”   ……   接下来的日子里,郭烨和纪青璇就藏匿在住处足不出户,每当老不良人们收集到有价值的线索,就会报知马凯巴,再由这位经营着坟典肆的昆仑奴女将其付诸文字,夹在书籍绢帛中,送到鸿胪客馆,交予郭烨二人。   “去年九月中旬,平康坊登蓬楼新到清倌人一位,名动全城,三日左右,花锅伙老八于登蓬楼下见疑似韩承平之人……”   纪青璇翻动着马凯巴送来的情报,随口问道,“花锅伙是什么?”   郭烨自幼混迹市井,倒是对这些黑话门儿清,接口道,“就是叫花子,别看他们邋遢,但这伙人找人倒是在行,能第一个送上线索也不稀奇。”   “哦。”   纪青璇应了一声,又念道,“登蓬楼二厨子与某交好,据他所言,曾于九月中下旬,数次看到韩承平常服登楼。”   “那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十月初……”   ……   要说这些个老不良人的情报网,也确实神通广大得紧,不日就呈送过来一大批跟韩承平有关的情报。   虽然时日都有些模糊不清,内容也显得模棱两可,但好在数量够大,在郭烨和纪青璇的精心整理之下,很快就把韩承平在狐女游街案前后大致的动向都勾勒了出来。   要说这韩承平为官也算谨慎,每日里按时点卯,放衙返家,也就偶尔与同僚去小酌一二,直到某日这位清倌人莫莲现身长安,他才仿佛着了迷一般,出现在登蓬楼的次数骤然增加。   “咦,据咱们的前辈们搜集到的情报所言,这位莫莲还不是次次都见韩中郎将的哩!如此深通欲擒故纵之术,难怪会让韩中郎将神魂颠倒。”郭烨随手翻弄着案上的卷宗,道。   “哼,这般看来,韩中郎将比起你倒是多了几分定力啊。”   纪青璇习惯性地怼了一句,也不等郭烨反驳,她又道,“看这里,也就是在认识莫莲之后不久,韩承平的花销突然大增。那之后,就发生了狐女游街案……”   “遇上自己心仪的女子,愿意为她花钱也是正常吧!”郭烨不以为然道。   “你当本尉不知这理?”   纪青璇道,“问题就在这里,他这段时间出手之阔绰,远超他当时官职所能承受的俸禄,却也未见他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有趣。”   郭烨笑笑,“莫不是他出身富户或者是官宦之家,家底子厚?”   “不是。”   纪青璇摇了摇头,“我查过韩承平,其父原也不过是金吾卫的一个司骑参军事,正八品下的官职,且在韩承平十三岁时已过世,他是寡母带大的。若非他父亲的上官与其父有过命的交情,他怕是也进不了金吾卫。”   郭烨闻言,点了点头,这司骑参军事掌的是金吾卫中杂畜簿帐、牧养之事。若说这正八品下的官职,放在平头百姓中原也不算太差,但决计算不得家底子深厚,更别说其父早逝,寡母持家了。   “那总不能是咱们的韩中郎将风姿无双,迷倒了这位莫莲娘子,让她把压箱底的积蓄都交给韩中郎将挥霍吧?”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啊?还有这样的好事?”郭烨本是戏谑一句,不想纪青璇却异常认真。   “这位莫莲娘子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狐女游街案发生前出现了,又偏偏能勾得韩承平为其一掷千金。”   “你是怀疑,这莫莲娘子故意引得韩承平入局,而后有人以重金诱之?”郭烨咂摸了一下嘴,点头道,“确有这种可能性!那有没有这位莫莲娘子的详细信息?”   “没有。”   纪青璇哼了一声,“咱们这些前辈,倒真不愧是付不良令的同年,深得他闲事不管的精髓,让他们查韩承平,送过来的情报,绝无其他。连莫莲这事,都是顺带提到的。”   “那就让他们接着去查!”   “你真当他们是你的手下了啊?让他们查啥就查啥?”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但第二日马凯巴再来送情报之时,她还是依言提出了彻查莫莲的要求。   “此事包在妾身身上,二位只管等消息便是。”马凯巴倒是没那么多怨言,一口应承了下来。   又过一日,关于莫莲的情报就被呈送到了他们手中,而上面的内容,更是坐实了二人的怀疑。   “狐女游街案之后不久便被赎身,离了登蓬楼,不知所踪?”   纪青璇英气勃勃的眉毛,顿时像柳叶刀一样竖起,道,“可知是谁替她赎的身?”   “这却是查不到了,那老鸨也不记得。况且就算记得也未必就是恩客本人吧。”   “有理。我看她分明就是畏罪潜逃!”   “妾身亦是如此认为的。”   出乎意料,一向只服从命令,甚少提出见解的马凯巴,这次却破例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噢?为何你会有此想法?”   郭烨敲了敲案几,问道。   在见识过老不良人们的行动能力之后,他对这些经验丰富的前辈的意见已经十分重视。   “二位与我们乃是第一次打交道,想来还不明白我们的行事作风。在这件事上,没有结果本身就是结果了。”   马凯巴指着桌上的案卷道,“我们既然将莫莲作为目标,就一定不会半途而废,她的行踪,我们的人定会调查个分明才罢休。但此时呈送上来的情报,却是不知所踪。这就证明负责她这条线的诸位兄弟,已经认真去查了,但却一无所获。试问,这是一位普通清倌人该有的手段?便是同为朝廷耳目的其余几家秘谍,手脚也未必有这般干净吧!” 第178章 内里有能人   “那这莫莲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郭烨沉吟了一下,和纪青璇商量道,“但是韩承平却是不可不查。我等如今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断定,他在狐女游街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就眼下的情况来说,他应该是我们突破这个案子最后的机会了。”   “不错。”   纪青璇也认同地点点头,扭头看向一旁的马凯巴,“马娘子……”   “妾身明白。”马凯巴瓮声瓮气地应道。   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十分称职的执行者,有她居中协调,众多前不良人就像一张遍布长安的大网撒了出去,各种有用没用的消息都被搜集了回来,再由郭烨他们亲自筛选。   不过,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当他们的调查渐渐触及金吾卫时,遭到的阻力陡然变大起来。   “郭副尉,不能再查下去了!”   这天,郭烨和纪青璇照例正在整理众多老不良人汇报上来的资料,突然门被推开,马凯巴庞大的身躯挤了进来,语气颇有些焦急。   郭烨更注意到,在她的手臂上裹着厚厚的白帛,细看下白帛之上还隐隐能够看到渗出的血迹。   “马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郭烨和纪青璇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   这些天的相处,让他们已经把马凯巴当成一个可以信任的伙伴,陡然见她受伤,心中都不禁涌起一股怒火。   “一点小伤不打紧。”   马凯巴捂着手上的伤口,道,“不过金吾卫那边最近是不能再追查了。他们内里与有能人!这两日兄弟们的调查,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就刚刚不久,花子他们就被人发现了,要不是妾身出手拦了追兵一下,他们估计就回不来了。”   “对方竟这般厉害?”纪青璇蹙眉问道。   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马凯巴出手,但对方的祖上既然能教出虬髯客那样的侠客,想来她的身手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何况俗话说得好,身大力不亏。就马凯巴这身板,估计单论蛮力,就已不在李二宝之下了。可听她这意思,在对方手中,她竟是全无还手之力,一个照面就被打成重伤了。   “长安金吾卫中还有这样的高手?”   “既如此,就先让兄弟们撤回来吧!”纪青璇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他们现在乃是秘密调查,如果真有哪个老不良人陷进了金吾卫的大牢里,那他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这个人,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彻底失掉这批老不良人的忠心;可若非如此,就只能撕下不良司的脸面,丢在地上任人践踏了。   而且,这还不算朝廷可能的责罚。   “妾身这就知会下去。”   马凯巴没想到纪青璇如此识大体,心头也松了口气,转身就匆匆向门外走去。   不过刚走到门口,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嗯?”   郭烨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事忘了禀报,但马上他就发觉不对。因为马凯巴魁梧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地颤抖着!   “马……”   他刚喊了一个字,就见马凯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还不是结束,接下来,马凯巴竟像是遇上了猫的老鼠一般,浑身僵硬如木,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地退回了房间里。   直到此时,郭烨才看到,竟有一柄雪亮的长剑从门外伸进来,正抵在马凯巴的喉间。   剑锋每前进一寸,马凯巴就后退一步,但那柄三尺青锋却始终不离她喉头方寸之间。   待到将马凯巴彻底逼回屋里,长剑的主人才终于开口。   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哼,若不是想顺藤摸瓜,探一探你们的虚实,你以为你能从裴某手中逃脱?今日裴某倒是要看一看,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把主意打到金吾卫的身上!”   “呃?”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郭烨和纪青璇脸上同时浮现出古怪的神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叫道:“裴老弟,剑下留情!”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门外的剑客也一步踏入屋中。   听到两人的呼唤,那人身形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剑锋也略微偏移了位置。   他方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诧异问道,“怎么会是你们?”   这人赫然正是裴旻!   郭烨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冷不防马凯巴突然大喝一声,浑身肥肉绷紧,坚硬如铁,她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似一柄重锤朝着裴旻的头顶砸下!   郭烨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   “小心!”   高手相争,只在一招半式之间。   他虽武艺稀松,但却听张小萝不止一次讲过这话。   刚刚马凯巴被裴旻制住,但满心的敌意已然升起。   此刻裴旻因为故友重逢而分神,露出了一刹那的破绽,她几乎是本能地暴起反击。   眼看裴旻就要伤在她的反击之下,无论是郭烨还是纪青璇,都根本来不及制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拳头呼啸落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旻却是露出了一个纯净的微笑,足下轻轻一踏,整个人就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了马凯巴背后。   轰!   马凯巴一拳击空,庞大的身子往前一倾,拳头笔直地砸在了地面上。这下子,郭烨他们总算见识到了她一身可怕的蛮力,只听一声巨响,地面的夯土被砸得四散飞溅,滚滚烟尘中,一个钵盂大的凹坑轰然浮现!   郭烨看得是胆战心惊,这一拳要是砸实了,漫说是个人了,就是一头牯牛,脑袋怕也要被砸开花吧!   不过更让他惊诧的,却是裴旻的应对。在宛如闲庭信步地躲开这一拳之后,他闪到马凯巴背后,头也不回,信手一挥,冰冷的利剑就又不差毫厘地架在了后者的脖子上。   马凯巴半跪的身形再度僵硬。   “大婶你别动啊,你这横练的硬功当真是不错,正面交锋,裴某也架不住你这一拳。”   他有些腼腆地笑笑,“不过裴某现下要先跟郭大哥和纪姐姐叙话,没空与你切磋,等说完了再放你起来。”   “裴老弟,不打紧,不打紧。”   郭烨连忙上前打圆场,先劝住了裴旻,然后又对马凯巴道,“马娘子莫慌,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这位裴老弟乃是郭某好友,我叫他放你起来,你二人莫要再起争端了。”   在他的调停之下,裴旻这才撤了长剑。   不过马凯巴也是个豪爽的性子,两次被裴旻拿剑指着喉咙,起来以后居然乐呵呵地朝他打量个不停,笑道:“原是纪不良尉和郭副尉的朋友,果然不同凡响,妾身输得心服口服。”   “马娘子你先去裹伤吧!”   纪青璇走上前来,掏出一块绢帕捂在马凯巴的伤口上,道。   刚刚和裴旻争斗的时候,她用力过猛,本来已有些收口的剑创又再度裂开,鲜血飞溅。   “不妨事,不妨事。”   马凯巴知道二人与裴旻有话要说,接过绢帕,大步往外走去,口中道,“妾身先去通知其他兄弟暂停侦察。”   三人目送着她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此时,裴旻才有些急切地问道:“这些天不断刺探金吾卫的人居然是你们?你们不良司没事跑来长安查金吾卫做甚?”   纪青璇和郭烨也是一肚子的疑惑,同时问道:“你怎会在金吾卫供职?”   双方同时发问,然后又一起愣住,相视而笑。   裴旻笑道:“是王公子介绍裴某来金吾卫的,他说洛阳风雨欲来,不如来长安避祸。裴某又有在王大将军麾下效力的履历,加入金吾卫却是没有受到什么刁难。”   “避祸……”   郭烨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压低声音道,“你跟你郭大哥说实话,苏宏晖那贼竖子可是被你做掉的?”   “就知道瞒不过郭大哥你。”   裴旻微微沉默了一下,坦然笑道:“不错,正是裴某。大将军的知遇之恩不能不报,陛下能容那狗贼,裴某却是不能。只取他一条狗命,已是便宜了他。郭大哥这般问话,可是要拿我回去归案?”   郭烨微微一笑:“若我坚持拿你,你当如何?”   裴旻闻言,眼中猛地射出一道寒光,紧盯着郭烨,默然不语。   纪青璇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郭烨多事,若是裴旻此刻暴起伤人,两人只怕会有大麻烦。   然而郭烨却仿佛对裴旻的逼视视若无睹,脸上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就在纪青璇手心都渗出一片冷汗时,却见裴旻突然苦笑一声,“当啷”一声还剑入鞘。   接着他竟把自己爱若性命,从不离身的宝剑,整个连鞘递到了郭烨面前,沉声道:“裴某虽追随大将军时间不长,但他却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裴某既已决心为大将军报仇,自然也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和担当。今日裴某就将自身性命与此剑一道,交予郭大哥了,听凭处置!” 第179章 打入金吾卫   郭烨静静看着裴旻和他递到自己眼前的长剑,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裴旻也不动,就这么保持着手托长剑的姿势,宛如一尊石雕,静候郭烨的决断。   这般古怪的气氛也不知维持了多久,郭烨突然哈哈一笑,拍了拍裴旻的肩头,道,“郭某要你的性命作甚?自家留着不好吗?”   “郭大哥!”   裴旻惊喜地抬起头,问道,“你不抓我吗?”   “郭某要抓的,是刺杀苏宏晖的凶手。”   郭烨故作义正词严道,“在洛阳的时候,郭某已然倾尽全力,奈何力有未逮,使其逍遥法外,郭某愧对唐律,愧对陛下。至于现在嘛……”   他笑呵呵地又用力拍了裴旻一下,大声道:“这里只有我的兄弟,没有我要抓之人!”   “郭大哥!”   裴旻只是耿直,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听了这话,自然知道郭烨等人也是为他担了风险的,不由感动得红了眼眶,也大声道:“有郭大哥这句话,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对你必以兄事之!”   “哦?敢情此前你并未拿我当兄弟?”郭烨玩心一起,不由地揶揄道。   “这……那个……不是……”裴旻不想郭烨会如是说,当即窘迫地立在当中,不知当作何解释,直急得面红耳赤,似又变回了郭烨等人初见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好了,你莫要逗他了。说正事吧。”纪青璇不忍戏弄裴旻,只得打圆场道。   “咳咳……”   郭烨手握空拳挡在鼻下,好容易憋住了笑,这才道,“你郭大哥我现下还真有事要拜托你去办!”   “啊?”   裴旻没想到郭烨刚刚是在戏弄自己,瞬间傻了眼。   纪青璇见状,终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郭大哥请吩咐。”裴旻定了定神,立刻神色肃穆地拱手道。   “来来来,你跟我过来。”   郭烨冲裴旻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一边,嘀嘀咕咕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本以为言尽于此,裴旻就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谁知裴旻却露出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感慨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眩术这等离奇的技艺,早知如此,裴某就算冒点险,也要等到端午看完眩术表演再走不迟啊!”   “啊?”   郭烨脸色一黑,额角青筋抽搐。   “不要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几乎是低吼道,“你现已成功打入了金吾卫内部,我要你想办法去调查韩承平那厮!”   “郭大哥,你知我……让我杀个人越个货没什么问题,可调查……我是真不会啊!”裴旻面露难色。   郭烨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被这小子在金吾卫供职这个消息给冲昏了头脑。忘了他还真不是一块旁敲侧击套别人话的料。这要真由着他出手,估摸着要不了三日,全金吾卫都会得知有人在查他们前任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了。   “这倒是我想差了。”   郭烨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苦笑道,“让你这夯货去查案,的确跟打草惊蛇没两样。”   “有了,我有法子了!”   正在郭烨苦恼之时,裴旻突然一拍巴掌,叫了起来。   “什么法子?”   郭烨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当下没好气地问道。   “是这样的……”   裴旻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妙计”中,兴奋道,“裴某所在的这一什金吾卫,多是无择公子这样的大人物介绍进来的关系户,并且兵丁不满,还缺了好几个人。若是郭大哥有意,我等大可修书无择公子,请他再讨一个缺额,让郭大哥顶上去便好了嘛!”   “万万不可!”   听到裴旻胆大包天的建议,郭烨和纪青璇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大周军制沿袭李唐旧制,普通卫兵称为“府兵”,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为“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折冲府又分置上、中、下三等,府长官为正四品的折冲都尉,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在府下设有团,领兵军官为校尉,团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   不过发展到武周时期,军制已经多有混乱,像王无择这样的人物,想要塞个把人到行伍之中,已是十分轻易的一件事了。   要说这还算是收敛的了,像当初郭烨他们遇上的缇骑卫,压根就完全是一处藏污纳垢的纨绔子弟收容所了。   不过,再如何混乱,那也有一定之规章的。   塞一个裴旻这样的白丁进入其中,无非是多占一份府田罢了,无甚大不了的。   可像郭烨这种本身就是朝廷官员,他进去的目的又明显不利于金吾卫,一旦事败,不但他自己要倒霉,便是连王无择都要跟着受到不小的牵连。   再说如今王孝杰已逝,王无择自己又只是一个朝散大夫,朝中根基不稳,能照顾一个裴旻,已是十分不易之事了。   “可……”裴旻难得动了回脑筋,还被郭烨一口否决,颇不甘心。   然而郭烨已经严肃地警告道:“裴老弟,你自己也说了,你欠郭某一条命。所以让你陪郭某冒险,郭某心安理得。但王无择公子不欠咱们的,哪怕是有一丝风险,也决不能把他卷进来!这是底线,此事休得再提,否则莫怪郭某不认你这个兄弟!”   “好吧!”   见他如此坚持,裴旻也只得讪讪地偃旗息鼓了。   不过短片刻之后,这少年又抱着他的剑,笑嘻嘻地道:“郭大哥,小弟还有一计。”   “你又想说什么?”郭烨对裴旻的计策已经心惊胆战,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馊主意来。   “刚刚小弟已经说了,我们这一什中,大多都是靠裙带牵扯进来的关系户,加上小弟也只有四人在役,平时行动也比一般的金吾卫兵更加自由,不然今日也不会由我来追查刚刚那位昆仑奴大婶他们。这其中就有一人乃是前几任的果毅都尉之孙,这人是将门鼠子,日日抱怨军中生活清苦,早有觅人替岗之心。若是由你来顶替他的位次,他得空出去花天酒地几天,想必他会感恩戴德吧?”   “忽然换了生面孔,难道你们这一什中其他几人不会起疑?”   依大周军律,执役分征防两种,征即临时调派,防则是像金吾卫巡城这种固定上防的,这两种执役除亲身上番外,还可以输资代番,换句话说就是花些银钱使人代替自己,而这银钱的多少视军职大小和执役距离远近而定。   但这输资代番也得是在上番造册之前,像裴旻口中这位前果毅都尉之孙这般,已然上番却又要临时换人的,替人的和被替的双方都要承担风险,等闲不会有人为了赚这点银钱而冒险。   “只要打点得好,应当不会。”   裴旻摇摇头,道,“他有此心,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就算你顶替了他,其他人也只会觉得是他主动找的你代番,便是什长也不会起疑。至多不过是到时再花些银钱封住他们的口便是了。”   郭烨诧异地看着裴旻,短短数月,曾经耿直的剑客,如今却将行贿之事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只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少年了。   裴旻似乎察觉到他眼神中蕴藏的惊讶,轻叹一声,道,“为了给大将军报仇,什么都得学一点的。我总不能一直活在你们的照应之下。”   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尽了多少辛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郭烨闻言也沉默了。   就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裴旻却已经趁热打铁道:“郭大哥,我们这一什在役的时间可不多了,还请早做决断,否则便是混入了行伍,也没有接近金吾卫驻地的机会了!”   原来这府兵制的卫军,以一年五番轮流执役,不执役的兵卒,则在城外府田屯田耕作。而金吾卫的驻地则在太极宫前朱雀门内,只有在役的兵卒才有资格居住在营房中。正如裴旻所言,此事确需趁早决断了。   “明白了。”   郭烨也是个果敢之人,只是微一犹豫,便道,“你去联系你那位同袍吧!今夜子时你们巡城之时,我在朱雀门外善和坊坊门下等你们,如何?”   当夜,裴旻与另一位金吾卫匆匆而来,郭烨换上他的衣甲。   而纪青璇则留在城中,带领诸多前不良人,从外围继续收集韩承平的可疑之处。   尽管金吾卫已经不能再从外界去触碰了,但韩承平也是一个人,除了身为金吾卫副将的官职,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而这,正是这些混迹于市井的前不良人们最好下手的地方。   不过,这些事情,已然与郭烨无关了。   自换上金吾卫衣甲的那一刻起,至少从表面上,他必须遵从金吾卫的军律。在裴旻的陪同下,他们花了半夜时间,完成了既定的巡城任务,然后又在街鼓响起之前,回到了金吾卫的驻地。   当两人策马穿过朱雀门,踏上宽阔的承天门街时,郭烨举目眺望,只见森严的皇城檐角飞翘,恢弘的城墙在灿烂的晨曦下,投下大片深沉的暗影,把远处太极宫外连绵的营房笼罩在内,仿佛辉煌盛世下掩盖的黑幕。   而他,就要做这个揭开黑幕的人…… 第180章 残纸有疑云   郭烨在金吾卫中的生活,正如裴旻跟他描述的那样,因为这一什中多是贵戚安插的关系户,因此管理松散得很,别说其他几名进来混资历的勋贵子弟了,便是什长在见到郭烨这张新面孔时,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完全把他当自己人了。   最滑稽的是,其他两名勋贵子弟不敢支使裴旻这个拳头和后台一样硬的家伙,却对郭烨这个“代番”的人吆五喝六,试图强迫他为自己效劳。见郭烨受辱,裴旻气得当场就想拔剑,却被郭烨用眼神制止。   郭烨笑嘻嘻地帮两人把所有事务都办得妥妥帖帖,甚至连什长的那一份都代为完成了,使得几人大为满意。   待几人酣睡之后,裴旻走到郭烨身边,气咻咻地道:“郭大哥,你何必如此容让他们!只要你一个眼神,小弟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郭烨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韩承平的古怪,切不可节外生枝,何况你郭大哥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当年没当上万年县衙捕头之前,为了混口饭吃,我也是在这长安城里许多富户家中都打过短工的,你没觉得我刚做事挺麻利的?”   裴旻敬佩地看着郭烨,道:“俗云大丈夫能屈能伸,郭大哥你就是真正的大丈夫。”   “你这话就是谬赞了。”   郭烨嘿嘿一笑,忽又问道,“对了,刚那俩小子是什么来头,你可得给我记下来了。”   “作甚?”   “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没说不报仇啊!有仇不报非君子,懂吗?”   郭烨撸起袖管,换了一副表情,坏笑了一声,“郭某现在忙着查案,没空搭理他们。等回头案子破了,还能让他们讨得了好去?我可是很记仇的呢!”   裴旻木然,感觉自己跟不上郭烨的思维,只能呆呆道:“啊,好的,我会记下的……”   “这就对了嘛!男子汉大丈夫,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吾等当以直报怨才是啊……”郭烨道。   “虽然听不懂郭大哥你在说什么,但是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胡说,这可是孔老夫子的教诲!”   ……   郭烨与裴旻一直待到其他人都熟睡了,这才得空溜出来逡巡营房。   金吾卫夜晚轮番巡城,白日里却大多都在歇息。偌大的营房里显得空荡荡的。就算偶有几名醒着的金吾卫,也不会对身穿同袍衣甲的两人过分关注。   而裴旻功夫深厚,一夜不睡完全不妨事,依然是神采奕奕。郭烨则是早知此事,昨日下午已经睡了一觉,此时虽然稍有些疲惫,但也大可坚持得住。   两人佯装无聊,在营房中看似随意地走着,但路线却是郭烨和裴旻早已商议好的。七拐八绕之后,位于军营中心的将校营房,就已经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范围之内。   “自打韩承平升迁去了洛阳,长安金吾卫原本属于他的那个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之职就一直空缺,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这营房中,应当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样子,或许会有线索也说不一定。”   在一处营房的转角,裴旻指着一所第二高大的营房,跟郭烨解释道,“不过金吾卫也有自己的排场,不管有人住没人住,这营房前始终有健卒把守的,若是郭大哥你没法子说服他们让你进去,我应该可以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把他们打晕过去。”   “别别别,你可千万莫要胡来!”郭烨听得脸都黑了。   他这时才明白,不管裴旻这小子学了多少人情世故,但他那种简单粗暴的处事方法,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只要能用剑解决的,绝对不会动脑子。   试想,在金吾卫的大营里动用武力打晕把守将军营房的士卒,这不摆明了是告诉别人有人在暗中窥伺吗?   “此事交给郭某便可,你在一旁看着,万万不可冲动坏事。”   他认真叮嘱了一番裴旻,又从怀中掏出几文开元通宝,在手中掂了掂,方才挂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向韩承平原先的营房走去。   果不其然,不等他走近营房,门前把守的士卒就恶形恶状地大喝道:“你是何许人也!区区士卒,也胆敢擅闯将军营房,莫不是想去领个几十军棍尝尝么?”   闻听此言,裴旻的手猛地攥紧。   郭烨却是笑呵呵地不把对方的警告当回事,反而拉着裴旻就凑上前去,笑道:“二位兄弟,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将军营房……”   他探头看了看高大的营房,又把裴旻往身前一拉,道,“这以前是韩承平韩郎将的营房是吧?我这兄弟过去深受韩郎将的大恩,一直有心报恩,却苦于没有门路。如今韩郎将高升洛阳,自然更没有机会了,这不,知道这是他曾经的营房,想要来洒扫一二,略表心意。他日韩郎将若是故地重游,看到整洁的营房,也会心生舒畅不是?”   他这借口找得着实拙劣,两名把守的金吾卫闻言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其中脾气火爆的一人,张嘴就要呵斥赶人。   不过郭烨的下一个动作,却是把他的所有言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郭烨向前一凑,不动声色间,已经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铜钱塞给了两名把守营房大门的金吾卫。   “两位兄弟,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权当谢仪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才是。”他作揖道。   “你倒是个知趣的,少是少了点,我俩也不差你这点,不过看在你的诚心份上,就许你这一次。”   两名把守的金吾卫掂了掂手中钱币,眼神怪异地打量了郭烨和裴旻一眼,又对视了一眼,方微不可察地退后一步,让开了路,道,“进去吧,尽快出来,虽是空营房,让人看见了也不好。”   郭烨闻言,在心中暗骂这两人无耻。   按此时物价算,斗米五文,他给两人都塞了差不多可以买到两斗米的大钱了。这俩人不过是最普通的府兵,平时也就靠着种田勉强过活,居然也好意思说少。   不过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郭烨却也懒得和他们多计较什么,一拉裴旻,径直走进了营房。   “裴老弟,你且去打扫,总要给人做个样子。为兄四下里看看,你若是发现什么可疑之物,也随时唤我去看便是。”他吩咐道。   “小弟理会得。”裴旻应声而去。   郭烨则自顾自地在这营房中搜寻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营房着实有些意思,自己的铜钱怕是没有白花。营房内虽已人去,可这屋子却并不空。除了简单的家具之外,一应日常物品都未收走。   但是稍一思索郭烨就明白了,若他们此前所猜不错,这韩承平不但高升去了洛阳还暗自收受了不少银钱,升官发财都占全了,谁还要原来这些个破烂玩意儿。   这倒是给了郭烨不少可乘之机,他忙不迭地就细细搜寻了起来。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高兴地太早了些。韩承平没有带走的东西确实不少,但首尾却收拾的很是干净,他寻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但他也不敢松懈,生怕自己一走眼就错过了什么。   如此差不多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剩墙角的一口柜子没有查看了。郭烨上前拉开柜门,内里空空如也。不过,就在他蹲下细细查看时,却是在柜子最下一层的角落里,看到了一片拇指大小的纸片。这纸片的周围一圈都有被火烧过的焦痕。   郭烨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起纸片,生怕用力过猛将这一小片都给弄碎了。却见纸之上如鬼画符般的画了不少线条,像是一个什么图案,但是因为纸张残缺不全,却幅面实在太小,猜不出画的是什么。   就在这里,裴旻也已经装作做样的打扫了一圈回来。见郭烨蹲在柜子前发呆,便走上前来:“郭大哥,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一张残纸。”郭烨将手伸到了裴旻面前,给他看了看。   “上头写了什么吗?好像也看不出来写了何字啊?”裴旻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   “不是字。若我所猜不错,应当是什么图案。”   “图案?那应该无甚用吧,若是字还能辨一辨。”   “这却是不好说了。”   “为何?”   这回,郭烨没有立刻回答裴旻的问题,而是又将手中捏的纸片翻转了几遍,似是想要再看出点什么来,良久才道:“韩承平是一个走时连东西都懒得收拾之人,最势利不过的莽夫,又怎么会特意去烧一张无甚用处的纸?可既然他烧了,就说明这上面的东西应当是他不想要人知道的……”   “可这纸这般小,也看不出个甚来!”裴旻皱眉道。   郭烨尤待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口负责把守的金吾卫催促道:“有人来了,你们动作快点,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郭烨一惊,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将这残纸小心翼翼地包在其中,揣入怀里,口中匆匆应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走!” 第181章 赌坊寻故人   郭烨和裴旻带着残纸,匆匆离开了金吾卫的营房。从门口经过时,那两名把守再一次用怪异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便是郭烨都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这二人看我等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莫不是我们暴露了?”离开营房好一段路之后,郭烨再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会吧。”裴旻嘴上这般说着,脑海里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地吞吞吐吐地道,“可能……可能他们把我们当成那样的人了。”   “那样的人是哪样的人?”郭烨不解。   “就是那种,有龙阳之好之人。”裴旻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我,我也只是听说。军中出入不便,故而……”   郭烨好险没有喷出一口血来,随即啐了一口唾沫,但别人的心思却不是他可以左右的,甚至说若能通过这样的误会,减少那两个守卫的怀疑,其实是一件好事。如是安慰着自己,郭烨跟着裴旻偷摸离开了金吾卫驻地,去寻那前任果毅都尉的孙子。   当二人找到他时,对方还在醉生梦死间,一个劲嚷嚷着还没有浪够。   郭烨可不会跟醉鬼客气,况且刚刚还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当下就拿出当初当捕头时吓唬地痞无赖的凶恶劲,直接扯下身上的衣甲往对方身上一扔,威胁道:“郭某可没有这么多口舌跟你浪费。我这便要走了,你若不尽快回去,误了今夜巡城,几十军棍的滋味可不好消受。郭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话音刚落,那个刚刚还醉眼朦胧的小子,从酒案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他似是想发怒,但忌惮地看了一眼裴旻,又换了声气,连声赔笑道:“兄弟莫走,莫走……”   见前果毅都尉的孙子不再装醉,郭烨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道:“你且先回金吾卫,莫要误了晚间巡城的时辰。下次再有需要,郭某保证还会找你,你看如何?”   “兄台果真是个爽快人,咱就这么说定了啊!”得了郭烨的承诺,此人大喜过望,乐颠颠地回营去了。   郭烨无奈摇头,目送他离去,这才携了裴旻,往住处走去。   没想到他们刚一推开门,就见纪青璇正端坐在案几上翻阅一本厚厚的簿子。   “这是什么?”郭烨一边关门,一边问。   “账簿。”纪青璇见两人进来,将手中之物递了上去,“那些老不良人使人从几处我们此前掌握的柜坊中偷摸抄录的账簿。”   “可有发现?”郭烨一手接过账簿,也不着急看,只问道。   “并无发现。莫说是韩承平的名字了,便是其他可疑的人物都无。按照我们此前掌握的时间,我着他们抄录了前后二十日的账簿,而后一则一则筛选。你手上拿的是筛选后的。”纪青璇蹙眉解释道。   “竟做得这般干净?”   “嗯。看来这伙人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对付许多。”   纪青璇用手捏了捏眉心,继续道,“你在金吾卫可有发现?”   “算是有吧。”   说着郭烨放下账簿,用怀中掏出绢帛,小心翼翼地打开,而后将那一小片残纸递给了纪青璇。   将自己的推断又细细说了一遍之后,两人当即决定寻了马凯巴来,问问她或者其他的前不良人可能认出这残纸上的是什么图案。   马凯巴领命而去,终在两日后带着他的夫君,也就是那个山羊胡子,一同来到了鸿胪客馆。   马凯巴指挥这自己的夫君放下一摞打掩护用的书籍,而后道:“纪不良尉和郭副尉此前令妾身去查那纸上的图案。我问了好些人都认不得,不想却被妾身的夫君认出来了。”   “哦?竟这般巧?”郭烨惊讶道。   “郭副尉有所不知。莫看妾身这夫君等闲没啥用,但是对字啊,画的却是颇有涉猎。但凡是他见过一次的,都能记得。”   马凯巴一脸自豪地跟郭烨二人解释着,说完又用胳膊拱了拱自己的夫君,“你快些跟郭副尉他们说说,这是个啥!”   “好嘞!”   山羊胡子见自己的娘子夸赞自己,脸上可是乐开了花,这会儿忙不迭地就解释道,“若是小人所记不错,这应当是东市葛狼山的狼头标记。”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纸的中央正画了一个狼头。郭烨拿起那残片,与狼头上的线条比划了一下,发现还真能对上。   “葛狼山?怎么与他扯上关系了?”郭烨不由地纳闷道。   “你识得此人?”纪青璇问。   “葛狼山……算是识得吧,在长安东市这块,他可是个名人啊!”   郭烨摇头,张口就把这位“葛狼山”的情况给说了出来。   原来这葛狼山乃是东市有名附近坊市有名的地头蛇,势力颇为强大,所有暗地里的生意,他都有插一脚,郭烨当初在万年县衙当捕头的时候,就没少跟他打过交道,而且这葛狼山也不是本名,而是他自称的匪号。   据说大汉朝武帝时,这位爷的先祖曾追随冠军侯北伐匈奴,立下了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勋。虽然估计当时他那祖先也不过就是冠军侯麾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但葛狼山本人却颇以此为荣,连名号中都要带上“狼山”二字。   这东市道上之人虽暗中耻笑他窃据功劳的做法,但慑于他的势力,明面上还是要给此人几分薄面的,也就随他去了,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反倒是无人知晓了。   “不过,这人在暗地里势力再大,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青皮混混。韩承平身为金吾卫副将,应当完全不用把他放在眼里才是。这两人如何扯上的关系?”郭烨摸着下巴,疑惑道。   “小人可能知道为何。”那山羊胡子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句。   “废什么话!赶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郭副尉他们!莫要皮痒。”马凯巴在一旁怒道。   “是是是!”山羊胡子赶紧陪笑,“据小人所知,这两年葛狼山开了一门新买卖,就是帮长安城里的富户押送财物去异地,从中收取押送费。这带狼头图案的纸,便是他开出的票据凭证,押送的财物需得凭此票提货。”   “押送财物?!”郭烨和纪青璇闻言,眼前俱是一亮!韩承平要将大量的钱银从长安带去洛阳,若是不仰仗柜坊存取,那便只能是直接实物带走了。   他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好自己亲身带着上路,使些银钱找专人押送确实是个好办法。   “不对!”郭烨突然道,“若是凭据,难道不应该到了洛阳,验收了货物之后再焚毁吗?”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山羊胡子看了看身旁的马凯巴道,生怕自己说话一个不小心,又惹得娘子不高兴了。不过这一次马凯巴并没有再出声。   而另一边的纪青璇此刻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就在这时,一直抱剑站在阴影中的裴旻却是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们在这里瞎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找这葛狼山问一问不就好了?韩承平轻易动不得,莫非一个混市井的泼皮头子我们也动不得?”   “言之有理。”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却是不得不承认,裴旻的想法永远都是这么简洁有效,直指问题的核心。也亏的这小子今日溜号,倒是省了他们不少力气。   “那我们走吧!”   郭烨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袍子道,“郭某对这长安也算熟悉,也知晓该去何处觅得这厮的下落。”   随后,郭烨带着纪青璇与裴旻两人,径直去了东市,在一家名为“宝局”的赌坊门前停了下来。   东市寸土寸金,寻常店铺顶多不过两三丈方圆,还得隔出前边的铺面和后边的场库,但这家宝局赌坊却是占地甚广,直接圈下一大块地,中间矗立起一座两层木楼,周边则是搭建起来的简易芦棚,百十赌徒聚赌其间,簇拥在一起,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这家宝局赌坊乃是葛狼山名下最大的产业,他平素也多坐镇于此,昔日郭某当捕头时,也没少跟他打交道,咱们直接进去找他就是了。”郭烨介绍道。   说着三人昂首阔步就进了赌坊,迎面就有小厮迎了上来,赔笑道:“三位客官,不知您几位是玩叶子戏呢?还是玩樗蒲?”   这两种玩法都是盛行于赌坊中的博戏玩法。   所谓“樗蒲”,就是一次投掷五枚掷具,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其中三枚无字,两枚有字。有字的掷具白色一面写“雉”,黑色的一面写“犊”。如此一次投掷,可有多重不同组合。   叶子戏相比摴蒱,赌法又要复杂一些。   它是以一种叶子大小的纸牌为赌具。四十张牌,依次抓,大可以捉小,牌未出时时一律反扣作暗牌,出后一律仰放,由斗者从明牌去推算暗牌,以施竞技。   郭烨当年混迹于市井,对于赌坊中的这些玩法,自然也是精通,此时久久不赌,陡然听见小厮询问,不觉有些手痒。   不过就在他跃跃欲试时,纪青璇轻咳一声,他才恍然自己等人并非是来博戏,而是来寻人的,忙把脸色一虎,道:“都不玩。”   “都不玩,不知几位来我们宝局赌坊,究竟是有何贵干?”   那小厮眼中立刻浮起戒备之色,虽面上还带着谦卑的笑容,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偷偷打了个手势,周围的人群中,顿时就有数条壮汉站起,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   来赌坊的人一般只有两种,不是来博戏的,那自然就是来闹事的了。对这样的恶客,赌坊自有应对的手段,这些彪形大汉就是他们雇佣的打手,专门应对这样的情况。   郭烨明知小厮背地里的动作,却恍如未见,淡淡一笑道:“去告诉葛狼山,昔日老友来了,让他出来一见。”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架子摆得够足,就能镇住这些看场子的打手,从而引出葛狼山。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葛狼山”三个字才刚说出口,那本来和和气气的小厮却陡然变色,自己猛地向后退去,同时大声喊道:“又是来找狼爷的!不要放过他们,往死里打!”   而那几条壮汉也是纷纷操起手边的家伙,什么胡床赌案,劈头盖脸地就砸向郭烨一行人,稍稍一阻之后,更有人从坐席下的隐蔽处拔出长刀和匕首,朝他们扑了上来!   “直娘贼!”   这场面反常到了极点,直看得郭烨目瞪口呆,当场怪叫一声,“葛狼山你个夯货是打算要造反吗?”   几乎同时,他身边寒光一闪,却是裴旻宝剑出鞘,迎着打来的壮汉们刺了上去! 第182章 地头蛇困境   利剑出鞘的裴旻,可不是这些靠好勇斗狠吓唬人的混混可比的。   只见他剑光如冷电,在几条壮汉间蜿蜒闪过。接着,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他们只觉手中猛地一空,高举的胡床赌案,就都只剩下一小截边角还握在手里了,其他部分都被裴旻一剑削断,跌落在地。   更可怜的是几名持刀匕在手的汉子,裴旻自己固然是不怕他们,但却怕他们伤到郭烨和纪青璇,因此下手尤其不容情面。   唰唰唰!   他手中长剑连连挥舞,只听一片利器“当啷”落地的声音,这些汉子就都抱着自己的手腕倒了下去,辗转翻滚,哀嚎不止。   裴旻却是一人给了一剑,把他们的手筋尽数挑断,如果不是郭烨来的路上交代过,此行主要问案,就算有冲突也不可轻易伤人,恐怕被挑断的就不仅仅是一根手筋这么简单了。   裴旻的剑法迅猛无比,直到他把所有壮汉的兵刃都给解除,周围的赌徒才反应过来,“哄”的一声炸开了锅,霎时乱成一团。   纷乱的人潮中,郭烨却是早已盯上了自己的目标,他一个箭步,挤开挡道的赌徒,就来到了最开始下令的那个小厮面前。   这小厮他以往不曾见过,但从举止来看,应当是葛狼山的心腹无疑,因此早早就被他给盯上了。   他冲过去的时候,小厮正想趁乱逃走,冷不防被他一把按在地上,大声喝问道:“说!葛狼山究竟在何处?!”   宝局赌坊古怪而戒备的态度,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葛狼山这位地头蛇现在的处境,恐怕与自己离开长安那会儿截然不同了。   “休想!”   不曾想葛狼山麾下的小厮却是个硬气的,撕下谦卑的伪装之后,哪怕被郭烨压住,脸涨得通红,依旧不肯服软,对他怒目而视。   见此情景,郭烨也不好用强,只得苦口婆心地解释道:“郭某真的是狼爷的故人,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若是信不过郭某,不妨将此地情况通报于他,由他自行决断可好?”   “你……你……”   这时,赌坊中的赌客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一名被裴旻击倒的打手瘫坐在地上,盯着郭烨看了半天,突然叫道,“你是郭捕头?”   郭烨松开小厮,站起来道,“终于有个认得我的了,莫非我这半年来变化很大吗?也没有吧?”   他却不知,居移气,养移体,他以前当捕头时,虽然大小也是个吏,但俗话说,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他整日和这些市井流氓打交道,整体的气质还是偏向于油滑的。可自打进了不良司,交往的都是大人物,斗的也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他的气质和过去早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不知不觉间养出了威严。就算是眉眼相似,这些赌坊中的打手也根本不敢相认了。   “郭捕头,真的是你啊?”打手们纷纷向郭烨磕头求饶,请他节制裴旻。   郭烨见状一挥手,裴旻知机地收了宝剑,但却还是一脸意犹未尽、没有打过瘾的表情,看得众打手们又是一阵恶寒。   “既然认出郭某就好办了,哪位朋友劳烦一下,去通知狼爷,就说故友来访,避而不见总是有悖礼数的吧?”   “是,是,我们这就去。”众打手一阵点头哈腰,就往木楼中走去。   那小厮却是不依,跳起来阻止道:“二叔说了,不见外客,你们这是要违背二叔的意思吗?”   “葛公子,你有所不知。”   打手中的头目忙站出来为郭烨介绍道,“这位郭捕头,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郭副尉了,可是咱们万年的传奇啊,当年他就跟我们狼爷交好,后来又青云直上,从捕头任上加入了不良司,还屡破奇案,前途光明。小人可以担保,他跟最近寻狼爷晦气的那些人,绝不可能有所勾连。”   说着,这打手头目还小心翼翼地看了郭烨一眼,生怕他因为自己揭了他的底而动怒。   不过郭烨却不是那种发达了就看不起穷朋友的角色,他只是摸着下巴,琢磨道:“合着我郭某人在万年这块居然这般有名了?”   倒是纪青璇敏锐地注意到打手头目话语中隐藏的信息,心中暗道:“果真有人找葛狼山的麻烦吗?像这样一条地头蛇,居然被逼得草木皆兵,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为何而来?”   “郭副尉,小的这就前去通报。”打手头目说完之后,就不理会葛狼山侄子的阻止,转身向木楼中跑去。   “快去快回啊!”   郭烨在他背后喊道,“哦,对了,看到狼爷记得替郭某致歉,外面这些弟兄纯属误会。”   得到打手头目的应承之后,他又把视线转移到装扮成赌坊小厮的葛狼山的侄子身上,笑道:“你就是狼爷的侄子?你们叔侄俩长得不像啊!”   “哼!”   葛狼山的侄子怒哼一声,对他不理不睬。   郭烨也不生气,走到一旁的坐席上盘坐下来,耐心等候。   不一会儿,那打手头目去而复返,对郭烨三人躬身为礼,道:“三位请随我来,狼爷有请。”   郭烨三人便跟着他往木楼中走去,令他们诧异的是,葛狼山会见他们的地点,居然不是想象中的大堂或二楼,而是楼下挖掘的一处地下密室,昏暗的油灯下,葛狼山再也不复郭烨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地头蛇的模样,胡子拉碴,脸色苍白,显得很是憔悴。   “狼爷,你这——好像过得不太如意啊!”郭烨笑笑道。   纪青璇也略带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位狼爷好大的规矩,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葛狼山是个颇有绿林豪杰之气的汉子,闻言摸了摸自己连鬓的胡须,自嘲一笑道:“几位管爷无事不登三宝殿,就莫要取笑葛某了,葛某最近这日子,过得委实有些窝囊。”   “听狼爷手下之人所言,您最近似乎遇上些小麻烦了?不知在这万年县中,还有谁能把狼爷你逼成这个样子的?”郭烨好奇问道。   “郭副尉真是抬举葛某了,某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葛狼山沉默了片刻,苦笑道,“这些年若非诸位大人好心,肯赏葛某一口饭吃,葛某焉能有今日光景?这长安城中水深得很,不知多少大人物一根手指都能捏死葛某呢!”   “可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不然你也活不到今日了。”郭烨不客气地指出道。   “以前是没有,可是……”   葛狼山犹豫了一下,道,“自从葛某去岁卷入了一桩买卖上的事之后,他们的除掉葛某的理由就充分了,这半年来,若不是葛某小心谨慎,今日怕也没有机会再见郭副尉一面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郭烨却是一口叫破道,“是韩承平的事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   葛狼山一震,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极意外的神色来。   “我们不但知道是他的事,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曾经委托你押送一批财物去洛阳吧?”   “是……果真什么都瞒不过郭副尉。”   葛狼山苦笑一声,颓然跌坐下去,叹道,“也是葛某财迷心窍,一时不服气,方才有此一报啊。”   “若狼爷真是因此事得罪了人,那你不妨与我们合作,我们不良司正在查韩承平。郭某可以明确告诉你,他的那批财物,卷入了一桩谋反大案中。若你与我们合作,不但能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趁机摆脱此刻的危机,何乐而不为呢?你也不想一辈子都当地老鼠吧?”   “谋反大案?!”   光听到这四个字,葛狼山就变了脸色,一条威武的汉子,竟因此瑟瑟发抖起来。   在大周朝,谋反二字,向来是跟破家灭族联系在一起的,由不得他不怕。至于郭烨说的其他话,他却是半句都没听进去了,下意识地吼道:“要谋反也是他韩承平谋反,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可没接他拿单子买卖。”   郭烨二话不说,拿出那张残纸往他面前一摆,冷冷道:“这纸是从韩承平的营房里搜到的。应当是狼爷你的狼头图案,票你都给人开出去了,这买卖接没接就不好说了。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灯火下,他看到葛狼山的面色由蜡黄变得惨白,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打一棒子后,怎么也得给人一颗甜枣,才好合作,随即笑道:“狼爷,我不良司不是丽竞门,不会罗织构陷无辜者,但是这前提是得把事情给查清楚了!”   “是,这确实是我的狼头标记,这票据也是我开的不错。”   葛狼山长叹一声,放弃了抵抗,默然片刻,又恨恨道,“韩承平这贼竖子当真害我不浅!”   “说说吧!”   郭烨收好残纸,好整以暇地望着葛狼山。   葛狼山警惕地对自己手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去把守好密室的入口,郭烨却是自信一笑,把裴旻也派了过去。   “狼爷放心,有我这兄弟守在门口,除非太宗皇帝座下昙宗大师复生,否则谁也休想踏破雷池一步。”   昙宗和尚是太宗皇帝麾下十三棍僧之首,在太宗皇帝平定天下的战争中立下了不世功勋,尤其是昙宗和尚,更是少林寺的武术总教头,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郭烨把裴旻与之相比,自是对后者的极大认可。   “郭兄这般说了,葛某便放心了。”   葛狼山虽然对郭烨盛赞裴旻之言不以为然,但如今自己有把柄捏在人家手上,也不好驳了郭烨的面子,便道,“韩承平确实委托葛某押送过一批财物去洛阳,葛某这才给他开的票据。只是没想到这厮不守规矩,临了竟说委托了其他人,要取消这档子买卖不干了。”   “临了取消了?”郭烨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难怪……”   “郭副尉,你说什么?”葛狼山一时没有听清郭烨的言语,不由出声问道。   “无事,你说。”郭烨摇了摇头,示意葛狼山继续。   “葛某是买卖人,做买卖讨的是个好彩头。韩承平这厮如此行事,葛某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另外我也想看看纠结是谁,敢在长安地头上截我的胡。所以就派人跟踪了韩承平。一直跟到了宣阳坊的附近。”   葛狼山道,“也就是这次事情之后,这半年来,一直有一伙人潜伏在暗中想要对葛某下手……天可怜见,若非葛某在这长安城中根基深厚,怕是早就横死了!”   “狼爷的根基确实深厚!”   郭烨呵呵两声,又正色道,“狼爷确定追杀你的人,就是韩承平派来的?毕竟您的那些个买卖可也容易招人记恨啊!”   “这倒难以确定,毕竟人家脸上也没写着字呢!但郭副尉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莫某了,葛某挣的虽也是不义之财,但素来守规矩,与人为善,根本没有别的仇家,你以前曾见过有人打上门来找葛某麻烦不曾!”   葛狼山摇摇头,又愤愤道,“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其他人会做这等事了!对了,我这儿还有几张图影画像,郭副尉可要看看?”   “哦?等闲杀人不都是蒙着面吗?狼爷怎会有图形画像?”纪青璇道。   “不不不。葛某不是说我的人曾追踪到宣阳坊吗?葛某指的是这些人,光天化日的如何蒙面,自然看得清楚。若葛某所猜不错,他们应当是一伙的,故而我一早就着人画了丹青图影。”   此刻葛狼山已经把他们视为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说话间就嘱咐手下的人去取那丹青图影。   不过,就在他派去取图的人离开密室不久,众人忽然听见自己头顶上,猛地传来一声低沉的惨叫! 第183章 鲜血染图影   “不好!出事了!”   听到这声惨叫,郭烨等人纷纷面色一变,握住了各自的兵刃。   葛狼山却是脸色铁青,恨恨咆哮道:“又来了!这次居然还直接打进葛某家中来了,真当葛某软弱可欺吗?!大不了鱼死网破!”   “难道又是你说的那伙人?”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裴老弟,你上去帮一把吧。”纪青璇扭头看向裴旻。   裴旻应声而去。   又等了片刻,郭烨才对葛狼山道:“走,我们上去,说不定还能逮个活口。”   葛狼山听得一脸呆滞,嗫嚅道:“二位,真……真要上去啊?人家既打上门来,想必是有备而来,这密室中也有密道,不若我等先行一步?”   “诶,狼爷你刚才可不是这般说的!”   郭烨一把扯住他,笑道,“放心吧,我那小弟可是在千军万马中杀将出来的,只要对方胆子还没大到在城池中调动行伍健卒,就不可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   见他如此坚持,葛狼山也是无奈,半推半就间,硬着头皮跟两人一道回到了地面木楼中。   然而楼中的情况却是十分惨烈,让郭烨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原本在这伙人打上门之时,整个赌坊中的赌徒就已经一哄而散了,但此时地面上、墙上,又多出了许多新鲜的喷溅状血迹,明显是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血战。地面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有的还在挣扎呻吟,有的却是一看就没了气息,裴旻是唯一站着的,手中宝剑还在往下滴着血。   “大彪,二狗!”   葛狼山一见这情况也震撼住了,他猛地往前一扑,在最靠近自己的两名打手面前伏了下来,声泪俱下,“他们怎么能下这样狠的手啊!是我这做大哥的不好,连累了你们啊!”   “假慈悲!”   纪青璇站在郭烨身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刚刚不还想着从密道先走吗?”   “未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郭烨沉着脸打量了两眼,发现名为“大彪”和“二狗”的打手,都受了重伤,进气多出气少,眼看就要不活了,满地伤者中,和他们类似情况的还有不少,更有好几个戴着面具的死者,身上只有要害一处剑痕,一剑毙命,一看就是裴旻的杰作。   “裴老弟,如何?可有活口?”郭烨问道。   裴旻正拿着一块绢帕在那里擦拭剑锋上的血渍,闻言头也不回地答道:“不是善茬,都是扎手的硬点子。不下死手一个都留不下来。其他没死的,不是自尽了,就是互相掩护着撤走了。这几个都是断后的死士。”   他伸出剑鞘,点了点自己身边倒伏着的几具尸体。   “这么狠?”   郭烨闻言蹙眉。   裴旻的身手他是知道的,对他这种程度的剑客来说,杀人易,擒人难,对方显然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他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的。   “狼爷莫哭了。”   郭烨弯腰拉起葛狼山,道,“快寻了大夫来,应该还能救回来几个,另外这里的现场也需处理一下,葛兄你虽在这东市一言九鼎,但让人见了终究是后患无穷。”   《周律》沿袭唐律之制,对杀人重判,“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同。”   不过眼前这伙人却是擅闯葛狼山的产业,以葛狼山的名义反击杀人,正符合正当防卫的条款的:“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因此裴旻这次痛下杀手却是毫不在乎,不过葛狼山到底是打开门来做生意,虽然平时也少不了砍杀之事,但杀得如此惨烈,让那些赌客人看到了,以后就未必有人敢上门销金了。   “郭兄提醒得是。”   葛狼山也是个人物,闻言抑制住悲伤,叫还能动的手下去叫人收拾局面,并延请大夫,为伤者诊治。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方才回头对郭烨道:“此前他们虽然也会对莫某的人下手,但从未如此明目张胆过。手段如此暴烈,更是第一次。”   “看来你一直避而不见,让他们也失去了耐性啊!”   郭烨思索了一下,走到一名戴面具的入侵者尸首前,抬手扯掉他的面具,不想入眼所见却是令他大吃一惊,“竟是个女子。”   “女子?”   葛狼山闻言凑近一看,道,“前几次来袭扰的,可都是男人!”   郭烨一言不发,又检视了几具尸首,发现都是清一色的妇人,只不过这些妇人均以布条裹胸,佩戴面具,匆忙交手之间,根本无人能够认得出来。   直到把几名女杀手的尸体都粗粗检查了一遍,郭烨方才直起身子,沉吟道:“要说韩承平有能力杀你,我信,不过要说他能找到这般多武艺高强的女子来刺杀你,我却是一百个不信。”   听他这么一说,葛狼山也迟疑了。   就在这时,一名搬运尸体的打手突然叫道:“狼爷!你看这女子,好像正是当初我们跟去宣阳坊时见过的!”   “啊?”   郭烨心中一动,似乎有灵光一现,但马上熄灭,不过即使是现有的证据,也足以让人激动不已了。他跳起来,一把揪住那打手的衣襟叫了起来,“你可确定?”   “这……”   葛狼山的手下不敢胡说,忙擦去女尸头脸上的血迹,又细细端详了一阵,方才笃定地点头道,“不会错的,就是她!当初狼爷吩咐下来,是小的亲自跟的,绝不会看走眼!哦,对了还有图影!”   郭烨忙问葛狼山:“你的图影放在何处了?为何派去取图影之人迟迟不归?”   “图影就在楼中,你们快跟我来!”葛狼山当先往木楼上奔去。   宝局赌坊的二楼就是一个小阁楼,远比一楼狭窄得多,勉强隔成两间,但站在楼梯口也能看得一目了然。   在其中一间隔间中,一具尸体倒伏在地,身下还压着一个小巧的箱匣,血流了满地。   葛狼山快步上前,一把翻过那具尸体,郭烨问道:“是你派来取图影的人?”   葛狼山阴沉着脸点点头,这次一众神秘女子突袭宝局赌坊,却是让他麾下人马死伤惨重,势力也随之元气大伤。就算此间事了,他还能不能维持在东市原本的地位,都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了。   “幸好这位裴兄弟出手及时,惊走了这些匪类,我这小弟又正好倒在装图影的箱匣上,方才不致失了图影。”葛狼山托起染血的箱匣,交到郭烨手中。   “多谢。”郭烨急不可耐打开箱匣,往里一瞧,却忍不住轻呼一声,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   原来这图影虽不曾被对方顺走,但葛狼山的手下却是心口中剑,血流不止,血水顺着箱匣缝隙流入其中,匣中大部分图影都已经被鲜血所污,看不分明了。至于说重新寻画师描绘,那更是不现实,时间过去这般久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真切记得当初那伙人的确切模样,一旦失真,那才真是徒劳无功。   “总算还有几张能用的。”   郭烨挑挑拣拣,选出几张大致完好的图影,便向葛狼山告辞离去。   “郭副尉日后若有差遣,尽管上门来寻。葛某自己或许还得回避些时日,不过定会跟下面的弟兄交待清楚,但凡是郭副尉所求,莫不从命。”葛狼山客气地把郭烨一行送出门外。   他心中却是清楚,今日若无裴旻在场,他就算自己能逃出生天,宝局赌坊也必会给人一锅端了。这可是莫大的恩德,更别说还有个谋逆大罪在头上悬而不决,他还指着郭烨给自己脱罪呢!   “如此,郭某便多谢莫兄鼎力相助了。”郭烨拱手为礼,随即离去。   几人回到不良司,立即唤来马凯巴,将从葛狼山处得到的图影交付予她,让她带领老不良人前去查证。   “时隔数月,想必那些人早已撤出宣阳坊。葛狼山的人当时追查尚且徒劳无功,你们也无需大张旗鼓,成固欣然,便是不成,保全自身安全要紧。”纪青璇不忘叮嘱道。   今日所见之情景,哪怕到了此刻她都觉得有些心有余悸。   “纪娘子请放心。”   马凯巴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葛狼山嘛,妾身听说过,不过他办不到的事,我们未必也办不到啊。只要这伙人真的在宣阳坊出现过,那便休想不露一丝蛛丝马迹。几位少待便是,定要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竟有此等信心?”郭烨诧异。   “自然。”   马凯巴道,“葛狼山虽是这长安中一方豪强,但终究是青皮混混一流。街坊畏他,未必肯尽言实情。我们就不同了,二十年来,我们早已与街坊打成一片,想要问些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街坊们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妾身如何敢夸下海口?” 第184章 夜探宣阳坊   很快,郭烨就明白,马凯巴的信心,还真不是胡吹大气。   仅仅只是第二日下午,马凯巴就带着郭烨交予她的图影回来了,一见他和纪青璇的面,立刻笑道:“幸不辱命!”   “这么快?”郭烨和纪青璇面面相觑。   裴旻原本在一旁假寐,闻言更是兴奋地跳起来:“这伙人究竟在何处?我可许久没遇上像她们这般凌厉的对手了,正是技痒得很呢!!”   这小子也是有趣,自打在葛狼山处和一众神秘杀手交过手之后,就赖上了郭烨他们,只有晚上才回金吾卫执役,白日里干脆就在鸿胪客馆中歇了下来。名义上是担心郭烨他们遇到危险,但他真实的意图,却在这一番话中暴露无遗,纯粹是手痒想找人切磋罢了。   这伙神秘杀手虽然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来历神秘,出手狠辣,也算是不错的解闷对象了。   “这恐怕要叫裴公子失望了。”   马凯巴苦笑,“我等也只是查道了他们当日的藏身处,是在宣阳坊的一处宅邸中。可是经过这些时日,现在人可未必还会待在原地等我们去捉啊。”   在亲自和裴旻切磋过一回之后,她已经深深明白这个看似神神叨叨的少年的可怕之处,每每想起当日之战,她手臂上的伤口都还会隐隐作痛,自然不敢稍有不敬。   “哎!”   裴旻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又颓然坐了回去,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这天下之大,莫非就没有能让裴某痛快一战之人嘛?”   “莫要得意忘形。”   纪青璇斜了他一眼,转头布置道,“郭副尉今夜与本尉共探宣阳坊。裴老弟你身为金吾卫,不便轻离,为我等掠阵便是。”   “不。”   郭烨却是在这时提出异议,“纪不良尉怕不是忘了,郭某在万年县当差前,本就住在宣阳坊,那地界我熟的很。看马娘子给的地址,离我原本的住处也不是太远。裴老弟身负巡城之职,夜间行动反倒比较自由。由我们二人夜探宣阳坊才是最合适的,你和马娘子他们一道策应,方是上佳之策。”   这种事情,纪青璇自然无可无不可,微微点头道:“如此也好,便依你的意思办吧!”   这番安排后,几人便各忙各的去了,只待宵禁。   入夜,更鼓击打之后好一会儿,裴旻终于带着备用的金吾卫衣甲,敲响了郭烨的门扉。   “郭大哥,可以走了。”   “好,走吧。”郭烨推门而出,随手换上裴旻带来的衣甲。   两人没有骑马,靠着步行,于墙根阴影间穿行,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便来到了宣阳坊的另一处院落前。   “是这里吧?”裴旻指了指院门,道。   “嗯。”郭烨点头,“这处宅院与我原来的住处很近,绝不会错。”   郭烨说完,探头朝院中望了一眼,只见院墙背后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明显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走!”   郭烨伸手一指,话音才落,就见裴旻足尖一点,已经上了墙头。   不过,就在他打算回头接应郭烨的时候,却听到郭烨的声音从自己下方传来,“还杵在墙头作甚?怕人看不到金吾卫飞檐走壁是吧?快下来!”   “郭大哥,你怎么进来的?”裴旻吃惊地道,他这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位大哥也太高深莫测了。   “小把戏而已。”   郭烨亮了亮手中两根细铁丝,笑了笑,在他身后,是已经被挑开的锁头,大门洞开一条缝隙。   “那以前怎不见你……”   “省得某人看见了,又要说我鸡鸣狗盗呗!”郭烨撇撇嘴,转身掩上门,大步朝院内走去。   他才刚摸黑走了两步,突然背后亮起一抹莹莹冷光,忙回头一看,只见裴旻正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一枚夜明珠。那珠子才亮出来,顿时碧色光华泛起,将五步之内照得通明,然而再远一点,光线却又迅速削弱,很快就湮没在浓浓夜色中,正是夜行的绝佳工具。   “你连这种东西都有?”郭烨吃了一惊。   “我师父说的,行走江湖,吃饭的家伙得备齐了,不然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没有照明的东西可不成。”裴旻理所当然地笑了笑。   “原来你也有师傅啊?”郭烨眨眨眼。   能教授出裴旻这样一个绝世剑客,还能拿得出夜明珠这样的稀世珍宝作为普通工具照明的,怎么想都不应该是个山野闲人,可是裴旻却几乎从来都不提起。   “对啊!要不然我这一身本事也不是平白就有的啊!”裴旻显然没有听出郭烨的言下之意,只认真回答道。   “那我倒是对你这个师傅有些好奇了。”   “家师不过就是个普通武师罢了。”裴旻腼腆一笑,道。   郭烨知他不欲多说,也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和他越过庭院,并肩往屋子里走去。   在房屋门口,郭烨又如法炮制,撬开了门锁,两人闪身入内。   在密闭的房间里,夜明珠的光线变得愈发明亮,把整个屋子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这屋中除了中央摆这个大箱子之外,竟然空无一物,仿佛唯恐他们看不到一般。   裴旻抬腿就向箱子走去,郭烨连忙拉住他,低吼道:“你不要命啦?万一这箱子里有埋伏怎么办?”   “最多不过是些暗箭机关,躲开不就好了。”裴旻艺高人胆大,耸耸肩,说出来的话却差点把郭烨给噎死。   不过他还是听从了郭烨的劝阻,缓缓退到了一旁。   郭烨也不含糊,拔出横刀,“咔嚓”一声,劈断了木箱的插销,然后绕到木箱后,用力一脚,“哗啦”一声,木箱翻倒,洒出来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瞬间晃花了他们的眼睛!   “银子!”   郭烨和裴旻大吃一惊,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找到了韩承平藏匿的银子。   郭烨的眼皮不由地跳了跳,一种不详的感觉跃上心头。可还不等他想通这不祥的预感来自哪里。   就听裴旻道:“今日还真省事儿,不到二更就能收工了嘿!”   “不到二更?你怎知不到二更?”郭烨突然问道。   “我们出门时是一更五点,你看这会儿都没有听到打二更的梆子声……”   他的话音未落,郭烨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仿佛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把他打得头晕眼花。   “郭大哥,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快,快走!这是个局。”郭烨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这下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直感觉不对劲了。要知一夜分五更,每一更又分为五点。他与裴旻是一更五点出的门,步行穿过几个坊,还一路翻墙开锁的折腾下来,竟还没有到二更。   怎么算这时辰都是不对的。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附近今夜压根就没有打二更。   “罢了,既然有人有心布局,必然还有后招。今天可真是阴沟里翻船,彻底栽了啊!”想到这里,郭烨不由地暗自喃喃道。   裴旻听得一头雾水:“郭大哥你在说什么局啊,翻船的,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郭烨张了张嘴,正要解释,突然,小院外仿佛瞬间多出了无数人马,连绵火把的光芒把夜色照得通明。   两人听得分明,有人在大喊:“快!可靠消息,狐女游街案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院子里,快把他们包围了,莫要走了人犯!”   “这是怎么回事?”饶是裴旻剑术通天,陡然遇到这样的变故,也不禁慌了手脚。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郭烨叹道:“现在你明白了吧?真正的陷阱,未必是有形的机关,人心中的暗箭更加危险啊……”   “郭大哥你……”   裴旻刚说了一句,郭烨已经重重推了他一把,“走!快走!外面的人就快到门外了,现在只有你才能逃得出去了!他们未必知晓你的存在!回去把这里的事情告诉纪不良尉,让她赶紧回洛阳,我们是无旨出京。我既着了道,便是有人已然知晓我们出京之事,此时若有人在陛下面前刻意提起我们,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哎,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反正让她莫要管我,先回洛阳,再从长计议!”   “要走一起走啊!”情况紧急,郭烨的语速又快,裴旻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也明白此刻两人的处境,不由目眦欲裂地喊道。   “闭嘴!”   郭烨怒吼,“走!”   见他发怒,裴旻不敢再坚持,他不甘心地低吼一声,纵身蹿出窗户,上了屋脊,仿佛化作黑夜中的一只灵猫,转眼消失在夜幕之中。   郭烨自己则深吸了一口气,面向房门的方向,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从容镇静。   下一刻,“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踢破,清脆的利器碰撞声中,无数手持兵刃的幢幢人影,随着明亮的火光一起涌入房中。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雷霆般的大喝:“逆贼!你的事发了!还不束手就擒,听候朝廷发落!” 第185章 深陷圈套中   明亮的火光,刺得郭烨眯起了眼。   他本能地抬手遮了遮,待稍稍适应,方才从涌进来的人群前,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罗捕头、薛县尊……哦,这两位瞧着面生,服色倒是熟,绯袍这位,应该是万年的新县尊,那你后边这位,想必就是万年县的新捕头了?”   郭烨的眼神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谈笑风生,在知道自己被人设套已成定局之后,他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把长安万年两县的县尊和捕头认出来之后,他一扭头,又看到一高一矮两名身穿金吾卫服色的男子,笑道,“让郭某猜猜看,二位是不是这长安的金吾卫左右街使?人来得还挺齐活啊?不知是哪位热心人,把全长安的大人物都给通知了?”   “郭烨,你莫要太嚣张!”   两名金吾卫的街使没想到郭烨深陷重围还能面不改色,面子上挂不住了,指着他呵斥一声,“你乃是当初狐女游街案主谋,涉嫌谋逆,又牵涉到长安万年两地,不然你以为你有这般大的面子,引得诸位大人都来见你不成?劝你识相的就尽速画押伏法,认了罪去,省得还要受皮肉之苦!”   “都不搜上一搜,这么快就急着栽赃罪名了吗?”郭烨挑眉提醒道。   那两名街使闻言也是一滞,停顿了片刻后才挥了挥手,当下就有两名小吏进去搜查,万年县与长安县的捕头犹豫了片刻也一同跟了进去。   郭烨也不管他们,自收敛了笑容,冷哼道,“还有谁来了?不妨一起出来让郭某见上一面吧?大家都是行内人,你们有什么手段郭某也都心里有数,通个名姓,也好叫郭某晓得栽在了谁手里,到时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岂不快哉?”   “本令也在。”   “还有苗某。”   人群中,蓦地响起两声叹息,人墙分开,走出两道身影。   “付不良令,还有……苗大哥?”   郭烨愣了愣,看着走出来的两人,脸上终于露出动容的神色。   这两人一者一瘸一拐、面色铁青;另一人形貌昳丽却面无表情,可不正是付九和苗雄?   这一瞬间,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深深的寒意。   那暗中设套之人居然把长安的实权人物召得如此之齐,时间也掐算得如此之精准,摆明了是要致他于死地,将此案办成铁案了啊!   “啪!”   他的话音刚落,冷不防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面皮也是火辣辣的痛。   一个头戴浑脱帽的丽竞门狗腿打完他以后,指着他呵斥道:“我丽竞门长安新任副门主,也是你这个钦犯可以称兄道弟的?掌嘴!”   郭烨挨了一巴掌,却不动怒,只是擦去嘴角血丝,看着苗雄呵呵笑道,“小弟在此恭贺苗大哥高升啊!”   那丽竞门狗腿原本表现完了之后,正在跟新上司赔笑,闻言扬手又要再打,可不等他巴掌落下,一个微跛的身影已经像一座山一样横在了郭烨面前,将他护住。   付九一反平素懒散微醺的神情,须发皆张,疯狼般地咆哮道:“如今罪名尚未成立,谁敢对我不良司的人动手?这是要侮辱我们不良司吗?”   “哼,付不良令,听闻你一向明哲保身,怎么今日这般想不通呢?”   矮个子的金吾卫街使端着一脸的横肉冷笑道,“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这时该考虑的,难道不是怎么撇清不良司和这贼子的关系吗?还这般一意回护,不怕给不良司招灾惹祸吗?”   “铁证,哪来的铁证?莫不是在一个空院子里抓了一个人就算是证据了?金吾卫就是这般做事的?”   付九立马一口唾沫星子喷了过去,直气得那街使脸色阴沉,却也不与他争辩了,只是冷笑道,“那便等等吧。”   他的话音落下不多时,此前进入房内搜查的几人便依次出来了,为首那人手中拿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低着头,双手将信封奉上:“回禀大人,我等从银箱的夹缝中搜出书信一封。万年县与长安县捕头皆可为证。”   就见那两名街使中高个子的那人,拿过那信封,伸出剑鞘一挑,随即抽出内里的信纸,逐字逐句的读了出来:“白银二百两,聊表心意。若能配合我等行事,待狐女游街之后,尚有厚礼奉上……”   “付不良令,你还有何话可说?今日我金吾卫巡街士卒立下大功,这一点有目共睹,付不良令此前的一言一语,本街使自当记下,一字不差上报洛阳,到时自有我金吾卫的大人物,去寻徐少卿理论。”矮个子街使慢悠悠地道。   “你!”   付九还想再说什么,郭烨已经在身后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多谢付不良令回护,不过此时他们乃是有备而来,不良令千万谨慎,莫要被他们也一同泼了污水。”   “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都跟你说了别再查了,这不惹祸了吧……”   付九回过头,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同样低声回应,但他始终没有挪开步子,看得郭烨心中一阵感动。   就在僵持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苗雄终于开口了:“人证物证俱在,付不良令就莫要坚持了。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只要一日未定罪,便不能以钦犯视之。方才手下人不懂事,肆意妄为,失礼之处,苗某在此赔罪了!”   说着,他冲着众人一拱手,神情诚挚,言语也算公道,虽不曾一字一句帮郭烨说话,但其中回护之意也颇为明显。那名丽竞门狗腿子这才明白自己一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禁面色发白。   不过此时也没谁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角色了,那高个子街使将信笺递给手下,冷笑一声,道,“那依苗副门主之见,此獠该如何处置?”   矮个那个人也随之发难,道,“他可是涉及到谋反要案,若是一个不慎,就此走脱了,在场的人怕都逃不了干系。”   苗雄微微蹙眉,问道:“那你们待如何?”   那高个子街使一把扯过郭烨,攥着他身上的金吾卫衣甲冷冷道:“此人犯夜作恶,还冒充金吾卫,败坏我金吾卫名声,自当由我金吾卫押回去收监看管。诸位放心,我等必将严加看管,绝不会给他一点漏子可钻的。”   听了他的话,长安万年两县的县尊俱是没有言语。长安县的县尊这会儿自然是要装鹌鹑的,他就怕郭烨一个激动把他此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事给抖落出来。而万年县的县尊,此刻却也不知在想写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倒是一旁的付九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颓然闭上。   付九很清楚,以他此时的立场,就算想要把郭烨要过来,也不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使其他人生出警惕之心,那样对郭烨更加不利。   只是,从此时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个局都跟金吾卫脱不了关系,把郭烨让给他们带走,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不过,就在付九一筹莫展时,郭烨却是始终保持着微笑。他脸上肿胀未消,但却自有一番从容。   因为他很清楚,在场的人里,还有一个有资格说话的人尚未说话,而他也必然会说话,而其他人对这一点,同样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苗雄道:“慢着!”   “苗副门主意欲何为?”高个子街使不悦道。   “谋逆大案,自有我们丽竞门出面,就不劳烦金吾卫的各位兄弟了。你们还是把街巡好,多抓两个偷鸡摸狗的飞贼,便也算尽职尽责了。”苗雄也不跟他们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郭烨闻言,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苗雄这人,虽然性子光明磊落,但嘴损起来也不是一般的狠哩!   那两名金吾卫街使自然不肯让嘴边的鸭子飞了,强忍怒火跟苗雄争执起来。   他们虽然品级不如苗雄,但胜在多了一张嘴,倚多为胜,一时也吵了个不相上下。见上官吵了起来,双方的手下也不甘示弱,纷纷加入战团,顿时满场唾沫横飞,场面一片混乱。   眼看双方的争执愈演愈烈,不少人甚至暗暗摸向了腰间的兵刃,照例这时就会有人出来打圆场了。   “苗副门主,二位街使,不知可否听本县一言?”万年县令提高了声音,问道。   苗雄和金吾卫两位街使怒视一眼,突然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   有他们带了头,底下的手下自然也不会再强出头。   短短一眨眼的工夫,刚刚还吵闹无比的院子里,竟然就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万年县令的声音在回荡。   “三位,既然你们争持不下,不如就由本县有司将疑犯先行收押,日后待上报洛阳刑部之后,大家有需要再共同审讯,你们看这样可好?也省得伤了兄弟衙门的和气。”   万年县令这话说得不偏不倚,苗雄和金吾卫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事实上,就算他们提出异议也没用。就像上次牡丹案,不良司与丽竞门当街争秀嫣都知,最后却便宜了羽林卫。这本来就已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鹬蚌相争,渔翁自然得利。   只不过此次郭烨涉及到的功劳太大,万年县衙一家吞不下来,又不想惹了众怒,方才提出联合办案的提议。   对郭烨来说,这个结果不算是最好的,但也不是太差,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几方敲定了关押郭烨的处所之后,自有万年县衙的捕快上来押解。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官。这些捕快却是当初就和郭烨相识的那一批。郭烨当捕头时为人又豪爽,这些捕快倒是没给他下马威,上来捆人之前还道了声:“郭副尉,得罪了。”   “无妨。”   郭烨笑了笑,坦然背过身去,任由他们把自己五花大绑。随着麻绳收紧,他心里雪亮,知道这些老兄弟还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不然光是紧缚的麻绳陷进肉里,就是第一道酷刑。而他现在却只是衣衫被绑得紧紧的,皮肉倒是一丝一毫都不疼。   “多谢。”   他低声道。   那些捕快都是人精,自不会应这句话,吆喝一声,押着他就往门外走去。   在经过付九身边时,这位老不良令沉声保证道:“你且放心,今日之冤屈,本令自当上奏朝廷,为你洗雪。若是他们对你有丝毫律令之外的拷问,你只管受着,他日我不良司必定讨回!”   郭烨闻言,轻轻一叹,歉疚道:“有劳付不良令了,今日之事,却是郭某一时不察,给司里添乱了……” 第186章 朝堂起烟云   这边郭烨被万年县的衙役带走了,那边裴旻却是连夜传信给纪青璇。   纪青璇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去搭救郭烨,但在听完裴旻的转述后,她犹豫了。坐在案几前,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案面。   “纪姐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裴旻忍不住出声道,“只要你同意,我有把握能将郭大哥救出来!”   “不,你郭大哥说的对。宵禁解除之后,我便回洛阳。”纪青璇沉声打断了裴旻的话。   “啊!为何?郭大哥我们不救了吗?”   “救!但不是在这里救。此事干系重大,必然会上达天听。你郭大哥能不能救得出来,关键不在长安而在洛阳。况且他说的对,若是有心之人挑唆,陛下在此刻召见我等,他不在尚且可以搪塞,可我若也不在,义父必受牵连!”   纪青璇几句话,便点透了其中关节。这幕后之人,既知道他们无旨出京,还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所图必然不小,此事怕是不会善了。   “这样,你留在长安,待到明日,将今夜种种禀告付不良令,且听他的安排。切忌不可轻举妄动。你的身后关联的是王无择公子,若你也陷入这伙人的手中,如何对得起王大将军的在天之灵。”   纪青璇生怕裴旻搞不明白其中的要害,讲话说得异常直白。裴旻虽然戆直却并不傻,听完纪青璇如是说,也知此事或许比他想得更加的严重,故而此刻也只能咬牙同意了她的安排。   第二日,五更二点报晓鼓刚一敲响,纪青璇绕道启夏门,乔装混在进出城的人流中,匆匆离开了长安。   ……   万年县衙的牢狱,散发着阴郁、潮湿的气味,暗无天日。但是全城报晓的钟鼓之声,还是在提醒郭烨新的一日的到来。   这一处的牢狱,之于郭烨其实再熟悉不过了。他曾不止一次进入过这里,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囚徒的身份故地重游。   当鲜亮的官服被剥去,唯一给他剩下的,就只有一身粗麻布的囚服。四面粗原木围成的监牢里,就只有一铺勉强能称之为“床”的稻草垛子。   不过他到底也算是这万年县中有名的坐地虎——上一任的捕头。虽然目前失了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被人算计了。   加上付九临去之前,信誓旦旦要为他脱罪,朝堂上的党争波诡云谲,也不是这些县衙里的小人物能闹得明白的,只知不能平白得罪了人,省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因此起初几日,不但无人为难郭烨,还不时有昔日的老兄弟前来拜访,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就连他牢里的稻草,都比旁人的要干爽些。除了不得自由,日子倒也并不难过。   不过,所有的惬意都在十日之后戛然而止。看管的狱卒中,突然多了许多满面寒霜的生面孔,以前时不时就要带上酒菜来陪他喝上一杯的捕快们,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以郭烨的才智,立刻意识到外边的风向在朝着自己不利的方向变化了。只可惜无人告知,他也没法具体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是又过了两日之后,被冷落的郭烨,终于等到了自己连日来的第一批访客。   “开门。”   当苗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已经开始有些忐忑不安的郭烨精神猛地一振,顿觉从小窗口透进来的那一抹阳光,都变得绚烂起来。   “苗大哥!”   “且慢!监狱重地,闲人免入。”   狱卒的声音从门外的阴影中传来。   “闲人?你说谁是闲人?”   苗雄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怒火,“你是这县衙的衙役么?当初县尊承诺联合办案,允我等随意提审的话,难道在你们心里,都是放屁不成?”   “大胆!”   “你们才大胆!”   一个跋扈的声音猛地响起,直接把衙役的声音压到了几乎听不见的地步,只听这人暴躁地咆哮道,“竟敢对我丽竞门的副门主无礼,莫非你们都想被破家灭族了不成?”   “丽……丽竞门?啊!失礼了!”   只是刹那间,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狱卒态度陡然大变,姿态低得连郭烨听了都觉得有些不齿,“不知是副门主大驾光临,还望恕罪!”   “现在能进了吗?”   “能!能!请进!”隔着监牢的原木栅栏,郭烨能隐隐看见狱卒们点头哈腰的背影。   “你们在这里守着,你,还有你,跟我一起进来。”苗雄吩咐了一句。   片刻之后,监牢的门“嘎吱”一声打开,苗雄那身高明显异于常人的轮廓就出现了门口,他低了低头,才能走进低矮的牢房。   “苗大哥真是威风。”郭烨笑嘻嘻地调侃道。   “丽竞门的威风而已。”   苗雄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又自嘲道,“想不到苗某也有借助丽竞门恶名的一日。”   “我看挺好用的,我都有些羡慕了,苗大哥,丽竞门还招人不?要是哪天我在不良司混不下去了,就来你们丽竞门作威作福啊!”郭烨大放厥词。   “咳咳,郭副尉,慎言!”走在苗雄身边的一名随从突然发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这次的麻烦大了,朝中有人苦心孤诣想要置你于死地,借此打击不良司。境况危机,莫要再说这些了!”   说话的正是此前就回了长安的徐问清,而除他之外的另一名随从也撤去了伪装,露出裴旻那张俊俏的面容。   “徐大哥,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可好了?”郭烨没想到来人会是徐问清。   “好多了!郭副尉,你可还好?”   郭烨脸上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道,“嘿嘿,我挺好。你刚刚说的那事,之前不知道,不过你现在说了我就知道了。”   “那郭大哥你还笑得出来啊?”裴旻插嘴道。   “哈哈,难不成我嚎啕大哭他们就能将我放出去了?”   郭烨道,“从他们搜出那封栽赃信之时,我便知自己这次算是栽了。如今,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不是很好,不,应该说很不好。”   徐问清忧心忡忡道,“有不少人借你的事情向徐帅和不良司发难,现在局面很被动,不良司已经完全被排除在查案的衙门之外了。就连狄相爷也被政敌牵扯住,想要帮你说句话都很难,所有的事对我们都很不利啊!”   “那我们这是跟丽竞门联手了?”郭烨似笑非笑地瞧了苗雄一眼。   “不,苗某只是代表自己,不代表丽竞门。”   苗雄平静道,“私人交情。”   徐问清也认同地点点头:“只靠不良司的力量,我们根本没法进来见你了。还是纪不良尉传回的信中给我们出的主意。让我们寻苗副门主,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今日之事,他也是担了不小风险的。”   “都是朋友,说什么风险不风险的。”两个声音同时说道。   其中之一自然是苗雄,但另一人却让人诧异了,几人齐齐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郭烨,刚刚另一个声音,正是出自他口。   郭烨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随即看向徐问清道:“纪不良尉到洛阳了?”   “是。”徐问清瞥了一眼苗雄道。   说实话,其实徐问清到现在还不是很适应自己与丽竞门的人走得这般近,若不是付不良令也如是说,他还真不敢去找苗雄。   听到纪青璇安全的消息,郭烨似是很开心:“那你们今日冒险进来,究竟是所为何事?总不能真是进来与郭某闲话的吧?”   “自然是有正事。”   徐问清,道,“当日事发之时,只有你和裴老弟在场,他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我们就想来问问你,当日你是否发现了甚异常之处,可助我们破了此局?”   “哪有这般简单。”   郭烨仔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人家既然处心积虑要置郭某于死地,又怎么可能把脱罪的关键证据和罪证放在一起呢?”   他笑笑:“若我所料不差,郭某现在应该成了狐女一党在朝中的内应了吧?还真是有够花心思的,居然连赃银都藏在郭某曾经的住处不远之地!”   “你?内应?”   徐问清道,“郭副尉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若我们所猜不错,他们真正想要指向的人,是徐少卿!”   “混账!”   郭烨闻言,终于收敛了笑容,勃然动怒,但很快他就明白徐问清所言不差。若是没有裴旻,当日与自己同去的便是纪青璇……   “你也无需如此愤怒。”   苗雄插嘴安慰他道,“徐少卿屹立朝堂多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不曾被谁扳倒过,以他的智谋,自然应付得来,倒是你现在,有一桩麻烦近在眼前啊,便是苗某都未必帮得了你了。”   “又是丽竞门?”   “是,来中丞日前从洛阳发来急信,言称这次是个打击不良司的大好机会,现下朝中反对狄相爷、李御史和徐少卿不良司的势力,已经达成一致,打算把你押回洛阳受审。到时候,便是苗某有心帮助,也是鞭长莫及!”   “什么?!”   这个消息,貌似连徐问清和裴旻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闻之色变。   如果郭烨被押回洛阳,落在了来俊臣的手里,那才真正是生不如死,后者为了扳倒不良司,是绝对不会介意对郭烨用刑的,屈打成招正是丽竞门一贯的拿手好戏。   只是郭烨却像是对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了,听了只是洒脱一笑,毫不在意道:“回洛阳也好,何时起身?”   “两日后!”苗雄道。   “苗大哥,你跟小弟说句敞亮话……”   郭烨突然扭头看向苗雄,沉声问道,“狐女游街一案,与你们丽竞门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187章 狂歌作楚囚   “没有!起码就苗某所知,绝对没有!”   对郭烨的质疑,苗雄矢口否认。   不过郭烨却是蹙起了眉头,他不会忘记,当日牡丹枯死案时率先抓捕妙韵阁诸人的是丽竞门,而此后却又被韩承平率领的羽林卫轻易截了胡。为何丽竞门会如此顺当地就把到手的猎物拱手送予他人?仅仅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   如今想起来,此间种种都甚是可疑。   见众人依旧半信半疑,苗雄又苦笑道,“诸位不妨想想,朝野都说,丽竞门就是女皇陛下的一条忠犬,这话难听是难听了点,但其实也说出了丽竞门的真实地位。狗可能会发疯,可能会乱咬人,但无论如何不会咬自己的主子,因为咬了主子,它就得饿死。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要说谁最希望陛下千秋万载,那肯定是丽竞门了,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武家,都未必有我丽竞门来得忠心耿耿啊!”   “言之有理。”众人闻言不禁纷纷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那苗兄,回洛阳的路上,你们千万要加派人手,保护我的安全了。”郭烨道。   “嗯?保护你这是自然。”   苗雄面有愧色地道,“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丽竞门可是巴不得你活着,最好能吐出点什么不利于不良司和狄相爷他们的东西来!”   “可自然有人不想郭某活着。”   郭烨笑笑,“若要将这莫须有的案子给坐实了,要了郭某的命最简单。死无对证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确实……”   苗雄闻言迟疑了一下,却也不得不承认郭烨所言不差。   郭烨继续道:“可若说要杀了郭某,途中劫囚可比刺杀要简单多了。需要处理的首尾也少。狐女游街案的真凶,也就是韩承平身后的那伙人,恐怕未必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啊。”   “这一点苗某还真是疏忽了。”   苗雄的脸色严肃了起来,“若是让他们成功把你劫走了,你死或不死不重要。但是这件事无疑就又会被栽到不良司头上,届时丽竞门失职在先,不良司被构陷在后。朝廷的两大秘谍机构相互博弈,必然大乱,谁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他们了。”   “咳咳,那个,苗兄虽然你说得对,但是郭某死或不死还是挺重要的。”郭烨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此话一说,脾气最是和熙的徐问清率先笑出了声,便是一向憨直的裴旻都不得不扭过头去憋笑。   “苗某失言了。”   苗雄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又吐出一句话来,但随即他就笃定道,“郭贤弟,你们且放心便是。此事不提出来便罢,既已说到此处,苗某自会留神,加派重兵把守,至少在到洛阳之前,不管是真劫囚还是假劫囚,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而就在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裴旻,却突然主动请战道:“请让小弟也加入到护卫郭大哥的队伍中去吧!”   “裴老弟……”一行人讶异地看着他。   裴旻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痛楚之色,道,“当日郭大哥本来已经察觉到事情有异了,都是裴某贪功冒进,方才有了他今日的囹圄之灾,这都是裴某的过错,请让裴某略尽绵力,弥补一下心中的愧疚吧!”   “这……”   苗雄和徐问清闻言,都露出了意动的神色。   裴旻的身手他们或是亲眼见过,或是有所耳闻,如果他能加入到护卫的队伍之中,无疑能够极大地加强防御力量。   不过郭烨却是激烈地反对起来:“不行,你不能回去!你本来就是来长安避祸的,还回去作甚?自投罗网吗?”   因为有苗雄和徐问清二人在场,他却是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   谁知裴旻这次却是格外的执拗,任凭他们怎么说,都坚持要跟着一道回去,好在路上保护郭烨。   争执到最后,连苗雄都听出些端倪,疑惑道:“避祸?莫非裴老弟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郭烨尚且在犹豫的时候,裴旻已经大大咧咧地道:“也无甚要紧的,无非就是在洛阳杀了个人罢了。”   “裴老弟!”   郭烨连忙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话已经说出口了。   “噢?原来只是杀人啊……”   让郭烨意外的是,苗雄竟然也只是一挑眉,就淡淡地不当回事了。   他的反应,却是把郭烨后面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那可是杀人啊!你们轻描淡写地好像在说杀鸡一般!”郭烨扶额道。   “裴老弟既然肯与苗某说,那便是信得过苗某,放心,此事苗某绝对守口如瓶,出之你口,入之我耳,绝不会再传出去!”苗雄大包大揽道。   “我看他就是一时嘴快而已。”   郭烨嘀咕道,“早晚有天会把自己作进去。”   “大丈夫快意恩仇,苏宏晖那狗贼死有余辜,能为大将军报仇,裴某又何惜一死!”裴旻傲然道。   这下便是徐问清都惊了一惊,瞪大了眼看向裴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   郭烨更是快哭了,对这个一根筋的小子他是真没辙了,“你是快意恩仇了,可能活着不好吗?你当哥几个在洛阳帮你打掩护容易啊?那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好不好?”   倒是苗雄闻言肃然起敬:“原来刺杀苏宏晖的人竟是你吗?这贼竖子害死王大将军,朝野中不知多少仁人志士恨不生啖他血肉,却只有你做到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也是手边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苗兄也知此事?”   “朝野之间,谁人不知?”   苗雄大笑,“听闻当初丽竞门洛阳衙门还想争夺此案的办案权呢,幸好他们没有成功!”   “嘿嘿……”   “两位,打住,打住!”   眼看苗雄和裴旻越聊越投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郭烨连忙打断道,“今天你们来不是为了聊这个的吧?”   苗雄闻言,这才道:“是,不过有了裴老弟加入,苗某却是更有把握护得郭贤弟周全了。”   “不行!”   郭烨却是执意摇头道,“当日之事裴老弟虽然做得手脚干净,但是他留在尸体上的伤口太过特别了。此行一路上难保没有出手的时候,若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发现,他不仅自己有性命之忧,怕就怕还会连累引荐他入金吾卫的王公子。”   “苗某既然开口,自不会害了裴老弟。”   苗雄道,“苗某可在丽竞门的队伍中为他安插一个身份,只要稍加打扮,再把他在金吾卫中的职司打点好了,想来当不至于暴露。”   “可是……这般还是会有风险啊!”   “你的风险更大!”   徐问清突然道,“郭副尉,你的性命关系不良司,亦关系徐帅!”   听他这本说,郭烨突然就犹豫了,对,如今他的生死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所系或关乎天下。   见郭烨有些动摇了,徐问清却是一笑,道:“不若找人帮他易容一下,等到了洛阳,再恢复原来的相貌,便是这伤口被人看出了问题,应该也不至追查到裴老弟身上。只是丽竞门……”   说着,徐问清转头看向苗雄。   “无妨。我丽竞门名声在外,便是直说我们就是杀苏宏晖之人,怕也无人相信。”苗雄摇摇头自嘲了起来。也不知当初他是如何入了这丽竞门的,行事作风竟这般不同。   “那找何人易容?”   “我不良司办案总有需要改装之时。”徐问清道,“此时交给我便是。”   “那就这么办!”   郭烨一拍巴掌,终于放下心来。   “既已商量妥当,郭贤弟你且在这里面再委屈些时日,旁的苗某不敢夸海口,但此去长安,定保你一路无虞!”苗雄也是个君子,当下就再次拍着胸脯保证道。   如此,商定了计策之后,苗雄等人自去安排寻人顶替裴旻职司的事宜,徐问清则回了不良司安排替裴旻易容之事,以便加入到押送郭烨的队伍中去。   当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之后,只有郭烨自己的日子一下子又变得无比孤寂。   他也不管外面的暗涌已经渐渐演化成一场波及整个朝野的风暴,每天就像个苦行僧一样,对着囚室一尺见方的小窗口,看窗外蓝天白云,日升月落,曾经浮躁的心情反而变得很宁静。   安静的囚室中,他想了很多往事,曾经侦办过的案子,曾经遇到过的麻烦,都一一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那纷杂世事背后的恩怨情仇,也都像抽丝剥茧一样,被他拿出来重新分析。   剖析完了案子,他又开始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来来去去的那些人:   从纪青璇她们这些伙伴,到狄相爷、徐有功、付九这些长辈,再到那些被自己擒获的人犯,一张张面孔,或欢笑、或悲泣、或张狂、或绝望,最后,所有变幻的面孔,都定格在一张慈祥笑着的妇人容颜上……   “娘……”   他喃喃自语了一声,两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在沉沉睡去的前一刻,他仿佛还依稀看到,在自己母亲身后,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在那人的手指上,却有一枚刻着“兑”字的戒指分外分明…… 第188章 劫囚蕴杀机   “起来!别睡了!该上路了!”   一夜的朦胧中,郭烨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美梦。他仿佛回到了襁褓中,双亲健在,被温暖包围。   不过,正当他在久违的怀抱中热泪盈眶时,突然被一只大手粗暴地推醒过来。   接着,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就被一伙人推推搡搡地拉扯出了牢房。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发现自己正被几名狱卒挟持着朝监狱外走去,身旁不远处还有一队穿丽竞门服色的健卒警戒着。   “是到去洛阳的时候了吗?”   郭烨醒了醒神,笑道,“不过兄台啊,出发就出发,咱能别说得这么难听么?还上路……”   嘴上打趣的同时,他的视线在外围的人群中飞快地逡巡一番,寻找裴旻的身影。   而后者已经在徐问清的安排下,被改扮成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看着比实际岁数大了不少。只是独特的抱剑姿势,还是让郭烨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看到郭烨看过来,他连忙偷偷对郭烨打了个手势。   见此情景,郭烨的心情才安定下来。   不过下一刻,负责押送的衙役的一句冷笑,就让郭烨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哼,你以为你现在还不是上路吗?来中丞可在洛阳等着你呢……不过你也别抱怨,兄弟们比你还苦,你还只是去,我们送完你还得自个儿回来呢!”   郭烨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他这句话的回应。   调侃了一句之后,狱卒也不欲与他这个“必死之人”多说,迅速将他推出衙门,塞进了一辆囚车当中。   随即,在丽竞门和县衙差役的重重护卫下,囚车一路出了通化门,直往洛阳而去。   郭烨双手被缚,站在只能容一人站立的囚笼中,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摇晃晃,连想回头看一眼通化门的城门都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回头,他此时也无心去看。想起上次从此门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再联想起现在的前路未卜,他不禁感到一阵讽刺。   “难怪当年靖节先生作赋曰: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想郭某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九品小官,就已经遭此横祸,真不知狄相爷他们屡遭贬斥,甚至险些遭了杀身之祸,又是何等样的心情。”他不禁叹息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一记马鞭就横甩过来,抽在了他的囚笼,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炸响,一小截辫梢从囚笼原木的缝隙中落了进来,打在他的手臂上,顿时就浮起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   “老实点!嘀嘀咕咕念叨什么呢?”一声呵斥同时响起。   “这位大哥,他是疑犯,又不是巫师,难道说话都说不得了吗?”   原本走在外围警戒的裴旻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慢行了几步靠过来劝解道。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啊。”   县衙的衙役不敢得罪丽竞门,只得低声下气地解释道,“我们也要防着囚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啊,以前也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何况囚车里这位涉及谋反,又曾在万年县衙供职过,对弟兄们的名姓情况都熟悉得很,万一他胡说些什么,又传到那些个大人物耳朵里,岂不是害了大伙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旻一眼,就只差没明说他忌惮的大人物就是丽竞门了。   裴旻性子憨实,想不到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见对方不再针对郭烨了,便也不多说话。其实他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累了自己身后之人。   倒是囚车中的郭烨突然玩心大发,动了戏弄衙役们的念头。   他早已认出,这个刚刚抽鞭子的衙役,正是一名当年在他麾下当差的捕快,大名陈三郎,不过衙门里人说话粗,都喜叫他“陈三狗”。   想不到以前称兄道弟的同僚,此时竟然翻脸不认人,他便调侃道:“陈三狗!你当年可是郭某的好兄弟,你可不能因为郭某落魄了就落井下石啊!当年郭某干什么都没少了你那一份!”   陈三狗闻言吓得脸都白了,指着他哆哆嗦嗦地叫道:“你、你莫要胡说八道啊!老子跟你根本不熟!你休想构陷于我!”   郭烨见状哈哈大笑,只是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悲凉之色。   不过,就在他压下心中悲愤,打算苦中取乐,继续逗一逗这位势利眼的老同僚时,一声尖锐的呼啸,突然打破了官道上的宁静!   “咻!”   下一刻,只听“噗”的一声,刚刚还在跟郭烨交谈的陈三狗咽喉上,突然多出来一截血淋淋的箭尖,郭烨只觉得脸上一热,已经被溅上了几滴鲜血。   “唔!”   陈三狗闷哼一声,带着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颓然倒下。   而直到此时,周围的人才先后反应过来,纷纷高呼道:“敌袭!小心箭矢!”   “嗖嗖嗖!”   从官道两侧的树林中,不断有疾劲的箭矢射出来。   “小心!”   裴旻反应最快,几乎在陈三狗倒下的同时,他已经一个箭步窜上了囚车,横剑护在郭烨的身前。   从远处飞来的流矢不管是不是冲着郭烨来的,只要进入囚车一丈以内,就会立即被一道森冷的寒光打落。裴旻一柄长剑舞得泼水不进,构筑起一道完美的屏障。   不过对面前来“劫囚”的人用的都是强弓,便是裴旻这般超凡入圣的武艺,在连挡几十箭之后,也是被箭矢上蕴含的力道震得虎口崩裂。   郭烨看在眼里,又动弹不得,只得骂道:“直娘贼!这像是来劫囚的架势?这分明是来灭口的好吗?”   “我觉得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一码事。”   裴旻脑子难得灵光了一回,一语道破天机,“无非就是一个当场做掉和拉走以后再做掉的差别罢了。”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着就这么不舒服呢?哎,小心!”   郭烨在囚笼的方寸之地中扭着腰,险之又险地躲开一支被遗漏的箭矢。   囚车前只有裴旻的剑能将将挡住些来箭,至于那些个衙役和丽竞门的人就差没有抱头鼠窜了。眼看着郭烨分分钟都有变成刺猬的可能性,裴旻在挡箭的间隙,忍不住道:“郭大哥,不若我先把你放出来吧!”   裴旻说着,作势挥剑去斩囚笼的锁链。   “慢着!慢着!”   郭烨连忙阻止他,“现在把我放出来,你便暴露了!再等等,我估计射完这一波,正主也该露面了,劫囚这种事,光靠强弓劲弩也不像话啊!”   果不其然,这箭雨又维持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暗处的射手似乎也知道这样效果不大了,射出的箭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喊杀声中,数十名黑衣蒙面的劲装刀客从林中杀了出来!   “快救主子!”   一名为首的黑衣人装腔作势地大喊一声,就举刀朝着囚车杀来。   “去你娘的!”   只是,他那唯恐别人听不到的称呼,却是让郭烨哭笑不得。要不是有囚笼撑着,怕不是会一个踉跄栽在地上。   “截杀小爷也就算了,还想栽赃,纯心想要败坏小爷的名声啊!”郭烨扯开嗓子就冲黑衣人们喊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嚷,本来充满了血腥气的战场,竟然莫名多了几分喜感。   可惜黑衣人头目大概是个很没幽默感的家伙,闻言只是冷哼一声,就一言不发地持刀杀来。   眼见裴旻等人和黑衣人杀成一团,郭烨却只能立在囚车中旁观,可就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现原本还在强弓侵袭下作势抵挡几下的衙役和丽竞门诸人,此刻却都避到了攻击圈的外围。   真正在囚车前保护他的只剩下裴旻一人。   “这帮贪生怕死之徒!”郭烨差点没将牙给咬碎了。但是这时的他,也无他法,只能祈祷裴旻能够以一敌众吧。   “郭大哥,人越来越多了!”   裴旻一剑刺倒一名逼近囚车的黑衣人,拔出来的剑锋上赫然一滴鲜血都没沾上,他回过头冲郭烨抱怨道,“靠我一人不知能抵挡到几时!你快些拿个主意!”   说着他又舞出一剑,了结了一个黑衣人。   可是这边厢,郭烨都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一柄寒剑从裴旻防守的空隙中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囚车之中。   随即,一阵衣帛破裂,皮肉被刺穿的声音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郭烨惊恐的叫声:“啊!” 第189章 城前拦路虎   郭烨的叫喊,着实把裴旻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将手中的剑往回一挑,打掉了那握剑的手。   再回头,就见刚刚穿过囚车的那柄剑正刺在郭烨的手臂上。   “呼,郭大哥你没事就好!”裴旻顿时松了一口气,没有刺到要害便好。   “怎么没事!嘶——痛死我了!”郭烨双手被缚,只能眼睁睁看着手臂淌血,可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一道黑影从不远处袭来,“小心!你后面!”   也亏得裴旻反应快,在郭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闪身避过了偷袭。   还不待他缓一口气,一阵哒哒哒地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还有人来?”裴旻皱眉道。   饶是他这样的身手,也经不住一波又一波不停歇的袭击。郭烨也同样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可是他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待到声音更近了一些,他压低了声音惊呼道:“苗兄!是苗兄来了!”   裴旻扭头,果然看见一个七八人的骑队,为首的正是苗雄!   “太好了!”少年那沾染了血渍的面庞,在这一刻明显松弛了下来。   “对,太好了!”郭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裴旻的话。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日在万年县的牢狱中,苗雄最后拍着胸脯说的那段话的意思。他说“此去长安,定保你一路无虞”,原以为苗雄只是在保证会将裴旻安插在押囚的队伍中。便是心思通透如郭烨也没有想到,他的保证竟是这样的。   再看苗雄身后跟的部卒,里头赫然混入了徐问清和梁得尚。郭烨的脸上不由地露出了肆意的笑容,怕是女皇陛下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丽竞门和不良司会如此携手合作吧。   囚车前焦灼的战况,因为苗雄等人的加入,得到了缓解。   “郭贤弟,你的伤,可还好?”苗雄手握横刀,于马前斩杀了数人后,靠近郭烨道。   “无妨,无妨!苗兄,真没想到,你会来!”郭烨咧嘴笑道。   “苗某既说要保你无虞,自然说到做到!”苗雄也不看郭烨,抬手又解决掉一个,“你莫要怪我来晚了才好!”   “不怪,不怪!看不出你这次带过来的人手都还挺能打的嘛,我还以为你们丽竞门的都是酒囊饭袋呢!”   混乱的战场上,喊声震天,流矢如雨,郭烨人在囚笼中,却是安之若素,还不忘笑嘻嘻地调侃苗雄。   其实郭烨说的还真是实话,除却徐问清和梁得尚这两个自己人不遗余力外,苗雄带来的其他几个护卫,也都是非同凡响,甚至称得上悍不畏死,在衙役们被杀得抱头鼠窜的时候,是他们死死架住了黑衣人的攻击,不使其越雷池一步。   “这是自然!”   苗雄听得一脸郁闷,手中横刀一挥,一枚飞来的流失就被挡得弹射出去,正插在郭烨脸旁边的原木上,发出“夺”的一声,“今日随队出发的,都是苗某当初在司卫部一把手带来的老兄弟,可靠得很。你休得以老眼光看他们!”   郭烨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玩笑了一句后,便也不再多言。   那边厢,终于腾出手来的裴旻,此刻更是将他的剑法用到了极致。两队人马又斗得几合,黑衣人终于明白自己等人此行注定铩羽而归了,喊一声“扯呼”,一群人狼狈地向官道两旁的树林子里退去。   裴旻打得正在兴头上,长剑一甩,就要衔尾追杀。郭烨连忙给苗雄使了个眼色,苗雄会意,大声劝阻道:“穷寇莫追,逢林莫入,此是古训。弟兄们的安危要紧,由他们去吧!”   裴旻这才意犹未尽地走了回来,嘴里抱怨道:“真是的,好好的官道旁,何苦留这般多的树?要是没有这片林子碍事,裴某管教他们再留下三五条人命来。”   这却是少年的气话了。   这些树林,都是大周官道驿站体系的一部分,官府规定必须留下的,因为树根可以固定路基,便于官道的养护。官府为此还有专人负责巡查,除了南方因为虎患严重,为了防止老虎潜伏伤人,才会伐光道旁十步以内的树木,其他地方,在官道两旁皆不得砍伐树木,更不得耕种,违者重罚。   “见好就收吧!”   苗雄“哗啦”一声收了横刀,跟郭烨交换了一个眼色,重新走回了队伍前方。   刚刚场面混乱,他和裴旻可以借口保护人犯,跟郭烨光明正大地交流,但是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双方再表现得亲密无间就不合适了。   接下来,官兵一方开始打扫战场。因为黑衣人撤退得及时,并没有留下很多尸体给他们检点。反倒是万年县衙的衙役们,由于武艺不及苗雄所部的缘故,被当做软柿子重创了一波,死伤者甚重,就比如郭烨熟悉的陈三狗。   他站在高高的囚车上,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被白布覆上,面无表情,只眼底流露出一抹兔死狐悲的神色来。   曾经同衙为吏那么久,要说他跟这些衙役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心里也很清楚,从他们选择明哲保身的那一刻起,双方就不再是兄弟了。   “趋炎附势,人之常情罢了。”他喃喃自语,宽慰自己,但心中总归觉得有股酸楚挥之不去。   这一次,却是连挥鞭子的人都没有了啊……   在他的叹息声中,押运囚车的队伍,再次“轧轧”地启程了。   而那些黑衣人也不知是不是在上一波的袭击中被打痛了,又或者意识到有裴旻这个高手配合的丽竞门精锐,不是自己等人的兵力可以吃下的。接下来的十天路途,尽管苗雄把戒备提到了最高,就餐必分批护卫,宿营也必在驿站,但偏偏这些家伙硬是克制住了自己,一次都没有再出现。   “我不认为他们会这样轻易放弃。”   夜宿驿馆的几个时辰,是郭烨他们和乔装的徐问清等人唯一可以交流的机会,尽管在囚笼中曝晒了一天,但此刻的郭烨看起来居然还是神采奕奕的,面对众人的注视,他笃定地分析道,“虽然还不知道对手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从他们的种种作为来看,有异心是肯定的了。对这样一支有志于颠覆大周的势力而言,与其单纯让我落在丽竞门手中,成为来俊臣打击不良司和其他政敌的工具,显然不如让双方两败俱伤,令整个朝堂彻底乱成一团更有价值。”   “所以你觉得他们一定还会再出手?”徐问清道。   “不错!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没想到苗兄会横插一杠子,故而才所迟疑。若是按照原先押送之人的战力,怕是郭某此刻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了。”   “何止是没有战力!他们压根就没有抵抗好吗?”裴旻愤愤地插嘴道。   “没有抵抗?”郭烨却是被裴旻的话给惊到了,他原以为只是押送之人力有不逮,可若是如裴旻所言,那问题就大了,要知这些人可都是苗雄安排的。   显然苗雄此刻也听出了些苗头,不待郭烨说话,他就先问道:“裴老弟可确定?”   “自然确定!”   裴旻依旧保持这他那抱剑的姿势,道,“起先那些强弓袭来之时,他们倒是有抵挡过一阵。后来待到黑衣人杀将过来,他们与那些个黑衣人的搏杀动作就有些敷衍了。”   郭烨闻言,看向苗雄,也不说话。他倒不是怀疑苗雄,只是这事太过蹊跷。   “这些人中确有几人是自洛阳那边来的,但我也有查过这几人的底细,确认无妨,这才同意他们押送。没想到……”   苗雄面有愧色地道,“差点就害了郭贤弟你啊!是苗某思虑不周!郭贤弟莫怪!”   “哎!苗兄,你若是这样说,那就见外了。今日若非你及时赶到,郭某命已休矣,如何还能坐在这里!”郭烨诚恳地道,“只是……此事,苗兄你待如何处置?”   “郭贤弟的意思,苗某明白。你那日问我,丽竞门中人可有参与狐女一案,此刻便是苗某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不过我虽已离了丽竞门的司卫部,但依旧有职责将此事一查到底。”   郭烨点了点头,丽竞门的司卫部干的是防范敌国间谍的事,也算是苗雄的老行当,自然难不倒他。大家便将此事放在一旁,重新回到了黑衣人截杀的话题上。   众人将一张画满驿站路线的堪舆图铺陈在案几上,分析了许久,最终还是郭烨指着一处道:“而且若是郭某所料不差,他们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手的地方,应该在……这里!”   “啊?”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位置看了一眼,随即大吃一惊,因为郭烨指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洛阳最繁华的……定鼎门!   “怎么会是这里?这可是洛阳最繁华、戒备最森严的城门啊!郭副尉你不会猜错吧?”   “郭某又不是真成了他们的主子,自是不敢打包票,不过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郭烨笑着打趣了一下,又道,“而且郭某敢断言,下一次再来劫囚的必是死士,事情成败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们就是来送死的,一个都不会回去!”   苗雄蹙眉问道:“理由呢?”   “郭某沦为阶下囚的消息,想必此时已经在洛阳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吧?”郭烨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淡淡反问了一句。   “这个……自然。可是这与他们要在定鼎门劫囚又有何关联?”   “莫要心急,长夜漫漫,郭某还有大把的时间跟各位把这件事分析清楚呢!”   郭烨笑笑,“郭某再请问各位,这伙黑衣人前来劫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是想把郭某救出去吗?”   “自然不可能。”   苗雄摇头,“你之前已然说过了,他们的目的是想要把你带走,来个死无对证,借此挑起大周朝堂上的争端。”   “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劫囚是为了挑起朝堂争端,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他敲了敲堪舆图上定鼎门的位置,道,“郭某虽是小人物,但这事却不是小事。郭某进城那日,想必无论敌友皆会来观看,到时,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出一批死士,这回他们都不喊什么救‘主子’了,随便找个由头,厮杀一番,待全部战死之后,再在某个特征上,‘巧合’地暴露出一点和不良司的关系,你们猜会怎样?丽竞门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吗?”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可就算是苗雄也不得不承认,郭烨说的情况,还真极有可能发生,丽竞门上下的德性,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我们当如何是好?”   在其他人默不作声的时候,裴旻先慌了手脚,每到这种要动脑子的时候,他就一筹莫展了,面对阴谋诡计,再强的剑术作用也有限。   “莫慌,莫慌。”   郭烨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忽然觉得自己没留一把胡须真是好生遗憾。   感慨了一下之后,他才微微笑道:“既然已经知晓他们要在何处下手了。我们不妨先下手为强,给大家演一出劫囚的好戏吧!毕竟谁劫不是劫呢?你们说是不?”   “这是何意?”   “你们且附耳过来,听郭某与你们分说……”   ……   是夜,驿馆突遭大火,待天明火熄,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开:这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火起之时,朝廷锁拿的重要钦犯郭某人不翼而飞…… 第190章 少年剑圣威   郭烨并不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会给隐藏在暗中黑衣人们带来怎样的麻烦,当然他也不关心这个,在多方势力都开始寻觅他踪迹的时候,他已经被徐问清、裴旻秘密押送回了洛阳,送到了秋官衙门,而一早就通过梁得尚接到消息的纪青璇等人也在秋官衙门里等候。   “郭副尉是否有罪卑职等人不知,这应当由秋官判决。不过他所涉之事,事关重大,不良司也不能置身事外,因此特地加派了强手暗中护送。果不其然,火起当夜,有神秘人前来劫杀于他,幸好不良司与丽竞门运筹得当,方才救下了这一关键人物,如今押送来秋官,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大人看在事急从权的份上,宽宥卑职等人!”   秋官衙门的大堂上,郭烨一言不发,只有纪青璇对着诸位大人侃侃而谈,当然,她说的内容,都是来的路上早就商议好了的。   “纪不良尉莫要这般言语。本官虽老迈,却并不昏聩,也知特事特办的道理,你们警惕心强是好事,阻止了这一次阴谋,更是该大加嘉奖的功劳,又何过之有?”   堂上端坐着几位秋官的大人,居中一位坐的就是郭烨他们的老熟人,秋官侍郎张柬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这时的神态却显得十分平和,跟纪青璇有说有笑。   其实,秋官衙门的最高官职乃是正三品的尚书,名为袁智宏。不过今日他却并未露面。   “谢大人体谅。”   尽管张柬之表现得和蔼可亲,纪青璇却不敢跟他放肆,以免落人口舌。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查荒山白骨案时,自己等人算是间接驳了这位侍郎大人的颜面,虽说问心无愧,但也需防着他怀恨在心,暗中给自己等人小鞋穿。   不过她这般防备显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柬之根本没有与他们计较的意思,照例询问了几句之后,就让左右将郭烨押了下去。   只不过秋官衙门虽主管刑名之事,却没有自己的牢狱,大理寺那边与不良司牵扯甚深,为了避嫌自也不能收押,台狱也是一样的道理,丽竞门叫嚣得越凶,秋官衙门就越不放心他们,朝堂上的大人们,可没有一个是蠢货。最终,郭烨还是只能被洛阳县衙收监关押。   “这里的环境倒是比长安那边好了不少。”   郭烨走进洛阳县衙的监牢,敲了敲囚牢的原木,笑道,“你看看,连木头都比那边新鲜些。”   “毕竟是天子脚下嘛!”   陆象先和顾捕头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佯作押解状。   在他们身后,纪青璇这一卫人马全都到齐了,再加上去了伪装的裴旻。因为有陆象先作保,他们都能顺利地进了县衙大狱,来到了郭烨身边,准备与他讨论下一步的行止。   “现在那伙黑衣人想必已经得到消息,快要急眼了吧?”   郭烨大口扒着县衙提供的饭食,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饱餐一顿之后,才挥舞着筷子,指点江山道,“你们要早作准备了,特别是小萝、二宝和裴老弟,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莫非他们还敢强闯县衙不成?”陆象先不悦皱眉。   “为何不敢?”   郭烨反问道,“莫要小瞧了我们的对手!若郭某所猜不错,这伙人很可能是死士。死士的价值原本就是死。”   谁知,像是为了印证郭烨所言一般。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外头突然火光冲天,喊杀阵阵。   “喏,这不来了?”   郭烨却不在意,笑笑放下了碗,继续道,“只是我们先下手为强了,他们就算继续执行原来的计划,嫁祸不良司的效果想必也没那么好了。毕竟这世上还是明眼人多的。”   “可是他们现在打的是县衙!”陆象先脸都黑了,气急败坏地说道。   “小萝,二宝,你们出去帮帮忙吧!”郭烨见他真火了,忙道。   “不不不,你们起码留个人在这里保护郭兄,不管对方来意如何,首要目标都会放在郭兄身上。”   陆象先也听众不良人说了他们的猜测,他自己也不相信郭烨会卷入谋反大案中去,此时听郭烨要让自己身边最强的两位高手全都去帮县衙防御,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手拒绝,然后叫上多余的衙役匆匆而去,临去前撂下一句狠话,“陆某要让他们知道,县衙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无妨,有裴老弟保护我就行。”郭烨道,“小萝、二宝,你们跟陆县尉去吧。”   尽管此刻的陆象先并没有将裴旻与嫌犯挂上钩,但是郭烨依旧不敢过于松懈。毕竟对裴旻来说,洛阳堪称是非之地,能不出手最好还是别出手。   当众人都匆匆而去,监牢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只剩下郭烨、纪青璇、裴旻和陆广白等人默然对坐,摇曳的油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却照不亮阴森的过道,连守卫的狱卒都像不知去向,任何人稍一走动,脚步回荡的声音都像是从十八层地狱深处传来,显得空洞而可怖。   郭烨双目微暝,侧耳倾听着外面厮杀的声音。不过这一次,那伙黑衣人代表的势力,似乎铁了心要搞出些大动静来,下了血本,即使有张小萝和李二宝这两个高手加入战斗,激斗之声竟也久久没有平复下来,反而开始向着监牢这边蔓延过来。   终于,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监牢的大门猛地震动了一下,把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人!”   从之前开始,就一直默然不动的狱卒们顿时紧张起来,从黑暗中走出,朝着门口走去。   但是片刻之后,明明一丝声息皆无,裴旻和陆广白的眉头突然同时皱了起来!   “血腥味!”陆广白突然道。   裴旻的反应更是剧烈,“铿”地一声拔剑出鞘,直指向前方的黑暗。   “出来!”   没有人回应他的怒喝,只有一截冰冷的刀尖从阴影中刺出,直指向人群中郭烨的脖颈!   “哟,这下倒是连装模作样都不肯了啊。”郭烨冷冷一笑,看着从阴影中冲出的杀手,身体却是端坐原地纹丝不动。   因为他知道,只要裴旻在场,就一定不会让他遭遇到危险的。   随后发生的事也证明,裴旻的确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当”的一声脆响,黑暗中仿佛有刺目的冷电摇曳而过,轻而易举就挡开了刺向他咽喉的尖刀。   “有裴某在此,你们休想越雷池一步!”   裴旻横剑在胸,护在郭烨面前。   郭烨望着他的背影,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横刀立马的王大将军。在裴旻身上,他清楚感到了一种精神的传承。   只是下一刻,随着一声刀剑交击的脆响,郭烨眼前的幻觉随之破碎,铁血霸道的将军消失不见,那个凌厉如风的少年剑客又回来了。   只是一人、一剑,就像一道人形的铁闸,把黑衣刺客所有刺向郭烨的刀势尽数封死。   不过这个时候,又有几道黑影先后杀了进来,裴旻面不改色,剑势一卷,就把新来的刺客一并揽了过去。   看他轻松的模样,郭烨本以为来的不过是些小杂鱼,可随着进来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纪青璇也没法袖手旁观了,长鞭一甩,加入了战斗。   可郭烨却惊讶地看到,以纪青璇的武艺,竟然也只能堪堪接住一名刺客的攻势,就已经是极限了,还被压制在了下风,时间一长,竟被杀得险象环生,香汗淋漓!   “不好!”   郭烨见状不由色变,他可不想纪青璇有个闪失,连忙招呼裴旻,“裴老弟,下杀手吧!莫要再手下留情了!”   得了他的嘱咐,裴旻的剑势陡然凌厉起来。在黑衣刺客们的感觉里,如果说方才裴旻只是数九寒天的狂风的话,那此刻郭烨一声令下,他就像化作了摧毁一切的剑气风暴。   昏黄的灯影下,仿佛一瞬间幻化出了无数森寒的弧线,剑影卷过,周围囚笼的原木上缓缓浮现出道道剑痕,然后“咔嚓”一声摧折成无数段,漫天飞舞的木屑中,裴旻的身影已经从一众刺客中间飞掠而过,出现在了他们的背后。   刚刚还状如疯虎的刺客们,则在他掠过之后,突然保持着上一刻的姿势不再动弹,直到裴旻“铿”的一声还剑入鞘,他们才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齐刷刷地软倒一地。   “啊!!!”   监牢中,同时响起两声惊呼。   一声自然是来自于一直盯着裴旻一举一动的郭烨,他惊讶地看到,满地瘫倒的刺客,都在瞬间没了声息,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毫无疑问,裴旻的剑术在这些日子里又有了一日千里的进步;   而另外一声,却是来自那名和纪青璇纠缠的刺客,他本来还盼着自己的同伴能速战速决,再来帮自己擒下眼前这个难缠的小娘子,谁知等来的居然是这么个结果,顿时心胆俱裂。   “投降,或者……死!”   握剑在手的裴旻,颇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一通快剑瞬杀了大部分刺客之后,又把目光投向最后的余孽,冷冷道。   这一刻,从他眼中透出的冷光,便是身为旁观者的郭烨看了都心惊不已,更别说那名被他逼视的刺客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人竟顾不得纪青璇抽到自己面前的鞭子,突然大叫一声,疯了一样朝着牢狱外冲了出去!   “这事儿……啧啧,真没法说了……”   郭烨见状,也是目瞪口呆。   他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心志坚定的死士,连死都不怕,却被裴旻一个眼神给生生吓得崩溃逃走了! 第191章 初遇来俊臣   当最后一名黑衣刺客被裴旻一个眼神吓得崩溃遁走,监牢里顿时恢复了死寂,连郭烨等人都不敢发出大喘气的声音。   而裴旻本人也像陷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态,抱剑而立,久久不语。   他不言不动,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打扰他,生怕自己稍一动作,这小子暴起一剑就刺了过来。   就在这时,监牢门外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郭烨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突然醒过神来,抓过地上散落的一把长剑,往那些黑衣刺客的伤口上又补了几下。只是时间紧迫,便是连郭烨自己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将每一具尸体都刺了个遍。   他只将将来得及在脚步声到监牢门前之时,放下长剑,坐会原位。   下一刻,就听“哐当”一声响,监牢虚掩的大门被撞开,张小萝和李二宝心急火燎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陆象先和一众衙役。   直到看到屋里的人安然无恙时,他们才纷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接着,他们又看到了一地尸体,纷纷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也就是几乎在同时,裴旻突然一动,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这一刻的他,给人的感觉,像极了逢春的枯木,鲜活的生命气息随着他这一声吐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郭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张小萝欢呼一声,扑上来握住郭烨的臂膀,眼角带泪。   李二宝不知该做何言语,只是附和着连连点头。   “是啊,幸好你没事。”陆象先也庆幸道,“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跟小郡主他们交代了。”   “有裴老弟在这,我能出什么事儿?”郭烨笑笑,安慰地拍了拍张小萝的小脑瓜。   张小萝这才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收起了小儿女态。   “各位。”   见不良司众人话叙得差不多了,陆象先这才踏前一步,道,“现在衙门出了这么大的事,金吾卫、千牛卫和羽林卫的大军怕是都已经出动了。想来再过不久,就会有各司寺的大人闻讯而来,驾临县衙察问。你们再留在这里,实在多有不便,还请先回吧!”   然而对他的逐客令,张小萝和李二宝却是表现出了明显的抵触情绪,嚷嚷道:“我们若不在此处,那些黑衣刺客要是再来怎么办?”   “他们都被杀得差不多了,怎么会再来……”   陆象先刚说了一句,但看着两小只执拗的眼神,顿时知道讲道理是没用了,只得赌咒发誓,保证道,“陆某保证,一定会加强牢房的防守!陆某自己也会在此守候!若是郭兄有个闪失,陆某提头来见小郡主!”   见他急了眼,张小萝才嘀咕了一句:“要是郭大哥有什么事,我要你的头有何用……再说了,好像我想拿你的头拿不到一样。”   陆象先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郭烨。   “好了,不许胡闹。陆兄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拍拍张小萝的头,又转向纪青璇,道,“放心吧,有了之前的袭击,我在县衙必定无恙,你先带人回不良司去吧!”   纪青璇自是比两小只理智一些,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郭烨微微一笑:“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但愿如此。”   纪青璇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带着陆广白等人大步离开。只是在走出牢房大门时,一个微不可察的回头,暴露了她真实的心绪。   待不良人们纷纷离去,陆象先也不避讳,当着郭烨的面就招呼众人收拾起地上黑衣刺客们的尸体来,以备各司大人的查验。   不过,在勘验了几具死于裴旻手下的刺客尸体之后,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看见他的神情,郭烨的心头当即就是一“咯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让陆象先看了出来。因为裴旻杀人不见血的剑创实在是太有特色了,绝不可能逃脱陆象先的眼睛的。   就在他心揪起来的同时,陆象先似乎也陷入了什么两难的境地,低头看着一地尸体,眉头越蹙越高。   就在这气氛近乎凝滞的时候,旁边顾捕头突然凑上前去问道:“陆县尉,这些歹人都是死在不良司的朋友们手下,不过他们没有办案权,居不得功。您看,是不是让弟兄们也补上两刀,也好换些赏钱花花,今晚这些歹人难缠啊,弟兄们损失有点大啊!”   郭烨自己也当过捕快,知晓捕快的薪俸微薄,多是靠灰色收入和办案的赏金来改善生活,这些尸体若是能算在他们的功劳薄上,说不得能换来一笔不菲的赏金。   郭烨紧张地盯着陆象先,想看他如何决断。   想不到陆象先也在此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对,郭烨大吃一惊,连忙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好在这一眼仿佛也让陆象先下定了决心,他冲着顾捕头挥挥手,道:“让弟兄们做得干净点,莫要让其他衙门的仵作看出了首尾。”   “好嘞!”   顾捕头一下兴奋起来,得意道,“这活儿弟兄们做得熟。”   陆象先闻言一脸铁青,瞪了他一眼,方才对郭烨道:“郭兄见笑了。”   顾捕头这才惊觉失言,忙讪讪一笑,住了嘴,自去招呼手下的捕快冒领功劳。   郭烨含笑摇头:“陆兄哪里话,郭某也是捕头出身,如顾捕头和陆兄这般宽厚的上司,可是不多见啊!”   陆象先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被旁边传来“噗”的一声闷响打断。郭烨闻声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看看这些捕快究竟是如何做的。   这一看他就放下心来。   只见捕快们拔出横刀,先沿着尸体上剑创的创口,小心翼翼地插进去一截,直到两次创道严丝合缝之后,才在刀柄上猛地一敲。   那“噗噗”的闷响,就是其中郁积的鲜血喷射出来的声音。   如此一来,等于就是依着原来的创道再扩大了一次,这些尸体是新死,血液尚未凝固,除非是顶顶高明的仵作,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直接就会判断这些尸体是死于捕快们的横刀之下。   “如此却是完美掩盖了裴老弟出手的痕迹了。”郭烨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陆象先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心里微微一惊,直到看到地下的尸体都已经被捕快们如法炮制完毕了之后,才微笑着和陆象先对视。   陆象先见状也不禁微笑摇头,只是冲着不远处的囚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还请郭兄屈就些时日了。”   “说什么屈就。”   郭烨哈哈一笑,“坐牢嘛,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真的一语成谶,没过两日,就见识到了和县衙、和不良司都截然不同的监狱。   ……   这日,他照例靠数着囚窗外的白云打发着时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嘎吱”一声喑哑的摩擦声,囚牢的门打了开来。   他回过头,正看到陆象先走了进来,不过举步踟蹰,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模样。   “怎么啦陆兄,一副掉了半年饷银的模样?”   这些天,郭烨已经跟陆象先很是熟稔,虽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寻常开开玩笑也是开得的。   但让他意外的是,今日陆象先却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   反倒是陆象先身后的阴影里,传出一个阴郁的冷笑道:“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如今身陷囫囵,竟还敢跟当朝官员谈笑风生。陆县尉,你们县衙对犯人莫不是太宽厚了些?依本官看,像这样的悍匪,就该先赏一顿鞭子,再关在水牢里浸上他三日三夜,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声音的主人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郭烨一顿排遣。随后说出的话,更是酷烈无比,听得郭烨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陆象先的愁容从何而来了。   “来者不善啊。”   他在心里一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到一个身披红袍的身影,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来到自己面前。   这是一个面相阴柔的中年人,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从未见过阳光,同时又衬托得他的嘴唇无比鲜艳妖异,像是刚刚才饱饱地吮吸过血水一般。   而他身上的官袍,乃是五品以上才能穿着的绯袍,但不知是不是受到主人气质的影响,却显得愈发邪异。   郭烨觉得,像徐有功的绯色官服,就给人一种火焰般温暖热烈的感觉,让人看到就能安心。但这个陌生人身上的红袍,却像是从血池中浸泡出来的一样,阴森森的,令人望而生畏。   而在郭烨打量来人之时,来人也在打量着他。   那人嘴角微微上翘,带着森然诡异的笑容,一双丹凤眼中毫无表情,从他身上扫过的时候,就像屠夫在看待宰的猪。   被他视线扫过,郭烨只觉得像是有一把杀生无数的尖刀贴着自己皮肤滑过,被他看到哪里,哪里就栗起一片鸡皮疙瘩。   “郭烨!”   陆象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讲解道:“鉴于此前县衙遇袭之事,朝堂上诸位大人经过商议,决定将你改换地点关押,这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烨已经苦笑着接茬道:“来俊臣,来中丞……郭某久仰大名了!” 第192章 地狱丽竞门   “来俊臣”三个字从郭烨口中说出来的一瞬间,县衙大牢中的空气都像恐惧于这个名字,气氛瞬间凝固,连窗外的虫鸣都不知何时销声匿迹,像是被吓怕了一样,噤若寒蝉。   只有来俊臣本人突然“桀桀”笑出了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巴掌道:“素闻郭副尉明察秋毫,连女皇陛下都敕旨嘉奖过,果真是名不虚传。可惜走错了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造反,把自己往死路上送,不觉可惜乎?”   他却是习惯成自然了,开口就给人扣帽子,罪名还都是大得可以让人抄家灭族的那种。   郭烨被他说得恼了,冷哼一声,道:“久闻来中丞著有《罗织经》一本,极尽栽赃构陷之能事,现在看来,一本书还是比不上您这张利嘴啊!丽竞门中万千冤魂,果然死得够冤枉!”   来俊臣闻言却是连脸色都不变,只慢悠悠地道:“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的,届时大可问问它们冤是不冤!”   说完,他也不等郭烨开口反驳,挥挥手,厉声喝道:“带走!”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丽竞门人从外边进来,架起郭烨就向外走去,陆象先踏前一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郭烨立刻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把自己一起搭了进来。   陆象先目光怔怔地看着郭烨,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作罢。   来俊臣在出门之前,突然扭过头看着陆象先,森森怪笑地说了一句:“算你走运。”   刹那间,郭烨和陆象先浑身上下都几乎被冷汗湿透。   待出了牢门,又走出老远之后,郭烨才听到身后的牢房里,传来案几被踢翻的声音。   郭烨苦笑了一下,抬头对走在前面的来俊臣问道:“来中丞接下来是要亲自带郭某参观大名鼎鼎的丽竞门狱了?怎的皇甫副门主不来,反倒劳烦您亲往了?”   “他自有他的事。能得狄相看中的人,倒也值得来某亲自来看看。”   来俊臣似乎心情不错,很顺当地回答了郭烨的提问,最后还笑道,“你刚刚可是想说臭名昭著?说也无妨。反正我丽竞门从来也不是靠名声苟活于世,只要陛下的恩宠不曾稍减,你们就是再恨本官,也奈何不了我一根汗毛。”   “兔死狗烹的道理,来中丞不会不明白吧?”   郭烨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短暂的恐惧之后,竟神奇地平静下来,词锋也变得愈发犀利,“更何况是一条疯狗?”   他本意是求一时畅快,已经做好了来俊臣勃然大怒的准备,谁知极尽嘲讽羞辱,换来的却是后者的微微一叹:“这个道理来某又何尝不知,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疯了这么些年,唯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当一条疯狗,或许还能多活两年,可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软弱,只怕泼天大祸立时就至啊!你说呢?”   郭烨怔怔地看着来俊臣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来俊臣隐藏了数十年的内心一角。   不过还不等他说什么,来俊臣就回过头来,收敛了脸上的怅然和寂寞,重新浮现起癫狂的笑容:“不过你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郭烨心中一寒,突然就见几道人影闪过,下一刻他便被黑布套头装进了囚车。一路摇摇晃晃,待到再见光亮之时,丽竞门已在眼前!   “下来吧!”   来俊臣站在丽竞门下,双臂张开,血色的官服把他的笑容衬托得扭曲如厉鬼,“你应该只是听说过丽竞门的名声,但还从来没真正见识过吧!”   “不如不见。”   “那可由不得你了!”   来俊臣一挥手,左右的丽竞门人立刻强拉着郭烨,往丽竞门中走去。   他们一路押着郭烨,穿堂过院,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监狱前。还没进门,一股恶臭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异味,就从那黑黝黝的门洞中冲出,熏得郭烨险些吐出来。   他去过的监狱也算不少了,但其他监狱,顶多显得阴森潮湿,哪里会有这般可怕的味道。   他心中一寒,脚步下意识就慢了下来,但背上马上挨了重重一下,一名丽竞门人提起腰刀,连鞘打在他背上。这可是毫不留手的一击,顿时打得郭烨腰臀处皮开肉绽,血水瞬间染红了麻布囚服。   “好家伙!”   郭烨疼得龇牙咧嘴,深知自己是还没进门,就先受了一记下马威。   在来俊臣冷冷的逼视下,一群丽竞门人连拉带拽,把他硬押进了丽竞门狱中,而来俊臣自己随后也跟了进来。   郭烨自嘲道:“怎么人都已经送到了,莫非中丞还要亲自提审?太客气了些吧!”   “不不不,这你可就误会了。”   来俊臣那张白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凑近郭烨道,“这丽竞门狱中的每一个囚犯,本官只要有空,都会亲临他们的审问现场的。知道吗?本官就喜欢听你们的惨叫,尤其是你们从死不认账,到不停地求饶,这个过程简直——嗯——妙不可言。”   来俊臣像是在回味那种感觉,目光中充满了向往与遐想,良久才继续道:“郭副尉,希望你能多挺一会儿!”   郭烨脸颊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但还是输人不输阵,道:“那就要看来中丞的手段了!”   “放心,管教郭副尉满意。”   来俊臣自信满满地一挥手,吆喝道,“来啊,带郭副尉参观参观我们丽竞门的手段,莫要让他误会我们怠慢了贵客。”   一旁的丽竞门人闻言,顿时相对而视,露出阴恻恻的表情,几名丽竞门人冷笑着离去,不一会儿,就从幽深的监狱深处,响起了钢铁和地面摩擦的“哗啦”声。   郭烨扭头看去,只见刚刚离开的几人,拖着一套套沉重的枷锁踉跄而返,在郭烨面前一字排开。   来俊臣仿佛很有耐心地亲自跟他介绍道:“来来来,郭副尉,本官与你介绍一下,这是当年索元礼打制的刑具,专门对付你们这些英雄人物的,且让本官来给你报一报名号……”   “索元礼?”   郭烨一愣,思索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在记忆中已经久远到模糊的名字,下意识变了脸色。   索元礼乃是胡人,籍贯不详,也是著名的酷吏。此人与来俊臣颇为相合,二人合称“来索”,即来逮捕的意思。虽然“来”字在前,“索”字在后,不过真要说起来,他还是来俊臣、周兴他们的前辈。   当年天后临朝时,拟排除阻力,为登基做准备,便是此人承旨上书告密,擢为游击将军。天后派他在洛州设置机构,审理“谋反者”,并对谋反者施行各种酷刑,还令受刑人广泛牵涉无辜,使被陷害而致死者多达数千人,而他则大受天后之赏赐。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后来来俊臣、周兴等人的竞相效仿,在朝野间制造极为严重的恐怖气氛。   不过早在天授二年时,天后为平民愤,就已经将他逮捕治罪。之前来俊臣偶然露出的萧索之色,多半也与此有关。   突然,郭烨心中猛地一惊,想起关于索元礼和来俊臣的一个著名传闻,据说两人臭味相投,不但合著了举世闻名,鬼神唾弃的《罗织经》十二卷,还联手发明了十种枷刑:   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   想到这里,他再看地上的刑具时,不禁变了脸色。   毫无疑问,这一地血迹斑斑的刑具,应当就是传闻中的十大枷刑。   果不其然,紧接着,来俊臣就如数家珍般将这十大刑具的名称一一道来,正是郭烨所担心的十大枷刑。   “郭副尉以为如何?”来俊臣轻笑道。   郭烨一咬牙,冷哼道:“不过如此!”   “好!”   来俊臣早把他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闻言不禁轻拍巴掌,笑道,“那郭副尉不妨自己选一件合眼缘的枷锁戴上吧!看看是否还能如此时这般硬气。”   “废什么话!要来便来就是!”   “痛快!”   来俊臣一挥手,吩咐道,“来,帮郭副尉上家伙!上这个——‘反是实’。郭副尉既与反贼为伍,用这个正合适。”   他说得客气,但丽竞门人早知其弦外之音,一拥而上,粗暴地把郭烨按在地上,七手八脚给他套上了名为“反是实”的枷锁。   当枷锁上身的那一刻,郭烨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算是明白了,这丽竞门能靠酷刑闯下偌大名头,在整个大周都可止小儿夜啼,果然是名不虚传。   和一般衙门里的枷锁不同,“反是实”不但深深的扣进他的皮肉里,更是反向压迫着他的关节,让他的每一根骨骼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只一瞬间,他额头上的冷汗就流了下来。可是这枷锁还在收紧……   “感觉如何?”来俊臣来蹲下身,笑盈盈地问道,苍白的脸,朱红的嘴唇,在摇曳的灯影下犹如鬼魅。   郭烨尽管牙齿已经咬得“咯咯”作响,但一股子傲气却是从他胸中喷薄而出,竟然脖子一梗,一字一句地咬牙道:“不出所料——不!过!如!此!”   “有点意思……”   来俊臣直起腰,摸着下巴道,“往日本官只要把这十大枷锁往犯人面前一摆,他们莫不战战兢兢,纷纷自诬以求速死,你倒是有趣,有趣……那便看你能撑多久吧,本官这丽竞门中,还有是好玩意儿呢……” 第193章 屈打不成招   “咳咳咳!够劲,真够劲!还有没有更劲的?来俊臣你个王八蛋,只有这样可没办法让你郭大爷开口啊!”   丽竞门昏暗的牢狱深处,郭烨放声笑骂道。   不过实际上他的状态却远不如自己说的那般好,因为极度的痛苦,一双眼睛都已经充血,像是发怒的公牛,口角有涎水不受控制的流下。   不过对现在的他而言,趁还能说话骂个痛快,可比顾忌仪态强得多了,因为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能够熬到几时。   在他对面,来俊臣保持着微笑不变,手上端着一个茶碗,就像一尊亘古的石像。   然而即使是桀骜如郭烨,待到来俊臣靠近之时,也忍不住眼角抽搐。   因为他嗅到茶碗中装的竟然是满满一碗的醋!   下一刻,不待他思考太多,来俊臣一个信手就将整碗醋倒入了他的鼻孔里。   郭烨从未想过,这种再常见不过的膳堂调料,在从鼻孔灌进去的时候,竟然会带来那般恐怖的痛楚,他感觉自己从鼻腔到整个胸膛,都像被滚烫的炭火填满,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带着血腥味的热气!   “不要急嘛,郭副尉。”   出乎郭烨的意料,来俊臣却没有继续折磨他,反而放下了手中的醋碗,微笑道,“不要急,来日方长嘛,要是一次玩死了,岂不是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都享受不到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挂着笑容,但看在郭烨眼里,却是让心中一寒,本来聚起的胆气瞬间就散了。   他这才明白,在来俊臣这种不知折磨死了多少人的魔头来说,什么样的反应没有见过?怒骂也好,求饶也好,他都有办法把你推进恐惧和绝望的深渊。   当来俊臣挥挥手让手下的人把郭烨拉走的时候,郭烨的心已经深深地沉下去了,只有一抹残存的意识在不断的告诉自己,要挺得久一点。   知道他被丽竞门带走,纪青璇、徐帅、狄相爷不会不管他。只要能坚持下去,就还有活命的希望!只要能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突然架着他的狱卒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进去!”   狱卒重重一推,他顿时失去平衡,耳听“哗啦”一声,跌进了牢房中。   疼痛与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脑子清醒了片刻,他发现自己似是跌进了什么极粘稠之物中,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定了定神,他赫然发现,这间牢房中竟是一个巨大的陷坑,其中灌满了齐腰深的粪水,这一推顿时溅了他满头满脸!   “呕!”   一股呕吐的欲望顿时充斥了郭烨的胸臆,不过很快就被他以顽强的意志力压制了下去。   “还好,有了这个大粪坑,倒是不用担心这些该死的狱卒随时下来为难我了。”他苦中作乐地庆幸道。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那些狱卒不止是不来为难他了,甚至也彻底不理会他了。和其他衙门至少一日一顿馊饭菜不同,丽竞门像是真的不在乎他们这些犯人的死活,直接就绝了他们的粮饷。仅仅第一天,郭烨就从囚牢的缝隙里,看到狱卒们抬了好几具尸体出去,也不知扔去了哪里。   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郭烨更是深深体会到了这个粪水坑的用意之恶毒,那绝不仅仅只是用来羞辱他们的而已。足有齐腰深的粪水,让他始终只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根本无法睡觉,哪怕只是稍一打盹,就会一个踉跄栽倒,灌上一鼻子一嘴恶臭的粪水,然后瞬间被呛醒来。   这般昏昏沉沉地坚持到第二天,又有狱卒拿着来俊臣的手令,把他拉出去上刑。   这次却不是灌醋了,而是逼迫着他爬进一个巨大的瓮里,然后狱卒们就在陶瓮周围升起一圈炭火,细细的炙烤他。高温之下,他衣裳上的粪水全都板结成块,散发出异常难闻的恶臭。但这些早已适应了丽竞门狱地狱般环境的狱卒,非但不在意,一个个脸上反而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时间一长,郭烨只觉得陶瓮外的热力由外而内地渗入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烧,燥热到无法形容。偏偏他的肢体还都被“反是实”枷锁给牢牢控制住,想要挣扎都不得,越是忍耐,越觉得烧心燎肺一般的难受。   就在他被烤得神智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即将就此死去的时候,狱卒又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下,“嗤”的一声,滚烫的陶瓮瞬间蒸腾出一股白雾,郭烨也清醒了过来。   “郭副尉,今天这‘请君入瓮’之刑,可还合您的口味?”   为首的狱卒揪住他散乱的发髻,从陶瓮中拖了出来,凑近之后,恶臭的口水直接就喷在了他的脸上,“来中丞可是特地交待过了,让兄弟们在你身上多花点心思,不使你尝遍咱丽竞门的美味,可不得死哩!”   “那可真是有劳了。”   郭烨虽然已经非常虚弱,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不过就这种程度,还不够让郭某自诬其身啊!”   “不打紧,咱们慢慢来。”狱卒头目一挥手,就让手下把他拉回了监牢。   再度泡在冰凉的粪水中时,郭烨只觉得身上被烫伤的地方一阵麻痒,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但是这样的境况非但不能让他舒服一点,反而让他在心中大呼“不妙”。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是伤口沾染了污物,导致发疽而死,他觉得自己要是再这么泡下去,恐怕也要离死不远了。   “纪不良尉、小陆……你们可得快点找人来救我啊!不然郭某这百八十斤,可就真交待在这了……”   郭烨一边苦笑,一边把偏过头,把肩头稍微干净些的囚衣麻布咬碎,一片片地卷进嘴里,然后强忍着恶心吞咽下去。   丽竞门显然已经是铁了心不打算给他饭吃了,这身麻布织成的囚服,已经是他在满是污秽的囚牢中能找到的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他很清楚,此时在丽竞门外,纪青璇等人很可能已经开始为自己奔走呼号,他必须保存体力,才有可能活到被人救出去的那一天。   稍稍填饱了肚子,他便开始照例以思考来打发时间。不过在痛苦的干扰下,这一回他的思路明显混乱了不少。所幸丽竞门的监狱中不见天日,倒也无人打扰,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将乱麻般的思绪一一理清。   随着这些日子以来碎片化的线索在脑海里渐渐拼凑成一块完整的图景,郭烨的脸色越来越虚弱,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终于,当他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时,身子也虚弱到了极限,腿一软,差点栽倒在污水里。   被冰凉恶臭的污水一激,他也清醒过来,扶着囚牢的栏杆站稳了身子,脸上的兴奋被凝重所取代。   “可是,我要怎么把总结出的线索给他们送出去呢?”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他头顶响起:“郭大哥,郭大哥,是你吗?”   郭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看到自己头顶一块瓦片竟然被移开,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庞来。   长久的饥饿和疲惫,让他的视线模糊到了极点,看了好几眼,他才从那张脸上认出了裴旻的轮廓。   下一刻,他急得浑身冷汗都冒出来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出去!被人发现可就完啦!”   “没事。”   裴旻趴在屋顶上,满不在乎道,“就这些酒囊饭袋,能奈我何!就是这丽竞门将这牢狱修得太过隐蔽了些,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郭大哥你莫要怪我!”   其实倒是裴旻想多了,这一刻郭烨压根没想到怪不怪的,他的下一句话就是:“你带了吃的没有?”   “带了,带了。”   裴旻被他前后大变的态度搞得一愣,然后忙不迭道,“纪姐姐早知丽竞门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吃喝都让我带来了。”   郭烨闻言,松开扶着囚笼栏杆的手,踉踉跄跄走到裴旻揭开的瓦片下,朝天张大嘴:“吃的给我扔进来,水直接倒就好了。”   他相信以裴旻的眼力和准头,想做到这点不过等闲。   裴旻也果然不负所望,把随身携带的胡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给他以投食的方式喂了下去,又把皮壶中的水远远倒进他嘴里,竟然一点都没有洒在外面。   唯一不美的是,郭烨此前醋灌伤的咽喉,让他在吞咽的时候,整个腔子里火烧一样痛苦。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把所有食物和水一饮而尽。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未来几天能得到的仅有的补给了。   吃完了东西,又喘息了几声,待缓过一口气后,郭烨习惯性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道,“你赶紧回去,让纪不良尉再查一查韩承平,若是郭某所料不差,那个失踪的女子莫莲,应该是被他带走了,只有找到莫莲,才有为我洗清罪名的希望!”   “啊?被韩承平带走了?”   “对!郭某也是这两天静下心来思考,才想到这一点的。莫莲既然当初是韩承平最喜爱的女子,为何她失踪之后,韩承平毫无动静?以他在长安的声势地位,以及手中握有的银钱,当时怎么也该翻个天翻地覆才对,可我们在调查之时,却是一星半点的风声都未闻见!”   “可是……郭大哥,为何你笃定莫莲失踪了,他就一定会找?”裴旻愣愣地问道。   郭烨顿时气结,他这才想到,眼前这小子就是个不通世故的傻小子而已,于男女之情方面,更是一张白纸,他怎么可能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复杂的情感,哪怕是逢场作戏,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也不会允许自己看中的女人突然人间蒸发、不告而别的,这是对一个男人赤裸裸的挑衅。   想到这点,他也没了脾气,只得催促道:“别问了!你把我刚才说的原话转述给你纪姐姐,她会明白的……快走!” 第194章 讨戒指救命   送走了裴旻,郭烨又陷入了孤独而绝望的等候中。   这一次,他却是连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思考都维持不下去了。   连续的酷刑和疲惫,让他几乎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中,只是凭借着本能死死靠在囚笼的栏杆上,才不至于滑落进污秽的粪水中。   因为他有种预感,以自己现在虚弱的状态,但凡再栽倒在污水中,极有可能连挣扎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就会被淹死!   痛苦中,时间变得极为漫长,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捱了多久,牢房的门才终于再一次打开,朦胧的光线投射到他脸上,居然让他长久处于黑暗中的肌肤,产生了一丝灼痛的错觉。   他本能地想抬手遮挡,却被枷锁给牢牢地捆缚住,只能勉强背转身去,避开刺眼的光芒。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一声疼惜的叹息声,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不敢相信这一刻的来临,但马上又缓缓放松,嘴角扬起一抹温暖的笑意:“纪不良尉,你终于来了。”   一对柔软的手从背后伸过来,也不避忌他身上的污秽,把他从那个爬满蛆虫和秽物的粪水坑中拉了上来。   “是,我们来了。”   纪青璇在他身后轻轻道,“我们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直到被拖进了一间空旷的审讯室,郭烨才终于适应了外界的光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纪青璇、陆广白,而在靠门的地方,还看到了苗雄高大的身影。   每个人都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其中又参杂了一种对丽竞门和来俊臣的愤怒,便是清冷如陆广白都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苗雄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立场有些尴尬,长叹一声,背转身走到门口望风去了,临走时丢下一句:“有什么话你们快些说。”   不过看他双拳握得紧紧的模样,就知道他看到郭烨现在的样子,心中也破不好受。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呢?”   看到众人的样子,郭烨哑然失笑,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打趣道,“我这还没死呢!你们这是要提前给我敷灵设祭了吗?”   两人听他还能口花花,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纪青璇从囊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胡饼和水,凑到他嘴旁,喂他吃下,“听裴旻说你受了伤,一会儿让小陆给你处置一下伤口。”   郭烨一边强忍着狼吞虎咽的欲望,把食物和着水细细咀嚼之后才咽下,一边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道:“你们既进来找我了……是查韩承平之事有了着落了吗?”   没想到,他这话一问出来,纪青璇喂他吃食的动作,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   郭烨见状,立刻就明白又发生了自己预料之外的状况了,他摇摇头,示意纪青璇把吃食拿开,沙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丽竞门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了。”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来俊臣联合了所有可以联合的人,一致抵抗狄相爷的一切决议,现在狄相爷和不良司的力量已经完全被牵制住了,根本没办法分出任何力量来帮助我们。这次我们能进来看你,也是偷摸联系了苗大哥,趁他还未回长安,让义父和狄相爷他们反牵制住来俊臣、皇甫文备一干人等,方才得了一个混进来的机会……”   “这样吗?”   郭烨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扭头对陆广白道,“小陆,扶我到旁边坐着眯一会儿,我现在太困了,脑子不清楚。一刻钟就好。你不是要处置伤口吗?就这会儿吧,不耽误事。”   陆广白依言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几乎是那一瞬间,郭烨的眼睛就闭上,发出了细细的鼾声。这些天来,他实在是太疲乏了。   陆广白随即撩起他的衣衫,用竹镊子清理掉伤口上附着的污物,再取过烈酒,蘸在素帛上,一点一点的地擦拭……   纵然有陆广白挡着,纪青璇依旧不敢直视,默然转过头去。   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被清理,消毒。酒精触及伤口的疼痛不言而喻,可即便是如此,郭烨依旧酣睡不醒。   待到陆广白处理完,纪青璇这才转过头来,望着郭烨因为清瘦了不少而愈发显得刀削斧凿般的面庞轮廓,怔怔地发呆。   仅仅只看郭烨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他这些天受了多少折磨。可他依然能谈笑风生。丽竞门的酷刑非但没能打垮他,反而像一场磨砺,把他内心深处那个强悍坚忍的自己给释放了出来!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到,就在纪青璇犹豫着是不是要把郭烨叫醒,或者是让他多睡一会儿的时候,只见他眼皮倏地眨了眨,然后以极惊人的毅力睁了开来!   “睡一会儿感觉好多了。”   说着,郭烨又让陆广白给自己泼了一勺冷水在头上,整个人顿时变得清醒了不少。   “徐大哥他们那边能帮得上忙吗?”郭烨搓了搓脸问道。   如果不良司官面上的力量受到牵制,那唯一能依赖的,或许就只有世代不良人隐藏在水面下的实力了。   然而纪青璇闻言却只是摇头:“说来这也是我们的错,当初对世代不良人忌惮太过。如今这洛阳城中,几乎没有世代不良人插手的余地……”   郭烨点点头,面无表情,这个答案却是在意料之中的。从付九抵触纪青璇的态度,就能看出双方的关系了。且前朝历来以长安为都,世代不良人的根基也在长安。   “既如此,那也唯有一途可恃了。”郭烨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   “你还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只是有些朋友或可帮得上忙罢了。”   郭烨知道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了,便把当初自己跟方玉娘以及义门的交往和盘托出,不过隐去了自己的身世没说,只说乃是前人故交来寻,有些势力,让纪青璇等人去妙韵阁见秀嫣都知,请她借艮字戒一用,换义门一次出手的机会,若是秀嫣都知不肯,便也只能回长安取了自己的坎字戒作为条件了。   “幸好去夜探宣阳坊那日换衣服时,将坎字戒藏在了鸿胪客馆的床底下,否则就连这最后的筹码都拿不出了。”郭烨暗中庆幸道。   而纪青璇心中想的,却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盯着郭烨指挥若定的面庞,在心里轻轻舒了口气,似乎是在为郭烨和方玉娘不是她想象中的关系而感到开心,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到底是从何而起。   不过,下一瞬,当她的视线掠过郭烨脸上的伤痕时,又觉得心口像抽搐一般疼痛。   她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你小心等候,莫要再触怒来俊臣白吃苦头了,这件事本尉一定给你办妥了!”   说完,纪青璇几乎是飞奔一般离开了丽竞门,也不回不良司,直接取道妙韵阁。惹得在丽竞门外等候的张小萝、李二宝、裴旻等人一阵莫名,还是陆广白急冲冲地跟出来,跟他们说明白了状况。   不过待纪青璇到了妙韵阁门口,却是遇上了麻烦。妙韵阁作为秦楼楚馆,等闲不接待女客,因此纪青璇在门外就被拦了下来。   “抱歉,这位小娘子,此处二位却是不宜入内,还是请回吧!否则若是引起什么风波,却是不美。”妙韵阁把守在门口的龟公带人把住去路,其他人都毕恭毕敬地放了过去,唯独对二人道。   纪青璇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探望郭烨时,乃是一身常服,并未着不良尉的官服,虽按照隋唐以来的风尚,她此时着的是胡服男装,却也难掩傲人的身材。   这些龟公又是常年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人物,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只是她现在心急如焚,又哪有那个闲心再回去换衣服?   关键是,素来沉着冷静如纪青璇,在急火攻了心之下还忘了亮出不良人的身份,当下一按腰间刀柄,就怒喝道:“让开!”   几名龟公见来者不善,对视一眼,转身就要叫人。   幸好这时候陆广白等人已经从后边追了上来,隔着老远,就高举令牌叫道:“不良司来此办案!谁敢阻拦!”   一场风波这才化解于无形,不过,就在一行人和龟公擦肩而过、匆匆进入妙韵阁时,纪青璇都仿佛还能感觉到几道埋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   可不是嘛,明明亮腰牌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亮刀子,这不是故意坑人吗?幸好没有真个打起来,不然这些龟公一个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纪青璇也不禁苦笑,暗道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举止都有些失措了。   偏偏好事多磨,当他们来到秀嫣都知所在的妙音楼下时,又被另一伙人阻住了去路。   “站住!什么人敢擅闯妙音楼!不知道我家公子正在跟秀嫣都知品茗论道吗?就算再心急,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几名仆役模样的精壮汉子持刀拦在了众人之前,气势汹汹地吼道。   纪青璇这回学了乖,厉声呵斥道:“不良司办案,你们几个狗腿子也敢动刀子,脑袋不想要了吗?”   话音刚落,突然妙音楼二楼推开了一扇窗子,秀嫣都知的俏脸探了出来,欢喜无限地叫道:“可是郭公子来了?”   她的美眸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没找到郭烨的影子,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只是,她这般情至深处的举动,自然恼了楼中的恩客。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也跟着探出头来咆哮道:“什么不良人,竟敢坏本公子的好事?!”   纪青璇霍地抬起头,美眸中已经射出熊熊怒火,娇叱道:“二宝、小萝、裴旻!给我狠狠地打!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公子这么大的面子,竟敢把自己的私欲置于不良司的公事之上!” 第195章 二美聚首时   在见过郭烨受的苦难之后,纪青璇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是无处发泄罢了。此时这位不知哪家的纨绔子弟居然敢自己往刀口上撞,她自然不会客气,一声“给我打”,喊得是杀气腾腾。   其实在她开口的瞬间,楼上的公子似乎就已经认出了几人的来头,张了张嘴,正待说什么,却不料裴旻和两小只已经得了纪青璇的命令,猛虎下山般冲进了仆役群中。   这些仆役不过是一般的武夫,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要对上三位绝顶高手的打击,那就纯属鸡蛋碰石头了。   如是,噼里啪啦一阵风卷残云般的暴打之后,地上就已经躺满了呻吟哀嚎的仆役,而裴旻三人则抱臂而立,甚至连兵刃都没有拔出来,衣衫上纤尘不染,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纪青璇从满地伤员中缓步跨过,上了二楼,来到那公子哥面前,冷冷问道:“现在还要跟本尉聊先来后到?”   “不,不敢……”   那公子哥从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不知是纪不良尉和张小郡主当面,冲撞了您二位,还望恕罪。”   “噢?竟然认得本尉……”   纪青璇瞥了他一眼,道,“那你是谁?”   公子哥正要回答,却见她又摆摆手,道,“算了,本尉诸事繁忙,也无暇听你废话了。识相的带上你的人趁早滚蛋!”   这一句话,顿时把公子哥准备好的所有介绍都憋在了嗓子眼里。   羞恼半晌之后,他终究还是咽下了这口气,一拱手,道了声场面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所赐,日后必有厚报。”   “随你。”   纪青璇挥挥手,也懒得再看这等纨绔子弟和他手下相扶而去的狗腿子们,转向了秀嫣都知。   “又见面了。”纪青璇面色复杂地看了秀嫣都知一眼。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这位风月场所出身的都知,但为了郭烨的安危,她却是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求到对方门前来了。   “纪不良尉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来秀嫣楼中有何贵干?”   秀嫣都知瞧了纪青璇一眼,不卑不亢道,“只是纪不良尉一来就打跑了秀嫣的客人,这似乎不是作客之道啊!长此以往,秀嫣这楼中还不成了龙潭虎穴,还有谁敢登门呢?”   纪青璇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叹道,“此事确是本尉鲁莽了,在此给秀嫣都知赔个不是。不过今日冒昧登门,也确是有所求,人命关天之事,实是没时间耽搁!”   “人命关天?”   秀嫣都知是怎样冰雪的女子,一眼扫过人群,见郭烨的伙伴都在,唯独不见他的身影,顿时便知纪青璇所求必是与郭烨有关,急急道,“莫不是郭……副尉出了什么事情?”   “是……”   纪青璇才刚说了一个字,秀嫣都知已经断然道:“需要奴家做什么?纪不良尉明言便是,但有所求,莫不应从!”   纪青璇也没想到秀嫣都知竟然如此爽快,愣了一愣,才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道:“你倒是关心他。”   秀嫣都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晕上脸,轻声解释道:“奴家还有这妙韵阁上下数十口人的性命,皆是郭副尉救下的,救命之恩,岂能不报?”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莫不是郭副尉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秀嫣都知闻言愈发急切。   “是啊,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虞。”   “究竟何事如此凶险?”   “当日他救你们于何处脱险,今日自己便陷于何处了!”   “啊!”   秀嫣都知娇呼一声,险些跌倒在地,失声道,“丽竞门?!”   纪青璇默默点了点头。   “那如何才能解救郭副尉?纪不良尉既然来了此处,必然是奴家能为郭副尉做些什么。”秀嫣都知急了,一把抓住纪青璇的胳膊问道。   “只需索一物便是。”   “何物?”秀嫣都知问道。   纪青璇倒是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在秀嫣都知房中左右打量一番,随即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秀嫣妆奁上,符合郭烨描述的那个首饰盒。她使了个眼色,轻抚着自己的手指。   秀嫣都知一下就明白了,脸色白了一下,但还是咬着嘴唇道:“此戒指乃是家父遗物,对奴家甚是重要,却不知有何用途,可救郭副尉于水火?”   “具体用途我也不知。”   纪青璇平静道,“找你索要这个戒指,乃是郭副尉亲口所提。据他所言,拿着这枚戒指,可以去找他一伙有大本事的江湖朋友帮忙一次,或许可以得脱这次厄难。至于其他事,他却是没有说多少。你若是想知道,不妨待他脱险之后,自去问他。”   秀嫣都知闻言,咬牙思索了片刻,但随即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取来首饰盒,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之后,将其交到了纪青璇手中,道:“这些事日后再说吧,如今郭副尉有用得上奴家的地方,自当义不容辞,以报当日的救命之恩!”   纪青璇上下打量了秀嫣都知几眼,美眸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她察言观色,当然看得出来,秀嫣都知对这枚戒指十分珍视,不说爱逾性命,但也差不离了,如今却能为了救郭烨,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交到她这个陌生人手上,不管秀嫣都知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光是这份情意就已经令人动容了。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语气复杂道:“多谢。”   秀嫣都知凄然一笑:“奴家无能,不能如诸位般助郭副尉一臂之力,些许身外之物,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吧!”   纪青璇摇摇头,认真道:“秀嫣都知心胸,便是男子也多有不及。此事无论成败,你这个朋友,青璇认下了!”   秀嫣都知嫣然一笑:“那奴家便高攀了。”   二美相顾莞尔,曾经的一些戒备和不愉快,都在这一笑间冰释而去。   只不过救人如救火,这对新交的朋友却也无暇多说。   自离了妙韵阁后,纪青璇等人又带着艮字戒,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城外西郊的一处义庄,这也是郭烨告诉他们的,跟义门联系的地点。   一行人已经折腾了快一天,抵达义庄的时候天已擦黑,这附近寻常又不会有人来,阴森森的渺无人烟,义庄的房子,就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门前破败的长幡飘扬,破旧的院子里还长着一颗半枯的槐树,苍凉的乌鸦叫不知从何处传来。   看到这样的环境,纪青璇就已经绝了再见方玉娘一面的心思,毕竟当初她也曾远远看过方玉娘一眼,那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小娘子,怎么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度日。   “郭大哥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   李二宝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地抱怨道。   他天生神力不假,却惟独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颇为忌惮。要不是身旁还有这许多同伴陪着,估计已经要把铁锏拔出来,提在手中壮胆了。   “看着的确不像什么好路数。”   其他人闻言,也都点头称是,露出颇有同感的表情。   这也怪不得众人胆小,无他,实在是这处义庄的环境太过瘆人了些。   一行人中,大概也就只有陆广白还能安之若素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仵作,什么惊悚的场面没见过,眼前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众人就在这种战战兢兢的情绪中,来到了义庄门前,纪青璇一咬牙,走上前叩响了义庄的门扉。   “梆——梆——梆——”   “梆梆!”   “梆——梆——梆——”   “梆梆!”   ……   她敲门的手法也很有讲究,是按照郭烨所传的暗号,三长两短,头三声间隔颇长,再来两声短促有力的,如此反复再三,义庄的门扉终于发出“嘎吱”一声,滑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见义庄开了门,众人一喜,本能地凑上前去。   然而下一刻,不等他们开口叙话,从那门缝中露出的半张面孔,却吓得他们险些失声惊叫出来!   只见这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还有被烧伤的痕迹,连头皮都被波及,一只眼睛瞎了,眼珠只剩一片惨白,在影影绰绰间,这样的面容跟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也无异了!   “看剑!”   受惊之下,裴旻几乎是本能地出手,猝然一剑就刺到了这面孔的主人跟前。   而直到出手之后,他才猛然惊觉不对,生生收住了剑势,而这时,纪青璇的喊声才姗姗来迟地响起:“住手!”   “住手……”   “手……”   ……   焦急的呼喊回荡在义庄上空,那张丑脸的主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眼前雪亮的剑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不良司一行人佩服不已。   下一刻,他拉开义庄大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竟也齐膝而断,只是在残缺的大腿上绑了一根木棍,权当义肢。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体残缺、容貌也被破坏得几乎看不出年龄的男人,独眼打量着纪青璇一行人,却给他们一种被俯视般的感觉。   伤疤怪人布满伤疤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了:“来者何人?来此何事?” 第196章 义门破死局   疤脸怪人的嗓子似乎也受过某种伤害,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木头在摩擦,令人闻之恻然。   不过他的眼神却是冷冷的,一副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看到他脸上说话时被牵动的疤痕,便是以纪青璇的修养,也不禁失去了套近乎的兴趣。   她递上艮字戒,开门见山地道:“一枚戒指,换一次帮助。”   疤脸怪人待要伸手去拿那戒指,纪青璇却是一把握在了掌心。疤脸怪人倒也不恼,只是话语的简单道:“说事!”   纪青璇定了定神,把自己等人关于莫莲的猜测尽数道出,然后道:“找到这个女人,戒指便是你们的了。”   “先把戒指给我。”   “不行!”   纪青璇还没回应,张小萝快言快语,已经道,“若是你们拿了报酬却不办事,或者办不成事当如何?”   “信与不信,悉听尊便。”疤脸怪人的态度却十分强硬,大有牙崩半个不,马上关门谢客的意思。   “为何要如此?”纪青璇却没有说答应或者不答应,而是问道。   “你们一走,此处自然荒废。此时不把戒指拿走,来日事成,你们打算如何给我?”   “呃?”   纪青璇等人没想到对方行事居然如此隐秘,一时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你们要如何把打探到的消息交予我等?”   疤脸怪人默不作声,只是用一种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们。   纪青璇也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对方在暗自己在明,不良司的大门面南而开,想要雇个人送信那还不是轻易至极之事?   “好吧。”   她吁了口气,道,“本尉纪青璇,这是李二宝……”   她还要再介绍一遍自己等人,嘱咐疤脸怪人来日送信务必只能送给自己等人中的一个,后者却已经一把取过她掌心的戒指,转身走回了黑漆漆的义庄当中。   正当众人错愕不已时,他的声音才从黑暗中传出:“知道。”   然后便再无声息,连裴旻都难以辨别其中的呼吸声。   若不是刚刚才交谈过,纪青璇等人甚至险些要怀疑,这义庄是不是真的有人居住,又或者,刚刚和他们面谈的,不过是一只来自地狱的鬼魅?   带着种种疑虑,一行人离开义庄,紧赶慢赶,总算在宵禁之前,回到了徐有功府上。   “我们这般轻易就把戒指交出去了,他们会不会只拿东西不办事啊?”   不等坐定,纪青璇忽然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如果只是不办事也就罢了,可若是我们在此傻等,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李二宝和张小萝见惯了雷厉风行的纪青璇,从未见她这般焦虑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倒是裴旻看得透彻,跑了一天,他一边拿着一个头年贮存下来的柑橘吃得满嘴汁水,一边无所谓道:“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了,既然郭大哥这般信任他们,我们不妨也相信郭大哥一回吧!”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纪青璇点点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底眉梢还是有一抹担忧挥之不去。   幸好义门也不是那种白拿报酬不办事的,又或许就像方玉娘当初所言那般,他们看好郭烨这个人的才华还要胜过其他,总之义门并没有让纪青璇焦虑太久,就在第三日晌午,正当众人在不良司衙门里齐聚一堂,讨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支狼牙长箭突然从极远处呼啸而至,“夺”的一声钉在厅堂的廊柱上,顿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当众人定睛看去,却见在那箭杆上还串着一封书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纪青璇的名字。   “难道……”   纪青璇一愣,忽然喜上眉梢,快步上前,正要取下书信。   裴旻身形一闪,却抢先一步拦在了她面前,道,“慢着!”   “嗯?”   “万一有毒呢?”   裴旻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支箭。   越是高手,就越能感觉到刚刚那一箭的威胁,裴旻几乎是本能地把射出这支箭的人当成了生平大敌。   “不会的。”   纪青璇嫣然一笑,绕过裴旻摘下了箭上的书信,笑道,“以这一箭的力道和准头,若真的有心伤人,刚刚在座的除你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得开,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张小萝和李二宝附和着连连点头。   裴旻愣了一下,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他六识太过敏锐,刚刚才会被那一箭的声威所夺,下意识生出敌意,现在转念一想,终于明白过来,犹豫了一下,退到一旁。   趁着这点空隙,纪青璇已经一把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信笺细细阅读起来。   信不长,只是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地址,还有简单的堪舆图样,标注了坊中位置,旁边则额外标注了一句话:“此处乃羽林中郎将韩承平之别院,尔等所寻之人便住在此处。”   “果然如此……”   纪青璇将信纸一捏,兴奋地说道,“郭烨没有猜错,莫莲果然是被韩承平给带走了!只要找到她,撬开她的嘴巴,我们就有机会帮郭烨脱罪了!”   纪青璇的喜悦溢于言表,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称呼的是郭烨而不是郭副尉。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迟则不及啊!”听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急迫起来,纷纷嚷着要出发。   纪青璇又展开信笺看了一眼,把那个地址深深地记在了心里,方下令道:“承福坊,就在皇城脚下!我们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直奔承福坊而去,到了之后,按图索骥,照着信笺上给出的地址,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据称是韩承平别院的院落。   “俺去叫门!”   李二宝自告奋勇就要上前打头阵。   纪青璇却是被长安的陷阱闹出了心理阴影,忙喝止住他:“二宝,莫要轻敌!小裴,你先进去探上一探,万事小心,如有不谐,立刻退出。以自身安危为上,不然你们若再出了什么事,本尉在郭烨面前都没法交代了!”   “放心!”   裴旻重重的一点头,脚下轻踏,整个人已如没有重量一般飘到了小院的墙根之上,接着也不知他做了什么,竟似壁虎般紧贴墙面游动而上,瞬间就来到了墙头。   “壁虎游墙!”   张小萝赞叹了一声,“裴小弟这才是真正的顶级飞贼啊,我若是会这门功夫,当初还玩什么飞爪啊!”   其他人对武功什么的都没研究,闻言只是下意识点点头,一看就是有听没有懂的表情。   裴旻上了房之后,更是把轻功的“轻、灵、纵、横”四字总诀发挥得淋漓尽致,伏低了脊背,连续几个闪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这样快捷的身法,简直犹如鬼魅,即使是在白日里,如果不是一直盯着看的话,也很容易就会当作错觉给忽略了过去。   裴旻潜入之后没过多久,小院的门突然“咔”的一声打开来,裴旻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屋里没人。”裴旻道。   “什么?!”   纪青璇闻言大失所望,但还是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裴旻身后的院门,冲进了屋里。   正如裴旻所言,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不过和欠缺经验的裴旻不同,纪青璇却没有因为屋里没人就放弃追踪。   她飞快地在屋里走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很快道:“不对,席上犹温,茶汤犹热,就在我们进来前不久,这屋里还有人。快追!他们还没跑远!”   “那他们现在怎么不在了?”   裴旻一边往屋外走去,一边随口问道。   “是我们大意了。”   纪青璇俏脸阴沉,道,“我们只顾着过来追查对方,却忘了对方其实也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恐怕我们今日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对方的眼里了。不过无妨,我们还有优势……小裴!”   “在。”   “你是我们最后的优势。”   纪青璇用鼓励地眼神看向裴旻,“他们可没有你这样一个高手,甚至他们也未必清楚我们一方有你这样一个高手,为今之计,唯有你才有一线可能把他们追回来了。你郭大哥能否脱罪,就看你的了!”   “包在裴某身上!”   裴旻到底年少气盛,被纪青璇托付的重担激得热血沸腾,一拍胸脯,整个人平地窜起,直上屋脊,就要居高临下,追索周围的行人。   “等等!”   纪青璇忙叫住他,掏出一个竹筒抛上房顶,道,“如果发现了可疑人等不要硬拼,用这个给我们发信号。这是司里新配置的硝筒,只要把筒口对空,拉动下方拉索,就能燃放内里硝药发信号了,等我们来助你!此事关乎你郭大哥性命,一切以谨慎为上,切莫贪功冒进!”   “嗯!”   裴旻也知事情轻重,并不逞能,点点头,如飞而去。   在等待裴旻发信的时间里,张小萝凑到纪青璇跟前,低声道,“纪姐姐,你刚刚的模样,跟郭大哥平时勘察现场时好像啊!”   纪青璇闻言微微脸红,哼了一声,道,“平日不过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罢了,真以为他看得出来的那点小把戏,本尉看不出吗?”   张小萝嘻嘻一笑,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一道烟火直上云霄,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纪青璇脸色瞬间凝重,喝道:“找到了!那边,我们走!” 第197章 莫莲终落网   纪青璇带着众人狂奔出门,在不远处拴马的地方翻身上马,朝着裴旻发信号的方位悄无声息地狂奔而去。   此处毕竟是韩承平的别院,后者身为羽林中郎将,又隐隐和密谋逆反的势力有联系,其中藏了怎样的高手都不稀奇,纪青璇等人为了给郭烨洗清罪名,都已经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无论如何,也要把莫莲生擒活捉。   不过当他们赶到之时,眼前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算宽阔的坊道上,只有一辆牛车歪倒在路边,车辕已经被裴旻的利剑斩断,一头牯牛茫然地站在不远处,似乎还不知自己已经自由了。拉车的车夫看起来也曾反抗过,不过他显然不是裴旻的对手,纪青璇她们赶到的时候,他也已被撂倒在路边,手腕和脚脖子上各有一条红线,看不到血,却是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为何袭击我们!”车夫放声嚷嚷道,试图引来周围百姓的干涉。   纪青璇的反应更快,来不及下马,就高举腰牌高喝一声:“不良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几人都是马术精湛之辈,一拉缰绳,正好把歪倒的牛车围在了中央,然后齐齐拔出兵刃,指向牛车。   这时候,正逢裴旻伸出手中利剑去挑牛车的车帘,只是他的剑尖还没碰到车帘,一声悠悠的叹息就从车厢中传出:“车中俱是女眷,待奴家整理一下,自己出来就是,各位官爷莫要太粗鲁了。”   “嗯?”   突然响起的女声,让众人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裴旻闻言,退了几步,倒是没有再强挑车帘,他虽年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   不过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举起的兵器却都没有放下,在见识过莫莲一伙人的狡诈凶狠之后,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果然不过须臾之间,就听车厢里传出“啊”的一声尖叫。   裴旻、张小萝、李二宝三人率先暴起,挑开车帘,就见狭小的车厢一侍女打扮之人,正手持匕首,刺向一黄衣女子。   那黄衣女子此刻钗环歪斜,衣着凌乱,面色煞白。   裴旻的长剑最快,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挑掉了侍女手中的匕首。匕首“啪嗒”一声落地,那侍女亦非等闲之辈,见刺杀无望,当下一个蜷身,从车厢的小窗中跃出。张小萝尤待去追,还是纪青璇阻止了她,却道是“穷寇莫追”。   几人的目光这才都聚焦到了黄衣女子身上。那黄衣女子这才定了心神,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扶着车厢站了起来。   就见此女身着一条淡黄色交领襦裙,披水绿色薄纱,肤白如雪,黛眉如画。虽然发钗歪斜,却不掩其姿容。   若单以美貌论,此人或稍逊方玉娘、秀嫣都知几女一筹,但身上那股子魅惑的气息,却足以让任何男子垂涎三尺。   纪青璇看了她之后,立刻明白,为什么连韩承平这样经历过生死沙场的将军,都会为她所迷、自甘堕落了,因为她自己便是身为女子,见了此女也不禁生出我见犹怜之感,当真是位尤物。   “你就是莫莲?”她上下打量了女子几眼,沉声问道。   “正是奴家。”   莫莲不卑不亢地站在纪青璇面前,虽无她那份英气,却也不逊色分毫,正是春兰秋菊,各有特色。随即她俯身福了福道,“多谢几位官爷救命之恩。”   “职责所在。”纪青璇淡淡道,“你知道我们找你所为何事吗?”   “略知一二。”   莫莲理了理鬓角垂落的发丝,一举一动间,自有一股魅惑人心的气质。她轻声道,“可是为了韩中郎将?”   “哼,你倒是知机。”   纪青璇道,“既然你心中有数,就跟我们走一趟吧!想来你需要交待的事,应是不少吧。”   话音落下,也不待莫莲做出反应,她就一挥手:“带走!”   李二宝和裴旻等人立刻一拥而上,押了莫莲和旁边的车夫,飞快回转不良司衙门而去。   临走之前,纪青璇还美目流转,把周围的街巷都扫视了一遍,唇角扬起冷冷的笑意。   “哼,就算你们在暗中监视着我们又如何?想不到我们还有小裴这么一个杀手锏吧!”笑罢,她一拂袖,紧追裴旻等人而去。   ……   回到不良司衙门,纪青璇等人唯恐夜长梦多,即刻提审了莫莲。   不知是不是刑讯房阴森的氛围震慑到了莫莲,此刻的她,与先前在街上那坦然的神态又有不同,泫然欲泣,柔弱的姿态让人不禁生出一种不忍之意来。   “奴家也是身不由己啊!”   她轻声抽泣道,“奴家自幼被嬷嬷收养,就是为了以声色娱人。韩承平此人看似对奴家怜惜有加,其实也不过是垂涎奴家的美色,一旦事败,也毫不犹豫地向奴家下手,以图灭口。今日若不是这位小郎君来得及时,奴家已经殒命于他的车夫之手了!谁知,谁知他竟还收买了我的贴身侍女……”   说着,她拭了拭了脸颊的泪珠。   纪青璇闻言扭头看了裴旻一眼。   “确是如此。”   裴旻点头,“裴旻之所以会废掉那车夫手足,也是因为他意图杀人灭口。”   纪青璇回头看向莫莲:“既如此,你更该与我等合作才是。只有将韩承平连根拔起,你才能安全,不然追杀你的人定会绵绵不断。”   莫莲垂泪道:“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所说的嬷嬷,究竟是何人?”   “奴家也不知,她当年看着就是一三十许的妇人,如今大概也有四十多了吧。但真实姓名从未告知过奴家,十年来,一直以嬷嬷相称。”   “那除了这个嬷嬷,可还有其他人?”   “不曾。”   莫莲道,“除了嬷嬷,便只有和奴家一起长大的姐妹们,由嬷嬷教授我们床笫之术和琴棋书画。”   纪青璇闻言不禁皱眉。   她本以为还能顺着莫莲这条线,挖出她背后组织的冰山一角,想不到对方的谨慎,却是远超她想象之外。   无奈之下,她只得退而求其次,从莫莲身上,寻求为郭烨脱罪的证据。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韩承平曾收到过一笔巨额的银钱,此事你可知?”   “知道,那一千两银子便是奴家送予他的。不止是银钱,便是奴家自身亦是贿赂的一部分。”   “一千两?还真是不少啊!”这是纪青璇等人第一次明确知晓韩承平所收贿赂的具体金额,以及渠道,“那你送韩承平这些个银钱,所谓何事?”   “具体事宜,奴家也不知,只知嬷嬷通过我提出的条件,是让他以自己的权利,在某日夜里调开金吾卫。莫要阻挡什么人行动……”   “某日?”   纪青璇秀眉一挑,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问到了关键的东西,兴奋追问道,“究竟是哪一日?你可记得清?”   莫莲思量了片刻后吐出一个日期,纪青璇忙支使李二宝道:“快翻卷宗,看看狐女游街案是否是这一天当夜发生的!”   李二宝埋首故纸堆中,把龙鳞卷宗翻得哗哗直响,好半天也没个回音,张小萝看不过去,也跟着上去帮忙。   两人翻了片刻,才抬头惊喜道:“没错,就是这日!”   纪青璇也喜上眉梢,继续问莫莲道:“那那些银钱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这……奴家却是不知。奴家只知韩承平成事之后,奴家便是他的人了,与嬷嬷间便断了联系。不过奴家曾听他说起,这银钱通过柜坊存取怕是会留下蛛丝马迹惹人追查,他要自己着人将其运回洛阳,至于他具体是如何做的,奴家便不知了,奴家在那别院中行动也不甚自由,日常只在自己的小院中走动,也只得小侍女一人与我说话,没想到……”说话间,这莫莲抬手摸了摸泪,似是尤自为小侍女的叛变而伤心不已。   纪青璇闻言亦皱了皱眉,抓到莫莲最多只能算是有人证,可是这最关键的无证却还毫无踪影。   可是郭烨那一头已经等不及了,想到那日见到郭烨的情形,纪青璇的心头又是一紧,无奈道:“本尉且问你,你可愿与我等一道去秋官处陈情?”   莫莲抬眼看向纪青璇,却是没有立刻答应,犹豫了一会儿后道:“敢问这位官爷,若我按你们所说的做,你们可能保我无罪?”   纪青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此女竟还能想到与他们谈条件。倒还真不愧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   “无罪怕是有些难。要知你所牵扯的可是谋反的大案。”   纪青璇也不想蒙骗与她,此刻任何非真心实意的投案,都有风险,无论是她还是郭烨都冒不起这个风险,“但是本尉可以承诺你的是,你所受的刑罚不会太重,护住你这条命,我还是能做到的。”   “好,那便听凭官爷处置吧。”莫莲点头柔声道。   纪青璇不再多言,向薛讷禀报一声之后,便带着莫莲直奔秋官衙门而去。   在路上,她为了防止暗中之人杀莫莲灭口,还命裴旻等人沿途严加戒备。   不过,不知是对方知晓了他们中有绝世高手存在,亦或是他们压根没有想到莫莲会这么快落网招供,总之一路上竟没有任何异状发生,就这么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把人押进了秋官衙门。   “小心点,谨防他们还有后手。”   踏进秋官衙门那一刻,纪青璇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似是紧张,又似是不安,她不得不警告其他人,“见机行事!”   “可这里是秋官衙门啊,待会儿我们就要见过秋官诸位大人了。他们就是有再大的本事,难道还能在这里把人灭口了不成?”张小萝低语道。   “我也不知道。”   纪青璇抿着嘴唇,道,“总之,小心为上。”   这一刻,她却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郭烨的重要性,以往似乎只要是他在,她就无比的安心。   思及此,纪青璇定了定神,朝秋官衙门中上来理事的小吏道:“不良司不良尉纪青璇,求见秋官侍郎张柬之大人,有重要情况禀报!”   ……   这边纪青璇带人于秋官处准备陈述案情。那边丽竞门的牢狱中,郭烨再一次见到了鬼魅般的来俊臣。   “郭副尉,又见面了。不知几日不见本官,可有想念啊?”   来俊臣眯着眼睛,站在郭烨面前,冷笑道,“本官近日诸事繁忙,冷落了郭副尉,真是抱歉啊。不过心中可甚是惦念呢!”   “我倒是巴不得一辈子不见你。”郭烨呵呵笑道。   “嗯?郭副尉气色不错啊,看来本官这丽竞门大狱,招待得还不够周到啊!”来俊臣听了郭烨的话,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先有裴旻冒险潜入喂饭喂水,随后纪青璇等人又在苗雄的帮助下进来探望过他一回,此时郭烨的状态,却是远比来俊臣想象中要好。   来俊臣愤怒地呵斥了负责的狱卒,随后又凑到郭烨面前,轻笑道:“郭副尉你的身板之结实,可真是出乎本官预料之外,不过,你很快就要倒霉啦。届时,你便是再结实也无用了,最后,等着你的,还是死路一条!”   “你这话是何意?”   郭烨闻言,陡地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何直觉告诉他,来俊臣这一次的话不是单纯的威胁,而是真的!他在说真的!   可是,来俊臣却不再回答了,而是癫狂地大笑而去…… 第198章 急转又直下   “启禀张侍郎,我们不良司发现了新的证人,可以证明不良人郭烨涉及谋反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乃是被羽林中郎将韩承平栽赃嫁祸的!他才是那个蓄谋谋反之人!”   秋官大堂之上,纪青璇慷慨陈词,在她对面高踞首座的,正是秋官侍郎张柬之。   “噢?”   张柬之神色肃然,道,“纪不良尉,你可知你这份指控的重量?韩承平乃是军中将官,若无实据,你此时所言便是诬陷!”   “青璇岂会做这等不智之事?”   纪青璇自信满满道,“我们费尽心力,终寻到了当日策划这一事件的谋反者联络韩承平的重要人证!”   “带上来吧。”张柬之不置可否道。   “带上来!”   纪青璇一挥手,早已等候在大堂外的李二宝和张小萝立即把莫莲给押了进来。   “便是此女?”   “正是。”   纪青璇答道,“据她所言,她亲自赠送了一千两银子给韩承平,并且自己亦委身于韩承平,以求韩承平在当初狐女游街案时提供协助,我们也是在韩承平的别院中找到她的,想来应该所言不虚。”   张柬之闻言肃然,居高临下质问莫莲道:“罪女莫莲,本官且问你,纪不良尉所言是否属实?”   “启禀大人,并无一句实言。不良司的人今日突然找上门来,杀我侍女,伤我车夫。奴家迫不得已为求保命,才这般顺着他们的意说的,还请大人为奴家做主。”莫莲的声音还是柔柔的,但听在纪青璇等人耳中,却宛如一个晴天霹雳一般。   “莫莲你……”纪青璇震惊地望着莫莲,张嘴就要呵斥。   “肃静!”   张柬之一拍惊堂木,呵斥道,“纪不良尉,注意你的言行!”   纪青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此时已经是秋官大堂之上,她对莫莲有任何威胁之言,都有扰乱公堂之嫌。   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恨自己的大意了,她为救郭烨心切,这才着了这伙人的道。可谁又能想到,对方竟然心思缜密如斯,从车夫到侍女,都是引他们入局的诱饵。纪青璇不由地暗自问自己,如若当日不是亲眼看到莫莲受袭,自己是否会这般轻信与她?   “莫莲,那实情究竟为何,你且如实道来。”张柬之的声音将纪青璇的思绪拉了回来。   “罪女涉及谋反,罪无可恕,不过罪女内心尚有一丝良知未泯,不愿见好人蒙冤,真正的逆贼逍遥法外,这才与他们虚与委蛇,为的就是今日能在天日昭昭之下,揭露出首恶的丑陋面目!”莫莲换了称呼,伏地陈述道。   “你说的首恶究竟是谁?”   “正是不良人郭烨!”莫莲斩钉截铁地答道。   轰!   纪青璇再次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冲动的李二宝更是跳出来大喊道:“贱人,安敢血口喷人?!”   “胡闹!”   张柬之再度一拍惊堂木,惊得众人一个哆嗦,他才威严道,“人是你们不良司自己带来的,莫非现在又要阻止她开口吗?”   他看了一眼莫莲,道,“说下去。不过你说的每一句话,须得有真凭实据才是。”   “罪女自知罪孽深重,自不会信口开河。”   莫莲叩首道,“在奴家所居小院中,有一棵梅树。树根向下挖三尺,埋书一卷,正是不良人郭烨与罪女所通之信笺。”   纪青璇终于无法保持镇定了,失声道:“你胡说,那院落分明是韩承平为你买的!”   然而莫莲却只是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说话了。也就是这一眼,让纪青璇如坠冰窟,她忽然意识到,对方安排的这就是一个死局,要的便是让郭烨翻不了生。   便是这位莫莲根本也是一个弃子,若是第一道杀招能置郭烨于死地,那她就无需发动,可若是不良司咬死不放,继续追查下去,在这里依然会掉进早就挖好的坑里!   “来人啊,将人犯莫莲暂时交付台狱收押。”   张柬之吩咐了一句,又转过头来对纪青璇等人道,“纪不良尉,关于莫莲所供述之事,待秋官核实之后,自当会通报于你们……”   他还说了什么,纪青璇都没有听清,只是浑浑噩噩点了点头,道,“卑职告退。”   然后对李二宝等人道:“我们回去吧!”   她很清楚,对方既然精心布置下这么一个连环杀局,就肯定不会在证物这么关键的地方出纰漏,甚至连那所小院的归属,很可能都是一个陷阱。   现在对方图穷匕见,就看他们有没有能力继续反击了。   只是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就想不到破局之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是顺理成章,在莫莲居住的小院的梅树下,果然挖出了她和郭烨来往的书信,不过和上次在长安时没有题头和落款的怪信不同,这次却是实打实地署上了郭烨的名字。   “可恶啊!”   纪青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用力一捶面前案几,“我算是明白了,上次他们还不确定落入陷阱之人到底是谁,方才不敢胡乱署名落款,这次却不同,郭烨已经在牢里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出来!那个院子呢?怕也跟韩承平无关吧。”   “对!”   给他们带来消息的正是洛阳不良令薛讷,他拿出秋官的文书,苦笑道,“这次你们算是彻底栽了。秋官已经调查过,那院子确是以韩承平的名义买的,但经过秋官核实,当时的买主却不是韩承平本人。韩承平现在矢口否认,说是有人冒名顶替,就是为了嫁祸于他。因为院中挖出的书信,秋官也着人当着我与徐帅的面甄别过笔迹,确为郭烨所书不假,故而已决定采信他的说法了。”   “确为郭烨所书吗?怎么会这样……”纪青璇双腿一软,跌坐在坐席上,有生以来,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   李二宝等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安慰她:“纪姐姐,你现在可不能倒下啊,你若是倒下了,郭大哥可就真没救了,只能任由他们鱼肉了。”   “不,不……”   纪青璇眼眶发红,喃喃道,“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大意,也不会陷于如此被动的境地。若说前番在长安虽是人赃并获,但尚可有一丝辩解的机会的话,那现在就是铁证如山了。对方根本不会给我们洗清的机会的……”   “虽然很不愿意告诉你们,但纪不良尉说的确是事实,在我们收到消息之时,丽竞门同样收到了消息,现在只怕已经将郭副尉的案子给办成了铁案。”薛讷道。   “什么?!”   众人闻言大惊。   只有纪青璇在听到郭烨的名字之后,突然叫道:“郭烨!对,他自己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外面的情况通报给他!”   “没用的。”   看到纪青璇宛如疯魔般的状态,薛讷忍不住给她泼冷水道,“郭烨现在怕是已经被人关进了死牢,那处牢狱却是在丽竞门深处,戒备森严,你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郭副尉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但他也不是神仙,你们最近的行动本令也略有耳闻,若是所料不差,就有郭副尉的手笔在里面吧?结果呢?还不是一步一步都被人算得死死的?”   “那我们该当如何?”   纪青璇激动道,“难道就看着郭烨受苦,甚至被人冤枉斩杀不成?”   “自然不会如此,郭副尉也是我们不良司的人,岂能轻言放弃?”   薛讷摇头道,“不过眼下的局势确实复杂,本令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了,还是静候朝堂上的博弈为上策。莫要擅自行动,惹祸上身,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纪青璇几人一眼:“你们的身份可不一般,就算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难道也不考虑自己的家人吗?”   在纪青璇这一卫人马中,只有郭烨和陆广白两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纪青璇和李二宝的身份,都牵扯到他们背后的徐有功和李昭德,张小萝就更不必说了,若是让人怀疑她卷入了谋反大案中,很可能会造成大周和扶余国双方交兵,到时更是生灵涂炭!   不过此刻的纪青璇显然不想考虑这些了,她只是敷衍地一拱手:“谢大人提点,卑职自会考量这些事的。”   薛讷叹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当然看得出纪青璇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但如今即便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因为郭烨的事,整个不良司在朝堂党争上都已经陷于被动,没有把郭烨抛出去自保,已经算得上他这个不良令宅心仁厚了。   ……   “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一出了不良司衙门的大门,纪青璇的俏脸上就浮起决绝的表情,道,“一定要想办法见到郭烨!”   “那纪姐姐,我们当下该做些什么,才能见到郭大哥?”张小萝忙不迭地接口道。   “先回徐府,与裴旻商量一下。此刻要见你们郭大哥,除了他怕是无人能做到了。”   几人闻言都点了点头,径直回到了徐府找裴旻。   待到搞明白了所有的事,裴旻却是破天荒的没有一口应下。   “只是……”   裴旻苦笑道,“你们可知丽竞门的死牢在何处?前次裴某光是找个普通的牢狱便找了好几日,这死牢怕是更不好找吧?”   “这倒无妨。苗大哥此时应当还在洛阳,寻他问上一问便是了。”   “那还有……”裴旻继续道。   “裴老弟,问题凭的多!你到底想不想救郭大哥了!”李二宝最是急躁,听裴旻说了半天,忍不住插嘴。   “听小裴说完。”纪青璇倒是不以为意,此去危险重重,也不知那疯狗般的丽竞门会在死牢中布置怎样的机关。若非裴旻自愿为之,怕是不妥。   裴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就是在裴某行动之前,还需你们想好要跟郭大哥说什么,这方面裴某却是不擅长,只能当一个传话之人。”   纪青璇等人闻言颇为感动,纷纷拱手道:   “裴老弟高义!”   “辛苦了!”   “多谢……” 第199章 再临虎穴地   身在大牢中的郭烨并不知道,因为这场失败的行动,自己身上的罪名不但没有洗清,相反还又多坐实了一层。他只知那日鬼魅般的来俊臣走了之后,自己突然被人拉出去严刑拷打了一顿,接着又被丢进了一座戒备更森严的监牢之中。这一处监牢却是地牢,就像是一座设在地底的坟墓,静谧、幽暗,连能够眺望天空的小窗口都没有了。   不过,就在他被转移到地牢之后不久,他却是看到了一幕奇观。   这一处地牢的守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狱卒从地牢间的通道中巡逻而过的。可是这一日就在又一波狱卒从自己的监牢前走过之后,郭烨的眼睛却是瞬间瞪大!   他震惊地看到,在两名巡逻的狱卒身后,竟然多了一个全身几乎融在了阴影中的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脚步轻如鬼魅,踏在地面上竟然不会发出半点声响,就这么紧贴在靠后的狱卒背后一尺,亦步亦趋地移动。   两名狱卒一边行走,一边大声交谈,居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   因为每当他们做出回头的动作时,这名黑衣人就会像未卜先知一般,提前一闪身,恰好躲开他们的视线,从头到尾,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在狱卒们的视野中出现过!   “什么情况?!”   郭烨和通道两旁的囚犯都看傻了眼。   不过他们都是跟丽竞门有着血海深仇的,自然谁都不会开口提醒,一群人鸦雀无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怪人跟这两名狱卒招摇过市,场面当真诡异到了极点。   只是让郭烨没想到的是,黑衣怪人跟着狱卒一步步地走着,双眼却不断滴溜溜地转,在两旁的牢笼中打量着,来到他的牢笼门口时,突然止步停了下来,而两名狱卒还在往前巡逻。   当他们在前方拐角转弯的一刹那,黑衣人突然纵身跃起,像只大壁虎一样贴上了地牢的顶棚,五指深深扣进泥土,就这么吊在上面,天衣无缝地避开了两名狱卒的余光。   等两名狱卒走远,他才一松手落了下来,扑到郭烨的囚牢之前,低声呼喊道:“郭大哥!”   “裴老弟?”   郭烨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惊喜道。   “是我。”裴旻拉下蒙面的黑巾,看着郭烨身上多出来的伤痕,难过道,“他们又折磨你了!”   “无妨!”   郭烨摇摇头,“让你们办的事如何了?可是外面又出了什么变故?”   裴旻点点头,正要说话,半截里又停顿了,突然道:“先不忙说,我给你带了吃食,郭大哥你先吃一些,边吃边听我说。”   “好!”郭烨点了点头,关在这一处的地牢中,虽然不至于一点吃食不给,但是一日只得一顿,也就聊胜于无,不至饿死罢了。   裴旻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胡饼,从囚笼的缝隙中伸了进去,郭烨贴在囚笼上,大口吃着胡饼,准备听裴旻的讲述。   不过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分在下一口吃的!不然莫怪在下揭发你们!”   郭烨和裴旻扭头一看,只见他们隔壁囚笼中一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正舔着干裂的嘴唇,望向裴旻手中的胡饼,满眼贪婪的欲望,喉头不停地蠕动着,像是在吞咽口水。   “郭大哥……”裴旻为难地看了郭烨一眼。   郭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掠过一道凶光,低声道:“杀了他!”   裴旻对郭烨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他拿着胡饼,走到隔壁的囚笼前,将一小块胡饼递过去之后,拔出长剑,一剑刺了出去!   可怜那名犯人还沉浸在对胡饼的美味中不能自拔,冷不防一抹霜雪般的剑光就在他眼中迅速放大。   噗通!   那名犯人带着满脸的惊恐倒了下去,至死他似乎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想分一口吃食,怎么就因此丢了性命?   郭烨踉跄走过去,远远打量了两眼那人身上的伤口,裴旻刺出的剑创很细很薄,这人又被拷打得遍体鳞伤,混在其中根本不显眼,若是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因为严刑拷打受创过重而死的。   确定了这一点,郭烨才放下心来,哑着嗓子,恶狠狠地威胁地牢中的其他人:“郭某的兄弟能杀他,自然也能杀了你们。识趣的就都别吭声,若是郭某有脱困的一日,甚至能扳倒来俊臣,你们当也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郭某死了,你们也一个都别想活!”   裴旻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这个突然强硬起来的郭大哥。   但郭烨却是明白,这些人能在丽竞门的酷刑之下还苦捱到今日不死,心中必然都是有着极强烈的活下去的执念。自己借裴旻之手,把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他们面前,足够震慑了。毕竟裴旻带进来的吃食只有一人的份额,怎么分都不可能喂饱这一牢的饿鬼,与其留下隐患,也只能牺牲这个已经被贪欲蒙蔽了双眼的家伙了!   震慑住了其他犯人,郭烨才喘了口气,对裴旻道:“别管他们,你继续说!”   “好。”   裴旻忙悄声把他们抓获了莫莲,却在秋官大堂上被反咬一口的经过给抓紧说了出来。   “看来还是一个连环局啊!”   郭烨听完他的讲述,吐了口浊气,问道,“从梅树下挖出来的那些信呢?你们都验过了吗?”   “没有。”   裴旻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又拿出一个龙鳞装的书卷,铺平在地上,开始“唰唰”地翻看起来。   郭烨看得目瞪口呆,道:“你这是作甚?”   “我脑子笨,怕说漏了什么事,所以在出发前,特地先让纪姐姐把所有你可能问到的问题的答案都预先写下来了,现在直接翻看就好了。”   裴旻一边翻找,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哦,找到了,在这里——我们不良司的人,除了徐帅和薛不良令,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过那些书信,而且即便是徐帅,也只是过了一遍目罢了。关于书信笔迹的鉴定工作,是由翰林待诏江清和完成的,可信度很高。”   “江清和?”   郭烨冥思苦想了一下,问道,“这是哪位啊?没听说过!”   “嗯,其实我也没听说过,不过幸好纪姐姐有写。”   裴旻念道,“他师承先帝时中书舍人褚遂良,书法技艺精湛,乃是当朝书法之大家,且对字画的鉴定颇有造诣。便是女皇陛下都曾召他鉴赏古画。”   “原来是这么个出身,难怪能被秋官请去鉴定笔迹了……”郭烨了然点头。   褚遂良乃是太宗朝的宠臣,历任谏议大夫、中书令执掌朝政大权。贞观二十三年,与长孙无忌同受太宗遗诏辅政先帝,升尚书右仆射,封河南郡公。不过先帝时因废后重立一事恶了女皇陛下,屡遭贬谪,最后死于爱州任上。他的二子褚彦甫和褚彦仲也相继被诛杀。   不过,褚遂良最出名的并非治国才能,而是书法。他师承虞世南,其字沉着峻拔、凝重深厚,为一时楷模。   另外,他在鉴别书法上也有特别的才能。当初太宗皇帝尤爱王羲之的法帖,民间由此盛行起伪造王书的风潮,也多亏了褚遂良能够一眼辨认出王羲之笔迹的真假,才使得后来呈送宫中的伪书几乎绝迹。江清和师承褚遂良,能有此才能也不奇怪了。   “是江清和说那些书信乃是郭某亲笔所书?”郭烨蹙眉问道。   “不错。”   这个问题裴旻却是没有再低头去翻找,直接就答道,“他把你过往的笔迹与信上字迹对照勘验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且听说是当着秋官诸位大人的面验的字迹,徐少卿和其他大人也都在场……”   说到这里,裴旻突然犹豫了一下。   他这点异常立刻被郭烨给捕捉到了,便道:“时间紧急,有话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好吧。”   裴旻叹道,“我听说,徐少卿回府之后,曾说过一次,那信上字迹的确与你颇为类似。还有,那江清和,纪姐姐说江翰林在朝中风评甚佳,是一个非常耿直忠良之人。”   郭烨闻言心顿时一沉,若此人真如纪青璇所言这般,那秋官寻人也算公正。且他太清楚徐有功的性子了,轻易不下断语。   不过他还是问道:“秋官只寻了一人鉴定?”   “也还有丽竞门送去的仵作。便是不良司,虽要避嫌,为显公证,秋官也还是召了一名不良司的老仵作。”   “丽竞门那是贼喊捉贼,他们送去的仵作顶个什么用!那不良司的老仵作也没有发现?”郭烨皱眉道。   “没有!确是你的字迹无疑。郭大哥,所有的证据都对你很不利啊!”裴旻苦着脸道。   “屁的证据。”   郭烨知道,自己现在决不能垮,冷笑道,“不过就是作假手段高明了些罢了!”   “那……要不我去把那些书信偷出来?”裴旻犹豫道。   “万万不可!”   郭烨被他的馊主意吓了一跳,忙阻止道,“且不说人家现在可能就守着那些书信,等着你上门。就算你成功把那些书信盗了出来,怕是还有更大的圈套在等着你,届时才真是百口莫辩了!”   “那要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裴旻这才悻悻地打消了盗书的念头。   “唔,事已至此,郭某还有一计,权作参考罢了。”   郭烨道,“你们不妨去查一查江清和,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还有,若是可能务必想法子让小陆验一验那书信。无中生有的东西,必有蹊跷!” 第200章 玉娘来夜访   “查江清和?”   不良司里,纪青璇脸色沉着地听着裴旻的转述,等他说完了,方道,“查江清和倒是不难,就是想办法让小陆验那书信,怕是有些难度。”   “那当如何是好?”周围几人听她这般说,都忍不住问道。   “那就先去查吧!”   纪青璇沉吟片刻,用力一挥手,“倾尽我们所能,照他说的做!”   “那个,郭大哥说,让你们随便查些什么都好,都动起来,唯独不要去碰江清和。”裴旻道。   “嗯?这是何意?”   “郭大哥料到纪姐姐你会是这个反应了,他让我转告你,你们之前的行动,之所以会处处受制于人,就是因为敌暗我明,现在你们要行动起来,故布疑阵,让他们搞不清我们的动向。而针对江清和的调查,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裴旻说到一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说道,“郭大哥说了,唯一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是我!我去调查江清和!”   “好。”   纪青璇微微一愣,旋即认可了这个安排,“既如此,小裴,就由你去跟踪江清和。明面上,本尉会向司里请求协助,调取江清和过往的资料,若我们毫无动作,也会引人注意。如此一明一暗,争取早日查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好嘞!”   裴旻点头应下,身形一纵,如猿猱一般上了墙头,转瞬间就消失在了不良司的院墙之外。   “这小子……还真是性急……”   纪青璇无奈地摇摇头,转回视线道,“那本尉就来分配在座的人接下来的任务吧……”   ……   “纪姐姐,我跟了江清和一整日,确定他已经睡下,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潜伏接近,才回来报信的。”   摇曳的灯影下,裴旻低头道,“这一日,他没有跟任何人接触过,始终是孤身一人,除了经常面带忧色地叹息之外,看不出有何异常之处。”   然而纪青璇却是在第一时间抓住了他话里的可疑之处:“等等,你说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是的。”   “那他就没有跟自己的妻儿交流过吗?”   “妻儿?”   裴旻露出回忆之色,半晌才摇了摇头,“不,他的宅邸之中,除了仆役之外并无他人,没有看到他的妻儿。”   “这不对。”   纪青璇埋头翻看卷宗,道,“这里记载,他早已娶妻生子,且妻儿都在洛阳。难道是出城去了?还是回乡了?这也太巧合了些吧。”   “我暗中监视了一天,确实没有看到。”裴旻认真道。   “去查!”   纪青璇斩钉截铁道,“我有种预感,他的妻儿绝不会无故消失,这里面很可能有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梆梆”的叩门声,梁得尚在门外出声道:“纪不良尉……”   “何事?”   “有一名小娘子在外求见。”   “小娘子?这都宵禁了……”   纪青璇打开门,诧异道,“难道是秀嫣都知?”   “并非秀嫣都知。”   梁得尚答道,“是一名生得极美的小娘子,卑职并不认识。”   “嗯?”   纪青璇疑窦更深,道,“请。”   梁得尚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一个悦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奴家义门方玉娘,求见纪不良尉。”   话音落下,一个身着一袭白衣,眉目如画的女子,已经出现在门口。   “是你?!”   纪青璇抬眼一看,惊呼一声。   她认出来了,这女子可不正是当日与郭烨在伊水边对饮的佳人吗?她对此女的容貌可是印象颇深。   “纪不良尉见过奴家?”方玉娘有些意外道。   纪青璇点点头:“偶然间曾有一面之缘。”   方玉娘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在意,莲步轻移,缓步进了屋,来到众人面前轻轻一福,道,“今日玉娘是代表义门来与诸位赔罪的。”   “就是你,都怪你们,若不是你们提供了假情报,郭大哥也不会多受那么多苦!”   李二宝才不管眼前之人美不美,跳起来就大声指责,手指几乎戳到方玉娘的琼鼻上。   从裴旻口中,众人已经得知了郭烨此时的惨状,每个人都是义愤填膺。   倒是纪青璇马上呵斥道:“二宝不得无礼!我等只是向方娘子求助莫莲所在,在这件事上,她并未含糊,情报有误,也是韩承平故意布局陷害,她不了解其中因由,岂能发现?连我们自己不也是坠入陷阱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吗?莫要误伤朋友!”   “不,此事奴家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方玉娘黯然摇头道,“实不相瞒,此事确是我等处事不周的缘故。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门中也非铁板一块。如此连累了郭副尉,实在是万分抱歉。奴家今日登门,也是来补偿诸位的。”   “哼,人都已经被投进死牢了,还能如何补偿?你们去把郭大哥换出来还给我们吗?”李二宝依旧愤愤不平。   “二宝休得说气话!”   纪青璇忙止住他的话头,又看向方玉娘,道,“正好,我们手上有一桩事需要你们来帮忙查证……”   说着,她就把寻找江清和妻儿的事说了出来,然后满含期待地看着方玉娘。经过上次搜寻莫莲一事,她对方玉娘一伙追踪情报的能力还是信得过的。况且郭烨在危急之时能想到要求助于她们,必然是对方玉娘的人品是信得过的,至于她门中之事,莫说是他们了,便是方玉娘自己也未必防得住吧。   方玉娘也没让她失望,仔细询问了江清和妻儿的情况后,略一沉吟,就道:“此事交给奴家便是,定然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次可不要又弄来假消息了……”李二宝还在不服气地嘀嘀咕咕。   纪青璇还要呵斥,方玉娘却已经道一声“自然”,嫣然一笑,飘然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被宵禁的金吾卫捉到,看她怎么办……”李二宝哼了一声,但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突然,他发现平常都会附和自己的张小萝,今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忍不住扭头看去。   这一看,他却是大吃一惊,只见张小萝站在灯影之下,露出一抹楚楚可怜的神色,咬着嘴唇,妙目垂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萝,你这是何故?”众人这时也都发现了张小萝的异常,连忙围上去,连声惊问道。   “其实、其实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陆大哥有机会验一验那书信”   张小萝轻声道,“我想了几日了,只得这个法子可用。”   “什么法子?”   “其实我们扶余国的使团早就应该返程了,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玩够,才迟迟没有动身。”   她道,“若我愿意回去,在使团离开之前,我应当还有一次面圣的机会。到时,我便可以求陛下给不良司一次机会,重验书信,说不定能还郭大哥一个清白。”   “这、这怎么可以……”   李二宝闻言第一反应就是出言反对。   可说完之后,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可以,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别人要回家了,还能顺便解决他们现在面临的难题,又有何不可呢?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张小萝可怜的小模样,他却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啊”地大吼一声,一拳把身前的案几砸了个粉碎。   纪青璇却比他理智许多,虽然对张小萝也颇多不舍,但闭上眼想了几息,便问道:“有把握吗?”   “有!”张小萝点头。   “那就委屈你了……”   纪青璇叹了口气,摸了摸张小萝的脑袋瓜,眼中神色变得柔和,“记住,以后不管你在哪里,我们,还有整个不良司,都是你的家人……”   “纪姐姐……”李二宝急了,却又结结巴巴不知该作何言语。   “那我明日一早,就去鸿胪寺见使团的叔伯们了,然后请求面圣。”   张小萝凄然一笑,看看李二宝,又环顾一圈,道,“我也会永远记得有你们这些家人的,你们也不要忘了我。”   听她这么说,大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默默点头。   不过就在这时,裴旻突然站出来道:“小萝姐,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正好最近在剑术上略有些心得,今日就一并传与你吧……”   “好呀好呀!”   张小萝也是个武痴,闻言顿时兴奋起来,冲淡了离愁别绪。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接着门外就传来了裴旻教授剑术的声音:“你祖上虬髯客的武艺学自昆仑奴,不过昆仑奴身材高大,他们的武艺也推崇大开大合,和中原人也并不一样,在虬髯客前辈身上尚无大的纰漏,但你身材娇小,用起来就多有不谐之感了,我这几招正可弥补你的破绽……”   纪青璇听着裴旻传法的声音,微微有些出神,又回头看了一眼旁边黯然神伤的李二宝,不禁苦笑了一下。   当夜,张小萝学剑到很晚,而她学到多晚,李二宝就等到多晚。然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次日一早,张小萝稍作乔装,就直接去了鸿胪寺,安排准备求见女皇陛下的事宜去了。   而纪青璇等人也不敢松懈,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佯装调查,几乎把整个洛阳都翻了个底朝天。而义门的行动,则被他们声势浩大的调查,很好地掩盖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工夫,方玉娘终于再度深夜来访,开门见山道:“江清和的妻儿找到了!他们果然是被人控制了起来!” 第201章 火速救人质   “此处就是关押江清和妻儿的地方?”   洛阳东郊一片树林中,纪青璇伸手拨开面前的枝叶,看着林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小木屋露出的屋顶问道,“确定么?”   “错不了,同样的错误,我们不会犯第二次。”   在她身旁,一个身背弓箭的矮壮汉子答道,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中充满了杀气。   解救人质一事,方玉娘并未亲身到场,但她派来了号称是义门箭术第一人的高手箭王林毅,也算得上诚意十足了。   “动手!”   稍加确认之后,纪青璇就断然下达了命令。   一想起郭烨在监牢中所受的苦难,她就觉得每时每刻都像有一把毒火在心中燃烧。   裴旻闻言,一言不发地扑了出去,整个人宛如没有重量的幽魂,快速逼近小木屋,茂林修竹皆不能挡。   紧随其后的是李二宝,他出发其实比裴旻还早上一瞬,但速度却远不能比,落在了后面,只是声势却也半点不弱,宛如一头蛮牛般碾过灌木丛,双锏挥舞,在茂密的林间砸开一条通道。   纪青璇和其他不良人也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朝着小木屋包围了过去。   唯一留在原地的只有林毅,不过他却是舒展手脚,像一只猿猴般快速爬上了周围的大树,然后在树梢之上张弓搭箭,闪烁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小木屋,引而不发。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就是在这个距离上,从屋里出来的人根本逃脱不了他的射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裴旻的身影就已经来到了木屋之前,就在他打算推门的那一刻,门扉突然“吱呀”一声,朝着旁边滑开,后面露出一个紫红脸膛、腰佩利刃的汉子来。   这汉子看到裴旻明显愣了一下,但他反应不慢,马上回过神来,张嘴就要大喊。   可惜与裴旻相比,他的速度还是要慢上一线。   一线之隔,就是生死之差。   唰!   寒光耀眼。   裴旻右手在腰间一拂,一抹薄薄的银光出鞘,像玉带一样从他身前环绕而过,掠过那紫脸汉子的咽喉。   待他收回宝剑之后,就直接无视了紫脸汉子,往对方腋下一挤,宛如灵蛇般闪身冲进了屋里。   直到这时,被他撇在身后的紫脸汉子喉头方才浮出一道浅浅的血线,捂着脖子倒了下去,血沫子从后者的口鼻间涌出,迅速染红了地面。   一剑封喉!   也就这点的功夫,李二宝已经赶了上来,与裴旻一道背靠背,一个用锏一个用剑,一个蛮横一个灵巧,如此十步一杀,瞬间就杀进了屋子里,然后一眼就看到了一对被捆得像角黍一般的母子,正一脸惊恐地看向这边。   而在屋里还有些长相凶蛮的汉子,原本懒洋洋地或坐或躺,陡然看到两个陌生人闯了进来,顿时一跃而起,一边大声吆喝着“来者何人”,一边各自去抢兵器。   李二宝与裴旻可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回答他们的问题,齐喝一声“杀”,一个箭步上前,挥剑如风,已经把离得最近的两名汉子斩落。   电光石火间,连折了两名同伴,这些蛮汉才终于成功抽出了兵刃,大呼小叫地围攻了上来。   不过以两人的身手,又岂会惧怕这些外强中干的角色,当即上前,转瞬就与他们战到了一块。   平心而论,这些蛮汉也算是江湖上的好手,奈何他们遇到的却是顶尖的高手,剑锋所指,锏刃所至,再多的敌人都成了土鸡瓦狗,轻易就被击溃开来。   “啊!啊!”   惨叫连连,短短片刻间,蛮汉中又有数人相继伤在两人的手下。   如此一来,他们终于意识到,即使是占据了人数的优势,也依旧不是眼前两名少年的对手,江湖匪类的卑劣脾性顿时爆发出来。   一名须发花白、身上腱子肉却如岩石般坚硬的汉子赤着上身,似乎是众人的首领,吆喝道:“快!把那对母子抓过来!这两个小子定是为他们而来的!”   得了自家老大的点醒,两名汉子眼疾手快,转身就要去抓蜷缩在角落里的母子当人质。   可还不等他们靠近,就见一个黑影划过,一旁的板壁突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轰!”   暴起的烟尘中,无数木板的碎片像飞射的箭矢一样四散飞溅,打得这伙匪徒抱头鼠窜。   原来是李二宝抛出了手中的铁锏砸了过去,待到匪徒反应过来之时,他早已在烟尘中一跃而起,一个蜷身翻滚,拾过铁锏,“砰砰”两锏就打在面前的匪徒脑门上,瞬间万朵桃花开,血腥的场面吓得那对母子双双闭眼大叫起来。   “莫叫!莫叫!俺们是来救你们的!”   李二宝挥舞双锏逼退敌人,回头冲着这对母子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刚刚的杀戮,让他心中因为张小萝被迫离开而积蓄的郁气终于稍微发泄出去一些,只可惜他现在被溅了满脸鲜血,那模样实在说不上多亲善。落在这对被吓坏了的母子眼中,更是跟厉鬼一般。   “休得多言!先解决了这群鼠辈再叙话!”裴旻喝道。   这还是他冲进木屋之后第一次开口。   李二宝神色一凛,点头称是。   趁着两人缠住众多蛮汉匪徒,纪青璇等不良人也趁机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把那对疑似江清和妻儿的母子给拖了出去。这两人明显吓得不轻,绳索一解开,就抱着纪青璇哇哇大哭,问什么都答不分明。   纪青璇无奈,只得扭头催促李二宝和裴旻速战速决,最好还能留下几个活口来。   说真的,这样的要求委实不算困难。李二宝或许还有可能控制不住手中的铁锏,失手打死自己的敌人;但裴旻的剑术早已练到了收发由心的地步,一柄长剑在手,用来刮脸都不会伤到半分肌肤,只是想要将这些人生擒活捉,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只见他如一阵无形的微风在人群中卷过,众匪徒就纷纷抛下手中的兵刃惨叫起来,仔细一看,他们的伤全都在手腕上,每个人的伤势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一分不深,一分不浅。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次大获全胜之时,却又发生了让众人都意料不到的变故。   眼见大势已去,花白头发的首领突然打了一声呼哨,厉声下令道:“玉石俱焚!决不能容一人落入他们手中!”   话音刚落,本已处在下风的匪徒们突然全都露出决绝之色,然后一刀捅向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甚至连已经倒地的伤者,也用完好的手捡起利刃,或杀人,或杀己,刹那间,刺鼻的血腥味就在屋中弥漫起来。   事发突然,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时都慌了手脚,阻拦不及。事实上,就算是他们有所准备,面对这么多心生死志的匪徒,也根本没什么好办法。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一刻还与自己斗得火热的匪徒们,瞬间成了一地死尸。   而就在他们傻眼的一瞬间,那名匪首突然大喝一声,拼着废了一条胳膊,硬接了李二宝下意识挥出的铁锏,成功冲破了他的防守,从墙上的破洞冲出屋外,然后举起手中横刀,朝着不远处还在大哭的母子狠狠掷了过去!   “老夫纵是战死于此,你们也休想把人活着救走!”   嗖!   白发匪首这一掷,似是用出了全身力气,三尺青锋凌空化作一道寒光,撕开空气,发出“呜呜”的怪啸。   “小心!”   纪青璇等见状,尽皆大惊失色。   他们都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等破釜沉舟的反击,一时也都没了主意,而看那柄横刀的气势,一旦命中,怕不是能把拥在一起的母子俩一起洞穿!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狼牙长箭蓦地横空而至,正中飞出的横刀。   “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长箭和横刀各自飞出,深深扎入旁边的树干上,而直到此时,“嗡”的一声弦响,才如古琴奏乐,袅袅而来,余音绕耳,久久不绝。   “何人坏我好事?”   白发匪首眼露绝望之色,却犹自贼心不死,从靴筒中抽出一柄匕首,还要逞凶。   下一刻,只听“嘣嘣嘣”三声清音响起,三箭连珠而至,白发匪首大叫一声,仰天就倒。   这时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的眉心、咽喉、心口各插着一支狼牙长箭,不偏不倚,却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好凌厉的箭术!”   裴旻从木屋的破口中缓步而出,紧盯着箭王林毅的方向,右手紧紧握住剑柄,眼中满是警惕。   他当下便已经认出,上次飞箭送信,正是这位箭王的手笔。而拉开距离之后,林毅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威胁到他的人。   不过林毅却像是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从树上一跃而下后,信步走到纪青璇面前,行了一礼,道:“幸不辱命。”   “多谢箭王相助。”纪青璇亦是浅浅回了一礼。   “客气了。”   林毅收拾好弓箭,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站到一边。   而纪青璇则终于有闲暇把目光投向那对惊魂未定的母子:“你们可是江翰林的妻儿?”   “是,是,我们是!”   那位年轻的母亲终于回过神来,抹干眼泪激动道,“是我夫君请你们来救我们的吗?我就知他一定有法子的!”   江清和的孩子也天真道:“爹爹是大英雄,爹爹最厉害了……可是,爹爹在哪里呀?我好想爹爹!” 第202章 花明前柳暗   纪青璇等人并未揭穿这一切,只道明了身份,而后便在这一大一小的千恩万谢下,将他们送回了江府。   “江翰林何在?”李二宝照例上前叫门。   “主人身体欠佳,不见外客!”   江府的门房隔门拒客,语气生硬,显然是事先得过嘱咐。   纪青璇闻言轻笑一声:“不见外客,莫非连你家娘子和小郎君也不见了吗?不曾想江翰林竟是这般绝情绝义之人!”   门房估计是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愣了半晌,才打开一道门缝,看了一眼。   下一刻,就听见他大呼小叫地远去,边跑边喊道:“阿郎!阿郎!夫人回来了!小郎君回来了!”   纪青璇微微一笑,回头看向江夫人和江公子,轻笑道:“好了,到家了。”   江夫人这时已经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文静,伸手拢了拢秀发,赧然一福道:“还要多谢各位官爷,若非你们相救,我母子二人不知何时便成了冢中枯骨,再无与夫君相见之日了。这还劳烦你们送我母子回来,真是,大恩不言谢。”   “这本是我不良司分内之事罢了。”   纪青璇道,“说来,我们此行,也是有事相求江翰林。”   “啊!原来是这般么?”   江夫人忙推开门道,“快快请进,诸位就是我家的大恩人,说什么求不求的。此事无需夫君点头了,妾身便可做主。请里边奉茶叙话,莫要待在门口了,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纪青璇微笑点头致谢,一行人刚进江府大门,就见迎面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狂奔而来,想来应该就是翰林待诏江清和了。   他跑得心急,脚步踉踉跄跄,鞋都跑丢了一只也顾不上,待看到江夫人和江公子,更是喜极而泣,将二人一把抱在了怀里,连声呼唤道:“夫人!大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还有客人在此,夫君莫要如此!”江夫人姣好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嫣红,忙推了江清和一把。   “客人?”   江清和这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纪青璇等人,问道,“诸位是——?”   “嗯?难道不是夫君你请诸位官爷救我母子出虎穴的么?”   “我……”   江清和面露茫然之色,喃喃道,“他们说若是敢报官就撕票,江某又何尝敢……”   “江翰林对夫人一往情深,对公子慈爱有加。如此天伦之乐,看得本尉好不羡慕。”纪青璇忙岔开了话题,替江清和解了尴尬的局面。   她这话半是客气,半是肺腑,从江清和憔悴的脸色就看得出,他这些天也是饱受折磨,一往情深、慈爱有加之言也不算过誉。   不过江夫人也不是傻子,一听两人对话,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顿时大为窘迫,但也因此对纪青璇等不良人更加感激,连忙和自家夫君一起把众人延请进了厅堂,亲自奉茶。   双方分宾主落座之后,江清和长叹一声,主动开门见山道:“诸位来意,江某心知肚明,江某虽是被迫为之,却也算是助纣为虐,诸位能不计前嫌,救出江某的爱妻幼子,江某当真是无地自容,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啊!”   “江翰林也是出于无奈。”   纪青璇平静道,“不过,夫人与公子既已安全,还望江翰林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帮郭副尉洗刷冤屈才是。何况也只有扳倒了那些对夫人和公子下手的恶贼,才能保证今日之事不会再重演。”   江清和连连点头:“纪不良尉说得极是,江某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一定会澄清此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本尉在此谢过江翰林。”   “等等,夫君,纪不良尉,你们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何时?”江夫人听得半懂不懂,但也大致听出双方的关系绝不像表面和谐,自家夫君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之事。   江清和为人倒也坦荡,毫不遮掩地把自己如何被胁迫之事一一道出。   “啊!夫君你好糊涂啊!怎能做下这等错事?”   江夫人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闻言不禁责备自己夫君道,“妾身自过门以来,一直听你说父亲大人刚正不阿的家风,为何轮到你自己身上时,你竟与恶人同流合污,坑害良善呢?”   江清和羞愧得以袖掩面,道,“哎,为夫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那些人以你和大郎的性命相要挟,我也是不得不从啊!”   纪青璇问道:“掳走你妻儿的,到底是何人,你可知晓?”   “委实不知,事实上,江某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一夜醒来,娘子和大郎就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让江某如是为之。若非如此,江某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他们动我妻儿一根汗毛啊!”江清和闭上眼,痛苦道。   看来这段回忆对他而言也绝不轻松。   纪青璇闻言,却是和陆广白等人对视一眼,然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好了。江翰林,此事我们心中已经有数了。”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伪造书信一事,还望你能主动向秋官澄清。”   “自当如此。不过……”   “江翰林还有何犹疑?”纪青璇有些不悦地皱眉道。   “不,不,纪不良尉莫要误会。”   江清和站起来振了振衣衫,对众人一礼道,“从各位救回我娘子和大郎开始,我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待我将家中事宜稍稍交待一二,自然与你们同去秋官走上一趟!只是,当日他们让江某所验之书信,上头的字迹确系出自郭副尉之手。”   “啊——这是何意!”   纪青璇霍然站起身来,便是声量都提高了不少,“江翰林刚刚不是说,被迫做了伪证吗?”   “是。纪不良尉莫要心急,且听江某细说……”   待到江清和把话说完,纪青璇等人这才弄明白他话种之意。书信上的字迹确是郭烨所书不假。依江清和所言,一般人写书信,大多是一气呵成,故而字与字有连笔,前一字的结构、位置,也会影响下一个字的书写。   所以要伪造一封字迹流畅的书信,多是着人模仿原字,重新书写一封,如此一般人看来才会不露破绽。但是在他这样的书法大家眼中,还是能够分辨出一二的。   可当时那几封所谓郭烨的手书,却与他以往的字迹一模一样,没有半点模仿的痕迹。   “故而,若说江某说的全然是伪证,也不尽然。”江清和看着纪青璇道。   “怎么会这样……”纪青璇难以置信。   江清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往下说:“依江某当日所见,应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人将郭副尉以往的笔墨收集起来,拼接而成,用的应当是书画装裱中修补之技。只是江某多年专攻书法,倒是对这一技涉猎不多。且当时是被迫为之,自然也不许我说出疑虑。”   “等等——”   纪青璇突然道,“你不是说,一封信一气呵成,若是写于不同时间的笔墨拼起来,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听到纪青璇这般问,江清和的面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瞬间尴尬的神情,像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作答。   “应当是咱们这位郭副尉的字原本就狗爬一般,压根没什么结构、布局可言吧。”一旁一直侧耳细听了半日的陆广白直接道。   陆广白的一句话,解了江清和的尴尬,他点了点头。这下就轮到纪青璇郁闷了,她怎么没想到,江清和所谓字的结构、书写的流畅程度这些事跟郭烨的字压根就八竿子打不着呢。   “那为何不良司的老仵作也没看出问题?”   “应当是作假之人手段高明,普通仵作自然看不出来。便是江某也只有怀疑,不敢说确定!”   “啧,这是下了血本要至郭烨于死地了!”纪青璇恨恨道。   “是。不过既有怀疑,江某自当将这怀疑说与秋官。由秋官定夺。也是江某有亏于先师,学艺不精……”江清和一脸肃穆的样子,让纪青璇等人为止动容。   纪青璇道这会儿突然有些明白那伙人选择江清和下手的原因了,其一,他人品耿直,在朝中颇有声誉。其二,江清和于书法这一域造诣颇深,故而一定能看出字是否为仿写,可是他对装裱之术却不能算是大家。便是江清和最终不受威胁,舍生取义,可是那字迹还就是真的!   如此,即可取信于秋官,又可保万无一失。真是设的一手好局啊。   纪青璇不禁感慨自己等人这一次遇到的,真真是强敌!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江翰林……”   按照大周律,诈伪之罪按罪轻一等处罚,郭烨一案,却是牵涉到谋反,哪怕罪轻一等,也起码是流放三千里的大罪,甚至杀头都不是不可能的,然而看江清和此时肃穆从容的神色,纪青璇甚至很怀疑他知不知道这一点。   不过,还不等她措辞,江清和已经微微一笑道:“纪不良尉不必忧心,江某晓得。”   纪青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拱手道:“请!”   “稍候!”   江清和说完,拉起娇妻幼子,昂然进了内室。   不消片刻,他又走了出来,眼角犹有泪痕,但脸上却满是骄傲的光辉,“走吧!”   临出门前,江夫人突然快步冲出,冲着江清和嘱咐道:“夫君此去,当无愧良心,任何后果,自有妾身与你一道承担!”   “我理会得!”   “二宝,你与徐副尉他们几个留在江府保护江夫人母子。小裴,你我护好江翰林。我们秋官衙门走一遭!”   纪青璇沉声道,随后一行人直奔秋官衙门,求见张柬之,把所有事都陈述了一遍。   “江翰林,此事当真?”张柬之高居主位之上,发出雷霆之音,问道。   “句句属实,并无一句虚言!”江清和坦然以对。   “这般说来,你上次的鉴定之词,并不属实?”   “是,罪臣未将自己所见,如实呈报。请张侍郎降罪!只盼能还郭副尉一个清白!”江清和跪在大堂之上,连连叩首,额头见血,犹自不停。   “好,既然你供认不讳,那本官便联系天官衙门,将你革职下狱,其余处置,待结案之后再行审理,对此你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   江清和跪伏道,“谢张侍郎!”   张柬之便吩咐左右将江清和押下去,然后他正要转过头来与纪青璇等人商谈后续,突然一声大喝从衙门外传来:“敕旨到!宣秋官诸臣接旨!”   张柬之等脸色一变,忙整肃妆容,出门接旨。纪青璇等人虽未出门,但也隐隐有种预感,应该是张小萝面圣有了结果。   果不其然,接着他们就隐约听见外头传旨太监那特有的尖利嗓音道:“敕曰:不良人郭烨卷入谋反一事,疑点颇多,着秋官发回重审,不良司及丽竞门等衙门皆可参与,不得徇私,违者与之同罪!钦此!”   “太好了!”   在场的不良司几人都相顾而笑,喜上眉梢。   随后,一行人匆匆辞别了接旨归来的张柬之,马不停蹄地赶往不良司衙门,前一次他们因为措不及防的逆转,被排除在勘验之外,这一次有了女皇陛下亲下的敕旨,届时派小陆负责不良司这头的勘验,便有希望为郭烨洗脱罪名了。   不过,众人刚走到半途,就见苗雄急匆匆而来,远远就截住他们叫道:“诸位可是已经知晓了陛下的敕旨?”   “不错。”   纪青璇坦然道,“苗大哥此来何意?”   “苗某是提醒你们快去丽竞门救郭老弟的!”   苗雄急得跌足催促道,“来俊臣那厮素来酷烈,嗜杀如命,以往每逢大赦,他都会抢在敕旨下达之前,抢先一步杀尽狱中重犯,如今我怕他也会对郭老弟如法炮制啊!”   “什么?!”   纪青璇等人闻言大惊失色。   他们早知来俊臣恶名足以止小儿夜啼,却万万料不到他竟跋扈酷烈到这个地步。   下一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裴旻已瞬间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道余音在众人耳畔缭绕:“大家莫急,裴某先行一步,必不使郭大哥遭了来俊臣那狗贼的毒手!” 第203章 救星从天降   黑暗的地牢中,虽然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但是郭烨的听觉却因此变得异常敏锐。这一日,他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自己的囚牢而来。   很快,火把的光亮驱散了黑暗,也映照出了来俊臣那张刻薄扭曲的白脸。   只是此刻的来俊臣脸上,已经没了曾经的从容和冷酷,只有一抹气急败坏的癫狂在蔓延。   “郭副尉,你们不良司真是好大的本事!这等铁案,竟然也能求来陛下的敕旨,发还重审。”   来俊臣恶狠狠地说道,“不怕告诉你,此刻你们不良司的人马,应该已经在来我丽竞门索人的路上了,是不是很开心?很得意?觉得自己终于能赢我来俊臣一回了?”   郭烨虚弱地笑笑:“那倒没有,至多算是打个平手。”   “放屁!”   来俊臣尖利地狂叫起来,“来某执掌丽竞门十数年,像你这样以为自己能脱身的人不知凡几,你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没人能赢来某,没有人!平手都不可能!”   他张牙舞爪地狂呼了一阵,似是宣泄掉了心中的情绪,方才扭过头来森然道:“你可知是为何?”   郭烨眯了眯眼,道:“郭某不知,请来中丞赐教!”   来俊臣似乎很满意郭烨的回答,邪魅一笑道:“因为在来接他们的人抵达丽竞门之前,他们就都已经死了!”   来俊臣的声音不高,但是郭烨闻言却是脸色大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低喝道:“你想抗旨不遵?”   “不不不,敕旨最多只是允许其他衙门的人把你带走,可要是你在那之前熬不住刑罚死了,那可算不上抗旨!”   来俊臣眼中浮现出嗜血的兴奋,他突然一扬手,“铿”的一声,从旁边手下腰间抽出一柄利刃,嘿嘿笑道,“相信我,郭副尉,本官会让不良司把你带走的……不过,他们能带走的,只是一具尸体!”   “娘的,你个疯子!”郭烨也是急了眼。   谁能想得到,缜密的连环杀局都能破了,眼看就要逃出生天了,最后却遇上了来俊臣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来俊臣却不管这些,只是桀桀狂笑着,隔着囚笼的栅栏,把刀尖抵住郭烨的胸膛,一点点地往里推进。   刀尖刺破血肉的冰凉痛楚,让郭烨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奋起最后的力气,猛地往后一缩,却被身上的枷锁绊倒,仰面朝天跌倒在污水里。   腥臭的污水顺着他的口鼻灌入,顿时让他产生了窒息的感觉,可他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整个身体像是颓然泄了气,只剩下无力与迷茫。   就在这样的极度痛苦中,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断喝,接着就是一道瀑布般的剑光,伴着一道从黑暗中冲出的人影滂沱而下,劈向人群中央的来俊臣!   “休伤我郭大哥!”   一片叮叮当当的兵刃碰撞声之后,郭烨听见自己不远处大腿粗的原木栅栏被斩开,一只大手猛地把他从污水中拉起!   “郭大哥莫慌,有裴某在,这些奸贼休想再伤你一根毫毛!”裴旻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郭烨大口呼吸着空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然后一眼就看到裴旻并不算高大的身影护在自己面前,有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令人安心。   “呼,得救了。”   下一瞬,郭烨立刻就感觉流失的力气再度回到了掌心,在地牢这种狭窄的地形下,无法动用强弓攒射,那么就算是整个丽竞门一拥而上,也未必是裴旻的对手。   而在两人对面,来俊臣不知何时已经缩到了人群之后,地上还扔着两截断刀,刚刚他就是用那柄刀刺入郭烨胸膛,但如今已经被裴旻一剑两断。和刀刃一同断开的,还有来俊臣幞头上一侧的软脚。   可就在刀刃与软脚跌落地面的那一刻,一道血线般的剑痕,从来俊臣的脸颊开始,蔓延到了脖颈,一颗一颗的血珠从剑痕处挤出来,粒粒分明。   总算裴旻还有些理智,知道来俊臣是朝廷命官,没有把他一剑枭首,可就算这样,也让他体会了一次生死边缘的打转的感觉来。   不过还真别说,来俊臣这人虽然藐视性命,但那也只是单指别人的性命。对自己的小命,他还是着紧得很。   在吃了一次亏之后,他立刻坚决躲在属下身后,不肯露头了,只是遥指着裴旻,气急败坏地骂道:“到底是谁把他放进来的!本官要剥了他的皮!”   周围的丽竞门人鸦雀无声,没一个敢接话的,因为他们知道,在丽竞门之外,剥皮可能只是一句狠话,但对来俊臣这个酷吏而言,说剥皮,指不定真的就剥了。他以前可也没少做过这样的事,当下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见无人应和,来俊臣愈发暴怒,疯狂催促着手下的丽竞门人一拥而上,把裴旻和郭烨一起剁成肉泥。   “上!都给本官上!”   他捂着脖颈侧面的血痕,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杀了他们,本官重重有赏!敢畏缩不前者,皆以同罪论处!”   裴旻一振长剑,厉声道:“我看谁敢!有敢越雷池一步者,莫怪裴某剑下无情!”   一众丽竞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来俊臣酷刑的恐惧,终于还是压过了裴旻手中寒光闪烁的利剑,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不过,就在他们跃跃欲试的当口,一阵急促的脚步突然响起,几个浑身是血的丽竞门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地牢,大喊道:“来中丞!不好了!有人强闯丽竞门,我们几十号人并肩子上都不是对手,还被他打伤了好些兄弟啊!”   不等来俊臣回话,他们突然又看到了裴旻,立刻指着他惊恐地叫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   “什么?!”   这话一说,顿时像一盆冰水劈头淋下,反倒把地牢中原本的狱卒给镇住了。他们看向裴旻的眼神,宛若见鬼一般。能有什么样的人,在门前伤了人,却比主家进来的还快,这不是鬼是什么!   这般想着,他们刚迈出去的脚步瞬间就僵在了空中,一时踏出也不是,收回也不是。但无论如何,没人愿意去直面裴旻的宝剑了。   就连郭烨也忍住倒抽一口冷气,在心中暗叹,这次的事情是真的闹大了。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若不是裴旻来得及时,他恐怕就要殒命在来俊臣这个混蛋的手里了。   果然,来俊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之后,反过来威胁郭烨,道:“郭副尉,你和你这位朋友真是好大的胆子!擅闯丽竞门不说,还打伤差役,真当本官治不了你们不成?且不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便是本官调来强弓劲弩,你们也休想走出这座地牢!从今往后,大周的疆土上,再无你二人的容身之地!”   “腌臜泼皮!直娘贼!”   郭烨也豁出去了,吐出一口血痰,瞋目骂道,“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了,你也有脸说‘法网’二字?你也别去调什么强弓劲弩了,咱就在这里分个生死!你信不信,你敢再多说半个字,我便让我这兄弟取你项上人头!郭某虽不如你显贵,但也知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道理,就不知你来中丞身娇肉贵的,敢不敢跟郭某这把贱骨头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他这威胁还真有效,在地牢的环境下,拥有裴旻这个绝世高手在场,他反而成了强势的一方。来俊臣虽然气得双眼通红,也明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等不良司的人来救场。可是他这会儿,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在裴旻的怒视下,双方就这般僵持在了一起。   狭窄的地牢之中,一度剑拔弩张,谁也不愿先进一步,同样的,谁也不会先退一分。就在郭烨体力不支,快要扛不动身上沉重的枷锁时,地牢的门再次被“砰”的一声撞开,鎏金般的阳光洒落进来,驱散了地牢中的血腥和黑暗。   薛讷身披阳光、迈着矫健的步伐大步冲了进来,在他身后,纪青璇等人紧紧追随。   他用惯有的冷酷眼神在地牢中一扫,就把整个场面尽收眼底,当看到郭烨还活着的时候,脸上的寒霜才稍微有了松动,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然后,还不等来俊臣恶人先告状,他蓦地勃然大怒,几乎是指着来俊臣的鼻子咆哮起来:“来俊臣,你好大的胆子!郭烨所涉案件疑点重重,连女皇陛下都下旨重审,你竟敢在事无定论之前,就把他打成这般模样,真当我不良司上下都好欺负不成?”   来俊臣本来已经准备呵斥了,谁知却被他抢了先,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露出憋屈的神色,好悬没气晕过去。   自打成了丽竞门的门主,从来都是他来俊臣对旁人吆五喝六,何尝被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就算是当初的李昭德,在朝堂上也只敢指桑骂槐,痛斥他手下的皇甫文备等人,对他还是要留下一丝薄面的,何况薛讷的官位品级都还不如他呢?   “你、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来俊臣气得直哆嗦,怒吼道,“竟敢这样跟本官讲话,不怕被抄家灭族吗?”   “怕你不成?”   薛讷虎目一瞪,以更大的嗓门回怼了过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薛家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全洛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中丞有胆子便来抄!若是还嫌我薛家一门忠烈的人头不够分量,不妨连家父的坟茔一道算上,效仿当年伍子胥与楚平王之事啊!就是不知来中丞有没有这个胆气,顺便也让整个大周朝野看看你是如何陷害忠良的?”   “呃……”   没想到此言一出,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来俊臣却突然像吃了只死苍蝇一样难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了。 第204章 虎父无犬子   残暴跋扈的来俊臣吃瘪,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众人望着薛讷,再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都不禁露出了惊容,纷纷自语道:“难道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在场之人中,只有裴旻还是一脸茫然。   李二宝忙把他拉到一边解释道:“都传说薛不良令是将门虎子,其父乃是先帝时名将平阳郡公!”   “平阳郡公?”   裴旻还是满脸疑问,“那是谁?”   李二宝没见过比自己还夯的,狠狠拍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道:“就是薛礼!”   “哦!”   裴旻终于明白了,瞬间肃然起敬。   薛礼,字仁贵。他的大名在整个大唐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裴旻这种一心练剑,不问世事的也不例外。   这一位出身于河东薛氏南祖房,于贞观末年投军,征战数十年,曾大败九姓铁勒,降服高句丽,击破突厥,功勋卓著,留下了无数典故轶事。   先帝时,薛仁贵累官至瓜州长史、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都督,封平阳郡公。无论是战绩还是威望,亦或是封号、地位,甚至还远在不久前身殁的王孝杰之上!   这样一位大人物,即使身故多年,余威依然足以镇住来俊臣此等凶人。   况且薛讷看着是气急了说的话,话中却是句句带坑,最后还不忘加一句猛料,让来俊臣效仿伍子胥与楚平王。   这伍子胥与楚平王是什么典故?   据说伍子胥当年打下了楚国之后,可是对楚平王剖棺戮尸的。若这薛讷真是薛仁贵之子,你就是借来俊臣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可到底是不是呢?虽然薛讷,薛不良令并未直接点明,可妙也就妙在这个不点明,惹人无数猜想。来俊臣这种恨不得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更是不敢冒险。   不过这也怪来俊臣自己嘴贱,平时威胁人抄家灭族说顺了嘴,这不,踢到铁板上了吧?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众人都幸灾乐祸地望着来俊臣,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瞬息之下,来俊臣苍白如鬼的脸色化作铁青,恶狠狠地威胁道:“今日这事便罢了,不过尔等也莫要得意!郭副尉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在哪个衙门关着不重要,该查的都还得查!便是我丽竞门亦有查案之职……哼!今日之辱,必会加倍奉还!”   郭烨给裴旻打了个眼色,示意后者劈开自己的枷锁,又活动了一下连日里僵硬的手脚,方道:“我等着!”   薛讷也冷冷道:“此事我不良司与秋官自会秉公办理,来中丞你还是管好你那张破嘴,免得祸从口出吧!”   这一下,众人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发出“嘿嘿”的低笑。来俊臣面上再挂不住,连丽竞门的地牢也不管了,怒哼一声,径直拂袖而去,血红的官袍,很快消失在地牢门外。   待他离开,郭烨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安全了。   此时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一泄,连日来的伤痛一齐上涌,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听见很多人围在自己身边,连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顿时让他觉得,这黑暗似乎都不那么冰冷……   ……   郭烨是在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中醒来的。   待他睁开眼,就看到和煦的阳光从窗纸背后透下来,落在自己身上,而在丽竞门狱中所受的伤,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在床榻前还卧着一个人,本来正伏在那里沉睡。他这一动,顿时把后者惊醒,抬起头来,露出纪青璇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来。   “啊,你醒了。”   初醒的纪青璇有种平时没有流露出的柔美和娇憨,她的脸微微有些红,似乎在为自己照顾人却睡了过去而感到不好意思。   郭烨盯着她满布疲色的面庞,叹了口气,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待到话语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就像砂石摩擦一般。   “喝口水。”   纪青璇连忙去倒了一杯水来。   这些天极度缺水的郭烨也顾不得干渴太久一次喝太多水会不会对身体不利了,端起水杯,贪婪地一饮而尽,然后才自嘲笑道:“只有进过一次丽竞门,才知道这些平日里唾手可及的东西是多么美好。”   “辛苦你了。”   今天的纪青璇格外温柔,怜惜地扶他坐好,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一昼夜了。”   “是吗?竟睡得这般久么……”   郭烨谢过纪青璇,沉吟道,“那我的案子,可有进展?”   “嗯,放心吧。”   纪青璇道,“江清和此前的供词与鉴定因是被迫所做,已被秋官推翻。秋官这边另寻了礼部郎中薛稷作鉴定,小陆也一同参与了……”   郭烨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却不是关心自己书信的鉴定结果,而是江清和的命运:“果真是江清和有问题……他缘何要陷害于我?”   纪青璇便把江清和妻儿被绑,不得不作伪证一事一一道明,而后又将江青和对于笔迹的猜测也一同告诉了郭烨。   这倒是让郭烨很是意外,不由问道:“那他现在如何了?不会被连累问斩吧?”   “无事的,放心吧。”   纪青璇看了郭烨一眼,浅笑道,“女皇陛下仁慈,已经下旨,为了侦破此案,允许各司便宜行事。当下以查清真相、诛除首恶为要务,似江清和这种被裹挟的从犯,只要配合查案,积极赎罪,一概既往不咎。况且江清和当日所言也不全然算是伪证,只是所述未尽罢了。”   “嗯。”郭烨微微颔首,“那你继续说书信鉴定的结果吧!”   与江清和不同,薛稷的名字,郭烨却是听过一二的。据说他师承虞世南,于书法上的造诣,与江清和的师傅褚遂良齐名,由他出面鉴定,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却是比当初的江清和更胜一筹。况且还有小陆的参与,郭烨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结果。   “经过仔细勘验,已经证实那封信上的字迹绝大部分确是拼贴上去的,只有极少几个字是着人仿写了填进去的,不过对方作伪的手法相当高超,几乎看不出作假的痕迹。”   “拼贴?”   郭烨瞑目思索了一下,问道,“可是用郭某过往的书信裁剪拼接的?”   “你知道?”纪青璇诧异道,“不错,作假者在拼接完成之后,还在信笺纸表面用纸浆重新裱糊,几乎看不出痕迹。”   “略知一二。”   郭烨答道,“这种信纸只要对着阳光一照,就能轻易识破了啊,毕竟纸张纹理不同……”   说到这里,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想当然的嫌疑了,若事情真这般简单,也不至于要劳动朝中这些个大人物,思及此,郭烨不由地住了嘴。   纪青璇反倒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对方所选的旧字,纸张纹理与新纸甚是接近。按小陆的说法,若非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压根看不出来其中几条纹理的断裂。还有,你也知,就你那些个字,也没个什么字形、结构,压根就是胡乱涂写的几笔,确是不能以常的手段为之。便是那些仿写的字,薛郎中也是寻了大量你以往的笔迹,一笔一笔核对,才发现了些许异常。”   纪青璇后面半句的话,说得郭烨的脸刹时红了一红,隔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不过薛郎中能从零星几个字的字迹判断出是伪书,真不愧是一代书法大家!那那些拼贴的字究竟是如何被识破的?”   纪青璇闻言也附和着笑了笑:“还是小陆,在水中加了些许蓝草制成的染料,而后将纸张浸入其中,捞出,待到纸张稍干,便能看到纸张纹理上着了青色,变得更加明显。要知这假的总归是假的,便是将那纹理处理得再好,将信做得再真,那也总有一两个字边上是对不上的。”   郭烨点了点头,小陆何曾让他失望过:“那郭某现在算是脱罪了。”   “自然。既已经证明所谓的铁证都是伪造的,那明眼人都能看出你是被栽赃陷害的。除了来俊臣还不服气,还在朝堂上叫嚣之外,其他衙门却都已经认可你的清白了。”   “那郭某能重新参与侦破此案了?”   “是……”纪青璇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他被包得像个角黍一样的身子,犹豫道,“可你的身体……”   “不碍事。”   郭烨咬牙坐直,却因为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咬牙切齿道,“不管对方是谁,送了郭某这么大一份礼物。郭某岂有不回报之理?再说反正郭某一贯也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打打杀杀不是还有你们这些猛将吗?郭某还没伤到说不出话的地步呢!”   纪青璇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看了他一眼,道,“那我去把其他人叫过来!”   “麻烦了。”郭烨点头。   不多时,众不良人已经在他房中齐聚一堂。   郭烨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眉头一皱,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小萝呢?为何一直没看到她?”   头天在丽竞门的监狱中,他就注意到张小萝缺席了,但当时只以为小丫头被其他事绊住了手脚,不及赶到。但是现在这种场合,依然不见张小萝的身影,顿时让他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来。   “小萝没事,你别急!”纪青璇见他起得急了,生怕他崩裂了身上的伤口,连忙将他按住,然后将张小萝的选择道出。   听完了张小萝为了自己做出的牺牲,郭烨沉默了,良久,他才猛地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我们不能辜负了小萝的心意,一定要乘胜追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个自然。”众人纷纷附和。   不过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又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有另外的不良人求见纪青璇的声音。   纪青璇忙走了出去,一阵絮语之后,她阴沉着脸走了回来,道:“莫莲死了!”   “什么?!”   郭烨惊得一愣,急问道,“怎么死的?”   “疑似被人灭口!”   “可恶!”   郭烨气得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动伤口,又是好一阵龇牙咧嘴,恨恨道,“她不是被关在台狱里吗?居然还被人灭了口?来俊臣这个御史中丞究竟怎么管的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第205章 莫莲尤不甘   台狱全称“御史台狱”,按大周制度,归于御史台衙门管辖。   如今朝廷的御史大夫空缺,来俊臣这个御史中丞,不仅掌管丽竞门,同样也是御史台的实际掌权者,莫莲这等重要的证人竟在他掌管的狱中被灭口,郭烨骂他是个废物,却是半点都没有骂错。   有了郭烨这个苦主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痛骂起来,大有千夫所指之势。   不过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你们说,会不会就是来俊臣自己派人下手灭的口?”   刹那间,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众人,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股难以言说的氛围在场中蔓延。有人眼中在发光,似乎看到了扳倒来俊臣的契机。   “说不定来俊臣……”任斗牛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不是他!”   郭烨却在此时断然道,“来俊臣性子虽酷烈,却绝非贰臣。他心里很清楚,只有当陛下的忠犬,才能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同时,获得最大的利益。所以谁都可能谋反,唯独他不可能!此次之事,他或许难逃一个失职之罪,却绝非恶首。”   “郭大哥,你都快被他弄死了,还帮他说话。”李二宝气呼呼地说道。   “二宝,休得胡言!”   纪青璇瞪了李二宝一眼,教训道,“你郭大哥所言不错,来俊臣不可能谋反,你切不可将私人恩怨带进案情中去,不然与丽竞门那些个恶犬有何分别?!”   听得两人都如此说,李二宝这才委委屈屈地不吭声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见众人都有些失望,纪青璇道,“这次的事情太大,来俊臣也遮瞒不住,为求免责,还是不得不与其他衙门分享了一些情况,在莫莲被灭口之前,也曾吐露出疑似她们老巢的所在地……”   “何处?”   “北都晋阳!”   “果然如此!”   郭烨兴奋地拍了拍床板,可是手才落下,他就突然停住了,“等等,她既一直不松口,又为何会在最后关头吐露如此重要的信息?”   “怕是心有不甘吧。”纪青璇沉吟了片刻,“利用完了便被当做添头一般送与人,后来又被当做弃子,最后竟连性命都不保了,她终结是个人,不是个没有心气的玩物……”   “嗯,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也无妨,莫说是圈套,便是龙潭虎穴也得去上一去!”郭烨心中一片雪亮,突然直挺挺地卧在一旁的床榻之上,惫懒喊道,“快去给郭某请最好的医师,郭某要尽快痊愈,待面圣之后,便要上北都走上一遭,还了这次的大礼!”   “咦,郭大哥你不是不主张前往晋阳冒险的吗?”李二宝诧异道。   “此一时彼一时。”   郭烨答道,“眼下这个毒瘤已成心腹大患,远比我们当初所料的更加隐蔽和危险,已经到了不得不拔除的时候了。何况郭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在长安都能被他们栽赃,既如此,在那里交锋不是一样?若再不还以颜色,他们还真以为我等好欺负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郭烨是个真性情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记仇,这次被陷害,在丽竞门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以他的脾性,虽然表面上笑嘻嘻的不当回事,其实深心里怎么都会想方设法找回场子的。   “对了,还有韩承平那个混蛋,莫莲死之前有没有供述出关于他的口供?”   “这个倒是没有。”   “便宜他了!”   郭烨冷哼一声,道,“二宝,你随便带两个人,去他们家门口盯住他!看死了!”   “让二宝去?”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这……会不会有点草率了,二宝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让他去盯梢,恐怕一转眼就会被人发现啊!”   “我就是要让他发现,让他知道有人在盯着他!”   郭烨恶趣味地坏笑两声,道,“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吗?若说这个局里莫莲是弃子,那韩承平怕是也已经是弃子了。眼下这种情况,他既已暴露,那伙人便不可能再用他了。我们现有的证据,虽还不足以指控韩承平,却也不能让他好过了,我让二宝去,就是要让他寝食难安,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我们不良司的人在碍眼!须让他知道,不良司不会放过他,这次的事情,一定会报仇!”   “说什么不良司……我看就是你自己想报仇吧!”   纪青璇不客气地揭穿他,“亏你之前还说什么莫把把私愤带进案子里,我看你就是嘴皮子说说。”   郭烨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你瞒得过谁了?!”   纪青璇强忍着笑意,道,“这等事情也无需二宝去了,小萝不在,小裴不久也要回长安,这边还需他的铁锏压阵。韩承平那边,本尉另派两人去帮你出出气得了。”   “可靠吗?”   “恐吓韩承平这种事,不就是需要不可靠的吗?放心吧,不良司中尸位素餐的人也不少,你让他们盯梢盯不住,但要是让他们暴露,不用特地交待他们都能做得很好!”   “呼……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的对话,听得周围众人面面相觑。郭烨胡闹也就罢了,但纪青璇居然也陪他一起闹,还帮着出谋划策,这就惊掉周围一地眼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觉得,经过此次的劫难,纪青璇对郭烨的态度,似乎在很多方面都有了细微的改变。   不过对纪青璇而言,这一切的转变,都像是自然而然,三言两语就敲定了对韩承平的报复。待到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当,考虑到郭烨伤重,纪青璇便遣散了其他不良人,只在房内留下李二宝、陆广白,还令人去将裴旻招了来,大家一同叙话。   待到人都走完了,纪青璇这才提醒郭烨道:“待你伤愈之后,不妨去妙音楼走上一趟吧……”   犹豫了一下,她才继续道,“这次你能逃出樊笼,秀嫣都知可是出了莫大的力的。我听她说,那戒指是她父亲的遗物……”   郭烨闻言诧异地看了纪青璇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次因为他自己的戒指留在了长安的鸿胪客馆之中,来去迁延,却是不得不找秀嫣都知借艮字戒救命了。不过不用说也知道,艮字戒既然能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对秀嫣都知肯定也是有重大意义的。却没想到竟如郭烨一般,是父母留下的遗物。秀嫣都知为了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其拿出来,也确实称得上情深意重了。   “裴老弟,你回长安之后,还麻烦跑一趟鸿胪客馆,帮郭某把藏在当日我们所居客舍床底的坎字戒取出,然后托人捎回来。”   郭烨道,“到时郭某要以自己这枚戒指为质,待此间事了,自会帮她把艮字戒取回来。”   他却是想得很明白,义门想要集齐乾坤八戒,无非是作为钥匙解开那个秘密,待事成之后,戒指本身未必就会损毁,没听过开完门钥匙就坏了的不是?到时他大可以再把戒指拿回来交还给秀嫣都知。   纪青璇自然是不知这些事的,她对郭烨和义门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后者是郭烨祖辈的朋友,对太子之秘这种事,却是不知其然的。因此在她看来,郭烨把自己的戒指送给秀嫣都知,怎么想都有几分信物的意味,顿觉不妥,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阻止。   只是再看看郭烨清澈的眼眸,她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于是满腔话语尽皆化作悠悠一叹,不再多言。   ……   当夜忙完公务,众人在徐府中为郭烨举办了一个平安出狱的庆贺饮宴。   不想这酒杯刚端起来,方玉娘那恍如传奇中狐仙的娇美身姿,就出现在了徐府的侧门之前。   在被迎进来之后,她看着郭烨抿嘴一笑:“进了丽竞门还能全须全尾出来的,郭公子算是头一份了,此事的确值得庆贺。”   郭烨哈哈笑着,拱手行礼:“此事还多亏了义门的诸位出力,郭某不胜感激。”   “公子莫要怪罪才是。”方玉娘却是知机,自觉把双方的不愉快挑破,欠身赔礼。   这女子天生带着一股魅惑的气质,明明错在彼方,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分外有种楚楚可怜的感觉,让人不忍心怪罪。   郭烨既身为男子,自然不能免俗,心中本来有的一些怨气也随之烟消云散,挥手道,“此事揭过,莫要再提!”   说罢,便邀请方玉娘以及随行之人一道入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来同饮两杯薄酒吧!”   原来今日方玉娘并非独自前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其一是林毅,此人郭烨几个是见过的,还有一人却是古怪的很。   这人浑身都包裹在宽大的黑袍之中,连面庞都隐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之中。郭烨注意到,他走动时,黑袍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从进门起就像条幽魂一样跟在方玉娘身后的阴影里。   “不知这位是……”   “老朽是玉娘长辈,不值得郭副尉垂问。”黑袍人发出沙哑的声音。   纪青璇等人听了,却不禁轻呼一声,因为他们对这个声音印象很深,正是当初城郊义庄接受艮字戒的那个疤脸瘸腿怪人!   方玉娘却似没有看到众人的表情一般,道:“此次玉娘冒昧登门,也是有一事相询,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说着方玉娘看了看周围,显然是想要与郭烨密谈的意思。郭烨闻言,转头看向纪青璇,见她毫无动作,便示意方玉娘几人去到边上廊庑里一坐。   “请说。”待到众人坐定,郭烨抬手道。   “请问郭副尉交予我们的艮字戒,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方玉娘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郭烨分明感觉到有一道渴望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源头正是那名黑袍人!   他不知义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是微笑搪塞道:“办案偶得罢了!” 第206章 宝相花图纹   “办案偶得?”   方玉娘秀眉微蹙,追问道,“不知办的是谁的案?又与这枚戒指的主人是何关系?还望郭副尉告知。”   她急切的态度,让郭烨心中疑虑更深。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能透露秀嫣都知的情况,干脆一口咬定:“不曾见过!”   “郭副尉,请你好好想想,这戒指究竟是何人所留。老朽感激不尽!”   那黑袍人突然猛地踏前一步,头上罩帽掀动,在灯影下露出一张狰狞无比的面孔来。   “嘶!”   郭烨虽听纪青璇等人说过与义门交涉之事,对这疤脸怪人也有耳闻。却没想到眼前之人便是,更不意他竟长得如此丑怪,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露了相,忙退后几步,手忙脚乱地打理着帽檐,把自己的容貌遮住。   待重新掩住了自己的脸,他方又向郭烨行礼:“此事对老朽很重要,还望郭副尉不吝赐教。”   然而郭烨却始终对义门存了一分疑虑,打定主意不肯说,反而问道:“你们究竟为何对这枚戒指的主人耿耿于怀?义门所想,难道不是集齐八枚戒指吗?如今戒指在此,又何苦紧紧相逼呢?”   方玉娘安抚了一下焦急的疤脸怪人,摇头道:“非也。戒指我们要,戒指的主人,我们亦希望能够找到。当年八客多是身怀绝技之人,如今不管是找到他们本人,亦或是其后人的踪迹,对我等的大事皆是一大臂助啊!”   “连我都收服不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郭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答反问道,“既如此,当初萧廷那枚戒指,你们可是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此事你便是不问,奴家也要来此说与你知道的。”   方玉娘点头,“我等已然查清,萧廷的生母,也正是当年的八客之一。当初也正是调查这件事分去了太多的精力,才导致郭副尉您和我们一道坠入了那幕后黑手的陷阱之中。”   方玉娘深通话术,不动声色地解释了当初的失误,还将自己和郭烨拉到了同一立场之中。   郭烨却是一眼就识破了她的用意,不为所动,只是一挑眉问道:“既然萧廷的生母也是有大本事之人,为何其子横死,却不见她出来出头?”   “本事再大也难逃一死。”   方玉娘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萧廷的生母早已故去多年,如今他再一死,八客中这一脉算是绝了后了。”   “噢?”郭烨只轻哼了一声,抬手示意方玉娘继续。   方玉娘见郭烨如此,也不介意,只自己娓娓道来:“当年她自各方追捕中逃出,独自一人来了长安,郭副尉你也知晓,她一女子,身上又携有巨款,自是多有不便,于是干脆嫁给了长安城中的一个七品小京官,也就是如今的萧侍郎。不过此人当时还是只是东市衙署的一个小吏,郁郁不得志。此人虽大本事没有,但长年混迹东市,看人的眼力却是不俗,见萧廷的生母谈吐不凡,身携巨款,便知她身份不一般,贪心作祟之下,他娶了该女子,后来他能发迹,一路官至侍郎,也是对萧廷的生母多有仰仗,至少她身上的黄白之物起了大用。不过说到底,萧廷生母终是来路不明,萧廷又是其怀胎9月产下的,萧侍郎早就心存疑虑。不想萧廷生母产后瘀阻,缠绵病榻半年后便身故。萧侍郎就更不待见这个儿子了。因此去年萧廷暴毙长安,萧侍郎却缩在洛阳始终不曾出面,便是后来接尸回乡入土安葬,也都是萧府的管家全权负责操办的。”   “这就是你们查到的全部东西了?”郭烨问道。   “其实……”   方玉娘欲言又止。   “方娘子,你们让我和盘托出,自己却对我有所隐瞒,这似乎并非合作的态度吧!”郭烨蹙眉,佯作不悦道。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都是家丑,说来有些丢人罢了。”   方玉娘绝美的脸上露出郁郁之色,纠结了片刻后,她方才呵出一口气,道:“郭副尉你也知道,我们义门之中,并非铁板一块。不但在对你的事情上,就是在追查萧廷生母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另一派人马似乎早就察觉到萧廷母亲的下落,但不知何故没有继续追查下去了。”   郭烨听得心中一凛,更加确定了不能将秀嫣的身份透露的决心。方玉娘目前看似友好,但她口中的另一派人却未必如此了,若是因此给秀嫣带来什么危险,他才真是百死莫赎。   方玉娘解答了郭烨的疑问,又旧事重提,引见疤脸怪人道:“郭副尉,这位孙伯伯其实也是当年的八客之一,说起来与你父母亦是好友。你莫看他如今这般丑怪,当年也是翩翩美男子。只不过当年为了掩护众人逃脱,落入敌手,受尽酷刑方才保下一条性命,这些伤疤也是那时留下的。只是他后来虽侥幸得脱大难,那艮字戒的主人与孙伯伯有渊源。若是郭副尉有线索,还望能看在孙伯伯一身困苦,寻人心切的份上,据实以告,我等来日必有重报。”   她虽说得凄楚,却不料郭烨心中早有决断,只是笑呵呵地举杯敷衍道:“郭某所言,并无半句虚假。方娘子又何必不信我呢?”   见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方玉娘一行也只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无奈告辞而去。   待三人一走,郭烨转身回了厅堂。   纪青璇一见他,便离席走上前,还未说话,郭烨就已经挥手打断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她们是为了秀嫣都知的戒指而来。只是他们虽自称与我父母是好友,但究竟几分真假谁也不知。我信不过他们,更不能把秀嫣都知置于危险之中,待来日我登门拜谢之时,自会再询问她戒指之事。若是无误,再做决断也不迟。”   “只能如此了。”   纪青璇点点头,忽然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刚刚收到消息,案子的侦办有了新进展。”   “嗯?”   郭烨霍地回头,“可是盯着韩承平那边的人手有收获?”   “你想什么呢?”   纪青璇道“那边纯粹就是给你出气用的。此前你我那般调查他都无实证,你道如今能查出点什么有用的?”   “那是哪边有了进展?”   “是当初我们捣毁那伙眩人老巢时缴获的赃物!”   纪青璇道,“你刚进去与他们相谈之时,不良司负责鉴宝的老匠人遣人送来了报告文书。只道这一箱子珠宝中有一颗鎏金宝相花香熏球,他在球内壁的隐蔽处,发现了一个落款!”   “落款?”   郭烨一愣,突然笑了起来,“有落款不是很寻常吗?有何奇怪的?”   据郭烨所知,世间匠人,多喜在自己做的物件不甚显眼的位置留下落款,此前那在长安做木雕的邢老丈不也会在自己所制的木雕上刻上自己的姓氏么。   “有落款不奇怪,但奇就奇在这落款之人是先帝时的宫廷御匠,若非他所用的镂空技法独特,司里负责鉴宝的老爷子本就是先帝时期司珍房的老人,当下也不见得就能认出来,更不可能寻到那一处极不起眼的落款。”纪青璇停顿了一下,“而据老爷子所言,这名御匠在孝敬皇帝事后便不见了踪迹……”   “孝敬皇帝……”郭烨闻言心中不由地咯噔了一下,若非他确定刚才绝没有人在门外偷听,这会儿都要怀疑这是纪青璇对他的试探了。   不过也就一个瞬息的功夫,郭烨就恢复了正常,只道:“敢在宫廷之物上留下落款,这御匠倒也是胆大。看来这伙眩人不只是骗了公主的御宝。不知还有哪位达官贵人着了他们的道?”   郭烨虽然身上受了重伤,却没伤到脑子,故而依旧记得当日盗御宝中失窃的御宝,并无香熏球这等物件。   谁知郭烨的话音才刚落下,纪青璇就道:“不,那不是御宝。虽是御匠所制不差,但却并非前朝宫廷之物。那香熏球上刻的是宝相花,周围缠的是忍冬枝。”   “啊?”   纪青璇看到郭烨一脸迷茫,也知他与金银珠宝这一道不甚了解,索性直接解释道:“这宝相花和忍冬枝的花样,是女皇陛下登基后才时兴起来的,且香熏球这等奢靡之物,也就是这些年常见些。”   原来,从大唐建国起至高宗皇帝时期,实行的是“去奢省费”的国策。故而宫中的金银器也都是碗、盘、杯、壶这样实用性的器皿,且金银器上的纹饰多为海兽纹、双狮纹、鸿雁衔绶纹等鸟兽纹。到了女皇陛下登基后,国富民强,故而金银器中开始出现小件的玩意儿,比如香薰球这种奢靡富贵之物。纹饰中也多用宝相花、忍冬枝、莲叶、石榴等花草纹。   “不是说这御匠失……踪……你是说,这个御匠逃出了宫?”   郭烨总算听明白了,下一刻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纪青璇,喃喃道,“御宝案和牡丹枯死案本就是同一伙人所为,其中又牵扯少女失踪之事,而这几案又与当日的狐女游街一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偏偏这些都指向北都晋阳……现在又说这其中还牵扯到前朝宫中……”   郭烨不敢再往下说了,他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大在那里,忘了闭拢。   纪青璇点了点头,却也不敢接茬。旁人或许还听不明白,但是她和郭烨心中却是明镜一般,这伙人所犯之事,桩桩件件都在指向女皇陛下。若被证实其中还牵扯到前朝皇宫,这事或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好半晌,还是纪青璇道:“我估计,这箱子珠宝,或是雇佣那伙眩人的幕后黑手给出的佣金,再或者那伙眩人原本就是其中之人,那这箱珠宝来洛阳的目的就不好说了。”   “贿赂、收买?”郭烨马上想到了韩承平。   “嗯。”纪青璇面露忧色,再次点了点头。   郭烨见她如此,不由心生不忍,安慰道:“那我们倒是要多谢这大胆的匠人。若非他改不了这落款的习惯,我们也未必能挖出这些个线索。他们既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运送珠宝来洛阳,所求必然不小。两方对峙,怕的就是对方不出手。如今既然露了马脚,有一便会有二。我倒要看看是些什么人,处处与陛下为难,竟然还让郭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我看后一句话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纪青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   “都有!都有!”   郭烨嘿嘿笑了笑,一边往案席上走,一边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去见小萝呀!”   郭烨道,“这次她为了救我脱困,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不知怎么怏怏不乐呢!我听说扶余国使团尚未回国,我这个做大哥的,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她,当面说一声谢谢才行啊!” 第207章 相见时甚难   郭烨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尽管身上依旧有伤未愈。第二日一早,他还是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鸿胪客馆而去。   和长安的鸿胪寺不同,洛阳这边的鸿胪寺衙门,才真正有了万邦来朝的天朝气象,偌大的衙门中,进进出出的都是形貌各异的番人:高鼻深目的佛林人;长手长脚的天竺人;肤色黧黑的安南人,自然也少不了那些个美貌妖娆的胡姬……郭烨一行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却也从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番邦人士,一时看得目不暇接。   “真的好多胡人啊……”   李二宝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扭头间,才想起张小萝已不在自己身边,无人附和,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郭烨素擅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他的失落,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一会儿就能见到小萝了,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不好看。”   李二宝听他如是说,这才稍稍振作了起来。   随后他们一路打听,终于在房舍千间的鸿胪客馆中,问到了划分给扶余国的区域。   可就当他们兴致勃勃登门拜访的时候,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扶余国使团的仆役本来非常友善的,可一听他们自报家门,说是不良司的人,一个个立刻露出了警惕的眼神,用“如临大敌”来形容都不为过。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见到张小萝,就被一个自称是管事的人给打发了出来。   “这是待客之道吗?气死俺了!”   李二宝愤愤不平地说道,“就算他们祖上与太宗皇帝有旧,也不能如此轻慢我等。居然连门都不让进,真是岂有此理!”   “现在说这些也无甚用处了。”   郭烨苦笑道,“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不把人家的小郡主当郡主啊,天天带着在刀光剑影里打滚。我看,人家这是防备我们又把人给拐走了吧!”   李二宝不服气道:“小萝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怪我们?”   纪青璇摇头道:“她是扶余国的小郡主,很多事情,生下来就是注定的,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二宝闻言如遭雷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抱着头苦恼地蹲了下去。   见他如此苦恼,郭烨甚是不忍,想了想道:“不若,我们修书一封,着人送来给小萝吧。你有啥想说的,写在信里便是!”   “没用的!人都不让我们见,又怎么会让人把信给送进去呢!”李二宝沮丧地低着头道。   这时双手抱剑立在一旁的裴旻,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本拟此间事了,就回长安继续当他的金吾卫,这时却忍不住管闲事道:“诸位若真有心,不妨让小弟来个夜探鸿胪客馆,为诸位当那投书的鸿雁,如何?”   郭烨一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以他身手,又能履险如夷,正是最好的送信人选。   当下众人回了徐府,寻了纸笔,各自写下书信,交予裴旻代送,不提。   ……   草草写就了要交予张小萝的书信,郭烨见天色尚早,便与众人交待了几句,自去了妙韵阁,拜访秀嫣都知。   他却不知,在自己离开之后,纪青璇轻咬嘴唇,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十分复杂,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叫住他。   郭烨到了妙韵阁,秀嫣自是不胜欢喜,着云袖将他迎进了自己那妙音楼,又好生梳妆打扮了一番,方才容光焕发地出来见客。   见她如此,郭烨也不禁有些尴尬。他不是木头,自然也知秀嫣对自己的情意,且这次出借戒指之事更是令他颇为感动,可是他也知自己不应给秀嫣太多不该有的遐想,当下只得连声称谢。   “郭公子莫要谬赞奴家了,真是羞煞人也。”   秀嫣含羞带怯道,“奴家这尚有几瓮未开封的好酒,本想着郭公子来时共饮之,可如今听闻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若今日奴家以茶代酒,我们边饮边聊,如何?”   “如此甚好。”   见郭烨同意,秀嫣唤了一声云袖。不多时,就见云袖捧了煮茶的器皿进来,秀嫣盈盈上前一一摆放妥当。郭烨是粗人,虽也知晓一二烹茶之事,日常却并不常观人煮茶。前一回还是看那李梦白煮过一次,不过李梦白是男子,煮茶的手法利落、飒爽。而这秀嫣,大抵是拿出了日常待客的功夫,动作柔美如行云流水,甚是好看。   直把郭烨都看呆了,待到秀嫣捧上一杯煮好的茶来,他才回过神来。双手接过,细细赏玩,慢慢品尝。   待到一碗茶饮尽,郭烨这才得空提到此行的目的,“郭某此来,正是要谢过秀嫣娘子借宝相救之恩,只待过些时日,短则数月,长则二三载,定当原样奉还。”   秀嫣闻言,放下茶碗摆手道:“郭公子这般言语却是生分了,若说搭救性命,那也是你救奴家在先,此番不过偿恩罢了,岂敢居功?何况那戒指虽是奴家父母所遗之物,但摆在奴家案头终究不过是个摆设。如今能救人一命,自是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功德圆满。”   她说得轻巧,郭烨闻言却是面露愧色,他自己的戒指也是娘亲遗物,自然知道秀嫣此时不过是在客套罢了,其实心里还不知多么不舍呢!   不过在秀嫣提起自己父母时,他心中却是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了义门那个疤脸瘸腿的怪人,遂问道:“不知令尊与令堂如今身在何处?”   秀嫣闻言像是被挑起了伤心事,面露戚色,道,“若有父母在堂,谁家孩儿会流落到这烟花巷陌之地来呢?奴家虽有幸得一句‘都知’的称呼,说到底也是轻贱之人。奴家自小跟在一远房婶娘身边长大,后来婶娘去世,奴家便入了这妙韵阁。说起来,那枚戒指算是奴家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郭烨闻听此言,更是深感愧疚。   不过诸般事情撞在一起,却又让他忍不住暗暗怀疑,那疤脸怪人会不会就是秀嫣都知的亲人?   “我承你救命之恩,又舍了父母遗物来救我,深情厚谊无以为报,郭某自当暗中查证此事,作为还你人情的谢礼便罢。”郭烨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不过却没有宣之于口,只是不动声色地再三道谢,待这茶也品得差不多了,便待告辞离去。   就在临出门时,秀嫣却是将他叫住,道:“过两日这洛阳城中达官贵人有一小聚,奴家也应邀出席,不知公子可会同去?”   郭烨不禁愣了一愣,他倒没听说最近洛阳有什么聚会,会让秀嫣觉得他也会参加,当下也没多想,就摇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   秀嫣闻言柔柔应了也不再说什么,将他送出门外,直到他翻身上马,消失在洛阳长街的尽头,依然恋恋不舍地眺望着,不舍得回去。   待郭烨回到徐府,才发现府中众人却是一个不少,都在等着夜幕降临,好让裴旻夜探鸿胪客馆,给张小萝送信。尤其是李二宝,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焦躁无比,隔一会儿就又把写好的书信要回去,涂涂改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郭烨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打趣道:“二宝,你再改下去,这信笺纸都要被你涂穿啦!”   李二宝这才涨红了脸,讪讪地住了手。   一番调笑之下,天边的火烧云终于黯淡了下来,裴密把厚厚的一摞书信揣进怀里,冲着众人一拱手,道:“诸位稍候,裴某去去就来!”   说罢,只见他纵身一跃,便如一只振翅而起的夜枭,化作一道暗影,瞬间融入了夜色之中。   众人剩下的唯有等待,闲来无事,索性让徐府的厨子送了些糕点吃食来,边吃边等,唯独李二宝坐立不安,在庭前转来转去,不停地长吁短叹。   最后连郭烨都听得烦了,不悦道:“二宝你究竟在担忧些什么?裴老弟的身手难道你还信不过?除了皇宫大内,这天底下还有何处是他不能如履平地的?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便是了!”   话音刚落,忽听得鸿胪客馆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灯火通明,接着,就连巡夜的金吾卫都像被惊动,从徐府门前快马加鞭而过,直奔那边而去,“哒哒”的马蹄声不绝于耳。   “坏了!”   郭烨拍案而起,惊道,“莫不是裴老弟失了风?”   李二宝更是急得一蹦三尺高,拔腿就要往门外冲去,可他才刚起了个步,只听一阵“扑簌簌”衣袂破风的声音,从屋脊上落下一个人来。   郭烨定睛一看,惊呼道:“裴老弟!”   来人正是裴旻!   不过此刻的他,表露在外的,却是一副众人从未见过的狼狈相。   须知裴旻的剑术武艺早已登峰造极,便是当初随王孝杰被大军围困,身受重创,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报仇之语。   但此时他却是面带惊容,前襟上还破了一道大口子,似是被什么利器割破的。   对上众人探询的目光,他忍不住脱口抱怨道:“这些扶余国的人莫不是都疯了不成?” 第208章 饮宴上相会   “扶余国人?他们怎地了?”   郭烨一愣,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急忙道,“究竟是何状况?你且细细道来。”   “没啥好细说的,裴某刚一潜入鸿胪客馆不久,就被他们的人给发现了,数十号高手一拥而上,差点没走脱得了……”   裴旻扯了扯衣领,撇嘴道。   经他细说,郭烨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扶余国虽然国小民寡,但尚武成风,这次出使大周,为了不堕威风,国内的高手却是跟来了不少,待张小萝回归之后,更是日夜严防死守,生怕她再次离开。   因此即使是裴旻,也没能在这么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讨得便宜。况且他此去是去送信,而非刺杀,自然也不会搏命,只求能够全身而退,这就更增加了难度。当下只得衣衫破了几道口子,已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私相会面不用想了,彻底没戏。”   最后,裴旻直言不讳地道,“除非你们能调来金吾卫强攻鸿胪客馆,否则任何不经允许的潜入,都是痴心妄想了!”   “啊?!”   听他这么一说,李二宝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   纪青璇见他如此,忙抚慰道:“二宝你也莫要如此难过。我或许还有旁的法子,能让你见到小萝也说不定。”   “是甚法子,快告诉俺!”李二宝哭丧着脸哀求道。   “你啊,自打小萝走后,就整日失魂落魄的。若非如此,便是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   纪青璇又好气又好笑,道,“过两日,这洛阳的官宦子弟会有一场聚会饮宴,前几日徐府便收到了请帖。如今李御史复职,你也是有资格参加的!”   饮宴?   郭烨闻言心中一动,心想该不会这么巧吧?莫非就是秀嫣都知说的那场饮宴不成?   那边厢李二宝还茫然不自知,问道:“我们不是在讨论怎么见小萝吗?怎地又说到洛阳官宦子弟的饮宴上去了?俺素来可不喜这些麻烦事。”   “你这小子就是一根筋。”   纪青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想想,以小萝的身份,她如今人在洛阳,这宴饮会不邀请她?便是扶余国再不放心,也不至于要公告天下,他们将自己的小郡主给软禁了吧?届时,我们也去参加,不就可以趁机见到小萝了吗?”   “对极对极!”李二宝闻言大喜,拊掌笑道,“这个饮宴,要去的要去的!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有没有请帖!”   “不怕,就算没有专门的帖子送去李府,就凭本尉手上的那张,我们也去得。”纪青璇。   “哦?这是为何?”郭烨问道。   “因为帖子里邀请的是本尉及本尉麾下众人,你说,二宝去不去得?”   “那自然是去得的。”   郭烨状若不经意地笑问道,“只是听你们说了这么久,似是这饮宴很出名?怎么你们都知道的样子?”   “出不出名的就看是谁办的了。”   “噢?何人?”郭烨奇道。   “咱们的老熟人!”   纪青璇没好气地说道,“皇亲国戚!缇骑卫的那位中郎将!”   “武延秀?”郭烨一听这人的来头,瞬间啜起了牙花子。   在他打过交道的武家纨绔中,这位缇骑卫的中郎将是他见过最难对付,心机深沉兼之位高权重,又背靠女皇陛下这颗大树,打不得骂不得,真要说起来,就是同为中郎将的韩承平,都未必有他棘手。   “每年的春末,他都会在自己的别苑中开一个赏花宴,邀上城中年貌出众的少年郎。这些年来,倒是成了约定俗成的饮宴了。许多新贵之家,还以能被邀请为荣。”纪青璇徐徐解释道。   “赏花宴?武延秀一个大老爷们,怎的搞这些个小娘子的玩意儿?”郭烨不屑道。   “赏花不过是取了这五月里的由头罢了。其实就是洛阳城中权贵结交的手段。”   郭烨这下不由地点了点头,关于为官这一道,他虽不太通达,却也是知道一二的。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有时不好明面上拉帮结派,多是会用旁的策略,比如夫人路线,又或者如这场赏花宴一般,走的是小辈路线。   “幸好,这是他自己组织的饮宴,来者是客,想来他应该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为难我等吧,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一瞬间之后,郭烨又庆幸道。   “未必。”   纪青璇道,“天知道这些纨绔子脑子里想的什么?要我说,你最好还是做好万全之策……哎,如今洛阳乱成一团,若非想见小萝一面,我是真不想再去跟武家的人打交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郭烨倒是很想得开,打了个哈欠,自回房睡觉去了。   反正既然人家邀请的是纪青璇麾下众人,自然是包括他的,他也不多想,只待那日到来。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宴饮当日,徐府中却来了另外一位熟人。   “李兄,你怎么来了?”郭烨惊讶地问道。   原来来人正是李梦白。要说这李梦白,在上巳那日一别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便是章士诚冥婚那日也不见他去,没想到在今日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郭兄,听闻你此前进了丽竞门的牢狱,深受重伤。不知当下可好些了?”李梦白还是那翩翩公子的模样,言语和熙,让人如沐春风。   “好多了!承蒙李兄挂念。”郭烨拱手还了一礼,“只是李兄,今日特来,不会是为了看郭某是否好些了吧?这倒是折煞郭某了。”   “是也不是。”   李梦白好脾气地笑了笑,“此前李某要处理些族中琐事,不在洛阳。不想竟出了这么多事。如今,郭兄既无事了。我们相识一场,探望一二也是应该的。再者,李某是受人所托,来问上一问。”   “噢?”   “昨日李某去到鸿胪客馆,遇到了小萝郡主。她令我来问问,你们可会出席今日的赏花宴?李某受人所托,自然是要来的。小萝郡主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想法子参加今日之宴。”   待到李梦白说完,郭烨等人这才恍然大悟,这一通忙活下来,竟然忘了李梦白与扶余国之人有旧,若早点想到这一茬,也不用裴旻此前冒险夜探了。   “自然是要去的。”郭烨道,“倒是有劳李兄跑这一趟了。”   “那便一同去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李梦白停了停,似是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今日之宴,乃是武家承办。李某虽不才,却也有一二薄面,你我同去好些,以免着了武延秀的道。”   李梦白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郭烨颇为动容,知他是好意,当下也不推却。只是微微一笑,请李梦白稍作休憩,待到时辰到了,一行人自去赴武延秀的赏花宴。   ……   到了武延秀举办饮宴的地头,左右一打量,郭烨不禁感叹,这武家不愧是皇亲国戚,其生活之豪奢,果真不是一般的官宦世家可比。   自打来了洛阳,大大小小的饮宴郭烨也算是参加了不少,然而似武家此次这般盛大的,却是一次也无。   光是饮宴的院落,就足有数十亩之广,雕栏画栋,花木掩映,美味佳肴就摆在花丛之间,不时有花瓣从头顶飘落,在奢华之中,又颇有几分雅趣,倒确实称得上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赏花宴”。   听李梦白的介绍,宴会的陈设,也是出自大师的手笔。那所谓大师的名号,郭烨没有听过,但想来能让李梦白特意一说的,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这倒是让郭烨颇为惊讶,须知这还只是小辈的玩闹啊,若是换了屹立于朝堂之上的那几位王爷来办,还不知要阔绰到何等样的地步。   郭烨他们有了李梦白的引路,一路上颇为顺遂。既没遇到找麻烦的人,也没有被人怠慢,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占据了上佳的席位,一行人落座之后不久,只听得一声“扶余国贵客到”,众人顿时都振奋起来,朝着正门的方向翘首以盼。   果不其然,下一刻,张小萝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不过和她平时一身劲装的打扮不同,今天的她却是一袭华服——身着描金花水红条纹齐胸襦裙,外罩轻纱大袖衫,肩搭绛红锦绣纹披帛,足蹬黑色翘尖鞋。看起来一身周人贵女的打扮,却因为皮肤格外白皙,显得别样动人。身量虽未长开,但眉眼间却已然有了几分国色天香的感觉。   李二宝一见立刻就激动了起来,手在案上一按,就忍不住想上前叙话。   可他才刚一起身,视线忽然凝聚在了张小萝一行扶余国使团的身后,接着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竟退了回来,还低声对郭烨等人说道:“可恶,这厮怎么来了?我们且退后些,莫要让他看到了!”   郭烨闻言大奇,以李二宝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居然还有能让他退避三舍的人,这也真真是一桩稀奇事了。   “谁啊?让你忌惮成这个样子?”郭烨问道。   李二宝却是不答,只是以目示意,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两腮的筋肉都高高鼓了起来。 第209章 武氏诸王威   李二宝苦大仇深的模样,看得郭烨一阵错愕。   他顺着李二宝的眼色看过去,只见远处两名身穿正紫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在人群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而来。   两人俱是方面大耳,一脸不怒自威的神色,眉宇间还颇相似,应当是有着血缘关系。   但不知怎地,郭烨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总觉得二人给他一种奸险残忍的危险感觉,就像是在野外看到了胡狼,令人不寒而栗。   “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郭烨看得一愣。   按照大周的官制,官员升迁虽然也不乏越级提拔的特例,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要熬年头混资历的,像李二宝的爷爷李昭德,甚至狄仁杰,俱是国之栋梁,但拜相之时,也都已是花甲老人了。   而眼前这两位不知是不是保养得法,看着都甚是年轻,而且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气质,一看就是身居高位多年了。   “莫非他二人竟是堪比狄相爷的大才?”   这个念头在郭烨脑海里一闪而逝,下一刻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因为他很快就看清了两名中年男子袍服上的纹饰。   大周朝的官员鉴别身份,除了官服的颜色之外,官服上的纹饰,同样也是重要的标记,称之为“袍花”。   按照规定,诸王饰盘龙及鹿,宰相饰凤池,尚书饰雁,左右卫将军饰麒麟,左右武卫饰虎,左右鹰扬卫饰鹰,左右千牛卫饰牛,左右豹韬卫饰豹,左右玉钤卫饰鹘,左右监门卫饰狮,左右金吾卫饰豸,都督、刺史饰山形纹。   而这两位的官服上,装点的正是盘龙和鹿的袍花。   “王爷?”   郭烨心思灵巧,看了一眼袍花,再联想起今天饮宴的举办人,立刻反应过来,“是武氏诸王!”   武氏作为当朝陛下的亲眷,第二代的诸多头面人物如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等早已封王,第三代的武延秀等人,此前在黛眉山上时,他们便听说也传出了封王的风声。   从年龄看,这两位应当就是武氏二代诸多王爷中的两位,只是不知是谁罢了。说起来郭烨虽与武氏子弟多有接触,但武氏真正核心的人物,他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说今日只是小辈饮宴吗?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郭烨心思如电,还在那里思索时,李梦白轻拉了他一把,将他们带到了人群之后,省得直面武氏诸王。   “这两位是武家的哪位王爷?”郭烨低声问道。   “魏王,建安郡王。”   “哦。”   郭烨应了一声,立刻就从封号了然了两人的姓名。   魏王武承嗣,建安王武攸宜。   这洛阳城中有两大“惹不起”,其一是丽竞门的门主来俊臣,入了他的法眼,便少有能活着出狱的;其二嘛,便是仗着自己血脉高贵、作威作福的武氏诸王了。   特别是走在前面的魏王武承嗣,当年还险些被陛下立为太子。   也难怪以李二宝无法无天的性子,都会这般忌惮了。毕竟武氏诸王可说是他爷爷李昭德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敌之一,甚至连李昭德也难以彻底奈何得了,他前番被贬,武氏就没少在其中出力。   对这样的狠角色,郭烨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他却没想到,就在这时,旁边居然又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混账!”   他正幸灾乐祸地想武氏诸王还真不讨人喜欢,走到哪里都有人恨他们入骨。   然而这一念头还没落下,他猛然惊觉不对,因为这个切齿痛恨的人,赫然也混在他们这群人当中!   他忙一扭头,就看到今日混在他们中间同来的裴旻,此刻正双目血红,恶狠狠地盯着武攸宜的背影,手已经握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他大惊,忙一把按住了裴旻的手,低喝道:“你作甚?寻死么?”   裴旻恨恨道:“大将军之殁,苏宏晖是祸首不假。但此人也有逃不脱的责任。”   大周伐契丹,这本是行伍之事,当由将领自决,但历次战争中,都有武氏诸王贪功坏事的影子。   譬如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反叛朝廷,攻陷了营州。女皇陛下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哪知武攸宜全然不晓军事,轻率而无将略,致使前军陷没,军心大受影响。   这才有了第二年,王孝杰起复之事。因此裴旻说王孝杰之死,武攸宜也有责任,倒真不算是迁怒之言。   不过道理归道理,这天底下总有些事是讲不通道理的。   裴旻能轻易刺杀苏宏晖,除却裴旻确实武艺超群外,还因后者圣眷已失,郭烨他们尚且有能力把这件事拖延遮掩下来。但武攸宜可是当朝郡王,天潢贵胄。且与王大将军之死并无直接联系。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普天之下,就真没有裴旻的容身之处了!   “切莫冲动!”   郭烨死死按住裴旻,见他愈来愈愤怒,忙低喝道,“你且想好了,如今的你已不是当初孑然一身的你。莫说你身后牵扯着无择公子,便是我们都与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郭大哥我可是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你想带着我们都去寻死路吗?”   听他这么说了,裴旻方才渐渐压下怒火,但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见此情景,郭烨心下稍安,但还是想着要尽快把裴旻打发回长安了,他身手不凡不假,但再待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要闯下些弥天大祸来,便是当日陆象先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现在郭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幸好,以武氏诸王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在他们这些小辈聚首的场合多待,武承嗣和武攸宜很快就被请进了内堂饮宴,郭烨虽然没弄明白他们来此究竟所为何事,但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两位王爷离开之后,刚刚还显得有些沉闷的气氛,又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在场的都是洛阳城中的年轻俊杰,不管平时关系如何,但此时都维持了明面上的客套,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郭烨他们也趁机在李梦白的帮助下,避开扶余国的使臣,找到了张小萝。双方数日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李二宝似乎也勇敢了许多,竟直接开口挽留张小萝道:“小萝,你不说喜欢不良司里的生活吗?要不然就想办法恳求陛下,留在洛阳吧!”   不想李二宝才一开口,张小萝原本还挂满了笑意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我又何尝不想与你们在一起啊!但是这次怕是真的不行啦!”   “为何?”李二宝急不可耐地问道。   “如今的局势你们也知晓了,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想与陛下为难。这次我觐见了女皇陛下,才知晓整个大周,麻烦远非只有我们见到的这些……”   张小萝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虑,道,“女皇陛下告诉我,自从契丹造反之后,大周边疆诸国似乎也都有蠢蠢欲动的架势,就连我扶余国中,也暗中有人挑唆父王与大周为难,我这次回去,就是要把陛下的诚意传达给父王的,为了两国通好……而且,此前为了郭大哥之事,我既求到了女皇陛下面前,自然要信守承诺的……”   郭烨等人听得又是心惊又是感动。不过也就到了此时,他们这才发现,站得位置不同,要面对的困难也不一样。   在他们这里,狐女游街几案的幕后黑手,就已经是极难对付的敌人了,郭烨还差点被人暗算丧命。可对大周、对陛下而言,这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她要面对的,乃是周边诸国的挑衅和野心!   只是这样一来,郭烨他们再想挽留张小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毕竟扶余国才是她的故乡,而她此次归乡,更是带着两国交好的使命去的。如果因为他们而坏了军国大事,恐怕在场的人都要掉脑袋。   一时间,众人都觉得颇为不舍,心中沉甸甸的,最后还是郭烨强笑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举杯道:“既如此,便让我们满饮一杯,为小萝践行吧!她这一去,若能拯救两国边疆无数将士的性命,也算得上功德无量了!”   听他这么说了,众人也是无奈,只得闷头喝酒。李二宝心中气苦,更是一杯接一杯,转眼就喝得面红耳赤,见他这般模样,众人看得都颇为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只是当他再次斟满一杯酒,想往口中倒去时,手腕却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按住,他挣了两下,也没挣动。   能徒手压住他的人,在场的人里,也就只有张小萝了,连裴旻都不一定做不到。   李二宝抬起头,就看到张小萝妙目含泪,却还在努力眨巴着双眼,不让眼泪掉下来:“二宝,饮酒伤身,你别再喝了。何况我也不是一去不回。”   李二宝拙于口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道:“久闻大周乃是天朝上国,百业俱兴。我等边远小国自是不敢与上国争锋,不过若是游戏似应不妨,不知可否让我们这些蛮夷之辈,来领教一下天朝上国的威严?” 第210章 胡人打马球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突然响起的挑衅之言,让郭烨心中一紧。   刚刚才听张小萝说大周边疆诸国狼子野心,对中原虎视眈眈,没想到这才一转眼就工夫,挑衅立至!   虽还不知对方究竟是哪国之人,但在这种达官显贵云集的场合出言不逊,即便假借游戏之言,也分明是其心可诛了。   不止是他们,在场的众人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伙高鼻深目,戴着尖顶折沿帽的胡人少年,正趾高气扬地环顾在场之人。   “听说这次饮宴,武家不仅邀请了我们扶余国,还请了不少留居洛阳的他国之人,以此彰显天潢贵胄的风范。不过看这个架势,他们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张小萝悄声说道。   “活该!”裴旻的气还未消,听张小萝如是说,哼哼唧唧地骂道。   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被郭烨瞪了一眼,纪青璇也沉声道:“武家有再多的不是,此时他们也与我们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大将军马革裹尸,为的不正是大周的威严?”   纪青璇的一句反问,问得裴旻面红耳赤。   郭烨随即拍了拍裴旻的肩道:“咱们暂且稍安勿躁,先看看这些蛮夷到底想闹些什么幺蛾子吧!”   顿了一顿,他又还是忍不住笑道:“再说了,今日这到底是武家的场子,我就不信了,他们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众人依言望去,果见四座寂寂,无人应声,想必都和他们打着一样的主意,想先看看武家如何应对。   那伙胡人少年不知其中奥妙,还以为自己威震全场,不由张狂大笑道:“原来堂堂大周,也不过如此。听闻今日在场之人皆是这洛阳城中一时俊杰,莫不是无人敢应邀吧?”   他们说话时,神情仪态嚣张至极,令在场之人都不由生出了义愤填膺之感,纷纷把目光看向了主座的武家人。   郭烨远远就看见当日在黛眉山上交过手的武延光、武崇操等人也赫然在座,且此时的武延光面色暴怒,隐隐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只是被一旁的武崇操给按住了手臂。就见武崇操此刻的目光正落在正中一人的身上——正是缇骑卫中郎将武延秀。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历练,武延秀比起郭烨等人当日在长安初见之时,愈发显得俊秀端庄,连那一丝油滑之气都收敛了去,一举一动颇见章法。   看他那样子,估摸着原本也懒得应声,但见众人都含怒望来,却也不好再矜持下去了,端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方出声问道:“不知尔等想比甚事物?”   “大周富甲四海,奇珍异宝,我等自不是对手;军机策略,我们更无意自取其辱。若是依我等之见,不如就比些玩闹之物吧!”   “玩闹之物?”   武延秀蹙眉,问道,“何物?”   那为首的胡人少年年岁较之其他几个要长些,大概与武延秀相去无几,闻言把胸膛一挺,大声道:“马球!”   “马球?”   武延秀一愣,还没说话,周围的洛阳贵少们,就都已经哈哈大笑出声,嘲讽道,“我没听错吧?他们想跟我们比什么?马球?真是不知死活啊!”   便是刚刚还一脸暴怒的武延光,此刻也松懈了下来。也无怪乎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马球起于汉朝,自李唐以来,已经成为贵族少年们颇为喜爱的游戏,在场这些人中,就有不少击马球的高手。   没想到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人少年竟然提出比赛打马球,这在他们看来,当真有些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了。   不过郭烨显然没有旁人那般乐观,胡人少年们的要求越是看似荒谬,他心中的忧虑就越盛,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必是有备而来,就是为了落一落大周的面子,绝不会如此容易对付。   “你们确定要比马球?”武延秀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轻抬了抬眼眸,看向面前的少年们问道。   “武中郎将,还问什么啊,他们既要自取其辱,我们岂有不成全之理?”   “就是啊!赶紧安排场地开始吧!”   “某家已经迫不及待要教训他们了!”   “你连我都打不过,在这凑什么热闹,让我上吧,管保狠狠教训这些蛮夷之辈……”   ……   胡人少年们还没回答,周围的洛阳少年贵族们已经纷纷起哄,催促着武延秀赶紧应承下来。   待他们哄闹稍歇,为首的胡人青年方才踏前一步,笃定道:“确定!还望诸位大周俊杰赐教!”   他的神情显得坦然而自信,直到此时,郭烨才注意到,这名青年虽然形貌有些粗野,但他的双眸,竟是一种天空般澄澈的湛蓝,对视间,像是能望到人心底里去。   “打个马球罢了,算不上什么俊杰。”   武延秀笑了笑,询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古太白·伊本·巴赛木。”   蓝眼少年报上一个曲折而古怪的名字,又道,“若嫌麻烦,你们自可叫我古太白。”   “好,那便各自准备上场的人手吧!”   武延秀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却是没什么印象,也就不再深究,扭头吩咐下人安排打球的场地。   以武家的财力,马球场自然是有的,不消片刻,府中下人就前来回报,球场已经备好,请诸位公子移步球场。   武延秀冷哼一声,率先往球场走去,同时大声点出几个人的名字,不用问也知道,都是洛阳中有名的击球高手,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人打的什么鬼主意,都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   很快,郭烨等人也随着人流来到了球场,只见一片数十亩的空地在武家的宅邸后铺展而开。空地四周围着矮墙,内里地面夯实平坦,光滑如镜,这倒是让郭烨大开了眼界。也不知这武家是如何做到让黄土呈现如此状态的。   空地两端各立两杆,作为球门,门栏上雕栏画栋,即便是隔得老远,都能看得十分清楚。而在场边还有一字排开的骏马,等待击球手挑选。   不多时,武府的管家就带着下人,把众人打球所需的其他道具都呈送了上来。   马球所用的球状小如拳,用质轻而又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上各种颜色,有点还加上雕饰,被称为“七宝球”。   按照马球的规则,游戏者乘马分两队,手持球伏,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   “来者是客,你们先挑。”武延秀故作大度,指着场边的一列骏马道。   其实他这话纯粹是故作姿态罢了,武家财雄势大,所蓄养之马匹,俱是中原一等一的好马,谁先挑其实并无差别。   “不必。”   岂料古太白却是根本不领他的情,淡淡一笑,道,“我们自带了马匹。”   只听他唿哨一声,场外忽然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接着只见一骑绝尘,后面带着数匹高头大马,从远处狂奔而来。   刹那间,蹄声如雷,马队后卷起的尘烟直上九霄,来势汹汹。   可到了众人近前,那为首的骑士猛一拉缰绳,这些狂奔的烈马竟然令行禁止,猛地刹在了人群之前,显得神骏无比。   郭烨对马算不得十分精通,但也知道一二。此时定睛一看,只见胡人少年们自带的这批骏马毛色枣红,鼻子上部微微向外突出,耳朵圆短,阔口大蹄,胸部厚实,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筋骨十分强健,肩高比起场边武家备好的马,赫然高出了一头!   而当那携马而来的白袍少年骑士翻身下马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愈发难看,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在白袍少年的袍角擦过胯下烈马的脊背时,竟沾上了一片血色的湿痕!   “汗血马!”   场中显然也有识货之人,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汗血马乃是中原地区能见到最好的马种,号称“天马”,引进自西域,数量相当稀少,即使在大唐的行伍中,往往只有最精锐的骑兵才有资格配备,想不到这些胡人少年竟然带了一批来打马球,也难怪他们会对这场比赛的胜利信心满满了,这是打算在坐骑上碾压大周一方了。   “不,这是我们大食的图拉马。”   古太白傲然一笑,纠正道,“你们中原汉人费尽心思得到的汗血马,也不过就是图拉马的后贷罢了!”   他扭头看向武延秀,道,“我等自备马匹,武中郎将不会不允吧?”   武延秀的面上看不出多少神色,只面色沉沉地道:“武某方才已经说了,来者是客,主随客便。何况让你们骑些好马,也不算我们欺负你们了!只盼你们莫要输了不服气才是。”   “这话我也原样送还给你们!”   古太白虽然在大周声名不显,但这气势却也不差,闻言冷哼一声,和武延秀冷冷对视,两人的视线几乎擦出火花!   “莫要逞口舌之利了,每方五人,开始吧!”武延秀道。   古太白也不含糊,自去取了一根球杖,而后披上白袍,亲自骑上了为首的骏马。在他身后,另四名白袍大食国少年默契上前,紧随在他身边。明明只是一场游戏比赛,但这五人往那里一立,却给人一种千军万马般的杀气!   “坏了!”   裴旻打量了扬鞭策马的古太白等人几眼,突然低声道,“我们怕是被这些该死的大食人给算计了!” 第211章 此间正年少   “裴老弟,你为何如此说?”   裴旻此人虽然性子直,却也从不会无的放矢,故而郭烨听他这般说,忙不迭就问道。   裴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场内之人,答:“我看这些人压根不是什么贵族。那些养娇生惯养的贵族,哪有这样的精气神?这分明是行伍中百战余生的铁骑,所骑的也应当是日夜相伴的战马,如臂使指。就武延秀点的那些人,想赢……难!”   说话间,武延秀点出的人也一一上场。   不过和大食少年皆着清一色的白袍不同,周人这边却是临时组局,故而上场的各色窄袖袍都有,显得十分杂乱。好在所用装备还算统一,一众人等皆是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与古太白为首的胡人少年策马相对。   若说郭烨此前对裴旻所言还有所疑虑,那此刻看到双方站在一起这一比较,便已经信了九成。   周人这边不但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就连马匹都像是被古太白等人散发出的杀气影响,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比赛还没开始,双方高下立判。   “可是,哪里会有这般年少的铁骑精兵?”郭烨细细打量着场上的少年们,难以置信地道。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些杀气腾腾的少年不是凡俗之辈,可他们的年岁又实在太小,除却为首那个叫古太白的,其余诸人看起来与李二宝、张小萝一般大。要说这个年纪就已经在修罗场上打过滚,在大周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要知,这铁骑可不比步兵,无论马匹还是具装,都是昂贵无比的,因此非历练多年的悍卒不可胜任。   可此时出现在郭烨等人面前的白衣少年们,却个个都是一身煞气。   “难道他们都是从小就经历了血战杀伐?”郭烨推论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又隐隐觉得并不自信。   “也并非全无可能。”   裴旻道,“我跟在大将军身边时,曾听他提起过,似吐蕃那些个国小民寡之地,民风彪悍,都是自小学习骑射,上马为兵,下马为民。若这些大食人也是如此,也不算多稀奇之事。”   纪青璇在一旁听着,此刻也不由地插嘴补充道:“小裴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不是每个国度都似大周一般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   郭烨闻言目光一寒,沉声道:“若是这般,我等就更不能容许有人搞乱大周的清平盛世了……裴老弟,必要之时,你尽可出手。纪不良尉会帮你提出要求的,想来以徐帅的面子,武延秀不会拒绝!”   “你不说要先观望片刻吗?”纪青璇诧异地转过头来。   “没那个必要了,武延秀的人不会是他们的对手的。裴老弟,只要场上之人一露出劣势,你就准备上场吧!”   郭烨道,“这已非一家一姓之事,而是关乎大周的体面!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郭某可不想日后自己的子女,也被迫要从小就上阵杀敌!”   纪青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应道:“好,我明白了。”   裴旻闻言也摩拳擦掌,道:“打马球我虽然不擅长,但骑马我在行啊,那柄球伏想来也不会比长剑难用多少吧!”   “郭某正是此意。”郭烨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   没想到纪青璇却在此时嫣然一笑,道:“也未必需要小裴上场。”   “嗯?”   郭烨诧异地看着她,正不解其意,她却似要卖关子,再不开口了。   而就在几人说话间,场上的击球手们也开始了激烈的比赛。   情势果然就如裴旻预料的那样,在那些个胡人少年面前,武延秀这边所谓的马球高手根本不堪一击,他们或许拥有花哨的马球技巧,但在绝对地力量面前,终究是被压制地不堪一击。   一时间,场上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但眼尖的人都能发现,整个过程中,周人一方的球手,压根连七宝球都没碰到几次,就被连连破门,完全被纵横来去的对手压制在了下风。   见此情景,郭烨也只能长叹一声,道:“裴老弟,你准备上场吧!纪不良尉,劳你去与武延秀说说,就说我们这边还有高手,不想丢脸的话,就跟我们合作。”   纪青璇闻言点了点头。不过她正待起身,却见坐在对面的李梦白已经提前站了起来,走到武延秀身边,附耳低语着什么。   刚开始,武延秀听了他的话,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还颇为不情愿。但看着场上一面倒的劣势,最终还是一咬牙点点头,提高声量道:“李兄愿意上场,那是再好不过的。此间在场诸位,若有技高一筹者,也莫要袖手旁观了,此事关乎大周颜面,我等理应齐心协力,共败强敌!”   郭烨闻言,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自语道:“莫非李梦白也是打马球的高手?”   当下他伸手按住纪青璇,让她坐了回去,同时道:“纪不良尉,你先不忙动,且看看他们能找来什么样的人再说。”   与此同时,武延秀也开始玩起了缓兵之计,趁着古太白再一次进球破门的间隙,他起身拱手,道:“古兄果然英雄了得。不过我大周尚有能人未出,诸位不妨先下来喝上几杯,歇息片刻,待我们把人凑齐再作打算。否则诸位便是赢了这场,也是胜之不武。”   古太白闻言一扬手,原本已经再度开始奔驰的马队立刻停了下来,聚拢在他身旁。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用不甚流离的官话道:“如此也好,你们尽管去找人便是,正好一次全收拾了,也省得你们输了还不服气……走,弟兄们,我们先休息片刻,且看看武中郎将能找来何等样的能人!”   他的话音才落,周围几个白袍少年便起了一阵哄笑。   武延秀面色铁青,从这个古太白的身上,他感受到了一股远比自己这个缇骑卫中郎将更加彪悍的气势,这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不过他也算能屈能伸,硬是忍下了这口气,大口豪饮,掩盖自己的愤怒,同时默默等候着。他知身边这些个大周贵族间自有能人,只是一开始不愿自降身价出来应战罢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武家的席位中,两道身影如怒狮般猛然站起,异口同声地叫道:“兄长,让我上!岂能让李家人专美于前!”   “崇操,延光,你们……”武延秀看着邀战的两人愣了一愣。   武延光和武崇操对视一眼,似乎没想到对方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决定,但还是大声道:“论起打马球,我们自信不输任何人!以往打球,被人视为玩物丧志,如今既能以此报效朝廷,我们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不远处,郭烨也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居然是他们?看不出这俩纨绔倒也有几分热血。”   武延秀似乎也对两人在此时站出来十分满意,点点头道,“好,不愧是我武家儿郎,且去挑马匹吧!”   武崇操和武延光大步下场,经过李梦白身边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示威。   李梦白也不在意,微笑了一下,冲着席间众人拱了拱手,才缓步而行,走向一旁拴着的马匹。   三人各自翻身上马,替换了场上三人,重新组成一队,迎向趾高气扬的古太白等人。   “还请诸位赐教。”李梦白反握球杖,拱手笑道。   “大周无人乎?”   看到他秀气俊美的容貌,惹得古太白等人一阵大肆的嘲讽:“累我等苦候良久,竟换了这等不辨雌雄之辈上场?可是在羞辱我等?”   大食好战,男子以雄壮为美,眉目俊秀的李梦白在他们眼中自然就是不辨雌雄了,但听在李梦白耳中,却是极为刺耳的侮辱。   “沙场称雄方是雄!”   他铿锵有力地回应道,“至于是不是羞辱,咱们手上见真章吧!”   跨上骏马,手持球伏的他,已然敛去了之前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柔和,宛如横刀立马的猛将,当年高祖征伐天下的血脉,似乎在他的胸中复苏了。   “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古太白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鹰隼般残忍的神色。   尽管只是游戏,但大食人好战残忍的性格,还是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击溃眼前的敌手,就正如他此前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攻城略地一般,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将把一大帝国的尊严踩踏在脚下,他就觉得兴奋无比。   尤其是刚刚由使团之人打探得知,眼前这个俊俏的青年还有李唐皇族的血统,这更是让他充满了征服的欲望…… 第212章 大食野蛮人   便是看台上的郭烨都没有想到,马球场上的李梦白,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杆球杖更是被玩出了花来,纵马穿梭在球场之上,一个闪身,一计低伏,灵活到了极点。即使身下的马匹远不如古太白等人的图拉马神骏,但在他高超的马术操控下,却似游龙一般,每每从胡人少年们的防线空隙中穿过,后者根本连他的背影都跟不上。   “砰!”   “砰!”   “砰!”   球杖连连击打在七宝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梦白每一次截断和进球,都会在场边掀起一阵欢呼之声。   李梦白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扛住了古太白等人的攻势,甚至扭转了场上的颓势。不但如此,他表现出的勇武,把武崇操和武延光的血气也调动了起来,两人不甘人后,嘶吼着,朝着气势汹汹的胡人少年们反压了过去。   这时郭烨也看出端倪来了,古太白等人的马术,都是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配上高头大马,碾压一般的周人少年自不是问题。可李梦白的马术,同样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几乎可以与裴旻的剑术媲美了。且他的马术,完全就是为了马球而生的,因此哪怕所骑马匹要驽钝一等,却能在他的操控下,在球场上发挥出最极限的实力来,反而胜过古太白等人不少。加之武崇操善谋,武延光骁勇,这两人又是自小一同玩到大的,个中默契自不可比。   “难怪一个个都敢毛遂自荐,果然都有两把刷子。”郭烨冷哼。   他虽然不十分待见李梦白,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真本事。而且武崇操和武延光球技同样不俗,三人配合起来,再加上另外两人确也不弱,起码拿下这场比赛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能看出来的问题,古太白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远远看去,都能发现这名大食猛将的脸色已经一片铁青,再也不复之前的狂妄,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可惜面对李梦白出神入化的马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继续做着徒劳的反抗。   不过就在李梦白再一次击球破门之后,郭烨却是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大食青年蓝色的眼眸中,有野兽般的凶光一闪而逝!   “不好!”   郭烨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这厮想下黑手。”   马球不比蹴鞠,到底是在飞驰的骏马上比赛击球,就算偶有坠马受伤,也是规则允许的范围,此时看古太白的神色,明显是知道自己在马术球技上赢不了李梦白,打算下黑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佯装驾驭不住烈马,一头撞向李梦白!   “小心!”   围观的周人们纷纷发出惊呼。   李梦白也意识到不好,猛地一夹马腹,拼命向前窜去。   可他虽然成功避过,但紧随其后的武延光因为被他遮蔽了视野,动作却是慢了半拍,刚刚掉过头来,就被古太白的马狠撞在自己的马屁股上。   顿时,那匹矮小的马被撞得后蹄扬起,一头栽倒了下去,马背上的武延光也被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砰!   武延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满脸是血,一时半会却是爬不起来了!   “武延光!”李梦白拨转马头,焦急大吼。   尽管李家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少不了武家的倾轧,但此刻双方却是一条船上的同伴,看到武延光坠马受伤,他也是焦急不已。   “嘿嘿嘿……”   武延光身后,古太白发出夜枭般残忍的笑声,用力一拉缰绳,他所骑之马两只前蹄竟高高扬起,作势要朝着倒地的武延光踩踏下去!   “大胆!”   “放肆!”   “尔敢!”   刹那间,场边响起一连串的呼喝。   不止武家的人纷纷大喝出声,就连武延秀都为之失色。武延光乃是他胞弟,这些大食人竟然如此嚣张狂暴,当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这一刻,围观的洛阳少年不论立场,纷纷大声呵斥古太白。   只是古太白身为蛮夷,凶性大发之下,当真是无法无天,又怎么会因为他们的阻止就停手?   眼看武延光就要伤在铁蹄之下,突然一声轻叱回荡在马球场上空:“快!拦住他!”   原来是郭烨在千钧一发之际,拍案而起,大呵一声。   刹那间,阵阵疾风扬起,几道身影瞬间就飞掠了出去,挡在了古太白和武延光之间。   正是早就全神贯注的裴旻与李二宝!   只是今日前来是参加饮宴,两人的刀剑武器都留在了门房。却不知他们要如何截断这大食人的偷袭。   下一刻,待到郭烨看清楚场中的情形,一抹浅笑浮上了脸颊。却见裴旻的速度明显要快些。离席之际,一个转身抽出了场边护卫身上的横刀,“嚓嚓”两声,两道寒光闪过,古太白胯下的马匹猛地发出一声哀鸣,轰然歪倒。   而李二宝的速度只比他稍慢一步,但气势却是最凶猛的,只听他大喝一声“鼠辈安敢行凶”,随即操起一个桌案,重重拍在那匹尚未完全倒地的图拉马身侧,竟把古太白连人带马近千斤一起砸飞了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图拉马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倒在地,激起一片烟尘。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马身上被李二宝用桌案砸过的地方,筋断骨折,半边胸膛完全塌陷了下去,宽阔的马嘴中大口喷吐着血沫子,转眼就把地上的黄土染成了血红色,周围更是四散落下桌案分崩离析的碎片。   “二宝!漂亮!”场边张小萝的欢呼声率先响起!听得远处的扶余使臣连连皱眉。   可张小萝却管不了那么多,若非今日穿得拖沓,她一早就飞出去教训那帮可恶的大食人了,可怜她此刻只能在场边提着襦裙,跳脚鼓劲。   “哪来的莽汉,敢插手你爷爷的事!”   古太白挣扎着从倒下的坐骑的重压下挣脱出来,也顾不得擦一下脸上的尘土,提着球杖,杀气腾腾地叫骂道。   下一瞬,一根还带着腥臭马血的木棍,就猛地指到了古太白鼻尖前,李二宝大声呵斥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是你纵马行凶在前,你还想诬赖俺不成?”   “哼!”   古太白冷哼道,“马上竞技,有所伤损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害怕受伤,何不直接认输,早些家去?你这般强行阻挠,是何缘故?”   李二宝气急,正待再说什么,突然察觉到自己肩上被搭上了一只有力的手!   他回过头,就看到李梦白已经把受伤的武延光扶了起来,交给满脸愤慨的武崇操照料,他自己站在李二宝身后,冲他微微摇头。   “二宝莫慌,待李某与他分说。”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道。   经过刚刚的激烈骑术较量,李梦白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额头上渗出汗水,鬓发散乱。不过这丝毫无损于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一抹上位者才有的杀伐决断之感。   他那张英俊无比的面孔上,此刻露出无比坚毅的神情,目光炯炯,越过李二宝,直视古太白。   “李兄!”   李二宝素来冲动,张口就要说什么,可刚一开口,就被李梦白拍肩止住。   “稍安勿躁。”   “嗯!”   李二宝重重的点点头,对这个交往不多的男子,他有种无法言说的好感。这和与郭烨长期相处形成的信服不同,李梦白天生就能让人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一行不良人中,也就只有郭烨对他感官不佳了。   这不,听了他的话,李二宝果然不再开口,静候他与古太白交涉。   李梦白安抚好了李二宝,方转头看向古太白。明明后者的身量比他魁梧得多,但他睥睨的眼神却像是在俯视对方。   “你可是不认?不服?”李梦白淡淡地问道。   “认甚?服甚?”   他的眼神,让古太白感到一股浓浓的羞辱,马鞭一甩,凭空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喝问道,“你赢了吗?”   “果真是蛮夷,技不如人却不肯认输。”李梦白鄙夷道。   随后,不等古太白气急反驳,他已经道:“不过也无妨,今日便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古太白怒极反笑:“好好好,你这小娘子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某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古太白的一声“小娘子”,带着调笑与羞辱。郭烨不知是不是眼花,他感觉自己从李梦白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杀意,但在下一瞬便被掩藏了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必不叫你失望就是。”   李梦白嘴角一勾,道,“不过,你来我往着实费事,不若一球决胜负来得痛快。”   “一球或十球、百球都无甚关系,在大食铁骑面前,你们也不过是败亡一途!”   古太白手中球杆高高举起,寒声道,“萨珊王朝的重骑兵尚且败在我大食铁蹄之下,你们周人马术还不如他们,自然也难逃一败!”   眼见双方越说火气越浓,言辞也愈发的不像话,武延秀忙站出来,道:“马球较技,乃是嬉戏,与国运何干?古太白,你莫非还想饮马洛水不成?还有你,李梦白,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这话说起来其实颇为诛心,武延秀也是想镇住两人,使他们不要再胡说八道。今日此间种种,怕是瞒不住女皇陛下,若再让两人说出个大逆不道的言辞来,他这个组局之人,怕是也难道一惩。   然而,两人此刻正在兴头上,居然谁也没理他,李梦白只是冷冷一笑,答道:“一球足矣!只是,延光兄既被无端撞下马,怕是不能继续了,李某还得再挑几个精干的帮手,想来尔等也无异议吧?” 第213章 一球定胜负   “李梦白!”   武延秀此刻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蹙眉想了片刻,最后还是离席而起,走到李梦白马下低声劝说道:“事关国体天颜,你万万不可赌气莽撞!若是一球定胜负,届时可就半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以他的地位,行事自然是求稳。如果一直打下去,就算最终不敌大食人,大不了弄出点意外,中断比赛,说出去尚能以平局收场,虽不甚光彩,但也能交待的过去了。可若是一球定胜负,那结果可就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想赖都赖不掉了!   只是这时的李梦白,却是一改往日的和熙,斩钉截铁道:“若有疏失,陛下责怪下来,自有李某一力承担,与尔等无涉。只不过这打球的人选,却需李某亲口点将才是。”   武延秀见他如此坚持,也是无法,只得点头,道:“需要何人,你尽可开口,今日我武家上下必全力配合。”   说罢就退到了场边。   而另一厢古太白见他们终于嘀嘀咕咕地说完了,更是仰天大笑:“一球定胜负,话是你说的,可莫要后悔。堂堂李唐余脉,也算是帝室,要是出尔反尔,输了不认,那就可笑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纷纷色变。   陛下篡唐改周,这个话题乃是禁忌。想不到却被这蛮夷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   不过身为大食人,古太白却没有周人这么多的忌讳。他今日本就是为了羞辱大周而来,李梦白提出一球定胜负,正合他的心意。大食铁骑的冲撞之下,他根本不虞对手有抵抗之力。唯一可虑的,就是周人输了不认账,因此要抢先一步,拿话堵死众人赖账的可能,恰恰这李梦白的身份,又刚好对了他的胃口。   “此事与帝室无关。”   李梦白也不跟他多绕圈子,冷言道,“你辱我大周,李某便是一介草民,也有抵御外侮之责!”   “说得好!”   李梦白一番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激得场外之人纷纷叫好。   周人万众一心的气概,让古太白湛蓝的眸子猛地一缩,喝道:“大言不惭!”   李梦白却是再也懒得理会他了,微微冷哼一声,然后转身看向李二宝,问道:“二宝,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御外侮?”   “自然愿意!若是能狠狠教训这帮胡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李二宝不想自己竟能被李梦白挑中,显得有些激动,但总算他还有些自知之明,随即又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笑容,“不过俺的骑术一般,李兄莫要嫌俺拖你后腿就行!”   “无妨。”   李梦白微微一笑,又看向裴旻,邀请道,“李某观这位老弟身手亦是不凡,敢问尊姓大名?”   裴旻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郭烨,直到看到郭烨点头,他才昂然道:“在下裴旻。”   李梦白不知他为何通名报姓之前还要看一下旁人,但此刻他也无心追究,只是问道:“裴兄,不知你又是否愿与李某并肩一战?”   裴旻斗志早就熊熊燃烧起来,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张小萝在场边见李二宝和裴旻都被挑选上场了,挥着披帛急切地叫道,“还有我,还有我!”   “小郡主。”   李梦白转头看向她道,“这是大周与大食的争锋,你却是不宜上场了,免得落人口实。”   张小萝闻言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再看看远处扶余国的席位上,已有动作。她赶紧撅着嘴巴坐了回去,不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生怕一个莽撞,又被逮了回去,便连这场马球赛都看不成了。   李梦白随即一眼扫过,武崇操刚好把受伤的武延光送到场边,走回来瞪着李梦白道:“你休想把我换下!”   “自然不会!”   李梦白笑道,“能与崇操兄并肩而战,李某荣幸之至。”   “算你识相!”武崇操冷哼一声,翻身上马。   “我,裴老弟,李兄……嗯,还有他……那这就是四个人了,那还差一个……”李二宝嘀咕道。   李梦白也微微蹙眉,似乎在为这最后一个名额发愁。偏偏就在这时,郭烨闻见自己身边香风泛起,纪青璇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自顾自地站了起来,朝着场中行去。   “等等,你去哪儿?”郭烨诧异招呼。   纪青璇却并未回头也未答话,只飘然离席,给了他一个无限美好的背影。   不过她也没有直接下场,而是走到武延秀席前不远处,拱手道:“不良司不良尉纪青璇见过武中郎将!本尉有心想借此机会,与这些番人一战,还望武中郎将成全!”   对纪青璇的要求,武延秀虽然诧异,却也没有不肯之理。   比起场上的热血少年们,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要考虑得更多一点。   现在下场的人选中,他早已细细盘点过,除了武崇操代表武家,不能轻易撤换以外,其他几人都出自不良司,即便是这李梦白也与不良司有密切关系。   他们若是能赢,扬了国威,功劳自然少不了又出人又出力的武家一份;就算真的不幸输了,来日陛下责问,他也完全可以推说是不良司无能。   这种送上门的挡箭牌,他又岂会不答应?   他不但要答应,还要趁势卖好,让普天下的人都看一看武家的度量。   当下,他便开口道:“纪不良尉愿意上场自是求之不得。大家都是为陛下效力,自当通力合作才是。”   说话的同时,他还瞥了场边的郭烨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对于他的注视,郭烨却是不太在意,反正虱多不痒,都跟来俊臣正面怼过了,武延秀即便是皇亲国戚又如何,在他心中也只能算是个跳梁小丑。不过此时他左右看看,方才发现自己这伙人里,就只剩下自己和陆广白,还有噘着嘴时刻提防着被逮回去的张小萝还坐在原地了。   “合着都是高手,深藏不露,是吧?”   他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却也无法,只能静坐饮酒。   相较之下,陆广白就比他淡定多了,不苟言笑,只管吃喝,仿佛与己无关一般。   “李公子。”   “纪娘子。”   纪青璇和李梦白见过礼之后,便翻身上马,李梦白对古太白道,“人齐了,开始吧!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别说李某没给你机会。便是像之前那样的无耻阴招,你也尽管使来。看看能不能奈何得了我等一根汗毛!”   古太白这时也换过一匹图拉马,大食人嗜血的心在胸膛中跳动,之前被击杀的战马的血溅在他脸上,他伸手轻轻拭下,送到唇边,舌头一伸,就把指尖的马血舔舐个干净,脸上也再度露出残忍扭曲的笑容。   “乌合之众,也敢叫阵?”   他早已看出,李二宝几人虽然各有惊人技艺在身,但彼此间从未配合过,甚至隐有嫌隙,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挡得住配合默契的大食铁骑?   “对付尔等蛮夷足够了。”   李梦白也不甘示弱,一边在口头上还以颜色,一边握紧了球杖。纪青璇等人也策马跟上,与古太白率领的大食少年们昂然相对。   紧接着,伴随武延秀一声令下,双方同时策马扬鞭,大声吆喝着,冲向了对方的阵形。   “去死吧!”   古太白目射凶光,一抖缰绳,埋头撞向李梦白。   反正之前已经撞过一次武延光了,他此时干脆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一方的人马拉成一排,摆出了战场上骑兵冲阵的架势,“轰隆隆”践踏而来。   这哪里是要打球,分明就是要和李梦白等人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换了之前那些没见过血的击球手,恐怕都不等靠近,就会被大食人的这股杀气吓得心胆俱裂了!便是旁边观看的洛阳贵族们,都惊得脸色巨变。   这伙大食人摆明了就是要仗着自己人壮马好,强吃李梦白一方了。不过李梦白既然自信满满地提出一球决胜负,对这样的局面又怎么会没有预料?有了武延光的前车之鉴,他早就对这些大食人抱有深深的警惕了!   “驾!”   几乎在比赛开始的一瞬,他已经策马前冲,躲开古太白的冲撞,抢先一步把七宝球抢到了自己的球杖之下。中原马虽小,但却更加轻捷灵活,这一优势在他精良的马术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下一刻,只见他挥杆一抽,那小球就飚射飞出,不过却不是冲向对方球门,而是直奔后方的李二宝而去!   “二宝!”   李梦白大喝一声。   李二宝一个激灵,本能地全力挥动球伏,正打在七宝球上。   在蛮力驱使下,他手中偃月形的球杖竟“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但七宝球也飚射出去,不知是不是早被李梦白提前算准了轨迹,那球竟笔直撞向一名奔驰中的大食少年。   坚硬的七宝球在空中高速飞行,强风中镂空的花纹中穿过,发出“呜呜”的怪啸,声势惊人,那大食少年不敢硬接,一勒缰绳,身体随即向后一仰,避让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身影一骑绝尘,如幻影般插到了大食人的马队中间,球杖一挑,那仿佛蕴含着万钧之力的七宝球,就被凌空截了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小鸟,在偃月形的球杖前端滴溜溜的旋转着!   “裴老弟!好机会!”场外郭烨激动得大叫。   能做出这种动作的,除了裴旻也不做第二人想了。   裴旻截下了七宝球,表情有些奇怪,盯着球伏,似乎是在琢磨它和宝剑的区别。   直到被郭烨的呼声惊醒,他才呵呵一笑,瞅准了方向,再次把球给敲击了出去!   呼!   他看似轻巧的一击,七宝球竟也爆发出丝毫不下李二宝全力一抽的呼啸,直奔大食人一方的球门而去! 第214章 五骑镇大食   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裴旻不仅剑术了得,用在打马球上,竟也同样能够技惊四座。   难以驾驭的七宝球到了他手中,简直就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乖顺。此时被他一杆抽出,立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奔大食人一方的球门而去。   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的话,那这场比赛几乎可以说已经结束了!   尽管离球门还远,可但凡见识过裴旻的掌控力之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准头!他既然有信心打出这一球,那就一定不会偏离目标!   “哇哩哇啦!”   古太白一勒缰绳,回过头叽里呱啦地大叫了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知是让其他人赶快把这个球拦下来的意思。   “诺!”   得了古太白的命令,靠近后场的三名大食少年以左右夹击的方式飞快地向后冲去,随即又以腿勾住马腹,侧身出去,将球杖伸得长长的,试图把七宝球给拦下来。   可惜他们终究是慢了一步,即使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人,依然以分毫之差错过了七宝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球擦着球杖而过。   而再前方不远,就是大食一方的球门了!   “赢了!”   郭烨兴奋得险些大叫出声。   不过就在这时,那名冲得最快的大食少年满脸不甘之色,突然猛地大吼一声什么,双腿一夹一蹬,他胯下的图拉马竟四蹄腾空,马上之人更是以一种奇诡的姿势跃起,赫然挡在了七宝球飞行的路线上!   “啪!”   一计实木与肉体碰撞相嵌的闷声响起,瘆人到了极点。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胡人少年仿佛被强弩射中,来不及叫一声,就口中鲜血狂喷,坠马而下!   “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谁都没想到,不过是一场游戏,这些个大食人居然会如此决绝,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七宝球,这便是以命相搏的意思了。要知裴旻那一下看似不起眼,可力道十足,便是一指厚的木板都能轻松打穿,又何况是血肉之躯?   “伊本!”   古太白似也没想到竟会有此惊变,连忙跳下马,呼喊着那名坠马少年的名字,狂奔了过去,其他大食少年脸上也都露出愤怒的神色,纷纷围上去。尽管他们都是大食自幼培养的铁骑,但也正因为如此,多年同吃同住,彼此间的同袍之情才更加坚固,看到一位同伴没有折损在战场上,反而在一场游戏中受到重伤,一个个顿时怒火中烧。   “这是何苦呢?”李梦白骑在马上,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叹息道。   “明明是你们下的毒手,竟还敢在这里假惺惺的故作姿态!”古太白霍然回首,怒视着他。   李梦白蹙眉道:“这话便是你不对了。我们不过是正常击球,何时伤过人?谁能想到你这兄弟会以身挡球,这岂能怪我们?更何况你之前也说了,马上竞技,受伤难免,莫非只有你们的人受伤算受伤,我们被抬下去的就不是人了?”   古太白愤然而起:“好一个正常击球,伊本肋骨折断,还伤了脏腑,便是医好了恐怕也是废人一个,再也不会有前途了。下手如此歹毒,你们周人打球便是这样打的吗?”   “嘶!”   闻听此言,众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看向裴旻。古太白不说,他们还真不知道那看似轻巧的一球居然如此之狠。反倒是李梦白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不动神色。   被一群人盯着看,裴旻终究年少不经事,也露出了些慌乱的神色。   李梦白见状,忙打断道:“李某刚刚已说了,这是意外!谁人接球不使球杖,却是用身体却挡的?”   “你们周人当真好生无耻——”   “辱人者,人恒辱之!你们今日既有胆量挑衅,就应想到有此结果!”武崇操策马向前,呵断道。   当下李二宝、纪青璇也都在其后摆出了架势。   “呵,你们说得对,国与国之间,本来就没有游戏,只有战争!伊本的仇,某自会亲自为他报!”   见李梦白、武崇操几人态度强硬,古太白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浮现起一抹狰狞的笑意,道,“你们几人应当是这洛阳城中最杰出的年轻人了吧?只要击败了你们,某就算是把你们大周下一代的脊梁骨都给打断了吧?”   “你大可以试试!”   武崇操毫不示弱道,“我大周乃是礼仪之邦,但也不惧挑衅,今日定要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这回该我们开球了吧?”   古太白却是不搭他的话,自顾捡起七宝球,抛在场地中央,然后阴沉着脸上了马,一挥手,立刻有场外大食使团之人进来,把伤者抬了下去。再由一名新的白袍少年,替代了坠马之人的位置。   下一刻,他们默契地掉转马头,竟摆出了一个战场上骑兵冲锋的阵势!   “哇鲁瓦啦!”   五名大食铁骑举起球伏,同声大喝,喊的正是之前那少年纵身拦球时说的那句话,刹那间,明明只得五人五骑,却给人千军万马的之感,惨烈的杀气伴着尚未弥散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吗?”   郭烨被大食人的气势惊了一下,突然,听见自己耳边有人在低语,回头一看,只见武延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也不看自己,就盯着场上的球手们淡淡道,“这句话译成官话,便是大食万岁的意思,据说他们的铁骑每每在冲锋之前,都会以这句话鼓舞士气!”   郭烨闻言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明白武延秀为何会主动来找自己说这个,但大食人的意思却已经在这句话中表露无遗。   比赛进行到这一刻,游戏的意味早已淡去,就像古太白说的那样,这虽然只是一场马球,但见微知著,赌上了两个大国颜面的争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着甲的战争!   他忽然迫切地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眼神一扫,正看到场边备用的球杖,便一个箭步上前,抓起一根掷向李二宝。   “二宝,接着!”   刚刚李二宝的球杖断裂,忙乱间一直没来得及更换,此时看到他投来的球杖,顿时大喜,丢下手中断杆,猿臂轻舒,把球杖捞在了手中。   “谢了,郭大哥!”   做完了这一切,郭烨心头的沉郁才稍微散去了一些,再一回头,却看到武延秀依旧还站在原处,双眼放空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烨也懒得再揣测这位缇骑卫中郎将的弦外之音,更不欲与他靠得太近,随意转身寻了个位置,就扭头往场上看去。   “冲!”   古太白一声令下,持杖如刀,在马背上俯下身来,挑向场地中央的七宝球。   不过就在他的球杖马上就能挨到七宝球前的一刹那,又是一道疾如奔雷的身影闪过,李梦白再次抢先一步,侧身倒勾在马背上,轻轻一挑,就把七宝球抢到了自己的球杖之下!   “裴兄!”他猛一挥杆,打算故技重施,让裴旻以出色的球技和马术彻底击败对方。   不过他才刚一出手,就见眼前人影错动,吃过一次亏的大食人调来两人拦在他和裴旻之间,严防死守,不让他有传球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好轻轻一磕,将七宝球传向另一个方向上的李二宝。   “哒哒哒!”   李二宝这回主动许多,飞快上前,挥杆击球。   不过他动作快,还有一人动作却也不慢。   古太白的马术放在这方寸之地上虽不比李梦白灵活,但比之李二宝却又强上几分。他后发而先至,两人的球杖竟同时打在了七宝球上!   “梆”的一声,七宝球被两人夹击,没有往任何一方飞去,反而高高弹了起来!   “快抢球!快抢球啊!”场外众人齐声大喊,看他们焦急的样子,仿佛只恨没有自己上场了。   只有郭烨双眼如炬,死死盯着古太白的每一个动作,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古太白的动作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哈!”   古太白和李二宝同时大喝一声,一拍马鞍,纵身而起,去接飞起的七宝球。   不过就在这时,一道灵蛇般的鞭影突然从旁边而来,“啪”地一声,抢在两人之前抽在七宝球上,七宝球受了这一鞭,顿时像陀螺一样旋转着飞走,让两人都扑了个空。   古太白不禁扭头怒目而视。在他视线的尽头,纪青璇收回马鞭,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来,比英武之气,这位不良尉可是不会输给任何男子的!   她虽没有李二宝的蛮力,亦无裴旻的武艺,但女子天生的细致和耐心,让她善于捕捉机会,在这场马球赛上发挥的作用,却是半点都不比其他人小!   当然,马鞭到底不比球杖,能施展的空间与力道皆有限,这次她却是没多少选择,只能把球抽向武崇操的方向。   “哐当”一声,七宝球在地上弹了一下,正落在武崇操面前不远,他正待挥杆,忽见古太白指着自己疯狂大吼起来。   接着,一名大食铁骑策马而出,对着他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正是要重演之前撞伤武延光的法子!   “小心!”尽管和武崇操不睦,但这一刻郭烨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   武延秀更是拍案而起,大声道:“崇操,快躲开!”   谁知武崇操往日油滑的脸上,此刻竟是布满了决绝和疯狂之色!   他完全无视了朝自己撞来的大食烈马,不闪不避,一杆打在了七宝球之上,口中大声喊道:“大义在前,岂有退缩之理!今日便让天下知道,我武家也是有真男儿的!” 第215章 虽远必诛之   梆!   七宝球高高飞起。   砰!   武崇操被直直冲过来的大食人撞了个满怀,狼狈地摔倒在地。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奋力把七宝球朝着李梦白的方向打了回去。   “快啊!李梦白!”   他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嘶——不然爷让你好看!”   “哼,无需你说,李某自会尽力。”李梦白低语。   “坏了!”下一刻,古太白脸色大变,勒马回转。   可那李梦白也似打发了性子,再不如平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随即人马合一,疾如流星,飞快地赶了上去,错过古太白的马身,将一球杖敲在了七宝球上!   “梆!”   一声脆响。   众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攥住,刚刚还沸反盈天的球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横空而过的七宝球,直到它一寸一寸飞向大食一方的球门,再巧之又巧地撞在构成球门的雕花立杆上!   “当!”   七宝球以咫尺之差被弹了开来,一瞬间的死寂之后,全场观众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唉!”   到底事起仓促,李梦白的反应虽然已经很快,但最终还是偏了那么一点,错过了这天赐良机。   “李梦白,你这混账!混账啊!”武崇操一直提着的一口气这才吐出,大骂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另一厢的古太白却是哈哈大笑:“天助我大食也!瞧见没有,尔等周人,注定是败亡的命运!”   他的话音落下,在场的除却大食人,其他的人脸色俱是难看到了极点,武延秀更是双手握拳放在案上,铁青的脸色宛如死了老子娘一般难看。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猛地打破了沉寂,呵斥古太白道:“胜负未定,现在嚣张是不是太早了些!”   随即,这个声音的主人又大声鼓励李梦白等人道:“现在还只是平手啊,为何要如此灰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郭烨离席而起,正大步走进场中。   一边呵斥,一边来到武崇操身边,把他扶了起来,道:“今日你也是好样的,不亏是能与郭某交手之人。”   武崇操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搀扶,却因为用力过猛加身上有伤,险些个踉跄摔倒在地。   但李梦白等人得他提醒,已经纷纷回过神来,道,“对啊!我们还没输啊!”   只是因为武崇操之前突然爆发的壮烈震撼了众人,使人们太过关注刚刚那个球,才会出现士气一时的低迷。如果古太白就此趁势进攻,或许也就拿下了这场比赛,可此时随着大家被郭烨点醒,这一良机也随之逝去。   古太白身为领军之将,自然也知士气的重要性,此刻更是咬牙切齿地看向郭烨,暗道:“小子坏我好事!”   当下他反应也不慢,厉声道:“你一旁观之人,为何下场?莫不是想要以多欺少不成?”   “笑话!”   郭烨反驳道,“说得好似方才你们的人受伤时,你们没有唤人下场抬人一般,我来看看我朋友伤势如何,不可么?”   说罢,他象征性地扭头看了武崇操一眼:“如何,尚能战否?”   “无碍!”武崇操咬牙说了一句,忽然看见一众人都朝自己这边围了上来,再一看,才发现是郭烨正朝他们打着手势。   “你做甚?”武崇操瞪眼低叫道。   “自然是让人帮你包扎。”停顿了一下,郭烨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道我愿意来关心你的伤?”   “你——”   武崇操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郭烨再度打断,就见他招手让李梦白等人靠将过来。   “打了这般久,你们都还没发现古太白的破绽吧?他们马好,与之硬拼,实在是殊为不智。”   “什么破绽?”   众人都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连武崇操也顾不得摆脸色了,他见识过郭烨明察秋毫的能力,甚至还在这上面屡次吃过亏,自然颇为信服,加之伤得也并不重,忙让武府下人速速为自己换过一匹马后,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就也挤在一旁,听郭烨面授机宜。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郭某发现,刚刚被二宝用桌案拍击马匹之后,那古太白对自身左侧的事物,尤其是挥杆击左侧球时,反应要较之前迟钝了些许。若我所猜不错,应当是当时落地之时他左侧的身体有所损伤。只是为了迷惑我方,这才未表现出来。等下你们大可抓住这个破绽,攻他左路,应当能成事。”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不禁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郭兄确定吗?”李梦白犹疑了片刻道。   “确定。你们在场中飞驰,自然看不真切。反倒是我这场外之人,旁观者清。”   “如此说来,李某自有七八分的胜算了!”   “七八分怎么够!”武崇操暗暗咬牙,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食人,把面子和里子留在大周的土地之上!”   “崇操兄放心便是。”李梦白又恢复了文雅的模样,微笑着应道,感觉就只差一把折扇来衬托他的翩翩风度了,“若郭兄所言不差,李某自当让他们都涨涨记性!”   随后,郭烨退出场外,几人重新翻身上马,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比赛。只是不知为何,古太白再与他们对垒时,却总觉得这些熟悉的对手像是换了个人,眼中几乎散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他觉得颇为不安。   只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能一咬牙,准备继续用人壮马强的优势,带着人狠狠撞向李梦白。   和广袤的原野相比,马球场并不大,马匹根本来不及加速到最高速,两队人马就已经近在咫尺了。   “希律律——”   一声马嘶,李梦白再次操控着坐骑,险之又险地从他们的缝隙中闪避了过去。   经过之前的交锋,古太白也知道这个泥鳅般油滑的小子,马术尤在他们之上,也不在意,装出一副勒不住马头的样子,继续撞向其他人。   在他看来,只要解决了其他人,只剩一个李梦白,就算他技术再好,也不足为惧。   比赛到了这一步,场面已经完全乱了套,不像寻常的马球赛,充满了玩闹的气氛。此刻,双方俱是杀气腾腾。可以说,他们除了维持着基本的默契,没有直接用手中的球杖去攻击对方外,其他能做的都做了,各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   “哒哒哒!”   如雷的马蹄声中,眼看就要被大食人的冲锋撞上,纪青璇突然大喝一声“驾”,胯下骏马猛地动了起来,带着七宝球就冲着古太白飚射了出去!   “雕虫小技!”   古太白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在漫长的行伍生涯中,他见惯了对手的挣扎,但那些人尽管机变百出,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最后无一例外,还是都败在了大食人的铁蹄之下。   不过下一刻,他的脸色猛然一变,因为他错愕地发现,就在距离自己咫尺的位置,纪青璇突然挥动了球杖,而后调整马头,下一刻,马与人擦着自己右侧而来,而那七宝球则从他的左手边飞过,朝着裴旻的方向飞去。   “坏了!”   古太白大声呼喊着众人救援补祸,奈何他自己离得最近,却比所有人都要慢上半拍。   而另一厢的李梦白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大食人的半场,其他人则运动起来,抓住古太白左侧受伤的破绽,防住右路,仅在其左路死死纠缠住他。   “把球给我传过来!”李梦白头也不回地大喝道。   “快!拦住他们!”古太白无奈,只能见招拆招地下令道。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转眼球场上就分出三个战场,那边两骑追着李梦白远去,两骑围着控球的裴旻,这边纪青璇、李二宝、武崇操三人与古太白纠缠在一起,刹那间,场上烟尘滚滚……   这一切说来话长,但其实从众人飞身上马,到交手两个回合,也不过是一瞬息的事。   还不等古太白想好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听旁边猛地传来两声怒不可遏的咆哮。   众人偷眼一瞧,只见裴旻已经大发神威,以杆代剑,写意挥洒之间,就把两名大食少年耍得团团乱转,轻松将七宝球传给了远处的李梦白。   “蠢货!”   古太白眼睁睁地看着七宝球呼啸而过,再回头一看,李梦白这时也早已策马甩开了那两名围着他的大食少年,赫然冲进了属于他们一方的半场,正追着七宝球,朝着球门快速逼近。   古太白见状,忍不住目眦欲裂地喊道:“攻人之短算什么英雄,有种与我正面对决啊!”   听到他的话,李梦白反而不急着进攻了,他干脆勒住缰绳,将马横了过来,挡住大食人的去路,而后霍然回首,反驳道:“想要堂堂正正的对决,我大周的铁骑自然在战场上等着你们!今日这场马球赛,本就由你们挑起,我们亦不畏战。如今这局面,也是给你们这些觊觎大周之人一个教训,好让你们知道,我们虽奉行先礼后兵,却也不惧战事!需知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 第216章 歌舞饮宴事   “好!说得好!”   “此言深得我心!”   “虽远必诛!”   李梦白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引起场外一阵叫好声。便是连武延秀都露出了笑容,第一次觉得李家的人也还是有顺眼的时候。唯独那些和大食人存了同样心思的番邦小国之人,却都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够了!”   古太白到底是大食的骁将,技高一筹,终于寻了个空隙,终于摆脱了纪青璇等人的纠缠。   只可惜大势已去,他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梦白在他们球门前,摆出了作势欲击的动作,只需轻轻一杆,就能将七宝球推进球门,这时候,除非是大罗神仙下凡,谁也阻止不了大食人的落败了!   不过,他也算是一号人物,恨恨地看了李梦白一眼,还是强行抑制住了自己暴怒的情绪,大喝一声,道:“不过是一局游戏罢了,输便输了!我们代表不了大食,两国若是真起争端,一局球也说明不了什么!”   “嗤!这刻知道说是游戏了?”   “之前不还信誓旦旦要落大周的面子吗?”   古太白的场面话,在场边引起了一阵嘲讽的嘘声。   他倒是能屈能伸,全然听而不闻,一挥手,道,“我们走!”   输了马球赛,他也没有颜面再继续待下去,一挥手,其余的胡人少年架起伤者,决然而去,连剩余的几匹图拉骏马都不要了。   在场还有热血的少年,想要阻了他们的去路,分辨清楚。被都被武延秀着人给拦下了。今日场中之事,他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刻大食人知难而退便好。若再惹出些乱子来,他就真的责任大了。   如此这般事了,只留下场中那几匹俊朗健硕的骏马,茫然不知所措地打着响鼻。   “这些马若是拉出去配种,说不定可以赚上一笔啊!”郭烨眼冒金光,望着马匹道。   其他洛阳贵少本来还有心与他交好,然而靠近之后听了他这般市侩的言语,却是惊诧地避之唯恐不及。   太掉分了!   郭烨也乐得清静,笑眯眯地看着凯旋归来的李梦白等人。   他们得胜回席之后,立刻得到洛阳少年们英雄般的对待,这等光彩之事,武延秀虽然眼热,但也不介意他们出一回风头。   待上来叙话的人稍微稀疏一些,郭烨他们这些熟人才终于找到机会重聚。   这时连一向寡言少语的陆广白,都忍不住心中激荡,走上前去,拱了拱手,由衷赞道:“今日这场马球,不下沙场厮杀,扬我大周国威。日后必成千古佳话。”   “不过是游戏而已,不值一哂。”纪青璇微笑谦让。   倒是李梦白无心客套,从刚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古太白离开的方向,这时终于蹙眉道,“此人心狠手辣,又能屈能伸,日后恐怕必成我中土大患啊!”   “此等军国大事,自有朝堂上诸位大人处置,无需我等操心。”郭烨虽不十分待见他,但这时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示意他言多必失。   “是李某杞人忧天了。”李梦白何等聪慧之人,立刻警醒,看向郭烨微笑道。   于是,此事便告一段落。   ……   而在赶走了搅局的古太白等人后,武府的饮宴终于得以继续,或许是之前扬眉吐气的缘故,这时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武延秀虽然纨绔,但也算是个信人,不良司和李梦白帮他揽下了这么大个麻烦,他对郭烨等人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且亲自上来敬酒叙话。   “诸位辛苦,且稍作歇息。武某还有其他客人要拜访,便少陪了。不过为了今日之饮宴,武某特地请来了这洛阳城中的歌舞大家,请大家鉴赏,聊以助兴。”临去之前,武延秀客套道。   “武中郎将客气了。”郭烨他们赶忙拱手回礼。   虽然双方政见不同,但对武延秀这种人,他们也是能不得罪,就还是不得罪的好。   不过其实真要说起来,他们和武延秀这一辈,也没什么太激烈的冲突,所谓政见不合,那还是上一辈的事,还轮不到他们。如果不是武氏子弟往日行事作风太过狭隘跋扈,一次次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之间也未必会如此剑拔弩张。   “如今朝堂上波诡云谲,武家若是有意修好,我们不良司也没必要平白树敌。”纪青璇道。   郭烨笑笑:“怕是武延秀并不能代表他家长辈吧。”   当然,这等事他们也控制不了,只是随口一聊,便止住不提了。   倒是郭烨饶有兴趣地看向一旁温文尔雅饮酒的李梦白道:“想不到李兄居然在打马球上,居有这等水准,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梦白微微一笑道:“李某这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有一族弟,在家中行三。虽年少,却是真正的马球高手。”   “噢?”   郭烨问道,“那今日为何不见他出来救场?”   李梦白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岂不知在庙堂之高,更加身不由己啊!”   郭烨一惊,遂在心中默默咀嚼了一番李梦白的话:“姓李,家中行三——李三郎……”   下一刻,郭烨立即意识到自己貌似问了不该问的话,马上绝口不提此事了。   话到此时,也算是尘埃落定,不一会儿,一道倩影翩翩而来,如洛水之神,踏入众人的视野。   “咦,这武延秀真是好门路,竟连秀嫣都知都请来歌舞助兴了!”旁桌有人诧异道。   郭烨却是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当初他登门致谢时,秀嫣都知就询问过他。方才武延秀请众人观赏歌舞时,他已然想到,这歌舞之人,极有可能就是秀嫣都知,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随后的时间里,秀嫣都知载歌载舞,但美目流盼间,十次却是有八次是朝着郭烨这边看来,一次两次还好,但随着次数一多,席间不少瞩目她的年轻俊杰,也都察觉到不对,纷纷往这边看来,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郭烨见状也唯有苦笑,心中还微微有些发虚,偷眼瞧向坐在一旁的纪青璇,见她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一般,这才又莫名松了口气。只是这一场歌舞下来,他却是如坐针毡,看得不怎么尽兴了。   如此好不容易熬到歌舞结束,郭烨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没想到就在他打算安静饮酒之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忽然站到了不良司的筵席之前。   “在下陈伯玉,见过诸位不良人。”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名三十许的中年文士正站在自己等人面前,与贞观年以来唐人素喜窄袖胡服不同,此人却是一身标准的古典文士打扮,头戴高冠,身穿竹青色交领宽袖袍服,胸前束带,颌下留着一撮漆黑的胡须,正一脸笑盈盈的表情,冲众人拱手行礼。   “陈伯玉?”   就在郭烨还在思考此人究竟为谁之时,李梦白已经含笑应道:“可是陈拾遗当面?”   “正是陈某。”   两人一问一答间,郭烨等人方才知晓眼前是谁。   右拾遗陈伯玉,乃是如今大周朝堂上著名的文武双全之才,文名昭著,一扫六朝以来奢靡的文风,同时又素以直言敢谏而闻名遐迩,虽屡次下狱却初心不改。还曾随左补阙乔知之征西北,前次契丹叛乱,又虽建安王武攸宜大军出征,任军中文书。   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位却是武氏诸王夹袋中的人物,郭烨等人却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特地跑来跟自己等人套近乎。今日不良司虽与武延秀并肩合作,但双方的关系其实并未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他这般作为,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   而更让他们疑惑的是,这位右拾遗跑过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给他们打个招呼的,简短的寒暄之后,他便告辞离去,临走之前,还特地看了同样准备随使团离开的张小萝一眼,笑道:“久闻扶余小郡主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一席话说得众人是莫名其妙,便张小萝都砸吧着手指问道:“我认识他吗?”   对这个问题,众人却是都没有答案了。   和张小萝依依不舍地告别之后,众人回到了徐府,屁股还没坐热,忽听徐府管家送进来一个消息,古太白等人离开了洛阳。不过在出城之前,他们队伍中那名受伤的少年,却是离奇暴毙。一行人按照大食的礼仪,为他举行了速葬仪式之后,方才离城而去。   “不可能!”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裴旻的第一反应是震惊,而后急忙辩解道,“我那一球有多少力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以他们的体格,要说重伤或许跑不了,但绝对死不了人,更不至于死得这般快!”   郭烨见他急红了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而后缓缓道:“若我所料不差,这人恐怕是为他们自己所杀的。”   “此话怎讲?”裴旻等人俱是一惊。   “我曾听闻,大食乃西方蛮夷,以征战为国策。但凡不能上马战斗之人,皆与废人无异。古太白等人恐怕也是不忍同袍回去之后受到歧视,方才出此下策吧!”郭烨道。   “真是岂有此理,这些蛮夷当真冷血!”   李二宝闻言愤然道,“我们快追上去把他们抓起来,这是大周,不是大食,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凶残之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第217章 使团陷危机   “休得胡闹。”   郭烨瞪了咋咋呼呼的李二宝一眼,喝道,“人家自己可都说了,只是暴毙,这便就是好的了。如此,你还无凭无据就上去拿人,万一被人反咬一口,栽在裴老弟头上,你岂不是害了他?别忘了,那人被裴老弟打伤,可是有目共睹的!”   顿了一顿,他又对裴旻说道:“此事虽与你无关,但你还是速回长安的好,以免节外生枝。况且当日苗兄虽在金吾卫替你做了安排,时日久了也怕生出旁的枝节来。另外,郭某放在鸿胪客馆床下的戒指,也请你多多费心,早日将其捎回来,那是家母遗物,对郭某而言意义重大。”   “放心。”   裴旻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当下拱手道,“郭大哥说得对,我也无甚好收拾的,不若今日就回去吧。诸位,来日长安再见!”   郭烨等人不想他竟这般急迫,但是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他的心。这位耿直的小弟大抵是怕自己再给郭烨等人惹麻烦。当下众人也不强留,趁着还未宵禁,便将他出了城,再回转徐府,一夜无话。   如此这般到了第三日卯正,郭烨正觉得修养的差不多了,准备前往不良司点卯,不想李二宝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小萝出事了!”   “小萝能出什么事?”   郭烨不解,道,“小萝乃是扶余国贵客,这扶余使团最近又对她严防死守的,还能出什么事!”   想来也是,若论地位,人家是小郡主。若论武功,这洛阳城里没几人是张小萝的对手,何况还有一整个使团的高手维护。   “就是扶余使团出事了!有人诬陷他们,现在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李二宝气急败坏地道。   “诬陷他们?诬陷他们什么?”郭烨一拍案几道。   “你倒是说清楚了!还有,你是如何知道的?”纪青璇也忍不住插嘴道。   李二宝急得眼睛红红,但还是忙不迭地解释道,“今早我去坊口买胡饼,竟听人说,说小萝他们整支使团都是间谍,前来朝觐却又迟迟不归,其目的就是为了刺探大周的军情!”   “荒唐!”   这下连纪青璇都恼了,又问下去,才知晓这流言从昨日开始流传于市井之间,而且还传得有板有眼,说与扶余国勾结的人,便是朝廷的左司郎中乔知之。   “乔知之?”   纪青璇愣了一下,道,“那不是前两日我等见过的陈伯玉的好友吗?当年陈伯玉还随他征讨西北,立下了不少功勋呢!”   “纪姐姐,你这消息落后啦,乔知之前些日子就被朝廷以泄露军情的罪名下狱,判了斩立决,估计等不到秋后,不日就要问斩啦!”   “还有此事?”   众人都是一怔,但马上又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连一向清冷的陆广白都忍不住怒道,“那这也是乔知之的事!小萝年少无知,又是头回才来洛阳,与她何干?”   “谁说不是呢?”   李二宝一向火爆,这时却也唉声叹气,道,“可我听人说,如今整个扶余使团的人都已经被软禁在鸿胪客馆中不得离开。俺就担心那些诬陷她们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后面还有别的阴招损招呢!”   郭烨闻言,又是一拍案几,怒斥道,“真是岂有此理!”   自从经历了丽竞门的牢狱之灾,他就对诬陷这回事特别敏感,更别提此时被诬陷的还是众人视为嫡亲胞妹的张小萝了,得了消息之后,他顿时无名火起,一张脸都变了颜色。   “二宝,你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纪青璇看李二宝脸色灰败,忙上前安慰他道,“我这就去找义父问个清楚!此事闹得这般大,义父必然已经知晓。无论如何,我们定要还小萝一个清白!”   “好,纪不良尉,你且去见徐帅,二宝、小陆,你们与我再去一趟城中,再探探这流言。这等事情,我们都还未得到消息,市井中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必然是有猫腻!”   分配停当,两拨人立刻开始分头行动,郭烨不顾自己伤体尚未痊愈,带着陆广白和李二宝走遍了西市的茶馆酒肆。   要说这事儿闹得确实也挺大的,街头巷尾都能听到人在议论,就连谣传都传得有鼻子有眼。郭烨他们花了半个上午,就听全了各个版本的流言,却是把大致的情节也归纳了出来。   看得出来,编造流言的人也是用了心的,不管哪个版本的流言,始终不离获罪下狱的左司郎中乔知之和扶余国使团。   “构陷!这纯粹就是恶毒的罗织构陷!”   一行人回到徐府之后,李二宝显得愤怒到了极点,像头困兽一样焦躁地原地踱步,大声地叱责道。   早上他一听到流言就赶来汇报了,自己对情况也了解得不清楚,此时等真正调查了一圈之后,只觉得结果触目惊心,这流言的制造者分明就是想要把张小萝给拖下水!   “二宝!说了叫你稍安勿躁!”   郭烨蹙眉道,“你在这里发火,对小萝有一丝的帮助吗?”   “可俺急啊,这分明就是有人在针对小萝啊!”   “未必是针对小萝。”   郭烨摇了摇头,但下一刻话锋一转,“但是肯定是针对扶余国。”   “你的意思是……有人试图挑唆扶余国与大周之间的关系?”纪青璇并未与他们一同上街探听谣言,故而对谣言的感受不若郭烨等人直接。但只听郭烨这句话,她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了。”   郭烨点点头,又看了李二宝一眼,安慰道,“所以你现在也无需太着急,我们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以陛下之英明,还能看不出来?事关两国之争,在一切未明朗之前,小萝定然不会因此受到责罚,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可是这伙贼竖子如此猖狂地抹黑小萝,若是不把他们揪出来绳之以法,委实心有不甘啊!”李二宝恨恨道。   “些许污名,我们替小萝洗清了便是了。”   郭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这流言就怕传得似是而非,那就有无限种可能性了。但是如当下这般直接的,反倒不那么可怕。随即看向纪青璇,道,“纪不良尉,徐帅那边怎么说。”   “乔知之之事,义父也所知不多,俱是由台狱审理的,未过大理寺,不过义父说他会着人调查此事,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纪青璇答道。   “台狱?”郭烨眉头一跳,“来俊臣?”   “不。”   纪青璇露出欲言又止之色,想了想,还是说道,“据义父说,此事并非来俊臣主导,似乎是魏王那边挑的头。”   “武承嗣?”   郭烨讶然,“他想做甚?”   郭烨对于武承嗣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赏花宴上的遥遥一望。   “或许这个乔知之真有罪也未可知呢?”纪青璇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郭烨哂笑,“不过泄露军情这种隐秘之事,你要说武承嗣能察觉到蛛丝马迹,我是一万个不相信。”   “查案莫要先有成见。”纪青璇无奈摇头。   “不管怎么样,先从这个乔知之身上查起吧!”   郭烨吐出一口浊气,道,“如今这流言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想追查来源怕也无从查起了,先看看这个乔知之,不管他是真有罪还是假有罪,只要证明了他跟小萝无关,我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李二宝沉默了一下,问道:“那我们岂不是又要对上武家?万一查出他真是被武承嗣构陷的呢,我们是否要帮他脱罪?”   纪青璇闻言也犹豫了,迟疑道:“郭副尉才从丽竞门出来,此时在朝堂上再与武家对上,怕是不妥吧……”   “呵呵,郭某行事,只问公道人心。道义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郭烨虽然面上依旧嬉笑,所言却是掷地有声。   自从经历了来俊臣的冤狱,他再不掩饰自己的正义感,就宛如磨砺出的宝剑,身上自有一股锋芒,言辞掷地有声。   “明白了。”   纪青璇从郭烨的话里听出他的决心,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拿出一卷文书,道,“这是我拜访过义父之后,又去吏部和刑部调来的乔知之的相关卷宗,想来查案会用得上。”   “还是你想得周全!”郭烨闻言大喜。   朝廷中文武百官数目繁多,虽然他们大小也是个官员了,但也无法一一数清朝中每个官员的情况,因此就算纪青璇不做这件事,他们正式开始调查之后,也还要再跑一趟,不过纪不良尉思虑周全,却是省了他们往来奔波之苦了。   “乔知之,同州冯翊人,庐陵驸马乔师望之子,以文词知名。天后年间授右补阙,后迁任左司郎中……”纪青璇轻声念诵道。   郭烨本来边听边轻叩案几,闻言突然打断道:“这个左司郎中具体负责何等事务?”   其实也不怪郭烨如是问。要知那百官制度繁杂,常人最多也就了解一些像尚书、侍郎、侍中这样的显要官职,左司郎中一职众人虽有耳闻,但对其具体的职司,了解得还真不多。   所幸纪青璇从吏部借出的案卷中,对此亦有详细说明。   当下她便继续读道:“左司郎中,员一人,从五品上,为尚书左丞副贰,协掌尚书都省事务,监管吏、户、礼部诸司政务,举稽违、署符目、知直宿,位在诸司郎中之上……” 第218章 黄河洗不清   “咦,原来乔知之竟是帮尚书左丞打下手的吗?那这般说来,那他倒还真有泄露军情的可能了!”   听了纪青璇的讲解之后,郭烨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   “怎么?听你这意思,又觉得乔知之泄露机密确有可能了?”   纪青璇闻言打趣道,“你这墙头草倒得有些快啊!”   “郭某只是感慨这庙堂之险,尤甚于江湖啊!”郭烨摇头叹息道。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可不是嘛,乔知之身为五品的绯袍官员,又是在尚书省这种实权部门供职,却也是说栽就栽了。   再加上郭烨自己前些日子刚在丽竞门中险死还生走了一遭,还有在场诸人的长辈,皆是为官多年,其中又有几人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贬谪和起复?   一时间,众人都俱是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酸楚来。   好在很快,郭烨就自己警醒过来,振了振衣袖,道:“走,反正咱手头的案子暂时也急不得。不若咱就先查查这事,小萝的安慰要紧。”   “慢着。”   纪青璇抬手阻止道,“此事怕是不宜声张,这案子目前归御史台在审理。莫忘了,你才和来俊臣交过手。此时,我们再大张旗鼓地插手,不说义父面上不好看。便是那来俊臣第一个就不会善罢甘休。”   “纪不良尉提醒的甚是。”   郭烨挥了挥手,道,“不过,此事既牵扯扶余使团,小萝与咱们的关系又是众人皆知的。不论如何,我们是避不了嫌的。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也由不了我们。”   “这……”纪青璇自然知道郭烨所言不假,当下不知该如何处置。   “无妨。”郭烨笑了笑道,“如今乔知之被关在台狱中,我们接触不到他本人,又不好莽撞行事。不妨先从这上头记录的证人询问起。以我们与小萝的交情,此事仅从侧面查验,也当算是给了御史台面子。至于来俊臣那疯狗,便是我不惹他,他还能放过了我去?”   郭烨的话,看似无理,但结合当下的形势,却又有几分道理,一时纪青璇也不好反驳。索性就按照他的意思办了。   此前,纪青璇从秋官处搞到的卷宗,记载了台狱上报秋官的全部审理过程,证人证言亦是一览无余。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对照卷宗,一一造访证人,确定台狱询问过的这些证人中,有没有被强迫诈伪的情况。   “根据台狱的审理,我们这位乔郎中,是在尚书衙门抄录机密之时,被同僚撞见,引发了怀疑,随后又在与番邦人交易时被擒,人赃并获,但与他交易的番人却逃了出去……”纪青璇道。   “呵,这么巧吗?”   郭烨嘴角噙着微微的冷笑,接过纪青璇手中的案卷,看了一眼,“这暗中造谣之人也是知机,就抓住这点,把这番邦人的身份扣在了扶余使团的身上。”   说到这里,他“啪”地将案卷一合,抄在手里,“啪啪”地拍打着掌心,道,“走,我们先去见见乔知之这位最先发现异常的同僚,嗯……左司员外郎屠进贤,呵呵,这还真是巧啊。”   “巧?你看出什么了?”纪青璇问。   “审案首问动机,质疑也是一样,在找不到凶手的时候,先考虑谁得到的利益最大。”   郭烨道,“你们说,若是乔知之出了事,最先递补他的缺位的人,会是谁呢?”   “你是说……”   纪青璇眼睛一亮,却没有把话说明,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左司郎中和左司员外郎都是置员一人,如果乔知之失风,无疑这位屠进贤顺序递补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嗯。”   郭烨点点头,“不过这都只是揣测,我们还是先去见见这位屠员外郎吧!要是再晚一步,说不得咱们就要恭喜他绿衣转绯了!”   众人先匆匆去不良司衙门告了个假,便往尚书省都堂衙门而去。也不知何故,自打上次从丽竞门的刑狱中把郭烨抢出来之后,薛讷对他们的态度都好了不少,虽然见面的时候还是冷着一张脸,但那眼神着实温暖欣慰,看得众人心里都有发毛,而且也不限制他们的行动,委实是好说话的很。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且说郭烨他们要去的尚书省都堂衙门与不良司衙门同在东城,相隔并不远,几人纵马而行,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尚书省都堂衙门,亮明身份请人通传后,便被请到一处偏厅等待。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随即“嘎吱”一声,拉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美髯垂胸、神色肃穆的中年男子。   郭烨他们因为不好太过张扬,故而也十分的客气,纷纷起身行礼,问候道:“来者可是屠员外郎?”   “正是屠某。”屠进贤拱手回礼的同时,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郭烨等人。   “屠员外郎,我等乃是不良人……”   郭烨正要说话,却被纪青璇打断,“屠员外郎莫要紧张,今日我等不为公事而来,只是私人请您为我们解答几个问题,还望相助,不甚感激。”   “无妨。”   屠进贤笑了笑,“屠某行得端坐得正,无甚好紧张的,有何问题你们问便是。只要能回答的,屠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纪青璇和郭烨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如此顺利,忙拱手称谢。   接着便由纪青璇发问:“屠员外郎,乔知之泄露机要一案,最早可是由你揭发的?”   “原来诸位竟是为了乔兄之事而来么?”   屠进贤闻言一怔,随即露出叹息的神色,“没错,正是屠某。乔兄与屠某虽是至交好友,但他走上一条歧途,屠某却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忠义不能两全啊!”   “咦?这个情形,与你预想的不一样啊。”屠进贤的反应,让众人一愣,纪青璇不由地凑近郭烨耳畔,低声说道。   其他人也都用一种错愕的眼神看向他。   “当着他人的面交头接耳可不符礼数。”   郭烨坐直了身子,低声道,“且听下去先。”   见众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注视到自己身上,屠进贤也是一阵迷惑,旋即了然,露出苦笑的神色,不答反问道:“诸位莫非也是乔兄的朋友?”   “不是。”   郭烨答道,见屠进贤还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自己,坦然追加了一句,“真不是。不怕告诉屠员外郎,我等与乔知之素未谋面,确实谈不上什么朋友。”   “原来如此。”   屠进贤道,“不过看诸位的反应,恐怕是以为屠某为了升迁,故意诬陷乔兄的吧?”   “屠员外郎说的哪里话。”   郭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虽然他们的确是这么怀疑的,但屠进贤这般直接给点穿了,反倒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这也无甚不好讲的。”   屠进贤倒也不忌讳,用手抚了抚胡须,苦笑道,“乔兄一去,屠某的确是最大的获利者。世人都会怀疑屠某。当初台狱的诸位大人,也曾如此怀疑过,只不过乔兄泄露机要一事,并非屠某一人所述,后来在他处,他又被其他人逮了个人赃并获,却是洗清了屠某的嫌疑……不过,屠某倒真心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哪怕因此被人误会也无妨!”   “嗯?”郭烨诧异道,“听你的意思,台狱还真的认真审理此案了?”   “这……是何意?不是理当如此吗?”屠进贤莫名其妙道。   “不不不,没事,屠员外郎与我等详细说说究竟是如何发现乔知之抄录文书之事的吧!”   郭烨笑了笑,但心里却是疑惑不已,台狱的性子他太了解了,想让他们认真查案,那非得背后还得有另外的大人物在推动不可,现在看来,这股力量应该就是魏王武承嗣了。   只是,他虽为魏王,却已然被贬去了朝堂上的职司,不论是御史台还是尚书省都堂衙门都是与他无关,他一个堂堂的王爷哪里来的闲心特地去为难一个五品小官?   可若不是为难……莫不是这乔知之真的泄露了军情?魏王为了巩固武氏江山,故而出手?偏偏又刚好有人想要难为扶余国,便趁了此机?   就在郭烨心中大感疑惑之时,屠进贤也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其实他发现乔知之有意泄露机密,也只是一个意外,纯属后者自己行事不密,被他无意中撞破了。   原来左司郎中和左司员外郎的公事房距离本就不远。那日放衙,屠进贤与几位同僚相约一同去西市的酒坊对饮几杯。屠进贤闲来便去左司郎中公事房寻乔知之一道去,不想就这般无意间看到乔知之在抄录文书。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怪就怪在,乔知之抄录之后,竟然不是将文书藏匣封存,而是揣进了自己袖中,这就引起了屠进贤的怀疑。不想第二日衙门里就有传言说一份机要的卷宗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这就加深了他的怀疑。事关军机,一夜辗转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忧,将此事禀报给了上司,不久,便听说乔知之事发被捕。   “诸位来问屠某,真是问错了人。关于此事,屠某其实也所知不多,只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禀报罢了。”屠进贤最后道。   “无论如何,今日多谢屠员外郎为我等解惑。”纪青璇点头致谢。   不过,临离去之前,郭烨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此事屠员外郎禀报给了尚书仆射,最后为何又会转到了魏王手中?” 第219章 铁案难翻盘   “魏王?”   屠进贤明显不知道乔知之的案子中武承嗣出了大力气,此时听到郭烨的问话,猛地一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直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把众人送出了尚书省都堂衙门。   一出衙门,李二宝就急不可耐地问道:“郭大哥,你看这屠进贤,是不是诬陷了乔知之?”   “不像。”   郭烨摇头,“他与我们对答时,眼神坦然不闪避,不似说谎的模样。但他最后似乎想跟我们说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没开口。不过我看不出他心虚的样子。何况他与乔知之相交甚笃这种事,稍一打听便知,实识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当是我误判他了。”   “你的意思是,乔知之抄录文书,确有其事?”纪青璇问道。   “应该不假。”   郭烨沉吟了一下,“就算其中还有内幕,但屠进贤看到他抄录文书并带出衙门,此事当确有其事。”   “郭大哥,这罪证可比你上次确凿多了。”   李二宝摇头晃脑道,“上次尚且如此,这次怕是更不好办了啊!”   “没什么不好办的。”   郭烨冷笑,“走,我们再去寻当初抓捕乔知之的人问上一问!若真是构陷,我就不信一点破绽都无!”   因为乔知之当日的行动已经被屠进贤撞破,故而他在交易情报的时候直接就遭到了抓捕。郭烨他们现在要找的,就是当时参与抓捕的兵丁,看是否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人赃并获的答案。   不过,当时的抓捕是由台狱衙役和金吾卫共同执行的,郭烨他们自然不可能去找来俊臣的手下去求证,故而能寻的也就是洛阳金吾卫了,最终还是托了王无择的门路才得以成行。   原来,此事发生至今已有几日,且刚好遇到金吾卫轮番,当日执行任务的金吾卫都已经被轮往郊外屯田。   当下,郭烨等人又花了些时间,才赶到屯营所在。   还没靠近,就听见一阵吆喝吟唱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就是大角歌吧?”郭烨侧耳倾听了一下,笑问道。   金吾卫是府兵,上番为民,居常务农,不过是为了保持战斗力,就算是居常时,也必须在折冲都尉和果毅都尉的带领下进行骑射训练,所谓“居常则皆习射,唱大角歌”,便是指此事。   “不错。”   王无择的朝散大夫乃是散官,平时没有固定职司,因此听说张小萝被诬陷,便也跟着一起来了。   此时听郭烨问起,不由笑道:“这些卫兵每次上番集结之时,还要进行课试,怠慢了训练可不行。不过听郭兄这意思,应当还是第一次听见大角歌?”   “让无择兄见笑了,郭某的确是头次听见,无论是以前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出城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靠近屯营了。”   “其实也无甚好听的。”   “郭某倒是觉得雄壮得紧呢,唱出了我大周的气象。”   一行人如此闲话间,很快就来到了屯营之外。王无择向驻守的哨兵亮出了一枚龟符以及印信,随即道:“本官受冯中郎将所托,前来视察屯营,你们还不快快开门?”   “冯中郎将?”郭烨闻言一愣,“可是冯永年将军?”   “正是。”   王无择点头叹息,“冯叔对家父委实忠心,家父身故之后,人走茶凉,唯独他一直照顾我。这次也多亏了他迁任金吾卫中郎将,不然你们所求之事,还未必如此轻易呢!”   “难怪了……”郭烨点头,“真是多亏冯中郎将了,无择兄返回之后,还望替我等好生谢谢他。”   “都是自己人,说谢就生分了。”王无择拍拍郭烨的肩膀。   几人客套的时间里,驻守这处屯营的果毅都尉已经得到了消息,带着亲兵迎了出来。   “原来是王公子,久违了。”   这名果毅都尉方面大耳,在验过冯永年的印信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末将张思贵,请诸位随末将入营点检!”   “这却不急。”   王无择道,“实不相瞒,无择此来,实是有事相求张都尉,还望借一步说话。”   张思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满面期待的郭烨等人,略一思索后便点点头,道,“你们且随我来。”   进了果毅都尉的营帐之后,张思贵道:“王公子有何事尽请吩咐,王大将军的勇武,末将甚是佩服,您所请之事,只要不违军律,末将莫敢不从。”   “其实是这样的……”   王无择上前,把郭烨等人想要询问当日抓捕乔知之的士卒的要求说了一遍,张思贵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爽快笑道,“此易事尔,诸君且少坐片刻,末将这便吩咐左右唤人前来,诸位尽管询问便是。”   “多谢张都尉。”郭烨等连忙上前致谢。   很快,郭烨等人想见的人就被张思贵的亲兵带了上来,张思贵和王无择对视一眼,自去行使点检的任务,留郭烨他们在营帐中,独自询问被带上来的士卒们。   然而让郭烨等人失望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询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在这些金吾卫士卒的口中,他们就是执行了一次极其平常的抓捕任务,乔知之的确携带了文书出现在交易现场,不过具体是什么,他们不识字也看不懂,且最后全都被台狱的人给收走了。   唯一让他们觉得印象深刻的,就是与乔知之进行交易的那名番人,武艺相当不俗。   “诸位也莫要以为我等不尽力,实在是那番人的手段厉害得紧,我们拼死阻拦还是让他跑了,还伤了好几个兄弟。”   “连这个逃之夭夭的番人都是确有其人吗?”郭烨不由低声喃喃道,下一刻,他尤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你们可看出这番人究竟是哪国之人?”   面对这样的问题,众金吾卫士兵却都无奈摇头。他们唯一能确认的,就是那人高鼻深目,肤色深邃,倒不似扶余国人大多肤白。不过这样的信息,显然是没办法作为证据为张小萝以及扶余使团洗清污名的。   “想不到这条线索也断了,看来乔知之真是罪有应得了。”   出了屯营,待到与王无择辞别后,纪青璇这才蹙起秀眉,苦恼道,“莫非我们真的只能倒回去查那散布流言之人吗?可这市井流言,不知从何而起,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未必。”   郭烨沉思片刻,突然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大海捞针虽难,可若是针自己冒出来,那可就没那么难寻了!”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纪青璇问道,其他人也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们可还记得,当日牡丹枯死一案那些对陛下不利的谣言,是如何销声匿迹的?”郭烨问道。   当初牡丹案谣言一度呈鼎沸之势,最终靠的是新流言咋起,这才一浪盖过一浪,让那些不利的谣言得以平息。   他们还曾怀疑这是狄相爷的手笔,只是没有证据,只能在心中胡乱猜测罢了,不过,这却并不妨碍郭烨当下效仿一二。   “你是说……”   “没错!”   郭烨一点头,“不管那暗中之人究竟有何图谋,但他处心积虑把小萝他们扶余使团和乔知之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必然事出有因。我们不妨把水再搅浑一点,今日说扶余国人跟这国结盟,明天说扶余国人跟那国勾连,等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都传开之后,自然便不会有人信那最初的谣言了。届时设计之人必定会坐不住,出来散播新的谣言,我们正可守株待兔。”   “虽然有些冒险,但也不失为一计良策。”   纪青璇犹豫了一下,拍板道,“就这么办?”   “可是,等流言满天飞之时,我们如何判断谁才是那真正的散播谣言之人?”一向沉默寡言的陆广白此刻也忍不住发问。   “我说了,守株待兔!”   “可此事并非不良司公事,仅有我们几人,怕是力有未逮吧。”   “这就要靠你了!”   郭烨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计想要执行下去,无论是散布流言,还是蹲守现身之人,可都离不开风十三娘的蓼风楼帮手。她们做的本就是风媒生意,混迹的还是市井酒肆,正是合适的人选。只要你小陆上去勾勾手指,恐怕她会很乐意做我们这笔生意吧!”   陆广白俊脸一沉,可看到其他人都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时,也只好叹道:“如此,陆某去便是了。”   “让你去见美人,还一脸不乐意。多少人想这好事都没门路呢!”郭烨嗤笑一声,自顾自地打马去了。   “郭副尉你欲往何处去!”纪青璇在身后问道。   “郭某再撒一张网去!”   郭烨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随即便按照上次与方玉娘见面时约定的新据点,找到了义门的人。   这次出来接待他的,依旧是那名独眼疤脸的孙姓怪人。   待郭烨把希望义门配合撒网的事情一说,疤脸怪人把手一伸,问道:“戒指呢?”   “戒指?什么戒指?”   “按照你和玉娘的协议,每次请我们帮忙,不都是需要一枚戒指作为酬劳的吗?”疤脸怪人一板一眼地说道。   “别啊!”   郭烨无惧疤脸怪人丑陋的容貌,试图上前勾肩搭背,笑道,“咱们都这般熟了,帮忙一次也无甚大碍吧?况且此事费不了你们多大的劲,不值当换个戒指。”   虽说过些日子裴旻就会帮他把坎字戒给捎回来,可他却一点都不想拿出来。   “不行,无规矩不成方圆。”   疤脸怪人一口回绝,“若是看不到戒指,请恕我们不能帮忙。”   “陪!还真是油盐不进。”   郭烨嘀咕了一句,却也不再废话,直接道,“一个条件换一个条件,如何?” 第220章 大网遍洛阳   “你能拿出什么条件?能的话还要找老夫帮忙?”   疤脸怪人压根不信郭烨的话,已经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赶人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嘛。”   郭烨笑笑,“帮我做成这件事,我就帮你找到女儿怎么样?”   虽然此前方玉娘只说这怪人与艮字戒的主人有旧,但是看这人当日焦急心切的模样,以及他的年纪,郭烨决定冒险钓上一钓。   “你说什么?!”   疤脸怪人猛地回过头来,独眼中放出慑人的光芒,“你果然知道春娘的下落,她在哪儿?”   “当然。”   郭烨面上平静,实则心中大感庆幸,他赌对了!不过郭烨并没有让这样的情绪停留太久,很快他就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你可是来消遣老夫的?真以为玉娘看重你,老夫就不敢对你下手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义门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买卖,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杀头。她不认你,还能保个平安,可若认了你,保不齐还要被你们义门连累一起死。她是郭某的朋友,郭某自是要对朋友负责的!”郭烨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答道。   疤脸怪人被郭烨的话噎了一噎,似是觉得他所言在理,片刻之后哼了一声,道:“那你还废什么话!?”   “郭某虽不能带你去见她,却可为你带一封书信。至于要不要见你,就由她自己来决定了。不过郭某以为,孤苦伶仃了这么多年,她应该也很想见自己的亲生父母一面吧!”   “孤苦伶仃……”   郭烨的话像是触动了疤脸怪人的心弦,他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问道,“那老夫怎知你不会虚言相欺,谁知道你是否真的能把这封信送到?”   “你没得选。”   郭烨狡黠一笑,“信我,你还有一半的机会见到你的女儿,不信我,你就自己慢慢去查吧。只是这么多年你都未寻到半点线索,不知之后能不能寻的到呢?”   郭烨耍赖的工夫是天下无敌,疤脸怪人也没辙了,沉吟良久之后还是道:“成交!”   随即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继续道:“若真能找回一位八客后裔,这样的恩情,也足以让义门为你出手一次了!”   郭烨笑了笑,拱手告辞而去。   待郭烨回到徐府,其他人都已安然端坐,唯独不见了陆广白。   “哟,小陆还没回来呢?”郭烨不禁露出戏谑的笑容,“不会是醉死在温柔乡里了吧?”   话音刚落,陆广白已经从他背后踱了进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下次背后说人坏话,记得看仔细了再说。”   郭烨也不尴尬,笑道:“郭某对着一个疤脸怪老头说了半天,你倒好,让你对着如花似玉的俏娘子,你还满脸不情愿似的。”   陆广白懒得和他耍嘴皮子,扭头看向纪青璇,道:“都谈妥了。纹银十两,权作酬金。”   “辛苦了。”   纪青璇点点头,“这份银两大家凑上一凑便是。”   “不必,陆某已经付过了。”   陆广白淡淡道,“当初神仙娶妻案所得金银,尚有不少剩余,用来为小萝洗冤,却是物有所值。”   纪青璇闻言还有些犹豫,郭烨已然笑了起来:“反正也是左手交到右手,纪不良尉不必替他操心啦!”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纪青璇瞪了他一眼,不过当下也笑道,“那便如此吧,有十三娘子和郭副尉的人脉,想必很快就能有所斩获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风十三娘私底下做的就是风媒生意,往日自然也没少做这放消息收消息的行当。很快,郭烨他们偶然出门一趟,都能听到洛阳城中流言四起,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都是针对他国与乔知之勾连泄密之事,独独没有涉及扶余国。   “看来这十三娘子还真是下了大力气,就是不知小陆牺牲了几何?”   郭烨促狭调笑了一句,方道,“不过这样正好,流言越多,那暗中之人想把流言盖压下去,需要的动作就越大,正好让我们有机会抓住他的马脚。”   “正是如此。”   几人在街上走了一圈之后,纪青璇道,“网已经撒下去了,就看鱼啥时候落网了。我们且回去等消息便是!”   两日后,城中果然出现了新的关于扶余国的流言。而风十三娘和义门散布出去的人手,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对方的踪迹。   “什么?散布流言,试图再次把小萝他们和乔知之案联系在一起的,竟是武家的人?”   郭烨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震怒,忿然作色曰:“好个武家,当真是不讲信义,前些日子武延秀才露出与我们和解之意,转个身就翻脸不认人了?一次又一次诬陷小萝,真当我们是泥捏的不成?”   “只是疑似。”   给众不良人送来消息的,正是那名被方玉娘唤作“孙伯伯”的疤脸怪人,他纠正道,“我们只是发现消息疑似是从武家之人口中传出。但是对方散布流言的力度,远比我们预计的要小。因此想要确认这点,还需要些时间,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刻意掩饰。”   自从郭烨许诺帮他送信之后,他对郭烨的态度就好了不少。今日因为有求于人,更是亲自到此,送上情报并详细讲解。   “既有证据指向他们,那八成就不会错了。要不指向谁不好,偏就指向了武家?这天下,等闲谁敢栽赃武家?当下,最紧要的是我们得想个办法,对付这些出尔反尔的混蛋!”郭烨道。   “不可冲动。”   纪青璇忙劝住他,“武延秀再怎么说,也只是武家小辈中的领头人,但到底还未掌权。如果是魏王他们想要拿小萝做文章,必然所图不小,怕是我们与武延秀当日在马球场上的那点交情,根本不顶用。”   “自然不顶用。”郭烨自认为还不至于天真到如此。   不过一想起此事可能是武氏诸王的手笔,涉及到朝堂之上的大阴谋,他就觉得一阵头疼。   对于他们来说,武氏诸王就像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或许能靠智慧挫败一下武崇操之流的阴谋诡计,但武氏诸王的地位、人脉,却都不是他们可以望其项背的。   “无论如何,先查下去吧,至少得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反正细究起来,我们所查的案子,哪一个不是牵扯甚广?也不差这一个了。”   郭烨眼中露出坚定之色,事关张小萝,他们就算想退缩都不行了。他再次看向那疤脸怪人,道,“玉娘唤你一声孙伯伯,晚辈不敢托大,便唤你孙前辈吧!这些事情,还望您多多费心了。”   “既然应下此事,老夫自当全力以赴,只是……”他独眼中露出期待的神色,看向郭烨。   “必不负前辈所托!”郭烨郑重道。   不知是不是得了郭烨的承诺,疤脸怪人办事卖力的缘故,当夜,他就再度造访徐府,虽然走姿依旧一瘸一拐,显得十分狼狈,却掩不住脸上的兴奋之色。   “郭副尉!老夫已追踪到那散布流言之徒的居所!”   “是吗?太好了!”   郭烨等人本已准备就寝,闻言不由得瞬间精神百倍,拎起佩刀就往外走去,同时问道,“他们人在何处?”   “就在通光坊!”   “走!莫要让他们走了!”   孙姓老者自己腿脚不便,便让一名义门的年轻人带路,领着郭烨等人前往通光坊围堵散布流言之人。   在他的指点下,一行人悄悄潜出徐府,避开金吾卫的岗哨耳目,很快就来到了通光坊的一所宅院前,这户宅院朴实无华,不算大也不算小,确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唯一不同的,就是在这个其他人家都黑灯瞎火的时段,这户人家的厅堂中依旧灯火通明,其中隐隐还有人声传来。   “二宝,上。”   郭烨拔出横刀递给李二宝,以目示意,后者接过刀,快步上前,把刀锋贴进门缝里一拨,拨开了门闩,一行人立即闪身入内。   待走到窗下,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哎,也不知究竟是谁人作梗,如今这各色谣言一下子多了起来,鱼龙混杂,我们这点人手散布出去的内容,就如泥牛入海,很容易就被冲抵掉了啊!”   “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愁绪满满的声音应道,“只是我们又不能大张旗鼓,以现在的人手,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不行,你让兄弟们再加把劲,一定要把其他流言压下去。”最开始那个声音道。   郭烨本来听着屋里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在想自己在何处听过,陡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无名火起,心道:“这是铁了心要把小萝往火坑里拖啊!”   还不等他动作,李二宝已经暴怒,一脚踹倒了厅堂的门扉,挥舞着双锏大喝一声:“好贼子,当真是贼心不死,真以为小萝能容你肆意诬陷的不成?且吃俺一锏!”   “什么人!?”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就迎了上来,大声呵斥,不过脸上却是隐有惊容,显然是被撞破了秘密,满心忐忑。   “苦主上门了!”   纪青璇的声音响起,带着众人从后边赶了上来,迅速呈扇形把屋中两人给包围了起来。   “你肆意构陷我不良司之人,可想到会有今天?”   “方二,你且退下。”   那主子模样的人一开始也有些惊诧,从席上坐直了身子,不过听到纪青璇的话,反而语带喜悦,道,“原来是你们,想不到这么快就寻上门来了,甚好,甚好,陈某如今对你们的能力愈发有信心了!”   “嗯?”   听到这人的言语,郭烨一愣,抬眼看去,只见灯影下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正微笑看着自己等人,不由得诧异道:“居然是你?!” 第221章 祸首有苦衷   “陈伯玉?!”   郭烨看着灯影下的文士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大喝一声,“竟然是你在暗算小萝?!”   不错,这名被他们堵在了家里的始作俑者,赫然正是当日在武家赏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大才子——右拾遗陈伯玉!   “郭某还道你当日怎么怪里怪气的呢,合着在心里憋着坏水啊!”他怒喝道。   郭烨的话音才落,那边李二宝急吼吼地举起铁锏,就要往陈伯玉身上拍去:“俺看你就不是好人,居然诬陷小萝,吃俺一锏!”   “慢来!慢来!”   陈伯玉也是在洛阳混迹多年的人了,虽然数次从军,身上有相当的武艺,但一看李二宝这一身的力气就不是自己能抵抗地,当下大喊道,“陈某实非有心与诸位为难,与小郡主更是无冤无仇,这般行事,实在是有苦衷啊!”   “二宝且慢!”   纪青璇忙喝止了李二宝,阴沉着俏脸道,“有何苦衷,你最好一五一十地道来,否则莫要怪我们秉公办理!便是你背后的武家,也休想脱得了干系!”   “实不相瞒,诸位,此事与武家无关,陈某正是想要向武家讨一个公道,方出此下策,将诸位引来。”   陈伯玉苦笑一声,看着众人道,“你们这般快就找到了我,虽令我意外,但也实在我的意料之中。诸位若非能人所不能,陈某也不敢冒险行此一招。”   陈伯玉这话说得郭烨等人俱是一愣,什么叫做是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你此话是何意?”   郭烨也懒得去猜度,直接道,“还不快快说分明了!如今小萝身覆污名,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我们不客气!”   “是是是,莫急莫急。”   陈伯玉道,“诸位不妨想想,这等流言,女皇陛下岂会相信,诸位就是什么也不做,小郡主也自当无视,最多不过迁延些时日,平安自是无虞的。”   “这就是你肆无忌惮诬陷小萝的理由?”   虽然郭烨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当下扶余使团被困驿馆,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姿态,过些日子自然无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怒道,“给人小娘子身上泼污水,便是你们这些个读书人的处世之道?”   陈伯玉慌忙摇头,对着郭烨几人连连作揖道:“方才已经说了,在下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不得不出此下策。陈某本意是想着你们与小郡主相交甚笃,为了给小郡主洗脱污名,必会将乔兄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乔兄?”纪青璇抓住了重点,“你便是为了他?”   “是!”   陈伯玉长叹一声,道,“其实此事,要从魏王构陷我那好友乔知之一事说起……”   “等等!”   郭烨打断道,“魏王构陷乔知之?你莫要说笑?魏王何等样的人物,何必处心积虑对付一个从五品的小官?”   “此事并非陈某胡说,而是确有其事,只是其间情形太过丑恶,当事人双方为名声计,都不便宣扬罢了。”   见不良司众人都露出不信之色,他咬了咬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一切的因由,都要从乔知之最宠爱的侍婢窈娘说起。此女又名碧玉,生得是花容月貌,兼之能歌善舞,还能和乔知之诗词对答,因此乔知之对她也是痴心一片,甚至为她没有婚娶。   只是不料武承嗣在见过窈娘一面之后,竟对她心生邪念,最初借口要暂时借她去教他的姬妾们梳妆,去了之后便被纳为妾,再也不放她回来了。   乔知之对有权有势的武承嗣无可奈何,悲愤之下,只得写了首诗《绿珠怨》寄给窈娘,诗写道: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岂料窈娘也是个刚烈的女子,拿到诗后,思念悲愤郁结心头,不吃不喝,大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竟投井而死。武承嗣捞出尸体,在裙带上得到此诗,勃然大怒,这才设了阴谋诡计嫁祸于他,以图为自己出口恶气。   这下郭烨等人也算是弄清了,为何他们总觉得对方行事隐秘。   非是陈伯玉有心隐藏,只是他本是武家势力中的一员,如今要暗中为好友洗冤,便是要对付武家,故而他能动用的人少之又少。   难怪面对郭烨等人大力散播的流言,他方才会表现的那般焦急了。   “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郭烨道,“我等也询问过乔知之的同僚和当日抓捕他的金吾卫士卒,至少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他的罪状是确有其事。不能你说他是被魏王构陷的,他就是被构陷的了。”   “这也正是在下要引诸位出面的目的了。”   陈伯玉苦笑,“魏王财雄势大,又行事周密,在下再三想查清真相,亦无可奈何。不得已才想到诸位屡破奇案的功勋,若是你们愿意相助,一定能还乔兄一个清白!”   “荒唐!事到如今,你以为我们还会帮你吗?”纪青璇冷哼一声。   李二宝也道:“俺恨不得一锏打死你,若说帮你,帮你那是休想!”   面对一行人义愤填膺的态度,陈伯玉唯有连赔不是,他本就是为好友出头,自然也理解不良人们的心情,只道:“待救出了乔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你是看准了我们不会对你如何吗?”纪青璇赌气,呵斥道。   “算了,纪不良尉。”   谁知郭烨却在此时摆手阻止了她,又对陈伯玉问道,“你保证你所说一切俱属实。”   “绝无虚言!”陈伯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刻露出希冀之色,大声保证道。   听出郭烨似乎有心帮忙,纪青璇忙拉了他一下,道:“郭副尉三思,若真是魏王挟私报复,咱们这可是往刀口上撞!”   “我知你意。可若是明知有冤,放任为之,你心可安?”   郭烨目光灼灼地看向纪青璇,“莫要担心了。来俊臣都没有索了郭某的命去,也未必就怕了他。”   陈伯玉闻言大喜,马上保证道:“诸位尽管放手查案,日后水落石出,只管把一切推在陈某暗中操作上,届时陈某也将扛下一切事宜。魏王只会以为诸位是被陈某利用的,若有怒火,也会先冲着陈某来,绝不会波及诸位!”   “你这是在找死啊!你就不怕魏王给你也使个绊子?”郭烨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露出了佩服的神色。   “怕。”   陈伯玉坦然点头,“这世上岂有不怕死的人?只是先圣孟子云: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若要让陈某苟活于世,坐视朋友含冤而死,倒不如一道死了痛快!”   “好一个舍生取义!”   郭烨击节赞叹道,“只要你所言不虚,这个忙郭某应下了!”   “多谢郭副尉!”陈伯玉大喜。   纪青璇等见郭烨决心已下,自不再劝。   随后众人分宾主落座,郭烨道,“闲话也莫叙了,你可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提供给我们?”   “若有便好了,那在下也不必如此苦恼了。”   郭烨也不意外,正如陈伯玉说的,他要是有办法,那也不用费尽心思引出郭烨他们去查乔知之的案子了。   当下,郭烨点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查出乔知之究竟为何要抄录官府文书,此事乃是屠员外郎亲眼所见,当不会有假。不过既然陈兄说他是无辜的,那这件事背后想来必有因由。”   “定是如此!”   陈伯玉笃定道,“在下与乔兄共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他素来恪守本分,绝不会无端偷摸抄录公文,更不会将其卖与外邦之人!”   “如此,我们自当返回去再查乔知之盗录公文之事。”   郭烨起身告辞,“事不宜迟,我等这便告辞了,此案若有进展,自当告知陈兄。”   陈伯玉闻言忙留众人在自家府邸住下,只道此时已然宵禁,坊门关闭,怕是不好回去。一众不良人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次日清晨,陈伯玉又恭恭敬敬备了朝食,请郭烨一行享用,方才送他们出门。受了人家的吃食,查案自然也当竭尽全力,当下众人就再次造访尚书省都堂衙门,询问屠进贤。   不出意料,屠进贤依旧坚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皆为实情,不过待到郭烨等人提起窈娘之事,屠进贤却是叹息一声,道:“确有此事。原本当日我便想与诸位提起的,只是虑及与此案无关,又要照顾魏王和乔兄的名声,方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听到这里,郭烨终是按捺不住,直接问道:“既如此,屠员外郎还坚信乔知之真是有罪的吗?” 第222章 反常的人情   “郭副尉的意思是……”   听了郭烨的话,屠进贤猛地一震,眼中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色来。   “郭某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屠员外郎再回忆一下,此事还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郭烨平静地注视屠进贤的眼睛。   屠进贤沉默片刻,突然叹道:“我本以为魏王只是对乔兄怀恨在心,才趁他犯事落井下石。可若非如此,怕还真是有些猫腻了……”   “嗯?屠员外郎可是想起些什么来了?”郭烨忙追问道。   “不错。”   屠进贤点头道,“这般一说,屠某回想当日放衙之后,确是有人邀着诸同僚一道去饮酒的。因我与乔兄相熟,故而特遣我去邀了乔兄一道。当时似还有人提醒了屠某一句,让屠某快些去叫乔兄……”   “噢?”郭烨精神一振,问道,“屠员外郎可还记得究竟是谁叫的你吗?”   屠进贤也知此事干系重大,蹙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当时人多口杂,屠某委实记不清了。”   “唉。”郭烨叹息了一声,“这却是有些麻烦了。”   如果屠进贤能记得是何人特意提醒他在某个时刻去找乔知之,那事情倒也简单了,只需顺藤摸瓜,总能寻到写蛛丝马迹。   可如今却是不然,最多只能说明乔知之有被构陷的可能,但他盗录文书之事,依然是罪证确凿,难以洗刷得清。   当下,郭烨等人便告辞,径直出了尚书省都堂衙门的公事房。   才过了一个转角,郭烨便忍不住停下脚步道:“看来我们得想法子见一见这乔知之才行了。对方大抵是知晓屠员外郎生性耿直,若是知晓乔知之有卖国的嫌疑,必然会如实相报,这才引他做的这个局。可偏偏就是这局,变相坐实了乔知之的嫌疑。如今知晓当日之事的,怕是只有乔知之自己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良司诸人前脚刚走,屠进贤后脚也跟着出了公事房,此刻正好听见了郭烨的这一番话,当下面色煞白,险些栽倒。只是,郭烨他们各怀心思,谁也没有注意到转角处的那个身影。   这边厢,纪青璇听郭烨如此说,不禁神色紧张了起来:“你想去台狱?可莫要胡来!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来俊臣的手段。如今我们可没有小裴这样的高手相助。便是苗兄,最多也只能在丽竞门内周旋,可管不了台狱的事。”   “我自有分寸。”郭烨啼笑皆非,抬脚继续往前走,“没有裴老弟和苗兄,我们还有其他人。”   “谁?”   “武延秀。”   “你想找武延秀帮忙?”纪青璇诧异,“魏王可是他亲爹!”   “就是要亲爹才好。他老子作梗把人关了起来,难道他这个做儿子的还没资格去看看了?”   郭烨理所当然道,“当日武家的赏花宴,我们不良司可没少帮忙,如今也没要他多出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你可知这无异于与虎谋皮?退一步来说,万一武延秀不肯帮忙,我们可就打草惊蛇了。”   “无妨!”   郭烨坏笑了一下,“要说那陈伯玉确是个才子不错。此局他不但掐准了人心,还掐准了帝心。所有一切不过是坊间谣言,我们会为了小萝奋不顾身,那是我们的情谊,这是人心。而陛下或许会相信乔知之有泄露军机之嫌,却不会真的就以为扶余国有异动,这是帝心。所以,此事若真打草惊蛇,小萝最多便是再多受几日委屈。至于我们,难道他武承嗣贵为堂堂魏王,还会因此就来寻我们这些小人物的麻烦不成?太掉分了吧?”   “你……”纪青璇无语地看着他。   她这才发现,郭烨始终还是那个郭烨,心中有自己的道义,但性格中却绝不缺油滑。   不,应该说这小子简直就是泥鳅成精,知机得很,该撤的时候也绝不拖泥带水。   “至于那乔知之嘛,搭把手可以,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郭烨补充道,“不过我可没伟大到为了他陈伯玉和乔知之的事情,就把自己给搭进去!真当我傻啊?”   “好吧,既然你心中清楚。那咱们便往武中郎将府上走一遭吧!”   ……   武延秀早已成家,且贵为缇骑中郎将自是分府单过的。故而一行人直奔武延秀的府邸,递上拜帖,没过多久,就有管家迎了出来,把他们请了进去。   当来到了厅堂,提前得到消息的武延秀竟然已经等在那里,这倒是让郭烨有些吃惊,他以为以武家人的脾性,怎么样也得迟到个半步,摆摆架子。更让郭烨吃惊的是,下一刻武延秀见到他们更是热情异常,笑道:“稀客啊!诸君肯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   武延秀的反常,使得郭烨等人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他对自己等人怎么会这么客气。   而武延秀也不解释,只是热情如故,招人奉茶后,稍事寒暄,便主动问起了郭烨等人的来意。   不得不说,武延秀这一副皮囊长得还是不错的,剑眉星目,以前只是脂粉气稍嫌重了点,但如今却是连这一层浮华都给锻炼了去,一言一行,已经颇有大家风范。若不是众人知他以往的劣迹,恐怕还真要以为他是个爽朗汉子了。   “武中郎将你也知道,扶余小郡主虽是番邦贵客,但同样也是我们不良司的人。但如今城中有流言四起,指控她与台狱中的一名犯人有牵连,你说,此事我们这些当兄长的,岂能坐视不理?”郭烨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对武延秀直言相告。   “这是自然,若武某站在诸位的位置上,同样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出乎意料,今天的武延秀竟是出奇的体贴,竟然露出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然后才问道,“只是武某却是不明白,若是为了这事,诸位来寻武某却又是何故?台狱之事,诸位不是应该去找来俊臣来中丞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郭烨能感觉到,武延秀的眼神还紧紧盯在自己脸上,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当下他便装出一副强自压抑愤怒的模样,冷哼道:“那台狱也不是他来俊臣一家一姓的庭院,据我们所知,这名被谣传涉及小郡主的人犯,却是魏王殿下亲自关照过的。武中郎将你说,我们不来寻你相助,又要去寻何人呢?”   “哦?父王亲自关照的?”   武延秀的神色僵了僵,道,“如此说来,武某或许还真能出得上些力气。只是郭副尉确定是与小郡主有关?武某可未听父王提起与小郡主有关之事啊!”   武延秀的话透着委婉的拒绝,要知这乔知之与扶余国的流言,在这洛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武延秀又是魏王亲子,若说他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那可真是笑话了。   不过武延秀想打马虎眼,郭烨却由不得他推脱,当下直接道:“确是与小萝并无直接关联,但与扶余国有关。小萝既是扶余国的小郡主,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而此事的另一关键人物,便是前左司郎中乔知之。”   “乔知之?”   武延秀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郭烨这般直接。当下踌躇了片刻沉吟道:“若是他的话,那确实有些不好办了。毕竟他的案子也算是个铁案了,加上有父王盯着,武某就算相助诸位,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郭烨也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直到把武延秀盯得心里发毛了,终于一咬牙,道:“罢了,当日赏花宴得诸位相助,武某自当回报。这次就算拼着父王怪罪吧。只是你们也莫让武某难做。”   “这个武中郎将不必担心。我们只想见见那乔知之。”郭烨微微一笑,满口答应。   “罢了。”   武延秀沉默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丢到郭烨等人面前,交待道,“你等带着这块玉佩与御史台,寻监察御史杜方雄。他是我武家心腹亲信,他自会寻机带你们进入台狱见乔知之的。”   “多谢。”郭烨等人连忙收起玉佩致谢。   正事谈罢,双方又吃了几盏茶方告辞而去,倒也称得上宾主尽欢。   出了缇骑中郎将府的大门,李二宝忍不住说道:“这武延秀最近莫不是转性了,比起过去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可是顺眼多了,比他那几个兄弟,更是好打交道得多了。”   “屁!”   郭烨阴沉着脸道,“你不见,刚刚他与我们交谈之时,他明知此事,却始终不搭茬吗?你当我们当日那点浅薄的交情能足以让他违逆他亲爹?莫要白日里做梦了。”   “确实如此……”   纪青璇,道,“他如今乃是中郎将,若论品级,与义父也相差无几,我们这些不良尉不良人更是万万不能比,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如此这般作态呢?”   “这郭某却是不知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始终不得要领,索性就把此事暂时按下了。毕竟不管武延秀有什么阴谋,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见到乔知之,为张小萝解围方是正理。   事不宜迟,当日回不良司用过会食,他们便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台狱,按照武延秀的指点,找到了监察御史杜方雄。   这杜方雄想来是已经得了武延秀的命令,对郭烨等人的来意并不意外,只稍稍验了验武延秀给的玉佩之后,说了一句:“竟来得这般快。”   当下也不再多言,跟左右交待了一下,就带着郭烨他们往台狱中走去。   不过郭烨却是注意到,在他们之前,还有一名判官受了杜方雄的眼色,提前一步往台狱深处而去,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却没有询问此事,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低声对走在自己身旁的纪青璇说道:“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此行不会这么顺利!”   “正常。来俊臣那厮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纪青璇面上也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但还是宽慰他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行且看吧!” 第223章 凤凰晒翅刑   郭烨和纪青璇虽然心中忧虑,但却不好开口,只得随着杜方雄匆匆赶路,直奔台狱深处。   同为来俊臣麾下管理的监狱,台狱比起郭烨曾待过不短日子的丽竞门监狱,同样毫不逊色,阴沉恶臭,不时还能听见宛如地狱鬼哭般的痛楚呻吟,令人闻之色变,也只有杜方雄这等早已习惯了的人物,才能面不改色地在重重阴影中穿行无碍。   当然,郭烨也行。   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在跟来俊臣亲自过招之后,如今这种程度的威势对他来说不足为虑。   不过,当他最终看到自己此行要找的乔知之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在心中连呼三声“惨”。   他们进门的时候,正看到狱卒在方才先走一步的判官吆喝下,把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形,从一具造型古怪的刑具上解下来,显然就在他们进来之前,这些狱卒还在对此人行刑。   杜方雄见状不禁微微色变,他让判官先行一步,就是想提前把此人解下,以免被郭烨他们撞个正着,大家面上不好看。没想到这刑具过于复杂,最后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既然已经看到了,他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点头道:“他就是乔知之。”   此言一出,不禁郭烨傻眼,众人都露出了错愕莫名的神色。   这段时间的调查中,他们都没少听闻关于这位前左司郎中的故事,在每个同僚的叙述中,乔知之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文士,除了文采斐然,容貌也是不凡,尤其是颌下一把美髯,更是令无数男子欣羡、女子钦慕。   可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血人,浑身皮开肉绽,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根本看不出是个活人了。郭烨顶着那股恶臭和血腥味上前,拨开他面前披散的乱发一看,可也不见真容,此人早已面目全非,伤口和血痂糊住了眉眼,只能从被凝血结成团块的胡须中,依稀辨别出一个轮廓来。但要杜方雄不说,他们是绝对无法把这个只比死人多口气的家伙,和众人口中俊逸不凡的乔郎中联系在一起的。   偏偏在这时,纪青璇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厌恶一丝恐惧,问道:“这……莫不就是凤凰晒翅?”   凤凰晒翅!   郭烨瞬间就明白纪青璇为何一句话里会饱含如此复杂的情绪了,因为就是他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都猛地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初被关在丽竞门的监狱里时,来俊臣就多次得意洋洋地向他提起自己的这个“发明”,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也没用在他身上,可这丝毫无损于他对这一刑罚的恐怖认知!   据说,来俊臣发明酷刑无数,但他自己最满意的,却只有两个,一名“旱鸭凫水”,另一个,就是这“凤凰晒翅”,二者名字或戏谑或华美,但却都能以最简单的手段,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   听闻那旱鸭凫水,便是将受刑者吊起,脱去鞋袜,以烧红的钢刷用力刷其脚心,有时还要放置粗盐在上面增加痛苦程度,受刑人痛痒交加,痛楚之处无以言表,只能双足乱蹬犹如鸭子凫水,故得其名。   不过旱鸭凫水虽然恶毒,但在刑具的复杂程度上,比“凤凰晒翅”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郭烨在听到纪青璇提到“凤凰晒翅”这个名字之时,便快步上前,仔细观察那套刑具,只见其外形乃是一具立起来的巨大十字椽木,制造有机关可以旋转,椽木下方有两个固定死的镣铐,正好可容一人双足锁入。   郭烨脸色愈发难看,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若他所料不错,这门刑罚行刑之时,只需将犯人两臂伸直,捆缚于十字椽木的横木上,双足则固定在地锁上,然后缓缓旋转椽木,受刑者上半身随之而动,双足却被固定不能移动,身体自会被拧转扭曲,痛苦不堪,若是继续下去,轻则骨节脱臼,重则腰骨尽断,成为废人,生不如死。   看明白了凤凰晒翅的原理,他再回过头来时,看向一旁乔知之的眼神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怜悯。   看到他的神情,旁边狱卒还以为他是忧心乔知之昏迷过去,不好问话,忙上前道:“诸位大人莫急,请稍等片刻,魏王交待过,不要弄死了,我等并未上重刑,只是小惩大诫罢了。按照我们过去的经验,他要不了多久便能醒来的。”   “小惩大诫?!”郭烨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一时牢狱中的气氛有些压抑。   “娘的!怎的还不醒?”   压抑的气氛,让狱卒十分紧张,生恐遭到了大人们的迁怒,他也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从旁边水缸中拎起一瓢水,劈头盖脸就朝着乔知之浇了下去!   “哗啦!”   他动作突然,郭烨等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知之被淋成了一只血出乎啦的落汤鸡。   不过被冰凉的水一刺激,乔知之终于是悠悠醒转了过来,脸上的血块也被冲掉不少,露出少许俊朗的轮廓。   “乔知之,本尉有话问你。”纪青璇忙上前一步,道。   她看得出来,乔知之虽然暂时醒来,但身体明显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不知何时就又会昏厥,有话还是抓紧时间问比较好。   只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乔知之只是艰难地微微一抬头,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了,反倒是嘴里咿咿呀呀地轻唱着什么。   郭烨凑前去一听,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诗词:“石家金谷……买聘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意气……辞君去君终不忍……”   正是他当初写给窈娘的绿珠篇,也是他如今获罪的根源。只是没想到,他即使身陷囹圄,心中念念不忘的依旧是诗中所比之人。   “乔郎中……”   郭烨叹息一声,还待再劝,但下一刻,他的话语全部噎在了嗓子眼里。   透过乔知之凌乱的发丝,他对上了后者的眼眸,他在其中看到的,只有一片麻木,那是连绝望都不是的悲哀。是心如死灰,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没了眷恋的眼神。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人却是在酷刑和爱人过世的打击下,被折磨得几近疯癫了!   “就知道没这般简单!”   郭烨苦笑了一声。   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从一个失了心智的人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难怪武延秀肯忤逆自己的亲爹,放他们进台狱!   “算了,走吧,没有问的价值了。”   郭烨挥挥手,带着众人准备离去。   不过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   “唔……”   一个低沉虚弱的声音随之响起:“诸位似与武承嗣那狗贼并非一路,不知可是为了乔某而来?”   “嗯?”   郭烨猛然回头,就见乔知之正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自己,原本麻木的眼眸中,却是多了几丝神采。   他却是恰在此刻从狂乱疯癫中苏醒了过来,可以与人正常交谈了!   “是,我们为你而来。有事想要询问你。”郭烨生恐他不知何时又陷入疯癫,连忙精简了话语,开门见山道。   “乔某已然这般田地,又有何不可说的呢?你问吧!”乔知之倒是痛快得很。   旁边杜方雄和判官脸色一变,紧紧地盯着他,既怕郭烨问出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又怕乔知之胡乱攀咬,惹出什么乱子。   杜方雄更是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家主子,好好的为何要给郭烨那块玉佩,让他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不过让他松口气的是,郭烨十分知机,并未问什么关乎隐秘的问题,只是问道:“你盗录的文书,可是卖给了扶余国之人?”   “哪有此事?”   乔知之吃力地道,“什么盗录文书,那不过是我一同僚询问乔某他上月的点卯之事,我将其记录抄录带出罢了,只是不知怎地,就被人诬为盗录机要。约好的饮宴之日,来的也不是他,而是一名陌生的番人。我二人尚未交谈,就有金吾卫和台狱之人一拥而入,将我擒下……”   乔知之断断续续总算把整个事情给说明白了。只是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当中,无力地咬了咬干涩地嘴唇。   “原来是这般!”   郭烨吐了口气,这个局当真可以称之为拙劣,乔知之身为左司郎中,本就有协掌尚书都省事务,监管吏、户、礼部诸司政务,举稽违、署符目、知直宿之职责,有人找他询问点卯之事,当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在魏王的滔天权势之下,却硬是被坐实了罪名。如果不是他们讨了武延秀的人情,恐怕乔知之到死都没机会说出真相。   “让你查问点卯之人,究竟是谁?”郭烨不露痕迹地追问道。   可惜一旁的杜方雄却是警惕得很,马上咳嗽一声,道:“郭副尉,既然你们已经问出此事与小郡主无关,那便请回吧。”   说罢,他不容分说,就把命人把乔知之的嘴巴封上。这一切都是当着郭烨等人的面做的,跋扈之意毫不掩饰。   郭烨也是无奈,只得对乔知之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接着,旁边立刻有早就等候在侧的主薄,拿来方才众人审问乔知之的口供文书交给杜方雄过目。   这就是洗清扶余国之嫌最好的证据。   不过下一刻,杜方雄却是大笔一挥,将其中涉及扶余国之外的一切记录都一笔划去,方才交给了属下,而后主薄又抄录了一遍,这才令乔知之签字画押存档,以备后查。而纪青璇他们最终拿到的是根据这一版本,再行抄录的文书,从此只看这白字黑字,没有人再会知晓今日乔知之所言为何。   便是最后,送他们出御史台衙门时,这位监察御史尚还不忘提醒道:“武中郎将让在下提醒诸位,为小郡主洗清了罪名之后,莫要忘了答应他之事,此人乃是魏王的眼中钉,决不能再踏出台狱半步。还请诸位莫要自误。”   郭烨闻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道看来窈娘一事,魏王真是把乔知之恨到了骨子里。不然武延秀也不至于这般明言威胁他们,恐怕就是担心自己等人拿到了证据,转头就把乔知之给救了出去,那魏王可就真是面上无光了。   “乔知之啊乔知之,郭某恐怕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剩下的事情,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待走出一段路之后,郭烨唤过李二宝,吩咐道,“你去找陈伯玉,把乔知之所言尽数告知于他。至于能不能找到那个请乔知之点卯之人,就看他自己的手段了。我不良司于此事,仁至义尽……” 第224章 风雨满洛阳   从台狱出来之后,郭烨自己并没有去见陈伯玉,纪青璇也没有去,只是让李二宝送了口信去。   这是在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态度,并不想牵涉过深,乔知之泄军机一事或许真的是被冤枉的,但是与武家结下的这仇怨却是真的。若真要救乔知之,便是公然与武家为敌,可是现在的郭烨等人,自身都岌岌可危,不知那看不见的幕后之人几时会再伸出黑手,如何还能管得了别人的私仇恩怨?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郭烨没有说。那陈伯玉算准了人心不假,可同时也失了人心。若是一开始他就正大光明地寻求郭烨等人的帮助,他们当下或许还会再为此事筹谋一二。可陈伯玉却用了这种泼污水的下三滥法子,引他们出手,郭烨心里到底还是憋着一口气的。   当下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来,已然是仁至义尽。   陈伯玉是何等聪颖之人,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好茶好酒地招待了李二宝一番之后,只是让他带回来谢意,其他事并不曾多言半分。   这也意味着郭烨的推测并无差错,陈伯玉两次从军,又在朝堂中混迹多年,确有自己的门路,应当可以查出那个嫁祸乔知之的始作俑者。   “有了乔知之的证言,落在扶余国上的污水倒是可以洗刷干净了,小萝也当无事。接下来当有几日的闲适。”在把文书抄送秋官之后,郭烨期待道。   “可小萝终是要走了。”唯有李二宝情绪依旧低落。   “这也未必。”   郭烨安慰他道,“秋官办事,素来拖延,这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审理出一个结果之后,还要上奏陛下,扶余国使团方能成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说不定还有好些机会能与小萝会面!”   “郭大哥,你这是安慰人嘛!小萝不还是一样要走嘛!”李二宝闻言,更沮丧了,能会面顶个球用!   当下,众人也是无法,只能由着他自顾忧伤去了。   接下来两天,众人一直伺机寻觅和张小萝见面的机会。不过,鸿胪客馆的破绽还没找到,他们就先察觉到了城中的气氛,似乎产生了不一样的变化。   “听说了吗?刘思礼算出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有帝王之相呢!看来这朝堂上又要多风雨了!”这日,郭烨他们正在酒馆打尖,忽然听见邻座有人议论。   “刘思礼?就是那个号称相士刺史的箕州刺史吗?”   “可不是嘛!就是他!”   “真是荒谬!什么帝王之相……”   另一名接话的酒客说到这四个字时,音量都情不自禁小了几分,然后才呵斥道,“这等胡话怎么会传出来的?怕不是有人在故意在栽赃吧?”   紧接着,就又有一人劝道:“慎言!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岂是你我能够议论的?”   “这有什么啊?全城都在传,法不责众,难道还能把我们都抓起来不成?”   最先说话的人明显是个大嘴巴,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既然传得这么广,恐怕他也快要倒霉了!”   “什么快要倒霉了!兄台,你也不想想,若非已然事发,这等消息能被你打听到?”   又有新进来的酒客听到众人的议论,插嘴道,“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舅父是丽竞门中的主薄,我也是刚刚才听他提起的,如今綦连耀已经倒了血霉了,不止是他,跟这件事有关的人,这回恐怕要死一大批!听说还是来门主亲自过问此事的,他那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杀上一批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什么?居然是来俊臣的手笔?”   在座众人皆是一惊,接着便如这个名字有莫大的魔力一般,纷纷噤若寒蝉不说话了。   郭烨等人本来听到“来俊臣”三个字还来了兴趣,可等他们打算听个仔细时,那些人却闭口不言了,不但不说,还不一会儿就走个精光,仿佛生怕被此事牵连了一般。   “一群无胆鼠辈!”   李二宝不平道,“莫不是来俊臣还能因为你们吃酒时说了两句醉话,就把你们通通抓起来不成?”   “看来来俊臣的恶名,在这朝野之间比我们想的还可怕啊,可止小儿夜啼。”   纪青璇叹道,“你能从丽竞门里活着出来,可真是走运啊!”   郭烨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多行不义必自毙。来俊臣如此疯狂,灭亡之日不远矣!”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迅速等来郭烨预言实现的一天,反倒是次日徐有功下朝之后,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来俊臣联手河内郡王武懿宗,右肃政台御史中丞,大肆肃反,彻查綦连耀谋反案,所有涉案人员全部被诛族,受株连遭流放者多达千余人,被处死的人当中还包括龙门王家三兄弟这样的儒学名门之后!”听说来俊臣的暴行之后,郭烨等人如闻晴天霹雳,惊得目瞪口呆。   昔日万国俊查问流人阴谋叛逆之案时,株连三百人便已经是骇人听闻的惨事,如今来俊臣所行之事,比之万国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是肆无忌惮到了极点。   “来俊臣之暴行,尚可理解,毕竟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是以罗织起家,朝野早已见怪不怪。可事情闹得这么大,真正的始作俑者却还是那吉顼。他与龙门王家的公子王助本是好友。却为了自己的进身之阶,将此事密告来俊臣,累及好友兄弟被诛,性实阴克,进不以道,君子耻之啊!”徐有功将此案背后的秘辛一一道来,又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这厮真是丧心病狂。”郭烨不齿道。   就在众人正对此事唏嘘不已之时,忽然有仆役从外面进来禀报道:“纪不良尉,右拾遗陈伯玉求见。”   纪青璇闻言一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徐有功。徐有功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回内堂去了。   纪青璇这才冲那仆役点点头,道:“请。”   陈伯玉进来的时候,郭烨等人都已经来到了门口迎接,双方一见面,便拱手寒暄道:“陈拾遗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诸位不计较陈某冒昧叨扰之罪,便已经感激不尽了。”陈伯玉俊朗的脸上隐有戚色,拱手回礼道。   纪青璇做主请他坐下,但却不知他来意究竟为何,一时不禁有些冷场。   最后还是陈伯玉主动打破了沉默,道:“陈某此来,是来谢过诸位为乔兄洗刷冤屈之恩的。”   听他这般说,郭烨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不主动开腔,便是怕对方再次请他们插手此事,不过此刻听说乔知之的冤屈已经洗清,便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恭喜道:“如此甚好,这便恭喜陈拾遗和乔郎中了。”   万没想到,此言一出,陈伯玉脸上悲色更浓,怆然道:“乔兄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感激诸位维护他身后的清誉的。”   死了?!   “什么?!”   郭烨等人大吃一惊,忙问道,“陈拾遗不说已经为乔郎中洗清冤屈了吗?他又是为何……”   “是陈某慢了一步!”   陈伯玉满脸自责之色,道,“当日待陈某找到诬陷他之人,查清所有事情,第一时间便前往秋官衙门申诉,只是这些日子秋官因为审理綦连耀谋反之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待陈某终于拿到文书,前往台狱之时,乔兄、乔兄他……已经被武承嗣手下的酷吏活生生折磨致死了!”   “这……”   郭烨等人闻言,一时都相顾无言。   他们万万料不到,武承嗣下手竟会如此阴毒,假公济私也就罢了,还把事情做绝,直接让乔知之暴死狱中。   “唉,也是乔郎中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郭烨摇头劝慰道,“陈拾遗节哀。”   纪青璇也道:“当日我们见乔郎中时,他就已经失去了求生之意,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多谢诸位,陈某早已想得通了。”   陈伯玉凄然一笑,“如今陈某在洛阳诸事已了,恰逢家乡老父病故,正可要辞官回乡丁忧,也算是老父怜我处境凶险,给我一个避祸的因由吧!陈某不日就要出发,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谢过诸位罢了。”   “处境凶险?”   郭烨吃了一惊,“陈拾遗何出此言?”   “乔兄虽未救下,但陈某所行之事,却早已在魏王眼中暴露无遗。郭副尉以为,以他的心胸,还能容得下陈某不成?若是归去不及,恐怕陈某也要与乔兄黄泉路上为伴了!”   对此,郭烨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拊掌叹息。   陈伯玉似乎也坦然了,并不多言,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放到众人面前,道:“说起来,陈某此来,还有一事,就是替人送信的。”   “嗯?何人之书信?”   郭烨等人一头雾水,不知谁会通过陈伯玉送信与他们,忙凑上前去一看,却发现信封上署着屠进贤的名字。   “屠员外郎?”   郭烨笑道,“他也是个讲究人,有何事待下次见面再说不可以吗?非要写封书信。”   “他是再也没法跟你们亲口说了!”   陈伯玉脸上悲色更浓,道,“屠兄得知是自己被人利用,害死了乔兄,羞愧难当,当夜给我与你们各自留了一封书信,就悬梁自尽了!”   一众不良人闻言心情愈发沉重,半晌才冲着案上的书信拱拱手道:“屠兄当真有古君子之风也,吾等佩服!”   “也请诸位要多加小心。”   陈伯玉起身告辞,最后又示警道,“来俊臣最近十分疯狂,武氏诸王和李氏诸王一方的人马,最近都有颇多人都遭到了构陷。武承嗣暂时没找你们麻烦,也是要集中精力对付丽竞门。不过李副尉的爷爷李昭德还有徐少卿都与丽竞门颇为不睦,只怕也难逃他们的诬蔑,还请小心为上!莫要一不留神着了来俊臣这个阴人的道!” 第225章 祸从天上来   送走了陈伯玉,一众不良人回转徐府,对视间,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不安与沉重。   洛阳的局势发展至今,似乎已经完全超越了他们所能应付的范畴。表面腥风血雨,私底下暗流涌动,似乎朝野间所有的势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带动了起来,互相攻讦,把局面搅成了一锅乱粥。   “今日起,大家行事小心谨慎一些吧!”   纪青璇在一声叹息后嘱咐道,“除了每日里去不良司点卯,等闲都不要出门了。我们手上这些待查的案子,怕是朝廷一时半会儿也不得空理会。就先避避祸吧。在这少卿府中,就是来俊臣有心,也奈何不了我们。”   “可我担心二宝。”   郭烨看了一眼倚窗眺望的李二宝,轻声道,“这些天他心里苦得很,若是再憋在这府中,我担心他会闷出病来。”   这个素来都咋咋呼呼的少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沉静的忧思。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让他忍一忍吧!”纪青璇轻叹。   只可惜他们却没料到,这世上真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倒霉事。   这日,他们照例按时从不良司下衙归来,才坐在一起闲话了片刻,突然徐府的管家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李府上遣人来找李二宝。   “咦?莫不是家里有事了?”   李昭德向来支持李二宝在不良司中历练,若无要事,等闲不会来找。今日突然遣人造访,却是让众人都心生疑窦。   而就在李二宝匆匆离去不久,徐有功大步走了进来,郭烨一看他脸色,就在心中暗叫“不妙”。   从来都温润如玉的徐有功,这时脸色却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双眼睛中怒火四射,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一进门,一眼就瞧见了李二宝不在其中,当下就开门见山道:“你们都在正好。我匆匆赶回来,便是有事告知你们。那来俊臣发难,伪造李御史谋反罪证,投书陛下,如今陛下已经下旨将李御史下狱查办了!”   “什么?”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得郭烨等人头晕眼花。   亏他们这些天来一直小心防备,生怕来俊臣寻他们下手,可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他们这些小的放在眼里。   丽竞门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他们身后的长辈,如今一出手,就要把他们背靠的大树之一连根拔起!   “真是好一条疯狗!”郭烨恨恨道。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让他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能帮李御史洗清罪名吗?”纪青璇问道。   “难。”   徐有功蹙眉摇头,将朝中之事简单说与他们道“这次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只以为来俊臣一直在忙于对付綦连耀,却没想到他早就把目光投到了李御史身上。他所投铜匦之书,已经传阅朝堂,本官也亲眼看过了。也不知他到底谋划了多久,上面所罗列的罪证竟天衣无缝,如今陛下震怒,将此案发付秋官和丽竞门联合审问,估计不日就会最终判决……唉,不是本官不想管,实以那投书上的罪证,恐怕一个斩立决都是轻的。本官和狄相爷据理力争,也不过保住李家上下不被株连罢了,对李御史之事,却是无能为力了!”   自登基之初,女皇陛下就以“广开言路”为由,在庙堂四周设立铜匦搜集意见,不过最终,这些铜匦都变成了酷吏们告密进身的工具,似来俊臣之流,便是借着此物诬陷他人而起家的。只是郭烨他们却没想到,居然有天自己好友的至亲,也会成为这一制度下被迫害的对象!   “来俊臣是何德性,女皇陛下莫非不知吗?竟然真的相信二宝的爷爷会谋反?简直荒谬!荒谬!”郭烨怒极,一拳砸在案上,砰然有声。   “慎言!”   徐有功狠狠瞪了他一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女皇陛下的圣意,也是你可以质疑的?”   郭烨吐了口气,也知道自己情急失言了,左右一看,不由得一阵后怕,也是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若是换个场合,恐怕等不到明天他就要到牢里去伺候李昭德去了。   “义父,郭副尉也是一时情急,你就莫要责怪他了。”纪青璇见徐有功动了真怒,忙出来回护郭烨。   “这世上多少良才美玉,最后都是栽在了口无遮拦上。你们也要引以为鉴啊。”徐有功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怅然叹息了一声。   怎知他这一声叹息尚未落下,李二宝的身影就跌跌撞撞地从外面扑了进来,一下匍匐在徐有功脚下,痛哭哀求道:“徐帅,你救救俺爷爷吧!他不可能谋反的,他真的是无辜的!他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怎么可能会谋反啊!”   见他如此,徐有功也是一阵为难,忙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只是李二宝天生神力,此时倔脾气一上来,拉着他的袍服下摆不撒手,只管哀哀痛苦,徐有功也拉之不动。   “二宝,你莫要如此!”   郭烨生怕徐有功难堪,连忙上前劝道,“李御史之事,我们都知晓他是被人栽赃的,自会想办法营救他。你这是作甚?”   李二宝听到他的声音,突然一震,回过头来,抓住他的肩膀叫道:“郭大哥!郭大哥!你最有办法了,你一定能救俺爷爷的,对不对?”   他十根指头像钢钩一样嵌入郭烨的皮肉,疼痛欲裂,但郭烨也不挣扎,只是咬牙看着他。   “二宝……”   郭烨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李二宝,他知道,李昭德下狱的消息,已经让这小子彻底乱了方寸,称之为病急乱投医也不为过。   “你先放开我。”   他抬手拍拍李二宝的手,道,“我们这不正在商议营救李御史之事吗?你莫要在此胡闹了。须知你耽搁的每一分钟,都是李御史的生机。”   “好,好,俺不闹。”   这话果然管用,李二宝像被火烫了一样,忙松开手,脸上的鼻涕眼泪俱顾不得擦,失魂落魄地坐到一边去了,只是一双眼睛还紧张地盯着众人,仿佛生怕众人不管李昭德了。   见他如此情状,郭烨又是一叹,看向徐有功,问道:“徐帅,还有别的办法吗?”   “或者只有朝野齐心,李御史方能有一线生机吧!只是如今庙堂之上党派林立,想要做到这一点又是何其之难啊!”徐有功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必须努力啊!”郭烨摇摇头,轻声道。   他扭头看了一眼李二宝,虽然他本身也不看好这件事,但他更明白,做了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什么都不做,李二宝可能现在就会崩溃。   “希望时间长一点,他能自己想通吧……”   徐有功匆匆而来,不久又匆匆而去。   官做到他这个份上,每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没有时间在家中久待。而且郭烨他们也知道,今日这短短几言,便透着凶险,这后边的事,怕是比徐帅说的要严重的多。故而也不敢留他,只目送他离开了徐府。   待徐帅走后,郭烨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二宝,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如今的局面,即便以他之急智,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了。无他,地位尔。李昭德一案,涉及到的,都是朝堂上最顶级的势力的博弈。这番他们背后的大人们都陷入了下风,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形势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峻。之后几日,他们几次申请前往丽竞门探监,想要带二宝见见他爷爷,却都被秋官驳回。此时丽竞门的监狱中,可谓是戒备森严,严令禁制一切人等与李昭德的接触,生恐出现了不测之事。这是铁律,就连他们暗中找了苗雄亦无能为力。   “郭老弟啊,此事真不是为兄不肯帮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李御史一事震动朝野,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莫说我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副门主,就算是来俊臣本人,此时恐怕也是骑虎难下了。”这是苗雄对郭烨他们的婉拒之言。   不过他们也从苗雄口中得知,因为此案已经得到了陛下的亲自关注,而李昭德也是德高望重之人,至少在判决下来之前,不虞来俊臣会像对其他人那般,对他施以酷刑。   这也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二宝,苗兄既如此说了。你可稍微放下心来了吧?李御史在狱中不会吃苦,狄相爷和徐帅他们在朝堂上也会努力为他开脱的。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希望啊!”郭烨等人纷纷安慰李二宝。   可是无论大家怎么说,李二宝的依旧是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也不知他没听进去大家的劝说。   苗雄看着也不是个事,只得开导他道:“二宝你放心吧,此事苗某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在职权允许的范围之内,定会给李御史最大的照顾。他在牢里也绝不会挨饿受冻,他要是受了半点委屈,你唯苗某是问便罢!” 第226章 诸王欲联手   苗雄的保证,让李二宝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罢了。看不到自己的爷爷,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的心情失落无比,一夜工夫,就憔悴得不像样子了。   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郭烨等人亦是怜惜无比,可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此事关系朝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想要偷入丽竞门的牢狱,实在是难比登天。   只是他们也不可能看着李二宝就这般消沉下去,一阵搜肠刮肚之后,还是郭烨犹豫道:“要不,咱们试试给小萝去封信吧!让她写封信回来安慰二宝,二宝这般着紧她,如果是她的话,应该能激励起二宝来。”   纪青璇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此前我们也不是没送过信,没有一次是送进去的。便是小裴都无法。这次……”   “这次不试试怎么知道。”   郭烨看了一眼李二宝紧闭的房门,继续道,“你莫忘了,此次扶余使团的危机可是全靠我们才解除了。怎么也有谈一谈的余地吧。况且我们只是通信,又不是要拐了小萝走。”   纪青璇一想,似乎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遂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了封信,郭烨亲自送去了鸿胪客馆。   果然,在经历了乔知之一事后,扶余使团的态度好了不少。在郭烨表明了来意,并表示可以让他们先看信,检查无虞才呈送郡主后,使团之人商榷了半天,终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张小萝的回信就呈送了出来,交予郭烨带回。   张小萝似乎也心忧李二宝的情况,信是草草写成的,字迹有些潦草,但郭烨认得,这的确是张小萝的字,调皮而飞扬。信上只有一句话:“二宝莫难过,等我给你写信!”   得到了回复的郭烨,马上带着信回了徐府,用张小萝的手书哄着李二宝吃了点东西。而张小萝的第二封信也确实来得及时,一碗汤饼还没吃完,前后脚的工夫就送到了徐府上,其中尽是对李二宝的安慰和殷切思念。   接下来,张小萝的书信几乎是以一个时辰一封的速度,也不管李二宝是否回信,就这么源源不断地送来徐府。到了后来,扶余国使团信使看郭烨他们的眼神都有点不善了。张小萝是小郡主,他们不敢有所怨言,但对于郭烨等人这些让他们几乎跑断腿的始作俑者,他们却是没什么好脸色了。   不过,得益于这一封接一封的书信安慰,李二宝的情绪终于振奋了一些,至少有些许吃食下肚,不至于太过让人担心。只是谁都清楚,这终究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如果不能把李昭德事情解决,李二宝迟早还是会崩溃的。   “也不知这法子能用到几时!”   “希望小萝慢些离开洛阳吧!”纪青璇道。   “要走的总是要走。该发生的也总归要发生!”   在避开李二宝的场合,郭烨终于忍不住低声说出了心中的颓败,他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感觉在自己和目标之间,似乎横亘着无数阻碍,每一重都稳如泰山,根本撼之不动。这样的认知让他无比的绝望。   好在这世上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徐府门前。   “李梦白?他这时跑来作甚?还嫌不够乱么?”   听到门房通报李梦白来访的消息时,郭烨正憋了一肚子火气,下意识就抱怨了起来。   “郭烨!”   纪青璇霍然转身,美眸望定他,警醒道,“你心乱了。”   郭烨一愣,脸色难看地缓缓坐了回去,哼了一声,道,“你的心不乱么?”   “哎,先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纪青璇叹了口气,掠了掠垂落鬓边的发丝,“李御史之事他不可能不知,既然会在此时登门,想必也是有要事。”   “希望他能说点有用的!”郭烨还是气呼呼地道。   纪青璇知他心中苦闷,摇摇头不再说他,只是对门房吩咐道:“请进来吧。”   很快,李梦白就出现在了众人跟前,还是那副清淡俊逸的谪仙人模样,并不因这些日子以来城中的腥风血雨而染上一丝尘埃。   他微笑着,与众人一一见礼,也完全无视了郭烨不善的眼神,把风度发挥得淋漓尽致。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李公子来此有何贵干?”郭烨语气不愉地问道。   “郭副尉这话就生分了。怎么说李某与不良司也有并肩共御外侮的情谊,还非得有事才想得起诸位朋友吗?”   李梦白端起下人送上的茶汤轻啜一口,不等郭烨反驳,又笑道,“不过今日李某冒昧拜访,还真有些事要与诸位商谈。”   纪青璇一伸手:“请讲。”   李梦白剑眉星目,俊朗到了极点,但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几疑其是否心智失常!   “不知各位可想扳倒来俊臣?”   噗……   郭烨一口茶汤没憋住,就这样喷了出来。   扳倒来俊臣?莫不是疯了?   这是眼下在场的人应该议论的事情吗?一个不良尉,几个不良人,再加一个没落的前朝皇族,就敢狂言扳倒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谁给他这么大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想!当然想!俺做梦都想!”一直在旁边读信的李二宝脱口叫道,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   “二宝!”   纪青璇连忙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李二宝话已出口。   她也只能无奈看向李梦白,问道:“李公子今日既找上门来,想必也不会认为就凭我们几个,就能办到这件事吧?还请李公子明言,也省得二宝祸从口出。”   “无妨,我们也是关起门来讲话,传不出去的。”   李梦白微微一笑,“此行李某的确是代表某些大人物而来,寻的也是不良司之力合作。不论你我,在其中都只是起个传信的作用罢了。就是不知诸位有没有兴趣为李某传这个话?”   他含笑看了郭烨一眼:“旁人不说,郭副尉只怕恨来俊臣那狗贼到骨子里了吧?”   郭烨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冷哼一声,这却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在丽竞门的监狱里吃了大亏,险些连命都丢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说不恨来俊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说说你的计划吧。”   纪青璇终于忍不住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还有,你今日究竟是代表谁而来的?”   “诸位可是忘了李某的姓氏?”李梦白隐晦道。   “嘶!”   郭烨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李唐宗室颇受猜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别说其中还有好几位都是陛下的亲子女呢!若是李梦白所言不虚,那的确是有跟丽竞门扳一扳手腕的资格。但也只是有资格而已,能不能扳倒那还两说。只是郭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突然起意要跟来俊臣过不去了?   “此事都有哪几位王爷参与?”纪青璇定了定神,直接问道。   “庐陵王、相王,还有太平公主。”话说到这一步,李梦白终不再掩饰,直言不讳道。   郭烨等人一时失语,这些大人物都是他们平时接触不到的存在,如今却一下子摆在了面前,让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一会儿,郭烨才蹙眉,问道:“容郭某斗胆问一句,两位王爷和公主何以铁了心要与来俊臣为难?总不成你们想要为綦连耀鸣不平吧?”   “郭副尉说笑了。”   李梦白叹道,“实非我们要与来俊臣为难,是他苦苦相逼,把主意打到了王爷们头上,我们也只是自保而已啊。”   “把主意打到李家王爷们头上?”   郭烨等人惊呼出声,“他怕不是疯了吗?”   “谁说不是呢?”   李梦白作无奈状,摊了摊手,“自打陛下登基,我李氏一族向来是谨小慎微。可就算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我们,那也怪不得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了。”   “这个消息可靠吗?”郭烨问道。   “这种事,若是不可靠,李某又岂会胡说?”   李梦白道,“爬到他来俊臣这一步,已是不进则退,甚至不进则死的局面。他本是罗织告密发家,想要更进一步,唯一的办法,就是告倒更显赫的人物。如今朝堂之上,能符合条件的,也就只有我们李家、武家还有凤阁鸾台中的几位相爷了,李御史不过是第一个罢了。我们早已在防备着他,据说这次他对武家也有叵测之心,此刻怕是武氏那几位王爷也在头疼吧。”   郭烨闻言干笑了一下,问道:“如此大事,又事涉王爷公主,何须我等传话呢??直接寻了徐帅,不是更便宜吗?”   “郭副尉不知。此次的行动,也只是我们未雨绸缪罢了,终究还未拿到来俊臣的罗织陷害李氏诸王的实据。若真的直接寻了徐帅,万一不小心惹了来俊臣和他底下那些疯狗的注意,怕是会坏事,届时恐还连累徐帅。”   李梦白停顿了一下,道,“郭副尉与来俊臣过过招,应知他可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物。”   说完,李梦白目光直视郭烨,郭烨却也不直接回答,只撇过头去并不理会。   “明白了。”   纪青璇在一旁点头道,“李公子你先请回吧,几位王爷的意思,本尉自会转告义父。不过究竟能不能成,还得看他的意思。”   “情理之中。”   李梦白拱了拱手,道,“告辞!” 第227章 筹谋反击事   在李梦白离开不久,武家的人同样找上了门来,而且来的还是郭烨他们的熟人——武延秀。   一进门,武延秀也不多推脱,就直接说明了来意,随即侃侃而谈道:“咱们现在就是一个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局面。想来诸位也想早日扳倒来俊臣,救李御史于水火吧?不若与我武家合作。”   “我信你个鬼!”   郭烨在心里大骂,但面上还是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只道:“武中郎将啊,这要合作,没有诚意可不成!你们武家在丽竞门中埋下的暗子,应该并非只有当日我们见过的杜方雄一人吧?让他们搞点来俊臣的罪证出来,不难吧?”   武延秀面色一僵,心中暗骂郭烨狮子大开口,但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诚挚的笑容,道:“这个恐怕还真有点难度。”   “噢?此话怎讲?”郭烨道。   “不是我们不想将来俊臣的罪证盗出,实是此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武延秀有些赧然,解释道,“就在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綦连耀一案上时,来俊臣不知从何处寻到的消息,竟抢先出手,把我们武家安插在丽竞门中的人手逐一清除了出去。等我们反应过来,整个丽竞门中已经是铁桶一块,如今就算我们再想做些什么,也是鞭长莫及了。”   “嗯?”   纪青璇问道,“官吏的调动不是都要经过吏部吗?为何来俊臣能够一言决之?”   “话是这般说不错。但这厮恐怕早就在算计着我们,在极短的时间里,或开革、或迁调,实在搞不掉的直接罗织构陷,硬是在符合大周律例的情况下,将我们的人完全驱逐了出去!”   “竟有此事……”纪青璇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武某并无半句虚言。”武延秀道。   “我道为何要寻我们合作,原是你们自己轻敌,弄丢了筹码!”郭烨点点头,用一种极讨打的语气道。   不过他在心里,却是对来俊臣这人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说他是疯子吧,他的心思比谁都缜密,可要说他是个正常人,那也做不出这般疯狂的事情来。但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他能在丽竞门主的位置上屹立多年不倒,连品级隐约在其上的皇甫文备都只能屈居其下,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郭烨的嘲笑,让武延秀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忍了又忍。   本来他心里就看不起郭烨这个泥腿子,如今郭烨几次三番冷嘲热讽,更是让他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早就掀桌走人了。   “郭副尉说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压抑住火气,轻声道,“对上来俊臣这种奸佞之徒,谁都不敢言算无遗策,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同心协力,方能扳倒他,还大周朝野一片清平啊!”   武延秀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这让郭烨不由在心里暗骂无耻,但脸上却同样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假惺惺地吹捧道,“武中郎将不愧是天潢贵胄,胸怀博大远不是我等能及,言之有理,呵呵,郭某受教了!”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不死心地问道:“不过话虽如此,诸位王爷运筹帷幄,总不会一点后手都没有吧?”   “那自然是不至于。”   武延秀含糊道,“只是光凭我武家一家之力,恐怕还是力有未逮,此事还需你们不良司出力啊。”   “武中郎将有命,岂敢不从?”纪青璇爽快地道。   在上次李梦白走了之后,她就已经请示过徐有功了,后者给她的回复是无论李家还是武家,所有合作的请求尽皆允诺。   事实上,不止是他们,近来来俊臣疯狂跋扈的举动,已经激起整个朝堂的反感和警惕,现在各家都已经开始寻求合作,以求尽快除掉这条疯狗。此刻她之所以这般顺爽地就答应了,就是怕郭烨这厮话太多,惹恼了人。虽然她也不待见武延秀,但大局为重。   “那就期待不良司的好消息了。”武延秀拱手告辞。   见不良司应允,他是一刻都不想看到郭烨这张令人生厌的面孔了,忙不迭地起身就走。   送走了武延秀,郭烨问纪青璇:“对于这件事,徐帅还有什么指示?”   “义父明言,不良司官面上的力量,他会自行调遣,但正如李梦白所言,明面上的事极易引起来俊臣的注意。义父让我们在保证自身安全情况下,自由行动即可。”   “换句话说,能查出什么东西,全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郭烨屈指轻叩案几,唤道,“小陆,你再去一趟蓼风楼,试探一下,在这件事上,十三娘子可有能帮到我们的地方。”   “嗯。”陆广白没说什么,只点头应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习惯被郭烨等人当成请风十三娘帮忙的筹码了,不过也是怪哉,他倒也并不觉得此事烦人。   “徐大哥他们最近没有得到长安那边的新命令吗?”郭烨又问道。   “付不良令已经正式将他们交由我们这一卫代为辖制了。”纪青璇答道,“有需要他们做的吗?”   “当然。”   郭烨一边沉思,一边缓缓说道,“来俊臣发迹于天授年间,早年不过万年一泼皮,比郭某尚有不如,作奸犯科之事定然不计其数。此等人物,未必不会留下些案底。让徐大哥回一趟长安,请求付不良令协助调查,若能揪住他当年的劣迹,那是再好不过之事。”   “我去安排。”纪青璇点点头,起身就走。   才走到门口,蓦地回头道:“听刚刚武延秀的话,他武家在丽竞门的人都被清除干净了。不知苗兄会否有事?毕竟此前他与我们接触频繁。”   “应当无妨。苗兄为人耿直,原就是丽竞门中的异类。这样的人反倒最不容易被人怀疑。且我们与他的几次接触均是暗中,应该不至于引起注意。我不良司里,也没什么王爷让他陷害。”郭烨思索了片刻道。   “那就好。”   “嗯,不必多虑。”   郭烨笑了一笑,道,“你先去安排徐大哥的事,我且出趟门,这阵子忙的,郭某似还有一封书信,尚未替人送出。也是时候践行诺言了。”   他说的,自然是义门的孙姓疤脸怪人。自从有了上次成功交易的经历之后,他对这个相貌丑怪、但感情忱挚的老家伙,印象好了不少。一到了需要和义门打交道的时候,第一个就想起了他,方玉娘反而排在了后边。   照着义门给出的地址,他这次却是寻到了清化坊的大弘观,这义门也不知在畏惧着什么,行事作风诡秘无比,郭烨在道观中走了一圈,才终于在膳堂里找到了孙姓怪人一瘸一拐的人影,他这回不知又走了什么门路,却是化身成大弘观的典造,也就是厨子,隐匿于道观之中。   “孙伯伯。”   郭烨笑嘻嘻地走上前,与孙姓怪人套近乎。   “你总算还记得来寻老夫。还当你要赖账不来了呢。”   孙姓怪人独眼扫了他一眼,操着沙哑的嗓音,冷冷道,“老夫名唤孙金。当不起郭副尉一声伯伯,你直呼其名便是。”   “孙伯伯这是说的哪儿话,小子虽顽劣,但素来说到做到,岂有食言之理?”   郭烨忙辩解道,“这不是最近家中出了些事,刚刚才处理好,马上就来找您了。”   “处理好?未必吧!”   孙金独眼上下扫视他两眼,突然道,“李昭德那老匹夫还在丽竞门的监狱里关着,这也算处理好了?”   郭烨被他呛得一滞,隐隐觉得此行恐怕未必会如自己预料中一般顺利了。   他只得道:“您好灵通的消息,深居道观,足不出户,亦能知天下事。晚辈佩服。”   “少在这里灌迷汤。”   孙金道,“老夫只是瞎了一只眼,耳朵可没聋,这李昭德被诬下狱,闹得是满城风雨。老夫又不是个死人,如何不知晓?”   郭烨闻言大喜:“您也相信李御史是被来俊臣诬陷的?”   “李昭德这人虽鲁莽,但对朝廷素来忠心耿耿,若说他跋扈,老夫信,但谋反……呵呵。”孙金笑了两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突然,他瞪起独眼看向郭烨:“你小子今日怕不是诚心来为老夫送信的?是想把老夫甚至整个义门都拖进火坑?”   “孙伯伯这您可就误会我了。”   郭烨见对方识破了自己的来意,忙辩解道,“我这次来,的确有请您帮忙的意思。不过一码归一码,答应您的事情,绝对做到,就算您不帮忙,您的信我也会帮您送到的。”   “哦,好。那我不帮,想都别想。”   孙金转身往房里走去,“去取信吧,正好老夫写好也有些时日了。”   “孙伯伯,这却不忙,您还没听我要你帮什么忙呢,何必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郭烨忙拦住他。   “这关头上门,能有甚好事?无非就是李昭德和来俊臣的那点恩怨,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您不想听听我的条件?”   “没兴趣。”   孙金绕过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同时道,“郭副尉,义门不是神仙,有些事情,便是我们也不想卷入其中。还请高抬贵手,义门如今的骨血,能从当年的旧事中逃出来也不容易。”   “慢着!”   见孙金态度坚决,郭烨也豁出去了,他猛地从怀里掏出裴旻刚从长安托人捎回来的坎字戒,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方喝道,“你们不是号称忠于孝敬皇帝,为了查清他当年的真相,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吗?”   “郭副尉这话是何意?”孙金回过头来,眯起眼盯着他上下打量。   “很简单。”   郭烨咬牙道,“郭某在此对天发誓。若是你们这次袖手旁观,那你我的盟约就此作废。以后义门就是把整个洛阳城拿来换,也休想从郭某手中得到这枚坎字戒!” 第228章 奇药留小萝   “你这是在威胁老夫?”孙金沉声问道。   他本就长得丑怪无比,此时一拉下脸来,更是狰狞得形如厉鬼。   不过郭烨却是半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只坦然道:“此事于郭某至关重要,前辈要如此认为的话,那也由得你。”   “郭副尉作此要挟,不觉得有损自身信誉么?”孙金质问道。   “嘿!信誉!”   郭烨冷笑,“前辈可知我当年在万年街头厮混时的匪号?”   孙金的独眼瞪着郭烨却是不打算搭话。   郭烨也无所谓,自问自答道:“晚辈人送匪号‘忠孝礼义廉’!”   “郭副尉既然有此雅号,当是品格高尚之人,又何苦对老夫一个孤寡残迹的老头苦苦相逼?”   “不不不,孙前辈,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噢?”   郭烨露齿一笑:“孙前辈不妨看看,忠孝礼义廉,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忠孝礼义廉,无……”   孙金咀嚼了一下,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写满了无奈,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无耻!”   “是啊,就是无耻,哈哈哈……”   郭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笑道,“孙前辈,郭某可是无耻了小半辈子了。如今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尚无怨无悔。何况舍了所谓的信誉呢?一句话,这个忙你们义门帮不帮吧!不帮咱们以后各走各路,也省得相互连累。”   “算你狠!”   孙金大怒,走回房间,取出一封往郭烨怀中一掷,“你便是再无耻,也得给老夫把这封信送到了!”   “定不辜负前辈所托。”郭烨又恢复了毕恭毕敬的谦和模样。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孙金如此作态,就意味着他已经答应自己的条件了,只是心中愤怒,方不肯在面上低头罢了。   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郭烨也不过分紧逼,转身告辞。义门虽然神秘,但他并不想真把一个盟友逼成敌人,此次也是情况紧急,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则他也不愿如此。   出了大弘观,他没有立即前往妙音楼,而是揣着孙金的书信,回了徐府。双方虽是合作,但他对义门也是颇多提防,生恐因此暴露了秀嫣都知的所在,给她带来不测之祸。   所以依他的打算要么是委托他人送信,要么等确定没人跟踪自己之后,再亲身前往。   ……   “情况怎么样了?”   他一回到徐府,就见纪青璇安坐于堂中,当下立马询问道。   随后通过纪青璇的话语,他得知徐问清已经走马启程,陆广白也已经回来,只是神色中却颇有些无奈,待到叫来了陆广白,众人才知其中因由。   “她非但不肯帮忙,还怨我们不把她当朋友,把我哭骂了一顿,说竟找这等破家灭门的祸事给她做,是有心要陷她蓼风楼于死地。”陆广白叹道。   说起来,这还是风十三娘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   “这也怪不得她。”   纪青璇劝慰道,“蓼风楼再如何家大业大,也不是丽竞门的对手,她也要考虑身边人的安危。这次是我们病急乱投医,有些鲁莽了啊!”   “这事陆某又何尝不知?只是看二宝那模样,实在是心里难过。”陆广白罕见地袒露心声。   “若仅仅只是伤心难过,那也罢了。”   纪青璇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李二宝,示意几人出了厅堂,这才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我听闻,扶余国不日便要启程回国。到时候,只怕连书信来往,都没有这般方便了。”   “那可真是麻烦了。”   众人闻言,一齐扭头看向李二宝,他依旧在不停地阅读张小萝寄出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那已经是他眼下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郭烨沉默片刻,道:“我今晚要去拜会秀嫣都知,还有些事要琢磨透彻才行。你们先想一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小萝暂时留下来。二宝现在还少不得她。”   说罢,他也不多留,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厢房,关上门,取出纸笔,埋头涂涂写写起来。   郭烨把迄今为止,所有和义门相关的情报都罗列了出来,从林黄案,到追捕苏瑞娜时林毅射出的两箭,再到江边初见,孙金和秀嫣的关系……桩桩件件细写分明。最后重点勾出来的,却是当年的东宫旧事和八枚戒指。   “目前看来方玉娘所言皆是真的,倒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终于,他得出这么个结论,心下稍安,但却没有放松,又开始仔细思索怎么将孙金的书信交给秀嫣都知,却又不会让人发现二者的联系。虽然义门看起来并无恶意,但此事关乎秀嫣的身世和安危,却是容不得他有半分马虎大意。   等他把所有事情理顺,不知不觉,时辰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把窗前的树影投入房间,拉得长长的。   他走出房间,还没进厅堂,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这是在作甚?”   他蹙了蹙眉,走进去,就见纪青璇等人围在一起,那股药味就是从他们中间飘散出来的。   “你们在搞什么?”   他才问了一句,就见纪青璇等人转过身来,几人中间是一个小铜炉,其上就着瓦罐。他们居然在徐府的大厅里煎起药来了。   郭烨正待继续发问,突然发现李二宝脸色酡红,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心道二宝莫不是伤心过度,感染了风寒,但看他精神振奋的样子,又委实不像得了病。   “这……”   他刚说了一个字,李二宝就一脸兴奋地打断他道:“郭大哥,我们想出留下小萝的办法了!”   “嗯?”   他不禁问道:“是何方法?”   “就是这个!”   李二宝一指药罐,道,“陆大哥花了一下午,调配出可以使人呈现出风寒症状,却又不伤身体的药物。只要小萝服下去,再稍昨修饰,必然能给人病重的假象,到时扶余国使团自然不会急着赶路了!”   “这倒是有点意思。”郭烨摸了摸下巴,“可是该怎么把药送进去呢?”   药物可不比书信。单是书信,以他们如今和使团的关系,最多先审阅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可。但药不同啊,这无病无灾的,你贸然送一剂药过去,傻子都会觉得有问题。   “此事我们已经想过了。”   纪青璇道,“我们打算寻李梦白为我们送药。他既与扶余使团之人有旧,且此前也曾帮小萝传过口信,那出入使团驻地想来是没有问题的。若是让他登门拜访,应当可以携药见到小萝。”   郭烨闻言撇了撇嘴,但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确实不错。   “何时送药?”   “再等一等。”   陆广白照看着药炉,头也不抬道,“还要花些时间,将此药制成便于携带的药丸方可。总不能让李梦白端着一锅汤药上门。”   “好,那此事就拜托你们了。”   郭烨起身,往门外走去,道,“趁尚未宵禁,我要再走一趟妙音楼,我这里还有些东西须得交付与秀嫣都知。”   纪青璇闻言,美眸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去便是。   “小萝的事有我们。”   当下郭烨也不多言,便独自出了徐府,特意小心翼翼地在坊间饶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方直奔妙韵阁而去。   秀嫣对他也确实厚待,一听是他来访,立刻倒履相迎,幸而此时来拜访她的风流才子、王子皇孙们还不算多,不然怕少不得又要惹出一阵争风吃醋的风波来。   “秀嫣娘子,郭某可能找到与你身世有关的讯息了。”郭烨自忖不能久待,开门见山说道。   秀嫣本正笑盈盈地为他倒酒,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得一僵,下一刻,酒杯当啷落地,飞溅起来的酒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她颤声问道,似是不敢相信。   “我可能找到你父亲了。”郭烨说着,拿出孙金的书信,递给秀嫣都知,“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秀嫣立刻一把抢过,细细阅读起来。   待读罢书信,她已是珠泪涟涟,急切问道:“他现在人在何方,还请郭副尉带奴家往见一面。”   “此事且不忙,毕竟他究竟是否为你生父,如今尚存疑。”   郭烨忙道,“且那人行事诡秘,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善类,当在观察考验些时日。若是贸然相认,恐于你不美!”   “百善孝为先。若父亲是善人,秀嫣自当奉于膝下尽孝。若其不善,亦当感化规劝,以免他在歧途上越走越深。”   秀嫣手握信笺,语气坚定地道,“以前是不知家父身在何处,如今既已知晓,又岂有因畏惧艰险,就连生父都不认之理?如此做法,与禽兽何异?”   听她这般言语,郭烨不禁心生钦佩,只得让步道:“既如此,待郭某将手头之事忙完,便带你见他一面。”   随即他想了想,又问道:“他信上说了什么?”   “只是告知奴家自己当年的姓名和生辰。”   秀嫣说了一声,脸色微红,道,“还有奴家身上胎记的位置,取信于奴家,此事隐秘,非至亲之人不能得知。”   顿了一下,她整理了一下仪态,歉然道:“方才心情激动,奴家却是失态了,让郭公子见笑了。”   “人之常情而已,秀嫣何必不好意思?莫要往心里去。”   郭烨含笑点点头,心道这孙金还算有分寸,也知道疼惜女儿,并没有把当年东宫的事一并写出来。   随后,两人又闲聊几句,秀嫣便问起郭烨现在所做之事,郭烨心想当日妙韵阁一众人等险些就着了丽竞门的道,当下对她也不隐瞒,将自己正调查来俊臣之事说了出来。   “若是这般,奴家这里人来人往,兴许也可以为你留神打探出些什么来!”秀嫣闻讯主动道。   “万万不可!”   郭烨大惊,同时心中又有些感动,道,“来俊臣此人危险之极,我们是不得不应战,你却不同,千万以自身安危为念,莫要卷进这等破事中来。不然郭某就是扳倒了来俊臣,也不会心安的!” 第229章 巾帼惭须眉   当下郭烨又劝了秀嫣都知许久,奈何她态度坚决,执意要尽些绵力。郭烨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告诉她凡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随后,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待约好了一起去见孙金的日子后,郭烨方悄然离了妙音楼。不过,就在他趁夜潜回徐府时,却在角门处,看到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门口。此刻刚好有一双素手缓缓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   他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有些日子没见的风十三娘吗?不过此时的她,却没有了平日里那种烟视媚行的神情,面庞素净得都有些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彷徨至极。   “她偷偷摸摸地来此处是何意?”   郭烨心中揣测着风十三娘的来意,脚下却不停步,走上前招呼道,“这不是十三娘子吗?为何登门而不入?”   风十三娘闻言一惊,回头看到是郭烨,美眸中竟浮现出一抹极复杂的神色。   接着,她就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脸上又挂起了那抹妩媚的笑容,嫣然道:“郭副尉真是好久不见了,那奴家这不是等着主人家请我进门吗?郭副尉可否代替此地主人做主相邀呢?”   “十三娘子说笑了。”   郭烨道,“郭某自己也是客居此地,哪有资格替主人家做决定呢?不过十三娘子姿容绝世,想来任何人都不会拒绝你的造访的……请!”   “郭副尉谬赞了。”   风十三娘掩口一笑,随即头戴帷帽,下了马车同他一前一后走进了徐府。   两人进入厅堂的时候,在座的人看到风十三娘都吃了一惊,陆广白更是站了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若非是为了你,我怎会冒险前来!”风十三娘摘下帷帽,眼波流转地瞥了他一眼。   见众人都用一种促狭的神色看着自己,陆广白大是尴尬,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好,没考虑你的难处。不过你也知,此事陆某却是无法袖手旁观的,你虽是为了我好,但也请不要再相劝了。”   郭烨等人这才知道,原来风十三娘还劝阻过陆广白。   “谁要来劝你了。”   风十三娘道,“奴家是来告诉你,你的活儿奴家接了的!”   陆广白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真的?”   “自然是真的。”   风十三娘叹息一声,“只不过从此以后,这洛阳怕是再无奴家的立锥之地。真不知老天爷为何如此狠心,竟要让奴家遇上了你。”   郭烨在旁边听得一愣,忍不住插嘴道:“十三娘子这话郭某就听不明白了,还请明示,不良司也不能平白受了人恩惠。”   “还能为何?这针对来俊臣的活儿,稍有不甚,赔上的便是身家性命。我如何能让自家的姐妹陪我一同冒险,自然是遣散了她们,我自己帮你们。只是可惜了我这蓼风楼,每日里进账的银钱可不少。从此,这酒楼的营生亦与我无关咯。”   风十三娘的回答,却是众人都大吃一惊。   就连一向瞧不起她的纪青璇,这时也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这可等于是用她自身的身家性命来帮陆广白了!   当下,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再看那风十三娘也不说话,只咬着嘴唇,看着陆广白。   从方才起,陆广白就一直处于一种沉默的状态,此时依然蹙眉不言,直到郭烨推了他一把,他才叹气道:“其实这事你可以不用管的。”   风十三娘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么个回答,一时脸色变得惨白,凄然道:“好,好,想不到奴家一片痴心,你竟这般不领情,此事我依旧会帮你,不过之后,奴家的死活就无需你不良司操心了!”   “不是这样的!”   陆广白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的一片心意陆某又如何不知,只是陆某身负血海深仇,来日要遭遇的凶险,比之今日恐怕犹有过之,又如何能拉你一道涉险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又惊呆了,纷纷拿眼睛看向郭烨。在他们想来,这里最了解陆广白的人就是与他同袍多年的郭烨了。   然而目之所及,郭烨竟也是一脸瞠目结舌的表情,喃喃道:“为何你从未对我讲过?”   “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陆广白歉然道。   随即他回头看向风十三娘:“现在明白了吧?并非陆某不解风情,实在是不想拖累你啊!”   没想到风十三娘闻言,却是嫣然一笑,道,“那可真是巧得很,正好奴家也是身负血海深仇,不知陆郎是否愿意与奴家一道赴死呢?”   “你莫要开玩笑了!”陆广白忍不住喝叱。   “奴家所言,句句属实!”风十三娘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语气坚定地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郭烨听得目瞪口呆。   他忽然想起方玉娘提到过的自己的身世,忍不住嘀咕道:“这么说起来,郭某自己似乎也有一段血海深仇呢……”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看到一旁脸色阴晴不定的纪青璇,不由生出调侃之心,打趣道:“纪不良尉,你莫不是也有血海深仇在身不成?”   谁知纪青璇脸色一变,彻底阴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郭烨心中一“咯噔”,再一转念,猛想起纪青璇一直以徐有功义女的身份示人,却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生身父母,顿时暗自叫苦,心道不会真让自己给猜中了吧?   “合着在座的除了二宝,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眼看场间的气氛愈发苦大仇深,忙打圆场道:“小陆,人十三娘子都说得如此明白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可莫要学那些孟浪的郎君,伤了人家的心!管它什么血海深仇,大家都是兄弟,岂能让你一人背负?以后你的仇家就是我们的仇家!”   陆广白本就性子清冷,不善言辞,当下被郭烨这一番话说得,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了。   “陆郎……”风十三娘眼巴巴地看着陆广白。   陆广白犹豫了片刻,终是叹息了一声,道,“那便拜托你了,只要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谁知风十三娘一得到他肯定的答复,竟马上换了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乖巧道:“是!”   前后转变之大,看得在场之人都是无语。当然风十三娘有如此反应亦不奇怪,这表面看起来是陆广白拜托她调查来俊臣之事,但实际却是陆广白应了她的一片深情。   明知人家小娘子是为了你赴汤蹈火,你这般坦然接受,本就是默认了彼此的意思。   郭烨等人何等通透,当下一个个都憋着笑,并不戳穿他们。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了风十三娘的加入,众人又多一臂助,对扳倒来俊臣又多了几分信心。   “郭副尉你那里呢?是否要到了预想中的援助?”纪青璇转头问道。   “那还用说?”   郭烨一挺胸膛,“郭某出马,还有办不妥的事?”   “尽会吹。”   纪青璇这时脸色也好看了一些,道,“有人相助算是好事,不过也不能全靠他们,蓼风楼和义门的势力,都是扎根于江湖,对丽竞门一类的庙堂之事,未必尽知。”   “没错,我们必须再找另外的人了解情况。”郭烨点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   “其实原本我们是有一个好人选的,只是……”纪青璇犹豫道。   郭烨与她眼神一对,立刻福至心灵,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苗兄吗?”   他连连摆手道,“此事确实是不好找苗兄。倒不是因为武家之人的前车之鉴,而是他为人虽光明磊落,但对自身职司看得极重。若是找他,我怕非但没有帮助,反而会打草惊蛇。毕竟我们这次要做的事情,不是探监那么简单,而是要整个扳倒丽竞门了。”   “不。我们要扳倒的不是丽竞门,只是来俊臣!”纪青璇提醒道。   “二者有何差别?”郭烨不解。   “当然有差别!”   纪青璇道,“我观苗兄虽尽忠职守,但心中是非分明,大节无亏。若我们对他陈述利害,再允诺扳倒来俊臣后,助他重塑一个坚守道义的新丽竞门,你道他会不会出手?”   “这……”郭烨犹豫。   “二宝的爷爷危在旦夕,没时间犹豫了!”   “好吧,依你……”郭烨终于被说服,同意寻苗雄相助。不过在如何求助一事上,二人却争执了起来。   “我还是建议有所保留。”   郭烨沉声道,“至少我们的意图和成果,不能尽数告之与他,应当保密之处,还是得保密,毕竟这涉及到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此言差矣。”   纪青璇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既然需要苗兄的帮助,自当坦诚相告。遮遮掩掩反而平白惹人猜忌。反正仅凭我们自己,想要拿到关键的证据也是难于登天,倒不如孤注一掷,相信他一回。” 第230章 登门说苗雄   谈妥了一切,风十三娘并未在徐府久留,深情地看了陆广白一眼之后,她便又匆匆戴上帷帽,由角门登车离去了。   她现在暂时可不能暴露,还需要借她之手,为众人搜集情报,对付来俊臣。   送走了风十三娘,郭烨突然转过身,对着陆广白嚷嚷道:“小陆你可以啊,藏得够深的啊!什么血海深仇,跟兄弟说说看?”   “你莫要再问,时机未到,你再如何问,陆某也不会说的。”   出乎意料,陆广白神色认真,尽管眸子里藏着深深的伤痛,但还是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说。   见他如此,郭烨也是明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我信你!不过等你说的时机到来之时,还望你能对我们和盘托出,这里没有外人。”   “嗯。”陆广白应了一声,再无二话。   郭烨又抬头去看其他人,却见纪青璇已经提前一步离开,只剩下李二宝一脸懵懂地看着他,问道:“郭大哥,咱啥时候去请李兄帮忙送药进鸿胪客馆呀?”   “送药?”   郭烨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道,“这事问你纪姐姐去,她做主!”   见郭烨如是说,李二宝也不做多想,麻溜地就寻了纪青璇,得到她的应允后,第二日一早,便自行往李梦白府上去了。   幸而李梦白是个好说话的,李二宝上门求助,请他送药入鸿胪客馆时,他一口答允了下来,甚是痛快。   “李某与小郡主一见如故,如今有能相助之处,自当尽心竭力。”他这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从李二宝手中取过药丸,便径直前往鸿胪客馆,不提。   待到李二宝回到徐府,却见郭烨身着常服坐在厅堂中,似是在等人。   “郭大哥,你不去衙门吗?这是在等人?”   自从李昭德出事之后,李二宝一直状态不佳,故而这些日子都没有跟郭烨他们一同去不良司。反正当下朝野上下皆被来俊臣搅合得乱做了一团,人人自危,谁还有空查案子。不过郭烨几人还是每日会去按时点卯的,权当例行公事了。   “对。”郭烨面色郑重地道。   “等谁啊?”   “等……”   不待郭烨回答,纪青璇也是一身常服的从外间匆匆进来,见李二宝也在,倒也不避着他,直接对着郭烨道:“我寻人打听过了。苗兄最近确在洛阳自己府中。另外还有一则消息,正如武延秀所言,前些日子丽竞门整肃内部,许多外界安插进去的楔子,都被来俊臣抓的抓贬的贬,苗兄似乎有什么背景,仅以身免,不过也被撤了副门主,勒令在家反省,形同软禁。只不过并未公开,因此外人并不知晓罢了。”   “哦?”   郭烨诧异地看向纪青璇,随即面色沉沉地道,“看来是时候拜访苗兄了。”   在听道了苗雄的处境之后,他对纪青璇的计划却是多了几分信心。他知晓苗雄也是有大抱负之人,如今仕途被阻,想必他们想要说服他,也多了几分把握。   “来俊臣这是在自寻死路,众叛亲离之人,离灭亡已经不远了。”郭烨断言道。   “是。”纪青璇道,“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要尽快阻止他,否则还不知这条疯狗要拉上多少人陪葬。”   两人交谈了片刻,当下决定立刻前往苗府,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两人还是稍作了改装。   随即又寻了徐府的仆役,往街上雇了一辆牛车,两人于角门上车,在洛阳城中转了好大一圈后,才到了苗雄在洛阳的府邸附近。他们也没有贸然上门,下车后装作路人又在附近转了一圈,确定暗处没有人监视,方才上前叩门。   “看来来俊臣也不是全无顾忌,苗兄虽被解职,赋闲在家,但待遇还算不错,所谓的软禁,估计也只是托辞而已。”   “能让来俊臣略微手软,看来苗大哥的来头也甚大,只是不知究竟是何背景了。”   郭烨和纪青璇暗自琢磨,他们这才想起,自己等人与苗雄虽相交匪浅,但对其依旧不甚了解,除了当日破佛像开口一案,得知他是墨家传人之外,也就知道他是丽竞门中少有的不与酷吏同流合污的新贵,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所知。   不多时,苗府中的仆役便应了门。两人报上化名,不过却都只是改名不改姓,以苗雄之智,想必很容易就能猜到“郭”“纪”两人同来的含义,因此很快,他们就被请进了府中,在一间书斋中见到了苗雄。   “二位贤弟妹大驾光临,苗某戴罪之身,有失远迎,还望赎罪。”苗雄果然早已认出二人身份。   郭烨闻言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不知苗兄何罪之有?莫非不与他来俊臣同流合污,就是罪吗?难道苗兄也自认其非?若是如此,此行便当我二人没来过吧!”   “郭老弟不必激苗某,孰是孰非,苗某心中自有一杆秤,只是不知二位今日来意若何?”   “无他,想请苗兄与我不良司共伐来贼罢了!”郭烨坦然道。   这种事情隐瞒是瞒不住的,不如一开始就直言不讳,也能拉近双方距离。   “郭老弟这话过了!”   苗雄手捏茶盏,缓缓旋转,片刻才平静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苗某乃是朝廷钦点的丽竞门副门主,纵然来门主有千般不是,苗某也不当与外人联手来谋算他。”   “苗兄,你也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既食的乃是大周朝廷的俸禄,自然也当忠于女皇陛下之事。”   郭烨词锋犀利,直言道,“如今来俊臣日渐疯狂,罗织构陷无所不为,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这等佞臣,已成大周毒瘤,若是再不除之,他日必将威胁江山社稷之安稳。如此祸端,苗兄也当视而不见吗?”   “郭老弟这却是危言耸听了吧?”   苗雄停顿了一下,方道,“我虽赋闲在家,却也并非完全不知外事。若我的消息不错,武氏与李氏之人皆已寻了不良司合作,要与我丽竞门为敌吧。这等党派倾轧之事,莫非也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   苗雄的话,让郭烨心中一惊,然后马上意识到这是苗雄在不动声色地提点自己,他能知晓的事,难道来俊臣会不知道吗?   当下,郭烨立刻道:“好叫苗兄知晓,郭某欲扳倒来俊臣,并非为了个人私怨,实为大周朝的江山社稷考量。郭某虽人微言轻,但这一点,却是与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不谋而合。”   “嗯。”苗雄点头,“愿闻其详。”   “我不良司卷入此事,发端便是来俊臣诬陷二宝的爷爷李御史,这苗兄是知道的。”   “这一点苗某自然知晓。不得对李御史动刑,还是苗某亲自交待的。如今苗某失势,与此也不无关系。只是若仅仅只为救李御史,诸位似也不必兴师动众,非要拿丽竞门开刀吧?”   “非也非也,苗兄此言差矣。”郭烨摇头。   “噢?不知差在何处?”   “我们并非要对丽竞门开刀。而是要对来俊臣动手。”郭烨认真地道,“须知,丽竞门是女皇陛下的丽竞门,而非来俊臣的丽竞门。苗兄,你道我所言可对?”   苗雄闻言,不禁默然地点了点头。   “苗兄我且再问你,李御史的为人你也知晓,今日便请你来说道说道,他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刚毅耿直,清廉奉公,国之肱股。”李昭德的为人有目共睹,在这件事上,苗雄也无法说出违心之言,如实赞誉道。   “不错!”   郭烨拊掌大喝,“李御史乃是肱股之臣,此人所共知之事,然来俊臣为了自家富贵,不惜拿朝廷肱股开刀,这还不是毒瘤脓疮之行吗?今日我们纵然救得了一个李御史,但来俊臣一日不倒,来日必定还有周御史、王御史获罪,我等疲于奔命,又焉能一个个救得过来?若是救不下来,大周朝的梁柱,岂不是都一一折在了他来俊臣手中?”   苗雄闻言,沉默良久,终是问道:“这般说来,诸位已经是铁了心要与来俊臣这狗贼为难了?”   郭烨一听“狗贼”二字,立知有戏,忙把自己等人的条件抛了出来,道:“非是我等要与他为难,实是他已经引起众怒。待此事一成,不良司愿助苗兄登上丽竞门主之位,从此宏图大展,洗刷往日恶名,还丽竞门衙门中一片朗朗青天!”   他说得将,然而苗雄却只是一叹,问道:“门主之位苗兄倒不稀罕。只是,郭老弟可知为何丽竞门上下皆被来俊臣整肃,却惟独只有苗某败而不倒,还能在家中安然度日吗?”   郭烨和纪青璇齐齐摇头:“委实不知,这也正是我俩疑惑之处,还请苗兄解惑。”   “不瞒二位,苗某之祖父,便是昔日北门学士之一的苗神客。苗某得祖父荫庇,自幼得以出入宫禁,可谓是女皇陛下看着长大的。说一句不敬的话,陛下登基,家祖劳苦功高,正因如此,他虽故去多年,但陛下对苗家始终念着一份旧情,这才是来俊臣投鼠忌器的原因。”   苗雄目露怅然之色,又带着一份温暖和追忆,叹道,“天家最是无情。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古今皆然。昔日陛下为登基而重用北门学士,嗣后北门无存,诸位大学士难有善终,连家祖亦是暴毙身亡,死因难明。如今来俊臣走上了北门的老路,要他死固然不难,可诸位又可曾想过,来俊臣倒下之后,下一条走狗将会是何人?” 第231章 机关术争雄   “苗兄竟是北门学士之后?”   苗雄突然袒露的身世,令郭烨大吃一惊。   当年的北门学士,名义上是被女皇陛下召集来修撰著作的饱学之士,实际上却是她的智囊班子,陛下密令他们参决朝政,“以分宰相之权”。   这批“北门学士”组成的智囊班子,为当年还是皇后的陛下出了很大的力。他们辅佐陛下二十余年,帮助她完成了从皇后到天后再到当今女皇的蜕变。   当然,改周之后,陛下也没有忘记这些功臣,他们多数被擢升为三、四品高官,其中北门学士的核心人物范履冰、刘祎之还做到宰相,长期受到重用。   而在所有的北门学士之中,苗雄的祖父苗神客,算是最神秘的一个。   他始终在为女皇陛下的登基出谋划策,但对他的真实情况,却甚少有人知。仅知他博学多才,无论是治国安邦之学,还是阴阳鬼神之事皆有不凡造诣,文采斐然,还曾为薛礼撰写过墓志铭,最终官至著作郎,却又在女皇陛下登基之前离奇暴毙,比北门学士中的其他几人离世更早。   也有人说,苗神客虽然官位不高,但他才是最受陛下宠信的一个,也是陛下和其余北门学士沟通的桥梁,若是他当年不死,北门学士未必会有后来的惨痛下场。   “这还真是笔烂帐。”郭烨暗自嘀咕。   这要真论起来,他与苗雄,还当是仇人之后。毕竟当初东宫事变中,杀戮八客的主力,就是由北门学士主持,想来苗雄的祖父苗神客,应该也没少在其中出力。   不过此时正事要紧,他也无心去翻当年的旧账。何况东宫事变时,苗雄自己恐怕都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所以就算要清算,也与他无关。   放下心头所思,下一刻,郭烨突然明白为何苗雄明知来俊臣不是好人,却依旧执意不肯出手的原因了。他虽萌了祖荫,却也同时寒了心肠。在苗雄看来,谁做门主都无所谓,而他不过就是在自己为人处世的底线下,明哲保身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个关节,郭烨立刻沉声道:“苗兄,你既是北门学士之后,我且问你,令祖对女皇忠心耿耿,可谓是为了大周的江山鞠躬尽瘁。你身为他之后人,莫非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佞臣横行,国将不国吗?”   “可是……”   苗雄还想说什么,已经被郭烨再次打断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等生而为臣,自当为陛下分忧。岂能因可能横遭不测,就裹足不前,放任朝政衰颓?这是令祖的心愿?”   “我……罢了,你不要再说了。”   苗雄长叹一声,在郭烨的轮番劝说下终于松口,道,“道理苗某又何尝不懂?只是某虽也曾贵为丽竞门主,但来俊臣从未将我视为心腹之人,他的秘密,我又如何能够尽知呢?就算我愿意帮忙,只怕能够提供的助力也是不多啊!”   “来俊臣之祸,早已不是一家一姓之事,能提供一点助力是一点,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只要出力的人够多,总有他来俊臣倒霉的时候!”郭烨大喜道。   “滴水成河,聚沙成塔……”   苗雄口中咀嚼着这八个字,闭眼冥思了片刻,方才道出一则秘辛,“在关键的东西上,来俊臣素来都严防死守。昔日亦有人想要扳倒来俊臣,却始终未寻到他半点罪证,只因他从不在衙门,以及自己的府中处置机要文书。”   “竟是如此……”郭烨与纪青璇面面相觑,确是不得不佩服来俊臣行事缜密。不过下一刻,苗雄的话,又为他们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但我曾隐约听人说,昔日索元礼尚未伏诛之时,曾在丽竞门衙门之外,另辟密室一间,那里才是丽竞门储存真正机要之所在。今日想来,若是你们想要寻觅来俊臣的罪证,八成的可能,会在那密室之中了。”   “密室何在?”   “这……却是不知了。”苗雄坦然道。   “无妨,苗兄提供的这个线索,已是十分可贵!”   尽管没能从苗雄处得到确切的答案,但郭烨还是十分振奋。这可是来俊臣最隐秘的消息之一了,若非苗雄,外人几乎无法得知。   “多谢苗兄了。”   他拱手致谢道,“这个密室的所在,就交给我们不良司来查探吧,苗雄莫要轻举妄动,一切以保全自己为上。”   “这你们大可放心,苗某虽非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他来俊臣可以随意拿捏的。”   苗雄傲然道,顿了一顿,他又提醒郭烨等人,“诸位若是找到密室,切不可轻入,一定要来寻苗某相助,否则恐有凶险。”   “这又是何故?”   郭烨奇道,“不过是一间密室而已,若要保密,必无重兵把守,只要避开来俊臣在的时刻,还能有何凶险?”   “郭老弟可知索元礼的另一重身份?”   郭烨摇头:“不知。”   昔日索元礼被女皇陛下治罪之时,他还是个在万年县中厮混,又从哪里去得知这等秘事?他对索元礼唯一的印象,就是这家伙心思毒辣中又不乏精巧,如今丽竞门中沿用的酷刑,十之八九都出自他之手笔,郭烨亲自享受过的“反是实”便是其一。可谓是人虽死,但流毒无穷,遗祸不浅。   “郭老弟可曾记得昔日我等初遇之事?”苗雄提醒。   “这是自然,不过是去岁之事罢了,郭某又没有老糊涂了。”   郭烨哑然失笑,但还是顺着苗雄的话茬往下说,“多亏苗兄看破那佛像机关,可算是为郭某解围啊,不然郭某当真要丢好大一个脸。”   说到此处,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失声道:“莫非……”   “不错。”   苗雄点头,“索元礼其人,与那小庙中的和尚一样,都是昔日公输家机关术的传人!东周列国时传下来的三大机关术流派,偃师失传已久,余者我墨家擅守,公输擅攻,他们设置的机关往往触之必死,不留余地,那庙中和尚不过得其皮毛,就已经等闲不可破了。索元礼却是此道大师,他下的机关,若无充分的准备,便是苗某也不敢言必破,你们若是贪功冒进,实在是凶险至极的一件事。”   “多谢苗兄提点!到时我等必会告知苗兄!”郭烨肃然道。   若是苗雄所言非虚,那这个提点可说是救了他们一命,当得起一声“多谢”。   “不妨,既然决定与你们合作,苗某自不会首鼠两端,救你们也等于是救我自己。”苗雄诚恳道。   与苗雄商榷已定后,郭烨与纪青璇也不多留,便起身告辞。   “苗兄,我等尚有要事待办,这便告辞了。无需相送。”郭烨拱手。   “慢走!”   ……   从苗雄府上出来,郭纪二人茫然四顾,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回徐府换了衣衫去了伪装,依旧循例去了不良司点卯。   不过,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差不多从第三日起,答应与他们合作的义门与风十三娘处便开始逐渐有各色消息传回。   二者的资料皆无甚稀奇之处,都是来俊臣的生平与行踪,不过各有侧重。   义门依托当年东宫的人脉资源,据点又以长安为主,因此对来俊臣过往的劣迹颇多描述,甚至其父来操都在情报的范围之内。   相比之下,风十三娘的路子主要集中在洛阳,对来俊臣每日的行踪就探查得更清楚一些,只可惜此人谨慎得很,尤其是在知晓有人要对付自己的情况下,更是小心翼翼,每日除了按时去丽竞门衙门点卯,就是在自己府中蛰伏。郭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任何可能与密室有关的情报。   到了第七日,风十三娘处倒是送来了一则与李昭德之事有关的情报,就是她的人查出来俊臣曾与周兴等酷吏党徒投石为戏,处心积虑将李昭德作为自己的罗织对象。   坊间曾有传闻,来俊臣在诬陷他人之前,会先举行“仪式”,以求博个好彩头。具体的做法就是在每次诬陷人之前,都会将被诬陷的候选人的名字,写在靶子上,再投石击靶,写了谁名字的靶子被击倒,谁就要倒霉。   这事郭烨早有耳闻,只不过都当成了街谈巷议,不值一哂,但如今看了风十三娘给的情报,才知来俊臣当真荒诞随性到如此地步!   情报显示,曾有人见到来俊臣带人在龙门附近的一座石桥下,竖起过数根木靶,以石击之。其中就又写了李昭德名字的木靶。估计也就是那时起,丽竞门就已经把李昭德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投石击靶!投石击靶!”   看完情报,郭烨简直怒发如狂,低吼道,“看看!这位御史中丞就是这么决定谁是奸臣的!真该把这份文书送去给陛下看上一眼!荒唐!太荒唐了!”   “没用的。”   纪青璇蹙眉摇头,“这次他们为了陷害李御史,准备得实在是太充分了,仅凭这么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根本毫无帮助。”   “唉,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来俊臣……嗨!简直是丧心病狂!令人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   “想这般做的人,恐怕能从丽竞门衙门门口,一直排到洛水之畔,还轮不到你。”   纪青璇哑然,安抚他道,“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尽快找出苗兄所说的密室,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扳倒这个恶贼。只要他失了圣眷,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   郭烨喟叹道:“话虽如此,但来俊臣行事缜密,如今又生了警惕之心,想要抓住的马脚,谈何容易啊!”   纪青璇闻言也是愁眉不展。   好在下一刻,郭烨眼睛一亮,已经计上心来:“有了!郭某尚有一计,只是不知是否可行了!” 第232章 打草惊毒蛇   “是何良策?你快快道来。”   纪青璇听郭烨说他有办法,一双美眸也亮了起来,连忙催促道。   她深知郭烨这人虽然玩世不恭没个正形,但在大事上,从来都不含糊。在这种时候,他既然说还有一计,那就断然不会胡说八道。   “良策未必,小有想法罢了。”   郭烨难道谦逊了一句,道,“我们现在最苦恼的事,就是寻不到丽竞门真正藏案卷的密室,对否?”   “不错。”   纪青璇忧心忡忡道,“这几日看这些收集上来的线索,一点密室的踪迹都无。当日苗兄也说,他只是听闻。会不会……”   “不会!”郭烨果断否定道,“苗兄此人我打过几次交道。性格豪爽,他虽不爱管丽竞门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却也不会放任自己眼前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些年,他若从丽竞门中看到过一星半点来俊臣栽赃陷害他人的蛛丝马迹,他不会不管。”   “那会不会来俊臣是在自己家中秘密处置的这些事情?”   “也不会。你也说来俊臣行事缜密,若这证据就在他家中,一个不慎难免有人赃并获的风险。”郭烨听了听,“而且,我也不信苗兄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说听闻,那八成就是确有其事。否则他便提都不会提。”   “这……”   “你莫急。”   郭烨自信一笑,“我们虽不知这密室在何处,但来俊臣知道啊,我们完全可以让他自己带我们去!”   纪青璇闻言,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晌,探手就来摸他的额头,口中道:“郭副尉啊,染了风寒就找小陆寻些药吃,莫要烧坏了脑子。”   郭烨“啪”的一声捉住了纪青璇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没开玩笑。”   纪青璇脸色微红,抽回手,道:“我看你就是在开玩笑。”   “郭某从来不打诳语。”   “那你倒说说,你打算如何让来俊臣带我们去?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傻了还是来俊臣傻了。”纪青璇没好气道。   “我们都不傻。”   郭烨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快说,不许卖关子。”   纪青璇靠近一步,娇叱道,“不然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因为其他人都不在,纪青璇心情放松了不少,下意识地动作也稍显亲昵。   只是她却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陆广白、任斗牛,还有徐问清几人一拥而入,嘴里喊道:“徐副尉回来了……呃?”   然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纪青璇与郭烨头对着头,两人脸贴得极近,就这般互相看着对方。   “娘耶!”   性格最活泼的任斗牛怪叫一声,“啪”地捂上了眼睛,转身就走,嘴里还念叨着“非礼勿视”。   “打扰了。”   “我们一会儿再来。”   徐问清等人也憋着笑,低头转身出门。   就连陆广白也是嘴角一抽,一群人瞬间走了个干净。   郭烨和纪青璇当场石化,半晌,纪青璇才大喝道:“你们给我回来!”   只是这时众人早都走远了,哪里听得见她的呼喊?   “都怪你!还不快把他们叫回来!”   她用力推了郭烨一把。   “这也怪我?”   郭烨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匆匆而去。   他深知,纪青璇性格泼辣果断,脸皮却薄,今日他要是不能把众人叫回来,恼羞成怒的纪不良尉恐怕几天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了。   没奈何,他只好跑了出去,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回廊下找到了窃笑的众人,板起脸喝道:“笑什么笑!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跟纪不良尉是在讨论案情!”   “是是是!”众人口里答应着,脸上却笑得更欢快了。   “回去说正事了。”郭烨也是恼了,连推带打把众人赶了回去。   此时纪青璇已经收拾好情绪,正襟危坐,只是脸色还有些微红。   看到众人都回来了,忙转移话题问道:“不知徐副尉此行可有收获?”   “没有。来俊臣很小心,能查到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劣迹。”   徐问清叹道,“不过付不良令说了,此事关乎朝纲清明,也顾不得不良司和丽竞门不得正面碰撞的禁令了,让我们带了马凯巴等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全力相助洛阳这边。现在他们就在偏厅等候,听候纪不良尉调遣!”   “付不良令有心了。”   纪青璇遥遥一拱手,算是谢过了远在长安的付九,然后才道,“方才郭副尉正说到他有妙计可破丽竞门,不过被你们打断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红晕上脸,恨不得有个地缝给自己钻下去,心道自己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底下一群人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都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最后还是郭烨冒险接过话茬。   “还是让郭某来说吧!”   他笑了笑,“其实也是纪不良尉之前的话提醒郭某,郭某才想到了一计破局之策。”   “什么?”众人疑惑。   纪青璇也茫然问道:“我说了什么?”   “打草惊蛇!”   郭烨缓缓吐出四个字,见众人依旧不解,便解释道,“方才纪不良尉言道,来俊臣行事缜密,如今又生了警惕之心,想要抓住的马脚,并不容易。”   “这话不错啊。”众人依旧一头雾水。   “话虽如此,但凡事需得两面来看。”   郭烨道:“愈是这样的人,他就愈是信不过别人。这世上,他唯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纪青璇仿佛明白了郭烨的意思,坐直了身子,道:“继续。”   “其实很简单,既然来俊臣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行动。那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联合所有的力量从各个方面给丽竞门施加压力,让他们疲于奔命,焦头烂额的来俊臣一定会有疏忽。而后,我们再放出风声,说找到一个密室,里头俱是来俊臣这些年罗织陷害忠良的证据。届时,不管来俊臣相与相信,他都一定会不安。心有不安就会想要确定此事。这种事他肯定不能假手于人,只能是自己去,最次也是派他那几个心腹去查看。届时我们只要跟着他们,就一定能知晓这个密室之所在!”   郭烨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又看向纪青璇,“不过想让来俊臣焦头烂额,光靠我们可不够。”   “放心。”   纪青璇会意,承诺道,“这个交给我!”   ……   不知是纪青璇的意见得到了徐有功等重臣的重视,还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境地下,朝中各人都出奇地站在了同一阵地。总之,接下来的几天,朝堂上局势愈发紧张,武家、李家、不良司,甚至凤阁鸾台中的诸位大人,不断对丽竞门发难。   同时,不良司、武延秀的缇骑卫,以及金吾卫频频出动人马,以各种搜捕嫌犯之名,日夜巡查各坊。朝野内外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而在种种大事中,郭烨等人却还得到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言道扶余国小郡主在启程之前,突发怪病,回国之事只得迁延,如今正急招各路名医前往鸿胪客馆诊治。   “看来李梦白是成功把药丸送到了。”   郭烨等人松了口气,“暂时不用担心小萝会回去,二宝也能稍安下心了。”   解决了这一心病,大家开始专心等待来俊臣的破绽出现。   这天众人正照例在不良司中枯坐,忽闻一不良人来报,“纪不良尉,来俊臣动了!徐帅已经亲自带人赶过去了,让卑职通知你们也赶紧跟上!”   “终于动了!”   郭烨和纪青璇闻言霍然起立。   郭烨冷笑道:“我等昨日就把风声放出去了,想不到这老小子硬捱了一夜才坐不住,也真是好耐心!”   “走!”   纪青璇一挥手,喝道。   “别忘了去找苗兄,区区一间密室,可不值得拿兄弟们的性命来填!”   “言之有理!”   纪青璇点头,吩咐道,“徐副尉,你让马凯巴几人带上我的令牌去请苗兄。你在外围接应。记住,此事干系重大,切莫泄露不良司的行踪。路上若是遇人阻拦,速战速决,只管打过去,伤残毋论!”   徐问清自然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立刻收敛了面上和熙的笑容,大声应道:“是!”   分派完毕,一行人匆匆上路,很快就赶上了不良司的大队人马,这时他们正在离仁和坊不远的地方待命。   “义父,眼下情况如何?”纪青璇远远看到人群前的徐有功,忙打马上去问道。   “这来俊臣也是奸诈,居然把密室设置在远离丽竞门的仁和坊。中途还知道故布迷阵,试图引诱可能存在的追踪者露马脚!不过也无妨,他已经被我们的人缀上。真正的密室所在地很快就能揭晓了。”徐有功答道。   正说话间,就见一易容成普通市民的不良人飞奔而来,报告道:“禀报不良帅!来俊臣确在仁和坊中有所停留,不过最终并没有进入某间院落中。”   “那他现在人呢?”   “已在回丽竞门的路上了!”   “能确定他停留之处,是仁和坊的哪一块地方吗?”徐有功又问,“他既故布迷局,必然不会空手而回。应该是已然确定密室无恙了。”   洛阳的坊市中,以十字形的坊道划分,相对而言,每片区域还是有限的。   “能!”那不良人探子的回答,声音铿锵有力。   “好!出发!”   真到了上阵的时候,徐有功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身先士卒冲进了仁和坊,问清了来俊臣此前停留的区域之后,直接一挥手,喝道,“把这片地区全部围起来,从现在开始,禁止任何无关人等进出,我们一家家搜过去!”   看得出来,他也是彻底豁出去了,要和来俊臣彻底见分晓了,竟然下达了这种命令。   不过,孤注一掷的效果也是极好的,不一会儿,就有前往搜查的不良人前来回报:“找到一间无人的宅院,不过看其中的干净程度,应当是不时有人前来,并非完全荒废!”   “且去看看!”徐有功挥手道。 第233章 破解毒机关   “等等!”   纪青璇忙阻止了徐有功以身犯险的举动,提醒他关于密室中有索元礼布置的机关的传言,道,“我们已经去请墨家的传人前来。无需多久就能前来,还请义父稍候。”   她的话音刚落下,就见徐问清带着苗雄匆匆而来,在他提着的横刀上还有血迹不断滴落。而苗雄背上也背了一个巨大的背囊,看着就十分沉重,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在里头。   “来了!来了!”   徐问清远远就高叫道,“卑职将苗副门主请过来了,丽竞门监视他的人还想阻止,幸亏我们有所准备!”   二人打马冲到近前,苗雄给众人见礼。徐有功自然是认识苗雄的,但却没想到,纪青璇他们寻来的墨家传人竟是他,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意外。至于其他不良尉不良人,更是一阵窃窃私语。   总算不良司军律严谨,并没有人出来质疑苗雄的来意。   “不良司纪律严明,苗某佩服。”   苗雄冲着徐有功一拱手,“我本以为此来少不得要被唾骂两句呢!”   “苗副门主这是说的哪里话?在场可没有随意迁怒之人啊!”   徐有功摇头笑道,“素闻苗副门主光明磊落,乃是丽竞门中少有的君子,如今看来所言不虚。想不到你还是墨家传人,有你的鼎力相助,来贼被绳之以法指日可待!这是我不良司的大幸,是大周朝野的大幸啊!”   “徐少卿谬赞了。”   苗雄苦笑,道,“丽竞门造的孽,自当由丽竞门人来恕罪。以前苗某是独善其身,但如今于国于民,都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郭烨见两人说得火热,忍不住给纪青璇使了个眼色,纪青璇站出来道:“义父、苗兄,我们不若先把正事办了吧!不然等来俊臣反应过来,终究是个麻烦。”   “纪不良尉说得是。”   苗雄看了一眼被包围的宅院,问道,“此处就是来俊臣的密室?”   “不出意外的话,当是此地没错了。”徐有功点点头。   “那事不宜迟,我们进去吧!”   苗雄道,“不过我还需要两名帮手,哪位愿与我同往?”   纪青璇踏前一步,可还不等她开口,郭烨已经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机关凶险,你在外面等着!”   说罢也不等纪青璇反驳,自己站出来,道:“苗兄!我与你同去!”   纪青璇也知此时没有争辩的时间,也出奇的没有反对,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嘱咐道:“你自己小心,我在外面等你。”   “嗯!”   郭烨点点头,大步走到苗雄身边。   他却没注意到,此刻连徐有功看他的眼神里,都多了一抹赞许和欣慰的神色。   “还差一人。谁……”   苗雄刚说到一半,一直跟在众人身后的李二宝突然走上前道,“俺同你们去!”   “好,那便你二人吧!”   苗雄毅然点头,“随我来,我等必须速破机关,以免夜长梦多。”   郭烨点头,他也担心以来俊臣的奸诈,恐怕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若非这次乃是诸方联合,给他的压力足够大,让他应接不暇的话,只怕还难以得逞。   果不其然,就在三人进入屋内不久,就听见外面传来争执之声,久久没有平息,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来俊臣带人回来了!”郭烨一惊,“比想象中还快啊!”   “看来我们得抓紧了……”   苗雄神色沉重,走进屋里,左右看看,走到一处床榻下用力一扳,“轰隆隆”的闷响中,那床榻顿时整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地道来。   “走!”他低喝一声,从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一把铁面雨伞,撑开如盾,挡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走进了地道当中。   ……   且不提郭烨等人已经开始破解机关,却说那来俊臣正如他们所推测的,走到半路便惊觉不对,大喊一声“中计”,连忙拨转马头而回,同时也顾不得保密了,迅速派出心腹去召集人手前来支援。   幸好徐有功等对此也早有准备,提前让不良司的人马封了门,借口此地藏了重犯,严词拒绝了丽竞门人的进入。双方对峙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和推搡,郭烨他们听见的动静,便正是此时发出来的。   “徐少卿当真是好手段!”   来俊臣看着徐有功,咬牙切齿道,“不过你们以为这样便能奈何得了本官吗?莫要痴心妄想!”   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失策之处,为了保密,他刻意抹去了自己以及丽竞门和这个小院的关系,这固然减少了暴露的风险,但同样的,一旦暴露,他就连插手的理由都没有了。若是往常,他丽竞门办事也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奈何今日是徐有功亲自坐镇,硬拼是不行了。   “来中丞在说什么,本官怎的听不懂?”   徐有功云淡风轻道,“我不良司在此执行公务,搜捕疑犯,来中丞在紧张什么?莫非这疑犯与来中丞有关?”   “休得血口喷人!”来俊臣喝道。   “那便请来中丞约束麾下,莫要让我等为难。”   “哼!”   来俊臣阴阴一笑,不肯罢休地道,“不知徐少卿是否介意本官在此旁观一二?”   “请便。”徐有功淡淡道。   他波澜不惊的神色,落在来俊臣眼里,又激起他一阵怒火,忍不住低吼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   深入地道之后的郭烨,才深深庆幸起自己带上苗雄的先见之明。索元礼不愧是一代酷吏,就算死后留下的东西,也是阴毒无比,短短十余丈的地道,称得上步步杀机。如果不是带上了苗雄这个行家,仅靠他和李二宝,恐怕早就死在了半路上。   “小心些!莫要走神!”   郭烨正在庆幸,走在前方的苗雄已经注意到他的迟疑,回过头来严厉提醒道,“紧跟我的脚步,不然恐有凶险!”   说话间,他又破解了一处机关,“嗖嗖”的破风声中,无数黑影般的弩箭从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射出,打在对面又弹落在地。郭烨借着火把的光芒一照,发现所有弩箭的尖端都是蓝汪汪的,显然淬了剧毒。   “娘哎!”他在心里感慨一声,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苗雄提前引发机关,而是他们傻乎乎的踩上去,那估计瞬间就会被密集的弩箭攒射成刺猬!   “过了这里,应该就只剩一处机关了。”   苗雄随后的话,让郭烨放下心来,不过接下来,苗雄自己却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前犯了难。   这石板也不知多厚,就这么将通道堵塞了一个严严实实,即使在苗雄开启了机关之后,它也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往一旁滑动,看这架势,没有一刻钟,休想露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缝隙来。   “苗兄,你快些呀!”   郭烨想起三人进来前外边的吵闹声,生怕节外生枝,忍不住心中焦急,催促道。   “你催我也无用。”   苗雄无奈道,“这道机关原本就是如此设置的,只能缓缓开启,而且多半与警示物相连。若是设置者自己人,当不在乎这点时间,可若是外人闯入,即使破解了机关,也足以拖延时间,支撑到援兵赶来。否则以来俊臣的警惕,也不敢空置院落,不置警卫了。”   “这可如何是好?”郭烨急得在通道里走来走去。   苗雄忙拦住他:“郭老弟不可乱走,这通道中的机关虽被苗某破得差不多了,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万一踩中,也是麻烦。”   郭烨抬起的脚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不过谁都没想到,就在这时,一旁听到两人对话的李二宝却是突然暴喝一声,对准面前的青石板,就是一锏抽了下去。   “轰”的一声,碎石飞溅,坚硬的青石板上硬是被他砸出一个人头大的窟窿来。透过窟窿,甚至可以看到对面密室中的景物。   “这……”苗雄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瞬间呆住。   “这样行吗?”   李二宝问道,见没人回答,他二话不说,“轰轰”又是两锏下去,直接把石板彻底砸塌。然后方才回过头来,道:“这下应该好了。”   郭烨和苗雄这才回过头来,面面相觑。   良久,苗雄苦笑一声:“看来带上你还真是没错……”   当下,李二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了憨厚羞赧的笑容。   郭烨和苗雄都没想到这棘手的最后一关,会被他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破解,都不禁有些无言。   “这……记你一功。”   郭烨摇头,告诫道,“不过以后莫要如此鲁莽了。”   “二宝你真是一员福将。”苗雄如此说。   福将!郭烨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很耳熟,曾几何时,二宝与小萝也做过一回福将,他不由地也跟着感慨了一句:“确实是福将!”   当下重重机关破解,三人一齐走入密室,就看到了满眼的文书卷宗,满满当当塞了一密室!   “不错,就是这里了……”   郭烨喃喃道,“我们……成了!” 第234章 道比魔更高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郭烨三人急忙从密室中退出,虽然外面有徐有功亲自坐镇,但是君子对小人,真的预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样防不可测的变化。   幸运的是,他们出来的还算及时,不良司和丽竞门的人马还在对峙,但并没有发生他担忧的可能震惊朝野的流血事件。   “来俊臣!”   郭烨从院落中走出,第一眼就看到了丽竞门人马最前方面色阴郁的来俊臣。   不过他虽然眼中怒火熊熊,直视来俊臣,但后者却像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反而看着他身边的苗雄,冷冷道:“好你个苗雄!你可真是给我丽竞门长脸啊!身为副门主,居然勾结外人,图谋反叛。本官早就看出你脑生反骨,本想宽大为怀,给你一个机会,想不到你还是走上歧途,真是让本官好不痛心啊!”   “来中丞休得胡说!!苗某效忠的乃是女皇陛下,是大周的江山社稷。今日之所为,问心无愧,如何能称得上一个叛字?况且你莫要忘了,苗某早已不是什么副门主,这还得多得你来门主的提携。”   苗雄义正辞严道,“倒是你,倒行逆施,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你们以为如此就吃定本官了吗?”来俊臣大笑,“我也不跟你们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们想扳倒本官的心思,本官心知肚明。不过在得意之前,你们还是先仔细看看自己找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吧!区区一招打草惊蛇,就想迷惑本官,你们是不是太小觑来某了?”   “嗯?”   听他陡然把话说破,众人心中都是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郭烨几人。   郭烨沉着脸把手中带出来的案卷散发给众人阅览,然而仔细查阅之下,他们发现,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怎么会这样?”   连翻几本之后,纪青璇已是花容失色,连徐有功都不禁变了脸色。   “桀桀桀……”   来俊臣阴恻恻地冷笑几声,扫视众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蔑视。   他又看向苗雄,寒声道:“苗雄啊,你真以为这么久以来,本官不知你包藏祸心吗?只是索元礼一死,丽竞门中确实需要你这样一个机关师,方才留下你,只是你办事不尽心尽力就算了,竟然还敢与丽竞门的对头勾结,真是罪该万死!回头再收拾你!”   苗雄见状,不由目露悲壮之色:“大丈夫何惧一死!只可恨不能拿下你这败类,还大周朝野一片朗朗乾坤!”   “哈哈,谁说不能的?”   就在众人都咬牙切齿时,郭烨却突然走出来,大笑道:“来中丞啊,你怎知我们就派了这一支人马?”   “又是你这小子,阴魂不散,看来是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啊!”   来俊臣上下看了他两眼,“不过无妨,这次你肯定难逃来某的手掌心!区区一个不良人,也敢跟丽竞门作对!正好拿你杀鸡儆猴,让人知晓我丽竞门不是谁都可以捋虎须的!”   “人固有一死,郭某也不例外,不过嘛……”   郭烨突然恨声道,“来中丞你怕是看不到了!”   他冲着来俊臣身后一努嘴,喝道,“来俊臣,你且看看那是谁?”   “还想故弄玄虚……”   来俊臣哼了一声,但还是本能地回过头,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下一刻,他脸上的狞笑突然僵住。   只见从他来时的路上,武延秀被缇骑卫前呼后拥,正提着一捆卷宗大步而来,喝道:“来俊臣!你的事发了!栽赃朝臣,陷害忠良,随便哪一条都够你死上一万次了!”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整个不良司的人马,都被郭烨当成了诱饵。他早就怀疑以来俊臣心思缜密的程度,怕是不会轻易上当,真正的密室必然另有安排。于是郭烨便让不良司出手,在惊动来俊臣之后,才有了接下来的步骤。而且为求反应真实,他便是连纪青璇和徐有功都一道瞒下了。   只有等来俊臣真的以为他们掉入了陷阱,彻底放松警惕,然后才会去真正的密室查看。而武延秀他们则承担起了黄雀的角色,在来俊臣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他当头一棒!   “不可能!不可能!”   这下子,来俊臣才是真正乱了阵脚,本就苍白的面颊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失魂落魄地喊道,“苗雄被困在此地,你们怎么可能破解得了索元礼布置的机关?”   “哼!自作聪明!”   武延秀往旁边一让,露出几个浑身是血的和尚来。   郭烨大笑:“来中丞啊来中丞!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世上只得索元礼一人是公输家的传人呢?真是巧得很啊!郭某恰好也曾抓到过几个靠机关术行骗的假和尚!相比于传承墨家的苗兄,这几位公输家的传人,破起自家机关来,更加得力。况且戴罪立功,他们可不尽力得很么!”   原来,他却是早有布置,提前借助武家的势力,把当初被苗雄识破机关,擒拿下狱的几个机关和尚全都提了出来。在免罪的许诺和不惜代价的重赏下,几个和尚都下了死力气,以全数挂彩为代价,成功破解了索元礼当年布设的机关。   “郭烨!”   来俊臣终于绝望,大吼道,“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郭烨大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的吗?你丽竞门狱中有得是冤魂,便是你做了鬼,恐怕也得先把欠他们的账还了,方才有机会来寻郭某的麻烦吧!”   “你们别得意,来某还没倒呢!咱们走着瞧!”   来俊臣恶狠狠地一挥手,带着人仓皇而走。只是他的叫嚣虽然凶恶,但怎么听都有一种色厉内荏的感觉了。   赶走了这个千夫所指的侩子手,武家的人也走到了近前。双方汇合之后,依旧互相看不顺眼,两个阵营泾渭分明。不过在主事人的弹压下,总算保持了明面上的客气,互相见了见礼。   “徐少卿有礼了。”   “武中郎将客气,这次可真亏得了你们,不然说不得就要让来俊臣逃脱!”   “徐少卿过奖,说到底,还是你们不良司的郭副尉筹划得当啊!真羡慕你们有这样的良材美玉。”   徐有功和武延秀会面之后,一阵官场上的套路寒暄。   郭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一双眼睛左右扫视,结果却在武家的人群里看到了李梦白,这位李氏宗亲,不知怎地竟又和武家的人群混在一起。   郭烨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郭烨他们,立刻挤了过来,低声告知道:“我们此行带来的卷宗只是一部分,公主殿下已着人带着其他证据,进宫面圣去了,想必不久就会有降罪的敕旨下来……来俊臣这狗贼的末日到了!”   “好!太好了!”   郭烨闻言,顾不得自己对李梦白的成见,欣然拊掌道,“这狗贼作恶多端,时至今日,终要伏法了,真是老天开眼!”   “谁说不是呢?”   李梦白也附和道,“哎,这些年被来贼罗织构陷的无辜之人何其多也,如今他们也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了!”   周围的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露出轻松喜乐的神色。尽管最终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来俊臣倒霉,现在看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去了一大威胁,心头仿佛被搬去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接下来时局的发展,都在意料之中。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当天女皇陛下的敕旨就颁发了下来,将来俊臣解职,所有涉案卷宗发还不良司、秋官等几家衙门共同审理,待详细的后续结果出来,再对他的罪行进行判决。   ……   徐府,徐有功的书斋。   “嗯?你说你们也想参与到卷宗的整理工作中去?”   徐有功看着郭烨和纪青璇,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似感到十分意外,“此事自有诸司主薄负责,你们手中尚有其他案件未了,忽然要求插手进去,这又是何意?”   “李御史蒙冤未雪,我等自当紧盯此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郭烨把话说得大义凛然,“徐帅您也知道,如今来俊臣覆灭已是必然,诸武、诸李与我不良司的合作也是形同破裂,难保他们不会也对李御史存着什么不好的心思!至于我们手中的案子,并非我们不想跟,但确实就目前看来已是跟无可跟,除非对方再作案,亦或者是……”   “或者什么?”   “或者是能得女皇陛下准许,准我们去北都晋阳。只是如今这局面,我们也放不下心奔走晋阳。”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徐有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温和的眼神却像能洞穿到他内心深处去,“从来俊臣的密室中搜出的案卷,三方各自都要查验一次,并非分开查阅,不存在隐瞒不报的可能。何况,我不良司的主薄也参与其中,难道你们信不过他?”   他笑道:“不说实话,可休想本官答应你们的请求。”   “好吧,徐帅慧眼如炬,就知道瞒不过您。”   郭烨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确是有些私心的,曾经有个疑惑,久久萦绕在卑职心头,正可借此机会,一探究竟……不过这也并非全然就是私心,与我们所办的案子,还是有些关系的,但也只是猜测,原本不想太早说出来。”   当下,郭烨便对徐有功据实相告,当初长安的狐女游街案,以及后来的洛阳牡丹案时,他都曾隐隐怀疑其中有丽竞门人参与,如今好不容易缴获了这么多丽竞门的绝密案卷,他很想从其中得知,当初之事,跟来俊臣、跟丽竞门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235章 权且尽人事   “遇事刨根问底,正是我不良人需要的品质,倒也算不上什么私心。你们的要求本官可以应允。”   听了郭烨的解释,徐有功微微颔首,语带赞赏,不过他还是提醒郭烨,“不过你此前的顾虑也是对的,毕竟一切尚属猜测,凡事谨慎。依本官之见,此事与丽竞门有关的可能性委实不大,你也不用抱太多的希望,姑且为之吧!”   “卑职也是这般认为的,权当尽人事。”   郭烨点头,“若能证明丽竞门与此事确实无关,也算是一种收获,倒也不至于会失望。”   这段时间以来,他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来俊臣虽奸恶跋扈,但都是冲着文武百官而去,对女皇陛下却是忠心耿耿,与当初虞青儿他们直指陛下统治根基的行事作风颇多不类,双方系出同源的几率极小,但就像他对徐有功说的,若能洗清怀疑,排除掉一方的嫌疑,也算是收获了。   “那你们去吧。”徐有功点头,信手写了一张手书交予他们,便挥手令二人去了。   郭烨两人告辞后返回了不良司,以徐有功的手书为凭,召集麾下众人,一起投入到对从来俊臣密室中缴获的文书的分析中。   不过和三司主薄需要一条条记录整理不同,他们的目的却是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主要是帮李昭德脱罪,其次是想要看看在其中能否寻到和当初狐女游街案以及牡丹案相关的线索。   后者倒是很快就有了结果,经过查证,他们可以确定此事并不是来俊臣所为,因为在文书记录中,他也曾派人去秘密调查过,但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   很有意思的是,在其中一条记录的边上附有来俊臣的批注,根据批注可知,他竟也怀疑丽竞门内部或许还真有人插手到此事中去了,但是具体是谁,却是没有任何记录。   “会是谁呢?狐女游街案发生在长安,会不会是已经死掉的万国俊……”纪青璇道。   郭烨闻言摇了摇头,在确定没有更多有价值的资料之后,只得将此事暂时放下,专心查找起关于李昭德的记载了。   “不管怎样,总算是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了。”他叹息了一声,继续埋首忙碌。   只是随着查阅的文书越来越多,他们的心思却深深地沉了下去。   来俊臣保管的这些案卷里,什么触目惊心的内容都有,唯独没有关于李昭德被诬蔑一案的。而没有相关文书,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没有办法帮二宝的爷爷洗清冤屈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再次把卷宗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之后,郭烨重重一拳打在案上,发出暴躁的低吼。   “也许是丽竞门的人在抄录文案的流程上出了什么纰漏,又或者他们还没来得及归案存档,来俊臣就已经事败,他被解职以后,这部分文书恐怕就会被其他人给销毁掉啊……”徐问清在一旁低声猜测道。   “我现在不想知道原因,我就知道,没有李御史案的卷宗,我们根本没法给他脱罪!就算扳倒了来俊臣,他也洗清不了冤屈!这——二宝要怎么办!”郭烨猛地回过头去,失态地大吼道。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听到公事房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李二宝跌跌撞撞地进来,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不!绝对不会这样的!我爷爷是无辜的!”   “二宝别急,我们肯定还能想出别的办法的。”   纪青璇生怕李二宝崩溃,连忙上前安慰他,同时回头瞪了郭烨和徐问清等人一眼,“你们都少说两句!”   郭烨和徐问清等人都闭了嘴,原本此事他们也是支开了李二宝才做的,怕的就是给了他希望,最终会更失望。没想到还真的一语成谶。   “二宝你莫急。现在还有两个办法。”   稍微冷静一点之后,郭烨灌了自己一肚子凉水,方沉声道:“第一,审问来俊臣,只要他自己开口承认诬陷了李御史,那一切都好办了,不过以他那疯狂的性子,我觉得很难问出什么……第二,就是看其他方面,有没有办法帮衬一二了。”   “其他方面?”   “就是这次和我们联手扳倒来俊臣的那些人咯。”   郭烨直接道,“总归是皇亲国戚,不会一点法子都没有吧?”   纪青璇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叹道:“还是先循着正常的途径,试试从来俊臣那里获取口供吧!他现在就被关在大理寺狱中,只要向义父申请,我们随时都能提审他。”   “行。那事不宜迟,我们去大理寺提审来俊臣!”郭烨点点头。   说话间,一行人直奔大理寺。因为有徐有功的手书,果然,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来俊臣从牢狱中提了出来。   身穿肮脏囚衣的来俊臣,看起来就像一个脸色苍白的普通中年人,不过脸上的疯狂之色却不曾稍减。   在看到郭烨之后,他癫狂大笑道:“我道是谁这般有心来看我。原是郭副尉啊,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哈哈哈哈哈。郭副尉此来是想要报复我吗?来啊!我可不是周兴那个酒囊饭袋。动了一辈子大刑,临死了能自己品尝一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在查阅卷宗的时候,郭烨他们已经知道一件事,就是当初和来俊臣同样权倾一时的酷吏周兴,便是被他以周兴自创的刑罚给吓倒的。   据载,当时来俊臣故意请周兴吃饭,来俊臣问:“囚犯如果硬是不认罪,该如何是好?”   周兴大笑说:“这容易,把犯人放到瓮里,四周燃起炭火。”   于是来俊臣派人找来一口大瓮,按照他出的主意用火围着烤,然后站起来说:“来某奉陛下圣旨审查于你,请君入瓮吧!”   周兴见大事不妙,连忙磕头求饶,表示愿意招认,以免承受酷刑。   不过看起来眼前的来俊臣明显比周兴要更加疯狂,明知自己的酷刑有多恐怖,却抵死不认,大有要顽抗到底的架势。   “你当俺不敢对你动刑?”   李二宝暴怒,吼道,“郭大哥,他当初在牢里是怎么对你的,你说,俺给他也原样来上一份!”   “够了!二宝,坐回去!”   纪青璇率先道,“若我们也这般行事,这大理寺,还有我们不良司,与他丽竞门有何分别?脏了的手想洗干净,一盆水即可,可脏了的心再想洗干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   李二宝还想争辩,但是在这件事上,纪青璇却毫不让步。最后还是郭烨深吸了一口气,道:“二宝,听纪不良尉的。此事休要再提,不然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大哥了!李御史也绝不会希望你变成第二个来俊臣的!”   来俊臣闻言咧开鲜红如血的嘴唇,嘿嘿笑了起来:“郭副尉,你这是个好人,不过像是这样的人,都不会活得太好的。”   “郭某问心无愧!”   郭烨阴沉着脸,道,“来俊臣,郭某问你,你究竟是如何诬陷李御史的?老实交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哈哈哈……”   来俊臣疯狂大笑,“小子,就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来某面前胡说八道!来某的处境,自己清楚得很,这朝野之中,就没有人想让来某活下去。不过没关系,来某够本了,临死还有李昭德这老儿陪着,也不算亏了!”   “混账!”李二宝彻底失控,狠狠一巴掌抽在来俊臣脸上。   以他的力气,一巴掌下去,来俊臣的嘴角立刻流出了鲜血,但后者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所有痛楚换来的,只有他愈发疯狂的大笑,声如夜枭,形同厉鬼。   “这要如何是好?”纪青璇皱着眉看向郭烨低声道。   “我们走吧,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   郭烨无奈地摇摇头,看向纪青璇,道,“估计我们还真得寻李梦白和武延秀帮忙了。”   “这……怕是难。”   纪青璇又叹息了一声,但还是答应去试上一试。   ……   可惜结果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共同的敌人一去,曾经的盟友也就不存在了。   “武氏明言不肯帮忙,李氏也表示爱莫能助。”纪青璇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大失所望。   “过河拆桥的混蛋!”   郭烨怒道,“要对付来俊臣的时候,一个个求着我们。现在好了,来俊臣倒了,他们皇亲国戚的架子也端起来了,是吧?”   “以你的机敏,这也是早就能想到的事了。”   纪青璇道,“如果说谁最想李御史死,恐怕除了来俊臣,就是他们武家了吧?毕竟当年武承嗣本是有机会成为皇嗣的,就是李御史据理力争,方才碎了他的美梦。从那以后,武承嗣的权位每况愈下,估计早已把李御史恨到了骨子里。现在李御史落难,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我们想让他帮忙,确是不可能的呀!”   “我劝你们还是先想法子见见李御史吧。”   两人的话音才落,一直沉默的陆广白突然插道,“不然二宝恐怕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来。现在能劝阻他的,怕也只有李御史本人了。”   纪青璇和郭烨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看向李二宝房间的方向,眼中都流露出担忧之色。   自从来俊臣倒台,李昭德却依旧无法脱罪,失去了希望的李二宝整个人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消沉模样。每日里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饭也不吃,门也不出。如今便是连张小萝的信也不看了。   “我去想想办法吧。”纪青璇叹道。 第236章 忠臣留遗言   让郭烨等人稍微感到安心的是,如今没有了来俊臣在其中横加阻拦,加上苗雄从中斡旋,他们终于可以前往台狱探望李昭德了。   之后又经过了好一番周折,他们才被获准与李昭德见面。在台狱的牢房里,郭烨第一次见到了李昭德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宰相。   不过此刻的李昭德,早就褪去了以往的光环,一身素白的囚服,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癯老者。   看得出来,苗雄的确是个言出必行的真汉子,即使在自身已经失势的情况下,也还是尽力维护了他的周全。   相比起台狱中其他犯人肮脏邋遢的状况,李昭德的衣着要整洁得多了,只是面上还是有些细细的伤痕,应该还是遭到了一些折辱的。但是能够在这好似龙潭虎穴一般的台狱中,做到如此,已是十分不易。   “爷爷!”   李二宝一看到李昭德脸上的伤,立刻愤怒的捏紧了拳头,问道,“是谁干的?”   “二宝。”   李昭德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到自己的孙儿,迟钝了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叹道,“是谁干的都不重要了,老夫现在的待遇,已经算是很好了。我听苗副门主说了,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郭烨曾经听闻,李昭德为人刚烈暴躁,但此刻的他,却显得谦和有礼,甚至还给郭烨他们几个晚辈见礼,“多谢。”   “爷爷,你这是干什么?”李二宝急声问道。   郭烨等人也是忙不迭地闪避,一阵鸡飞狗跳,他们何德何能,敢受李昭德的大礼?   “李御史,您于公是国之柱石;于私是二宝的爷爷,我们的长辈。您如此行事,岂不是要折煞我等?”纪青璇苦笑道。   “老夫这一礼,并非为了自己,活到这把岁数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一死罢了,何惧之有?”   李昭德缓缓道,“这一礼,为的是我大周朝的江山社稷。老夫虽身陷囹圄,但外头的事,也并非全然不知。听说来俊臣已然倒台,而你们在其中出了大力。尤其是你,郭小友多亏有你运筹帷幄,方为大周万民除一毒瘤,老夫替百官和百姓谢谢你。也真不枉狄相爷把你视为忘年交了,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面对如此郑重的李昭德,郭烨也不知该如此说,他们此行本来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想询问一下李昭德,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脱罪的良策。但看他现在这样子,却是完全不把这囹圄之灾、杀身之祸放在眼里了。   “李御史谬赞了。”   他只能苦笑道,“说来我们此行,其实是来请罪的,明知李御史身蒙奇冤,奈何小子们能力有限,实在无能为您脱罪。不知李御史何以教我?”   李昭德闻言微微一笑:“狄相可有良策?”   郭烨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李昭德又问:“那徐少卿又有甚说法?”   “这……”   郭烨又是一咬牙,道,“也不曾有!”   “那便是了。”   李昭德哈哈一笑,爽朗道,“这二位皆是人中龙凤,才学远胜老夫百倍,如今又在朝堂之上,尚无良策。老夫不过是在牢狱中苟延残喘之人,又岂有自行脱罪的办法?只能说来俊臣心思缜密,合该老夫有此一劫罢了!”   李二宝闻言,“哇”的一声就痛哭出声,揪着李昭德囚服的袖子道:“爷爷,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李昭德把脸一板,喝叱道:“二宝,把眼泪收起来!我李家男儿没有孬种,自来流血流汗不流泪!你这般哭哭啼啼做小儿女态,老夫却是不喜!”   李二宝闻言,忙咬紧牙关,强收了眼泪。   李昭德这才点点头,看向郭烨等人,道:“事已至此,老夫还有一事相求,望诸位小友应允。”   众人心中一凛,皆知他此时这般言语,那便是有托孤的意思了,互相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纪青璇开口道:“可是二宝之事?李御史放心,我等必然将二宝视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纵然人微言轻,也绝不使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非也。”   李昭德摇摇头,道,“不管二宝还是李家,有徐少卿和你们关照,老夫却是放心得紧。我所求之事,无非是到问斩之时,希望诸位能为我周旋一二,让老夫尽量死在来俊臣那狗贼之后,这狗贼祸害大周多年,深知他的奸猾,不亲眼看着他毙命,老夫便是死了,也于心不安啊!”   “爷爷,你说的甚话……”   李二宝还想再说,却被李昭德张口喝住,“住口!”   然后他只把一双眼睛,期待地看向郭烨等人。   郭烨等人受不住他的目光,沉吟片刻,终究是点头应了下来:“李御史放心,你之心愿,我等必会转达狄相和徐帅。想来他们必不致让您愿望落空就是。”   “既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李昭德爽朗一笑,“你们可带了酒菜进来?憋闷了这些天,终于还是看到了来俊臣倒台,真是不甚快哉,你们当陪老夫痛饮一番,以示庆贺!”   “李御史有此雅兴,吾等自当奉陪。”   郭烨等人立刻出去请苗雄代为张罗,不消片刻,就在这刑房之中摆下丰盛的酒菜,陪李昭德畅饮起来。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李昭德看不出丝毫哀戚之色,反而显得无比欢愉,酒到杯干,很快就醺然欲醉。郭烨等人见他已经不胜酒力,便提出了告辞,让苗雄托人继续好生照应他。   不过,就在众人即将离开之时,李昭德却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坐直身体,目光炯炯,看着李二宝道:“二宝吾孙,老夫尚有一事交待。”   李二宝呆了一下,被郭烨拍了一下之后,才连忙走到李昭德面前跪下,叩头道:“孙儿恭听爷爷教诲。”   “老夫去后,你当秉承老夫遗志,以守护大周江山社稷为己任。你非为官之才,今生或止于不良人。不过我李家日后若有贤才,你当悉心教诲,以忠义传家,不可生丝毫怨怼之心,否则老夫虽葬于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心!”李昭德宏声嘱咐道。   “孙儿谨遵教诲。”李二宝连连叩首,虽然咬紧牙关,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李昭德却是没有再苛责他,反而露出慈祥之色,为他擦去了泪水,轻声道:“你是个乖孩子,不良司不错,很适合你,以后谨记人间公义四字,替不平者鸣不平,替蒙冤者洗冤屈。你爷爷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爷爷!”   李二宝动情地唤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李昭德却已经收回了手,闭上眼道:“老夫乏了,你且去吧!日后也不必来了。好生听话,莫要再如以前一般顽劣,便是对老夫最好的告慰了。”   说罢,任凭众人如何劝说,他都闭眼不语,宛如一尊磐石了。   郭烨等无奈,只好连拉带拽地携了李二宝离开。待到出了台狱的大门,李二宝站在街上,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心中怜惜,也不相劝,任他宣泄心中的悲愤,直到他哭声渐止,郭烨方问道:“二宝,日后有什么打算?”   李二宝擦擦眼泪,抬起头,虽然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但眼神却变得无比坚毅了。   郭烨看得心中一颤,知道从这刻起,一直以来需要自己等人庇护提点的小小少年,终于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张口就来,而是仔细想了想之后,方道:“爷爷虽然没有细说,但俺李家嫡系旁系五服以内,目前唯一勉强称得上贤才之名的,或许就只有俺一个堂哥的儿子了。他生于高陵,今年方三五岁,却已展露出天生神力,而且生而早慧,聪明勇毅,过目不忘,远胜同辈,不似我这般顽劣愚钝。若他爹不反对的话,俺想把他接到这洛阳城中来,替他延请最好的先生授文习武,不过到时若有难处,还望各位兄姊能助俺一臂之力!”   郭烨等人俱点头道:“这个自然不成问题。”   然后又问他:“除此之外,还有何求?”   “无甚了。”   李二宝咬牙强笑道:“待来贼伏诛之后,如蒙不良司不弃,二宝愿终身效犬马之劳,唯愿这世上少一些不平之事!”   郭烨等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每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众人随后便默然回了不良司。在打听到徐有功就在司里之后,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过去将李昭德的愿望转述了一遍,没想到徐有功却是蹙起眉头,道:“此事却是有些难办了……”   李二宝不禁慌了神,沉声道:“其中可是有何碍难之处?”   徐有功诧异地看了李二宝一眼,他可是知晓这个小辈性子的,若是平时,怕早已大闹起来,想不到如今竟如此沉稳,仿佛一夕之间性子大变,只是这代价忒也惨痛了些。   “李御史若见你此时之风采,当老怀大慰。”   他叹了口气,道,“本官也不瞒你们,来俊臣虽罪大恶极,但于陛下也算有功之臣。如今陛下心中似有反复,并不一定想要诛杀他!李御史想要死在他之后,恐怕我们还需想些法子……” 第237章 国贼终伏诛   “什么?”   徐有功的回答,让郭烨等人大吃一惊,随后心中都涌出一股沉甸甸、难以形容的愤怒。   他们本以为自己等人找到了如山的铁证,无论如何都可以致来俊臣于死地了。可如今看来,祸国殃民的奸臣可能得到赦免,而被关在死牢里还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李昭德却难以洗清罪名,这算什么道理?   “为什么会这样?”李二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了拳头,双眼狠狠地盯着徐有功,一字一顿地问道。   看得出来,正是因为李昭德的嘱咐,他才在努力克制,不然早就失态了。   “二宝!不得无礼!”郭烨连忙喝道。   “无妨。”   徐有功摇了摇头,他知道李二宝的愤怒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叹道,“圣意如刀,我等做臣子的又如何能够妄加揣测呢?”   眼见郭烨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心灰意冷的神情,他又安慰道:“不过你们也不必急着沮丧,本官听闻右肃政台御史中丞吉顼近日来正在积极活动,也想置来俊臣于死地。他而今亦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所以此事尚有转机也未可知。拭目以待吧!”   “吉顼?”   郭烨听着这名字就觉得耳熟,皱眉想了一下,才脱口惊呼道,“此人不正是与来俊臣合谋惩治綦连耀谋反之案的人吗?他俩怎的突然反目了?”   “这也要怪来俊臣自己吃相太难看,眼中只有利益啊!”   徐有功将其中原委娓娓道来,道,“当初吉顼向来俊臣举报綦连耀谋反,本是因为当时来俊臣是女皇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他想同来俊臣套近乎,也好混个加官进爵。可没曾想这份功劳实在太大,连来俊臣都眼红,事成之后,来俊臣居然想将功劳全数据为己有,并打算罗织罪名加害于吉顼。幸而这吉顼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发现苗头不对,不等来俊臣动手,就先求见了女皇陛下,这才逃过一劫。不过诸多赏赐都还是归了来俊臣,吉顼不过分了些圣眷罢了。你说他心里恨不恨来俊臣?”   “真是狗咬狗,一嘴毛。”郭烨冷哼一声。   其余人也不知说什么,只得茫然等待。   果然,过不两日,就从宫中传出消息,在女皇陛下犹豫不决之时,正是由吉顼发力,补上了最后一刀。女皇陛下终是点头,下定决心要判来俊臣个斩立决之刑。而吉顼上书言此事的奏折,也从宫中某些特殊的渠道,流传到了市井之间,激起一片波澜。   “俊臣诬杀忠良,罪恶如山,国蟊贼也,尚何惜!”   “好!这奏章写得好!来俊臣这狗贼死有余辜,真该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郭烨看到奏折之后,像市井中的万民一般,叫好的同时,又厉声喝骂来俊臣的罪该万死。   可是再转念,就算这奏章写得再好又有何用?来俊臣固然是被定了死罪,可李昭德还是放不出来啊!   这么一想,他的心气马上就低落了下去。   很快,关于来俊臣的详细判罚就下来了,同时宣布的,还有御史李昭德的行刑时间。   巧合的是,这对斗争了十年之久的死对头,最终被判斩立决的时间,竟是在同一天。不过在徐有功和狄仁杰等人的全力争取之下,再加上诸武诸李的顺水人情。最终,李昭德的愿望还是得以实现,秋官衙门合议之后,将他的斩首时间排在了来俊臣之后。   ……   行刑当日,大雨倾盆。   郭烨等人并未去看来俊臣的斩刑,而是在台狱的囚牢中,陪着李昭德吃了最后一顿饭。   “大丈夫死得其所,又何惧焉?”   李昭德见众人都面有戚色,便大笑安慰道,“莫要愁眉苦脸了,如今大周去一毒瘤,也是我辈老朽功成身退之时了。来,陪我喝一杯,恭祝大周国祚绵延,祝陛下万寿无疆!”   郭烨等人见他如此,也不好扫了他的雅兴,只得陪着一起吃喝笑闹。到得后来,连李二宝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众人才觉得不过吃喝了一会儿,就有狱卒推开牢房的大门,看了他们几眼,终于开口道:“当上路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不是定在午后的吗??”李二宝激动地叫了起来,上前劈面揪住狱卒的衣领,大喝起来。   “李公子……此时已是午后了。”狱卒扳着他的手,叹息道。   “是……是吗……这么,这么快!”   李二宝松开手,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软倒下去,得郭烨他们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二宝,站直了!”   李昭德喝叱一声,又看向狱卒,笑道,“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多谢照顾。”   “李御史说得哪里话……哎!”狱卒叹息一声,道,“弟兄们敬佩御史的为人,给您准备了崭新的衣物,请您换洗。”   “多谢。”   李昭德拱手,梳洗沐浴之后,在狱卒们的押送下,昂然出门而去。郭烨等人扶着李二宝,在后面紧紧相随。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位于丰都市外的刑人处,周围早已围满了冒雨送行的人群,“哗啦啦”的雨声也掩盖不住人群中不时传出的啜泣声。李昭德虽以刚烈暴躁出名,但那多是在朝堂之上,在民间却是名声甚好。   他最后与李二宝等人告别,来到了刽子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老夫将要上路了,请这位小哥如实相告,来俊臣是否已经问斩?”   “您尽管放心!”   刽子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一愣之后,还是指着不远处一棵独柳树下一滩尚未完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道,“那便是来俊臣留下的,老子亲手砍下他的狗头!这次他再也不能起来兴风作浪了。”   李昭德闻言顿时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他扭头看向郭烨他们这边,高声道:“以后诸事,就要你们这些小家伙自己小心了!”   郭烨等沉默了一下,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恭送李御史。”   在他们的带动下,周围的人不少也跪了下去,哀痛的哭声更大了。   却见,李昭德神色从容,面向皇宫方向跪下……   ……   数日之后,不良司公事房。   薛讷的冰块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担心的神色,向着纪青璇,问道:“李副尉无恙否?”   纪青璇摇摇头:“多谢薛不良令关心。那日之后,二宝回家收殓发丧,我们却是去探望过他几次,情绪似还稳定,只是不多说话。就是不知等李御史出殡之后,无需忙碌了,他会不会悲从中来。”   “唉……”   薛讷叹息一声,道,“李御史之事,已是我们不良司失职了。本当给你们休沐,好生陪伴一下李副尉。只是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里人手紧张,却是不得不把你们召回来了。”   郭烨等人闻言心头一紧,能逼得薛讷做出如此决定,毫无疑问,肯定是又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究竟是何等要案?”纪青璇忙问道。   “你们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薛讷大奇。   “这……”   纪青璇苦笑,“这些日子我们也算是心力交瘁了,除了陪伴二宝,就是在府中瞌睡,不曾出门。倒确实没听到什么风声,还请薛不良令指点。”   听他这么说,薛讷脸上愧疚之色愈浓,但还是压低声音道:“来俊臣伏诛,大周从此少一祸胎,这也算黎民百姓之幸事,本来此事也可告一段落了。但不知是何方孽障,又想拿此事做文章,如今城中流言四起,直指来俊臣这些年来造下的孽,称女皇任用酷吏,搞得民怨沸腾,大周不久矣。”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下去,露出了忌惮的神色。   说到底,他此刻所为,也算得上是为流言推波助澜了,自然有些不安。但郭烨等人却更是心惊不已。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纪青璇摇头感慨道。   郭烨却没有她这么多想法,听着两人的交谈,又沉思了一下,突然道:“薛不良令,卑职建议将少女失踪案、狐女游街案、牡丹枯死案、御宝案以及如今的流言并案查处。”   “嗯?”薛讷扭头看向他,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不错。”   郭烨点头道,“前三起案子的共同特征都很明显,涉案女子的生辰八字俱是四柱全阴,多阴之水,而御宝案又是因牡丹一案而起。这四起案子应当可认定为同一伙人所谓。而这其中,除却少女失踪一案,目的是虏获少女为之所用外,其他这些案子的目的,皆是直指陛下,同时都以制造流言为主要手段。这些案子规模之大、手段之狠,涉及的人数之多,年代之久,都不是随便什么人等闲便能搞出来的。其后必然有个组织严密的团伙,试想这样规模的团伙,在大周境内也不会太多吧……” 第238章 再查狐女案   “不多,当然不多。”   薛讷道,“大周承平已久,自逆贼徐敬业被平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等大规模的乱事了。”   徐敬业一事,素来就是陛下的禁忌,这话郭烨没敢接,只看着薛讷不说话。   “那你究竟是想要借着并案达成什么目的?”   最终薛讷还是忍不住蹙眉道,“须知狐女游街案当初就已经由陛下敕旨移交,若要并案,便是本令也无此权限,必须奏请陛下,还不一定能得到允许。若无一个明确的说法,如此兴师动众怕是不妥。”   “破案的契机!”   郭烨何等机敏,只一句话便听出薛讷的态度已然松动,随即自信满满地答道,“如今的情况已经很分明了,作案之人手段高明,几案的线索都切得干干净净,此时最新的流言更是无迹可寻,我们现在手头唯一可查之事,就只有当初追捕眩人时缴获的御匠珠宝,以及来俊臣质疑狐女游街案中可能有丽竞门人插手的批注……”   “噢?你且细细道来。”薛讷道。   于是,郭烨便先把小萝被诬陷之事前,他们发现御宝案中出现李唐宗室御匠新作之事说了出来,然后道:“此事我们本欲对手再次行动后,继续追查,若实在没有线索,便打算在陛下敕旨召见后前往北都一探究竟。不想周遭连连遭逢巨变,这才耽搁了下来。”   “这般重要的情况,怎的此时才说!”   薛讷也是个敏锐之人,马上道,“此事本令会另外派人前往北都取证……”   随即他转念又安抚郭烨等人道:“你们放心,此事的功劳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本令派出的人只是协助,以解你们不能离京的困顿。”   他还以为郭烨等人迟迟没有动静,是担心功劳被人抢走了。   “薛不良令误会了。我等并非为了独享功劳,一确实是周遭巨变,无法分心所致,二也是在等这伙人进一步的行动,如今看来,此刻重新升起的流言便很可疑。”郭烨难得面露诚恳地道。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不过还请叮嘱出马的弟兄,那伙眩人手段奇诡莫测,还请千万小心。”   说着,他转头看向纪青璇道:“纪不良尉,你可还记得当初孙家之人被挖心之后还能化作行尸游街之事吗?”   “自然记得。此事诡异异常。至今不得解。”纪青璇蹙眉道,“难不成还真有死而复生之事?”   当初狐女游街案中,这也是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难题。   毕竟孙家人被人挖心停尸,那是无可辩驳之事,他们都是亲自验过尸体的,断无幸理。可偏偏后来又有大量街坊看到他们在街上行走,众目睽睽,也是铁证如山。只是后来又发生了更重要的事,方才令他们暂时放下对此事的深究。   “这世间哪有什么死而复生!都是他娘的骗术!”   郭烨骂了一句,然后想起上官在座,忙表示了歉意,“卑职粗鲁,还请薛不良令恕罪!”   “无妨!”   在薛讷示意不见怪之后,郭烨继续道:“卑职也是在见过了那伙眩人的神仙索之后,才有了点想法,同样是众目睽睽,同样是违背常理的奇事,两者甚是相似。若祝由之术能惑人心智,让人在短时间内相信确有神仙索这种奇观,那让一些笃信鬼神的街坊,认为自己看到了行尸游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纪青璇犹豫了。   郭烨又转向薛讷,诚恳道:“薛不良令,这伙人心思缜密,手段离奇,千万小心!若是因为我们分析出的线索折了司中兄弟,那卑职心中可就过意不去了。”   “本令明白你的意思了。”薛讷点头,“本令会派司中精锐出马,断不会落入他人陷阱。”   “不良令英明。”   郭烨点点头,接着又把自己等人在来俊臣案卷中看到的,关于狐女游街案案发时的记录,以及对丽竞门内的猜测说了出来,“除了御匠手笔这条线之外,不论是牡丹一案还是狐女游街一案,都不可能仅靠江湖的力量完成,其中必然牵扯有朝廷官员。若说江湖之人神出鬼没不好查,这在朝的官员还不好查吗?而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还可能查下去的线索了。如果能够并案,以点破面,未必不能把几个案子一起查清,可现在狐女游街案的办案权并不在我们手中,便是想查也无从查起啊!”   薛讷眯起眼睛,突然道:“本令曾听说你们还挖出了一个可能涉及狐女游街案的官员,为什么不顺着他查下去?”   郭烨一愣,旋即道:“不良令说的可是那韩承平?不错,此人的确极有可能牵涉到当时狐女游街案中,而且还是给匪类大开方便之门的主要祸首。不过如今看来,他已然成了一颗弃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纪青璇,问道:“纪不良尉所请监视他之人,可有收获?”   “不曾有。”   纪青璇无奈摇头,“卑职也认为他已被对方彻底放弃了。”   “那就收网吧。”   薛讷一点不拖沓地道,“似这样的人,想要收拾他,有得是办法,倒也无需非要跟这些案子有关的证据,让他逍遥法外太久也是不妥。此事本令去安排便好。”   不良司虽不似丽竞门精于罗织构陷,但想要让一个人认罪伏法,也有得是手段。   “是。”   三言两语就决定了韩承平的命运,薛讷又问道,“也就是说,你们这是打算对丽竞门下手了?”   “不良令说笑了,卑职等秉公办事,谈不上下手不下手。”郭烨笑道。   “心意已决?”   “请不良令成全。”   “明白了,此事我自会上报朝廷,你们回去安心等消息吧!”   “是。”   郭烨等人领命退下。一晃又是数日,他们没有等到薛讷的再度召见,却是被徐有功叫进了书斋。   “你们可是想清楚了,非要再查狐女游街案?”   徐有功严肃问道,“现在撤回这个要求还来得及。”   “公道在上,卑职想不出必须撤回的理由。”郭烨不卑不亢地答道。   纪青璇也在一旁帮腔:“请义父成全。”   李二宝等人见状也齐声请求:“请徐帅成全!”   “唉,好吧。”   徐有功见他们态度坚决,道,“此事陛下已经知晓,若你们执意彻查,便立下军令状吧!两月之内,无有收获,你们自行引咎辞职吧!”   “军令状?”郭烨等大奇。   有这个必要么?   徐有功哼了一声:“就为了你们的一个请求,就要劳师动众,来回折腾,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罪责不小,引咎辞职已是轻的了。莫非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烨闻言,笑嘻嘻道:“徐帅啊,这查案可是为公家办事,查不清案子,我等认罚,可若是查清了,是不是也该有奖赏啊?”   徐有功不曾想他会来这么一句,顿时哭笑不得,再也绷不住严肃的表情,指着他笑骂了一句:“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下去吧!”   郭烨轻笑一声,和众人告退。待到出了书房,他突然悄声对着纪青璇道:“你说女皇陛下知不知道是此事是我们所请?”   “嗯?知道或是不知道,有何不同?”纪青璇不防他有此一问,不解道。   “那自然是不同的!若是女皇陛下不知是我们所请,那她这军令状针对的便是这个案子。可若是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就大不一样了。”郭烨老神在在地道。   “废什么话,赶紧说。”纪青璇看不得他这个油嘴滑舌的样子,不禁皱眉催促道。   “我们奉昭而来,却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时间久了,女皇陛下贵人事忙忘了,那也是有的。可是,如今明知是我们所请,女皇却也没有意思要召见我们,还弄了个什么军令状。你说怪不怪?”   郭烨狡黠一笑,继续道,“限期破案那都是县衙中捕快的规矩,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为了鞭策他们,方才有此一说。可我们不良司对上的大都是疑案奇案,便是数年没有头绪,也是家常便饭,若事事都要限期,那案子也不用查了,咱们每天都去领罚就好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纪青璇疑惑道。   郭烨凑近她,只觉一阵女儿香扑鼻而来,他沉醉了几息,方压低声音道:“我怀疑陛下对这个案子的了解,其实很可能还在我们之上,这才有了当日封卷不查的前情。可如今,她知道此案尚有侦破之可能,这才让我们限期破案。所以——我猜,这是考验。”   “考验?”纪青璇不解,“考验什么?考验我们破案的能力?”   “那谁知道?”   郭烨哈哈一笑,“也有可能是被我们烦的吧?总之既然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我们还是好好查案吧,我可舍不得这九品不良人的俸禄呢!”   “我看你是钻进钱眼里去了!”纪青璇叱道。   “不良人也要吃饭啊!”郭烨叫屈。   “哼,我看你花钱的地方可不止是吃饭吧?”   纪青璇柳眉一竖,目光如剑,盯着他道,“我看你上几次去秦楼楚馆查案,门路可是熟悉得很!”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郭烨没想到纪青璇突然旧事重提,只觉得一阵头大,赶紧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了。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纪青璇的嘴角,却是悄然浮起了一抹笑意。 第239章 丽竞门玄虚   得回了狐女游街案的办案权,加之还有一个时间期限,郭烨等人再无顾忌,开始大刀阔斧地调查起来。   他们最先清查的,便是丽竞门中的人员,长安那边丽竞门可能涉案的下层门人,自有徐问清快马加鞭奔赴长安,请付九协助调查。而他们人在洛阳,精力则主要集中在那些可能影响到长安丽竞门决策的高官身上。   只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般一查,第一号可疑人物,居然是他们的好友苗雄!   “荒唐!”   郭烨哭笑不得,把手中案卷一甩,道,“这查来查去,怎么查到苗兄身上去了?”   “这也难怪了,根据我们的调查,能指挥得动丽竞门,甚至还能与金吾卫产生配合,此人的官阶一定不低。除了来俊臣,还有当时的两个副门主皇甫文备和万国俊外,也就只有丽竞门六部的首脑可以行此事。可偏偏在狐女游街案发生的前后,只有苗大哥这个司卫部长官身在长安,自然是要被列出来的了。”纪青璇无奈道。   “反正我是不信苗兄会做这种事。”郭烨一摊手,“我倒宁可相信是万国俊勾结匪类,图谋造反。”   “我也不信。”   纪青璇道,“不过事已至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登门造访苗兄,且看他如何说,指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毕竟他当时人在长安,或许还能为我们提供些线索。”   “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   一行人遂放下案卷,出发去到了苗雄的府邸。不过和上次苗雄被软禁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场面不同,此时他作为丽竞门中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门前却是人来人往,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踏破。   “一群投机之辈!”   纪青璇性情耿直,见不得这些人的嘴脸,冷哼道,“不知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苗兄会待见他们才真是有鬼了!”   “人之常情罢了!”郭烨说着,就上前让苗府的门房前去通报。   这门房这些日子见惯了高官来往,眼界也高了,看到郭烨他们俱是一身青色官服,忍不住哼了一声:“候着!”   门房走后,纪青璇脸色一沉,道,“真是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你也说他是奴才了,你又何必跟奴才一般见识呢?”   郭烨笑笑,“你要真想不过去,回头让苗兄把他换掉也就是了。”   “没那闲工夫!”   两人说着话,不过片刻之后,就见苗雄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惶恐的门房。显然,这下人已经从自己主家倒履相迎的态度中,知晓了郭烨等人才是苗雄心中真正的贵客,正自忐忑不安。   待苗雄来到近前,郭烨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恭喜道:“苗兄不日就要青云直上,真是可喜可贺!”   他却是注意到,苗雄虽然身上还穿着深绿的官服,但腰间却已经提前配上了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龟袋,这显然是陛下赐予他的特别恩宠。   “郭老弟快别如此讽刺我了。”   苗雄苦笑道,“若非丽竞门中如今百废俱兴,人心思变,苗某也不必如此张扬了。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啊!”   郭烨闻言,也深深了解到苗雄的不容易,他虽然现在看着是升官发达指日可待,但一日不正式升任门主,丽竞门中就会有暗流涌动,他提前把龟袋配上,也是为了震慑这些胸怀异心之辈。   “是郭某失言了。”他忙致歉道。   “你我兄弟,不说这些生分话……请!”   苗雄摆摆手,把众人请进厅堂奉茶,然后才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苗某听闻最近你们不良司也是麻烦不断,不知今日怎有雅兴上寒舍一叙?”   “正是因为麻烦不断,今日方才登门造访,我等有疑问需要苗兄解惑!”纪青璇道。   “噢?快快请讲。”苗雄手一伸,道。   纪青璇笑笑,端起茶汤啜了一口,刚要说话,忽然住口不言,只是讶异地看着手中的茶盏。   “不好意思啊,苗某这只有这等粗茶了。”苗雄注意到她的神情,满脸抱歉道。   “不,苗兄为官清廉,青璇佩服。”纪青璇道。   郭烨也在旁哈哈一笑:“这已经很好了,上一任的丽竞门主请郭某做客的时候,可没有茶汤,他请我拿鼻子喝醋!”   众人默然,然后一起纵声大笑。   上次身陷囹圄,郭烨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苦尽甘来。   随后苗雄才又正色问道,“言归正传,敢问诸位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纪青璇也敛去了笑容,答道:“苗兄,当初长安城中的狐女游街案,你可有耳闻?”   “这个自然。”   苗雄蹙眉,随即坦然道,“此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苗某当时亦在长安,又如何不知?”   “这正是我们今日想要询问的,苗大哥,请问你当初奔赴长安,究竟是所为何事?”   苗雄皱了皱眉眉头,问道,“你们这话是何意?莫非怀疑苗某便是与那狐女合谋之人?”   “苗兄快莫要作如此想。”   郭烨赶紧解释道,“我们若真这般想,今日就不会来了。”   郭烨的意思苗兄如何不解,但当下还是忍不住,道:“那为何有此一问?”   “苗兄还没看过从来俊臣密室中搜出来的卷宗吧?”   “这……今日整顿丽竞门内务,诸事繁忙,的确不曾看过。”苗雄有些赧然。   “根据来俊臣的追查,当初狐女游街案,似乎就有你们丽竞门的人参与其中!”   郭烨终于点出正题,“这也与我们最初的怀疑相符!当初假扮狐女者在长安城中畅通无阻,定是有人大开方便之门。金吾卫方面的暗子,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就是羽林中郎将韩承平,而你们丽竞门这边,应当是另有身居高位之人配合他们行动,只是还不知究竟是谁。”   “竟有此事?”   苗雄闻言先是震惊,继而震怒,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卖国求荣,当真是胆大包天!你们放心,此事苗某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也给朝廷一个交待!”   “有苗兄你这句话就够了!”   郭烨拱手道,“多谢。”   “分内之事!”   苗雄沉吟了一下,又道,“真要这般说起来,你们怀疑苗某,也并非事出无因,若说清查,苗某倒是先得自证清白了……”   “我们从未怀疑你!”纪青璇急道。   “纵然怀疑也是情理之中!公归公,私归私,苗某还不是如此小心眼之人!”   苗雄一摆手,沉吟道,“不过苗某当初前往长安,实是外出公干。不过此事涉及到丽竞门内机密,若要详谈,恐怕我等还要去秋官请一道文书,苗某方才能透露给你们。”   见郭烨和纪青璇面面相觑,他忙补充道:“只是规矩而已,这样的文书,很容易便能请下来,而且卷宗早已造册在案,你们无需担心苗某会篡改记录。”   “苗兄这是说的哪里话!”   郭烨佯怒,“说了我们完全信得过苗兄人品,既然苗兄说有公务在身,我等自然是信的。不过为求简便,还请苗兄挑一些能透露的,说与我们知晓吧!”   “哎,其实也无甚不好说的。”   苗雄道,“你们也知道,当时苗某乃是丽竞门司卫部的长官,司卫部的职责,便是清除丽竞门内部的蠹虫……”   郭烨闻言不禁脱口而出:“丽竞门内部还有不是蠹虫的?”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好像把对面苗雄一起骂进去了,连忙抱歉道:“抱歉,苗兄,郭某一时失言,还望见谅,我不是在针对你啊!”   苗雄苦笑:“这也是我丽竞门自己作的孽,声名狼藉,怪不得郭老弟你……换个说法吧,司卫部要清除的,都是那些不服管教,或者被其他势力插入丽竞门中的暗子。这么说你们可明白?来俊臣虽然奸恶,但他却要求门人绝对服从,除了某些刻意留下的细作,其他都在清除之列。”   郭烨闻言,立刻想起了杜方雄,此人怕就是来俊臣与武家妥协的产物,但一旦双方关系紧张,该清除的时候来俊臣也是毫不手软。   苗雄顿了一顿,还是道:“当时苗某得到线报,说丽竞门中有人被契丹奸细腐蚀控制……”   郭烨突然打断道:“可是用五石散?”   “你怎知晓?”苗雄抬起头,愕然问道。   “我不但知道是用五石散,而且我猜,他们多半还是在万年县的胡思堂中招的,可对?”   “正是如此……”苗雄诧异半晌,喃喃答道。   “这个案子,正是郭某全程经历过的。”   郭烨苦笑,“最后破了这个案子的,也正是我们这些纪不良尉麾下的不良人!”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   苗雄苦笑道:“这可真是太巧了,当初苗某处理完叛徒,就未再关注此事,想不到你我竟早有交错。”   “谁说不是呢?”   郭烨心中也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这下好了,所有事都他娘的撞在一起了。   郭烨道:“就目前来看,恐怕撞在一起的,还不止是这点事而已。我们现在怀疑,狐女游街案与另外几桩要案,亦有着共同的幕后黑手。”   苗雄也是个聪明人,微一沉吟,问道:“牡丹枯死案?”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这下轮到他们发问了:“你怎么知道?” 第240章 清查丽竞门   “你等聪慧过人,苗某却也不傻。”   苗雄道,“这两起案子手法相近,目的相同。苗某也早就怀疑它们之间或有关联。”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郭烨感慨,“包括后来发生的御宝案,应当也是同一伙人所为。”   “嗯。御宝一案我亦有所耳闻。”   苗雄道,“这般说来,你们是想借我之手,清查丽竞门中的可疑人等了?”   “不错。”   郭烨道,“来俊臣的记录上提到,狐女游街案当夜,丽竞门曾有一队人马被临时调班,但却未记录调班的原因。但当夜这队人马却又什么都没做,只是留守待命,这不合常理。但也正是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做,来俊臣当初并没有再查下去。但我们却认为,这队人甚是可疑,当下这些案子线索多已被切断,这怕是仅有的几条还可查一查的信息了。”   “当初到底是谁安排了这样的调动,也很有查一查的必要。”   纪青璇补充道,“虽然我们已经委托长安不良司方面代为探查,但如果能得到苗兄你的帮助,想必事情能简单很多。”   “这个没问题。”   苗雄爽快地拍了胸脯,“你们且在我这府上用一顿便饭,吃完以后,便随我一起去丽竞门清查此事。长安丽竞门的一应人事卷宗,以及值夜记录洛阳这边都有归档的记录,不过就是寻起来费些时间,不妨事。”   “这……不妥吧?”郭烨有些犹豫。   他很清楚苗雄现在的处境有些微妙,若是再这般明目张胆地带着自己等人上门排查,很可能会被人闲话诟病。   “无甚不妥的,苗某行得正坐得正,何惧他人闲话!若要蝇营狗苟方能得一个丽竞门主之位,那苗某与来俊臣、周兴之流又有何不同?”苗雄大手一挥,依然是豪气干云。   “那就有劳苗兄了。”见他如是说,郭烨等人便也不再推迟。其实对他们来说,能够自己登门直接调取丽竞门的卷宗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当下自然也不多矫情了。   用罢会食,一行人便在苗雄的陪同下去到了丽竞门衙门。   这才进门,郭烨就明显感觉到现在的丽竞门较之前竟然完全不同了。虽然屋舍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行走其间,却不再有以前那种阴郁可怖的气息。   一开始郭烨还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发生在哪里,直到他看到一名丽竞门人含笑迎上前来,才终于醒悟,人变了,所以丽竞门才变了。   曾经由来俊臣执掌的丽竞门,不但对外人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就是丽竞门本身的衙役,同样过得提心吊胆。如今,换了一身正气的苗雄暂理事务,一番整肃下来,整个衙门立刻呈现出焕然一新的气象来。   “苗兄大才,这丽竞门与往昔真是大不相同。”郭烨由衷地赞叹道。   “过奖,过奖。”   苗雄大声谦虚,但眼角眉梢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看着活像个被夸奖的幼童一般。   郭烨等含笑摇头,却也不点破。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改变丽竞门固有的面貌,他也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不过苗雄也并非真是浮夸之人,一番谈笑之后,便带着众人径直回了自己的公事房,关上门来,谈起了正事。   苗雄显然已经一早就找人调取了关于长安丽竞门的人事卷宗以及去岁的值夜记录。很快他便从中寻到了来俊臣的记录中所提及的那一队人。遂托着卷宗对郭烨一行道:“你们要查的那一队人,他们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郭烨等欣然点头,都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了,追查了这么久,终于接近了当初事情的真相。   然而当苗雄打开卷宗一看,却是瞬间脸色大变:“怎会如此?”   窥见他的神情,郭烨等人也是瞬间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恐怕没法把这队人叫来一问究竟了。”苗雄苦笑。   “嗯?为何?”   “全死了。”   “死了?!”   郭烨等人惊呼。刚刚一瞬间,他们想了很多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   “一队人马可不是少数,这么多人都死了,这绝对是阴谋……是有人要灭口!”郭烨叫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   苗雄苦笑,“至少在卷宗上看来,他们的死亡,并无不正常之处!”   “死了这么多人,还没有不正常的?”   郭烨不悦道,“莫非你们丽竞门中,死人都是家常便饭?”   苗雄听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也不生气,把卷宗往前一推,“你自己看吧!”   郭烨凑近一看,脸上也露出无奈的神色。原来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伙人却是因为卷入了万国俊虐杀疑犯一案,都是被按照大周律例给斩首的,从死因和死法上来看,还真没有太多值得诟病的地方。   “这……未免太巧合了一点吧?”   郭烨犹自不甘,又问苗雄道,“那安排调班之人呢?可有记录?”   “这却是没有。”   苗雄仔细翻了一下卷宗才道,“不过丽竞门内部纪律森严,特别是这种涉及到值守调动之事,正是来俊臣最忌讳的。按照常理,必须留下记录。能不着痕迹行事的,除了他本人,就只有两名副门主有此权限了。不过这伙人既然与万国俊一同获罪,想必应该就是他的心腹了。如此看来狐女游街案和万国俊也脱不了干系!”   “这……”纪青璇忍不住道,“莫非此案到此为止了?”   “未必。”   郭烨摇头,“郭某倒是觉得,两个副门主一样可疑。”   “何出此言?”   “纪不良尉应该还记得,当初我们承办狐女游街案时,万国俊就曾与我们争夺办案权,及至牡丹案爆发,皇甫文备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试图横插一杠,这难道不可疑吗?”   郭烨侃侃而谈,“我有理由认为,他们其实都是幕后之人埋在丽竞门中的细作,只是来俊臣被蒙在鼓里,没有去怀疑自己的副门主,且丽竞门也并无直接卷入此案的痕迹,这才停滞不查罢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听了他的分析,苗雄却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这可疑吗?”   “嘎?”   “丽竞门抢夺办案之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苗雄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郭烨瞬间无语。   这位黑起自己的衙门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不过郭烨还是执拗道:“不管如何,我认为,不能因此就排除皇甫文备的嫌疑。万国俊死无对证了,但他却是不可不查!”   “好吧……”   见他如此坚持,苗雄和纪青璇也是无奈,只得点头道:“那就先查查皇甫文备吧!”   双方约定好,苗雄在丽竞门内部暗访,不良司的人马则从外围查起,双方都小心一些,暂时不打草惊蛇,只是互通有无,看能不能搜集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诸位多加小心,皇甫文备此人,苗某交往不多,但人所共知,这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原来,皇甫文备此人虽然同为副门主,但性子却和张扬跋扈的万国俊截然不同。他虽然秉性残忍酷烈,但为人却极谨慎低调,多年来就像来俊臣的影子一般。   因此在索元礼和周兴相继伏法之后,他就成了丽竞门的二号人物,权威尤在万国俊之上。   不过这次来俊臣倒台,诸方清算的时候,大家才惊讶地发现,这厮竟能把自己从来俊臣的罪状中撇得干干净净,其老奸巨猾可见一斑。   “哦?那就更有查一查的必要了。若他真的如此低调,当初又为何这般捉急地跳出来挣抢牡丹一案的嫌疑人?”   郭烨发狠,“呵呵,他不是能藏吗?无妨,咱一桩事一桩事地慢慢查……我还真就不信了,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   此刻,他说得自信满满,可当真正查证起来时,众人却觉得,自己等人好像真的迎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地方。   “这皇甫文备简直是个怪人!”   数日之后,当分头去查案的众人再度在苗雄府中聚首,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沉无比,郭烨埋怨道,“这厮不贪不占、不嫖不赌,甚至连妾室都不纳,娶有一妻,但已经身故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却也极少看望,薄情寡义至此,给郭某的感觉,就像、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然后方道:“感觉就像他的人生里,除了罗织构陷、折磨他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乐趣一般!”   “不过,越是这般,郭某就越觉得他可疑啊!”   “又是男人的直觉吗?”纪青璇见气氛有些沉闷,忍不住抿嘴一笑,打趣他道。   “不可以吗?”郭烨撇嘴。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的直觉,可没办法作为关键性的证据,上报给女皇陛下啊!”   “这倒是个问题……”   “你们不是还抓了个韩承平吗?他那边可有突破?”苗雄蹙眉问道。   郭烨等人也把视线投向纪青璇,此事却不是他们负责,也只有纪青璇才能从徐有功那里听到些风声。   “别指望啦!”   纪青璇摇头,“这厮却是个软骨头,一被抓获,还没威胁他两句呢,就全招了。当初给狐女游街大开方便之门的,正是他这个金吾卫的将军,只可惜他知道的事情,也仅限于自己的罪状,其他事情一问三不知……真真是个废物!”   最后一句,她却是露出了恨恨之色。   “不管怎样,能让此人伏法,也算告慰了无辜枉死的孙家人了。”   郭烨叹息一句,又看向苗雄,道,“苗兄,我们这边是真的没辙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这本就是丽竞门的内务,苗某自当责无旁贷。”   苗雄道,“无论如何,这条线我都会一直追查下去的,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丽竞门想脱胎换骨,这些陈年旧账必须清算!” 第241章 余孽再兴波   郭烨等人并不知道,在自己几人去后,苗雄又在丽竞门中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他果真如自己所言,开始清算丽竞门中的旧账,曾经追随过来俊臣为非作歹的门人衙役,都被拖了出来,依律论处。   只是这般清查下来,挖出的情况,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丽竞门积弊多年,来俊臣又贵为门主,能坚持不与他同流合污的人,简直是少之又少。事实上,真正想保持清廉的人,也不会来丽竞门了。   “这……简直是从根子上都烂掉了!”愤怒的苗雄放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却没有罢手,而是铁了心要彻查到底。   这下子,许多人都慌了神。   “苗雄这是疯了不成?”   “当初大家都是被来俊臣裹挟的,来俊臣伏诛时,都没牵连我们。他如今是何意?排除异己吗?”   “不能让他这么闹下去了,必须有人治一治他了!”   “对,大家也不是没有门路的人,走着瞧便是!”   ……   丽竞门中,渐渐有一股暗流形成,开始疯狂涌动起来。无数对苗雄心怀不满的人聚集在一起,试图发力将他拉下高位。   ……   不良司衙门。   这日,郭烨等人正对坐闲谈,忽见陆广白从外头进来,忍不住调笑道:“小陆,可是去见十三娘子了?如今大事初定,你什么时候把她接过来?莫让人家小娘子等太久才是。”   不想陆广白似是没有听出郭烨语气中取笑的意思,依旧一本正经地答道:“她说上次调查来俊臣尚未事发,可以再隐身蓼风楼,帮我们一段时间。陆某想着现在苗兄调查丽竞门,我们这边也不能全无作为,也就随她去了。”   “不妥。”   纪青璇听后却摇头道,“来俊臣之事,终究是个隐忧,她对你一番深情,却是无需冒险来证明了。还是尽快结束了蓼风楼吧,你俩若要一起,这风媒的行当本就不是长久之计,快些全身而退,以免夜长梦多。”   “好。”陆广白点头,简单应下。   不过,就在众人还想要继续往下说时,任斗牛忽然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大喊道:“出大事了!”   众人闻言一惊,俱问道:“出了何事?”   “苗副门主的调令下来了!”   “郭某还当是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调令不是早就该下来了吗?”郭烨不以为然道。   “不是丽竞门的调令!”   任斗牛急得语无伦次,郭烨等人搞半天才整明白,苗雄升任从五品的太子洗马兼朝请大夫,不再分管丽竞门之事。   这个消息,让众人大惊失色。   “先不说苗大哥此番可能升任门主,就算是从丽竞门副门主的位置算起,这个调令也是明升暗降啊!”   纪青璇深谙洛阳官场上的套路,一眼就看出了这个调令中暗藏的玄虚,“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按照大周官制,太子洗马是太子侍从中的一级,主教太子政事、辅佐太子。按照义门的说法,当年郭烨的祖父就是孝敬皇帝的太子洗马。这个职司若是做得好,那等太子登基之后,便是帝王师,荣光无限。不过此时皇嗣暗弱,在女皇陛下的监督之下,可谓是朝不保夕,这已是朝野中半公开的秘密。苗雄被提到这一职司上,自然算不得重视。至于朝请大夫,更是文职散官,毫无实权,和大权在握的丽竞门话事人毫无可比性。   “只是如此一来,苗兄在清查丽竞门一事上,能给我们提供的帮助就不多了。”郭烨道。   “还说清查丽竞门呢,我估计苗兄此番明升暗降,就是因为清查丽竞门动作太大,惹了众怒,方才被逐出来的。”   纪青璇却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要不是他家世荫庇,再加上扳倒来俊臣立了大功,恐怕处罚还要重些。”   “看来丽竞门的弊病,真的是积重难返啊!”   郭烨摇头叹息,“想不到连苗兄都被他们排挤了出来,看来这伙人真是自掘坟墓犹不自知。”   “谁说不是呢?”   纪青璇摇摇头,又问任斗牛,“那如今丽竞门中谁人主持日常事务?”   顿了一下,她忽然苦笑道:“不用说了,定是皇甫文备吧?如今副门主就剩他一人了。”   “这……卑职不知。”任斗牛犹豫了一下道。   “再探。”   纪青璇挥挥手,但脸上却露出了心灰意冷的神情。   “纪不良尉莫要灰心。”   郭烨摇头,“从索元礼、周兴,再到万国俊、来俊臣,你还看不清楚吗?以女皇陛下的英明,是真的只把他们当成一条狗,一把刀,需要的时候,自有他们的用处,用过之后,自然弃之如敝屣。真正的国之柱石,当是狄相爷、徐帅这般的名臣贤相!”   纪青璇闻言这才振作了一点,深吸了一口气,道:“郭副尉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大家该查案的继续查案,不要被影响了,丽竞门内的人事调动,与我们不良司无关。”   “不过我们还是需要谨慎些,不能再如此前那般大张旗鼓了。”   郭烨补充道,“眼下极有可能是皇甫文备接任门主。他若上位,很可能会对外强硬以赢得内部的人心所向,这个时候我们却是不宜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纪青璇点头:“就照郭副尉所言吧!”   只是就连郭烨自己也没想到,他们已经打算收敛一些了,别人却是不肯放手。这日下衙,一行人才刚一出门,身后就缀上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有人在跟着我们。”纪青璇低声道。   “装没看见,你们跟着我走。”郭烨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但脚下一拐,已经朝着旁边坊市的一条小巷子里走去。   见他们拐弯,那些人果然也跟了上来,不过看到的,却只剩下一条笔直狭长的巷子,空无一人。   “人呢?”   几个跟踪者一阵鸡飞狗跳,四下张望。   “人在这里!”   郭烨的断喝从他们身后响起,几人竟是不知何时又从墙头翻去了巷子口,把他们堵了个正着。   李二宝站在一行人最前方,双锏已经赫然在握。经过了李昭德身死一事,他的性格变得更沉稳了,连带着武艺也因祸得福获得了突破,此时两锏一横,竟有种苍山一般的气势!   “别说你们是正好同路,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儿罢了!痛快点交待你们是什么来路,我还可以让二宝打轻一点。”郭烨摆摆手,制止了几名跟踪者狡辩的尝试。   “跑!”   那几名跟踪者刚一动,就被郭烨拿话堵住,顿时知道今日是蒙混不过去了,带头的发一声喊,几人齐齐转身,朝着巷子另一头跑去。   “夯货!”   郭烨见状急骂了一句,“真以为郭某寻这条巷子是好玩么?就是怕你们四散逃走不好追啊!”   随即,他脸色陡然一沉,喝道:“二宝,把诸位朋友都给留下来,不良司可是很欢迎他们去做客呢!留不下人,也得留条腿!”   “好嘞!看俺的厉害!”   李二宝应了一声,猛地往前一窜,巨大的力量让他脚下的夯土地面都爆裂开来,腾起两团烟尘。   他的轻身功夫虽不如得到裴旻指点的张小萝精巧,但在这种只需要直线冲刺的场合,速度却不在任何人之下。   转眼之间,他就追上了一名落在最后的跟踪者,然后严格遵照郭烨的指点,一双铁锏直往人腿上招呼过去。   “咔嚓!”   清脆的骨折声回荡在僻静的巷子里,让所有跑在前方的跟踪者都是一阵战栗。   “跑啊!接着跑!”   郭烨厉声道,“二宝,看清楚了,跑几步打几下,多跑一步,多打一锏,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直接打死勿论!竟敢鬼鬼祟祟,跟踪朝廷命官,图谋不轨,一看就是逆贼一党!死有余辜!”   说完这句话,郭烨只觉得神清气爽,扭头对纪青璇等人笑道:“别说,这种动辄给人扣反贼帽子的说辞,还真不是一般的爽快!难怪来俊臣那厮活着的时候这么喜欢玩这套!”   “你当心跟来俊臣一般下场!”   纪青璇白了一眼,踏前一步,喝问道:“说!你们究竟是何来路,为何要跟踪我等?”   这时候,李二宝横刀立马,已经把所有追踪者都给拦下,一个都没跑掉,尤其是有了最开始那个前车之鉴之后,一群人还推搡着拼命后退,生怕落在最前面,被李二宝这夯货一锏捶死了。   “纪不良尉饶命啊!”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追踪者五体投地,大声求饶道,“是皇甫门主让我们来的,说是你们给丽竞门添堵,我们也不能让你们有舒坦日子过。”   “皇甫门主?”   纪青璇秀眉一挑,“皇甫文备?他升任丽竞门主了?”   “是!”   “滚!”   郭烨踏前一步,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皇甫门主,让他以来俊臣为鉴,莫要再兴风作浪,再要惹了众怒,丽竞门说不得又要换个门主了。”   “是,是,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一群丽竞门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纪青璇神色不豫:“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   郭烨笑道,“这些小喽啰,本就是皇甫文备放出来恶心我们的,之前让二宝打断他们的人一条腿,还可推说不知,但我们要是真怒火攻心扣了他的人,那才真是有麻烦了。丽竞门必然会把官司打到秋官衙门甚至陛下那里去,他皇甫文备整天闲得无聊扯得起皮,可我们不良司要是也和他一般做派,这大周朝的案子啊,怕就没人去查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马上,就被远处一名匆匆奔来的不良人的呼喊打断:“不好了,纪不良尉!徐帅被皇甫文备请去议事,但不知怎地就被诬为与逆党勾结,现被丽竞门的人给扣了,薛不良令派卑职来寻大家回去共商对策!” 第242章 不良帅被诬   郭烨等人赶回不良司的时候,发现其他不良尉和他们的副贰都已经到了,一群人挤在薛讷的公事房里,让本来不算狭窄的房间显得满满当当,一伙人群情激愤,早已嚷成了一团。   “皇甫文备这厮真是小人得志!”   “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再深挖一笔,让他给来俊臣那狗贼陪葬,也不致会有今日之祸端了!”   “管他那么多,现在弄死他也不迟!竟敢诬陷徐帅,活得不耐烦了,朝廷上下谁不知徐帅廉洁公正,怎会与逆党勾结?”   “打上门去要人!决不可让徐帅落在他们手里!”   ……   以徐有功在不良司中的威望,此时被人诬陷,当真是让整个不良司都炸开了锅。   别说下面这些不良尉了,就是一向冷面的薛讷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总算他还有几分理智,知道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遂用力敲了敲案几,怒道:“都闭嘴!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你们这副德性,是能帮得上徐帅的样子嘛?莫要陷他于不忠不义的境地才好!”   一众愤怒的不良尉这才稍微镇定了一些,这时薛讷突然从人墙的缝隙里看到了纪青璇一行人,忙招手让她过去。   “纪不良尉,你的意思呢?”薛讷问道。   纪青璇没说话,只眉头微蹙,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郭烨。   不过这一次,却是没有人鼓噪了,相反,所有人都用一种期待、信服的眼神看向郭烨。   在对付来俊臣的时候,郭烨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智慧,若不是他运筹帷幄,不良司恐怕还真不一定能把那个小儿止啼的恶魔给扳倒。   不过,众望所归的郭烨,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前些日子没能救下李昭德,已经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如今又一个长辈被丽竞门构陷,他在忧虑的同时,又生出一种浓烈的愤怒来。   好半天,他才将胸口的这股怒火压制下去,定了定神,道,“大家不要着急,皇甫文备此次诬陷徐帅,应当并非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这也意味着,他的计划绝不会很周密。不若先去查一查,看他究竟是怎样将徐帅与逆贼罗织在一起的,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郭副尉说得是。”   “薛不良令,下令吧!让我们去查个水落石出,还徐帅清白!”   众不良尉纷纷请命。   “不必去这么多人,人多手杂,反而不美。”   郭烨阻止道,“诸位中不少人手上还有案子吧,该做的事情不能丢,想来徐帅也不希望我们为了他,就把朝廷的职司丢在一边。这只会让朝廷对徐帅更加忌惮,以为不良司成了他的私兵。我们万不可做下此等落人口实之事,这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此话言之有理!”   “还是郭副尉心思缜密,不然我们怕是中了皇甫文备那狗贼的圈套犹不自知。”   “那便照郭副尉说的办吧,没有案子在身的人,负责调查徐帅之事,其他人各司其职,不但要把案子办好,还要办漂亮了,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如此方不负徐帅教诲!”薛讷郑重道。   “卑职得令!”   众不良尉领命而去,郭烨他们便也跟着要离开时,却在此时被薛讷叫住:“纪不良尉、郭副尉,你们先不忙去,有诸位同袍在,想必打探个事情人手还是足够的,你们暂且坐镇司中,本令尚有要事与你们商议。”   郭烨与纪青璇面面相觑,只得又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不良令何以教我?”   “非本令教你,而是徐帅有话留下。”   薛讷站起来,踱了两步,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方道,“若本令告诉你们,今番徐帅被诬,他本人其实早已料到,尔等可信?”   “嗯?”   郭烨等对视一眼,但还是点头道,“徐帅神机妙算,自无不信。”   不过他还是问道:“不过既然徐帅早已料到皇甫文备要对他下手,又为何要赴约?”   “徐帅自有他的打算,本令也不能尽知。”   薛讷道,“不过他临行之前,曾留下话来,托我转达尔等。”   “洗耳恭听。”   “草不动,蛇不惊,浑水方好摸鱼。”   “这是何意?”   “不知。”   薛讷冷硬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本令素来以将门虎子为傲,恃才傲物。可直到如今徐帅出事,本令才惊觉,其实这洛阳不良司的主心骨,一直是他而不是我,大事临头,本令反而不如你们这些少年郎镇静了,当真是羞煞人也!”   “不良令快莫如此言语。”   郭烨等闻言只觉受宠若惊,忙道,“这不良司中若无您撑持,人心早就散了,哪有今日之盛况?”   纪青璇也道:“卑职在家中常听义父夸赞薛不良令的功绩,说洛阳不良司能有今日之盛况,您居功至伟呢!”   “你们也不必给我灌迷汤了。”   薛讷失笑,“好了,如今我话已带到,你们自下去琢磨吧!徐帅这边如有新的消息,本令会遣人通知你们,无需挂心。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把徐帅的交托处理妥当。”   “是,卑职告退。”   两人就此退出了公事房,与等在门外的其他人汇合。   只是整个过程中,郭烨始终独自走在最后,蹙着眉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前方的好像全都停下了脚步。他错愕地抬起头,就看到纪青璇等人都正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盯着自己。   “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   “别打马虎眼。”   纪青璇看着他道,“现在大家也没心思跟你胡扯,快说,你可是参透了义父那几句话的意思?”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呢!”郭烨笑笑。   “有你想,我还想什么?”纪青璇不禁脱口而出,只是话一出口方觉不妥,顿时俏脸一红。   “其实很简单吧。”郭烨似是并未察觉不妥,摇摇头道,“无非是让我们把狐女游街案继续查下去而已。”   “嗯?就这样?”纪青璇狐疑道。   “就这样!”   郭烨的回答斩钉截铁,“若我说猜不错,这次徐帅应是故意中计,目的就是想要试一试皇甫文备这条毒蛇。现在结果很明显了,他被我们之前和苗兄联手清查的阵仗给惊到了,才会铤而走险,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说明他有嫌疑。”   “故意?”纪青璇不解。   “对,故意。徐帅官至从四品上。这样的官衔,放在平时或许还不算什么。可如今才拿下一个来俊臣,又刚斩了二宝的爷爷。正是满朝内外人心最是不稳之时。这种时候纵然徐帅有错,女皇陛下为了朝局安稳,也定然不会由着皇甫文备这般明目张胆地胡来。可是如今徐帅被扣,陛下却无一丝动作。那只能说明,这就是一计,一个陛下与徐帅共谋之计。看来我当初猜测是对的,狐女一案陛下所知必在我们之上。”   “这……姑且信你。”   纪青璇默然,道,“只是,你既然早就想通了。那为何刚刚还迟迟不肯言语?”   “我不过是在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郭烨答道,“徐帅的后一句话提醒了我,现在丽竞门和不良司互相对峙,想必局面已经乱成一团,在这种情况下,之前一直盯在我们身上的目光,应该会少上许多,只等丽竞门的力量都被牵制住,就是我们悄然行动的时候了。”   “你要作甚?”   “徐帅既然已经预见到皇甫文备的举动,还肯以身赴险,那必然是有几分自保的把握的。”   郭烨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珍惜他为我们创造的机会,把狐女游街案查下去,只要把皇甫文备给拿下了。徐帅的罪状自解,毕竟他们此次发动,罗织的罪名应当远不如当初李御史一案周密。”   “有理。”众人点头。   李二宝在听到李昭德的名字时,更是握紧了拳头,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他誓言道:“这一次,俺绝不会再让这些酷吏得逞了。”   “放心吧,皇甫文备没机会的。”郭烨点头。   有了他的保证,众人的神情都好看了不少,只有他自己,心中还埋藏着深深的忧虑。他很清楚,徐有功看似以身为饵,但却绝不如他说的这般有把握,真有把握,也不会选择这种冒险的方式了。相反,徐有功正是看出了问题所在,方才会甘冒奇险,也要尽快确定皇甫文备的嫌疑,以防丽竞门再次被酷吏主持。   郭烨看出了这一点,但却不得不遵循徐有功的安排去进行,哪怕必须冒着再次失去一个长辈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实在是大周已经禁不起再来一个来俊臣的折腾了啊!”   他在心里轻轻一叹,道,“你们跟我走,我想到一处地方,顺利的话,这次应当能让皇甫文备原形毕露。” 第243章 门籍为凭证   “还有这样的地方?”   纪青璇闻言眼睛一亮,随后又忍不住埋怨道,“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郭烨摇头,“再说,之前丽竞门的人把我们盯得那么紧,贸然行动的话,被他们提前把这个破绽弥补了怎么办?”   “行了,你快说是哪里吧?”纪青璇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监门卫长史府。”郭烨道。   “你要去查皇甫文备的门籍?”纪青璇微一思量,立刻明白了郭烨的意思。他这是要去查皇甫文备在监门卫处的符节和门籍记录。   “不错。”   郭烨点头,“此前苗兄就曾说过皇甫文备为人小心谨慎,而他在丽竞门这般清查都未寻到关于皇甫文备的一丁点破绽。这说明要么这皇甫文备真是无辜的,要不然就是他没有东西落人口实。前一种可能,此刻怕是你也不信吧。可若是后一种,那他如何指挥长安的丽竞门违例行事?唯一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亲自去往了长安。”   “不对啊!若是皇甫文备当时就在长安,苗兄不可能不知。况且他一个副门主也不可能无端离开洛阳,而无记录。这长安与洛阳可不是瞬息可到的地方。”纪青璇想了想道。   “可若是皇甫文备到了长安之后并没有现身呢?苗兄便不可能与他遇上。”   “那如何解释这个时间?长安与洛阳,便是昼夜不停地快马加鞭也需得七八日吧。”   “若是他假借公务之名离开洛阳便可行了吧?以他副门主的地位,只需向来俊臣报备即可。可如今来俊臣已死,便是死无对证。至于那些个文书记录什么的,他自己就身在丽竞门中,有心要处置,你还怕他处置不了?”   “假借公务之名?所以你就怀疑他出洛阳时,一定会在监门卫备案?”   “不错。”   依据大周军制规定,监门卫负责监掌诸门禁卫及门籍。官员出入必须勘验符节和门籍。文武官九品以上者,每月要把门籍呈送引驾仗及监门卫,再由卫监门卫上报朝廷备案。   凡朝参、奏事、待诏官及伞扇仪仗需要进出城门的,监门卫都要点校他们的人数。进出的货物器物,也必须点数,做到实物和记录相符。   在职司上,监门卫同样周密,左监门将军判入,右监门将军判出,每个月会更换一次门籍。府属有长史,录事参军事,兵曹、胄曹参军事。长史统管政务军务,掌判诸曹及禁门,巡视出入,掌管门籍。兵曹参军事兼掌仓曹,胄曹参军事兼掌骑曹。   如此严密的制度之下,能钻空子的地方极少。   而符节则是官员身份证明和通行的凭证,用来通行关卡。李唐时朝廷发给五品以上的官员以随身的“鱼符”。女皇登基以后,改鱼符为“龟符”。   皇甫文备身为正四品下的秋官侍郎,同样有自己的龟符,若是因公出入城门必须交由监门卫勘验,他纵然权势滔天,略施手段,就能抹去丽竞门中的记录,但却未必也能影响到监门卫的门籍记录。需知这可是女皇陛下最忌讳的事情。   因此,只要得到监门卫的配合,郭烨甚至能把皇甫文备出入城门的时间精确到具体的时辰。这是绝对不容抵赖的铁证!   在得知了郭烨的真实目的之后,纪青璇当仁不让地接过了带路的职责:“监门卫长史府我知道,跟我走便是。”   在纪青璇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长史府。   然而,让他们为难的是,监门卫长史却是一号铁面无私的人物,听他们陈述来意之后,并不通融,反而坚持要不良司签发的协办文书作为凭证。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委派李二宝快马加鞭回不良司衙门请薛讷签发文书。他们自己为了避嫌,却只能在长史府外吹风。   “榆木脑袋!”郭烨恨恨抱怨道。   “这也怪不得他。”   纪青璇看得好笑,轻声安慰道,“也只有这样的人,陛下才放心让他当监门卫的长史啊,不然岂不是什么牛鬼蛇神略施小计就能往城里混了?你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   郭烨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当即连连摇头:“算了,我觉得吹吹风也挺好的,哈哈。”   正谈笑间,远处,李二宝已经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打马而来。   不过郭烨却是发现,他竟已换了一身衣裳,把身上的官袍给除下了,换了一身不太合体的短褐。   “咦?路上有事?”他眉头一挑,眉宇间浮起一片阴霾。   而李二宝急匆匆赶到,刚一翻身下马,马上道:“对!丽竞门和我们的人都已经疯啦!现在满城互相盯梢纠缠,乱成了一团!俺一路上都被人盯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找一户店家强征了衣裳,方才艰难逃过他们的眼线。”   “该死的!郭某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想不到千叮万嘱,他们还是冲动了!”郭烨一拍巴掌,无限懊恼。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良司想查清徐有功被诬一事,盯梢丽竞门不可避免,而丽竞门自然也不会示弱,双方早都憋了一肚子火,能克制到现在还没有发生白刃冲突,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想到这里,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徐帅留下的那句——“浑水方好摸鱼”。此时不正是一片浑水吗?   “我们必须快点行动了。”   当下郭烨便催促李二宝道,“薛不良令的协查文书呢?带来了吗?”   “当然。”   李二宝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牒,递到他面前。   “给我干什么?给纪不良尉啊!昏头了不成?”郭烨叱道。   “算了,谁拿都一样。事情紧急,赶紧把事态平息下去吧,再这么闹下去,丽竞门和我们不良司的耳目都会瘫痪。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可不止丽竞门,要是在这个时候,再出一起狐女游街案或者花神案……”   纪青璇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寒而栗。下一刻她忽然道,“郭副尉,你说,皇甫文备该不会是有心促成这种局面,就是想牵制住我们不良司,让那些人再玩一次装神弄鬼的把戏吧?”   郭烨微微沉默,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加快了脚步,口中催促道:“快走吧!”   有了不良司官方签发的文书,监门卫长史果然公事公办,没有再难为他们。郭烨等人也终于顺利见到了堆积如山的门籍。   “万岁通天元年九月的门籍,都在这处了。”长史带他们走到一处书架前,淡淡道。   “快翻。”   郭烨等人来不及道谢,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翻弄起来。   好在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找到了,在这里!万岁通天元年九月十二,秋官侍郎皇甫文备自定鼎门离京西去……哦,还有这里,这是他返京的时间,二十九方归……没错了,他的确在狐女游街案那段时间离开过洛阳!”   “好,太好了。”   纪青璇兴奋道,“只要有了这个,我们再传信长安,请付不良令配合我们调取长安监门卫的门籍……”   “没那么简单的!”   郭烨打断道,“以皇甫文备的谨慎,应该不可能在长安留下这样明显的证据。就怕届时我们把时间都花费在来去长安的路程上,却还一无所获。当下,我们须得速战速决,不能给皇甫文备闹出更多幺蛾子的机会!”   “那怎么办?只有洛阳监门卫的门籍,怕是还不够给皇甫文备定罪啊!”   “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郭烨敲打着脑门,眉宇中浮现出焦躁的神色,在书架间的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一定还有哪里有问题的……”   他仿佛陷入了疯魔一般,动作越来越大,直看得监门卫长史一阵心惊肉跳,连忙一声咳嗽把他惊醒过来。   “诸位……”   他提醒道,“仓廪重地,外人不宜久留。要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赶紧出来吧,莫要让我为难啊!”   得了他的提醒,郭烨才像回过魂来,忙拱手施礼道:“劳长史大人久候了,多谢,我们这就离开。”   “这边马上就好。”   纪青璇运笔如风,飞快地抄录好文书,递给长史盖章,“长史大人,请印信吧!”   这位铁面长史看着门籍上“皇甫文备”四个大字,脸颊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不过当他一抬头,对上郭烨等人似笑非笑的眼神时,还是下定决心,把手中印信狠狠按了下去。   “你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临别之前,监门卫长史也忍不住苦笑着抱怨了一句,“我是真无意卷入你们两大秘谍衙门的冲突中去。”   郭烨闻言微微一笑:“给长史添麻烦了,我等很是抱歉。不过有句老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何止江湖,这庙堂虽高,却又哪来的风平浪静呢?如今朝堂之上波诡云谲,长史大人想要独善其身,难呐!”   监门卫长史脸色一变:“这是哪位大人的意思?”   “不,只是郭某的一点小小感慨罢了,班门弄斧,让长史见笑了。”   郭烨一拱手,道,“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一群人策马而去,原地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监门卫长史矗立在原地,久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回转衙门中去了。 第244章 推演皇甫踪   回到不良司,郭烨再也没有在监门卫衙门前劝告长史时那智珠在握的姿态,他把房门一关,又把自己埋进了文牒的世界,几乎心力交瘁。   直到半日之后,他才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喊道:“二宝!去寻主薄给我要一份洛阳周边的堪舆图来!”   李二宝满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纪青璇走上前问道:“你无事吧?”   郭烨置若罔闻,眼神直勾勾地道:“无事,现在别与我说话,莫打断我思路。”   如果是平时,一番好意被如此说,纪青璇怕是早就怼回去了,但是现在,她却只是露出担忧和钦佩混杂的表情,乖觉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片刻,李二宝把郭烨要的堪舆图拿了过来。   郭烨铺开堪舆图,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接着更是拔出刀,不断在旁边的地面上刻写着什么。   纪青璇、陆广白和李二宝纷纷凑近去看,发现尽是地名、各种符号,以及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也不知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你在写什么?”纪青璇试探着问道。   “皇甫文备的脚程。”郭烨手上刻写不停,头也不抬地答道。   “嗯?”纪青璇还是不甚理解,却不知该如何细问,又不至于打扰到忙碌的郭烨。   不过,郭烨这时却像是已经算出了结果,长舒一口气,把刀往地上一插,主动解释道:“我们现在假设皇甫文备参与策动了狐女游街案,并且狐女游街案当晚,他就在长安秘密调动了那一队被诛杀的丽竞门人配合行动。”   “他是在九月十二离开的洛阳,而狐女游街案发生在……”   “九月十五!”纪青璇十分肯定地接茬道。   “三天。”   郭烨点点头,解下刀鞘,伸手在堪舆图上长安和洛阳之间比划了一条连线,“不出意外,这就是这段路程所花的时间。”   他顿了顿,强调道:“八百里,三天,一天需得跑上近三百里。”   “这么快!他是弃了马车,骑的是马?”   “不错,日夜兼程,中途换马,也不是到不了。此时离他回洛阳还剩下十四天。其实按照他这个脚程,能去到的地方也不少。但是须知,来俊臣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他,那必然是皇甫文备去到的这个地方,按照正常出公差的路程与时间算,并无不妥。”   “正常出公务,以皇甫文备的身份,应当坐的是马车。马车一日差不多能行一百里吧。”纪青璇明白了郭烨意思后,很快就抓住了重点,“但是我们不知他在那一处地方待多久呀”   “对,所以我们只能推出一个大致的区域。若是我们假定他只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日,那他最远可以去到的范围就是这个区域内——”   说着郭烨就绕着洛阳画了一个圈,在这个圈上,任意一点去到洛阳的距离,都是八百里,他点了点堪舆图,道,“应当是不会超过这个范围,即便是超过,也绝不会多过一百里。”   “可若是要避嫌,他出公差的地点应当是不会往西,也就是不会是往长安方向。往洛阳的东面,或者是南北两面的可能性大一些吧。”陆广白一直低头默默看着堪舆图,此时不由插嘴道。   “小陆说的不错。”   郭烨点了点头,随即他手一抬,把堪舆把图一卷,夹在腋下道,“走,咱们去拜访苗兄,问问去岁九月,在这个范围里,有什么足以被皇甫文备作为借口的事情发生。”   他的话并未说明,但以皇甫文备的身份地位,道理上唯一能惊动他亲自出京的,也就只有各地的谋反之事了。   “啊?去找苗兄吗?他不是已经被调任太子洗马了吗?”纪青璇犹豫道。   “可不找他,丽竞门里我们也没人可寻了啊。”郭烨无奈摊摊手,“总不能直接去问皇甫文备本人吧?”   纪青璇闻言也只得苦笑。   几人很快便来到了苗雄府邸,不过却听门房说他前往东宫为皇嗣宣讲,还需等候些时间。不过,这一次,门房却不敢再狗眼看人低了,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已经知道郭烨等人虽然官职低微,但都是苗雄的至交,半点也不敢怠慢,又是端茶又是问安,端的是殷勤无比。   最后硬是把郭烨生生搞烦了,无奈找借口把他打发走了,方才算完。   又枯坐了半日,一脸倦色的苗雄方才姗姗而回,见到郭烨等人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啊,郭老弟、纪娘子、陆老弟、二宝,你们都来了,为兄这些日子可甚是想念呢!”   “苗兄!”   郭烨等人也起身见礼。   “苗兄最近可好?”郭烨问候道。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苗雄正大步上前,搭向他的肩膀,闻言却不禁收敛了喜色,微微一叹:“散淡闲职,聊以养性,也说不上什么好或者不好吧,就看人喜不喜欢了。”   郭烨等人却知他素来胸有大志,特别是来俊臣伏法之后,他一心想要重振丽竞门。可现如今却被明升暗降,想来心中也是不忿,只得宽慰道:“以苗兄大才,还怕将来没有出头之日么?皇甫文备小人得志,也不过猖狂一时罢了。”   “借诸位吉言吧!”   苗雄摇头苦笑,“不提那扫兴之辈了,诸位特意登门,可是又有要事?”   “不错。”   郭烨有些赧然,“的确有事相请,而且还绕不开皇甫文备那小人,要扫苗兄的兴了。”   苗雄眉头一皱,随即哑然失笑,打趣道,“怎么?你们这是跟丽竞门的门主杠上了?”   郭烨也苦笑:“并非我们要跟他杠,实在是他咄咄逼人,如今连我们不良司的不良帅都让人给擒了去了,你说我们还能坐以待毙么?”   纪青璇大概是觉得他这个说法对徐有功不敬,看了他一眼。   不想苗雄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什么?竟连徐帅也着了皇甫文备的道了?”   “是啊,我们此次前来,就是请苗兄援手的。”   他又问道,“怎地苗兄对此事竟完全不知晓么?”   苗雄摇头,道:“我这些日子每日在宫中与皇嗣为伴,早已不如在丽竞门时消息灵通了。诸位若是还想寻我援手,恐怕也要失望而归了。”   郭烨等面面相觑,虽早料到苗雄这次算是吃了大亏,却也不料竟失势至此。   不过,他们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把自己等人要调查的事情与苗雄说了一遍。   没想到苗雄听完却是朗声一笑:“此事易尔。”   他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郭烨等人,嘱咐道:“你们拿着苗某手书,去寻丽竞门司卫部何进,他乃是苗某当初心腹,苗某与他有活命的恩德,当可仰仗之。你们只管将要求告知于他,他自会为你们设法的。”   郭烨等接过信之后,不禁相视大喜,没想到横在自己面前的难题,居然被苗雄如此轻易地解决了。   “多谢苗兄!”   “不用谢!不用谢!”   苗雄抚须大笑,不过稍一停顿,他又露出了落寞之色,道,“只盼诸位贤兄弟有空之时,来我这府上陪我饮一杯清茶便好。”   “苗兄有请,敢不从命?”   郭烨一拱手,“郭某这便告辞了,待平了皇甫奸贼,必登门道谢,顺便讨一杯茶喝,还望苗兄到时莫要嫌我等叨扰啊!”   “恕不远送。”   ……   郭烨等拿着苗雄手书,偷偷找到何进,果然,此人一听是苗雄所托,顿时把手里所有事情一丢,专心为他们打探起所需的情报来。   而呈送回来的消息,也不出所料,去岁九月,山南道治所襄阳正好发生了一起谋反案。   再看襄阳的位置,就在洛阳往南七百里处,距离长安约九百里。若是皇甫文备快马加鞭,日行三百里,三日到长安,在长安停留一日,即九月十五。再三日从长安到襄阳。途中所用约莫七日。而若是从洛阳直接乘马车往襄阳,日行一百里,刚好也是七日。   不过当时这襄阳一案具体是不是皇甫文备负责的,这却不是何进这个级别的人能查的到的。   “有负所托,实在抱歉。”何进歉然道。   “不,何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还要感谢你仗义相助呢!”   郭烨宽慰他道,“何兄的消息,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何进闻言这才好过了一些,不过辞了何进之后,纪青璇却是露出了忧虑之色,“哎,虽然查明了确有一桩符合条件的谋反案,但若不能证实的确是皇甫文备亲往处置的,终究无用啊!”   郭烨笑道,“谁说不能的?”   “嗯?”纪青璇问道,“怎么证明?”   “找个人过去问问不就好了。”郭烨一脸的理所当然。   纪青璇却当他在说笑,道:“你说得倒轻松!洛阳距襄阳七百里,便是我们也快马加鞭,来回怎么也得六、七日!这还是一切顺遂的情况。可这时日,在如今的境况下,变数实是太大了些。”   “放心,郭烨身有妙术,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区区七百里,不消两日便可往返一趟。”郭烨大大咧咧地吹嘘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纪青璇是真的恼了。   “哎,纪不良尉莫气啊,郭某这便带你去一睹这妙术便是,到时你自然就信了!”   “好!今天这事你要敢消遣本尉,定不饶你!”   “放心放心!”郭烨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片刻之后,纪青璇看着徐府马厩中两匹神骏的图拉马,呆滞问道:“这就是你的妙术?”   “对啊!”   郭烨嘴里叼着一根草根,笑嘻嘻道,“马术难道不是妙术吗?你总不能真个让郭某飞过去吧?”   “不,我的意思是……你何时弄来的这两匹马?”   “上次赏花宴打马球之后呀!”   郭烨一脸的理所当然,“你们打完马球就喊走,我可不能一点心都不操啊!这不,那伙大食人走得匆忙,连坐骑都没带走。我一看这可都是好马,可贵着呢!我琢磨着不能全便宜了武家,就厚着脸皮要了两匹过来。反正武家和李梦白财雄势大,也不好意思跟我争这一口剩饭。这不,派上用场了吧?”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战果”,纪青璇却是无力扶额,哀叹道:“你还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 第245章 威与情齐动   不得不说,郭烨这厮虽然贪财,但这次却是真是贪到点子上了。   有了两匹图拉汗血马的帮助,李二宝亲自出马,两匹马轮换,不过一日两夜就从襄阳带回了众人需要的情报。   “丽竞门皇甫副门主主持此案,奈何案情曲折,滞留三日方得以处置完全……”   郭烨读着案卷上的文字,一拍案几,低声道,“没错,就是他了!不论是路上的时间还是停留的时间,都能对上。想来当初来俊臣也正是因为他确有处置谋反案的记录,方才压根没往他身上怀疑。”   “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都是旁证,不足以让我们指证皇甫文备啊。”   “我知道,但境况紧迫,无论如何,我们都须得行险一搏了!”   郭烨扭头问道,“待会儿陪我上丽竞门的龙潭虎穴里走上一遭,你们怕不怕?”   “俺不怕!”李二宝第一个拍着胸脯表态。   陆广白和任斗牛等人也纷纷摇头。   只有纪青璇心思细密,追问了一句:“你待作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郭烨摇头,道,“不过郭某既然如此行事,自有六七分的把握。皇甫文备既然能多次明哲保身,连来俊臣都倒了,他还能屹立无恙,证明他内心里其实并非来俊臣那样的癫狂之辈。不过谨慎是好事,但也是弱点,只要他还惜命,我们就能唬住他,最起码得诈上一诈,镇住他,不能对徐帅下毒手!”   “凭这个?”纪青璇卷起卷宗,举在半空扬了扬,挑眉问道。   “就凭这个!”郭烨耸肩,目光诚恳地看着纪青璇。   “赌一把吧!”纪青璇银牙暗咬,终于还是点了头。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郭烨等人不敢耽搁,火速赶往丽竞门,要求与皇甫文备见面。   出乎意料,皇甫文备竟然没有拒绝跟他们几个小卒子见面,而只是让手下把他们带去偏厅等候。   “哎,这丽竞门啊,在苗兄的整顿下刚刚焕然一新,这才几天,马上又变回原样了。”   走在丽竞门熟悉的回廊之下,郭烨又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无法言说的压抑感。血腥恐怖的气氛,又再一次笼罩了整个丽竞门衙门。   没想到给他们带路的丽竞门人,却是回头森然一笑,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郭烨眉头一竖,张嘴就想反驳,却被纪青璇拦住。   她淡淡道:“犯不着在此争口舌之利……还有你也是,来者是客,我们是来找你们门主的,你也莫要争着做出头的椽子,小心烂得快。”   当下,那丽竞门人阴冷地笑了几声后,就真的没再言语,只是把他们带到一处偏厅,言道皇甫门主稍后就到。   不久之后,一个满眼阴鸷的中年男子果然出现在了偏厅门口,正是那日在洛阳街头见过的皇甫文备。   他上下打量了郭烨等人几眼,问道:“尔等来此作甚?若是求饶,还是赶紧为妙,迟则不及!”   “求饶?”   郭烨在心中酝酿了一下,竟模仿记忆中的来俊臣,露出了一个癫狂的笑容,然后从怀中抓出门籍文牒往案上一扔,狂笑威胁道,“皇甫门主,你还不知吧?我们手上已经掌握了你参与谋逆的铁证,识相的赶紧还徐帅一个清白,不然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也豁出去了,大家一起玩完!”   不得不说,郭烨在演戏上,还是很有天赋的,这一番作态,竟把来俊臣的癫狂模仿出了六七分。   皇甫文备久在来俊臣的阴影之下,顿时嘴角抽了抽,却也不再大放厥词,而是将信将疑拿起了案上的文牒,打开,只看了一眼,随即就见他的眉头皱了皱。   不过下一瞬,他就神色如常地道:“本官的行踪,你们倒是查得很仔细啊!不过这就是你们说的谋反证据?不错,去岁九月,本官的确曾因公务离开过洛阳,可那又如何?当时本官贵为丽竞门副门主,公务繁忙,出京一趟有何不对之处?”   “皇甫门主对自己的手笔很有信心啊。”郭烨笑道。   “本官问心无愧,为何没有自信?”   “呵呵,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   郭烨道,“皇甫门主,世人谁不知你这丽竞门乃是龙潭虎穴。郭某在来门主手上,也是吃过一次亏的了,你觉得,要是没有切实的证据,郭某会来自寻死路?”   “那你倒是把证据拿出来啊!”   “皇甫文备!”   郭烨突然大喝一声,“你怕是忘了,你们丽竞门真正的机密,郭某都亲眼看过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不错,你这行程伪造得的确像模像样,日期、地点一应俱全,时日也对得上。可你错就错在不该太求全!这些能从监门卫等处能查到的资料,为何你丽竞门的记载中偏偏就没有,甚至连此前代理门主之职的苗雄都查不出来?它们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本官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郭烨彻底失去了耐性,道,“我也懒得跟你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怕告诉你,不良司手上,已经掌握了你离京之后,在长安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你要是再继续负隅顽抗,到时候在陛下面前,你自然能见到这些东西!想必她老人家对狐女游街案的帮凶会很感兴趣的!”   给他这么一喝,皇甫文备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不过却没有发作,只是冷声问道:“你等待要如何?本官就不信,你们要真有这些东西,还能忍住不上交给狄仁杰那老匹夫。”   “你敢侮辱狄相爷!”   听到皇甫文备辱及自己的偶像,郭烨也怒了,寒声道,“你需知,这世上但凡有一个谎言,便需得又一个谎言去掩盖它。正如你当下所为之事,你以去襄阳行公务之名,取道长安,满过了来俊臣。其后又趁来俊臣倒台之时,销毁了丽竞门中关于此行的记录,引得苗雄的调查一无所获。可是你能毁掉公出的记录,却毁不掉监门卫的门籍记录。偏偏就是两者缺其一,才是你最大的破绽。郭某劝你,识相的快把徐帅放出来,我等也姑且放你一条生路,其他事留待日后再见分晓。”   “徐有功?”   皇甫文备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盯了众人几眼,在郭烨身上停留的尤其长久,直把他看得心里惴惴,方叹道,“你们跟我来吧!”   他古怪的神情,让郭烨心中一紧,但几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之后,还是紧紧跟了上去。   他们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见徐有功的,此时皇甫文备突然让步,便是心中再有疑虑他们都不得不跟去看上一看了。   一行人跟着皇甫文备,在丽竞门衙门中穿行,不过郭烨却敏锐意识到,这并非是前往地牢的路。   “皇甫文备,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他忍不住喝问道。   “跟着来就知道了。”   皇甫文备回头瞟了他一眼,冷哼道,“你们不是想见徐有功吗?跟着来就是了,保管你们能见到人。不过要是怕的话,现在打道回府也来得及,本官恭送你们出门,也算是对你们胆色的嘉奖。”   “郭某行得端坐得正,会怕你这酷吏?”   郭烨自然不肯服输,不过却暗暗跟李二宝等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自己的手也悄悄扶在了腰间刀柄了。   “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在第一时间拿下皇甫文备,方才有一线生机。”他低声道。   其他人都警惕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皇甫文备的眼睛,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继续大大咧咧地走在最前方,浑然不在意身后投来的敌意目光。   没过多久,就听他冷哼道:“到了。”   众人纷纷抬眼望去,只见面前的建筑,却不是想象中阴森的地牢,而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舍。   走进堂屋,他们就见到了正在自斟自饮的徐有功。   “徐帅?!”   郭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他来之前已经设想过各种场面,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居然会看到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怎么样?我就说你连这些孩子都斗不过吧?”   徐有功放下酒杯,冲着皇甫文备笑道,“皇甫,收手吧!来俊臣倒行逆施,已经惹了众怒,方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若不想步他的后尘,就不要妄想将丽竞门重新带上邪路了。如今大周四海承平,陛下也不再需要你们这样一批疯狗了。”   “罢了,这一局算是某家输了,日后丽竞门不会再与你们为难,你们可自去清查任何事情。不过除非你们真有铁证,否则想要从某家这里得到只言片语,那也是痴心妄想。”   皇甫文备自顾自地走到徐有功对面坐下,然后扭头看了郭烨等人一眼,“你们能抓出某家的疏忽,也算是不凡了。不过你们也无需虚言相欺,我知你们手中并没有所谓证据,至少现在还没有。所以也莫要咄咄逼人,真要一拍两散,你们不良司也未必落得了好处。”   他的话当场激怒了纪青璇。   一贯嫉恶如仇的纪娘子当即怒道:“皇甫文备,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手上染上诸多鲜血犹不自知,而今眼看灭亡就在眼前了,你不思赎罪,反而想着顽抗到底,就算我们奈何不了你,难道你就不怕获罪于天,日后遭了断子绝孙的报应吗?”   “诶,青璇不得无礼。”   徐有功摆摆手道,“本官来此,不过与皇甫门主打了个赌而已,如今托你们的福,输赢已见分晓,但君子的风度还是要保持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郭烨却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这里可是丽竞门,孤身来此打赌,旁人尚不知这个赌冒了多大的风险,但他却是心知肚明。   “断子绝孙?哈哈哈……”   谁想皇甫文备抓到了纪青璇话中的一个词,喃喃了半晌突然悲愤狂笑起来,就在众人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已经一拱手,道,“送客!”   “告辞。”   徐有功站起来,走到郭烨等人身边,冲着皇甫文备拱手笑道,“他日皇甫兄若有闲暇,也可来我不良司小坐啊!”   “免了,徐少卿的酒水,某家可饮不起……请吧!”   徐有功哈哈一笑,带着郭烨等人昂然出了丽竞门,在身后抛下一片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甘拜下风的目光。   “徐帅……”   一出丽竞门,郭烨就迫不及待的踏前一步,可才刚说了两个字,徐有功就摆摆手道:“我知你想问什么。不错,皇甫文备正是狐女游街案和牡丹案中的重要帮凶,也是当下唯一还能往下查的线索。不过从目前我和狄相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应当是被裹挟的。其他内情我们暂时也不清楚,只知他似有苦衷,不会轻易开口。我此次前来,便是趁着他发难的机会,与他立下赌约,逼迫他不能再为那暗中之人效力,以免狐女游街和牡丹案重演,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可是赌我等能否寻到他的破绽?”郭烨问道。   “正是。”   徐有功笑道,“他连我不良司的小辈都斗不过,自然也就没了颜面下这盘棋了。不过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足以压服他的证据,倒是令本官刮目相看。本以为还得在丽竞门中住上些时日呢!”   “既然义父您和狄相爷已经心中有数,为何不将其拿下,还赌什么赌?此人耀武扬威的样子真让人心烦。”纪青璇不满道。   “青璇啊。”   徐有功笑了笑,“为父知你素来嫉恶如仇,这是好事,不过莫要让偏激的正义感蒙蔽了你的眼睛。我之前已说了,皇甫文备似有苦衷,方才屈从于对方,这样的人,轻易是撬不开他的嘴的。若是贸然出手,又审不出东西来,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若能化敌为友,让他自愿为我们效力,岂不是更不失为一桩美事?”   “此等怙恶不逡之人,莫非也有改邪归正的时候?”纪青璇不信道。   “不去试试,永远不会有,可万一成了呢?况且我大周朝廷,短时间内再经不起大的震荡了。你当那日在武家那场马球赛只是玩玩吗?大食、契丹,可都虎视眈眈着。”   徐有功扭头看向郭烨,“郭副尉,你说呢?”   郭烨问道:“徐帅,敢问要如何策反皇甫文备?”   “这却是你们要考虑的事了。”   徐有功道,“迄今为止,所有我们知道的事情,也都告知你们了。至于接下来怎么查,怎么做,那都是你们自己要考虑的。我和狄相能保证的,只是在你们查旧案之时,确保神都中不会再出现新的类似的案子。”   “明白了。”郭烨点头,又道,“那您被诬陷的罪名。”   徐有功扭头看向禁宫的方向,微微一笑,道,“此事却是不打紧了。”   郭烨恍然大悟:“陛下英明!”   其实,他原本就猜测此事怕是陛下授意徐帅为之,虽然如今听徐帅的意思,这是狄相与他的手笔,不过显然最终的结果却是差不离的。   果然,次日就传出消息,朝会上女皇陛下拒不采信皇甫文备的呈词,亲自宽宥了徐有功,还将皇甫文备怒斥了一番,打算当庭将他降罪。最后竟是徐有功据理力争,言道他也是立功心切,虽有过错,但其心可嘉,请陛下网开一面,他才得以平安散朝。   “义父也真是的,这样的败类,让他被斩了岂不是正好?又何必为他多费唇舌辩护?”纪青璇依然耿耿于怀。   “斩了一个皇甫文备容易,可再想顺藤摸瓜,挖出狐女游街案的真凶,却是难上加难喽!”   郭烨笑道,“看来上头的诸位大人,也是想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一个锻炼的机会啊!这皇甫文备,就是他们为我们留下的磨刀石。”   “可现在也未见得多容易。”   纪青璇道,“皇甫文备此人我们不是早已查过?油盐不进之辈!再说连狄相爷他们都未能撬开他的嘴,你就敢说自己一定能让他开口?”   “郭某说了,狄相爷他们只是将他留待我等处置罢了。”   郭烨道,“不然就凭他这点道行,还想瞒过狄相爷的法眼?笑话!”   他对狄仁杰的信心一向很足。   “那你说,我们该如何处置?”   “再查他一遍!”   郭烨斩钉截铁道,“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相,还有可能是假象,是故布疑阵,是他刻意想误导我们的东西!郭某还是那句话,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更不相信会有毫无破绽的人。就算有,也不是他皇甫文备,不然咱们上次也唬不住他了!”   纪青璇一挑眉:“比如?”   “还记得你说他断子绝孙时他露出的异常么?”   郭烨提醒道,“咱们这次就再从他的家人子女重新查起,给他查个底朝天,查不到点东西,绝不罢休!” 第246章 偏方治痨瘵   “你怀疑他是故意疏远自己的妻儿?”纪青璇问道。   “也有可能,不是么?”   郭烨笑笑,“以前是还有别的东西要查,无暇旁顾,现在嘛,是应该回头再查一查了。”   “你说得倒轻松。”   纪青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吩咐众人去准备调查皇甫文备妻儿的事宜。   因为上次调查中,他们就已经查过皇甫文备妻儿的住处,所以这次直接前往便是了。   众人备好了马,照着此前查到的路线一路奔驰,眼看着越来越偏僻,周围的坊市已经出现了荒弃的迹象。   洛阳和长安不同,长安为求规整,许多本来不适宜住人的地方,也都建设了坊市,但洛阳不同,陛下在兴建神都之时,一开始就吸取了当年长安建城的教训,直接按照实际需求来布设坊市,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荒弃坊市出现的区域,那就是真偏僻了。   “皇甫文备这厮太过心狠了。竟然忍心把自己妻儿安置在这种地方。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说在丰都市附近买下一套宅院。再不济找个寻常的坊市也可,何至于刻薄至此?”李二宝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由地在马背上嘀咕道。   “也许他天性凉薄,也许这就是他想让人以为的事。”   郭烨淡淡道,“不管是哪一样,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哦,前面到了。”   他举起马鞭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破败的屋舍间,却有一户小院打理得干干净净,种着一畦一畦的葵菜,硕果喜人,连篱笆上的爬藤,都被修建得整整齐齐,正是皇甫文备妻儿所居之处。   “李大娘子,我们又来打扰了。”因为上次是纪青璇负责与皇甫文备妻儿交涉的,这次便也由她上前叩门。   “来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一身标准的农妇打扮,郭烨也别注意了一下,她手上有厚茧,应该是平时做农活留下的,眼角和额头上已经有了岁月刻下的痕迹,看得出来,她在年轻的时候,姿色应当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而已,也不知皇甫文备当初为何会娶她。   “是纪不良尉啊。”   皇甫文备的夫人李氏看到纪青璇,显得有些局促,问道,“我夫君他……”   “他现在很好,不过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将来恐怕就说不准了。”纪青璇道。   听她这么说,李氏顿时慌了神:“这可怎么办呐,妾身一直晓得他干的不是甚好事,可也没想到这般伤天害理啊!纪不良尉,你可一定得想法子救救他啊!”   “所以我们这不是又来找你们了吗?”纪青璇道,“现在也只有你们可以让他迷途知返了。”   “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孤儿寡母的。”   李氏抹泪道,“他除了每个月托人送钱送药,聊尽一份为父为夫之责外。已经不晓得多久没来看过我们母子俩了。”   “药?”郭烨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字眼。   “李大娘子的儿子身体不是太好,每日需得按时服药。”纪青璇回头解释道,看来在上次来的时候,这些情况她都已经了解过了。   “哎,你们看我,怎么能让客人在门口说话,快快请进。”李氏手忙脚乱地把众人迎进了门。   一进屋,郭烨等人果然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在屋角的火塘旁,还放着一个药罐,看来他们来之前,李氏正在煎药。   而透过一旁厢房的门,能看到榻上朝里卧着一个人,看身形应当是个少年,此时已经是六月了,他却还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在外面的手臂,枯瘦如柴,不时还会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肺的碎片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   “儿啊,药马上就煎好了,你再忍一忍。”李氏见状,心疼得眉头都蹙在一起了,走到榻前低声安慰起来。   “那便是李大娘子的儿子。”纪青璇低声道。   “病得挺重啊。”   郭烨皱眉,“儿子病得这般重,皇甫文备竟然都不回来看一眼,莫非我们真个猜错了,此人确是凉薄之人?”   纪青璇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答。   倒是陆广白自进门之后,一直就一言不发地吸着鼻子,又走到药罐前,揭开盖子看了又看,似乎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郭烨凑近问道。   陆广白摇摇头,转身问李氏:“令郎所患之症,可是痨瘵?”   “痨瘵!?”   “我的娘耶!”   郭烨和李二宝反应激烈,“唰”的一下从厢房门口跳开,就连上次来过的纪青璇,脸上也是微微变色。   痨瘵的名声他们可是听过的,放在这年头,这几乎就是必死之症,最重要的是,这病还传染。他们虽然有心策反皇甫文备,但若代价是自己身染痨瘵,那可是他们万万不愿的了!   “不错,正是痨瘵。”   李氏点头,可怜巴巴地看向纪青璇,“上次不与纪不良尉明言,也是怕吓着你们,从此不再管我夫君之事了。”   “你你你……”郭烨气得想埋怨李氏,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陆广白却已经自顾自地向厢房内走去:“请容陆某看一眼令郎的病情。”   “小陆!你干什么!”   郭烨吓得魂飞胆丧,一把拉住他叫道:“那可是痨瘵,痨瘵啊!你就这么走进去?不要命啦!”   “皇甫公子的痨瘵发病已经有段时间了,此时已不易传染了。”   陆广白平静道,“放手。”   郭烨不情不愿地放手,但还是道:“那也还是小心为上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不会有事的。”陆广白看向李氏,“可以吗?”   “这位姓陆的官爷,莫不是位名医?”   李氏闻言,满眼期待地看向纪青璇,问道,“不然他怎么连看都没看,就知我儿乃是痨瘵?”   纪青璇张张嘴,正要说话,陆广白已经自己道:“名医谈不上,只是或许能治令郎的病,不过陆某先得看看情况。”   “请,请,快请!”李氏顿时激动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陆广白点点头,取出一块有特殊香味的布蒙在脸上,昂然进了厢房,片刻之后方才出来,也不与众人叙话,先招呼李氏烧了一盆沸水,将面巾丢进其中,又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几株干枯的药草,丢进盆里,待稍量之后仔细擦洗了自己裸露的脖颈和手掌之后,方扭头对众人道:“不错,是痨瘵。”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李氏喜极而泣。   “尚未病入膏肓,还有得救。”   此言一出,郭烨等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半晌,郭烨才讪笑一声,道,“小陆,你莫不是请了神仙附体,怎么连痨瘵都治得了了?”   陆广白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忘了我们在来洛阳的路上,曾从吴神医手中得到一张治疗痨瘵的方子吗?陆某这段时间闲暇无事,一直在研究这张药方,以皇甫公子眼下的病情,陆某当有七八分的把握能令他痊愈,至少也能缓解病情,不至于英年早逝。”   “哦,对,是有这么回事。”郭烨闻言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他其实也不是记性不好,只是并不如陆广白关心这些草药之物,所以才一时疏忽,将其遗忘了。   陆广白又指着那药罐道:“其实开这副药的人,医术也颇精湛,所开之药,与我陆某手上这方子,颇多重合之处,只是终究还差了最关键的两味主药,所以才不得要领,只能以底也迦舒缓病痛,但最终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底也迦?这药可是价比黄金啊……”   郭烨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环顾四周,李氏家中不说四壁徒然,但怎么也不像是能长期用底也迦入药的人家。   “这药是我夫君托人带回来的,具体有甚药物,妾身也不知就里。”李氏怯生生地道。   “皇甫文备?”   郭烨突然笑了起来,“你藏得是好,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郭某的法眼啊!”   “嗯?”众人都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郭烨却不细说,只是看着李氏道:“李大娘子,我这兄弟虽能治令郎之病,不过还是得先经你夫妇同意,这样吧,且等我们先去拜访过皇甫门主,得了他的允许,再回来替令郎治病,你看这样可行?”   “行,行!”   李氏也是绝望多时,此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连连道谢,“妾身听说我那夫君与你们多方为难,你们还肯这样帮助我们,真是大恩不言谢呐!你们都是活菩萨,大好人呐!”   给她这么一说,郭烨反而不好意思了,摸摸鼻子道,“我们这么做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只希望令郎痊愈之后,你们娘俩能劝劝皇甫门主,莫要再行那倒行逆施之事,安享天伦之乐,也算人生一大乐事啊!”   “放心!”   李氏大声保证道,“妾身人老珠黄,未必被夫君放在心上,但我儿却是他皇甫家的独苗,只要你们治好了我儿,你们说什么,他肯定都听的!”   “那真是太好了!”   郭烨故意作欣喜之色,然后与李氏告辞,众人一道退了出来。   “你说这李氏最后的话,有几分可信?”纪青璇一出门就问道。   “李氏的话有几分可信都无所谓。”   郭烨笑笑,“重点在于我现在十分确定,这小家伙的确是皇甫文备心头的宝贝疙瘩,他故意疏远,也只是刻意做给其他人看的罢了。”   “何以见得?”   郭烨笑道:“纪娘子,郭某且问你,若是郭某患病,让你长期拿价比黄金的底也迦为我治病,你愿是不愿?”   纪青璇面色一红,啐道:“管你去死!你又不是我儿子!”   “哈哈哈……”   郭烨大笑,“那就是了。皇甫文备要是真的不在意这个儿子,又何必月月以奇药相送,让他去死不就好了嘛!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纳一房小妾,生上几个儿女,难道是很难的事情?”   “照你这般说来,这皇甫文备非但不是凉薄之人,反而情深意重?”   “是不是情深意重我不敢断言,不过就冲咱小陆能治他儿子,今日郭某也要再去丽竞门当一回座上宾了!” 第247章 再登皇甫门   站在丽竞门前,郭烨不禁有些好笑,这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龙潭虎穴,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却仿佛成了其中的常客,而且居然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这要放在他在万年县混迹市井那会儿,都足够吹上一辈子了。   “不良司不良尉纪青璇,求见丽竞门主皇甫文备!”   照例由众人中官职最高的纪青璇上前投递拜帖,不一会儿,皇甫文备就做出了回应。   这位新任的丽竞门主似乎也记住了这些让自己吃亏的小辈,居然没有将郭烨等人拒之门外,而是在自己的书房中接见了他们。   “又是你们?”   不过见归见,但是皇甫文备是肯定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的,“说吧,这次你们又想干什么?先说好,如果是想从本官这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请免开尊口了,省得本官还要浪费口舌拒绝你们。”   郭烨素来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角色,既然皇甫文备不待见他们,他也懒得再说客套话,踏前一步,道:“无他,此次登门,只是来施与皇甫门主一桩大恩的。”   他大言不惭的态度瞬间激怒了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拍案而起,喝叱道:“黄口小儿,当真是好生狂妄!莫要以为有徐有功和狄仁杰两个老匹夫撑腰,本官就奈何不得你们!今日你们闯上门来搅扰,莫怪本官让你们来得去不得!”   “皇甫门主何必急着动怒?”   纪青璇俏脸一寒,语带双关道,“是不是有意搅扰,你听完郭副尉的话再下论断也不迟。须知给别人机会,有时候也是给自己机会。”   “笑话!”   皇甫文备一振衣袍,傲然道,“本官何许人也?还需你们施与我恩德?快快闭嘴,莫要让人听了笑掉大牙!”   “皇甫门主好志气!”   郭烨轻轻鼓掌,嘲讽道,“只盼等郭某开了口,你还能似此刻满不在乎。”   “有意思,那你不妨说说看,你的恩德究竟是什么?本官倒要看看,能不能打动我。”   “救令郎一条命,续你皇甫家香火,这算不算天大的恩德?”郭烨笑道。   “你说什么?”   皇甫文备一惊,猛地直起了身子,旋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又忙作了漠然状,冷笑道,“久闻郭副尉昔日乃市井间的鸡鸣狗盗之徒,今日一见,行事果真不拘一格。连拿他人家眷作为威胁的手段,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真让某家开眼。就是不知若是徐少卿知你们今日行事,会不会感到羞愧呢?”   “皇甫门主误会了。以旁人家眷做要挟,这是你们丽竞门惯用的手笔,郭某却是学不来的。”   郭烨软中带硬地刺了皇甫文备一句,然后方笑道,“郭某说要救令郎一命,自然是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都无妨,以我儿做筹码,你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皇甫文备把一个天性凉薄之人扮演得惟妙惟肖,满口不在乎,“不过一子罢了,某家想要个儿子还不简单,就算你们把他弄死了,某家难道不能再生一个?儿女情长,岂能与大业相比?”   “大业是别人的,儿子可是自己的。”   郭烨嘿嘿一笑,“皇甫门主也不必硬撑了,你这一手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们。令郎身染沉疴之疾,若非皇甫门主一直以千金良药为他续命,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若你真的不在意,又何必如此上心呢?”   “这你们都知道了?”   皇甫文备脸色终于变了,沉声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说了只是想施恩与皇甫门主罢了。”   郭烨扭头看了一眼陆广白,“小陆,这些药理上的事,你来说吧!”   “你给他吃的药,药方不全,治不好病。”陆广白直截了当地道。   皇甫文备闷哼一声:“这还用你来饶舌?你可知我儿所患何疾?就敢妄言医药!”   “痨瘵而已。”   “而已?!”   皇甫文备瞬间暴怒,“你这小儿莫非是乃消遣本官的不成?痨瘵乃不治之症,天下皆知。本官付出了天大代价,也只穷搜得一残方。你不过一黄口小儿,何德何能,竟敢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陆广白丝毫无惧皇甫文备的怒火,他只是认真说了一句话,就让皇甫文备的怒火瞬间冰消瓦解。   “你用的方子,我有全的。”   “真……真的吗?”   只是一句话,就彻底粉碎了皇甫文备的伪装。   他再也不掩饰自己对幼子的疼爱,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自然是真的。”   陆广白半点奇货可居的想法都没有,直接抽出一方事先写好的信笺递了过去。   “不跟他谈谈条件么?”李二宝低声问道。   “不用。”   郭烨摇头,“这世上请人办事的手段虽多,但归纳起来,无非三种罢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及胁之以威,上次来时,我们理和威都讲过了,现在是动之以情的时候了。”   郭烨给李二宝讲解了一下自己的用意之后,又看向皇甫文备:“皇甫门主若是信不过我们,大可先找些痨瘵病人来试药,不过最好多找几个,毕竟这方子也不是用了就包好的,但至少一半的把握还是有的。”   他故意把陆广白的把握往小了说,因为他知道,对皇甫文备这种情况来说,不要说一半,就是只有一分的希望,他也会当作救命稻草抓在手心里,根本不用刻意吹嘘。   “不必!”   这时候,皇甫文备就表现出一个枭雄应有的决断了,他只看了一遍,就直接道,“这方子我看过了,大部分药物都跟我手中的残方吻合,就算有那么一两味药的出入,想来你们也不至于冒着得罪我的风险,故意上门消遣。诊病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我信你们!”   “那皇甫门主可还承我们这份恩德?”郭烨促狭地笑道。   皇甫文备闻言也不禁有些尴尬。   毕竟他刚刚才放出大话,说郭烨等人肯定拿不出能打动他的东西,可转眼人家就做到了,这脸打得可谓是啪啪响。   不过这方子他确实舍不得拒绝,只得轻咳一声,把方子卷了收进袖子里,苦笑道:“方才是某家失礼了,在这里给各位小友赔罪了。如果这方子的确有效,能治好小儿的痨瘵,你们想知道的东西,某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数告知你们。”   混到皇甫文备这个位置,自然知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德,而郭烨等人所求之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只略一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郭烨等人相顾大喜。   “多谢皇甫门主了!”   “唉,这个谢字就不必提了……”   皇甫文备脸上露出沧桑之色,“某家其实也自知这辈子杀人无算,恶贯满盈,日后必遭报应。某家也不是那贪生怕死之人,至多无非一死罢了。只是奈何还有一子需要照料,实在是不敢死啊,不得已才只能继续行那诸般恶事,勉强求一个苟延残喘而已。”   郭烨问道:“正要请教皇甫门主……”   “先去给我儿抓药治病吧,只要他能够痊愈,其他事你们到时自然尽知。”   皇甫文备摆摆手打断他的询问,拿到药方之后,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给自己的儿子治病了。   于是一行人抓好药,再度踏上了前往李氏母子居所的路途。   只是这次,皇甫文备却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关切和急迫,自取派人也给他赶了一匹马来,似是要与郭烨他们同去。   “不知陆副尉这药方却是从何而来?”谁知刚走出丽竞门的大门,皇甫文备突然询问陆广白,看来镇定下来之后,他也不是一丝疑虑都没有的。   陆广白便将自己等人在来洛阳路上的奇遇坦然相告,只是隐去了吴神医的名讳,对皇甫文备这种酷吏,还是要留一手的。就算他暂时表现得温情脉脉,但那更可能是虎毒不食子的天性,他们可不想因此害了吴神医。   岂料听完他们的叙述,皇甫文备只是略一沉思,就问道:“你们口中的这位神医,可是姓吴?”   “你怎么知道?”   郭烨等人还在犹豫要不要接茬,李二宝却已经心直口快,惊呼出声了。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不对,可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放心吧,方子已经拿到了,我不会再去寻吴神医的晦气的。就算治不好,也是我儿命该如此罢了。”   皇甫文备察觉到郭烨等人对自己的戒备,却也没解释什么,只是苦笑道,“某家猜测他姓吴,只是因为给我残方之人,曾说过这个治疗痨瘵的方子,乃是当年大隋神医吴景贤的祖传秘方,吴景贤故去后,他穷搜天下也只复原了其中的大半药物,可还有几味主药,以及煎服火候难以把握。所以你们一说起这个方子,我就猜测是不是吴景贤的后人了。”   郭烨问道:“那不知这个给皇甫门主残方之人……”   “等我儿病愈,你们自会知晓。”   皇甫文备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直到此时依旧守口如瓶,被郭烨缠得急了,竟径直一打马绝尘而去,气得郭烨暗骂:“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真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他丽竞门人一般背信弃义么?” 第248章 初闻幕后者   在陆广白为皇甫文备的儿子诊治痨瘵的时日里,郭烨他们索性就在附近住了下来,以防节外生枝。与他们同住的还有不少皇甫文备手下的丽竞门人。在看到治愈亲子的希望之后,他终是不再刻意躲避,调来了自己所能调动的全部心腹,严加戒备。幸好这附近已经是洛阳较为荒僻的地段,废弃的屋舍甚多,其中不乏完好的,稍微打理就能入住,倒也无需担忧有人要露宿街头。   半月之后,奇迹发生了。   本来看着已经病入膏肓的皇甫公子,竟然一日好似一日,咳血不再,虚弱的气血变得健旺,连枯瘦的身板都渐渐丰满起来。每日在他母亲的搀扶下,还能到院子里晒上一个时辰的日头。皇甫文备多方延请名医诊断,得到的结果都让他喜悦——   “公子身上的痨瘵,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好转,想必不日即可痊愈。老朽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此乃天恩,老朽不敢居功,却是不能收皇甫门主的诊金。”   当又一位洛阳城中的名医摇头晃脑、啧啧称奇地走了之后,皇甫文备终于喜极而泣。   “我儿有救了!我儿有救了!”   对他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儿子依然不认他这个父亲。少年的心性总是简单纯朴的,皇甫公子却是难以理解他这个做父亲的苦心,始终记恨他在自己病重之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神色冷淡,至今连声“阿爹”都没叫过。   不过这对皇甫文备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的瑕疵了,只要儿子安好,他真的如自己所言,怎样都可以。   这日一早,他突然把郭烨等人叫到了自己的住处,破天荒地拱手称谢:“大恩不言谢,诸位救犬子性命,某家自当粉身碎骨以为报答。”   “别!”   郭烨一抬手,等了这么多天,他的神色也有点不好看了,只道,“您皇甫门主的身子骨精贵,便是碎成粉化成灰了,我们这点福报也承受不起。现在就盼着令郎能快点好起来,你赶紧把我们想知道的事告诉我们,然后咱不良司和你们丽竞门,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皇甫文备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被郭烨挤兑了,却也笑呵呵的不动怒,道,“郭副尉莫急,本官今日寻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咦?令郎还未痊愈,你就肯开口啦?”郭烨奇道,说完又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其他人也对他一阵无语,生怕皇甫文备真的因此又要再等几日才肯开口了。   皇甫文备看出他们心中的不安,笑笑道:“放心,某家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言出还是必行的。既决定今日与你们开诚布公,自不会因为郭副尉一句话就改变主意。犬子能有今日之状况,比预计中又要好上许多,你们自然算是达成了承诺。某家就算此刻便去死,也能瞑目了。”   “那无用的话少说,你到底是不是参与了狐女游街案?”纪青璇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   皇甫文备只是略一犹豫,就点了点头,道,“你们猜得不错,当日某家确在长安,被调班的那一队丽竞门人,也正是某家的手笔,就是为了配合狐女背后之人。事后也是某家抹去了丽竞门中的记录,并且在万国俊被诛时,投书告密,把那一队人也算作了他的心腹,一同正法。其实他们算起来,都是某家的心腹才对。”   “你真不是人!”李二宝恨恨道。   “二宝!”   郭烨和纪青璇连忙同声喝止,让李二宝不要在此时宣泄情绪。   皇甫文备却只是笑笑:“无妨,李副尉也是性情中人。骂某家的人海了去了,也不多这一句。”   “那郭某便在此多谢皇甫门主了。”   “该道谢的是我,你们治好了我唯一的骨血,恩情大过天。”   皇甫文备道,“想知道什么,你们发问便是,我也不知你们究竟查出了什么。从头到尾把此事说一遍的话,未免冗长。”   “狐女游街案和牡丹枯死案这些案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伙人所为?”   “是。”   “谁干的?”纪青璇终于问出了纠缠在众人心头多日的终极问题。   “这……某家其实也不知。”   “你也不知?”   郭烨不悦道,“皇甫门主不说与我们开诚布公吗?为何才第二个问题,就吞吞吐吐了?”   皇甫文备在心中暗骂,谁让你第二个问题就问我不知晓的?   但他面上还是苦笑道:“非某家有意隐瞒,确是不知啊!某家并非这伙人的心腹,与他们也只是合作关系……”   随即,他似是陷入了回忆,道:“当时犬子刚刚查出患了痨瘵,某家正是一筹莫展之时,是他们的人主动找上门来,提出要与某家合作。他们提供了可以缓解犬子病症的残方,贵如黄金的底也迦也是他们送上,条件就是需要某家在必要之时,调动丽竞门的力量,配合他们的行动。当时犬子已经奄奄一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命。后来方有了狐女游街案一事。但是此事真正执行的却是韩承平,当夜我虽在长安待命,却不知为何那伙人最终并未启用丽竞门的力量。故而此案我并未直接参与。不过事后某家也曾暗中调查过每次前来与我接洽的信使,却并没有得到太过有价值的线索。只知他们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而且历史悠久,似乎源自贞观年间的一桩旧事。后来,某家还来不及查出更多,就被他们的人发现,遭到警告,说再查下去,对谁都不好。某家担忧他们断了犬子的药物来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对这些幕后之人,某家所知真心不多。”   “就这样?”   “就这样!”皇甫文备道。   想了想,他又道:“哦,对了,最近调查你们不良司,也是他们要求,想让我们丽竞门人牵制你们的力量,让双方都耳目失聪,以方便他们搞事。他们似乎还有新的计划,不过因为徐少卿和狄相爷的戒备,现在应是胎死腹中了。”   郭烨等闻言,差点气疯了,处心积虑策反眼前这厮,又白白等了半个月,最后却只得了这点事情,当真是得不偿失!   不过他们也无法把皇甫文备如何,毕竟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家之言,并无真凭实据,就算他们通报上去,也确如皇甫文备所言,所有的事他并未直接参与,便是那一夜被调动的那队丽竞门人,最终也还是没有行动。   所以,今日皇甫文备能够对他们道出真相,他日想要反口也易如反掌,怕是就因为如此,他才肯对他们说这么多吧。   “既如此,皇甫门主,我们就告辞了。不良司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我们去处理呢!”郭烨气呼呼地道。   皇甫文备拱手:“恕不远送。”   一行人临出门前,陆广白本着医者仁心的想法,看了看皇甫公子养病的房间的方向,又写了一剂药方交给皇甫文备,道:“皇甫公子痨瘵虽然快要痊愈,但服用底也迦太久,恐成药瘾,与身体无益。按陆某这个方子抓药煎服,可减轻药瘾发作时的痛苦,帮皇甫公子尽快戒断底也迦。”   皇甫文备接过药方,面上露出喜悦之色,又道:“诸位且慢,某家又想起一条线索,他们每次派来与某家接洽之人所在,某家却是早已暗中查探出来。若是诸位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突袭该人,将其抓获,未必不能审讯出更多的情报来。”   说着,他就又报出了一个地址。   “你娘嘞!”郭烨差点大骂出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哪是什么“又想起来”,分明早就在他心里揣着了,只是不肯尽言,此时有感于陆广白的帮助,才说了出来。   “说什么开诚布公,其实一肚子的坏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在心里暗骂,但表面上还得笑呵呵地谢过皇甫文备的帮忙。   又是一阵寒暄,双方才貌合神离地告辞分别。   “走!此时义父应当已经下衙回府,我们要快些回去请他调派人手,围捕此人!”   回去的路上,纪青璇快马加鞭,道,“只恨皇甫文备心有私念,又拖延了我们这么多天,希望不要让人跑了才好。”   “听天由命吧!”郭烨却是不怎么看好这次行动。   多次交手,已经让他对这个制造了诸多大案的组织,心存深深的戒备,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就在他们回到徐府门前的那一刻,却见门前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李梦白。   “纪娘子、郭兄、陆兄、二宝……”   李梦白见到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拱手笑道,“你们可真让李某找得好苦啊!”   “李兄有事吗?”郭烨问道。   尽管有了马球赛上并肩捍卫大周荣耀的经历,但他还是对这个混迹市井的贵公子有种深深的不信任,因此语气中也充满了戒备。   但李梦白却早已习惯了他这一语气,恍若未闻,笑道:“李某数次来寻你们,却听徐府的门房说,你们最近换了住处。可是案情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郭烨皱眉,正想回绝说:“此事似不该你探听。”   李二宝却已经献宝似的说道:“不错,我们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苦心人,总算抓到了一点线索,探听到了对方一名重要人手的位置,这次回来,就是向徐帅请命抓人哩!” 第249章 疑惑上心头   “二宝!慎言!”   听到二宝毫不设防,把如此重要的情报都说了出去,郭烨忍不住回头厉声喝道。   “可是……李大哥又不是外人。”李二宝还在委屈。   “二宝,这次确是你不对。”   这次,纪青璇都没有再为李二宝开脱,而是严肃地看着他,然后又对李梦白说道:“李公子,抱歉了,此事涉及不良司办案章程,并非针对你一人,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   李梦白神色不变,含笑告辞道,“既然诸位还有公务在身,李某就不多叨扰了。但求诸位有空之时,可去李某寒舍喝一杯水酒,也算谢过当日诸位的援手之德。”   “自然。”   送走了李梦白,纪青璇火速求见徐有功,在将事情禀明之后,徐有功也是大喜,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撬开了皇甫文备的嘴。   “好!本官这就通知薛讷召集人手。你们也做好准备,随队出发!”徐有功猛地站起来,一向温和的眼神中,露出慑人的精光。   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孙子兵法中的微言大义,在这位不良帅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不过,尽管众人已经让自己的速度尽可能快了,但当他们点齐人马,直扑皇甫文备交待的地址时,却还是扑了一个空。那神秘组织的据点中,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些生活的痕迹,在述说着这里曾经有人居住来往的事实。   “可恶啊!要不是皇甫文备那厮存了私心,惹得他们警惕,我们这次一定能把人逮住的!”纪青璇愤愤道。   “不对!”   郭烨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之后,却是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屋中被褥干燥,剩下的饭菜尚未发霉腐败,茶水也尚温……这屋里的人才刚撤离不久!”   “哦?怎么会这般巧?早不撤晚不撤,偏偏我们来之前撤了?”   “他肯定是在得到我们要抓人的情报之后,方才被惊走的!”   郭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霾,视线在众人脸上都扫视一遍,痛心道,“这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换句话说……我们不良司中,也出了内奸!”   “这怎么可能?!”众人震惊。   “怎么不可能?”   郭烨哼道,“你们别忘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丽竞门上至副门主都被他们给寻到破绽腐蚀了,谁又敢保证,我们不良司就是一个没有缝的蛋?”   给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不良人特别是不良尉,都露出了人人自危的表情,看向周围人时,眼神也都充满了怀疑。   见此情景,郭烨也不禁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失言,没有真凭实据,就在不良司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所幸徐有功也意识到了此事中隐伏的危机,一句话就化解了隐忧:“郭副尉,莫要乱语,我不良司不比丽竞门,所有不良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人杰,又岂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有徐有功的肯定背书,众人都松了口气,郭烨也连忙顺坡下驴,拱手抱歉道:“徐帅教训得是,是卑职鲁莽了。”   “这次确是你错了。待此间事了,自去寻你的上司领罚。”徐有功肃然道。   只是他虽说得不苟私情,但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给郭烨一个脱身的借口。寻他的上司领罚?现在的纪青璇,又如何会真个处罚郭烨,换成两人刚认识那会儿还差不多!   不过,一场被寄予厚望的搜捕,终究是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回不良司的路上,众人的兴致都不是很高昂,就连一向活跃的郭烨,都闷闷地不说话。   “怎么?”   纪青璇策马走在他边上,关切地问道,“被打击到了?其实没什么的,你的猜测也没错,只是那种情况下说出来不太合时宜,下次这种话,私下跟上官说才是正理。”   “啊?”   郭烨愣了一下,才像如梦初醒,笑笑道,“哦,你说那事啊?没事,确实是我不通人情世故,考虑不周了。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旁的事而已。”   “旁的事?”纪青璇好奇问道,李二宝闻言也凑了过来。   “一点小事,和今天这案子没关系。”   郭烨犹豫了一下,搪塞道。   几人与他相交已久,都看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们也知道郭烨的性子,并未逼迫他说出真话,只是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移了开去。   长久的合作,让他们建立起了对郭烨的信任。他们心里都知道,等到郭烨觉得有必要让他们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口了。   回到不良司,郭烨打发其他人回去休息,自己则单独求见了徐有功。   “郭副尉,你找本官何事?”郭烨进门的时候,徐有功正从一堆高高的案卷后面抬起头来,温和地望着他。   “卑职叨扰了。”   郭烨先告了句罪,然后急不可耐地问道,“徐帅,如今皇甫文备这边好不容易查出的线索又断了,再想接续恐怕是难如登天。当初我们去查皇甫文备时,需薛不良令曾派人去查身在北都的李唐御匠,不知可有结果了?”   徐有功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郭副尉当真是尽忠职守啊,这才刚查完丽竞门,又来问北都的线了。”   郭烨摇头叹息,眉宇间浮起一抹忧虑之色:“越是调查,卑职就越是对这个连续犯下了惊天大案的幕后黑手感到惊心啊!若是再不能将他们揪出来,暴露于阳光之下,卑职恐怕他们贼心不死,还会继续作案!”   “你的判断很准确。”   徐有功点点头,“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他们不是还会作案,而是一直在作案,从未停止过。”   他说着,从自己面前的案卷中挑选出几卷,递给郭烨。   郭烨接过来,只是草草浏览了一遍,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他这才知道,果然就如徐有功所言,制造狐女案和牡丹案的黑手,从未停止过惑乱民心的尝试,暗地里早已策划了好几起类似手段的案件。只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朝廷和不良司也都有了戒备,在徐有功和狄仁杰的配合下,已经连续挫败了他们好几次阴谋。   “只可惜被派出来作案之人俱是死士,这次他们可能也意识到我们在追捕他们了,做得更绝,所有人干脆在出发之前,就喝下了延时发作的剧毒之药,我们伤了好些兄弟,也仅仅只是没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想要捉一个活口,却是难上加难,至今毫无建树。”徐有功叹道。   “既如此,北都御匠这条线索,可就愈发重要了啊!万万不可再断了!否则我们才真是两眼一抹黑了。”郭烨急道。   “你说的本官又何尝不知?”   徐有功摇头道,“只是北都形势比洛阳更加复杂,目前看来,又是对方的老巢,正因为这条线索如此重要,方才要慎之又慎,只能徐徐图之,万不可做出打草惊蛇的事情来啊!”   郭烨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得默认了徐有功的处理方式。   “郭副尉你也莫要心急,北都若有回音,本官定会告知于你们的。”徐有功笑着承诺道。   “不,徐帅,若有进展,切莫与他人言语,请先私下告诉卑职一人。”郭烨请求道。   “哦?这是为何?”   徐有功露出微微不悦的神色,质问道,“莫非你还想甩开青璇他们单干不成?功劳虽好,但也要看自己的胃口吞不吞得下啊!”   “徐帅误会了,卑职岂会有这等不自量力的念头?”   郭烨忙辩解道,“只不过卑职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皇甫文备的接头人在搜捕开始之前离开,此事绝非巧合,当有人告密,若不把此人查出来,卑职寝食难安!”   “那你为何不让本官告知青璇他们?难不成你怀疑他们中有人就是这个细作?”   “那自然不会。”   郭烨道,“卑职与他们相交已久,情同兄弟,对他们的为人再了解不过了,他们纵死也做不出这般辱没门楣的恶事来。只是青璇重义,二宝鲁莽,就连小陆骨子里也是面冷心热之人,难保他们不会被人利用,无意中把重要的情报给泄露出去!”   “那你待如何?”   “卑职想以北都御匠之事为饵,钓出这个潜伏在暗处的耳目!”   “哦?”徐有功一挑眉,“这般说来……你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   “仅是猜测而已。”郭烨却没有把自己心目中嫌疑人的名字给说出来,只是一语带过。   徐有功也不追问,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北都那边的消息出来以后,本官会单独通知于你,什么时候转述给他们,你自己去把握。”   “多谢徐帅!”   “退下吧!”   “是!卑职告退!”   郭烨从徐有功的书房中告退出来,便去寻纪青璇等人,谁知却是遍寻不见,直到碰上了任斗牛,他才告诉郭烨:“郭副尉,纪不良尉让我转告你,方才李公子前来邀请,他们都上李府饮酒去了哩!” 第250章 梦白频登门   “李公子?哪个李公子?”郭烨听了任斗牛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禁蹙眉道。   “就是上次打马球赢了大食人的李梦白李公子呀!”任斗牛答道。   自从上次在马球赛上重挫了大食人的威风,扬了大周的国威,李梦白俨然已经是洛阳城中的风云人物了,人人说起他,都会忍不住挑起大拇哥,赞上一句“英才”。   但郭烨却全不在意这些,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还真来邀请饮宴了?”   “郭副尉,你说什么?”任斗牛没听清郭烨的喃喃自语,问道。   “哦,没什么,麻烦任副尉了。你去忙吧,郭某自去找他们便可。”郭烨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与任斗牛拱手告辞。   不过,在任斗牛走了之后,他却没动,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处房廊看了许久。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郭烨等人被迫又开始了马放南山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好处也是有的,就是在众人的陪伴下,李二宝终于渐渐磨灭了悲伤,从李昭德无辜被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性格也沉稳了不少,倒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只是这个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一点。   另外稍有遗憾的就是张小萝虽然因“病”滞留洛阳,可依旧不被获准与他们相见,双方只能偶有书信往来。   这天,郭烨正与众人对坐饮茶。   来不良司这么久,他终于习惯了这种雅人的娱乐,但对当初市井中大碗拼酒的生活依旧颇为想念。   众人谈兴正浓时,忽又闻徐府门房来报:“纪娘子、诸位郎君,李公子来访。”   郭烨一愣,放下茶碗道:“他又来了?”   这下,就连纪青璇都察觉到有些不对,忍不住问郭烨,“他最近这是怎么了?总往我们这儿跑。你说这是所为哪般?”   郭烨微微一笑,“兴许是中意纪不良尉你吧?”   纪青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正经说话呢!尽在这里满口胡言!”   她这一瞥的风情,看得郭烨心中一荡,但很快清醒过来,笑道:“想知道的话,问问他本人不就知晓了吗?朋友间的来往而已,有所希求也是正常,又不是甚见不得人的事。”   “此言甚是,那就问问吧!”   纪青璇笑了笑,吩咐门房,道,“有请。”   李梦白很快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还是那副玉树临风、光彩照人的样子,不知为何,看到他那张脸,郭烨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蹙眉,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中,顿时又激起了波澜。   “莫非老子真是嫉妒他比我长得俊俏不成?”   这个猜测让郭烨暗中直翻白眼,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李梦白虽然生得英俊潇洒,又薄有资产,但他郭烨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旁的不说,武延秀论皮相就不在李梦白之下,位高权重更有远过之,可在面对他的时候,郭烨顶多也只有敌意,但那只是双方立场不同所致,但也不会生出这种诡异的排斥感来。   “此人定然有鬼。”他坐在那里嘀嘀咕咕,在所有人没察觉的当儿,就已经用自己的直觉给李梦白入了罪。   “李某见过诸位。”李梦白站在堂下,团团作了一揖,俊脸含笑。   “李公子莫要站着叙话了,快请坐。”   纪青璇做主,将他让到客席上落座,然后按照郭烨方才的意思,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公子最近往来徐府甚是频繁,妾身观李公子似屡有欲言又止之意,不知可是有甚事与我等相商?”   李梦白一愣,似有些尴尬,但还是道:“既被纪娘子看出来了,李某也不隐瞒了。不错,李某依旧欲当一说客,促成李唐宗室与不良司一系结盟,日后在朝堂上共同进退。”   “而今圣上神武,庙堂清明,不宜拉帮结派,李公子又何出此言啊?”纪青璇知这个话题乃是禁忌,忙打起了官腔。   “李某也知这话干系重大,方才久久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今日是纪娘子先问起,却又如此搪塞,看来诸位还是不相信李某的为人啊!”李梦白失落道。   给他这么一说,反倒是纪青璇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解释道:“妾身绝无此意,李公子切莫多心。”   “好说。”   李梦白大度地摆摆手,“李某虽居于江湖之间,但身世如此,对庙堂之事也颇多耳闻。如今来俊臣伏诛、后继者皇甫文备闹了一段时间之后,最近也偃旗息鼓了,想必也是诸位的功劳,可对?”   纪青璇不置可否地问道:“这与李唐宗室的提议又有何关联?”   见她不愿接话茬,李梦白也不强求,只道:“如今的丽竞门,已经不足为患,朝堂之上,说来就只剩武氏、李氏以及凤阁鸾台中诸位相爷各据一方权柄。以前还有丽竞门这条疯狗四处树敌,可如今丽竞门一去,我们三家之间,少了共同的敌人,便也少了缓冲的空间。近日又有传闻,言道武氏小一辈亦要开始封王了,想来诸位当有耳闻吧?”   郭烨等纷纷点头。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了,武氏作为皇亲国戚,圣眷浓重,代代不绝。听说武氏小一辈中,第一个要封王的,便是缇骑中郎将武延秀。   “那诸位可有想过,待武氏再出一两位王爷,权势大涨,届时不良司又该何去何从呢?”李梦白问道。   “李兄这话未免危言耸听了。”   郭烨不悦道,“大家都是为大周效力,他武家莫说出一位王爷了,就是再出十位王爷,又能让不良司关门大吉不成?”   “不良司会不会关门大吉李某不知道,但实不相瞒,李唐宗室的境遇绝不会多好。”   李梦白也不避讳,又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听闻随着武家圣眷复苏,某些大人物,似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郭烨等闻言顿时一惊,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   何谓不该有的心思?   李梦白虽然说得隐晦,但在场的人哪个不知他的弦外之音?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社稷神器罢了!   当年武承嗣就曾打过皇嗣的主意,若非李昭德据理力争,他保不齐还真就成了。如今李昭德已去,若朝中境况真如李梦白所言。届时,双方必然对上,这是逃不脱的政见之争。   “诸位明白了吧?”   李梦白见众人都露出了悚然之色,就知他们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道,“若是李家再失势,首当其冲就是你们不良司,想必诸位也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吧?眼下我们两家唯一的办法,就是抱团取暖,共抗武家!”   “此事关系太过重大,确不是我等能染指的。”   纪青璇苦笑道,“不过李兄放心,你的意思我们会原样转述义父,再请他告知狄相爷,不过最后他们如何决定,却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   “李某所求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梦白一笑,不再说这事,端起茶盏与众人饮茶闲聊起来,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提出告辞,不过临去之前,却是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诸位所查案子可有进展?近日来李某观诸位却甚是闲适啊!”   “正是苦无进展,不得不闲适呢!”纪青璇无奈摇头,随口作答,把他送出了门外。   待他回来之后,李二宝急不可耐地问道:“纪姐姐,李大哥说的可是真的?若真是如此,我们不良司也该早作防备啊!”   “防备甚?”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此等军国大事,岂是我等能问能管的?一切听凭义父和狄相爷他们决断便是,莫要妄议。”   郭烨也道:“二宝,你别忘了李御史对你的告诫。做好你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可以了。”   说着,他又摇摇头,道:“再说了,你们真以为李梦白他是为了双方结盟之事而来吗?”   “你又看出别的深意了?”纪青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深意尚且不知,但有一点,却是连郭某都知晓的。以陛下的英明神武,又怎会放任朝堂上武氏一家独大?若真出现他说的那种局面,武家兴旺,李家势弱,则陛下必然会扶持另一方以作制衡,又何来抱团取暖一说?这对不良司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真正吃亏的也就是他们李家罢了。”   这些日子来,郭烨恶补朝堂上的知识,进境甚快,又道,“更何况,李氏不比武氏,有李御史护持大统在前,他们与我们这一方关系素来良好,若是真有约为盟友的意思,自有大人物相请商谈,又哪里需要他李梦白这种市井落魄皇族和我们这些人微言轻之辈在其中胡乱传话呢?”   纪青璇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欣然问道,“那依你之见,他又是所为何来呢?”   郭烨深深地瞧了李梦白离去的方向一眼,随即却是话锋一转,吐出两个字来:“不知。” 第251章 巧钓暗中人   “一句‘不知’,硬是给你扯出了这恁多废话,也正是服了你了!”   纪青璇没想到郭烨一通长篇大论,最后竟是以“不知”二字作为结尾,登时好悬没给气乐了,道。   郭烨吃了挂落,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继续饮他的茶。   随后两天,在避开了纪青璇等人后,他又私下里数次造访徐有功和薛讷,把设伏钓出告密者的计划再三推演,确定没有漏洞之后方才罢手,现在就等北都那边的消息了。   而不良司的办事效率,也的确没让他失望,到了第三天上,薛讷却是主动把他叫到了公事房,递给他一份案卷。   “你等的时机到了。”薛讷道。   郭烨打开卷宗一看,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不良司这次北都之行的任务始末,徐有功派出的精锐,抵达北都之后,先是暗中探访了北都所有的首饰店铺,包括大小商行与黑市。   原来追踪之人根据已有的线索分析认为,这名御匠既然冒着风险都要执着地在自己所制的物件中留下名姓,那自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主,流出的物件也绝无可能仅此一件。果然一番追查之下,他们就无声无息地寻觅到了那名前御匠的所在,却也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不动声色地潜伏下来,一边暗中调查御匠的资料,一边默默观察和他来往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果然在这位前御匠往来的常客中,锁定了一个可疑的人选。随即又另外派出人马,缀上了这个新的目标,并顺藤摸瓜,沿着他这条线,真的找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小据点。   “对方居然又派了人来洛阳?”   郭烨看着手上的卷宗,轻敲案几,道,“那个据点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也有人盯着呢。”   薛讷抬抬下巴,“卷宗上不都写了吗?在这个据点中派出人来洛阳之后,我们的人也有两个跟着回来了,一个去查探他在洛阳的落脚点,另一个回来报信。至于北都那边,徐帅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不管是御匠还是据点,都先不忙抓捕,看能不能挖出更大的内幕来。”   “徐帅英明。”   郭烨赞了一句,他这话说得是心服口服。   旁的不说,光是这卷宗上表现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手段还是耐心,都足以让他汗颜了。他虽然有些急智,但跟不良司接受了多年培养的精锐相比,各方面都还有些不小的差距。   “这就是我未来努力的方向啊!”郭烨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不一会儿,有不良人来求见薛讷,汇报案情。郭烨见状正要避嫌,可薛讷与来人耳语几句之后,声音却是陡然高了一个台阶:“什么?跟丢了?!”   郭烨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脚还在往门外慢慢挪,耳朵却竖了起来。   “你不用回避。”   薛讷看了他一眼,道,“这报上来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事。”   郭烨眨眨眼:“跟丢了?那个从北都来的?”   “是。”   薛讷的神情也有些郁郁,“本来只是想动作小一些,莫要打草惊蛇,故而跟得就没那么紧。谁知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丢了。”   “原来如此。”郭烨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   “薛不良令莫要气馁,想来您也知晓,我们的对手从来就不是寻常人士,有些手段也是正常。怪不得负责盯梢的兄弟。”   郭烨宽慰道,“何况如今发生了这种事,郭某的计划,岂不是更有用武之地了?”   “这才是你的肺腑之言吧?”   薛讷轻哼一声:“本令还不需要你这个小泥猴子来劝慰,自去行事吧,本令会配合你的。”   郭烨当下便笑嘻嘻的告退了。   ……   待回到纪青璇等人身边,心中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照常饮茶、逛街、蹴鞠嬉戏。   直到……李梦白再次登门造访。   “李兄,又来了啊!来来来,往日都是饮茶,无甚趣味,今日我们换美酒佳酿,一醉方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郭烨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地吆喝着要与李梦白饮酒。   他既开了口,李梦白客随主便,自然也不会推辞。   徐府的下人就撤了茶盏,换上酒杯,又给众人置办了酒菜。   酒席之上,郭烨也不闲聊,只是一个劲地给李梦白劝酒,大有要跟他在酒场上决个胜负的架势。   “你今日里是发了什么疯?”   趁着一次斟酒的空隙,纪青璇低声问郭烨,“你就是看他再不顺眼,也要讲点仪态,这是作甚?”   “郭某只是想看看,浊世佳公子醉了以后,是不是也跟我们这些市井无赖一般德性而已。”郭烨故意佯装赌气道。   纪青璇又好气又好笑:“我是怕你喝不过他好么?李梦白素来与奇人异士饮宴,酒量不浅,你别没把他灌醉了,自己反倒搭进去了,我们可没那个精力照顾你!”   “谁要你们照顾了,郭某还真就不信了!”郭烨眼睛一瞪,转身又去劝李梦白的酒,“李兄,来,干了!”   不过,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跟李梦白拼酒了,奈何就像纪青璇说的,酒量还真比不上人家,没过多久,李梦白还只是稍稍红晕上脸,他却连坐着都已经摇摇欲坠了。   看得李梦白都不禁劝道:“郭兄如此豪饮,明日怕是上不得卯了吧?那手中的案子可如何是好?莫要再喝了吧。”   “胡……胡扯!”   郭烨借酒撒疯,大着舌头,狂拍酒案叫道,“郭某早已查清了,那伙贼人就是北都人士,就在今日,他们还派了人进洛阳城,郭、郭某早已发现他们的落脚之处了……想什么时候抓,就什么时候抓……今日喝酒,心里高兴……庆祝一下!来!再喝!”   只是这一次,却是谁都没有再端起酒杯了。   纪青璇没想到他“酒后失言”,竟说出如此劲爆的话题来,虽然意外,但还是脸色一沉,上前拉他:“郭副尉,你喝醉了!”   没想到她手还没到,郭烨已经“砰”的一声栽倒在席上,须臾间鼾声如雷。   纪青璇愕然,回过神来之后对李梦白道:“李公子,酒话当不得真,你莫要听他乱语。”   “李某理会得。”   李梦白含笑点头,随后道,“既然郭副尉醉了,想来也无人喝酒了,李某不若就此告辞了吧。”   纪青璇看了看倒下不起的郭烨也是一阵头疼,当下便和其他几人一同送了李梦白出门。   谁知回来之后却大吃一惊,只见刚刚还不省人事的郭烨,这会儿竟又坐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如明星,炯炯有神地盯着门外,见众人进来,更是哈哈一笑,意气风发。   “你?!”纪青璇讶然。   “迷惑他的罢了。”   郭烨笑了笑,“郭某昔日在万年县中,混迹酒局,也是称王称霸的豪饮之辈啊,江湖人送匪号‘酒半仙’,岂是他们那娘娘腔的喝法能比的?就这么两碗酒,也想让郭某醉倒?笑话!”   “你到底是何意?”纪青璇这会儿多少也看出了些问题来了,没空与他耍嘴皮子,只直接问道。   “没时间说太多了,你们且随我来,今日就是狐女游街案水落石出之时!”   郭烨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纪青璇等人虽不明就里,但也连忙跟上。   一行人刚出徐府,就有一白丁打扮的路人跟了上来,道:“郭副尉,方才出来那人就是目标吧?已经有最精通盯梢的兄弟跟上去了,这次保证不会丢。薛不良令让我们一切听你吩咐行事。”   纪青璇又打量了这人一眼,不禁又吃了一惊,她发现这人赫然竟是不良尉林瑞手下的得力干将刘西元。   “走!”郭烨点头,“咱们去抓个现行。”   刘西元在前头领路,纪青璇一把抓住郭烨,低声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不良令怎么会把他们派出来,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没多少。”   郭烨道,“只是今日之事,你们都是局中之人,怕你们戏唱得不好,露了陷,才没告诉你们。其实徐帅和薛不良令那里,我都是禀报过的,这次行动也得了他们首肯。”   纪青璇盯着他,没有说话,半晌才撒开了手。郭烨急着收网,也没注意,转身追着刘西元而去,却没注意到,在自己身后,纪青璇咬了咬嘴唇。   不过纪青璇到底跟一般的女儿家不同,虽然情绪不高,但还是知晓轻重的,当下也跟了上去。   很快,一行人就在刘西元的带领下,追踪着不良司的暗记,来到了一处屋舍附近。   “就是这里了。”   郭烨点点头,猫着腰,直奔那屋舍窗下。这屋舍表面上看起来甚是寒酸,漫说牡蛎壳磨成的明窗了,便是裱糊的窗纸也买不起,只是用一层麻布做了遮挡,郭烨拔出一柄小匕首,在麻布上划了一个口子,往里偷眼一瞧,旋即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今日之行动算是圆满矣!”他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冲着不远处屋角露出的人影打了个手势。   纪青璇看得分明,这正是不良司确定抓人的暗号。   她似也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不死心地从麻布缝隙中往里看了一眼,才神色复杂地在地上的沙土中写字:“你早料到是他了,是么?”   郭烨笑了笑,旁边李二宝见两人哑谜打得火热,一头雾水,也学着两人的样子,朝屋里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已经忍不住失声低呼道:“啊?李大哥!怎么会是他!” 第252章 耳目终现身   李二宝看得分明,在那灯影之下,与一陌生黑衣男子低语之人,赫然正是才从徐府告辞离开不久的李梦白!   “你必须赶紧撤离,不良人已经得知你如今之所在了……”众人正好听到李梦白如此说道。   “你在说什么?某家很确定,一路上虽有行踪不明之人同行,但进城之后,这些人都已被我给甩掉了。你这是信不过某家么?”黑衣男子道。   “你的身手,李某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李某更信自己,前日皇甫文备反水,若非李某警觉,十七恐怕已经为人所擒了。”   “你休要把我与十七那废物相提并论!”   黑衣男子似是对自己很有信心,闻言不悦道。   李梦白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李二宝的惊呼却是惊动了屋中两人,那黑衣男子霍然抬头,叱道:“什么人?”   李梦白却是比他更加警醒,猛推他一把:“坏了!是不良司的人,他们果然找上门来了!你还不快走!”   “可是你……”   “李某暴露了,跑不掉的,你快走!”李梦白低吼道。   “你们谁都走不了!”   郭烨此时也不再隐藏,反正已到了最后收网的时刻,他站起来,大喝一声,“动手!”   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巨响,四面八方,刚刚还静悄悄的阴影里,竟都有潜伏的不良人冲出,踹门的踹门,破窗的破窗,纷纷朝着李梦白二人扑去!   “你保重!”   见此情景,黑衣人终是一咬牙,朝着后厨逃去。   “休走!”   不良人们哪会容得到手的鸭子飞了,立刻分出大部人马,穷追不舍,剩下的人,则是把留在原地的李梦白包围了起来,兵刃所指,虎视眈眈。   李梦白没有反抗,只是叹了口气,道:“郭副尉,出来吧!李某却是小瞧你的手段了。”   “你没有小瞧我,你只是小瞧了不良司罢了。”郭烨应了一句,带着众人走进了房间。   这时,后门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呼痛之声,显然是那名黑衣人身手不凡,虽被其他不良人堵上,但还在激烈反抗。   郭烨回过头,看了一眼面露彷徨之色的李二宝,叹了口气,道:“二宝,这里不用你了。李兄是个体面人,不会与我们为难的,你去后面帮其他兄弟吧!”   李二宝如蒙大赦,提起双锏往后厨跑去,但临行之前,还是深深地看了李梦白一眼,神情似惋惜到了极点。   李梦白风度依旧,即使已经深陷重围,但还是含笑还礼。直到李二宝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看向郭烨,问道。   “李某斗胆,叫郭副尉一声郭兄。不知郭兄是从几时开始怀疑我的?”   “李公子,从你第一次告密,我就疑你了。前脚你刚从二宝口中得知我们的进展,后脚人就跑了,有这么巧的事?”   郭烨道,“一开始我还怀疑是我们不良司内部出了细作,但后来仔细一想,这个时间根本对不上,我们一收到消息,就禀报徐帅,恳请发兵捉拿了。就算是不良司内部的人告密,那也不会提前那么多就离开,唯一有嫌疑的人,便是你了。后来你又一次次装作无意地打探案情,真当郭某不会心生警惕么?”   “果然是那一次吗?”李梦白如自嘲般喃喃道。   “我们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把告密者和这个真正的猎物一网打尽,只是郭某真的不愿相信,这个与逆贼勾结的人,竟然是李公子你啊!”郭烨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这话他倒是出自肺腑。   虽然对李梦白印象不好,但当初大食人在马球场上羞辱大周,他挺身而出的举动,让郭烨也曾认定,他是个有担当的真汉子,只是两人脾性不合罢了。   如今终于得到证实,李梦白就是那告密之人。眼看熟悉之人误入歧途,他心中也并不好受。   “让郭兄失望了,真是万分抱歉。”李梦白苦笑拱手。   “失望倒也说不上。”   郭烨摇摇头,问道,“若郭某所料不差,当初李兄借少女失踪案的由头,接近小萝,再后来又想取信于我们,想必那时,你就已经存了今日之心思了吧?”   “些许鬼蜮心思,让郭兄见笑了。”李梦白也不辩解。   他大概也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了吧。   郭烨又问道:“这几桩震惊朝野的连环大案,不知李兄又是代表着谁?”   “李某不明白郭兄的意思。”   “不明白吗?那我问得再清楚一点吧,李家都有哪几位王爷,搅合到了这件事中?”   郭烨摇摇手指,“不要否认,郭某仔细想过了,如今的大周,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无非就是那么几家,丽竞门已经确定不是了,武家也没这个动机,我不良司更不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你们李家了。你还是老实说吧,省得届时陛下动怒,牵连更广!”   李梦白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李二宝大喝一声:“郭大哥小心!”   郭烨悚然抬头,竟是那黑衣人去而复返,手中持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朝自己扑了上来,满脸的疯狂之色,狂吼道:“原来就是你坏了主上大计,去死吧!”   却是此人发现自己逃脱无门,竟凶性大发,要与郭烨同归于尽!   “小心!”   众人齐声惊呼,奈何黑衣人的攻击是如此决绝,郭烨根本闪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刀扎向自己心口。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旁边扑来,挡在了郭烨面前。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郭烨呆滞,他感觉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脸上。   是血。   “你!”   他抬起头,看着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神色复杂。   李梦白站在他面前,那柄尖刀就穿过他的心口,被卡在了那里。   “李!梦!白!”   那黑衣人似乎也惊呆了,愣了一瞬才咆哮道,“你做什么!?”   李梦白艰难回头,道:“本是戴罪之身,又何苦再平添罪孽呢?”   “叛徒!”   黑衣人暴怒,一脚踢在李梦白背后,把刀拔了出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刺杀郭烨的机会了,李二宝怒不可遏,挥舞着双锏冲了上来:“郭大哥!李大哥!”   郭烨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二宝,莫杀他……”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情急之下,李二宝的铁锏直接落在了黑衣人的脑袋上,“啪”的一声,就像碾爆了一个柑橘,红的白的四处飞溅!   “该死!”   郭烨懊恼地闭上了眼。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什么,睁开了眼,一个箭步冲到倒地的李梦白身边:“喂,你怎么样了?”   只可惜因为是追踪行动,陆广白并未一同跟来。但是,郭烨其实心里也清楚,尖刀穿心,李梦白的伤势也是必死无疑的了,小陆在与不在也不过是延缓些时间罢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一向讨厌的家伙,居然会用性命救了自己,这让他心中一片混乱。   李梦白勉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挣扎一生,终于快死了啊……”   郭烨纠结着扶住他,他喃喃道:“要是能与你们真心相交,该有多好啊……奈何、奈何……”   郭烨听得心中酸楚,只道:“李兄,你是个好人,只是不该生在帝王之家啊。”   李梦白这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是一把抓住郭烨的手,奋起最后的力气警告道:“小心!你们的对手……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对手有多强……”   “什么?”   郭烨一愣,正要再问,却发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已经没了力气,垂落下去。   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李梦白就迅速地咽气了。   “李兄……”   郭烨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手中陨落,几番呼唤,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最终无奈地伸手合上李梦白的双眼,把他的尸身平放于地,站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一地鲜血,叹息道:“结束了,回吧。”   其他人默默无言,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很快收敛了现场,开拔回了不良司。   谁都没想到,一场抓捕最后竟会演变得如此惨烈。   而结果,除了两具尸体,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尽管对那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可没有铁证在手,只会让不良司更加的被动。更无奈的是,此刻的不良司进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你说不针对李家吧,要是这事真是他们在幕后指使,那他们必然会担忧不良司掌握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可要是真做点什么吧,万一不是李家呢,反而会把好好的盟友逼到对立面上去。   “也是头疼……”   郭烨苦笑,但他的性子一向跳脱,没一会儿他就想通了,“这种事,让徐帅他们去头疼就好了,我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呢……”   回到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当他觉得恢复了精神,又走了出来,却看到李二宝和陆广白都不在,只有纪青璇沉着脸坐在厅里等他。   “他们呢?”郭烨问道。   “二宝送李梦白的尸体回去了,小陆去了蓼风楼。我有话问你。”   纪青璇站起来,逼近他,质问道:“行动之前,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纪青璇还不如你郭烨,会为了李梦白就徇私枉法,罔顾刑律不成?” 第253章 误会连连生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   一听纪青璇气势汹汹的质问,郭烨立知不妙,一边在心中暗暗叫苦,一边在嘴上叫屈,“我只是担心你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之前他一直忙于布局,不及细想。直到此刻纪青璇主动前来兴师问罪了,他才察觉到自己做得不妥——于公,纪青璇是他的上级,于私,两人是一路并肩走来的战友。此事确实是他忽略了纪青璇的情绪。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晚了,现在就看怎么让纪青璇消气了。   只可惜,他的辩解并没能把怒火中烧的纪青璇安慰下来,反而让她愈发生气,认定了他是不信任自己:“你疑二宝会不小心说漏嘴也就罢了,同样的借口你竟还用在我身上?我竟如此让你信不过?”   “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郭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瞬间词穷。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向以英武形象示人的纪不良尉,胡搅蛮缠起来也和其他小娘子一样厉害。   “你说啊!”纪青璇逼问道。   她的咄咄逼人,让郭烨也产生了一股逆反情绪,忍不住怒哼一声:“若非你与李梦白走得太近,我又如何会不将此事告知于你?这桩桩案子哪一件不是干系重大,容不得一点差错,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还没说完,纪青璇已经打断道:“好哇!你果然是在怀疑我会徇私枉法!你还狡辩!今天这事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你怎么这样?我已经说了没有那个意思了,只是一时疏忽……”郭烨一开始还努力解释,可纪青璇根本不听,渐渐的,他也开始不耐烦,觉得今日的纪青璇真是不可理喻,然而才刚抱怨了一句,就又被纪青璇抓住了把柄,不依不饶道:“我哪样啊?你说啊!我倒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你这么不信任了?”   “我说了没有,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法子。”郭烨的语气开始变得生硬。   纪青璇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次的脾气发得毫无道理。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需要对特定的人保密,这本也不违背不良司的章程。若是换了旁人,纪青璇绝无二话。可偏偏就是郭烨这般对她,让她心中很是不忿。   但她原本也决定了,只要郭烨好好道歉,她也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郭烨开始道歉解释的时候,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松动,只是面上还在矜持罢了。   谁知郭烨此时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顿时把她心中已经熄灭的火又给挑了起来。   “你出去!”她气呼呼地叫道。   郭烨动了动嘴,正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徐府的门房突然进来道:“郭副尉,妙韵阁秀嫣都知遣人来问,你答应她的事何时能够成行?”   说完这句话,门房才察觉到厅里气氛不对,只可惜话已出口,这时再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等着。   郭烨本不想这么快带秀嫣去见孙金的,然而此刻他也是被纪青璇缠得没辙了,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让她稍等,郭某这就去。”   说着,他又对纪青璇道:“我去去就来,你先消消气。”   他又哪里知道,这种情况下,他走了才是最大的麻烦事?更何况还是去找旁的女子?   果然,刚出厅堂的门,就听到身后传来纪青璇愤怒的喊叫:“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看来纪青璇也真是被他的愚鲁气得狠了,头一次这般不顾仪态地大喊大叫。   遗憾的是,郭烨虽然看起来狡猾多智,可对这情情爱爱的,却是头一遭,闻听此言,也是怒了:“当初叫我去秀嫣娘子那儿道谢是你,而今又反反复复,郭某去见她,只是受人所托而已,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这般做派,简直是好生无理!”   话一说完,他理也不理纪青璇的威胁,反而加快了脚步,出了徐府,直奔秀嫣妙音楼而去。   在妙音楼,他得到了秀嫣的热情款待,几杯美酒下肚,与纪青璇争执的块垒终于稍稍缓解。   秀嫣体贴入微,早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急着提出自己的请求,而是温言软语,为他斟酒,直到他情绪好了一些,方才问道:“郭公子今日可是遇上了烦心事?”   “这你也看出来了。”郭烨端着酒杯的手一顿。   “郭公子进奴家这妙音楼时,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奴家要是再看不出来,也愧对这花魁之名了。”   秀嫣都知掩口轻笑,“闹得奴家战战兢兢,还道是招待不周,哪里得罪郭公子了呢!”   “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与你无干。”说着,郭烨仰头喝下了一杯酒。   “不知奴家可否为郭公子分忧?”秀嫣体贴地一边续酒,一边问道。   不过郭烨微一犹豫,端起面前酒杯又是一饮而尽,还是摇头道:“些许小事,郭某自能排遣,就不劳秀嫣都知了。”   被拒绝之后,秀嫣都知神色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强求,转而正色谈起了两人见面的正事:“不知郭公子今日可有空,为奴家和家父牵线搭桥,见上一面?奴家自幼孤苦,等这天已经太久了啊,还望郭公子体谅奴家的心思。”   郭烨站起来,皱着眉头踱了几步,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既然秀嫣娘子坚持如此,郭某自当为你去联系。”   经过几次联手,郭烨现在想找方玉娘他们义门的人已经没那么麻烦了,直接就带着乔装之后的秀嫣,找到了方玉娘他们的藏身之处。   “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知你们躲得这么隐秘,究竟是在防备些什么?”   在被接进一处隐蔽的密室之后,郭烨和秀嫣终于见到了方玉娘,一见面,他就忍不住抱怨道。   “以防万一罢了。”   方玉娘清浅一笑,却是没有多说。   她知道,郭烨对当年的追杀已经没有记忆,自然也就不会理解他们的这种恐惧,这是经历造成的鸿沟,光靠语言来解释是填不平的。   她当即转移了话题,问道:“不知郭副尉此来有何贵干?”   郭烨往旁边踏出一步,让出身后的秀嫣都知,道:“无他,送友认亲尔。”   “认亲?”   方玉娘微微一愣,随即大喜,忙唤道,“快!快去把孙叔请来,就说郭副尉来兑现前言了!”   箭王林毅闻言连连点头,匆匆而去。不过郭烨分明看到,他在离开的时候,平素沉稳的脸上也满是喜悦的表情,看得出来,方玉娘他们义门中人不愧这个“义”字,彼此间的感情的确深厚。   林毅去后不久,郭烨就听到地道中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是古怪,两步之间总有一个长长的拖曳音,听起来就是一个瘸子在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般,郭烨立刻明白,这是孙金到了。   再看秀嫣都知,似乎也从郭烨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绝美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期待之色。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不过率先进来的却是林毅,孙金的身影此刻站在门外的阴影里,踟蹰不前,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见他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之声:“吾儿、吾儿啊!”   “阿爹!”秀嫣都知泪流满面,扑了上去。   只是她还没靠近,就听孙金失态地大叫一声:“不要过来!”   秀嫣都知一愣,不明所以,然后就听到孙金低声道:“我怕吓着你啊,孩子……”   方玉娘站在郭烨身边道:“昔日我们的父辈遭到诸方追杀时,孙叔为了护妻女平安,留下自己的戒指作为信物之后,就自行引开了追兵,最后寡不敌众,落入敌手,惨遭折磨,后来虽然逃了过来,但一张英俊的脸也破了相,容貌全毁,实不好看……”   她这话看似是说给郭烨听的,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她这是在解释给秀嫣听。   “不要紧,不要紧!您是我阿爹啊!”   听她这么一说,秀嫣哭得更厉害了,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阴影,终于,阔别已久的父女两人见到了面。   “阿爹!”   “我苦命的儿啊!”   一声嚎啕,两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郭烨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父女重逢的景象,他也觉得鼻头发酸,“秀嫣找到了自己的阿爹,可我爹又在哪儿呢?”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在确定秀嫣都知的确没找错人之后,情绪低落地告辞离开了义门。   回到徐府,让他头疼的事没有发生,纪青璇已经不知所踪。反倒是陆广白坐在厅上,眉头微蹙,一脸深思的表情。   “小陆啊!”   郭烨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听说你去蓼风楼找十三娘子了?两人处得可还开心?”   “没见到人。”陆广白道,“正为这事犯愁呢?”   “没见到人,怎会如此?”   郭烨定了定神,问道,“你莫急,且细细道来。”   听了陆广白的讲述,他才知道,陆广白此行的经历却是简单得很,直接就在蓼风楼吃了闭门羹,在听他自报家门之后,人家明言不再接待,至于风十三娘,更是连面都没有见到。   “这就奇了。”郭烨嘀咕了一句。以风十三娘对陆广白的情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闭门不见的。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抹担忧,却也不好对陆广白明言,只是找来任斗牛和从长安归来的徐问清等人,让他们暗中调查蓼风楼,追查风十三娘的下落。   随后的日子,他与纪青璇倒是见了几面,可惜后者都是对他冷漠以对,连半个字都不愿多说,连续用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之后,郭烨也恼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帮陆广白一起寻找起风十三娘来。   两人连续去了几次蓼风楼,结果都吃了闭门羹,陆广白一直淡定的情绪,第一次变得焦躁起来。   “郭副尉,你说……十三娘子她不会是遭了不测了吧?”这天,陆广白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放心,十三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郭烨宽慰着陆广白。   他很清楚,以陆广白的性子,若风十三娘真出了什么事,小陆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当即咬牙道:“十三娘子若有事,那也是为了我们不良司的事遭了牵连的。此事我们绝不可袖手旁观,走,我们去见徐帅,请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第254章 约七夕相见   “你们放心便好,此事本官会派人调查,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风十三娘若真是为我们不良司之事所累,本官自会妥善处理。”   尽管一开始听到风十三娘是风媒之时,徐有功还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在弄明白了所有事之后,他就立刻开口应诺了下来。   “太好了!”郭烨不由地欢呼起来,要知道风十三娘的身份着实尴尬,而她所在的蓼风楼又是洛阳城有名的酒肆,保不齐徐有功就去过。幸亏徐有功是有大智慧的人物,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不过,就在他喜形于色时,徐有功却是话锋一转,轻轻敲了敲案几,说起了另一件事:“今日狄相爷传信前来,让你们会食之后,去他府上寻他。他要带你们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啊?”   如果是平日,能得狄相爷接见,郭烨一定是喜出望外的,不过今日,他却是有些兴致缺缺,叹息道:“不能晚上一两日吗?十三娘子渺无踪影,小陆也是魂不守舍的,我等实在没有到处跑的心思啊!”   徐有功没有说话,只是温和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郭烨立刻知道,此事没有推脱的余地了。   “明白了,卑职这就回去通知其他人。”他强打精神道。   “嗯,去吧。狄相爷那边的事不可耽搁。”   徐有功又叮嘱了一句,想了想,还是安慰他们道,“风十三娘的事你们不用管了。本官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放宽心便是。”   “徐帅,拜托了。”陆广白不善言辞,但闻言也颇为动容,对着徐有功大礼参拜。   徐有功坦然受了他一礼,微微一笑:“去吧。”   郭烨两人出了徐有功的书斋,把其他人召集起来,把事情一说,众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狄相爷此时相召,不知是何用意?”   李二宝大大咧咧地猜测道,“莫非是要嘉奖俺们破案得力?”   “不像。”   郭烨摇头,“幕后黑手派来洛阳的两名信使一死一逃,李梦白身死,我们全程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得力。北都那边虽然司里面可能会有所行动,但此时尚未开始,纵有嘉奖也不当是此时。”   “李大哥……”听到郭烨提起李梦白,李二宝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   尽管李梦白和他们的交往是别有居心的,但除去最近频频的行动外,却也未曾真正伤害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在张小萝被使团软禁后,李梦白还几番施以援手。更不用说二宝与他还有马球场上共御外敌的交情。   “李梦白……”   见李二宝如此,郭烨也不禁有些叹息。   无论如何,李梦白最后能舍命相救,便是有再多的阴谋也洗清了,真要算起来,还是他欠李梦白一条命。   沉默了一下,他问道:“李公子的后事如何办理?”   “李大哥没有血亲家人了,如今又涉及谋反。只不过因为有悔过表现,现在秋官的意思是家业充公,现在遗体暂时停在义庄,待停灵日满,丧仪只能从简,薄葬了事。”李二宝语气沮丧地回答道。   李梦白的尸身是他送回去的,这些事也是他最清楚。   “等他出殡之日,我去送一送吧!”郭烨沉吟了一下,道。   说实话,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做出这种决定,绝对是要担风险的。李梦白涉嫌谋反,这是罪证确凿之事。不过,旁人可以避嫌,但郭烨觉得,自己必须去送最后一程,否则良心上委实过不去。   “那就一起去吧,终究相交一场,人死如灯灭,何必让他孤孤单单上路呢?”   纪青璇立在一旁,始终未说话,只到了这会儿才淡淡说了一句,又制止了郭烨的反驳,算是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现在还是说回拜访狄相爷的事来吧。”   僵持了这么些天,她虽依旧不爱搭理郭烨,但是于正事上还是不含糊的。   尤其是拜访狄仁杰一事,乃是经徐有功之口交待下来的事,以她的性格,自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赌气。   “那以纪不良尉的高见呢?”郭烨问。   “此事不简单。”   纪青璇一开口,就给事情定了性,“正如郭副尉之前分析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狄相爷都没有此时相召的道理,但事情偏偏发生了,那就应了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肯定是什么地方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变化。”   “什么变化?”郭烨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下一瞬,他就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   果不其然,纪青璇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态度,别过头看向旁处,不说话。   郭烨见状,不由地苦笑。   “不管是因为什么,此事我们都推辞不得,也没有必要推辞。大家都去收拾收拾吧,会食之后,我们便去拜见狄相爷。纵有什么关碍,想必到时他会亲自与我们分说的。”纪青璇最终还是道。   “属下领命。”众人齐齐一礼,各自散去。   不过,郭烨却站在原地没走,纪青璇也不理他,权当没看见他这个人。   就在纪青璇起身的时候,郭烨突然轻咳一声。   “郭副尉,你可是还有事禀报?”纪青璇终于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扬眉问道。   郭烨欲言又止,纪青璇哼了一声,继续往外走去。   见状,他终于一咬牙,朝着纪青璇走近一步,问道:“纪,纪娘子,乞巧节将近,不知当夜你可有闲暇?”   周人以七月七为乞巧节,又称“七夕”。相传这一天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由此衍生出少男少女对情事的渴望。   郭烨会与纪青璇约在这一日,其用意自然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过纪青璇作为女子,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   她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郭烨:“怎地?若是郭副尉佳人有约,放衙之后自去便是,倒也不必与我告假。”   郭烨闻言,啼笑皆非,这才明白纪青璇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也放松了不少,又拿出了自己招牌式的油腔滑调,笑道:“若是纪娘子肯赏脸,那郭某自然佳人有约。”   “你这是在约本姑娘?”纪青璇抿嘴一笑。   郭烨颔首:“然也。”   纪青璇脱口道:“赏你脸了。”   说完之后,她蓦地红晕上脸,在心中暗自懊恼自己答应得太快,实在有点不够矜持。   只是郭烨却是反应奇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了,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七夕之夜,不见不散。” 第255章 小院见何人   郭烨与纪青璇相约的这点工夫,其他人也相继整理好仪容,回到了厅堂中。   只是他们看着郭纪二人,总觉得气氛似有哪里不对,但两人偏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好生疑惑。   不过纪青璇可不会傻到给他们发问的机会,轻咳一声,让李二宝自去后厨吩咐厨子快些端上吃食,众人用完之后稍事休息,即出发前往狄仁杰府上拜会。   狄仁杰的府邸离东城不远,这是郭烨等人早已知道的事情,不过他们从未去过,今天第一次登门,方才体会到了这位国之栋梁的廉洁。小小的一处宅院,漫说与武延秀府邸的富丽堂皇相比,便是比起徐府来说,也是多有不如。要是没人告知,恐怕他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么一间普普通通的小院中,竟住着大周的一代贤臣。   “二宝,去递拜帖。”   尽管只是一间普通的小院,但看在众人眼中,却因为其中居住的主人,而显得愈发高贵,甚至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郭烨站在狄府的门前,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定下心神,吩咐李二宝道。   因为早早有约,李二宝的拜帖一递进去,马上就有管家过来引路,不过他打量郭烨等人的眼神,却充满了好奇。随侍在狄仁杰身边多年,他却是从未见过狄仁杰对一群少年郎君这般礼遇。   不过到底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也是见过些市面的,虽然心中疑惑,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神色,只是躬身延请道:“诸位请随我来,狄相已经在花圃中久候了。”   “有劳了。”   郭烨等人跟着管家穿堂过院,在厅堂中也未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后院,穿过一扇满月形的院门,他们才惊诧的发现,这后院之中,竟然别有洞天。   占地虽然不广,但在几块假山石的点缀之下,却营造出了一种曲径通幽之感,正如方家手笔,寥寥几划,就能勾勒出一幅传世佳作来。而在假山之间,自有花木掩映,郭烨下意识看了一眼陆广白,见他神色从容,就知此地并无奇花异草,皆是凡俗之物。但就是这些寻常野地里都能见到的花草,被人精心搭配在一起,却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令人见之忘忧。   管家带领众人走上一条白沙铺地的蜿蜒小路,绕过一座假山,就见一座玲珑别致的凉亭掩映在花木之间。   亭中一人盘坐,须发皆白、面如满月,正是大周朝的一代贤相狄仁杰。   “此忘忧亭乃是相爷平日独自冥思自省之所,从未接见外客,今日诸位能得入后院,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狄府的管家很会说话,看似简单几句介绍,却让郭烨等人都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   这时,狄仁杰已经看到了他们,远远地招手笑道:“来了啊,那就自己过来吧,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就不起身接你们了。”   “不敢有劳狄相爷!”   郭烨等吓了一跳,连忙快步上前,与狄仁杰见礼。   “今日就是一次朋友间的私会,无需多礼。”   狄仁杰笑着对郭烨道,“郭小友可是老夫的忘年交,如此大礼参拜,倒显得老夫不懂礼数了。”   郭烨忙苦着脸谦让道:“小子纵是再狂悖无知,也不敢与狄相爷称忘年交,这不是折煞了晚辈吗?”   “一代新人换旧人,年轻人若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待我等老朽百年之后,这大周朝的江山,又要谁来守护呢?”   狄仁杰把脸一板,正色道,“何况大丈夫一言九鼎,老夫既然话已出口,又岂有收回之理?”   郭烨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换来狄仁杰这般郑重的解释,一下子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他从来都不是会被困扰太久的人,何况能与自己偶像成为忘年交,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便拱手道:“既如此,晚辈高攀,便依相爷的意思吧!”   “哈哈哈!敬老爱贤而不畏强权,这才是你们应有的姿态!”   狄仁杰似乎老怀大悦,一伸手,“这边来坐。”   郭烨等闻言,便挨着他坐下,这亭中狭窄,却是无法再分宾主之位了,不过看起来这正是狄仁杰想要的效果,丝毫不以为忤。   一坐下,郭烨就忍不住吸着鼻子问道:“这是什么味儿啊?竟这般香。”   陆广白虽不言语,但也是一脸奇异之色。   其实方才他走近凉亭时,就已经闻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只是忙于和狄仁杰见礼,方才不及发问。   狄仁杰亲手侍弄着凉亭中央一尊黄泥小炉,那香味就是从炉火上烹煮的一个银罐中散发出来的。   “你说这个啊……”   狄仁杰神秘一笑,却不多介绍,只道,“这是老夫专为招待你们借来的花茶,来,试试老夫在茶道上的手艺。”   狄仁杰显然早早就在此煮茶等候了,说话间,已经为郭烨他们一人盛好了一盏茶汤,递到各人面前。   “多谢狄相爷。”   所谓长者赐,不敢辞,郭烨等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盏,为免辜负长辈,众人都忙不迭地喝了一口,李二宝还因此被烫了一下。   “慢些饮,这花茶的妙处,却是要片刻才能得见。”狄仁杰微笑道。   “狄相爷,这是何故?”陆广白突然问道。   “嗯?”   郭烨循声扭头,却见陆广白端着茶盏,并未往嘴边送,反而一脸不解之色。   “喝啊,小陆,这茶很香的……”郭烨忙劝道。   “嗯嗯。”   旁边,李二宝大口饮用,发出“西里呼噜”牛饮水的声音。   但陆广白却不答他们之言,只是凝眸望向狄仁杰,一脸要求个答案之色。   狄仁杰又笑了笑,郭烨还想说话,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坐立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他满心疑惑,再左右一看,只见纪青璇也栽倒在地,因为她是向前栽倒,狄仁杰还像早有准备一般,伸手轻轻一托,避免她碰到凉亭中心的黄泥火炉。   刹那间,郭烨就明白了。   他看了看黄泥火炉旁的银罐,又看了看狄仁杰,嘀咕道:“为什么?”   “得罪了,此事却是不得不为。”狄仁杰道。   “罢了,狄相爷何许人也,总不会陷害我等。这般行事必有深意,我等只要……”   郭烨只觉得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他还强撑着在心里安慰自己,可念头才一转,就听见纪青璇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至于李二宝,虽然身强力壮,但刚刚也数他鲸吞牛饮,喝得最多,反而是第一个晕倒过去的。   “小陆……”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郭烨看到陆广白还端着茶盏,踞坐不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希望,然后晕了过去,“总算还不是太丢人。”   “不愧是药郎……”   看着郭烨倒下之后,狄仁杰看着陆广白,目露奇光,笑道,“我这花茶乃是向宫中太医求来的方子,不想竟被你识破了。”   “狄相爷究竟为何要迷晕我等?”陆广白叹道。   “喝了便知。”狄仁杰含笑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   陆广白沉吟半晌,知道依狄仁杰的意思,自己是非喝不可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   郭烨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睡得饱饱的,他揉揉眼,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到了黄昏之时,西天的晚霞映红了大片天空,绚烂到了极点。   借着夕阳的余晖,他坐直了身子四下打量,才发现纪青璇等人都在自己身边,只是还尚未转醒来,而他们此刻都已经不在狄仁杰后院的忘忧小亭中了。   他们此时正躺在一处陌生的院落里,四面高墙环绕,看不到外面的景物,但从听不到车水马龙之声这点来看,显然是一处僻静之地。   他定了定神,又环顾了一圈。   这次,他却是在稍远的一座花架下,看到了一张石桌。花架投下斑驳的阴影,阻碍了郭烨的视线,他努力眯起眼,也只能看到在那桌旁坐着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却看不分明,但肯定不是狄仁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往石桌那边走去,却听见一个女声说道:“先把你的同伴都叫醒,我……没有兴趣与你们每人说一遍。”   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久居高位,话语里充满了颐指气使、一言九鼎的味道,只是在说到那个“我”字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似有些不习惯。   这样的语气,让郭烨有些不满意,他想质问这妇人,这究竟是在何地,又为何以这样的形式把他们弄来。然而当他转念想起狄仁杰讳莫如深的态度,忽然又是一个寒颤,乖觉地去叫醒纪青璇等人去了。   所幸狄仁杰并没有给他们下猛药,众人也只是酣睡,很容易就被他拍醒了过来。   “别问我,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制止了众人发问的企图,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花架和石桌。   这时,那个妇人终于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夕阳的余晖中,也把自己的容貌,暴露在郭烨等人面前。   那是一张充满了富贵和威严的面庞,看着不过四十许的年纪,只有两鬓有微微的白发,但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凌厉和智慧的神采,还有岁月积淀下来的沧桑。   “我……会解答你们的疑问。”她说。 第256章 谁人说故事   花架下走出的妇人身着最朴素的绛色襦裙,便是连上头的花色都甚是简单,头上更是一支钗环都无。可即便是如此,她的一言一行间,还是给人一种雍容的感觉,她根本不容郭烨等人提出任何质疑,就继续道,“你们要先听一个故事。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   郭烨等人面面相觑,难道狄仁杰大费周章把自己等人迷晕了送到这院子里来,就是为了听这个古怪的妇人讲故事的吗?   一瞬间,饶是郭烨脑洞奇大,也不禁生出百思不得其解之感。   而那妇人却是不管他们脸上的异色,已经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在她的故事里,主人公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娘子。   “她自幼就甚是聪慧,不过大抵也是因为太过聪慧了,在家中并不受宠,其上还有几位兄长。只可惜,她的兄长与她非一母所生。在父亲过世后,兄长们非但不怜悯她,还经常欺负她们母女,这一切,一直持续到这位小娘子十四岁的那年……”   在妇人的讲述中,这个备受欺压的小娘子,在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她遇到了一位官老爷,官老爷怜惜她的遭遇,解救了她。   她以为自己从此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却不想命运又再次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在嫁入官老爷家之后,这位官老爷似是很忌惮她的聪慧,很快就冷落了她。这让她如浮萍般再度陷入了深宅大院,明争暗斗的漩涡之中。   也就是在她最为失意之时,她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挚爱,也就是官老爷的第九子,两人坠入爱河。只可惜这种感情却是违背伦常的禁忌之恋,不为世人所许,一直到这位官老爷去世。几经周折后,这家九郎继承了家业,他们才真正在一起。   “那后来呢?”   郭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听入了神,情不自禁地就问道。   “后来……”   妇人闻言笑了,眼中却露出更加怅然之色,“那小娘子与这家的九郎虽好事多磨,但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本以为自己的苦难就这般过去了,可惜她的夫君身体却是欠佳,比她先一步就撒手人寰。按理说,从这天起,她就应该成为这个家的主人,但她总觉得,这个家里有人在暗中对付她,不让她接手夫君的家业……”   “夫君死了,按道理家业不是该由儿子接手吗?”李二宝突然插嘴道。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瞬间脸色大变,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露出惶恐之色,一脚就踢在李二宝的身上,喝道:“二宝闭嘴!”   然后他又赔着笑脸道:“小孩子不懂事,您继续……”   李二宝还嘟嘟哝哝的不服气,却又被纪青璇狠狠瞪了一眼,他这才后知后觉,乖乖地闭上了嘴。   那妇人被打断了,也不生气,只是宽容地笑笑:“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如此认真。”   郭烨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连连称是。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故事里的小娘子一样,不过太聪明未必是什么好事,还是先听我把故事说完吧!”   妇人瞧了李二宝一眼,道,“是,父死子继,在一般人眼中,家业的确该如此处理。但子嗣力弱,尚不足以堪大任又待如何?这一份家业,是她从年轻时与夫君一起,劳心费力地打理了几十年才有的,从豆蔻年华一直到两鬓斑白,又怎能眼看着它消亡?当日那九郎亦曾说过,这是他们二人的家业。况且那些伦常,都是天经地义的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与这世间不合,就是个人错了,为什么错的不能是这世间?又有谁说女子就不能成为一家之主?”   说到这句话时,妇人霍地站起,眼神炯炯,拂袖之间,一股无边霸气弥漫而出,郭烨等人苦笑,“噗通”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下去。李二宝还在懵懂,也被郭烨和纪青璇一人一边,直接拉倒在地。   “请……请您明示。”   他们已经隐约猜到妇人的身份,冷汗涔涔,浸湿了背心的衣衫,但她自己不说破,他们也不敢点破,只能含糊请求。   “多点耐心,故事还没讲完。”   妇人却像是没看到他们跪拜的动作,面上毫无波澜,只淡淡道。   “……咳,是!”   “这个小娘子虽然受到了阻碍,但还是很努力地想要掌控偌大的家业,她要凭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夫君留下的一切发扬光大……”   “可到底是谁在阻拦她呢?”李二宝又突然好奇地问道。   郭烨和纪青璇用想杀人的目光盯着他,郭烨甚至想偷偷伸脚踹他,你少说两句会死吗?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妇人摆摆手:“无妨。李副尉心直口快,甚是可爱。正所谓不知者无罪,你们也莫要怪他了。”   “小人替二宝谢您宽宏大量。”郭烨等连连叩首谢恩。   直到这时,听了他们古怪的表述,李二宝再愚鲁,也该回过神来了,露出骇然之色,也不再言语,伏地不起。   “还是继续说回那个故事吧!李副尉确是问到了点子上,到底是谁在暗中阻碍她呢?”   妇人道,“那小娘子对这个问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日,她遇上了一位故人。这位故人无意失言,说出了一桩辛秘:当年那位救了她的官老爷不知从何处听到一则流言,以为那小娘子的生辰八字不详,故而始终留了一手,秘密建立了一队人马,就是为了防止她谋夺家产。她更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夫君,竟欣然接受了这队人马,并且传给了他们的儿子。要调动这队人,需要用到夫君家族世代相传的信物。你们能想象吗?这个娘子几十年来倾其所有维护的一切,她最爱的男人,她心爱的儿子,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活在谎言之中,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防着她……”   “后来,她的儿子也离奇死亡,居然有流言说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为的就是谋夺家产……”   她的语气有些凄然,最后甚至还哀戚一笑,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是一个人,又不是毒蛇。纵然把持家业,也只是不舍夫君一生心血被不肖后人败坏,又岂会舍本逐末,因此伤害自己的儿子呢?”   妇人这最后一句,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场上众人。只是此刻无人敢搭茬,空气一时间陷入了凝滞……   “那位娘子便是陛下您吧?”   最后还是郭烨忍不住斗胆问道。今日由狄相出面组了这么大一个局,当然不会是听故事这么简单。但既然不简单,话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几人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不若豁出去,点明白了的好。   “是朕。”女皇陛下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目视前方坦然道。   “那……官老爷就是太宗皇帝?”   “嗯。”   “长子是先帝?”   “然也。”   “那……”   “朕死去的儿子,就是你祖父和父亲都曾效力之人,当年的东宫太子,后来的孝敬皇帝李弘。”   这一次,不等郭烨发问,女皇陛下已经自己揭示了谜底,“至于那个用来钳制朕的一队人。便是由太宗皇帝留下的后手……你可知他们为何要做出狐女游街之相?狐女,呵呵……不过就是暗指朕便是魅惑先帝的狐狸精罢了。至于那满城枯死的牡丹,就更明白了吧,朕素来以牡丹自喻,他们便针锋相对,嘲讽朕命不久矣……”   若说前面那个涉及皇家辛秘的故事,郭烨等人还能才适应的话,那当下这一席话则听得他们汗流浃背。无他,实是这些话太过大逆不道,除了陛下自己可说,他们根本不敢接茬,甚至恨不得捂住耳朵,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不过随着陛下讲述的同时,以往的许多迷雾也逐渐清晰。   “亏我们还以为自己立下了奇功,想不到一切都从未逃脱陛下您的法眼。”   郭烨苦笑,喃喃自语道,“就连我的身世,原来您也都一清二楚……”   女皇冷笑:“当年东宫之人,若非朕顾念他们是弘儿的旧部,遣人暗中相助,他们能有几个人活到今日,都还两说……其实当年朕也曾对他们寄予厚望,希冀能通过他们之手,查清弘儿之死的真相。可惜他们实是不堪大用……”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这些事情了,又为何派我们去查案呢?”听女皇的语气,她似是不知晓义门的存在,当下郭烨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只另外复问道。   “不。朕还有许多事并不知晓。好像少女失踪一案,若非尔等机敏,朕还不知,当年太宗皇帝防朕防得这般紧。”   女皇自嘲道:“当日太宗皇帝仅以方士之言便认定朕会断了他李唐江山,此番种种不过因着朕的生辰八字。你们所查的少女一案一应卷宗朕均有查阅,他们多年来掳劫、寻觅四柱全阴之女,俱是因为朕的命格是四柱纯阳。以阴克阳,以水克火,太宗皇帝真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   郭烨闻言不禁看了边上的纪青璇一眼,从她的面上郭烨明显看到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当日他们偶然接手少女失踪一案,不想其中还牵扯如此多的纠葛。若非今日陛下言明,怕是他们到死都猜不出其中的奥秘竟然会是这样。毕竟,帝王的生辰八字,天下能有几人知?   只是不待郭烨他们做出太多的反应,女皇就自顾往下说道:“朕身边之人,也不能尽信。但朕这些年越是思量,越是觉得弘儿之死可疑,其中必有蹊跷。朕想重组一队人,查证当年旧事。当初召你们入京也是想看看你们能否堪此大任,不想其中几多阻碍,却也算是对尔等的考验。你们虽有不能尽善尽美之处,但无论气节、手段,都颇多可取,也算是一时才俊了,就是不知,尔等可愿为朕分忧?”   这话虽是疑问,但郭烨他们都知道,女皇陛下筹谋了这么久,自己等人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下,众人齐齐拜倒:“愿为陛下效死!”   不过,在看到女皇露出满意的笑容时,郭烨却是趁热打铁,冒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陛下,我等既已接下此差使,有些事却还是需要陛下为我们援手才是……” 第257章 斗胆的要求   “噢?你还有要求?”   女皇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听不出喜与怒。下一瞬,就见她一拂袖,转身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虽然只是一个矮小的石凳,但她坐下去之时,也给人一种四平八稳、如坐神州中心之感。   女皇似对郭烨的提议很感兴趣,看着他道:“有何要求,你尽管道来。”   “微臣的要求不止一个,斗胆请陛下恕微臣不知进退之罪。”郭烨低着头又道。   “你且说来,朕恕你无罪便是。”   女皇显然是被郭烨不知死活的模样给逗乐了,大笑道,“不过答不答应,朕可不敢保证。若是你的要求太过分,朕必然驳了你。”   “微臣不敢。”   郭烨连忙低头致歉,随即硬着头皮问道,“只是敢问陛下,我们的考验可是已经结束了?”   “朕既召见你们,考验自然结束了。日后只要你们能查出朕的弘儿过世的真相,朕重重有赏。”   “那还请陛下将所有事情一并告知于我们吧!”   郭烨请求道,“莫要像之前一样,查来查去,查到的都是陛下已经知道的事情,那就有负陛下的信任了。”   “朕所知之事,刚刚已经尽数告知于你们了。”   女皇道,“况且这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然都知晓的。有些还得你们来告诉我,要不怎么叫天子耳目呢?你们既为天子耳目,自然是要帮朕看着这江山,帮朕查出其中的隐秘,然否?”   “然。”   女皇看着郭烨点了点头,继续道:“不过这数十年来,狄爱卿一直也在秘密助朕追查此事,你们若还有疑,倒可寻他一问。”   郭烨闻言,微微放心,又道:“那微臣便说第二件事了。”   “你讲。”   “扶余小郡主张小萝,自去年加入不良司,与微臣等人感情甚笃,亦是纪不良尉麾下重要战力,还请陛下开恩,派人与扶余国使团交涉,令他们在大周多停留一段日子,也好让小萝助我们一臂之力。”郭烨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女皇的脸色,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请求,对女皇来说,到底算不算“过分”。   只是女皇据至尊之位数十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沉吟之间,又哪儿是他看得出来的。   没奈何,他只好趁热打铁,进谏道:“臣也知扶余国暗流涌动,有奸人蛊惑扶余国主与大周为难,不过依微臣之见,让小萝回去相劝,并非良策。”   “噢?你有何高见?”女皇问道。   郭烨将头压得更低了,“微臣一些浅见,在陛下跟前班门弄斧,还望陛下恕罪。”   说着,他偷偷抬眼,打量女皇神色,见她不是动怒,而是真心相询,方才微微松了口气,道:“扶余国主也算雄才大略之辈,小萝虽受宠,但终究只是晚辈。他若真下定决心行不轨之事,小萝一女子根本不足以动摇国策。陛下试想,今日区区一个使团便可困住小萝,来日扶余国内有的是办法让小萝发不了声。微臣以为,不若让小萝写信代替,在信中陈述利害,并附上陛下的条件,效果也是一样。退一万步说,就算扶余国他日真的有心犯边,小萝也能作为质子,有她在一日,扶余国顾虑她这个小郡主的安危,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女皇闻言微微颔首:“倒也有几分道理。”   郭烨大喜:“那……”   “只是朕听闻扶余郡主这些日子来怪病缠身,连日高烧不退,便是朕点了头,她也不宜出鸿胪客馆,不然若有个三长两短,恐将影响两国邦交。尔等乃是好友,此事莫非不知?”   “只要陛下点头,微臣自有把握治愈小萝之症。”   平时卖关子卖习惯了,郭烨张口就来,直到话说出口了,才惊觉此时面对的是女皇陛下,不由得又吓出一身冷汗,连连告罪,说了实话,“请陛下宽宥臣的不敬之罪,不敢欺瞒,小萝的‘病’,乃是微臣等略施小计所为,病因在手,自能相解。此事却是无需陛下忧心。”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女皇就已经若有所思,听到后面,更是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小娃娃,倒也不简单,居然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幺蛾子来,宫中太医俱不能破……”   她又看了一眼陆广白,笑道:“药郎陆广白,却是比朕想象中还要出色几分。”   “微臣不敢居功。”   陆广白道,“太医们万万想不到,小萝会与我们合谋服药,以治病的方式解毒,效果自然不佳。臣不过是占了有心算无心的便宜。”   “谦和有礼,不错。”女皇闻言,赞扬了一句。   “谢陛下夸奖。”陆广白道。   这种时候,他可不敢推让了,难道要说女皇“谬赞”,您夸错了么?   “此事朕准了。”   “谢主隆恩!”   想到又可以见到张小萝了,众人心中一阵喜悦,连忙叩首谢恩。   “你可还有要求?”女皇问郭烨。   连续的要求都被恩准,郭烨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道,“陛下,二宝的爷爷李昭德李御史乃是被来俊臣那厮构陷的,还望陛下能开恩,还李御史一个清白!”   郭烨的请求不可谓不大胆,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纪青璇与陆广白都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独独李二宝面露欣喜之色。   郭烨本以为这事虽然冒险,但应当是十拿九稳的,毕竟什么事不都是女皇一句话的事情吗?   可他终究还是不了解帝王心思。在听到他的请求之后,女皇陷入了久久的沉吟。   “这些天以来,朕回想李卿之事,倒也觉得颇多疑点……”女皇缓缓道。   “圣上英明。还请陛下下旨复查此事,为李御史平反!莫要让忠臣蒙冤!”郭烨忙打蛇随棍上,请求道。   谁知女皇听了以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竟然拒绝了他的提议:“此事莫要再提,你们若真想给李卿平反,可待朕百年之后,向新帝再议此事。”   “为何?”李二宝闻言,不禁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二宝莫要多问。”   纪青璇制止道,“陛下的决定,自有她的考量,我等谨遵谕令便是。”   她又面向女皇问道:“陛下可还有他事?若无吩咐,请容微臣等告退。”   纪青璇是着实被郭烨的几个斗胆的要求吓得不轻,她与他们不同,从小长在京都,自比他们知晓些厉害。当下估摸着郭烨的要求也该提完了,女皇的耐心怕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再下去恐都不美,故而赶紧提议道。   女皇微微一笑:“诸位爱卿来尝一尝朕的手艺吧,看看与狄爱卿的哪个更好些。”   郭烨等愕然,随即苦笑,纷纷跪行至女皇身边,看她烹好了花茶,一一分给众人。这种荣耀可不是谁人都有的,郭烨等人心知推辞无效,只好郑重谢恩,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在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里,郭烨突然又想起一事,急急道:“微臣还有事相求,李唐宗室李梦白,虽卷入谋逆之事,不过只是裹挟而已,能幡然悔悟,以性命明鉴己心,还望陛下宽恕他……”   话还没说完,他只觉得脑袋一沉,已经软软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到的话,是女皇淡淡道:“迷途知返,犹未晚也……”   “李兄,郭某总算还上一部分人情了……”郭烨心中一松,彻底沉入了黑暗。   ……   女皇所烹的花茶,明显药效更足,郭烨再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吵醒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他左右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徐府属于他的那间客房里。只是不知为何,他虽然醒来,但却迟迟不想从床榻上起身,就这么懒洋洋的躺着,心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昨日陛下与自己的那番对话,想着想着一种莫名的感受油然而生。   只可惜,还不等他细细品味这种感觉究竟是何物,又是从何而来,他房间的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叩响。   “谁啊?”   “郭大哥,是俺。”   进来的人正是李二宝,他见郭烨已经醒来,便道,“陛下行事当真是雷厉风行,昨夜已经下旨,命尚书台拟敕旨发秋官,将李大哥一案照将功赎罪办理……”   李二宝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收到的消息,但是郭烨看得出来,他始终情绪不高,所说之言也都好似背书一般,平乏枯燥。不似以前说什么都咋咋呼呼的,富有感情。   “可是还在为陛下不肯平反李御史而耿耿于怀?”郭烨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道。   “二宝不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里又没有外人,难道郭大哥还会卖了你不成?”郭烨不悦道。   李二宝这才咬牙道:“对,俺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其他要求都能答应,就是俺爷爷,一定要背着这个黑锅去死?”   “二宝啊,陛下这么做,怕是也有自己的苦衷的。”   郭烨叹道,“我刚刚醒来,躺着想了许久。如今大周的局面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一个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出了一个来俊臣,太宗皇帝便有人散布流言,说陛下识人不明了。若再公开宣布李御史是被冤杀的,那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呢。戕害功臣?昨日也是我太草率了些,无端给了你希望。你莫要怨怼陛下才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二宝,道:“相信就是李御史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希望看到这种情况的。他把大周托付于你,让你代替他守护大周之时,就已经把自身的生死荣辱都已经置之度外了。”   “若你真的想为他平反,那就努力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吧,只有把藏在暗处的黑手挖掘出来,陛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为李御史平反……” 第258章 七夕诉衷肠   不知是郭烨的说辞生了效,还是李二宝这些日子以来确有长进,整个人沉稳了不少,总之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似以前那般冲动莽撞,全凭一腔好恶做事。   郭烨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自顾去洗漱了。   待到收拾完毕,两人一道来到厅中,这时纪青璇和陆广白也早已起身,赫然在座,郭烨走近之后,就听见他们正在讨论昨日觐见女皇之事。   “你说,我们见到的真的是陛下本人吗?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就听纪青璇喃喃道。   “是的。”   陆广白点头,却没有多说原因,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是有想法也不会多做解释。   但郭烨却是同时在心里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女子,会有那样唯我独尊的气场了。那是伪装不来的,只有真正雄踞九五之位的天子,才能锤炼出那种气质。   “可是,陛下不都已经古稀之年了吗?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人,看起来顶多不过五十岁啊!”纪青璇似是没有在意陆广白的语焉不详,只自顾疑惑道。   “这倒无甚奇怪的,陛下也是女子,凡女子,大都爱美,太医署中应有不少驻颜养生的方子,便是陆某亦知晓一二。况且,陛下乃是上位者,日常不必为柴米忧,无需侍奉公婆,亦不必操持家务,自然比常人显年轻些。”陆广白在医药养生一道,自来是见闻广博,马上就解答了纪青璇的疑惑。   “嗯?是何方子竟有这样的效用?”纪青璇闻言,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正如陆广白所言,但凡女子,都想容颜不老,在这一点上,就算是雷厉风行的不良尉亦不能免俗。   “只需将益母草在火中烧成灰,然后用水拌成团,放到特制的小炉当中,以文火慢慢煅烧,再把烧过的灰团反复研磨,最终制成细腻洁白的细粉即可。至于使用的时机,则是在早晚盥洗的时候,取出少许益母草灰,投入面汤或者清水之中,兑和成灰浆,再将灰浆涂在脸上、手上,反复擦揉即可。”   陆广白也不藏私,直接就把法子告诉了纪青璇,又道,“此法不难,重在火候,益母草所焚之灰,须是纯白,有一丝焦炭之黑色都不堪使用。不过此法效用也是甚好,陆某虽未亲眼见识过,但听说用过之后,能平复皱纹,令人面色红艳光泽,几有返老还童之神效。”   “这般神奇?”   纪青璇欣然而笑,眼中露出期待之色,看来要不是还有正事在身,恐怕她都要立刻去试上一试了。   “纪不良尉稍安勿躁,你容颜娇俏,还用不上这方子。我们当下不若先去鸿胪客馆给小萝‘治病’吧。”郭烨看出纪青璇的心思,走上前笑道。   纪青璇冷不防他也在场,再闻此言当下面色一红,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就这般局促在了原地。   反倒是一旁的李二宝,听到张小萝的名字,眼睛亮了亮,迫不及待地道:“太好了,我们快去吧。”   郭烨笑笑,也不看纪青旋,只向着李二宝道:“咱们先用些吃食再动身。等小萝的病好了,陛下的敕旨应该也差不多刚好下来,省得那些扶余人带了小萝就跑,我们还得半途把他们追回来。”   当下,几人用了写吃食,便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一行人到了鸿胪客馆,一开始,扶余国的使团还坚持不让他们入内,但在他们说出可以治好张小萝的怪病时,对方马上改变了态度。   待进了鸿胪客馆,看着使团之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表情,郭烨也不禁在心中说了声“抱歉”。好在有了陆广白这个始作俑者在,张小萝药到病除自不必说,一剂解药服下去,小半个时辰就退了烧,待到几碗稀粥下肚,她已经可以活蹦乱跳地下床舞剑了。   “纪姐姐,郭大哥,你们终于来接我了。你们要是再不来,我没病都要闷出病来了。”许久不见,张小萝半点也不见生分,依然甜甜的笑道。   “咳咳,小郡主,他们不是来接你的,只是来给你诊病的……”扶余使节团的首领,是个白胡子的老头,看来在扶余国也是位高权重之人,听了张小萝的话,忙苦着脸阻止道,生怕自家小郡主又被人拐跑了。   对此,郭烨他们只是含笑不语。   下一刻,鸿胪客馆门外就响起了传旨太监尖锐的嗓音:“敕旨到!”   ……   待到宣旨完毕,扶余使团的人看郭烨等人时,眼睛里都像是喷出火来。敕旨虽只说扶余小郡主性子天真烂漫,甚得女皇欢心,欲留她在洛阳多些时日。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使团的人哪儿还猜不到,女皇早不欢喜晚不欢喜,偏偏这时候欢喜了?张小萝的病百治不愈,郭烨他们一来,就活蹦乱跳了?天下哪有这般巧事。   只是这时大周女皇的敕旨黄纸黑字已下,措辞又给足了扶余国面子,他们也不好当众驳回。而当事人,他们的好郡主,自己又是乐意之至,使节们也是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委委屈屈带了张小萝的手书,自己回国了。   ……   三日后,定鼎门外,驿站。   “金伯伯!劳您回去告诉我父王,等我玩够了便会回去的,让他莫要担心啦!您慢走啊,一——路——平——安——”   送别的时候,张小萝冲着使节团首领的背影大喊道。   可怜老头子身子一晃,差点没从马上倒栽下来。   郭烨看了都不忍,一把捂住她的嘴:“得了,你也别刺激他了,老人家不容易,万一被你激出个好歹,谁回去送信呢?”   “谁让他们把我软禁了这么久,活该!”张小萝磨着细碎的银牙,幸灾乐祸道。   看来这些日子,她也真是憋得狠了。   待到官道上再也看不见使团的踪影了,郭烨几人这才放心的回城。   一番折腾下来,等回到徐府,郭烨这才有空将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向张小萝一一道来。   “什么?李大哥他……”   在听说李梦白卷入谋反案,又迷途知返,为救郭烨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时,张小萝忍不住眼泪汪汪,“我都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他是个好人!”   郭烨叹道:“如今他已得了陛下的赦免,届时在葬礼上,你再送他最后一程吧。”   议定了此事,众人又谈起将要侦察的案子,郭烨道:“既然陛下心中已经有了成算,那李梦白身后之人,我们便暂时放下吧,想来有陛下和狄相在朝堂上压着,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查出当年孝敬皇帝驾崩的真相。”   “此事怕是牵连甚多啊。”他在案几下握紧了拳头,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这要怎么查呀?”   这时候,张小萝也已经大致了解了当初李弘案的来龙去脉,嘀咕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年的案卷,怕比我的年龄都大了。”   “那是自然。”   郭烨听得好笑,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里除了小陆,都生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过要说事情就无从查起了,那也不见得……”   说到这里,他拖长声音卖了个关子。   可惜纪青璇却不给他这个面子,直接接口道:“当年还是有不少人活下来了,想要了解情况,也不算太难。”   陆广白点点头,言简意赅:“义门。”   郭烨无奈,只得点头认可道:“不错,箭王林毅、秀嫣的父亲孙金,都是从当年的变故中活下来的人,还有他们义门一直也想要查清此事的真相,就算没有最后的答案,但肯定是有相关的进展记录在案的。以前不想卷进这事,所以也没好好了解过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我等现下是奉旨查案,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我们。只要有他们相助,查清此事的真相,指日可待。”   “那我们快去寻他们吧!听郭大哥这么一说,忽然觉得事情好简单啊!”张小萝拍手笑道。   “慢着!”   纪青璇突然出声阻止。   “嗯?”   郭烨奇怪地望着她,从方才起,他就一直觉得纪青璇有些心神不宁,现在更是出声阻止查案,心中不禁诧异。   给他这么一望,纪青璇的俏脸忽然有些红扑扑的。   接着就只听她说道:“二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也不急在一时,连日来大家都忙着查案,不妨将息些时日再开始侦办,不然一旦开始,又没法子休息了。还有小萝,虽是装病,但到底是用了药,也还是彻底将养好了身子才是。反正陛下只说我们查清真相之后会有奖赏,并未限制我们一定要在什么世间内查清,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莫要心急。”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还真觉得连日来的疲乏涌上心头,恨不得睡他个三天三夜才痛快。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连声附和:“对极,对极,还是纪不良尉考虑得周到。”   “那在下就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了,回见……”   ……   只有张小萝一脸的不乐意,撅着小嘴道:“啊?我挺好的呀!好不容易才从鸿胪客馆里出来,你们告诉我,又要休息?难道你们就不怕闷死我啊?”   “不会的,俺陪你逛丰都市去。”李二宝拉了她一把,转身往门外走去。   张小萝“哼”了一声:“我当不良人是想惩恶扬善的,逛街有什么意思?”   只是当她一扭头,对上李二宝那双沉稳了不少的眼眸,只觉得一阵温暖从他拉住自己的大手上传来,霎时红晕上脸,拒绝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好吧,本郡主就陪你逛一逛。”不过她还是嘴硬道。   李二宝也不在意,拉着她,两人很快就嘻嘻哈哈去得远了。刚刚还熙熙攘攘的厅堂里,只剩下纪青璇和郭烨两人。   郭烨眼神掠过纪青璇含羞的眼神,当下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微微一笑,问道:“不知纪不良尉以为此次休沐到何日为佳?”   天可怜见,纪青璇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来,此时听他问起,不禁芳心大乱,竟是脱口而出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七夕不远矣,不妨过完此节再查案吧!”   一句话说完,她才惊觉这未免太直白了,俏脸霎时羞得通红,再看郭烨,已经喜上眉梢,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259章 风娘子危机   郭烨和纪青璇期待无比的七夕,就在众人无所察觉间悄然来临。   这天夜里,月色正好,白霜般的月光落在地上,看着澄澈而通透。徐府的后院里,纪青璇对月而立,看着面前那盆水中漂浮着的那根针,还有投下的各种倒影,不禁喜上眉梢。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便是乞巧成功,纪娘子你也不必如此高兴吧?反正你又不会女红。”   纪青璇一恼,扭头看去,就见郭烨背着手,笑嘻嘻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扫兴。”   纪青璇撇了下嘴,居然没有如往常般发怒。   但这一刹那的风情,却让郭烨看傻了眼。   平时的纪青璇,总给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感觉,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家的一面。   “反正我不会女红是吗?”   纪青璇举起手中一物晃了晃,冷哼道,“枉本姑娘还苦心为你准备了赠礼,你竟如此编排于我。什么都没啦,不送啦!”   “小生这不是说着玩的吗?”   郭烨一听有礼物,马上改了口风,凑上前来,觍颜笑道,“巧得很,我可是也为你准备了赠礼呢!”   “噢?何物?”纪青璇眼睛一亮,问道。   “且过来一观。”   郭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然后像献宝一般,从身后提出一个竹篮来。   纪青璇满脸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却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问道:“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赠礼啊?”   “啊?你不是想要这个嘛?”郭烨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顿时傻了眼,“不喜欢吗?”   “想要是想要,喜欢是喜欢,可是……”   纪青璇从竹篮中抓起一把益母草,露出想打人的神情,低声抱怨道,“可这世上谁会送女子益母草当馈赠之物的啊?你未免也太耿直了些吧?”   “啊?耿,耿直吗?”纪青璇的话让原本自信满满地郭烨慌了神。   “郭副尉,传闻你混迹长安各大酒肆,与那些秦楼楚馆的小娘子们也颇为相熟,怎的往日里也这般送礼?”纪青璇秀眉一挑,打趣道。   “我混迹,混迹酒肆是不错。可谁说我给那些个小娘子们送礼了!”郭烨也是急了眼,忙声辩解道。   没想到,便是这句话,让纪青璇分外满意,便是看那些个益母草都格外顺眼。   “行,这礼妾身收下便是。多谢郭公子。”纪青璇如一般女儿家那样对着郭烨福了一福,便是连称呼都换了一个。   如此反倒闹得郭烨不好意思了起来,不过他终归改不了他那个性子,当下还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不知这益母草到底有何讲究?我只听你们那日说可以养颜来着。”   “你不知道?小陆没告诉你?”   “不知啊。我虽会断案,但是这花花草草的,知道的真不多。”郭烨摸了摸鼻子,“不过小陆当时看我的眼神倒是怪怪的。”   话音刚落,纪青璇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一向鬼机灵的郭烨也有这般木讷的时候,可就偏偏是这样的郭烨,反倒让她看着觉得更有趣了。   “益母草,便是听这名字也知是给为母之人用的。其药理我不太清楚。却知晓是用来治疗妇人胎漏难产,胞衣不下,瘀血腹痛的。”纪青璇眨了眨眼道。   这一番话下来,直把郭烨说红了脸,心中腹诽陆广白不仗义,嘴上则嗫嚅道:“我就想给你最喜欢的,没考虑这些……”   说着,他就把手中的篮子往后收了回来:“回头我想想,再换个东西送你。”   “不用了,这个我很喜欢。”   纪青璇却一把将竹篮抢了回去,过程中两人的手还碰在了一起,她的脸更是瞬间羞得跟块红布一样,在月色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另一只手把一直攥着的那物往郭烨手中一塞道,“这个送你,傻子。”   郭烨低头一看,只见手中多了一个香囊,只是这香囊的针脚歪歪斜斜,一看就是纪青璇亲手所缝制。   他习惯性地张口想调笑两句纪青璇的手艺,却被后者未卜先知般瞪了一眼,所有的话语全都吞了下去。   “你要不要?不要我收回来便是!敢废话一句,本姑娘就一刀砍死你,再把这个香囊烧给你!”纪青璇恼羞成怒,凶巴巴地威胁道。   “要,要,纪娘子的心意,郭某就是长了八个胆子,也不敢说一句不好啊!”郭烨连忙举手投降。   “不敢?”纪青璇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   “不不不,不是不敢,是纪娘子手艺天下第一。是我说错了,合该掌嘴。”郭烨说着,象征性地要抽自己耳光,却被纪青璇一把捉住了手掌。   “胡闹什么,就知油腔滑调。”她轻叱道。   只是冷不防郭烨突然一反手,把她的柔荑握在了掌心里,纪青璇一惊,下意识想要抽手,可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几可把她的心都融化的神情双眸。   平时总是玩世不恭的郭烨,这时神情却是出奇的认真,握着她的手,双眼凝视着她,似有诉不尽的体己话要说。   “青璇,我有话要对你说。”郭烨第一次换了称呼。   而纪青璇竟也没有反对,只是低下了头:“你讲。”   郭烨似有些紧张,抿了抿嘴才准备说话,可就在他开口前的一刹那,却见陆广白急急忙忙地从远处奔来,一向云淡风轻的他,此刻的脸上却写满了焦急之色,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十三娘子出事了!”   “啊?”   纪青璇和郭烨一惊,然后才发现自己二人的手还牵在一起,立刻像触电般分开,只是事情紧急,他们却是顾不得害羞了,急问陆广白道:“十三娘子出了何事?莫要慌张,你且说清楚了。”   “我也是刚收到徐帅遣人送来的消息……”   陆广白看了两人一眼,也无暇多想,只急急忙忙地道,“十三娘子失踪的缘由,果真是遭到了不少藏头露尾之辈的追杀!”   郭烨闻言,却是一阵叹息。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像风十三娘这种掌握了太多秘密的人,在蓼风楼中,尚且大隐隐于市,周围应当也不会少了人护卫。可一旦离开了蓼风楼又暴露了身份,那就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置她于死地,让她再也开不得口。   “十三娘子知道得太多了,她一日不死,恐怕会有一大批人昼夜寝食难安啊!”郭烨感慨道。   “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不成?”陆广白露出怒色。   “当然不会。”   纪青璇听他似乎隐约又把矛头指向郭烨的倾向,连忙打圆场道,“义父到底送来了什么消息,你得先告知我们,我们才知如何相助十三娘子脱离险境啊!”   陆广白这才定了定神,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自当日风十三娘打定主意不愿连累自己的姐妹,孤身脱离蓼风楼之后,消息传开,针对她的暗杀就开始层出不穷。   最开始,她还试图前往不良司寻求庇护,可是在遭到了一次截杀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却是突然改变了主意,铁了心不再向不良司靠近,甚至有一次徐有功派出的人主动想接近她,都被她避开。   这样一来,她的处境立刻就变得险恶起来,好几次都差点落在了不知何人派出的杀手手中。   幸好在危急关头,出现了一群神秘人将她救走,这才勉强保住性命无恙。   不过此时就在城中的月色之下,追与逃的较量还在不断上演,那些铁了心要将她灭口的人,依旧没有放弃追杀。   “徐帅有没有说她现在在何处?”郭烨打断了陆广白的讲述,问道。   “司里的人也一直在盯着,只是十三娘子不主动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插手其中,毕竟那些追杀她的人里头,也不乏皇亲国戚、王子皇孙,他们是绝不会乐意十三娘子这样的人落入到不良司手中的。”陆广白语气沮丧地答道。   “那还等什么?”   郭烨闻言,已经急匆匆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咆哮道,“二宝、小萝,来来来,都动起来!操家伙,跟你们郭大哥去砍人了!直娘贼,连我们不良司指定要保的功臣都敢动,真当我们都是泥捏的不成?”   爆发出江湖匪气的郭烨,满口粗话,暴戾得不得了。   他心中也是焦虑得很,去请风十三娘帮忙的提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要是风十三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一辈子都会觉得对不起小陆。   好在有了徐有功的关照,不良司对此事也是下了死力气,一行人才刚急匆匆地冲出了徐府,就有等候许久的不良人迎了上来,一边地上夜行办案的令牌,一边招呼道:“这边!他们追到城西去了!”   “走!”   郭烨等人翻身上马,纵马一鞭,疾驰而去。   有了向导的指引,他们在洛阳城中一路狂奔,也不虞有迷路的麻烦。   路上自然会碰到宵禁巡城的金吾卫上来阻拦,可还不等他们靠近喝问,早有准备的郭烨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令牌高高举起,大喝道:“不良司查案!谁敢阻拦!”   要知这段日子洛阳城中早已是风声鹤唳,金吾卫都快被折磨出失心疯来了,此刻一听说是不良司在查案,哪里还敢上前阻拦,忙不迭地打开了关卡,目送郭烨他们远去。   有了这样的方便,郭烨他们的速度,自是比还得避开金吾卫的风十三娘和追杀者们快得多,不片刻就已经来到了来到了城西,按照不良司的暗记稍一寻觅,就在一处僻静的坊市中,看到数队互不统属的黑衣人,正挥舞刀剑,对几名浑身浴血的魁梧汉子穷追不舍。   郭烨眼尖,借着月色,一眼就看清,人群中被汉子们护住的白衣女子,正是他们寻觅多日的风十三娘!   即使是晚上,风十三娘也戴着一副面纱,在她周围,保护她的汉子正在迅速倒下,人数越来越少。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见状忍不住大喝道:“保护小姐先走,来两个人,随我为小姐断后!”   “小姐?”   郭烨一愣,但这时也顾不上深究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随着保护风十三娘的陌生人不断倒下,她的处境也已经岌岌可危!   他当即大喝一声:“二宝、小萝,给我上!敢有不退者,给我照死里打,死伤勿论!” 第260章 郭烨的杀招   李二宝、张小萝素来就是郭烨能够驱策的最锋利的尖刀。   尤其是李二宝,在李昭德死后,他已经完全归了不良司,冲锋陷阵、无往不利。   此时随着郭烨一声令下,他便把张小萝掩在自己身后,势如猛虎下山,毫不犹豫地冲杀了出去,一双铁锏挥舞得呼呼作响,直砸向围攻风十三娘一行的黑衣杀手。   “拦住他!”   这突然杀出的援兵,自然惊动了黑衣人。不过他们追杀了风十三娘这么久,也不可能因为有人插手就放任到手的猎物逃脱,马上就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冲了出来,拦截李二宝和张小萝!   “给俺滚开!”   李二宝大喝一声,声若洪钟大吕,震得人耳朵生疼。   但那拦路的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脸上纵然蒙着黑巾蒙着,却依旧能够看出那一脸的张扬的横肉在颤抖。就听他狞笑一声,扬起一对短戟,迎向李二宝的双锏!   当!   双锏和双戟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脆响。   要说这大汉敢于直面李二宝,也不全是狂妄,一身气力也自不凡,竟硬生生架住了李二宝的双锏。如此横硬,这在李二宝之前经历的争斗中,还从未遇到过。   李二宝的双锏被铁戟上的小枝锁住,一时抽不出来,只能与对方进行角力。两人同时虎吼一声,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绽,脚下的夯土地面竟然被他们的蛮力踩塌,“轰”的一声陷下去一个小坑,烟尘扬起。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一把子力气。”   “你也不差。”   两人咬牙切齿地嘲讽着彼此。   “二宝我来助你!”   张小萝拖着大剑赶了上来,正待出手,李二宝已经嘶吼道,“别管俺!去救人!这傻大个不是俺的对手!”   “老子不是你的对手?”   黑衣大汉被李二宝的话激怒,双戟又往前压了压,恶狠狠道,“那你倒是从老子身上跨过去啊!”   这一下,两人的脸都几乎贴在了一起,能清楚感觉到对方口鼻中喷出的热气打在自己脸上。   李二宝却不理会他,见张小萝还在犹豫,又吼道:“快去!十三娘子要支持不住了!”   “好!你快点搞定他跟上来!”   张小萝一咬牙,越过两人继续前冲,可才刚起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大汉撕心裂肺的惨叫!   原来就在她离开的一刹那,李二宝突然撒手,松开双锏,一双筋骨突兀的大手,顺着黑衣大汉双戟的长杆就滑了上去,在后者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拿住了他的肩膀!   “喝!”   李二宝大喝一声,沉腰坐马,双臂同时发力,竟在刹那间将失了防备的黑衣大汉举过头顶,整个人往后一仰,将对手狠狠摔向了地面!   砰!   一声闷响。   沉闷的夯土在黑衣大汉沉重的身躯下裂开一条条龟裂的纹路,他被摔得头破血流,“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却是脏腑已经被震成了重伤。他勉强睁开眼,只能看到眼前一株顽强顶破路边夯土的小草,也似被流进自己眼中的鲜血也染成赤红色!   “不堪一击。”   李二宝拍拍巴掌,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双锏,一步跨过了黑衣大汉还在抽搐的身躯,同时憨厚一笑,道,“这段日子俺暗中苦练角抵,就是为了对付你这样人,真以为俺只会蛮力么?那岂不是会被小萝甩开太远?”   听他这么说,那黑衣大汉又吐了一口血,脑袋一歪,不动了。   他本就受了重伤,这时竟是被活活气晕了过去。   倒是郭烨在后方听见两人的对话,骤然生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所谓的角抵,他也略有耳闻。据说起于东周列国时代,进入李唐之后,又被称为相扑,是宫廷、军队中的主要游戏之一,同时也是相当厉害的搏杀技巧。其可用摔、绊、背等招式把对方摔倒在地,还正适合李二宝这种天生神力之人。   原来自从得了李昭德的嘱咐,李二宝就一直苦思怎么把自己在不良司中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这段日子以来,但凡有空,他都会出门,屡屡拜访角抵名家以学其艺。初时郭烨他们都只当他是在玩乐,以宣泄心中的哀戚。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个看似憨厚的少年,其实一直在努力磨练自己,而现在,终于让他等到了一鸣惊人的机会了!   “好样的!二宝!”张小萝被身后的动静惊动,回头看了一眼,彻底放下心来。   没了后顾之忧的她,立刻把自己的剑术完美展现了出来。   貌似沉重的长剑在她手中轻轻一挑,居然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转眼就杀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跟前,一阵点、刺、劈、挂、崩,雪亮的剑光如行云流水般泼洒而出,瞬间就杀得两名前来拦截的黑衣人汗透重衣,几乎每一刻都是在生死边缘挣命!   “我们也上!”   看到两小只大发神威,郭烨也不由得一阵热血沸腾,居然破天荒的大吼一声,拔刀冲了上去。   纪青璇一个猝不及防没拉住他,气得直跺脚:“得意忘形,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么?上去寻死啊!”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赶紧抽出自己的长鞭跟了上去,美眸紧盯郭烨,生怕他出了什么状况,自己也好随时救援。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郭烨逼近一名黑衣人之后,突然裹足不前,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竹筒,朝前泼出一片粉末。   “这……还真以为你长进了!”纪青璇看得哭笑不得,只道他又使出了石灰迷眼的拿手好戏。   不光是他,直面郭烨的黑衣人大概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中作为杀手,腥风血雨里滚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场解衣一甩,就要把所有扑面撒来的粉末挡在外面。   可就在此时,郭烨趁着他的视线被粉末和自己的衣衫遮蔽,竟突然又把腰间的刀鞘也拔了出来,和横刀一起刺入粉末中,重重一撞!   当!   刀鞘和刀刃相撞,竟诡异地发出了金铁交击声。   下一刻,只听“烘”的一声,那漫天的粉末竟是瞬间爆燃成一大团刺眼的明黄色火球,撕裂了夜幕,散发出滚滚的热浪!   只可怜那名黑衣人,突然觉得一团明亮的火光透过他的黑衣,还没来得及看清,熊熊火焰已经扑面而来,喷在他脸上,把他的须发和蒙面黑巾、衣物都一并给点燃了!   “啊!”   烈火焚身的痛楚,就是这等经过严苛训练的杀手也抵挡不住,当即滚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嘶吼。   可诡异的是,那明黄色的火焰任凭他如何翻滚扑打,竟也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却始终不曾熄灭。   火苗如跗骨之蛆,在他身体上不断蔓延、燃烧,短短片刻间,这黑衣人就挣扎不动了,空气里也弥漫起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恶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这些杀手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都是利刃加身也不眨眼的主,可像现在这样,一挥手,就洒出大片烈火把人活活烧焦的死法,他们还真是从未见过!   不,甚至连理解都无法理解!   当不祥的焦臭味扩散开来,众多杀手的士气终于崩溃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妖术!他会妖术!”   一群杀手竟朝着远离郭烨的方向,齐刷刷地退后一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动摇。   见此情景,杀手们的头目也知大势已去。何况他们自己心中也自惴惴,只略一犹豫,就被李二宝和张小萝又趁乱杀死了好几名手下。两小只也是唯一没有被火焰惊住的人了,在他们眼中,对郭烨早就奉若神明了,别说喷火,就算郭烨变成神仙,他们也只会拍手叫好。   “撤!”   杀手头目知道事不可为,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郭烨也不追杀,就站在原地,威风凛凛地逼视着他们,状如天神。这般作态,落在众人眼中,自然又成了强者的证明,一群杀手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跑得更快了,生怕他反悔,又是一把怪火烧了出来。   可等纪青璇来到郭烨身边,却错愕地发现,这厮像是僵住了一般,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烨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哥厉害吧?”   “少油腔滑调的,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何时会的这妖术了?”纪青璇俏脸一板,问道。   郭烨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微镇定了下来,扶着纪青璇的胳膊,挪动了一下自己被吓得僵硬了的腿,才道:“什么劳什子妖术,努力变强的又不止是二宝一人。我也一直在努力不要拖你们的后腿啊!这招是上次看了眩人的手段之后,我找丰都市的中土眩人们学来的,再结合师傅当年教我的一些东西,方有此效果。其实就是把野外鬼火的火磷粉和道士们炼丹的硝药调在一起,再在刀鞘上镶了块火石,泼出去点燃就行了。火磷是找方玉娘他们要的,他们以前写信最喜欢拿这个烧信了,硝药是找丰都市的眩人买的。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威力居然会这么大,娘的,吓死个人了!”   说到最后,他哭丧着脸,一副后怕到了极点的表情。在见识过黑衣人惨烈的死法之后,他是真的毛骨悚然了,要是方才出了半点差错,被火烧到自己身上,估计就是两人同焚了。   纪青璇闻言也是苦笑,拍拍他的肩膀,正要安慰两句,忽然听见从风十三娘那边传来一声尖叫:“你不要过来!不准看我!你走啊!” 第261章 破相的绝色   突然响起的尖叫,吸引了郭烨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听得很清楚,这个声音,正是他们此行要救之人——风十三娘发出来的。   只是这声音里充满了惊惶的意味,让他们还以为是由漏网之鱼趁乱刺杀风十三娘,纷纷一惊,可扭头看去,却不见任何危机,只有陆广白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脸手足无措的神情。   “十三娘子,不是说好事成之后,你来我们不良司,由我们庇护你的吗?为何望门而返?”陆广白急切地问道。   “陆郎,你能冒险来救奴家,奴家感激你的恩义,可是……你走吧!奴家真的不想再见你!”风十三娘把头偏向一边,啜泣道。   “这又是为何?”陆广白闻言不禁慌了手脚,再也不见往日的淡漠清冷。   虽然他和风十三娘的感情,从最开始就是风十三娘主动,直到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是风十三娘逼他表的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风十三娘就没有感情了。他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虽然一直被动,但心中蕴育的感情,却一点都不比风十三娘少了半点,如今陡然听闻风十三娘这般说,他只觉得天都像要塌了。   倒是郭烨等旁观者已经看得门儿清,他踏前一步,对风十三娘道:“十三娘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如今却宁愿冒生死奇险都不肯求助于小陆,可是有何苦衷?”   他这话看似是在问风十三娘,但其实却是在提点陆广白,好在陆广白也并非蠢人,马上反应了过来,追问道:“十三娘子,郭副尉所言可是真的?”   李二宝和张小萝这时也已经擦净了兵刃上的血迹,走了回来。特别是走在前头的张小萝闻言不禁附和着劝道:“就是啊,风姐姐,你与我们不良司的关系,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什么苦衷,是我们不能一起分担的呢?”   “你们不懂的。”只是任凭他们如何劝说,风十三娘就是不肯答话,以袖掩面,妙目垂泪不停。   “你不说我们怎么会懂?”陆广白终于急了,大踏步上前,握住风十三娘的手臂。   只见他用力一扯,把风十三娘拉向自己,可是下一瞬,还待他做出其他动作。就听张小萝在后面惊呼:“啊!你的脸……”   陆广白也被这声音惊了好大一跳,这才定睛看去,只见风十三娘清丽的脸上,竟然多了一条如蜈蚣般狰狞的刀疤。那刀疤上还透着令人惊心的赤红色,显然是伤了不是太久的。   风十三娘到底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见如此她终也不再遮掩。   “看到了吧?”   风十三娘语气凄婉而绝望,“奴家自离了蓼风楼,第一日便被前来截杀之人追击,若非叔伯们相救,早已魂归黄泉。可即使如此,也还是伤了脸颊,如今已然破相,形貌如此丑怪,又有何面目长伴陆郎你左右呢?”   陆广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与他相识数年,郭烨都未曾见过他露出如此愤怒的神情。   他问道:“这便是你宁死也不来见陆某的原因?”   “这还不够么?”风十三娘反问道,“现在你已知道了真相,还不快快撒手!真要奴家一头碰死在你面前么?”   “你在说什么傻话?莫非在你眼中,陆某便是这等以貌取人之辈么?”   他突然一把将风十三娘搂进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了,以后陆某再不会让你须臾离开我左右!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刚刚没有请二宝和小萝打得再重一点,把那些伤你之人尽数留下!”   “陆大哥,风姐姐,你们放心,下次见面,我们必定帮你们出气,把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张小萝握紧拳头,可爱地发狠道。   只是谁都知道,她这话其实只是在安慰风十三娘罢了,现在不良司已经公开庇护风十三娘,那些暗中出手之人就是再怎么愚笨,也不会蠢到和不良司为敌。换句话说,风十三娘破相的这个仇,是注定报不了了。   不过有两小只这么一插嘴,风十三娘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陆广白又是一阵劝慰,只道这伤也不是不能治,至少凭借他的医术,虽说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但是让它不那么明显还是可以做到的。   如此这般下来,好歹让风十三娘松了口,同意跟他一起回不良司了。   “这真的是小陆吗?平时看着笨嘴拙舌,真到了关键时候,哄起小娘子来都是一套一套的。”郭烨站在后头低声对纪青璇道。   纪青璇瞥了他一眼:“这证明小陆是动了真感情,说出来的都是肺腑之言,不像某些人,成天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天可怜见,郭某对纪娘子你说的话,可都是句句属实啊!”郭烨没想到随口打趣陆广白,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叫起了撞天屈。   纪青璇却是抿嘴一笑,但还是不肯放过他:“你这句话我就不知是真是假。”   “莫不是非要郭某把心剖出来,纪娘子你才肯信么?”郭烨苦着脸问道。   “你剖一个我看看啊。”纪青璇嫣然一笑。   郭烨还在那里滴溜溜转眼睛想说辞,陆广白已经带着风十三娘过来与众人见礼了。   “多谢诸位相救,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风十三娘冲着众人福了一福。   “十三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这个谢字又从何说起。何况就算要谢,也是你舍命助我们在先,也该是我们先谢才对。今日之事,不过是该做的。”郭烨忙道。   他在心里真是感激死风十三娘了,两人走过来这一打岔,却是给他解了围。   纪青璇本也无意为难他,当下便也将这一茬给揭过去了。   “陆郎,且随奴家见过诸位叔伯,若无他们舍命护持,只怕你我就再无相见之期了。”谢过了不良司众人,风十三娘又把之前拼死保护她的那几条中年汉子介绍给众人。   “咦,诸位是……”   起初陆广白等人还以为这些浑身浴血的汉子,是风十三娘培养起来的心腹,毕竟做这般隐蔽的买卖,身边有所驱策也是正常。   但郭烨却是早就看出来了,这些汉子对风十三娘极为忠心,许多次甚至不惜以身相护,挡住劈向后者的利刃,这等死士般的举动,绝非用银钱收买的手下能做得出来的。且看他们的身手,都带着浓浓的行伍风格,进退一体,配合默契,正因为这样,才能以数人之力,抵挡住数倍于己的杀手袭击。   “都是极精锐的行伍之人啊!”   郭烨在心中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看来风十三娘的来历,果然不简单啊!”   “这些叔伯都是奴家父亲当年的亲卫,想不到他们一直暗中守护着奴家,怎不让奴家感激涕零?”   风十三娘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沉声道,“只恨奴家任性,连累不少叔伯无辜丧命,真是罪孽深重了。”   两军交锋,岂有不死人的道理?就在刚刚,这些行伍之人就在杀手的袭击下出现了伤亡,更别提这几日来为了保护风十三娘,一直在与源源不断的杀手鏖战,必然是死伤惨重。   “小姐快莫如此说,真是折煞了卑职等人了!”   一个络腮胡子听了风十三娘的话,却是露出了惶恐之色,泪眼朦胧道,“卑职等身为亲兵,保护将军的骨血,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当年我等人微言轻,救不了将军,难道今日还要眼睁睁看着将军唯一的骨血去死吗?那我们日后有何面目见将军于九泉之下?”   “将军?亲兵?”   听了双方的对话,陆广白眨了眨眼,问道,“十三娘子,你究竟是何人之后?”   “实不相瞒,家父乃是昔日李唐名将黒齿常之。当日奴家自称有血海深仇,也绝非信口开河之语。”风十三娘终是说出了实情。   “黒齿常之?”这下子,就连郭烨都吃了一惊。   黑齿常之,百济人,黑齿氏,李唐一代名将。虽早年事迹不详,但以善于用兵闻名,骁勇有谋略。在百济任达率兼郡将。降唐后数十年,黑齿常之屡建战功,纵横青藏所向披靡,数破突厥,威震天下,进爵燕国公。永昌元年,受酷吏周兴诬陷,黑齿常之含冤自缢而死。   而这些暗中保护风十三娘的中年汉子,便正是当年黒齿常之的亲卫。   “好大的来历。”   郭烨暗叹,虽然他也曾在心里对风十三娘的来历多方揣测,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将门之后。   只是昔日名将之女,却沦落于此,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诬陷你父亲的乃是周兴,他却是早已伏诛,为何你还说有血海深仇?”纪青璇对黒齿常之的生平耳熟能详,这时不禁开口问道。   “好叫小娘子知晓,当年旧事的真相却并非如此。明面上诬陷将军的周兴,只是被推出来的一把刀,真正的操刀者另有其人。我等心有不甘,查证近十年却也一无所得,只知是朝中的某位大人物,具体是谁却不得而知了。我辈愚鲁,愧对将军的栽培啊!”回答纪青璇的,却是黒齿常之亲兵中的一人。 第262章 薄酒祭梦白   黒齿常之的疑案,终究还是得先放下。   不过郭烨和纪青璇还是向风十三娘再三保证,说日后如有机会,一定会查清黒齿常之的旧事,为其沉冤昭雪。   再加上陆广白也是指天发了毒誓,即便是风十三娘如今的模样,他也不会介意。   得了这些个保证,又有李二宝和张小萝的助攻,风十三娘终于收起了别的糊涂心思,带着仅剩的几名黒齿常之的亲卫,和他们一起回了徐府。   ……   此时,晨钟刚刚敲响,也幸亏徐有功素来上朝都有早起的习惯,当下早已得了不良人的回报,在自己的院落中等候众人。   “你们且放心在我这府上住下,都是不良司的好友和功臣,日后自有本官庇护,再有任何针对你们的行动,都是与不良司为敌。”徐有功的书斋中,他一脸认真地许下承诺,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奴家谢过徐少卿。”为表慎重,风十三娘将脸上的面巾取下,这才带着自己父亲的亲卫一同施礼,谢过徐有功。   “太好了。”   李二宝用力挥了挥手拳头,笑道,“以后有了十三娘子的情报支撑,我们不良司查案,就更加如虎添翼了。”   没想到他的话音才落下,徐有功就脸色一沉,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风十三娘道:“若要取得我不良司庇护,那便是一段新的开始,以前你所知的那些事,全部都得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有只言片语泄露,不然谁也保不住你。”   风十三娘点头:“奴家理会得,断不会给不良司和徐少卿您找麻烦。”   徐有功微微颔首:“你是个明白人。”   倒是李二宝大失所望:“为何啊?”   在他简单的想法里,从事消息买卖多年的风十三娘,就是一个精通八方消息的宝库,说不定其中就会有他们破案需要的线索,放着这样的宝库不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二宝住口。”   听了徐有功和风十三娘的一问一答,郭烨也反应了过来,喝止李二宝道:“十三娘子来我不良司是做客的,不是来履职的,你这般言语,实在是太失礼了些,还不向十三娘子道歉!”   李二宝愈发委屈,嘴里嘟哝着:“十三娘子难道不是自己人么……”   但在郭烨凌厉的目光之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向风十三娘道了歉。   郭烨还不放心,警告他道:“日后莫要再让郭某听到这样的言语,否则惹下麻烦,定不轻饶了你。”   “郭副尉莫要再责难二宝了,他为人淳朴,这才思虑不全罢了。”风十三娘本人笑着打圆场。   张小萝最是见不得李二宝受委屈,当下也忍不住道:“这能惹下什么麻烦啊?”   纪青璇知道两小只锦衣玉食惯了,少见人心诡诈,对这种事没什么判断力,忙抢在郭烨再次开口前解释道:“朝堂之事,多有不可言之默契。十三娘子在洛阳、长安两地抛头露面多年,其经营的酒肆广揽天下客,所知晓的隐秘实在太多。如今我不良司既出面,便意味着不良司对十三娘子进行监管,使她不至乱语,坏了大家颜面。同样,我们保下了她,也意味着不能利用她的情报针对任何人,至少明面上不能。否则便是坏了规矩,哪怕是不良司,也未必扛得下各方的怒火。”   两小只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竟还有这么多门道。”   纪青璇嫣然一笑,在两人头上各敲一个爆栗:“你们两个呀,想当一个称职的不良人,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以后不懂的东西,多看,多问,少说话,莫要自以为是,省得贻笑大方。”郭烨也道。   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有做大哥的样子了。   “好了,二宝已经知道错了,不知者无罪,以后不再犯便是了。你莫要只顾训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纪青璇掐了他一把。   郭烨这才讪笑一下,歉意地看向徐有功。说到底,他自己其实也只是个不良人,当着不良帅的面训斥其他不良人,实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徐有功宽容地笑了笑,问道:“那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纪青璇瞟了郭烨一眼,示意他来回答。   怎知不待郭烨说话风十三娘便先开口了:“徐少卿与诸位还有公事要谈。奴家这折腾了一晚上的,也确实乏了,想告罪下去先安置了。还望徐少卿准许。”   “倒是老夫思虑不周了。”   徐有功似是很满意风十三娘的知趣,点了点头道,“管家早已打点妥当,就在院子里候着了,十三娘子自去便是了。”   当下风十三娘诸人又行了行礼,便告退出去了。   郭烨看着几人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门口,这才沉吟了一下,道:“李梦白的葬仪就在今日,卑职打算先去祭奠一番,权当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全力清查那一位委托之事。”   “那一位”,自然是指女皇陛下,只是当日双方并非正式的觐见,而女皇既然如此行事,自然是不想将此事暴露在人前。此刻又有风十三娘等人在场,因此郭烨说话时,自是要避讳,便以“那一位”代称。   对于他们要去参加李梦白的葬礼,徐有功却是没什么意见。   “知恩图报,不避嫌,确是吾辈应有之风采,你们且放心去,此事不至有什么风波。”   他道,“不过那一位交待下来的事情,你们却是得抓紧了。时隔多年,不说马上查出什么结果来,至少要让她看到你们在行动,而非消极怠工。若是过程中遇到什么艰难险阻,自可向薛讷寻求援手,本官会交待他,所有涉及此事之调动,在严守秘密的前提下,都将便宜行事,为你们提供帮助。”   “多谢徐帅。”郭烨等人躬身致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谢之有?”   徐有功站起身,转身走进内室,只留下一句话,“要说谢,说不定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要谢谢你们啊,当年局势混乱,牵连甚广,便是陛下心有疑虑,也难以深查。在我们手上搁置的真相,说不定就要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揭示了。”   郭烨闻言,心中一动,却也没说什么。   ……   离了徐有功的院落,陆广白本想着去看看风十三娘安顿地如何了,奈何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祭奠之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的,故而也就先跟着郭烨几人去准备参加李梦白葬礼的事了。   因为家产已经被充公,李梦白的宅邸也归了朝廷,葬礼只能在城郊的义庄中举行。   不过当郭烨等人赶到之后,才发现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李梦白的丧事,是李二宝委托人置办的,而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便罕有人参与了,只有一队谁也不认识的年轻人,面沉如水,在那里躬身祭拜,也不与他们交谈。   白色的挽幛飘荡在义庄外的旗杆上,三三两两的纸钱洒落在地,即使已是盛夏,义庄所在的山坡上却依旧是一派凄凉荒芜的景象。   “可叹李兄生前高朋满座,身后却只得我们几个来送行,世态炎凉,真是莫过于此啊!”郭烨注视着李梦白冰冷的灵柩,神色中说不出的苍凉感慨。   “他生前的门客,说是奇人异士,其实也不过就是讨口饭吃的江湖人,如今家产被抄没,自然树倒猢狲散。至于他以前结交的那些王子皇孙,又有几个不是冲着他身后的李氏宗族而来的?此时听说他卷入谋反之事,哪怕将功赎罪了,他们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来悼念呢?”   纪青璇倒是看得很开,“这也怪不得他人,情理之中罢了。”   “这一点郭某自事知晓,只是感叹李兄乃是一世至诚之人,却始终生活在谎言之中,连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没有。真是不亦悲呼?”郭烨道。   “此话怎讲?”   纪青璇道,“我等不是来祭奠于他了么?他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将你引为知己的。”   “引为知己吗?只盼他不要怪罪郭某才是。”   纪青璇一愣:“何事怪罪于你?”   郭烨却是自嘲一笑,没有回答,转身招了招手,接过李二宝递上的酒水,倾倒在李梦白灵前:“薄酒一杯,聊表哀思。李兄一路走好。只是人间大义,胜过儿女私情,郭某亏欠你之处,只能留待日后黄泉相会,再向李兄致歉了。”   听他这么一说,纪青璇愈发奇怪,总觉得他背着自己又有什么布置,只是无论她如何问,郭烨都是面露愧疚之色,推辞不说,只道日后必见分晓。   祭奠完成之后,他们便向山下走去,可才至半途,便听见身后义庄中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有多人争执打斗。   纪青璇等大吃一惊,下意识拔出兵刃就要回去察看,只有郭烨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口中道:“今日乃是李兄出殡之日,我等原来是客,不宜妄动刀兵,由他们闹去吧。此事,郭某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纪青璇恍然大悟,看向郭烨:“是你安排的?”   “安排谈不上,郭某只是向徐帅建议,放出风声,就说在李兄的遗体有异,或有线索指向幕后黑手。如此一来,不管他们信或者不信,都必然会派人前来查验,至少得确认一下真假,或者看泄露了多少,以作应对。便如当日王大将军诈死,那些个契丹人明知是计,不也得探上一探吗?只是郭某却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沉得住气,等了这么多天,也没有事先偷入义庄,反而在葬礼上扮作悼客下手。不过听这动静,应当还是被徐帅他们暗中安排的人手查知,希望能审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吧!”郭烨道。   纪青璇闻言不禁皱眉叹道:“死者为大,若非我们多次斩断这伙人的势力,他们也未必会寻李公子出手。如今我们这般做,似有些不地道吧?”   “你的意思是……”   郭烨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确从未想过这一茬。按你这般说来,倒是确有可能。他虽有目的的接近我们,但在此之前的确也从没有任何不轨的动作……”   郭烨说着说着,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苦笑,“罢了。忠义不能两全,只好对不起他了。”   话音刚落,忽见山坡上跑下几个人来,个个身上带伤,身后还有一群作丧礼司仪打扮的不良人,在那里穷追不舍。   郭烨见状,眼神一凝,喝道:“二宝、小萝,速去帮忙!帮不良司的同袍们,把这几个人截下来,莫要给他们自尽的机会!”   “是!”李二宝张小萝应声而去。   尽管是为了参加李梦白的丧礼,两人的兵刃都没有带在身边,但以两人的身手,便是使用普通的礼仪佩刀佩剑,也足以震慑群雄了。   看着双方打成一团,纪青璇不禁好奇道:“你不是说我们身为悼客,不宜妄动刀兵吗?”   郭烨目视前方,狠狠道:“那是在其他不良人能搞定的前提下,现在情形可不一样了,郭某已经对不起李兄了,可不能再对不起自己,要这样布置还让他们跑了,郭某岂不是枉做小人了?” 第263章 功成身可退   张小萝和李二宝,成了压倒幕后者爪牙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人能被派来探察情报,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可惜李二宝和张小萝在经过这些日子的蜕变之后,也早已脱胎换骨,再不复曾经的青涩。   故而,这边双方才刚一动上手,伪装者们便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   原本他们就做好了准备,这极有可能是不良司设下的一个陷阱,所以一行人行事颇为小心,一直忍到葬仪之日准备混在悼客中探查一番,可谁承想世态炎凉到这般地步,这李梦白身死之后,竟无人来悼念,这才使得他们漏了踪迹。   可即便如此,以他们的实力,并非不能摆脱其他不良人的追击,反正该探查的事也探查得差不多了。   没想到的是眼看就要逃出生天了,却从斜拉里突然杀出这么一个力大无穷的莽汉和一个剑术高明得不像话的小娘子,两人下手既黑且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是扶余小郡主和二柱子!”   一个照面就被放倒了两名同伴之后,伪装成悼客的幕后者爪牙,终于认出了李二宝和张小萝的身份。   若是换做以前,李二宝一听到他最反感的“二柱子”这个匪号,早就炸毛了。   但现在,一切于他就如东风吹马耳,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手中双锏舞动得又疾劲了三分,配合着张小萝的大剑,编织成一张密密的罗网,把这些爪牙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只能接受他们的逐步蚕食。   在众人交手的战场上,大片的尘土飞扬起来,都是被李二宝和张小萝出招的劲风吹起的,反倒是后来赶到的其他不良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插手的余地,只能在外围为他们摇旗呐喊。   “砰!”   抓住一个破绽,李二宝再次悍然出手,一个箭步,冲进这批爪牙的防线,左右开弓,把反抗得最激烈的两个对手砸得骨断筋折,倒地不起。   至此,幕后者一方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   其实此事的偏差就出在,他们原本准备悄无声息地隐匿身份行事,故而所派之人都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死士,而是耳聪目明之辈。   这样的人,察言观色、探查情报可以,但是独独缺了一丝气节。眼看着自己一方最强的几人接连被打倒,他们都生出了自保的心思,朝着四面八方一哄而散。   只是这么做,固然让李二宝和张小萝分身乏术,但也给了其他不良人发挥的空间。他们早就在一旁摩拳擦掌了,此刻一看有自己登场的机会,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几乎把所有伪装的悼客全部擒获,只有一个运气特别好的,冲出了包围圈,连滚带爬逃进了山下的树林里。   “我去追!”   张小萝大剑一横,就要往山下追去,但被郭烨及时拦住:“算了,穷寇莫追。小萝你身娇肉贵的,跟这些弃子玩命划不来。”   好说歹说劝住了张小萝,众人一回头,却看到李二宝正像尊铁塔一样,站在被擒获的假悼客跟前,一板一眼地分析道:“能知道俺二柱子的混名,说明你认识俺,不,你应该不认识俺,你没有在第一眼认出俺,你应该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俺的名字的,而且这个人还习惯性用‘二柱子’来称呼俺……嗯,是这洛阳城中的熟人吗?”   听着他颠三倒四的分析,却还真的推出点东西来,郭烨等人在刮目相看的同时,又生出哭笑不得的心思。   “几时起二宝也会动脑子了?”纪青璇低声道。   “我只道他这些日子长进了,没想到竟是大大地长进了。”   郭烨眼看李二宝捣鼓捣鼓,还真要把幕后之人给推出个大概来,他忙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了李二宝,“行了,走吧!在场的都是明眼人,无需你饶舌。我们走吧!”   “啊?”   李二宝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俘虏,似不明白众人追索了这么久,怎么好不容易逮到的活口就在眼前了,郭烨却喊着要走了。   “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那一位的委托,不宜舍本逐末。”   郭烨抬脚踢了踢地上的俘虏,笑道,“这算是我们为此前那一连串案子做的一个收尾吧,现在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在衙门里行事,最重要的是懂得和光同尘之道。他们这一路以来破获的案子不少,特别是那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大案,虽说最终的真相是女皇陛下诉之于口的,但是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已是无限接近真相了。没有最终破获,不过是因为有些因由只得女皇自己知晓罢了。   现如今,既得了女皇的关注,且有了新的任务,那么对他们而言,在这件事上,就是时候分些功劳出去给其他的同僚了。出来行事,你自己吃肉,总还是要给别人留口汤喝的。   果然,听了他的话,其他不良人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今日的诱饵计划,本就是郭烨提出来的,能参与执行这个计划,已经是个捞功劳的好机会,可他们还是差点让人给跑了,最后还多亏了张小萝和李二宝出手。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最多有点苦劳就顶天了,甚至还可能给上官留下一个办事不利的印象,但听郭烨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把这份功劳都舍与他们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欣喜若狂?   “诸位兄弟,这些贼人就交给你们了。我等先走一步!”郭烨也确实做到了功成身退的承诺,一拱手,毫不拖泥带水的下山而去,对这些可能蕴含了大功劳的俘虏竟是毫不留恋。   他这样爽快的举动,顿时让在场的不良人对他好感大增,曾经因他非洛阳嫡系而产生的排斥感,更是荡然无存。   可以说,直到这一刻,他们这一支从长安而来的人马才算是真正融进了洛阳不良司,而不再是依靠徐有功的威压。   待他们回到不良司,其他押送假悼客的不良人也前后脚就回来了,经他们一宣传,郭烨他们立刻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充满了认可与善意。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当初敌意满满的窥视都不能阻止他查案,更何况是善意的目光呢?他把众人找到一起,道:“天意不可违,陛下既然已经明言要我们查二十年前的东宫旧事,那我们就必须把这件事办妥了,办漂亮了,须知陛下一代明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把她惹恼了,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在场的没有外人,他干脆也把话挑明了说,不再讳言女皇的身份。   听他这么一分析,纪青璇也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旧话重提:“可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当年都没个明确的说法,更何况如今?”   “不,其实明确的说法一直都有。”   郭烨淡淡道,“你们注意到陛下还有徐帅他们的暗示了吗?都说当年之所以没有一个明确的真相,便是因为明里暗里颇多掣肘,若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掣肘从何而来?”   “你的意思是,孝敬皇帝真的是被人……”   纪青璇眉头一跳,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嗯。”   郭烨点头,道,“既然是查案,我们也不必忌讳什么了。郭某就明说了吧,孝敬皇帝之薨,疑点重重,若非此事乃是女皇陛下亲自托付于我们,郭某甚至觉得,陛下她还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了。她有动机,事后最大的受益人也是她。民间流言,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听他这般大胆地说话,众人即使明知没有外人,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当年孝敬皇帝乃是太子,且为人贤德,他不死,女皇上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事后女皇也确实登上了皇位,从这个角度来说,郭烨的分析真是一点都没错。   只是,这种事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真的好?   “郭副尉,这种没意义的话莫要再提了。”   纪青璇连忙阻止道,“若真是陛下所为,她又何必让我们去清查此事呢?”   “不错,所以若真有一个凶手,必然不会是陛下。”   郭烨微微颔首,“或者说,我们只能默认为不是陛下,不然不管查得出来查不出来,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不过想来陛下日理万机,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来消遣我们这些小人物。”   “那你刚刚的话是何意?”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们的吗……”   郭烨环顾一圈,道,“若是在没有线索之时,便可以用锁定受益者的方式,来猜测嫌疑人,谁获益最多,谁的嫌疑便最大,你们想想,孝敬皇帝薨逝,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陛下……”   “除了陛下!”郭烨一脸郁闷地叫道,“感情我刚才那一大堆话白说了。”   众人冥思苦想,脸上渐渐都露出了明悟之色,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都没有把那个答案宣之于口。   最后,还是郭烨冷笑一声,道:“都不敢说是么?那便由郭某来开这个口吧!当年陛下身为天后,大权在握,最盼着孝敬皇帝死的,无非就是武家那一伙人而已。”   太子李弘身死,女皇登基,那武家就由外戚,名正言顺地转成了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一丝继承大统的希望。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女皇登基之后,武家威势大涨,若非李昭德他们拼死阻止,怕是早就让武承嗣当上了皇嗣了!   “明白了吧?”   郭烨敲了敲案几,强调道,“接下来,我们主要去查证的,就是两个方面,一是武家,看他们在当年的旧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哼,想来追杀东宫旧部的时候,他们肯定是出了不少力的……”   想起自己父母也是在当年那一次变故中分离,自己母亲到死都对父亲念念不忘,却终究没能再见上一面,郭烨就禁不住恨得牙痒痒。   “那日陛下说,你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效力孝敬皇帝……”纪青璇目光直视郭烨,低声道。   “不错。郭某的父辈都是东宫旧部。”郭烨点了点头双快递承认了,只是不愿再多说。   纪青璇等人只道他心中苦楚,也不敢多问,忙转移话题道:“那除了武家,你说的另一个方面是什么?”   “猎人有了,自然还缺猎物。”   郭烨皱眉道,“当年被追杀的人里,可是有不少都活到了今日呢!从他们嘴里,我们说不定能得到不少有价值的线索。” 第264章 访当年旧人   郭烨想找的人,自然是以方玉娘为首的义门。   纪青璇原本尚不知郭烨信心满满能找到的东宫旧人,究竟为何方神圣,直到双方见了面,她方才露出讶然之色。   她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苦苦求索的知情人,其实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明确了这一点之后,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看向郭烨的眼神,也愈发的复杂起来。   不过郭烨却是没时间关注这些许的旁枝末节了,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与方玉娘的交涉上。   “此事干系重大,而且又与你们也在追查的真相不谋而合,还望方娘子行个方便,将当年幸存下来的几位前辈请出来,不吝赐教。郭某不甚感激。”郭烨拱手道。   “郭副尉当日不是对此事无甚兴趣么?便是听都不愿多听,怎的今日竟改主意了?”方玉娘只道郭烨又遇着了什么棘手之事,倒是没成想是竟是为此而来。   “今时不同往日。”郭烨倒是坦荡,也不否认自己当日的行事,却也不去解释,只目光直视方玉娘。   这边厢,方玉娘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并非奴家不愿相助,实在是当年事起突然,一场劫难来得莫名其妙,无论是追随孝敬皇帝移驾合璧宫的前辈,还是留守东宫的前辈,大多遭到了杀戮。现在的义门,不过是当年派驻在外的前辈事后重组的,就算这样,他们也曾遭到持之以恒的追杀。这二十余年来,他们也不止一次地强忍痛苦、回忆过当年的惨事,可每次得到的都只有痛苦,没有任何收获……”   方玉娘没有把话说明,但言下之意,就是不看好郭烨能有什么收获。   不过郭烨却不肯善罢甘休,只是执拗地再三请求:“请方娘子成全。”   见他如此坚持,方玉娘也只能微微一叹,答道:“好吧,反正几位前辈也都是你的旧识,见上一面也未尝不可。只是当年那些事都是他们心灵深处的伤疤。其间苦痛怕是我们这些没有经历过的晚辈无法想象的。若是他们回忆不下去,还请给他们一些时间,莫要强行逼问才好。”   郭烨当即拍了胸脯:“这一点方娘子尽可放心,郭某岂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方娘子尽管去请人,说不定郭某还能解了他们的心结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吧。”方玉娘绝美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忧色,但还是吩咐左右去请人。   很快,就有人陆续赶来,不想这来人还都是郭烨认识的,林毅、孙金,以及陪伴在孙金身侧的秀嫣。   “莫非当年幸存下来的人,就只剩下这两位前辈了么?”郭烨问道。   “这……没错。”   方玉娘闻言,先露出一抹欲言又止之色,随即又道,“昔年奴家的父亲,算是东宫旧部中的佼佼者,可惜当日随孝敬皇帝一同移驾合璧宫,没能逃脱厄运,家母也随后遭到株连。是林毅和林黄两位叔叔拼死把奴家救了出来,不过林黄叔叔……哎……至于其他人,也的确有成功逃出来的,但是以我只能,能寻到此处的,也不过林毅叔叔与孙伯伯二人罢了。”   林毅接口道:“拼死相救之类的话,玉娘你就莫要再提了,当年林某与黄弟年不及弱冠,就流落江湖,若非方大哥收容,我们漫说谋个好出身了,便是想要不饿死都难。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当初事发突然,我们得知消息时,方大哥已经遇害,但你这条血脉,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替他保下来的。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黄弟死于非命,林某也眼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是不晓得,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殿下沉冤昭雪的一天?”   “肯定会有的。”郭烨道。   方玉娘见他情绪低落,也忙安慰道:“郭副尉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以他大才,想来自可拂去迷雾,将当年之事查一个水落石出的。”   “方娘子谬赞了。郭某不过是权尽绵薄之力罢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不过天理昭昭,想来不会让冤屈永沉黑暗之中的吧!”   “郭小子,你把老夫叫来,莫不是就是为了听你这些废话?”一个沙哑不满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郭烨扭头一看,只见孙金坐在一旁,那张丑怪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正用独眼瞪着他,而立在他身后的秀嫣则是一脸抱歉的表情看着郭烨。   郭烨见状不由得苦笑。自父女重逢后,孙金这些天来享尽了天伦之乐,仿佛是为了要弥补秀嫣这二十余年来父爱的空缺,他几乎是寸步不离,把秀嫣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连方才被请来议事,也是在秀嫣的陪伴下而来,此刻眼见郭烨和方玉娘喋喋不休地客套,他不禁大为恼火,直觉得他们打扰了自己父女重聚的时光。   “你女儿还是小爷帮你找到的呢!嘚瑟个屁啊!”   郭烨对孙金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自然是大为不满,只是孙金算是长辈,秀嫣又与他有恩,这话终究只能在心里头讲一讲,要宣之于口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只得赔笑道:“是,那还请两位前辈不吝赐教,将当年之事,详细告知于晚辈吧!”   “林叔,孙伯伯,你们谁先说?”方玉娘问道。   谁知这个问题一出口,刚刚还看着十分健谈的林毅和孙金同时沉默了。看来还真如方玉娘所言,当年的事情,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以至于过去了这么多年,再提起来时,两人脸上还依然有浓烈的沉痛。   “小林,你先讲吧,且容老夫缓上一缓。”孙金推让道。   不过他的话,却不会给人任何倚老卖老的感觉,因为包括郭烨在内,都清楚他才是在座的人中,受创最严重的,那一身狰狞可怖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嗯,那便由林某开始吧。”   林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起当年的事,明显还是有些紧张,但眼中却渐有熊熊的怒火燃起,他讲述道,“林某一介莽夫,无甚大用,素以武艺辅佐殿下……”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自嘲笑道:“其实也无甚好说的,林某的职责,就是用手中的弓箭,消灭一切阻碍殿下之人。当初方大哥招纳林某,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只不过殿下宅心仁厚,从不使这些个下三滥的法子,林某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后来逐渐只能游走在外,为殿下打探消息跑跑腿,不过大概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危急关头逃得一条性命,还护得舍弟与玉娘不失,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眼看林毅沉溺到回忆和感慨中不能自拔,郭烨虽然不忍,但也只能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望林前辈闲言少叙,详细告知我等,这也关系到能否为孝敬皇帝洗雪可能存在的冤屈。”   “哦,对,你看我。”   林毅拍了拍脑门,挤出一个笑容,“人老了,一说起话来就没完了。”   但郭烨看得分明,在开口前的一瞬间,他的槽牙紧紧咬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血海深仇。   “请。”   “林某记得很清楚,那是上元二年四月,殿下随二圣移驾洛阳,方大哥随行,而林某当时正好有任务在身,便留在了长安。殿下离开后最初的十余日,一切正常。但就在事发那一日,一切都变了,林某当日外出行事,在离开东宫之后不久,就遭到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袭击。我虽拼死反抗,却寡不敌众,最终只得带伤逃走。因为担心胞弟安危,又连忙折回。结果发现方大哥的家眷也遭到了不明人士的围攻。事发突然,我们也只来得及救出玉娘,随即便逃离了东宫,至于其他弟兄的生死,却是顾不得了。那之后又过了两日,洛阳才有消息传回,说殿下疾发,崩殂于合璧宫,随行太医皆以失职问斩……后来,我们这些东宫旧部,相继遭到杀戮,死伤惨重。”   “然后你们就隐姓埋名,暗中建立了义门?”纪青璇突闻这般辛秘,很是惊骇,此刻忍不住插嘴问道。   “不,义门并非我们的手笔。”   林毅与纪青璇此前曾有过合作,故而很顺遂地就回答她道,“林某只是一介武夫,纵然黄弟还有几分才华,但也仅限于管管钱粮,可撑不起义门这么大一个摊子。何况当时到处是追杀我们的人,我们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满心想着就是怎么把方大哥的孩子抚养成人,哪儿还有心思去追查什么真相?”   纪青璇闻言点头,这才符合林毅这种人的选择。他讲义气,身怀绝技,但你要说他有什么大志向,那还真不一定。   “那后来的义门又是怎么组建起来的呢?”纪青璇继续问道。   “郭副尉没有告知诸位吗?”   方玉娘的语气中透着一丝的疑惑,随即她也不纠缠在此事上,只道,“是当日太子的随侍内监所建。他乃是当年殿下身边服侍的人,算得上殿下的心腹之一了。”   不知是否顾及纪青璇等人在场的缘故,方玉娘在确认纪青璇并不知道太多之后,口中所吐露出来的内容也变得有所保留,只字不提罗盘之事。   纪青璇闻言,看了看郭烨,也不再多说。   郭烨无奈地洒然一笑,扭头看向孙金,“那孙前辈可有更确切的线索告知我等?”   话音刚落,孙金竟像是从恍惚中受惊,轻呼一声,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摔落在地,茶汤四溅! 第265章 中元祭亡灵   “孙伯伯!”   “阿爹!”   孙金的突然失态,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方玉娘和秀嫣都知齐声惊呼,终于唤回了孙金的理智。   他颤抖了一下,丑怪的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老夫失态了,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连忙摇头,其实只看他那满头满脸的伤疤,就知道他当初经历了地狱般的酷刑,扪心自问,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拍胸脯保证,自己若是也经历了这种噩梦,还有勇气继续活下来。   孙金只是在回忆时露出恐惧,已经算是非常坚强的性子了。   “孙前辈说的哪里话。”   郭烨劝慰道,“您经受的一切我们都能看在眼里,岂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您是真英雄啊!”   说着,他还竖起大拇指比划了一个敬佩的手势。   “什么英雄,苟延残喘之徒罢了。”   孙金苦笑,“老夫的经历却是没什么好说的,与林老弟当日遭遇的一般无二,只是老夫没他那么好的身手,救了人还能逃出生天,老夫却是直接就栽了。”   孙金的声音里带着陈年的嘶哑,好似一道结痂多年的伤口,硬生生被人撕开一般。郭烨忙给他端上一盏茶汤。   孙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开口道:“当日老夫被他们擒获,直接黑布蒙眼送入了一处地牢,严刑拷打,逼问戒指的下落。只是他们怎知,老夫虽不才,但也有几分手段,早把小女送到了安全之处……”   说到这里,他慈祥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秀嫣,秀嫣不禁眼泪涟涟。   不过郭烨却是听得一愣,“黑布蒙眼,送入地牢……”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丽竞门的遭遇,不过同样的手段,谁都能使,倒也不能说明什么。   “在那地牢之中,他们对老夫用尽了百般酷刑,不过东宫所属,岂能屈服于这些鼠辈的淫威,老夫一直咬牙没说,这身伤疤和这只瞎掉的眼睛,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孙金充满恨意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快意,显然,对方用尽手段也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点东西,让他十分自豪。   “那后来呢?”   郭烨不欲让秀嫣听太多与孙金所受酷刑有关的事,忙继续问道。   孙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些叙述有些过于血腥了,看了一眼身边的秀嫣继续道:“后来,不过就是在清醒与昏死间周而复始罢了。”   孙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一些,免得吓着秀嫣,只是他越是这般,秀嫣的眼泪越是不断。   “莫伤心。昔年老夫曾从异人学艺,得了一门唤作‘龟息术’的异术。每每被拷打到熬不住的时候,就施展出来,让他们误会老夫被打晕了过去,就此倒也熬过了不少刑罚。”孙金拍了拍秀嫣的胳膊安慰道。   “如此,便再无其他可循的线索了吗?”纪青璇忍不住道。   “若是有,我义门便先行一步追查了,如何还能等到现在?”方玉娘不忍孙金这般痛苦,直接道。   当下,郭烨几人也都点了点头。方玉娘虽话说得直接,却也不无道理。须知当年旧事,本就是义门一路在追查的,若能有蛛丝马迹可寻,以义门的侦查能力,怕是早就里里外外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但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要接受起来,却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毕竟郭烨等人今日都是满怀希望而来,要是落得个全无收获地境地,怕是大家都很难接受。   “倒也不是一丝线索也无。”下一刻,孙金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其中最惊讶的不是郭烨几人,而是方玉娘。   “孙伯伯,怎么会……”   “玉娘莫要惊讶。”   孙金无奈地笑道,“昔年我一味沉浸在痛苦中,不愿多思当年种种。如今我儿长大成人,亦回到了老夫身边。可知上天待我不薄,便是用这一身的伤,换我儿平安长大,也是值得的。当下再去回想,倒也不似过往那般苦了。”   “阿爹……”秀嫣忍不住唤道。   “无妨,阿爹心中有数。”说着,孙金转向郭烨等人,继续道,“老夫当年所使的龟息术,看似昏厥,倒也不是全然无知。老夫依稀记得,有一次在朦胧中,曾隐约听到拷打之人暗中议论了一个名字……”   “什么?!”   郭烨顾不上感慨东宫旧部果然都身怀绝技,追问道,“谁的名字?”   “其实也不是名字,而是一个官职……”   孙金眯起独眼,缓缓道,“应该是……右卫将军!”   右卫将军,为右卫副长官,从三品。佐右卫大将军统领宫廷禁卫之法令,以督其属之对仗,而总诸曹之职务。是宫廷安全的负责人,也是整个右卫杂事的实际负责人。   “上元二年的右卫将军是谁?”郭烨扭头问纪青璇。   “这我怎会知晓?”   纪青璇皱眉道,“那年我都还没出生!”   “也对。”   郭烨点点头,“不过这种信息,想来吏部当有记载,我们回头去查查……孙前辈,您继续说,你当时还听见别的了吗?”   “没有了。”   孙金无奈摇头,“龟息术也不是万能的,龟息之人宛如冬眠的乌龟,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虽不是全盘昏睡,但也迷迷糊糊,老夫当时也只听到这么一个称呼罢了。”   “也足够了,顺着这个消息往下查,未必不能扯出些有用的来。”   郭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久留,起身告辞道,“眼下诸事繁忙,郭某便先告辞了。”   “若能查出些什么来,还望郭副尉能坦诚相告,毕竟我们义门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已经等了太久了。”林毅起身,准备送他们出门,同时说道。   “这个自然。”郭烨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就在这时,方玉娘却忽然发出了意料之外的邀请:“郭副尉,你与我义门也算是同气连枝,令尊与家父母更是同殿为臣,而今中元将至,正是祭奠先人的好时候,我义门有心组一场祭奠,告慰当年东宫之变的亡魂,不如你也来参加,与我们一同设祭吧!”   中元节的习俗郭烨自然是知道的。传说,在中元节期间,阴间地府有很多无主的孤魂散鬼,长期是没人奉敬,久经饥饿,常于此时到民间寻找食物,为了不让这些孤魂散鬼到处骚扰,于是民间便于此日备办丰盛菜肴以及香烛、金纸、银服等等祭祀鬼神。   此俗,汉代即已有之,至李唐一朝尤为兴盛,据传当年太宗皇帝晚年得病,曾于病中昏迷,当他苏醒以后,自称曾“魂游地府”,历见阴间散魂饿鬼,拦路乞食,太宗皇帝答应返阳之后,当广为布施,因而诏令全国,于中元令节之时,设盛宴普施众鬼魂,所以“普度”也称“普施”。从此传衍不衰,久而成俗。   不过,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个邀请,没想到郭烨却是头也不回地拒绝道:“没兴趣。”   “郭副尉……”   方玉娘一愣,还要再劝,郭烨已经扭过头来,面带愠色,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父生死未卜,郭某身为人子,岂能胡乱设祭?当真是大大的不孝!”   方玉娘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以为郭父失踪多年,必定是早已身陨。可郭烨寻觅多年,盼的就是父子团聚!她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咒郭父早死吗?郭烨没有当场翻脸就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   只是这是一个拉拢郭烨、交流感情的好机会,方玉娘虽自知失言,但依然不肯放弃,继续道:“令堂当年也是东宫旧部……”   “东宫旧部是东宫旧部,义门是义门,这完全就是两码事。方娘子莫要混为一谈才好。”   郭烨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娘是东宫旧部,莫非郭某人也要听你们义门的节制不成吗?”   “郭副尉误会了,奴家绝无此意。”方玉娘连忙辩解道。   “那此事便莫要再提。”   郭烨摇头,转身,向门外走去,丢下一句话,“中元设祭之事,郭某有自己的安排,委实不适合与诸位同行,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他都这么说了,方玉娘等人还有什么办法,只能送他们这一行人出门了。   直待出门之后,郭烨原本冷漠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忐忑,他心虚地看向纪青璇,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纪青璇大奇,但一愣神之后,她恍然大悟,问道,“可是你的身世之事?”   “是。”   郭烨点头,“当年东宫之变,我家人也卷入其中,毕竟我父母皆是太子门客,而我祖父更是太子洗马郭瑜,都算是东宫的心腹之人。不过我母亲从未与我提过这些,我也是最近才查出这些事的,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告知你们,倒也不是有意隐瞒。”   他又看向了陆广白,道:“那萧廷与我也是一般出身,他母亲也是当年东宫旧部之一,为避祸才委身萧侍郎,后来生了萧廷……”   说着,他便把关于萧廷身世自己所知晓的一切说了出来。   “原来其中还有这般渊源。”纪青璇闻言不由叹道。   倒是陆广白沉默了一下,道:“只是可惜了小六子……”   小六子便是当初郭烨当捕头时麾下的一位小兄弟,与他最是亲善,因为受萧廷案的连累身亡,这一直是郭烨心中的痛,闻言不由得与陆广白相对沉默。   纪青璇对两人过往之事所知不多,只道郭烨还在忐忑,上前拍了他一把,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世上谁人没有点秘密呢?不说,只是时机还未到罢了。我如何会因为这种小事见怪?还没有那么小心眼啦!”   听她这么一说,郭烨还没什么,反倒是陆广白的脸上露出了古怪之色,只是这时其他人听了纪青璇的话,也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在他两人间转来转去,陆广白的古怪之色反倒不显眼了。   纪青璇此时也猛然惊觉自己说出来这话有点过于暧昧了,不由得脸上一红,忙转移话题道:“走,我们去吏部,先查一查上元二年的右卫将军究竟是谁……” 第266章 寻死人问话   郭烨等人赶到东城的天官衙门时,已是接近放衙的时辰了。   听闻他们要查阅卷宗的要求,天官衙门的主薄显得十分不耐烦。   这也难怪,六部之中,天官衙门专掌官吏的任免考选,与掌管全国武官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的夏官,同为六部中的前行,比其他几部隐隐高出半级。日常走在街上,都是昂首挺胸。现在是他们干扰了主薄放衙的时辰,郭烨扪心自问,换了自己碰到这种事也要发飙的。   只是女皇所托干系重大,便是主薄的脸再臭,郭烨等也只得好言恳求:“我等只想查一查历年右卫将军的名册,不需花多少时间,还望主薄应允。”   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听说是查右卫将军的名册,主薄紧绷的面色一下松动下来:“右卫将军啊,那的确无需花多少时间,本官当下就可告知你等。”   “哦?”郭烨等一惊。   “右卫将军掌握宫禁,职责何等重要,向来都是陛下的心腹和宗室中人担当。”   天官主薄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自先帝时至今,还在世的右卫将军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本官知晓又有何奇怪的?”   “呃……”   郭烨等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因由,旋即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了,忙问道,“那敢问主薄大人,上元二年的右卫将军是何人?”   “上元二年?”   主薄在心里微微一回忆,脸色便是一变,问道,“你们当真要查上元二年的右卫将军?”   “不错。”郭烨点头,“莫非其中还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   “那倒是没有。”   主薄苦笑,他这时已经想起了郭烨等人要询问的是谁,只是他海口已经夸了出去,而众人要查之事,又是明文记载的,如今想要转圜、推脱却是不行了,只好不情不愿道,“本官可以告知诸位,不过还望诸位为本官保密才好……”   “我等自不会乱嚼舌根,还请主薄大人告知。”郭烨见那主薄吞吞吐吐的,当下便猜到了其中关节,立刻保证道。   主薄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年右卫将军,当今梁王殿下。”   李二宝心直口快,咋呼道:“武三思?!”   “李副尉慎言!”主薄面色一变,忽然深悔自己把此事告知了这伙不良人。   “二宝!”   郭烨忙喝止了李二宝,又宽慰天官主薄道,“主薄大人放心,此事出于你口,入于我等之耳,绝不会再有第三方得知。”   主薄苦笑:“但愿如此。”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郭烨等人遂告辞离了天官衙门。一回到徐府,郭烨就兴奋地一捶巴掌:“武家果然搅和在其中了!”   纪青璇等正要接茬,忽听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你们回来了?快来尝尝奴家新得的茶叶。”   话音响起的同时,陆广白已经越众而出,迎了上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风十三娘款款而来。因是在徐府之中,她并没有戴轻纱遮面,在看到陆广白之后,轻呼一声“陆郎”,脸上随即洋溢起幸福的微笑,就连那道刀疤看起来都不那么狰狞了。   “沏茶之事,自有下人去忙碌,何劳你动手?”陆广白怜惜道,也只有和风十三娘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主动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看看,连小陆都学坏了。”郭烨低声调侃道。   “人家小陆是晓得心疼十三娘子,哪儿像你,除了口花花,就是不解风情的莽汉一个,活该二十郎当岁了还是光棍一条。”纪青璇却对他这番说辞不屑一顾。   郭烨闻言嘿嘿一笑,也不辩解,跟着众人一起进了厅堂,享用起风十三娘精心烹煮的茶汤来。   不得不说,风十三娘作为能与陆广白斗百草平分秋色的奇人,在烹茶一道上也颇有心得,当清香的茶汤端到每个人面前,嗅之令人心旷神怡。   郭烨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在沁人肺腑的清香中,接着之前的话题重新说了起来:“现在我们以我们所知,武三思或与当年东宫旧事有所关联,只是尚不知他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诸位还有公事要谈,奴家先告退了。”   风十三娘忽然起身,乖觉地向外走去。   “其实你不必如此。”陆广白生怕她起了寄人篱下的心思,忙道。   郭烨等人也点头:“左右不是外人。”   “奴家多谢诸位厚爱,不过公私应当分明,你们不良人在此分析案情,奴家却是不宜旁听,理当避嫌。”风十三娘嫣然笑道。   “十三娘子当真是有分寸之人。”纪青璇感慨道,“以往青璇却是小觑了你。”   这一刻,她对自己曾经轻视风十三娘的想法毫不讳言,坦率到了极点。   风十三娘亦听出她语气中的示好之意,微笑福了一福道:“日后还请纪不良尉多多照拂。”   眼看二女之间再无芥蒂,郭烨和陆广白见状也不禁相视而笑。   目送风十三娘离开之后,众人便又沉下心来,认真地讨论起案情来。   不过,当查出武三思可能卷入当年旧事的喜悦逐渐淡去之后,众人忽然意识到,一个棘手的问题正摆在了他们面前。   “仅仅是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以指证武氏,便是暗中调查也是困难重重。”   纪青璇道,“武家到底是陛下亲眷,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把矛头指向他们,想必陛下亦不会应允。她想弄清楚自己儿子的死因不假,却也绝不想此事成为伤害亲眷的利刃。”   张小萝道:“我们又不会故意构陷武三思……”   “可问题是别人不这么想。”   纪青璇摇头,“我们到底是不良司的人,贸然发难,只会让人以为朝堂两大势力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争执。”   “不错。”   郭烨点头,“陛下之所以会选我们,除了我们年轻,尚有一腔热血未冷之外,我想更重要的就是她曾考验过我们的正义感,知道我们不会随意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这固然是对我们的认可和信任,但同样也说明,陛下并不希望这些陈年旧事,影响到如今朝堂的安稳。”   “那难道就无法子可想了吗?”李二宝不甘道。   “未必。此案千头万绪,一头姑且动不得,咱们就动另一头便是了。”   纪青璇看了一眼郭烨,问道,“郭副尉,令堂当年也是当事人之一,你仔细回想一下,难道这么多年来,她就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郭烨闻言,蹙起眉头冥思苦想了半天,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母亲似是并不愿我卷入这等凶险之事中,只盼我平安过完一生。除了临终前曾交待我父亲是兑字戒的主人外,从头至尾没有提过任何有关之事。当然,也可能是她过世之时我尚年幼,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并未放进心里去。反正我暂时是想不起她说过什么相关之事了。”   “这样么?”纪青璇等人吁了口气,又陷入了失望之中。   倒是郭烨,像是被纪青璇的话打开了思路,沉吟道:“不过你这个想法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活人处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但那些故去之人,却未必都愿意这件事石沉海底,他们说不得就会通过某些方式,在生前留下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我们不妨去查查看。”   “故去之人?你是说……”   “萧廷的生母。”   郭烨断然道,“这也是目前我们最易勘察的线索了。”   “这倒是个好路子。”   纪青璇也是一声叹息,“查案这种事嘛,难免得罪人,可不管怎么说,一个没有根脚的萧侍郎,总是比得罪财雄势大的武家要更好下手些。”   “既如此,俺们还等什么呢?”李二宝跳起来,跃跃欲试道,“赶紧找上门去吧!”   “就你最猴急!”   郭烨拍着桌子笑骂一声,道,“萧侍郎再没根脚,那也是相对武家而言,岂是你一个不良人所能轻侮的?我们避开武家,也是不想惹麻烦。若是还能再把萧侍郎一同避开,岂不是大善?你这般急吼吼的上门,是嫌不良司树敌还不够多?”   “那怎么办?”李二宝一呆,讪讪问道。   他这才想起,李昭德问斩,由着他乘凉的大树便倒了。一个六部侍郎说大不大,但也不是如今的他惹得起的。   “好办。当初萧廷一案,长安不良司也有卷宗转呈洛阳这边,其中应该会有关于他身平的一些记载,当然也包括他生母的资料,只是当时我们没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死去二十几年的妇人身上罢了。这些卷宗我可以去调取出来。”   “还有义门,他们的人不也早就注意到萧廷了么?想必调查应该还是有些成果的,这部分线索,我去交涉便可。”   纪青璇和郭烨各自出谋划策,分别从自己能够发力的渠道搜寻情报。   “那我们做什么?”张小萝和李二宝同声问道。   “你们啊……”   郭烨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夕阳,笑了,“今日天色已晚,你们先去歇息……”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两小只撅起的嘴巴,不禁哑然失笑:“你们也莫要如此不情愿,且去养精蓄锐,待明日各处的信息汇拢而来,有的是需要你们跑腿的地方呢!何必急在这一时?” 第267章 探萧母故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行动,无论是不良司还是义门,对郭烨等人的要求都给予了高度的配合,第二日晌午,他们想要的信息,就相继送了过来。   “嗯……萧母的生活轨迹,还真是简单得出奇啊……”   郭烨翻看着送来的卷宗,嘀咕道,“自从来到洛阳,没多久就被萧侍郎娶过门,然后一直在一所别院中深居简出,直到分娩前不久才被萧侍郎接回萧家大院,不过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因为难产而死……”   “若真要查,倒是可以查一查这处别院。”   纪青璇也在翻看资料,抬头道,“相比起即将临盆的产妇,我认为之前那几个月里,她留下线索的时间与可能性都要充足得多。”   “不错。”   郭烨也点头认同道,“没理由她在空闲的几个月里什么都不做,非要等到生萧廷的时候,再去留下信息。”   “那么……那座别院究竟在何处?”   “我看看啊。”   郭烨埋头翻了一下卷宗,“哦”了一声,“在承义坊。”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可是我们就这般上门,会不会打草惊蛇?”   “应是不会。”   纪青璇手上托着卷宗,抬了抬道,“这上头说,自萧母故去,除了萧廷在每年的清明寒食会回去小住几日,追悼一下自己的母亲外,萧家并没有旁人去住。且自萧廷死了以后,萧家立即就把这所别院拿出来挂在商行售卖了。不过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应当还在商行的托管之下。”   随即她习惯性地安排道:“这样吧,我们不妨先装作上门看房,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固然好,要是不顺,小萝,你就想法子营造出一个飞贼入侵的假象,然后我们借口追查匪类,也能进去查个痛快。”   “晓得了。”张小萝点头。   倒是郭烨蹙起眉头,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纪青璇问道。   “我在想萧家售卖别院的日期。”   郭烨指着卷宗,道,“你们看,这里挂在商行出售的日子,就紧挨在萧廷出事之后不久,自家儿子尸骨未寒,就忙着出售家产,不符合人之常情啊!这只能说明,萧侍郎他一定是在忧虑着什么,才想把这些相关产业尽快脱手。”   “你的意思是……”   “当初五石散的案子,萧侍郎能知道多少?”郭烨沉吟了一下,突然问道。   “应当所知不多。”   纪青璇想了一下,也有些明白郭烨的意思了,道,“此案乃是苏瑞娜一伙所为,后来又牵涉到王大将军,关乎军国大事,司里也曾调查过萧侍郎,确定他本人并未卷入其中,都是萧廷嗜食五石散,才会有了牵连。在这个过程中,办案的不良人不会对萧侍郎透露太多的东西,这方面不良司是有章程的。”   “也就是说,他真正忧虑的,可能另有其事……”   “他有没有可能一直都在警惕萧廷生母的身份?”   纪青璇想了想,问道,“要是换了我,突然冒出一个带着大笔财富又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便是收留了她,我也不会真的就全然信了她。”   “有这个可能。”   郭烨点头,“萧廷毕竟是暴毙,他的死又牵涉到不清不楚的案子里,站在萧侍郎的立场上想,他定会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萧廷的身世带来了杀身之祸。且据方玉娘的说法,他们的人也曾查到过萧家,查过萧廷的生母,若他们的行动被萧侍郎察觉到的话,很可能会加重他的这种疑虑。”   “所以这就是一个巧合的结果?”   “可能吧!”   郭烨撇了撇嘴,“不过这个巧合,恐怕会给我们查案带来不少困难啊……”   “怎么说?”李二宝插言道。   “你想,萧侍郎既然怀疑是萧母给萧廷带来了杀身之祸,那他在将这所别院拿出来出售之前,定会先将其中的东西尽数清理一遍,我们此时再上门,能找到有价值线索的可能性只怕是微乎其微了。不然义门此前就查过萧廷生母,又怎会些许线索都无?”   “许是他们找到了却没有告诉你呢?”纪青璇质疑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   郭烨想了想,随后讪笑道,“相互利用的关系,确实不太牢靠。不过,我们如今知的东西,已经比他们苦苦索求二十年获得的内幕还多了,他们若是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全力以赴地跟我合作,而不是还在那里遮遮掩掩,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纪青璇蹙眉问道:“义门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只是追查当年孝敬皇帝旧事,查便是了。可听你话中的意思,他们不仅在查孝敬皇帝的死因,便是当年东宫旧人的死因都追查的甚是详细,这又是为何?你现在应该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了吧?”   郭烨没想到纪青璇如此机敏,只凭他口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就联想到义门另有目的,当下忍不住咧嘴坏笑道:“纪娘子不说是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吗?怎么这时又来追究了?”   “你,你这人当真不识好人心!”   纪青璇听他用自己的话来堵自己,不由语塞。   不过不待她继续往下说,郭烨已经摆摆手扯开话题道:“旁的说太多也是无用。所有一切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既是猜测,当然要亲自去验证一番才是。纪不良尉放心,待别院一行回来之后,郭某定把所有来龙去脉,都与你们和盘托出。”   纪青璇原本见他又想和稀泥的扯开话题,面上便有些不愉了,可如今听他这么说,自不好再多说什么,犹豫了片刻,才道:“你这是想死马当活马医了。”   “到底是死马还是活马,也得等本伯乐亲手把过脉才知晓啊!”   郭烨目光炯炯,经过这些天的调整,他已经从之前的挫败感中恢复过来了,显得精力充沛。   一行人换了便装,离了徐府,很快就找到了负责挂牌售卖萧侍郎别院的商行,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竹青色袍子的白胖管事,他自言姓丁,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   不过在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这位丁管事却面露难色,问道:“非得那所院子不可吗?我们商行还有不少其他宅邸可以出售,论地段、论价位,都在那处宅院之上。若是诸位有意,在下也可以带诸位去转一转的。”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他们陡地警惕了起来。   “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纪青璇问道。   李二宝更是脱口道:“别处不要,就要它了。”   “这……倒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丁管事苦笑道,“只是就在半个时辰前,另有一位客人也看中了这处宅院,商行已让吴管事带他们去看了。如今人还没回来,在下若再带你们去,却是坏了规矩,须得等吴管事回来,确定其他客人无意购买之外,在下才能带你们去看。”   郭烨脸色一变:“那若是他们先成交了呢?”   “那也没有办法,先到先得,古来都是这个道理。”   听丁管事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唯独郭烨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丁管事此言差矣,在商言商,这做买卖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先到先得,而是价高者得的。你还是带我们去看上一看吧,就算他人真的有意购买,我们大不了再从他们手中把这宅院买过来好了。届时一应手续还从你们商行过,你们一家买卖赚两家钱,岂不便宜?”   “倒也有几分道理。”   丁管事呵呵一笑,立刻听出了郭烨口中势在必得之意,胖胖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不过他对此却没什么反感的,毕竟若是双方竞价,这对商行来说只会是好事。   “那还不速速带路!误了本……本姑娘的好事,有你好看!”   纪青璇最恨这种见钱眼开之辈,不满地喝叱道,总算在最后关头,她想起自己等人乃是微服出行,没有把那“本尉”两个字给吐出来。   “是,是!”   丁管事久经商场,什么客人没见过,也不动怒,呵呵笑着,招呼众人登车,前往那处宅院。   车马迅速,当他们抵达萧侍郎欲售的宅院时,正好看到丁管事口中那位吴管事带着一名长着长长寿眉的老者,从院子里走出来。   “哟,吴管事,看完啦?怎么样?这位客人可还满意?我这头也有客人看中了这所宅院,你不用锁门啦!”丁管事笑着迎上前去,三两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了。   但李二宝和张小萝却忍不住在后面发出“噗嗤”的笑声,原来这位吴管事人生得极瘦长,往那里一杵,就好比一根挂了衣物的竹竿,跟矮胖的丁管事正是相映成趣。   不过,郭烨的注意力,却没有被这一胖一瘦两位管事所吸引,他凝视着跟吴管事走在一起的那位寿眉老者,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此人……生得好生奇怪啊!” 第268章 苔痕藏旧梦   被吴管事送出来的寿眉老者并没有久待,只是看了郭烨他们一眼,就自顾自地登车离去了,只是他那两撇长而下垂的寿眉,却像刀刻一般烙印在了郭烨的心头,总给他一种极其古怪违和的感觉,以至于目送着寿眉老者的马车离去,依然久久不能释怀。   “怪哉,怪哉……”他嘴里嘟哝着。   “走啦!进去看院子了,一个人傻站嘟哝啥呢?”   纪青璇见他裹足不前,便上前轻推了他一下,“人丁管事还等着我们呢!”   “无妨,无妨。”胖胖的丁管事笑得和气,但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郭烨他们这一行人的奇怪表现,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怀疑,只是本着在商言商的态度,并没有揭穿罢了。   “噢,有劳久候了。”郭烨被纪青璇推了一把,回过神来,冲丁管事歉意地笑了笑。   “请。”丁管事与吴管事低语了几句,一摊手,就把他们延请进了萧侍郎的别院。   众人便随着他进了院门,但在这期间,郭烨依然在琢磨着那名寿眉老者的古怪之处。   终于,一番思索之后,他弄明白那人究竟是哪里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了。   原来那人虽然寿眉长须,白发飘飘,好一副仙风道骨的皮相,但却无端给人一种阴柔刻毒的感觉,不似寻常老者慈眉善目,反倒像是看到了一条成精的毒蛇,十分可畏。   尤其是寿眉老者在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更是让他有种被盯上了的感觉。   “丁管事。”   又走了几步,他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刚刚吴管事送走的那个客人,到底是何来路?”   “这在下委实不知。”   丁管事回头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眼中疑窦又多了三分,“商行规矩,客人都是由管事一对一地接待,其他客人的情况,在下并不了解,不过若是诸位有需要,在下可以向吴管事代为打探,不过究竟能打探出来多少,便未可知了。”   “哦,不必麻烦了。”   郭烨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打草惊蛇,只是笑道,“我观那位老爷子对这院子似是喜欢得紧,不过郭某也是势在必得的,先问上一问,也好衡量彼此的财力,不过既然丁管事不知,那便罢了。”   不过在他心里,却是把调查这名寿眉老者的事也给记住了。   “原是如此。”   丁管事听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也不再问,只是专心给众人介绍起这院中的陈设来。   要说这萧廷的生母不愧是个有钱的主,即使隔了一段不短的岁月,但依然看得出她所居住过的这一出院落中装潢甚是华丽,兴许是为掩人耳目的关系,占地不广,但内中却是别有洞天,曲水流觞,假山错落,中立一小屋,颇有雅趣。   “这庭院还真雅致。”纪青璇左右扫视了一番,低声道。   “不错。”   郭烨点头,“不过,吾观之此地精巧有余而大气不足,构思当出自女子之手。”   “你还真什么都懂啊。”纪青璇眉头一挑道。   “略懂略懂。”   郭烨自然听出了纪青璇语气中玩笑的意味,当下不好生意地笑道。   丁管事却是不知他们暗中的议论,带着他们,在院子里中规中矩地转了一圈,又去看小院中央的屋子。只是这样的方式,不出意料没有并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丁管事,能让我们自己在这院子里走走看看吗?”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道,“看你也挺忙的,就不必这样寸步不离地陪同了,若是满意,我们自会买下的。”   “这如何使得……”   丁管事还要再说,李二宝已经走上前,握住了他一侧的臂膀,拉着他往外走去。   郭烨在两人身后轻笑道:“丁管事且放宽心,若是我等造成了任何损失,自会照价赔偿,绝不使你为难。”   感觉到手臂上那铁钳般的力道,丁管事不由得沉默了。此时此刻,他哪儿还不明白郭烨他们来者不善,只是人在矮檐下,也由不得他不低头,只得苦笑一声,与李二宝出了门,不敢再多作言语。   送走了丁管事,郭烨他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搜查了。   “小萝,梁上、屋顶的瓦片间交给你了。纪不良尉,你去后厨。小陆,院中花圃就交给你了。”三句两句,郭烨就给各人分配了区域。   “郭大哥,我们究竟是要找啥?”张小萝领了任务,第一次没有立刻遁去行事,而是在原地踌躇了半天。   郭烨被问得愣了愣。对哦,找啥呢?   今日此行虽知所谓何事,但真到了具体实行时,便是郭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找啥,毕竟没有人知道萧廷之母当年是否有留下相关事件的信息,若是留下又会在何处,以何种形式存在。   “看看有无异常之处吧。”郭烨语焉不详地道。   随即,自己则走到墙板边,一寸一寸敲过去,看夯实的泥墙中,是否有异。张小萝也是无法,只得似懂非懂地依葫芦画瓢,照样行事。   然而遗憾的是,当众人把整个小院搜了一遍,再聚首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失望。   “没有。”张小萝从梁上翻下,拍拍衣裙上的灰尘,道,“梁上和屋顶都干干净净,并无异样。”   “后厨都被清扫过一遍了。”纪青璇也道。   “陆某这边亦无所获。”陆广白从院中推门而入,顺手摘掉幞头上粘着的一片草叶。   “这就麻烦了。”   郭烨从墙角直起腰。   在刚刚的时间里,他已经绕着屋子,里里外外地把墙壁都敲了一遍,可惜这屋子的结实程度远超他的意料,哪怕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竟连一丝一毫可供怀疑的空腔都没有。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纪青璇问道。   “并非如此,坦白讲,来此之前,郭某对此行可是寄予厚望的。”   郭烨道,“东宫八客都非常人,萧廷之母虽是女流,但想来也是深谋远虑之辈,不然不可能跻身太子门客之中。当日她明明已经逃到了长安,甚至为寻庇佑嫁作他人妇,如此安稳一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她偏偏又只身回到洛阳。若是此前调取此人的信息还只当是碰碰运气,那么从得知这别院在洛阳这一刻起,郭某以为,当中必有缘故,且极有可能与当年一事有关。”   “言之有理。”   初步的搜查失败之后,纪青璇也沉下心来,思索道,“当年东宫的变故干系重大,自己的主子离奇暴毙,最得意的门客当不至于独自苟且偷生。可她若真如郭副尉所言,做了些什么,必然会留下信息。可这信息究竟是什么,在何处?除了她自己知,怕是也就八客中人知晓了。”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到了郭烨身上。   “看郭某作甚?”   郭烨翻了个白眼,“我虽是八客之后,但与你们一般,对其中的辛秘所知寥寥。甚至若非方玉娘他们告知,郭某便是对自己的身世都是一知半解……”   “可是在座的人当中,也就你与八客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   “话虽如此,但总不能让郭某招魂吧!”   郭烨嘟哝着,但还是硬着头皮,目光四处流转。   只是这种赶鸭子上架的做法,结果可想而知,他眼珠子都瞪得酸痛了,也没甚新的发现。   “既如此,那便算了吧。”   纪青璇闷闷不乐地让过一个身位,吩咐张小萝道,“让二宝把丁管事带进来吧,检查一下我们是否造成了损坏,估计他也该等得急了……”   “等等!”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却猛然见到郭烨瞪大眼睛看向自己,一副惊喜交集的神情。   接着,郭烨竟大步流星向她奔了过来。   纪青璇吃了一惊,还道郭烨发了什么疯,却见他与自己擦肩而过,径直冲了过去。   原来郭烨刚刚注视的并不是纪青璇,而是透过她,盯上了不远处院子里的一座假山石。   “你发现了什么?”   众人急忙跟着过去,却见郭烨已经攀上了那座假山,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什么,好一会儿,又拔出腰间的横刀,往山石上一通刮擦,甚至连他们的问话都无暇回答了。   大家一阵诧异,连忙凑近一看,只见这座假山竖在这里似乎也有些年头,嶙峋的山石表面生满了厚厚的青绿色苔痕。   此时随着锋利的横刀在石面上不断刮擦,厚厚的青苔迅速脱落,露出下面一片奇特的纹路来。   只是这纹路,若是不细看,只会当是这石头上沟坎分布地密集了些。不过,当下被郭烨这一弄,大伙儿站在原地端详了许久,又觉得这纹路组合起来像是一个什么图案,却又看得不十分分明。   再看郭烨也对着这图案看了好一会,随即脸上一阵振奋,叫道,“不会错了!郭某幼时在家母身边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个图案,如今在萧廷之母居住的地方,也出现了,这肯定是他们东宫旧部的暗号!”   “那……那为何方玉娘他们的人并未发现这个图案?他们调查萧廷之母在前,不可能没有来过此处。”   纪青璇捡起被郭烨刮下的苔痕看了一眼,质疑道,“这些青苔虽能起到一点遮掩的作用,但对有心查找的人而言,效用也仅是聊胜于无罢了。”   “跟青苔关系不大!”   郭烨道,“因为……这个符号,她是倒着刻的!”   他又拍打了那个符号两下,大笑道:“这位前辈也真是鬼才,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来,这符号甚是复杂,一旦倒刻,再加上时年长久,有了青苔的遮掩,便像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石头纹路,也难怪义门他们的人没有找得到!”   “那你怎么……”   “因为郭某记住的,就是这个图案倒置的模样!”   郭烨比划道,“我儿时见过母亲将此图绣在帕子上,只是当时我就站在她对面,因此我记下来的样子,正好是这图案倒置的形状,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啊!” 第269章 暗夜有埋伏   “郭大哥,这可是天定要你来破这个案子啊!”张小萝听了郭烨的讲述,俏皮地调侃了一句。   “别给你郭大哥戴高帽子啦!”郭烨笑眯眯地在小丫头脑门上弹了一下。   纪青璇也笑道:“你再吹捧他一下,当心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没那么夸张。”   郭烨摇头失笑,然后正色看向纪青璇,道,“纪不良尉,既已确定了线索,那就向司里呈报,暂时封锁此地吧。在我们找到需要的线索之前,禁止一切关于这个院落的交易。”   “我理会得。”   纪青璇雷厉风行地向院外走去,跟丁管事亮明身份,宣布了不良司的决定。   隔着门缝,郭烨都看到丁管事那张胖脸上浓得化不开的苦色。   这也难怪,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谁知一转眼就变成了来找麻烦的公门中人,谈好的买卖都做不下去了,这搁谁身上都得郁闷。   不过郭烨也不管他,继续埋头在假山上敲敲打打,想要研究出萧廷生母留下的东宫暗记的秘密。   可惜直到纪青璇交待完丁管事再走回来,他也依旧没能获得任何进展,只能望着浑然一体的假山石一筹莫展。   “如何?”纪青璇问道。   “郭某无能,莫可奈何。”   郭烨虽然很不甘心,但终究只能摇了摇头,在前人的智慧之下服了输。   “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纪青璇听了他的话,反倒嫣然笑了起来,“原本我还担心,这个暗记不太保险,如今看来,不管它代表着什么,里头的秘密一定还在原处……”   “可是我们看得到拿不到啊!”   “只是机关的话,总有比我们懂的人。”   纪青璇一语惊醒梦中人,郭烨一愣,旋即兴奋大叫道:“二宝,二宝,快快去请苗兄!”   “你啊,就是什么都想一人背负,虽说能者多劳,但也未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纪青璇摇头失笑。   ……   苗雄当然不会拒绝郭烨他们的邀请,只是他现在人在东宫供职,轻易不得擅离,一时却也脱不开身。   无奈之下,郭烨他们只得先在这别院中住了下来,等待苗雄的同时,也算是守护即将到手的秘密,以免半途被人截了胡。   只是这年久不曾住人的房子,自然是住不舒坦的。当夜,几人都无心入眠,便索性来了个秉烛夜谈。   “有些事之前尚不明朗,我也确实无暇谈起,今夜正好大家都有闲暇,郭某便与诸位分说一番吧。”   郭烨深吸了一口气,道,“如今你们已经知晓,郭某祖辈父辈皆是昔日孝敬皇帝的东宫旧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郭某方才会与方玉娘他们一伙人相识,但也仅止于此,数十年的生疏,郭某并不信任他们,吾之心,依旧在不良司,与义门,只是利益之交,这一点,天日可鉴……”   “我们还不了解你么?说这些做什么?你把我们叫到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说这等废话的么?”   纪青璇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但下一句话,就让郭烨哭笑不得,“就冲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纵然想要投效,我看那义门也未必肯收你!”   “就是,郭大哥,你要是去了旁的地方,可就没有我们这么可爱的弟弟妹妹了,你肯定舍不得。”张小萝甜甜一笑,顺带把李二宝也给捎待上了。   “信你之人,自会信,无需多言。”陆广白也淡淡道。   郭烨知道他们都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安慰自己,心下火热,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露出了凝重之色,道:“郭某亦相信各位,不过我接下来要说之事,涉及一桩大秘,还望诸位能保守秘密,否则恐怕要无端惹来横祸,这也是郭某之前不愿多言的原因之一。”   “咦?什么秘密?”   “郭大哥快快说与我们听,莫要吊胃口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非但不忌惮,反而眼前一亮,纷纷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   “这件事,就要从我娘传给我的这枚坎字戒说起了,同样的戒指,相信你们在秀嫣都知那里,也见过一枚,只是上面铭刻的文字不同……”   郭烨拿出自己的家传玉戒,摊在手心,说道。   “不错,你当时说那是长辈的信物。”   纪青璇点头,“我们就是用秀嫣都知的那枚戒指,方才换了义门一次出手相助的机会。”   这件事当时就是她亲自去办的,她也因此与秀嫣都知相交,自然对其知之甚深。   “是,但你们一定不知义门之所以会因此出手,并不是因为这戒指是东宫八客的信物。”郭烨停顿了一下,“至少不全是这个原因。”   “那又是为何?”   “以当日方玉娘所言,义门之所以会如此紧张这八枚戒指,是因为他们欲集齐八枚戒指,而这其中牵涉到一桩天大的秘密……”   摇曳的烛火下,郭烨把乾坤八戒和义门手中罗盘的秘密,都一一讲述了出来,直听得众人心旌动摇,难以自持。   “郭大哥,你说这罗盘中可能装着宇文化及宝藏的藏宝图?两千车金银珠宝啊,那堆起来该有多大一堆啊……”张小萝不愧是小孩子脾气,一听到这个消息,大眼睛里几乎冒出了金光,第一反应居然跟郭烨当时一模一样。   “不一定就是藏宝图。宇文化及宝藏一事,原本就是子虚乌有,又岂会真有什么藏宝图呢?”   郭烨苦笑,道,“我本人倒是比较倾向于方玉娘他们的判断,这罗盘中很可能藏着孝敬皇帝的秘密。我们想要完成陛下的嘱托,这个罗盘中的东西,或许会是一条捷径。”   “可是想要集齐你说的这八枚戒指,也未见得就是一件易事啊!”纪青璇感叹道。   “八枚戒指里,现在我们见过的只有五枚,其中坎字戒在郭大哥你手上,离字戒属于萧廷的母亲,现在已经和秀嫣都知的艮字戒一起换给了义门,义门自己则原本就捏着震、乾两枚戒指……”   张小萝扳着手指,把郭烨讲述中的戒指一一罗列了一遍,又道,“那就是还有巽、兑、坤三枚戒指流落在外。”   “兑字戒在我爹手里。”郭烨纠正道。   纪青璇知道他的心结,遂笑道:“如此说来,就算是为了寻找伯父的下落,这几枚戒指的线索我们也不能放过。”   郭烨垂下头,明灭不定的烛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低沉却坚定的声音传出来:“我不会放弃的。”   纪青璇见状不由得心头一疼,轻轻拍了拍的手背:“我们也会帮你的。”   “多谢。”   郭烨抬起头,刚说了一句,忽见张小萝和李二宝同时面露异色,大喝一声:“何方鼠辈,鬼鬼祟祟!”   话音才落下,两小只分别撞开门窗,扑了出去。   紧接着,就听见外间院子里响起一阵打斗和逃逸的声音,来人被发现之后,似乎毫不犹豫选择了撤离,两小只又哪里肯舍,大呼小叫着迅速追得远了。   “幸好我们今日没有离开。”   纪青璇道,“不然岂不是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没那么简单。”   郭烨摇摇头,用嘴型对纪青璇说了四个字,“调虎离山。”   “你的意思是……还有人?”纪青璇神色一凛,最后三个字也只做了口型而没有发出声音。   果然,下一刻,就有两道黑影穿窗而入,直扑三人而来。   “大胆!竟敢谋刺朝廷命官,莫不是活腻了!?”纪青璇大声喝叱,抽出长鞭与来人战成一团。   只是来人武艺也算不俗,这院落狭窄,又不利于纪青璇的长鞭施展,三人联手,倒是把纪青璇给缠在了原地。   郭烨观望了一会儿,确定纪青璇没有危险,便绕开四人战团,大步走到门口,对着外边无边的夜色叫道:“若是还有朋友来访,不妨一并出来,郭某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莫非也能让你忌惮不成?”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一个明显压着嗓子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个挺拔的黑影出现在墙头,一跃就落在了院中。   来人整个脑袋都包在黑布之中,只露出两只眼睛,被屋中的灯火映照得闪闪发亮。   他盯着郭烨看了两眼,冷然道:“把尔等发现的秘密交出来,老夫饶尔等不死!”   “饶我等不死?”   郭烨神色镇定自若,失笑道,“若我所料不差,阁下是不敢对我们下杀手吧?”   “那你大可嘴硬试试。”   黑衣人冷漠道,“不要妄想拖延时间了,你们那两个武艺不凡的小娃,已经被我的人手绊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夫数到三,再不开口,莫怪老夫辣手无情了,就从你身边这个白净的小郎君杀起吧!”   “一!”   “二!”   “三!”   ……   冷酷的数数声,在夜色下回荡,郭烨面上微笑不变,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在数到三的时候,黑衣人果然身形一动,朝着陆广白纵去,五指捏成虎爪,抓向陆广白的咽喉,而陆广白的手也在袖中暗暗扣住了手弩,只待他靠近了就赏他一箭。   不过就在两人交锋前的一刹那,郭烨突然叫道:“慢着!”   “怎么?想通了?”   黑衣人骤然停顿,扭头看向郭烨,逼问道,“说,秘密究竟在哪里?”   “就在那假山之上。”   郭烨叹道,“那里有个暗记,已经被我刮开了苔痕,你靠近一点自能看见。不过你来得还是早了一点,我还没能破解其中的关窍。”   “若是等你破解了关窍,又岂有老夫的份?”   黑衣人冷笑一声,狐疑道,“不过你有这么配合?刚刚不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么?”   郭烨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总不能真个眼看着你把小陆杀了吧?”   “哼,算你识相。”   或许是郭烨的理由合情合理,黑衣人盯着他看了两眼,终于转过身去,走向假山。   在看清了那个印记之后,他愣了一下,明显激动得身形都有些颤抖,可就在他快步上前的一瞬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黑暗中应声响起了喑哑的摩擦声。   下一刻,“嗤嗤嗤”,两团明亮的火花,突然从假山两侧的山石上喷出,如暴雨梨花,把黑衣人笼罩在了当中,烧得他“嗷嗷”直叫! 第270章 山石蕴手书   猝不及防之下,惨遭烈火焚身之厄,这样的痛苦,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那黑衣人虽然身份诡秘,但显然也不是关云长那种可以边刮骨疗毒边谈笑风生的硬汉,此刻他半个身子都被火苗给点燃了,再也绷不住架子,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不过郭烨等人听了却是一愣。   原来剧痛之下,这人却是顾不得再压着嗓子了,而从他嘴里发出的,竟是一声雌雄莫辨的尖叫!   “退!赶紧退!”   他就地一滚,从假山前逃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苗,一边大喊起来。   这次郭烨他们终于听得分明,这人的嗓音甚是奇特,尖利高亢如女子,但又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也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黑衣人明显惜命得很,下达了命令之后,也不管自己手下有没有跟上,便带着还没有完全扑灭的火焰径直冲上墙头,纵身一窜,转眼就变成了夜幕下的几点火星。   与纪青璇纠缠的三人一见主子都撤了,也不敢恋战,虚晃一招,避开纪青璇,也夺路而走。   以纪青璇的武艺,在三人没有出全力的时候,撑持一二不难,可现在对方一心要走,她再想拦下也是力有未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转瞬即逝。   “当真可恶!”她气咻咻地骂了一句。   倒是郭烨一脸眉飞色舞的表情,望着黑衣人逃离的方向冷笑:“三脚猫的功夫又如何?郭某便是手无寸铁,照样也能把你收拾了。”   “少嘚瑟!”   纪青璇瞪了他一眼,娇叱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有人来截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生冤枉啊!”   郭烨照例油腔滑调地贫了一句,然后迈步走到假山前,从两侧山石中扯出两根被细铁索连在一起的铜管。铜管和铁索都被涂成和假山一般无二的青黑色,再加上夜幕遮掩,不是事先知晓,根本就难以发现它们的存在。不过刚刚灼伤黑衣人的火焰,就正是从着铜管中喷出来的。直到此时,铜管口都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   “事先连埋伏都打好了,你还敢说你冤枉?”纪青璇轻嗔薄怒,伸手就要去拧郭烨的耳朵。   郭烨一矮身躲闪开来,笑道:“郭某当真不知他们是何许人也,只是猜到我们的行动可能被人监视了,方才出此下策。在白日里查看假山时,顺带把近日琢磨出的机关布设一二,以防万一,想不到还真收到了奇效,侥幸,真是侥幸!”   “本尉看你成竹在胸的模样,可不像是侥幸呐!”纪青璇才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   郭烨哈哈一笑:“前汉时诸葛孔明空城计的旧事,纪不良尉莫非没有耳闻?郭某不过东施效颦,徒献丑尔!”   纪青璇闻言也知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只好警告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莫要故弄玄虚,误了大事。”   “郭某岂是这等不分轻重之人?”   郭烨神色也是一凛,肃然道,“郭某虽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少许猜测还是有的。”   “你说,何人如此大胆?”纪青璇俏脸微沉,问道。   “若郭某所料不差,今日先我们一步看上这宅院的人,应当也是冲着萧廷生母的遗秘而来。”   “你是说……那个长眉毛的老者?”   纪青璇瞑目回忆了一下,马上想了起来,急切道,“明白了,待回了不良司,我马上奏报义父和薛不良令,对此人展开追查。他的特征如此明显,当难以遁形才对。”   “未必。”   郭烨却没有她这般乐观,不过也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你觉得他已经逃走了?”纪青璇问道。   郭烨正待回答,忽听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墙头上也落下一个人来,正是两小只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如何?”郭烨问道。   但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念想,因为只看两小只两手空空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并未得手。   果然,张小萝摇了摇头,歉然道:“是我们办事不利,让人跑了。”   李二宝大包大揽地说道:“其实也不关小萝的事,追到一半,她说这些人可能是故意调虎离山的,俺担心你们的安危,就坚持要赶回来了。没捉到人,主要是俺的责任,与小萝无关,你们莫要怪她。”   “谁也不怪,你们做得很好。”   纪青璇安慰道,“小萝,你的判断很准确,还有二宝,懂得取舍之道,这是好事。”   “嘿嘿,是吗?”   李二宝一听自己被夸奖了,马上放下心来,挠着后脑勺一阵傻笑,被张小萝偷偷掐了好几下。   “傻样!”小丫头嗔怪不已,一副很丢人的表情。   不过郭烨他们却是无心顾及两小只的这些小动作了,被这伙不速之客这么一闹,他们仅有的一点睡意都已经烟消云散,索性就打起火把,绕着那假山石又转了起来。   “你的机关要是再晚一点发动就好了。”   纪青璇道,“那黑衣人说不得知道这机关的开启方式呢?我们要是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多好啊!”   “醒醒,别做梦了。”   郭烨冷笑,“那厮连秘密所在之处都不知晓,还要逼问郭某,你指望他帮我们开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差不多。这事儿归根结底,最后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此言倒也不虚。”   纪青璇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柳眉倒竖,道,“你刚刚说谁做梦?”   “呃……”   郭烨讪笑,忙转移话题道,“找机关、找机关……”   “你!”   ……   众人一宿忙碌,可惜终究是不得其门而入。   待第二日辰时,得到消息的苗雄早早赶到此处别院,却被开门的郭烨脸上深深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作甚?破案而已,不用如此搏命吧?”   “反正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姑且一试咯,没想到一转眼就天亮了。”郭烨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苗兄。”   两人走进院子,纪青璇等人也颇迟钝地扭过头来,一副有气无力的表情。   “你们要苗某破解的机关,就是在这个假山里是吧?”   苗雄又好气又好笑,在简单确认了情况之后,忙不迭地赶人,“这里交给苗某便罢,你们速去歇息,莫要在此碍眼。一个两个的,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好,那这里就交给苗兄了,我们且去小憩片刻,有何进展,请随时叫醒我等。”郭烨从善如流,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他也确实是困得狠了。   “苗某自由分寸,还不快去!”苗雄喝道。   郭烨等人说是小憩,奈何困意深重,便是坐在厅堂里,没一会儿也都酣睡了起来。   再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郭烨尤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正待再补上一觉。然而抬眼一瞧,却见苗雄已经捏着一沓信笺,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堂下,顿时精神一振,再也不思睡眠了。   郭烨坐起来问道:“苗兄可是有所进展?”   苗雄回头看了他一眼,爽朗笑道:“幸不辱命。”   只是他的眉宇间,亦有一抹浓浓的倦色,这却是郭烨在看他破解其他机关时不曾见过的。哪怕是当初在丽竞门的密室中,面对索元礼布下的种种杀招,他都是闲庭信步,不似今日这般疲惫。   郭烨再往院中看去,只见那座假山石上,暗记的正下方,一个暗格已经移开,不过在它周围,却布满了各种敲击试探的痕迹,显然苗雄在破解这一机关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这机关的主人心思之精巧,实为苗某生平所仅见,若非她只为藏物,无心伤人,让苗某有不断试错的机会,恐怕今日苗某还真要赔上一条性命不可。”仿佛是注意到郭烨的目光,苗雄也不避讳,坦坦荡荡,直言自己在这场机关术的对决中逊色了一筹。   “有劳了。”   此刻纪青璇等人闻声亦醒了过来,上前谢过苗雄,然后接过了他手里那一沓信笺。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当就是萧廷之母想要留下的线索了。   “不愧是当年太子殿下的门客,身怀绝技,一手机关术,竟连苗兄都甘拜下风。”   郭烨在心中暗自遥想,“也不知父亲和母亲当年又是何等风采,无缘一见,当真遗憾啊!”   相比之下,纪青璇等人却是没有他这么多心思,连声催促道:“还在发什么呆呢,还不快看看上头写的什么?”   “哦,好。”   郭烨回过神来,点点头,收敛了心思,朝手中的信笺看去。   “你们且看着,苗某出去坐一坐。”苗雄为了避嫌,主动道。   郭烨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正待礼貌性地挽留一二,苗雄已经开口道:“你们无需如此,苗某如今只想修身养性,无意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你们大可不必告知苗某,只是若再有今日这般需要苗某帮手之事,尽管开口即可。”   听他这么说了,郭烨和纪青璇再三致谢,并肩将他送了出去。   待二人走回来之后,才发现李二宝几人已经围着那一沓信笺看了起来,还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上面写了什么?”   郭烨边询问着,边伸手拨开李二宝,探头看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笔娟秀的字迹,但却又龙飞凤舞,隐隐显得有些潦草。字迹主人书写这封信笺时那焦躁不安的心情,即使隔着一段岁月,也从泛黄的纸面上呼之欲出! 第271章 故纸言旧事   “上元二年,四月初八……”   郭烨等人凑上前一看,只见这一沓泛黄信笺,全是同一人的手书。   其中最早的一张,已是上元二年的手笔了。   纸面上还有点滴已经干涸发黑的痕迹,当是书写时留下的鲜血,看起来萧母当时应是受了伤。   而其上正记载了她自孝敬皇帝驾崩之后,所遭遇的一切:   “三日前,于开化坊行事中猝然遭袭,奴右肋、左臂皆受创,隐于市,伏咸鱼堆间,侥幸得脱……”   “欲返东宫,行见兵丁,乃暗中窥伺,始知同袍皆受诛戮,尸骨成山,出于景风门……”   “奴暗中打探,乃知东宫沦陷,又数日,有噩耗自东而来,云殿下猝薨于合璧宫绮云殿……”   字迹写到这里的时候,几潦草不可辨识,显然当时书写着心情激荡,不能自已。   “当年的东宫旧属,对于孝敬皇帝的确称得上忠心耿耿啊,前有义门历时数十年犹自查探不休,如今又见萧廷之母为留线索,不惜赌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也算是义女了……”   郭烨在心中感慨,不过这些事,都是他们之前已经知道了的,或者至少可以通过推理得到的消息,并不惊喜,便继续往下看去。   接下来大段文字,足足数页纸都是记录萧母艰难求生的经历,字里行间,辛酸无比,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伤在身,哪怕身怀绝技,却于逃命赶路无益,她隐匿身份、餐风露宿了一月有余,方才得以逃到长安,直到被当时还是小吏的萧侍郎所救,委身萧家,方才算是有了片瓦遮头,也才寻到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身份。   不过这段记载虽然勾勒出了她身为一个东宫旧部的气节,却依然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想想也是,从这个小院假山的设计上,就能看出她精擅于机关术,对于打探消息,揭露真相一途,怕是与普通人也无甚不同。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在保全自己的同时,把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留待后人。   “上元二年九月十三,奴吐甚,寻医问诊,乃喜脉,惶惑不可终日……”   记载上的时间,转眼来到了当年的九月。这时萧母已经嫁入萧家数月,因大妇善妒,她便在怀了身孕后,以此为由,主动要求移居洛阳别院安胎。   “上头没说萧廷到底是不是萧侍郎的儿子啊!”   郭烨一扭头,就见纪青璇和张小萝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果然女人的天性都有八卦的成分,连这两位奇女子也不例外,不好好寻找线索,关注的重点竟然是萧廷到底是不是萧侍郎的亲生儿子。   “胎儿不足月而出,有甚稀奇的?!既然没写,自然是萧侍郎的亲子!”   郭烨瞪了二女一眼,低声喝叱道,“萧侍郎疑心病重,以致萧母蒙冤一生。纪不良尉你可是见过萧渊和萧廷二人的,两人同父异母,尤长得那般相似,可见必是萧侍郎的骨血,这有甚可疑之处?莫要玷辱了前辈清白!”   “是,是,是。”   纪青璇和张小萝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相视一笑,陪着他继续翻看余下的手书。   这时郭烨已经翻阅到了次年的记录,因为曾在办案中看过萧廷的生卒之年,他知道这已是萧母临盆之前不久了,可依旧一无所得,眼看只剩最后几张薄纸,他不由得焦虑起来。   “难道一番周折,最后到手的竟是毫无价值的闲言碎语不成?”   他恼怒地想道,“尽写些日常琐事,这萧廷之母虽是东宫奇人,但为人未免也忒无聊了些!”   不过就在他又翻过一页时,一则记述却是猛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元三年五月廿一,携婢子同游丰都市,偶见关陇兑客于市,故人尚存,喜不自胜……”   一开始,郭烨还没明白这人是谁,只是一个“兑”字,缠绕他心中十余年之久,早已刻骨铭心,下意识就瞄了上去。   但是下一瞬,他猛然恍悟过来,这所谓的“关陇兑客”,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啊!   自从在方玉娘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就曾详细查阅过自己亲人的信息,他的父母都是东宫中人,与太子一起长大,因此所得信息并不多,但他祖父郭瑜,却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其祖籍正是关陇。这都是郭烨事先查证过的,此时结合关陇兑客这一隐晦的称呼,他哪儿还有不明之理!   郭烨心情激荡,连捏着信笺的指节都发白了,颤抖不已。   “郭烨……”   “郭大哥!”   众人察觉到他的异状,都担忧地看着他,但郭烨只是稍一愣神,就恢复了镇定。   “且看手书吧!郭某无恙。”他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挥手道。   只是其实剩下的东西,也并无太多有价值的内容,这个疑似郭父的萧母旧友,自述已经找到了一些与孝敬皇帝之死密切相关的证据,只是苦于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见萧母已经有了立足之地,就想把证据交与她保管。   只是让郭烨等人崩溃的是,就在这则手书之后,萧廷之母称自己将要临盆,萧侍郎有意将其接回萧家安心养胎待产,之后所有的手书就在这里结束了!   “没了?!”   郭烨不甘心地把一沓手书翻来覆去,一抬头,就看到纪青璇也正无奈地看着自己。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郭烨才轻咳一声,道:“萧廷之母后来难产而死,所以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这个疑似我爹的人……”   他伸手点了点“关陇兑客”四个字,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他刚刚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郭烨接着道:“他可能是在萧廷之母回了萧家之后,方才找到机会再次与她接触,而关于孝敬皇帝之死的真相,也因此留在了萧家……”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萧侍郎会对萧廷之死表现得极为戒惧,甚至连儿子的丧事都来不及操办,就先忙着处理亡妻与亡子的遗物。”   纪青璇道,“因为他深知自己如果卷入此事之中,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嗯……那是不是也有可能郭大哥的爹从此就没机会接触萧母,东西也没留下来呀?”张小萝忽然问道。   “对,这是另一个可能了。”   郭烨点点头,“但无论如何,萧侍郎此人我们是必须一查到底的了,他反常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那还等什么?俺们快动身吧!”   李二宝嚷道,“不管萧廷母子有再多可疑之处,他借人资财起家,却在身后刻薄其子,未免太不仗义。似这等负心薄幸之辈,我们万万不可姑息!”   “莫要心急,公道自在人心。”   郭烨摆摆手,制止了李二宝,又看向纪青璇,问道,“如今我们当可以上门询问萧侍郎了吧?”   “自然。”   纪青璇点点头,“陛下欲查之事,他莫非还敢推脱不成?”   当下一行人出门谢过苗雄之后,便离了别院,也不回徐府了,直奔萧侍郎府邸而去。   与洛阳城的大多数官员一般,萧侍郎的府邸也建在靠近东城的坊市中,便于每天上衙点卯。   不过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这萧侍郎的府邸亦建立得十分豪奢,虽还比不上武延秀这种皇亲国戚,但高门大院,比起朴素的徐府和狄府而言,又要阔绰太多了。   “看来这萧侍郎在萧廷他娘身上真是捞了不少好处啊。”   郭烨站在门前,冷笑道,“这等规模的宅院,岂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吏能建得起来的?还有这些年一心往上爬,上下打点,光花的钱只怕都抵得上他十辈子的俸禄了。”   “郭副尉慎言。”   纪青璇摆了摆手,“行贿受贿那都是御史台的职责,与我等无涉,他若知机,将当年之事讲出,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日后自有其他衙门去收拾他,我们现下还是专心做好陛下所托之事。”   “郭某知道轻重。”   郭烨点点头,“二宝,上去叫门。”   李二宝点点头,刚走到门口,忽见街头冲出一伙头戴斜刺牡丹浑脱帽,身穿蜀锦绣花袍的公人来。   “丽竞门的人?!”郭烨脸色一变,“还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他们,不过他们来此作甚?”   自从说服了皇甫文备,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跟丽竞门的人打过交道了,还以为他们会痛改前非,没想到还是如此飞扬跋扈,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让开让开!”   这伙丽竞门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气势汹汹直奔萧侍郎门前而来!   看到李二宝站在萧侍郎门前,一副作势欲敲的姿势,为首的丽竞门人竟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在他的肩膀上,看起来像是要把他按在墙上。   原来郭烨他们从昨日起就是微服而行,这些个丽竞门人只当他们是平头百姓。   “我等刚刚收到线报,萧侍郎涉嫌谋反之罪,你们是何人?既然前来拜访于他,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与我们丽竞门走一趟吧!”为首的丽竞门人大呼小叫道。   其他丽竞门人则一拥而上,开始砸起了萧府的大门。   只是李二宝又是何许人也,岂是这么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丽竞门人能按倒的?两人角力了几下,李二宝纹丝不动,那丽竞门人恼羞成怒,呵斥道:“你们莫不是真是想造反?”   “我们造不造反,你说了不算。”   郭烨看着他,笑容慢慢变冷,“不过你可想清楚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把我们请回丽竞门容易,再想送走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第272章 丽竞门搅局   真要说起来,此时惹上郭烨他们的这些丽竞门人也甚是可怜。   自打来俊臣倒台,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早已没了当初的心气,哪怕连换了两位话事人,也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带领他们重新得回昔日的权势。这让这些跋扈惯了的丽竞门人早就憋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收到一个谋反的举报,他们自然是心急火燎地就跑了过来,可惜门都还没砸开呢,就先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你、你是何人?”为首的丽竞门人见郭烨讲话底气十足,先自露了怯,退后一步,质问道。   要知道,丽竞门这会儿可不比来俊臣在的时候了。朝野中有太多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连皇甫文备这个代门主,近来也不知怎的,是低调又低调,一再告诫他们出门在外万不可惹是生非,以免给门中招来祸端。   要不然换作以前,被郭烨这么落面子,这狗腿子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还会这么客客气气地发问?   “我是谁?哼!”   郭烨这些日子也养出了气度,一拂袖,正要亮明身份,却看到一众丽竞门人来的路上,行人小车撞翻了一地,满地狼藉,不由得火冒三丈,有心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区区丽竞门,也敢阻挠本官行事!”   他故意端起架子,扭头对李二宝和张小萝使了个眼色,“给我打!”   “好嘞!”   两小只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偷偷瞟了纪青璇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双双欢呼一声,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这些丽竞门人惯来靠权势唬人,疏于拳脚,哪是两小只的对手,只撑了片刻工夫就被他们打散,抱头鼠窜。   “真不禁打。”李二宝笑呵呵地道,却止住了脚步,没有追击。   “你,你们等着!”   那丽竞门人的头目跑出去一段路,见两小只没有追上来,方才回过头,捂着被揍得乌青的眼眶,撂下狠话,“竟敢打我们丽竞门的人,此事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我等着,快叫你们皇甫门主来帮你们报仇吧!”郭烨乐呵呵地道,他正有心借此事敲打一下皇甫文备呢,以免他日又出一个来俊臣之流的人物,遗祸无穷。   他们虽然位卑言轻,但自出道以来,打交道的都是王孝杰、狄仁杰之类的社稷柱石,在这些人杰的熏陶下,一个个也渐渐养成了以天下太平为己任的眼光。   “你!”那丽竞门人眼神愤恨,似乎还想再驳斥两句。   “还不滚!嫌本姑娘刚打得轻了么?”   张小萝一抬手,两只洁白的小拳头就像精美的瓷器,可看在刚被痛打了一番的丽竞门人眼中,却比大刀阔斧还要可怕,连忙夺路而逃。   “这还差不多。”小丫头对自己的威慑力很是满意。   郭烨见了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别玩了!”纪青璇突然出声道。   “怎么了?”   “我们在门外闹出偌大动静,这萧府竟然一丝动静都无,你们不觉得奇怪么?”纪青璇皱起了眉头。   “对啊!我们没有亮明身份,可丽竞门的人刚才可是大呼小叫,唯恐他人听不见来着。”李二宝闻言,也举目四望了起来。   只见周围萧府的左邻右舍都被方才的动静惊动,打开门探出头来看个究竟,见他们这几个打跑了丽竞门的“凶人”望过去,又纷纷闭门避祸。   只是这样一来,郭烨他们就更确定萧侍郎不可能听不见门外的冲突之声了。   “不会是听说丽竞门上门,就被吓得自尽了吧?”李二宝呵呵笑道。   “走!我们进去看看!”   郭烨却没有他这么轻松,转身一脚蹬在已经被丽竞门人砸开了一半的门板上,“哗啦”一声,门板破碎,他一马当先就往里闯。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他人宅邸,不知道这里住的人是谁么?”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匆匆迎上来,纠缠不休。   可他越是如此,郭烨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他猛地拔出横刀,指着管家喝问道:“萧侍郎究竟人在何处!”   “这,我们家郎君岂是谁都能见的……”   “他在哪里?!”   “郎君的行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会知道?”   管家还在那里支支吾吾,不肯透露萧侍郎的下落,郭烨已经急切地一挥手,道,“分头搜!莫要让他跑了!”   说罢,他也不理管家的阻拦,径直登堂入室,四下搜查起来!   只是,就像所有人担心的那样,这次关键的行动果然还是出了纰漏!   萧侍郎不见了!   一行人把萧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后宅都让张小萝和纪青璇去认真搜查了,可惜也只找到萧侍郎的亲眷,而他本人却已经不知所踪,而根据萧府中的下人供述,他消失的时间,就正是在不良司和丽竞门起争执的这短短片刻之间!   “可恶啊!”   当众人再次汇合之后,郭烨一拳捶在身旁的墙壁上,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方冷静下来,道,“是郭某得意忘形了,非要捉弄那丽竞门人,才让萧侍郎逃走,此事郭某负主责。”   “这怎么能怪郭大哥你呢?”   张小萝和李二宝都为他鸣不平,“都怪丽竞门那些混蛋,要不是他们搅局,我们早把人截住了。”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要说责任,我们最近都有些轻敌松懈了。”   郭烨还想说什么,纪青璇却已经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检讨,然后低声问道,“你说,这些丽竞门人这么大张旗鼓的上门,是不是就是在故意通风报信?”   “不知道,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当下还是找萧侍郎要紧。待一切落定,我定要去问问那皇甫文备。”   纪青璇点了点头,随即唤了李二宝回去传信。其他几人则留下来就地搜寻。只是李二宝前脚刚走,皇甫文备后脚就到了,在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个被两小只揍了一顿的丽竞门小头目。   不过那头目却没有了之前飞扬跋扈的神色,一声不吭地捂着脸,估计是被皇甫文备又抽了一个大嘴巴子,此刻看起来就像拔了毛的凤凰,连怨毒的神色都很好地收敛了起来。   “皇甫门主可是兴师问罪而来?”郭烨大声挤兑道。   “岂敢,岂敢……误会,当真是误会。”   皇甫文备远远看见众人,就拱手致歉道,“某家一听这些废物的描述,就知他们冲撞了恩公,这不,赶紧就带他过来给诸位恩公赔罪了!”   回头看向那丽竞门头目,喝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还不给不良司的诸位大人道歉!”   “诸位大人有大量,小的有眼无珠,你们便放过小的吧!”   “算了,我们可不是你们丽竞门,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破家灭门!”   纪青璇讽刺道,“皇甫门主来的正是时候,也省得我们事后再去寻你。”   郭烨亦点了点头:“我等于你们皇甫门主还有要事相商,似你这等鹰犬,还是莫要在这里碍眼为好。”   “是,是。”   那丽竞门头目又是一阵感恩戴德之后,偷眼瞧了瞧皇甫文备,眼巴巴道:“门主……”   “滚吧!”   “属下遵命!”   他这才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跑到一边去了,看来真的吓得不轻。   也是他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惹谁不好,一惹就惹到自家上司的恩人。想起皇甫文备往昔酷烈的作风,这人此时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皇甫门主好大的威风。”郭烨似笑非笑道。   他们现在与皇甫文备也算熟了,又有救子活命之恩,纵然对彼此不是一路人这件事心知肚明,但也不妨碍说话变得随意许多。   “最后的威风罢了!”皇甫文备露出唏嘘之色,满脸沧桑。   “哦?”   “托诸位的福,皇甫不曾步了来俊臣那厮的后尘,不过往日所行,终是要被清算的。近日听闻陛下已经有意贬谪于某家,另觅人前来接掌丽竞门,怕是会被贬斥到穷山恶水之地,此生难与诸位再相见,只能在此再次谢过诸位救活我儿的恩德了。”   以郭烨等人与他的交情,实是没想到他会这般直言相告,当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总不能挽留他继续留任丽竞门吧?且不说此等人事安排他们插不上手,便是以皇甫文备昔日的作为,杀头一百次也不嫌多了,能留下一条残命,替大周镇守边远苦寒之地,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皇甫公子的痨瘵可好?”陆广白忽然若有深意地问道。   “多谢陆先生妙手回春,小儿经过调养,已然痊愈了。”皇甫文备对陆广白最是恭敬,拱手作答道。   “皇甫门主。”   郭烨打断道,“郭某还有一事不明,请门主为我等解惑。”   “郭副尉请讲。”   “实不相瞒,我等乃是奉旨查案。”   郭烨冲着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道,“可我等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线索,直指萧侍郎,却在登门之际,恰到好处地被你们丽竞门的人给打扰。这实在怨不得我等多心啊!”   他给皇甫文备留面子,没有把话说明,但皇甫文备何许人也,一听就深明其意,脸色变得铁青!   “过来!”   他冲着一旁畏缩不前的丽竞小门头目招了招手。   此人在听到奉旨查案四个字时,就已经抖得体若筛糠,现在被皇甫文备召唤,更是脸上苦得能滴出水来,可惜在后者的逼视下,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拱了拱手。   “是……是。” 第273章 失踪的侍郎   “废话少说!”   皇甫文备双目一瞋,厉声喝道,“刚才郭副尉的话你当听清了吧?还不速速招来,莫要给我丽竞门招灾惹祸!”   那丽竞门的小头目“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往日都是别人对丽竞门感到恐惧,岂料风水轮流转,现在却是轮到他们忧惧终日了。   “大人明鉴!属下真的是接到萧侍郎家中有人谋反的通报,方才率兄弟们出来办案的呀!”他颤声道。   “何人通报?人在何处?”皇甫文备问道。   “这……属下不知。”   他自己都是被下面的小吏告知此事的,一接到举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冲了出来,至于那举报之人是谁,又是以何种方式举报的,他压根就没关心过。况且他丽竞门人何时关心过这些?   “废物!”   皇甫文备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歉然地看向郭烨等人,道,“诸位莫急,某家这就回去查个水落石出,定要给诸位一个交待。”   “若真是如郭某所料,只怕你现在回去也晚了,举报之人怕是早走了,甚至可能是投书举报,连面都没露的。”   郭烨摇了摇头,问躺在地上不敢起来的丽竞门小头目道:“郭某且问你,你是何时收到举报的?”   “刚,刚用过午膳吧。”小头目战战兢兢地答道。   “具体的时辰呢?”郭烨不厌其烦地问道。   “这……当是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么?”   郭烨沉吟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日头,叹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们还是大意了。除了昨夜试图与我们抢夺手书的黑衣人,暗中一定还有人在监视着我们。我们乃是巳末离开萧侍郎的别院的,算算时间,午时二刻之前丽竞门收到举报,然后这位兄台点齐人马出发,正好可以赶在比我们略快一步,或者差不多的时间来到萧府。这一招借力打力,正好破坏我们的行动。”   皇甫文备闻言沉声道:“郭副尉的意思是,我丽竞门是被人利用了?有人故意算好时辰,就是为了借我丽竞门之手,给萧侍郎通风报信?”   “不错。看来这暗中之人,颇为工于心计啊,便是你们丽竞门一言不合就砸门的行事风格,都被他算计了进去。”   郭烨点头,又笑了起来,“皇甫门主且放心,此事你们也是受害者,断然不至于牵连到你们。不过你丽竞门的行事方式,回头也该整顿一下了,如今大周的风向已变了,再若疯狗一般,恐步来俊臣的后尘啊!”   “某家理会得。”   皇甫文备苦笑,谢过郭烨的提醒,冲着地上的小头目呵斥一声,“还不与本官回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说罢,他便带着人,拱手告辞而去。至于郭烨他们究竟在查什么,他却是很知趣的半句都没有问起。   送走了皇甫文备,郭烨等却不死心。   只是不良司到底不比当初的丽竞门跋扈,要追捕一位侍郎,还是需要走程序的,他们一面等着李二宝回去报信,一面又把整个萧府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别说,这一翻,还真让他们翻出点名堂来了。纪青璇最是细心,在搜查后厨的时候,在柴房的柴堆后面发现了一条通往府外的密道。   “这条密道修建得甚是粗糙,似这种密道,绝不会掘出太远,这左右都是闹市,人烟稠密。不管密道的出口在哪里,他都有可能被人目击到,我们顺着密道追便是!”郭烨在密道壁上摸了一把,感觉到那种粗糙的手感,断然道。   “走!”纪青璇也雷厉风行地点了头。   不过,就在他们打算跟进密道之时,李二宝终于带着林瑞,以及一大伙不良人从外面匆匆赶到了。   林瑞一见到他们就道:“薛不良令已经知晓你们的进展,他托我带话与你们,你们的任务乃是眼下不良司的重中之重,他已经与徐帅分别赴秋官衙门和大理寺布置,想来不久就会对萧侍郎全城搜捕,我们这些人也都是他派来支援你们的,有什么需要我们动手的,尽管吩咐!”   打过几次交待之后,曾经的林瑞对郭烨他们这一卫人马早已没了当初的敌意,这番话说来更是言辞恳切。   纪青璇也不推辞,道:“多谢林不良尉援手,不过任务具体的内容,请恕我们无法告知。这条密道是我们刚刚发现的,若是所料不差,萧侍郎当是从此处逃走的,还请诸位同袍与我们一同追缉!”   “义不容辞!”   林瑞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对纪青璇等人的支持,绝不仅限于口头说说而已,在稍微询问了几句之后,他一挥手,率先带着自己的人马爬进了狭窄黑暗的密道之中。   看到这一幕,郭烨等人也不由得大为感动,因为曾经的刁难而留下的坏印象,也随之烟消云散。   “有这样的不良司在,何愁这天下公道无处伸张啊!”郭烨由衷地感慨了一句,然后也撅着屁股爬进了密道。   经过一阵黑暗无光、只能听见同僚呼吸和攀爬声的艰难旅途之后,郭烨等人在顶开一个用于伪装出口的簸箕之后,终于重见天日。   郭烨爬出去以后,林瑞等先出来的人,都已经散布在四周,开始调查萧侍郎的去向。郭烨也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这里是一间私家店铺,洛阳的买卖虽然大多都集中于东西南三大集市,但在各坊市中,也多少有些与私宅混同的店铺,专售日常杂物,只不过此时这铺子里已经人去屋空,想来这就是萧侍郎专门为自己布置的后手了。   在密道中难以判断距离,不过出了店铺之后,郭烨再回首一看,就发现这里离萧府其实不过百丈远近,越过重重屋脊,萧府那古朴大气的青瓦屋顶都还能隐约看到。   “他跑不远。”郭烨沉声道。   “英雄所见略同。”   林瑞听见了,从旁边走上来,喘了口气道,“我已经让弟兄们散开来,询问周围的居民,有没有见过姓萧的老小子了。”   郭烨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本来白净的面上此时却灰扑扑的沾满了尘埃,被汗水一冲,显得分外狼狈,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却远比第一次见面时要真挚得多了。   “多谢林不良尉。”郭烨行礼道。   林瑞说起来,还算是他的半个上级,如今人家又是来帮忙的,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郭副尉莫要如此,你与纪不良尉他们屡破奇案,实是我等不良人的楷模,这一路走来,林某也是佩服得紧呐!”   林瑞客气了一句,随即便转入了正题,“刚刚已经有兄弟回报,说周围的居民见过疑似萧侍郎的人从这店铺中跑出来,现在已经顺着线索往下追了,想来无需多久,就能有确切的消息。”   “真是有劳林不良尉了,若非有你们前来援手,我们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郭烨真心诚意地感谢道。   他这话还真不是客套,要说推理,一来林瑞也不是他的对手,可要像现在这样撒网找人,林瑞带来的人马,可就比他们这小猫三两只要得力得多了。   这不,两人说话间,便有一身手轻捷的小个子不良人飞奔而来,还未跑到近前,声已先到,只听他长声吆喝道:“报……”   “有话快说,闹这等幺蛾子作甚?恁地丢人!”林瑞虎着脸训斥了一句。   不过不说,这小个子不良人这一嗓子喊得还是有点用的,散在一旁的纪青璇等人都被吸引,很快围了上来。   “可是发现什么了?”纪青璇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错,回禀林不良尉,纪不良尉,卑职与诸位弟兄顺着那疑似萧侍郎的人物所遁逃的方向一路打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仓促逃离,并未备马,只是徒步而行,而除了这间铺子原本的掌柜之外,也没有随从接应,想来要追上他并不难,因此卑职便先行回来报信,其他兄弟还在继续追踪,请问两位大人,我们是否要即可出发?”小个子不良人个子矮小,嗓门却是宏亮无比。   “当然,你头前带路,我们跟上去!”林瑞看了一眼纪青璇,后者毫不犹豫地拍板道。   “走!”   闻听此言,林瑞也不再迟疑,一挥手,带着众人匆匆追去。   一行人追出不一会儿,又有一名不良人迎上前来禀报道:“启禀两位大人,我等探到萧侍郎之前在路上似与人接头,在短暂交谈之后,就被几名不明身份之人簇拥离去!”   “好家伙,果真还有埋伏之人!”郭烨咬牙。   从之前丽竞门被人用计调动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阻碍他们追查萧侍郎,此刻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冒头了更好,正好把你们和姓萧的一网打尽!”   他正在暗自发狠,前方又有一不良人急匆匆而来,叫道,“不好了,据周围的百姓所言,萧侍郎与接应他的人一齐进入了一户宅院,然后就有数队黑衣蒙面之人骑马而走,不知萧侍郎究竟在哪一队人里头!”   “怎么办?”林瑞一惊,看向郭烨。   “让你的人分头去追!”   郭烨面沉如水,道,“至于我们,先去那户宅院里看上一看,莫要中了他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好!”   林瑞安排自己麾下继续沿着黑衣人纵马而去的路线追索,他自己则和郭烨等人一道,进了不良人禀报的那处宅院。这宅院看似普通,但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因为在后院还有一个大大的马厩,正常住家,谁也不会在家里养上这么多的马匹。   “看来这应当也是一个常备的据点。”   郭烨思索着,推开了马厩的门,但下一刻,他就在刺鼻的马粪臭味中,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一名平民打扮的人,正面朝下躺在一地脏污中,身下一滩鲜血,看起来已经死于非命! 第274章 布天罗地网   死人了!   郭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心就提了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萧侍郎是不是被人灭口了,如果是这样,那就太糟糕了。   不过随着林瑞吩咐了几句,很快就有不良人离开,不少会儿带来了附近的居住的百姓。   从这些人的口中,郭烨他们得知,死者正是萧侍郎安排为自己看守密道出口的杂货铺子掌柜。   “小陆,验尸。”郭烨挥挥手。   其他不良人早知陆广白在验尸上的威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陆广白也知道情况紧急,俯身勘验了一下尸体的伤情,就报出了自己的结论:“死者左肋、后脑勺、右手前臂、左侧小腿均有伤痕,左肋、前臂、小腿三处为利器所伤,致命伤在后脑勺,为钝器伤……”   他又扫了一眼现场的环境,继续道:“从现场遗留痕迹来看,双方发生过激烈冲突,死者曾反抗过,这些伤力道、方向均有不同,死者应是被人围攻致死……”   郭烨闭着眼睛听完尸格,脑海里已经同步还原出当时的场景:萧侍郎主仆二人随那伙神秘人一同来到这处据点之后,神秘人却不肯带萧侍郎的仆人离开,意图杀人灭口。仆人激烈反抗,但是显然不是神秘人的对手,在被正面的敌人吸引了注意力之后,被鞭锏锤一类的钝器击中后脑毙命。   “看来,我们得抓紧了。”   郭烨越是思索,脸色就越是阴沉,“萧侍郎和这些神秘人的关系,很可能不是接应,而是劫持,我们必须在他们从萧侍郎口中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把人给抢出来,不然留给我们的,很可能会是另一具尸体。”   随后的询问,也证实了他的看法,越来越多的目击者表示,当时萧侍郎在被接走时,与神秘人并不仅仅是交谈,而是起了争执,很可能是被胁迫的。   这下子,林瑞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道:“纪不良尉,你且在此镇守,林某还要再回一趟不良司,将此中情状亲自禀报于徐帅和薛不良令,请他们在城中安排大规模的搜捕,即使不能马上抓到人,也要给他们压力,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更不能有停下来审讯萧侍郎的时间!”   “有劳了!”   纪青璇也知案情紧急,耽搁不得,朝林瑞一拱手,自去将在场不良人的指挥全盘接收了过来。   她与林瑞平级,又是徐有功义女,自然有这个资格,相较之下,倒是郭烨等人显得无所事事,只好在这处宅院里四下转悠起来。   不过那些劫持萧侍郎的神秘人显然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哪怕只是一处据点,也收拾得十分干净,粗看之下,郭烨并没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门外街上参与搜捕的人迅速变多了起来,不但不时有不良人打扮的公人匆匆而过,原本隐伏在这洛阳城中的不良友们,也都被发动了起来,给人一种声势浩大的感觉。   到得后来,他甚至看到不少金吾卫和丽竞门的人也参与进来,无数身着各色官服或铠甲的人影策马而行,沿途设卡,大有要把洛阳城翻个底朝天的架势。不难想象,这些衙门行动起来力度之大,足以把整个洛阳掘地三尺。便是此时洛阳城门处,监门卫肯定也已经提高了警惕,想要趁乱混出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换言之,此时的洛阳城,可谓是被布下了一层天罗地网,大周各大衙门的力量已经完全发动了起来。   “呜呼!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哪怕郭烨作为始作俑者,见此情景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着陆广白道,“丽竞门的人动了我还能理解,毕竟此事皇甫文备亦有驾下不严之责。可调动金吾卫巡城,当没有这么简单才对,若是按章办事,先报请冬官发文协助,必然是迁延日久,又岂有这般快法?”   “确实奇怪。”陆广白点头应和。   两人正百思不得其解,郭烨忙叫来知情的不良人一问,这才知晓就在他们忙着查案的同时,狄仁杰也没闲着,在朝堂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鼎革。   如今的洛阳,早已不是当初的光景了,在狄仁杰的调动下,所有他能触及的衙门,都已经被暗暗连成了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正是通过这种崭新的衙门联动机制,前段时间他方才能连续挫败了北都那个神秘势力数次针对陛下威望的行动。   “看来,严峻的局势让狄相爷也感受到压力,开始便宜行事了啊!不过,这样的手段,这样的魄力,真不愧是国之柱石!”郭烨不由地感慨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狄仁杰的布置,也方便了他们的搜查行动。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除了女皇的委托依旧保密外,萧侍郎的形貌则已经被张贴到了全城,引来无数居民观看。   “哼,这样一来,不管那些人在暗处有再大的势力,相信很快就要无所遁形了吧?”   当纪青璇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士气振奋了起来。   郭烨也很同意她的这个看法。   尽管还不知劫走萧侍郎的人究竟属于哪一方,但这些地下势力之所以要隐身于暗处,并非因为他们天生喜欢阴暗,而是迫于无奈。他们无力与大周朝官面上庞大的力量对抗,才只好在阴影中行动。   可是现在,当正统力量完全行动起来之后,所有阴影都被陛下的荣光所照亮,这些地老鼠也将如纪青璇所说的那般无所遁形了。   这不,仅仅半个多时辰之后,城南就传来消息,说在定鼎门附近,发现了意思神秘人和萧侍郎的踪迹。   “难道他们是想混在人流中逃出洛阳吗?想得美!”   郭烨一跃而起,“我们走!休要让他们走脱了!”   出门之后,他们看到还有不少金吾卫士卒和不良人也得到了消息,朝着南面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就在他们启程前往定鼎门的半途中,却又有不良人从后边赶上来,言道在靠近建春门的怀仁坊,也发现了疑似劫走萧侍郎的神秘人身影。   “这……”纪青璇俏脸阴沉,向郭烨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这些家伙在故布疑阵。”   郭烨眉头一皱,心中已经有了谱,“我们先按兵不动,倒也看看他们能玩出些什么花样来!”   见纪青璇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他开解道:“莫要担心,如今全城戒严,就算他们有什么算计,也注定翻不起浪花来了。”   “你确定?”   “你就是不相信郭某,也该相信狄相爷的筹谋吧?”   “言之有理。”   听他这么说了,纪青璇方放下心来。   不过她是放心了,郭烨紧锁的眉头却没有片刻松解。   沉吟片刻,他索性下了马,在坊道旁盘坐了下来,膝头铺开一张洛阳的堪舆图,见他如此,张小萝立刻知机地递上了一根苇管笔。   “往后不管在哪里发现了疑似那些人的踪迹,都让司里给我们分享一份情报。”   “你认为他们可能还会继续制造假目标?”纪青璇问。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郭烨摇头道,“以洛阳城中眼下戒备的森严程度,仅仅两处疑兵能够调开的巡查兵马有限,至少还不足以让他们安全地潜出城去,所以我认为他们一定还会继续造势,以求趁乱出城。”   “你想通过他们制造疑兵的位置,推测出他们想制造的漏洞的方位?”纪青璇也不笨,立即猜出了他的用意。   “纪不良尉深知我心。”郭烨微微一笑。   纪青璇脸色一红,啐道:“呸!鬼才深知你心。”   郭烨闻言只笑却不反驳,又询问了几处布防的详情之后,再度低头沉迷于堪舆图的推算中去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在洛阳城的数个地方,又都传来了类似的消息,伪装成萧侍郎和劫持者的神秘势力,或大张旗鼓,或乔装打扮,或收买平民滥竽充数,总之一直在以各种方式折腾着不良人和金吾卫,而在郭烨面前的堪舆图上,也多出了大大小小的数个圆圈。   而随着圆圈数量的增加,郭烨眼睛中的光芒也在变得越来越明亮,当最后一丝夕阳的光芒在地平线上褪去,他终于从长久的盘坐中站了起来!   “如何?可有头绪?”众人见状,忙围上来问道。   “那是自然!”   郭烨自信满满地一挺胸,“郭某何许人也,些许鬼蜮伎俩,也想逃脱郭某的法眼?”   他一拍堪舆图:“你们来看。”   众人对视一眼,依言凑上前去,围成一圈,然后就听郭烨指着堪舆图道:“今天被这伙人故布疑阵的方向,主要集中在整个城池的南面、城东以及东北角,城西没有城门,暂可不去考虑,也就是说,他们刻意避过了城池的正北,因此我推断,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从徽安门逃脱。”   “这么显眼的事情,难道金吾卫和司里的人看不出来?”纪青璇蹙眉问道。   “看得出来也没办法。”   郭烨道,“毕竟在真正遇见正主之前,谁也不知道哪一拨人是伏兵,哪一拨又不是。薛不良令他们就算明知其中有鬼,也必须疲于奔命,这是阳谋。不过我们却不同,有二宝和小萝,我们这一支的实力远在其他人之上,完全可以精兵简从,堵他们一个正着!”   纪青璇颔首道:“不错。那我们这就出发!”   “等等,俺还有一个问题。”   李二宝虽然身强力壮,但却落在人群最外面,他听到郭烨东南西北都点到了,却唯独漏掉了西北角,便忍不住问道:“那西北呢?他们为何不会从西北逃走,而是选择正北?”   话音落下,却见众人都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二宝,你除了打打杀杀,真该多学点东西了……身为不良人,堪舆图都不会看,丢脸啊!”纪青璇叹道。   “俺、俺说错什么了吗?”李二宝脖子一缩,隐约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这次回答他的是张小萝,小丫头红唇轻吐,道出一句话来:“西北是皇宫……你个夯货!” 第275章 新中桥阻路   新中桥,桥如其名,位于洛阳城正中,横跨洛水两岸,把南城和北城连成一体,这也是每日里洛阳北城的百姓前往丰都市采买的必经之路。   不过此时已然宵禁,除了不时举着火把巡查而过的金吾卫之外,就再没有旁的人走在路上,宽阔的桥面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就在这时,一队身穿金吾卫服饰的士卒,突然从桥南面的街道上匆匆而来,埋头径直往北而行。   不过,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新中桥的桥头时,另一队金吾卫却是自西面巡游了过来。   两队即将交错而过的那一刻,率领西面这队金吾卫的队正冲着他们大声道:“前面是哪一卫的兄弟,还请报上名来!这新中桥头乃是我等巡防的辖区,你们来此作甚?”   “哎,我们自然是奉命而来啊……”   被询问的金吾卫闻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但面对询问,却始终含糊其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奉命?奉谁的命?”   原本防守新中桥的金吾卫队正连问了两句,也没得到明确的回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作为一个在洛阳夜色下巡游了近十年的老兵,他敏锐地感觉到今晚这事有些怪异了。   “谨慎些。”   他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悄然散开,朝着前方的“同袍”包围了过去,而他自己的右手,也悄然扶上了腰间的刀柄。   不过,不等他把腰间横刀拔出,对面那名走在最前方的怪异金吾卫却猛地抬起头,大喝一声:“总之不会是奉你的命!”   火把的光芒下,映出一张满是虬髯的蛮横面孔,但队正却是大惊失色,因为他清楚的看到,这张面孔的主人,绝不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位金吾卫军官!   “当心!敌……”   他下意识张嘴就要大喊,可一个“袭”字还在嗓子眼里,就见那名虬髯“金吾卫”骤然加速,一个箭步,沉肩埋头,狠狠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噗!”   老队正眼前一黑,仰天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辆攻城车给撞了一般,要说他身手也不算差了,可在虬髯贼子的撞击下,他多年锻炼出来的结实胸肌竟然脆弱得像一块豆腐,在飞出去的一瞬间,他甚至隐约听见了自己肋骨折断,扎进脏腑中的声音!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在昏迷过去前的一瞬间,听到了示警的金锣声响了起来。   “弟兄们干得漂亮……”   “当!当!当!”   响亮的金铁交击声在夜幕下远远地传播开去。   金吾卫能够守卫神都洛阳,当然不会是酒囊饭袋。   事实上,他们都是经受过严酷训练的精锐之师,眼看自己的队正被人撞飞出去,生死不知,但其他人却虽慌不乱,在第一时间就敲响了示警所用的金锣,然后纷纷拔出横刀,朝着虬髯贼子率领的人围了上去!   “走!冲过去!”   虽然一击重伤了金吾卫的队正,但听到金锣响起,虬髯贼人也知道自己等人算是暴露了。   当下,他面色一寒,大喝一声,骤然加速,双拳齐出,“砰砰”打倒了两名阻路的金吾卫,然后也不恋战,带着自己手下就往桥上冲去。   古怪的是,在他们这一行人的中央,居然还有一个身影是被左右的贼人包夹在中间,不停推搡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看起来就像是不情愿却被挟持了一般。   “错不了!这就是上面要抓的人!”   “莫要走了贼人!”   金吾卫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贼人伤人之后还顺利逃之夭夭,大呼小叫着都追了上去。   只是他们到底慢了一步,这些伪装成金吾卫的贼人摆明了一心想跑,迈开大步就冲上了新中桥,转眼就来到了滔滔洛水之上!   “只要进了承福坊,我们就可以想法子甩掉他们!那里有我们的布置!”   为首的虬髯贼人边跑边给自己的手下打气,“这洛阳城中大部分的兵力,都被我们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过,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到最后,却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在新中桥另一边的阴影里,突然大步走出几个人影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   为首一人懒洋洋地说道,“这洛阳城中金吾卫分辖区巡逻,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吧?还要一块块地调走,不过就算是这样,你们来得也太慢了一点,小爷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别废话了,动手吧!”另一边一个女声响起。   就听这一声令下,从桥的另一边投射过来的火光,也照亮了说话之人的面庞,正是郭烨与纪青璇。   在他身后,李二宝、张小萝得了令,双双拔出自己的兵刃,迎头冲了上去。   “滚开!”   虬髯贼人见只有一对少男少女冲上来,其他人都还站在后面纹丝不动,不禁心中暗喜,装模作样地大喝一声,已经抢先一步,施展出了之前撞飞金吾卫队正的那一招。   可惜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失算了,因为此时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普通的少男少女,而是不良司明面上的最高武力,即使放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流高手的张小萝和李二宝!   “二宝,这厮交给你了,姐姐去对付后面那些小喽啰!比比谁快!”   他耳中听到一声娇笑,接着身边一阵香风掠过,就见那名拖着一看就沉重之极的巨剑的少女,竟已轻飘飘地绕过自己,形如下凡的谪仙,直奔自己的手下而去。   他也说不好心中到底是庆幸还是感到被蔑视的愤怒,但他也无暇细细分辨了,因为高擎双锏的李二宝,已经杀到了他跟前!   要说这位虬髯大汉,虽然郭烨等人不识,但那也只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从没在公门中挂名的缘故,但在江湖上,他却是大大的有名,号称“人熊”,一招老熊撞树,不知撞得绿林道上多少好汉骨断筋折。   可惜他今日碰上的是李二宝,脱胎换骨的李二宝。   经历了如许多的事情,虽然没办法让这小子平白开窍瞬间变得聪慧起来,但性格却是沉稳了不少,磨去了浮躁之后,武艺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此时听到张小萝的吩咐,他也只是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然后挥起双锏就朝着虬髯大汉当头砸下!   “吼!”   仿佛是察觉到李二宝的凶猛,虬髯人熊也是从喉管里挤出一声闷吼,双目怒睁,双臂一撑,就像一头真正的人熊一般抓向前者的双臂。   他当然不会犯傻到以血肉之躯硬抓李二宝的铁锏,他抓的是李二宝的手腕,不过李二宝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他双臂同时向后一缩,竟然在电光石火间凭空缩短了一寸,双锏瞬间激荡出狂风呼啸的声音,间不容发地砸中了虬髯人熊的手掌!   “啊!”   虬髯人熊惨叫一声,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抓在了一块从千丈危崖上坠落下来的巨石上,双掌骤然一痛,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接着,一股沛然大力从天而降,压在他身上,把他魁梧的身子压得矮了半尺,他还想反抗,冷不防自己粗壮的双腿却“咔嚓”一声踩碎了桥板,整个人就此卡在了半空中!   双脚失去了借力之处,虬髯人熊顿时再无还手之力。   当他借着火光,把麻木的双掌拿到眼前一看,更是心胆俱丧,望着李二宝,发出一声哀嚎:“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正如李二宝从未听闻过他的名字一般,一向被主子养在神都之外的他,对李二宝那享誉洛阳的怪力也是从未有所耳闻,而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碰撞的结果,最终以李二宝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在那双沉重的铁锏下,他的双掌都已经完全被震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连五根手指都看不分明了!   “哼!孤陋寡闻。”   李二宝也懒得跟这个他眼中的无名之辈多言,又是随手两锏,抽断了人熊的琵琶骨,彻底废了他的武功。等他再抬眼望去的时候,不远处,张小萝同样大发神威,一剑一个,把其他贼人都压制得死死的!   “小萝,甭玩啦,郭大哥他们还在那边等着俺们哩!”撤去了防备的李二宝,又恢复到了人畜无害的憨厚模样,傻笑着招呼道。   “要你多嘴!”   张小萝见自己慢了李二宝一步,心中已是老大不快,又被他催促了一句,更是俏脸含霜,“当当”两剑,就把最后还在负隅顽抗的贼人兵刃打掉,然后威风凛凛地横剑大喝一声:“投降不杀!”   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些贼人见自己不是张小萝的对手,竟齐齐露出了决然之色,纵身一跃,直投新中桥下而去!   而在桥下,就是浊浪滔滔的洛水!   “你们休想生擒吾等!”   虬髯人熊这时也已经从震惊痛楚中回过神来,发出张狂的大笑。   “不好!二宝,快阻止他!”郭烨猛地反应过来,大叫一声。   可他喊得还是晚了,李二宝被众贼人的举动震惊了一下,再低头时,虬髯人熊已经双腿发力,猛地夹碎了胯间的桥板,从那空出的桥洞中坠落了下去!   “该死!”   郭烨大骂一声,箭步抢上前去,冲到桥上唯一留着的那人身前,一把扯掉盖在他头上的毡帽,然后,他的脸上方才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   只见那人长着一张与萧廷、萧渊兄弟足有五六分相似,却成熟了许多的面庞,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萧侍郎! 第276章 萧侍郎开口   “萧侍郎,你可是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郭烨眯起眼,望着眼前的萧侍郎,似笑非笑道。   “尔等何人,既知本官是朝廷侍郎,还不以礼相待,这般语气,可是要以下犯上?”这萧侍郎也是个人物,纵然一身狼狈,竟也还不忘要端着官架子。   “哎哟我的萧侍郎哎,你莫不是还未睡醒?”   郭烨看到萧侍郎色厉内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嬉皮笑脸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忽然手上一使劲,脸色一沉,道,“你以为你自己还是我大周朝的侍郎吗?笑话!从畏罪潜逃的那一刻起,你便已是戴罪之身了,不思将功赎罪,竟还与本副尉端架子?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们不良司上门之时还有谁找上门你应该听见的吧?不若我大度一回,把你移交给丽竞门的官爷们来审?”   一听“丽竞门”三个字,萧侍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脱口而出道:“不要!”   尽管丽竞门近来已经失势,但从索元礼到来俊臣,十余年血腥罗织闯下的凶名,却不会这么快消散,尤其是对萧侍郎这种在朝中其实没什么靠山的官员而言,他们恐怕宁愿丢了性命,也不愿意在丽竞门狱中呆上哪怕一宿!   “那不就是了,老实点!”   郭烨瞪了萧侍郎一眼,突然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他脖颈和胸襟下露出来的伤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哎哟,疼,疼,疼!”   萧侍郎被他捏得很没出息地叫唤了好几声,直到郭烨不满地松开了手,他才扶着脖子,痛苦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些贼子不是人啊!打着救萧某的幌子,却把我与老孟头一并掳了去,老孟头被他们杀了,萧某兴许对他们还有点用,倒是也留下了一条残命,只是也遭到了严刑拷打……”   毫无疑问,老孟头就是被残杀在马厩中的那个仆人了。   郭烨面色一变:“他们拷打你了?”   “可不是嘛,今日一直在赶路,他们居然也不放过萧某,一直在见缝插针地拷打审问。”   “他们问你什么了……”郭烨却不理会他的抱怨,急匆匆地问道。   “咳!”   话音刚落,旁边却忽然响起纪青璇一声咳嗽。   郭烨扭头看去,纪青璇微微一笑,问道:“郭副尉,你素来机敏,不知对追捕逃走的贼人,有何好建议啊?”   郭烨本来还有些奇怪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此时正是涨水的时候,整条洛水水势汹汹,人跳进去瞬间就能看不见身影,这种情况下,除了沿河搜查以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纪青璇这是在借机打断自己的询问。   他也恍悟过来,萧侍郎被询问之事,必然牵涉到女皇陛下要追查的真相,这种事确实不方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起,当下顺着纪青璇的话头,随口胡诌了几句沿河搜捕的事宜,然后对李二宝一挥手:“二宝,押了咱萧侍郎一并回不良司听候审问。”   “还审啊?”一听还要被审问,萧侍郎顿时慌了神,“这还有完没完了?”   “放心吧!”   郭烨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只要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我不良司不会轻易动刑的!不良帅徐无杖的名声莫非你没听过么?”   萧侍郎顿时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情,看得郭烨等人又是好一阵恶心。也就是使得银钱够,才让这等毫无气节胆量的怂货,当上了朝廷重臣。   回到不良司,众人唯恐夜长梦多,马不停蹄地提审了萧侍郎。   “萧韶明,如今的情势你亦看得很清楚了,也不怕告与你知,我等乃是奉旨查案,识相的便将你所知速速说来,若敢虚言相欺,谁也救不了你!”郭烨板起脸来,警告萧侍郎。   只是他却不曾料到,这萧韶明萧侍郎胆子比老鼠还小,根本不用他们恫吓,只拍了拍桌子,这厮就把所有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只是他的供词,却让郭烨等人大失所望。   按照他的说法,他对萧廷生母之事根本一无所知,当年收留迎娶后者,也只是冲着她的美貌和万贯家财而去的。   而这次事件,他也是发现那戒指丢了,才隐约察觉到萧廷之死可能与其母的身份有关,方才觉得不妙,连夜修筑了家中那条避难的密道以防万一,又急急处理了萧母身前的遗物。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或者说,以萧母所涉之事,不管他如何处理,都注定是脱不了身的了。但从本身而言,他的确就是一个什么秘密都不知晓的胆小鬼罢了。   “若是早知会有今日的劫难,萧某当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纳这个扫把星为妾室的!悔不当初啊!”当着众人的面,萧侍郎一阵捶胸顿足,一口一个“扫把星”。   听到这般无耻言语,郭烨等人不禁瞠目,李二宝愤愤地呛了他一句:“萧韶明,俺提醒,若非你这妾室出力,如今的你恐怕还只是长安市署衙门中的一个抄公文的小吏!做人莫要太不知足,你已经多享了几十年不该你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话不是如此说……”萧侍郎还想辩驳,李二宝已经瞪起一双豹眼,怒视于他。   萧侍郎顿时不敢吱声了,郭烨看得好笑,心道果然贱人还需恶人磨。不过他也知正事要紧,挥挥手止住了李二宝,又询问道:“我且问你,当初你那妾室生前可有留下什么物件?想仔细了说!”   “有的,有的!”   萧侍郎被郭烨最后一句话,震了一震,忙不迭地点头,“她的确是留下了一些手札,萧某也是这次处置她的遗物时,才从我那孽子儿时的襁褓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哦?上面写了什么?”   “这……”   “吞吞吐吐作甚!还不快说!”   “萧某看不懂啊!”   “你堂堂侍郎,居然连几封手札都看不懂?你这信口雌黄未免也太过些吧?”郭烨哪里肯信,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   只是这回,任他如何恐吓,萧侍郎都一口咬定自己确实不知手札上所载何事了。   “实非萧某目不识丁,只是那手札乃是由某种密文所写,萧某不知如何破译,自然不懂。”萧侍郎哭丧着脸道。   郭烨闻言心中一喜,他有八成把握断定,在难产而死之前,萧母的确见过自己的父亲,而且从他那里得知了一部分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关系太过重大,方才会用密文的方式记录下来。   只是可怜萧侍郎,前半部分手札被藏在别院假山中,他无从目睹,后半部分手札又破译不出来,从头到尾,他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却平白做了这只替罪羊,也算是倒霉。不过正如李二宝所言,他乃是托了萧母之福方才有了今日地位,如今代她受罪也算是报应不爽。   “手札呢?现在何处?”郭烨喝问道。   他却是考虑到萧母与自己的父亲都是东宫旧属,他们书写密文的方式,应该是东宫门客中的要诀,只要得到了手札,再找方玉娘他们破译,未必不能得到其中的真实内容,虽然有些不保险,但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欺瞒自己,毕竟双方合作,手札只是秘密的一部分,他们日后要仰仗自己的地方还多,不至如此短视。   “这……被那些劫持萧某之人带走了。”   萧侍郎的回答,却是让郭烨眼前一黑。   本以为柳暗花明,谁知转眼又是山重水复。   此时那些劫持者已经投河多时,只怕早已葬身鱼腹,他又去哪里寻这封手札?便是侥幸捞上来,怕也已经泡成纸浆,不可辨识了啊!   “你不早说!”郭烨目眦欲裂。   “这,这,你们也没问啊!”萧侍郎一脸无辜地道。   “把这蠢货押下去!”郭烨无力地扶了扶额头,叹息道,“就只差了一步啊!”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萧侍郎其实看过这封手札的内容,只是感觉关系重大,方才故意推到这些劫持者身上?”纪青璇问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郭烨摇摇头,“若真是如此,他完全可以推说没有东西留下,反正我们也不确定。又何必费心编出个手札、密文之事来呢?岂不自讨苦吃?”   他顿了一顿,嗤之以鼻道:“更重要的是,郭某断定,似他这等胆怯之辈,就是借他八个胆子,他也未必敢欺骗我等。”   “这个理由我服。”纪青璇闻言哭笑不得,坐了回去。   “可惜了,白打一场,结果什么线索都没得到。”见众人都沉默了下来,李二宝忍不住和张小萝交头接耳道。   不过他们的窃窃私语落在郭烨耳中,却换来他的微微一笑。   “恰恰相反,这些劫走萧侍郎的人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他们的行事作风,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郭烨摇头道,“我有种感觉,这伙人并非是当年谋害孝敬皇帝的真凶,相反,我倒觉得他们与我等一样,也是在调查着什么……”   “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纪青璇问道。   “很简单。”   郭烨道,“若他们是真凶的话,那万万没有拷打萧侍郎的必要……”   见众人都露出了有话要说的表情,他一摆手,抢先道:“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想通过萧侍郎之口,知晓其他人对此事的了解程度,或者调查自己秘密泄露了多少,那在问完之后,却是万万没有道理留下这个活口的。旁的不说,就说在新中桥上,他们投河之前,也有大把时间灭口,甚至拉着他一道跳河,若他们铁了心不想把这人留给我们,小萝想必也阻挡不住。”   张小萝闻言哼了一声,虽然满脸不服气,但也算是认可了郭烨的这个说法。   话说到这里,便彻底讨论不下去了,众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也只得各自睡去。   翌日,当他们再度汇聚一堂时,却是为了一名不良人的到访,这位不良人带来的,正是头天对洛水沿岸彻夜搜捕的结果! 第277章 各方应对事   “沿河搜查发现了七具尸体?”   郭烨咀嚼着薛讷派人带来的消息,掉头问道,“昨日那伙人有几个,你们可看清了?”   “金吾卫十丁一什。”   纪青璇毫不犹豫地答道,“除掉萧侍郎,剩下当有九人。”   “那就是极有可能有两人逃脱……”   郭烨问道,“发现的尸体搜过身没?可有发现类似手札文书一类纸笺的残骸?”   “这却是不曾有。”   传信的不良人想了想,答道,“至少在下不曾听闻过。”   “那应该是被活着的两人带走了。”郭烨道。   “也不一定。”   纪青璇道,“洛水水流湍急,有人溺毙尸体被水流带至下游,超出我们的搜捕范围,无处找寻也是常事,不能一概而论。”   “料敌从宽,还是以他们带着关键证据逃离了计算为佳。”郭烨坚持道。   “本尉还是认为应当加大对洛水中尸体的打捞为要。”纪青璇也坚持己见。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李二宝和张小萝商量了两句,突然插嘴问道:“在发现的尸体里,可有一个双手十指俱断之人?”   听他这么一问,郭烨和纪青璇都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当即停下了争执,看向两小只。   “这却是不曾有。”   “那大胡子肯定跑了。”李二宝一拍大腿道。   张小萝也点头附和道:“不错,那人武艺虽不如我与二宝,但相去其实也不远矣,只是犯了轻敌的毛病,又吃了兵刃的亏,才被二宝一招击败。但武艺到了我们这个境界,只要不是被人彻底打晕了过去,就算想溺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若其中并无他的尸首,十有八九是跑了。”   “你看吧!”郭烨得意一笑,瞟了纪青璇一眼。   后者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人都跑了,你高兴个甚?况且还少一人呢!”   郭烨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下来。   “我还是认为这对洛水的搜查不得停歇,毕竟还有一人未知行踪。只是既然二宝和小萝这般肯定,兵分两路行事吧。”   纪青璇见他吃瘪,不由得抿嘴一笑,又问道:“你觉得此事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为?”   “谁都有可能。”   郭烨摇头道,“我们手上现有的线索还是太少了些。不过能够在洛阳城四处故布疑阵,并且顺利调开大部分金吾卫和不良人,就必须对这座城池有足够的了解,手下人马也必须足够得力才行。这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做到的。如今洛阳城中,能做到这一点的无非就那么几家而已。”   “按你此前所说,这帮人可能并非真凶,而是与我们一样在调查着什么。若真如此,倒有可能是李氏一族之人?”纪青璇皱眉道。   “是!”   郭烨点点头,“不过我观这些人的行事手段,武氏也未必没有嫌疑。毕竟我之前只是猜测,若是他们得了什么风声,想要搅浑这趟水也未可知。”   “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怀疑当年之事是武氏为之了?”纪青璇道,“若非如此,何来搅浑水之说?”   “我也不确定……”   郭烨长叹一声,“可我也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这两家,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呢?”   “不管这伙人究竟是谁,目的为何,我以为我们都有必要通过义父向陛下汇报一下此事的进展了。”纪青璇道。   郭烨闻言微微一愣,也明白过来,点头附和道:“不错,此事当让陛下知晓。”   “可是,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张小萝质疑道。   “不,有人插手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当年合璧宫中,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说之事。确定了这一点,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就好进行得多了。”郭烨解释道。   “那我这就去准备上书的案卷。”纪青璇拍板道。   当夜,她挑灯夜战,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连夜编成奏折一封,通过徐有功呈送大内。只是关于怀疑的对象,因无实据,自是隐去了这一节,不过对有神秘势力插手太子李弘死亡一事,却是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想来以女皇的英明,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若说当年太子之死没有可疑之处,郭烨他们自己都不信。   而女皇的反应,也证实了她其实一直在关注此事,奏折送上去不过两日,她的批复就回了下来,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例行表彰郭烨他们忠于职守、进展神速之外,她还特地关照了一下对萧侍郎的处理,这却是众人万万没有料到的了。   “薄情负心,忘恩寡义,朕深恨之,斩。”   郭烨轻声诵读着女皇的朱批,苦笑道,“看来只要是女人,对负心郎都是没有好脸色的啊!”   “明白就行。”纪青璇从案几后抬起头,意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郭烨心中没来由地一突,忙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不过负心薄幸,虽与道义不合,但总罪不至死啊……”   “怎么?你还打算为了萧韶明去与陛下据理力争不成?”   纪青璇知道郭烨外表油滑,但内心却是一个十足的热血少年,生怕他正义感过剩,真做出这等蠢事,触怒了陛下。   “我知你在担心什么。”   郭烨淡淡一笑,“不过陛下同意让我们彻查孝敬皇帝之事,看中的不正是我们刚正不阿的气节和正义感吗?若见了不合法理之事,却迫于权威不敢仗义执言,那才真是辜负了陛下的厚爱。”   “郭烨……”纪青璇大急,坐直了身体。   谁知郭烨却是坏笑了一下,转手就把奏折递给了李二宝,道:“来,二宝,把这封御批给皇甫门主送过去,他知道怎么做的。嘿,这些年萧韶明为了当上这个侍郎,欺上瞒下,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想必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你让他查一查,把这些罪状给他补上去。陛下百忙无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给陛下分忧嘛……”   纪青璇:“……”   陆广白:“……”   张小萝/李二宝:“……”   就连刚好走到门口的徐有功,听见郭烨的说辞,也是忍不住摇头苦笑。   “是了,这才是陛下真正需要的人才啊!”   徐有功暗自叹息道,“心怀正义却又不拘泥刻板,为人方正行事圆滑,所思所虑滴水不漏,我们这些人啊,真的是老喽!”   想到这里,他露出欣慰的微笑,竟是门也不进了,转身就重新走了回去。   而就在徐有功离开不久,徐府的门房也找上了郭烨等人,禀报道方玉娘与秀嫣都知来访。   “她们来作甚?”郭烨一听就蹙起了眉头。   倒是纪青璇笑靥如花,连道“快请”,连带着张小萝也是一脸欣然欢喜的神色。   “你们何时感情这般好了?”郭烨一脸的莫名。   纪青璇却是淡淡道:“我等女儿家感情有何奇怪的。小萝,走,我们去迎一迎。”   郭烨看着两人的背影,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纪青璇的性子他还是知道的,曾几何时,她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个抛头露面,以色示人的女子。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转变吧。   其实郭烨不知的是,自从秀嫣都知和孙金认亲之后,在她的引荐之下,纪青璇和方玉娘来往也颇频繁,交情自然也是一日千里,后来又把张小萝也扯了进去,四个女人一台戏,倒是成了闺中密友。   很快,二女出,四女回,厅堂中香风浮动,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倒是郭烨他们这几个大老爷们被排挤到一边,插不上话,只能相顾无言。   好不容易等纪青璇几女聊得差不多了,他忙趁空问道:“不知秀嫣娘子与方娘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方玉娘闻言娇嗔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莫不是我们来此就一定是有事不成?我们想来看看纪姐姐和小萝妹子也不成么?”   “成!成!成!”   郭烨被抢白了一顿,苦笑摆手道,“郭某只是问问而已,若是无事,也好吩咐后厨备下二位娘子的吃食。”   “这还差不多。”   方玉娘掩袖笑了笑,才道,“不过不必麻烦了,我们今日来此,一是为了拜访纪姐姐和小萝妹子,二来呢,也确实是有事相商。”   郭烨一听就乐了:“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怎么说话呢!”   这次,他却是遭到了四女的一致声讨,即刻败下阵来,只得苦笑问道,“不知方娘子究竟是有何事与我等相商?”   谈起了正事,方玉娘也收起了娇媚之色,肃容道:“诸位可还记得,奴家曾与你们提过,我义门中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存在?”   一听这话,郭烨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他自是知道义门是由当年太子李弘幸存下来的部分门客,和东宫一位内侍太监共同创立的,双方各自掌握了一部分机密和人手,处于一种互相掣肘又不得不依存合作的状态之下。   不过相比起素来亲善的方玉娘一方,他对内侍太监的人却是半点好感都欠奉,毕竟上次他身陷丽竞门狱,被来俊臣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伙人就帮了不小的倒忙。   当下他沉着一张脸,道:“哦?可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第278章 夜放荷花灯   “他想与你们合作!”   方玉娘一听郭烨的语气,就知自己这趟算是白跑了,但还是如实转述了内侍太监的意思,“董公公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上次的事,只是意外。而且来日我们要寻东宫旧事,也少不得他的帮助。”   “少不了他吗?”   郭烨冷笑,嘴上不依不饶道,“郭某怎么觉得,这老阉狗除了帮倒忙扯后腿之外,就半点作用也无了呢?”   方玉娘知他心中怨气深重,叹息一声,也不再劝。   谁知郭烨却咬住不肯撒口了,气咻咻地道:“旁的不说,且说今日合作之事,他若真有诚意,自当亲自登门,再谈其他,如今委托你来算个什么事?真当自个儿还是当年东宫的红人,这架子摆给谁看呢?”   方玉娘张了张嘴:“董公公年事已高,身体抱恙……”   “那便等他身体好了再说。若是好不了便也罢了,反正这老阉狗活着也是个祸害!”郭烨毒舌道。   方玉娘也知这位董公公上次的无心之失,是真把郭烨得罪惨了,不过这也难怪,丽竞门狱那种地方,谁被弄进去一次,都算是结下了血海深仇,更别提若非裴旻救护及时,他险些把命都送在了里面。   倒是纪青璇听不下去了,揽着方玉娘的肩头打抱不平道:“玉娘只是个传话之人,你对她凶什么?有本事你去把那始作俑者揪出来,这才算报了你的仇!”   郭烨被她堵了一句,也自知刚刚语气是重了些,却又不肯即刻低头,只哼哼唧唧道:“郭某迟早会如此做的。”   他吃瘪的样子,把几女都给逗笑了。   趁着气氛轻松的时候,方玉娘又再度提出中元节双方一道设祭的建议。   这一次,郭烨倒是没有生硬拒绝,不过微微沉吟片刻之后,他还是婉言谢绝:“多谢方娘子好意,不过郭某还是自己设祭吧!”   对此,方玉娘也只能无奈一笑,又略坐了坐后,便与秀嫣一同告辞离去。   众人送二女出门之后,正待回首,忽听陆广白在身后低声道:“中元设祭,陆某也自有安排,就不与诸位一道了。”   “小陆?”   郭烨等人诧异回头,却只看到陆广白飘然而去的背影。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他们深知陆广白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转眼到了中元节当日,白日里众人就开始准备晚上设祭所需之物。   一般而言,大周民间多会以普渡的形式过节,即在七月初一到七月卅之间,择日以酒肉、糖饼、水果等祭品举办祭祀活动,以慰在人世间游玩的众家鬼魂,并祈求自己全年的平安顺利。较为隆重者,甚至请来僧、道诵经作法超度亡魂。也有人会在这段时间,请出地藏菩萨、目连尊者等佛像放置高台、或请艺师扮演驱魔大神钟馗、或请艺师操控钟馗之傀儡,以消弭死者亡魂的戾气。   而在七月十五当日,民间还盛行祭祀土地和庄稼。将供品撒进田地。烧纸以后,再用剪成碎条的五色纸,缠绕在农作物的穗子上。传说可以避免冰雹袭击,获得大秋丰收。一些地方同时还要到后土庙进行祭祀。定襄县民俗将麻、谷悬挂门首。   不过郭烨他们近日公务缠身,为节俭计,最终还是决定以放水灯的方式来祭奠自己的先人。   水灯也叫“荷花灯”,一般是在荷花形的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以寄哀思。   郭烨等人既然把放水灯当做自己祭奠的主要形式,自然也不会怠慢,用过晡食之后,一行人就带着白昼已经折好的荷花灯,来到了洛水之畔。奈何这洛水的南岸皆是坊市,百姓甚多。他们最终也只得过了新中桥,往洛水北岸,方寻到一处僻静的河湾。   仲夏的夜晚,空气中流淌着牵牛花的香味,点点流萤在草丛中飞舞,明亮的月色照耀着大地,从四面八方都传来蝈蝈的叫声,明明是如此吵闹的风景,却给人一种安宁的心境。   郭烨站在流淌的洛水边,只觉得心中的烦闷和压力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清浅的禅意在心中徜徉。   因为郭烨他们所在的河湾已经靠近洛水的下游,就在他们做准备之时,已经有盏盏河灯从上游飘荡而来,星星点点的灯火掩映在河水间摇曳,没来由的让人心中生出一种凄凉。   郭烨拿出自己折好的荷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洛水之中,然后目送着它在荡漾的涟漪中远去,顺流而下。   他注视着远去的河灯,眼前依稀又浮现出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他攥着母亲留下的坎字戒,眼中渐渐有泪水浮起,模糊了视野,也朦胧了渐行渐远的那一点灯光。   “娘……我快要找到爹了!”   郭烨在心中暗暗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就是希望我不要卷入这些事里头,你大概也从来没有指望过我还能找到爹。只是孩儿不孝,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上,现在有陛下的敕旨,孩儿已经脱身不得了,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既然命该如此,您放心,孩儿定会查清当年旧事,给您和爹一个交待!”   说完这些话,他只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坚定了不少,再一回头,就看见李二宝和纪青璇也端着自己的荷花灯放进了水里。只有张小萝并无亲人需要祭奠,只是跟来凑个热闹,这时正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李二宝的荷花灯不用说,肯定是用来祭奠李昭德的,但纪青璇手中的荷花灯,却让他心中一颤。   只见她脸上露出混杂着思念、怨恨、不舍的复杂神情,虔诚地送走了两盏水灯。   “两盏灯……”   郭烨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中涌起一股怜惜来,“纪不良尉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吗?”   他自己因为父亲生死未卜,因此并未设祭,但纪青璇……却是连幻想的余地都没有了啊!   “纪不良尉……”   他走到纪青璇身后,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徐帅,你还有我们……”   “我知。”   纪青璇轻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抱歉,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我就在附近走走。”   郭烨冲着张小萝使了个眼色,让她留在原地陪纪青璇,自己则带着情绪低落的李二宝在洛水边漫步起来。   “二宝,振作点,李御史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如此消沉。”郭烨劝说道。   不过他也知晓,这种事只有靠李二宝自己走出来才算数。毕竟比起他们的亲人故去多年,内心早已接受,李昭德的逝去却是近在眼前,对李二宝这种重情重义的男儿来说,让他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忘却悲伤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   “郭大哥,你放心吧!”   李二宝收敛了悲色,道,“俺不会让爷爷失望的。”   “好样的。”郭烨拍了拍李二宝的肩膀,正要提议往回走,视野里却突然浮现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方玉娘?”他愕然,“他们也来放水灯了?”   只见在离他们不远的河畔,方玉娘无限姣好的身影,正半跪在河滩上,把一盏盏荷花灯放入水中,她绝美的侧颜上,再也不见平日的娇美,只有一种彻骨的哀伤,令人望而生怜。   而在她身后,林毅、孙金、秀嫣都知等熟人都默默伫立,面色肃然,显然是在祭奠当年东宫之变中死去的故人。   郭烨也没料到,自己虽然婉拒了方玉娘的邀请,但双方最终还是巧合地选择了同样的设祭方式,在这洛水之畔偶遇了。不过也是,谁会想到他们这些住在洛水以南的人,会特地往这北岸来祭祀?   郭烨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观望了片刻,正要悄悄退去,冷不防秀嫣都知似心有所感,猛一回头,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郭……”   秀嫣都知面露喜色,正待惊喜出声,却见郭烨已经竖起一根指头,抵在了自己唇边。   不过这一声呼唤,还是惊动了义门的其他人,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方玉娘直起身子,莲步轻摇,款款走来,望着郭烨道:“郭副尉,奴家真没有看错你,你虽然口头上拒绝了奴家,但终于还是来了。”   郭烨苦笑:“我说是碰巧你们信么?”   不过话虽如此,既然已经撞上了,他也做不出那种掉头就走的事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接过方玉娘手中的荷花灯,放置在河水中,默默祷告道:“不知是东宫哪位前辈有灵,晚辈郭烨这厢有礼了。前辈与我爹娘同殿为臣,晚辈当执子侄礼奉之。晚辈对诸位前辈的风骨也是佩服得紧,今日且设河灯一具,聊表寸心,晚辈定当查明当年旧事,以告慰诸位前辈的在天之灵!” 第279章 避雨遇熟人   简单祭奠了一下义门的前辈之后,郭烨便向方玉娘等人告辞,带着李二宝回去与纪青璇等人汇合。   可就在他们踏上归途时,忽然刮起了大风,一片浓厚的乌云从天边飘来,转眼就遮蔽了月光。   “坏了!怕是要下大雨了!”   郭烨见状忍不住一拍巴掌,“我们得赶紧了,不然这雨要是真下起来,怕不是要误了宵禁的时辰!”   可谁都没想到,这厮就是个乌鸦嘴,说的话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行人返程不过片刻,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城中为数不多燃在外面的火把都被雨水浇灭,片片乌云遮盖下,天地间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不时撕裂乌云的闪电,才能给众人带来一丝凄厉的光芒。   也不知是这日子特殊,还是怎的,这雨下得也委实诡异,用疾风骤雨来形容都不为过。   “得找个地方避避雨!不能冒着雨往回跑了,感染了风寒就糟糕了!”   纪青璇附在郭烨耳畔大喊,“这么大的雨,想渡过洛水回家也不安全啊!”   狂风暴雨和雷鸣的声音,让人耳边嘈杂一片,她必须大声呼喊,才能让郭烨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看看附近有什么可以投宿的地方!大家都不要走散了!”郭烨也大喊着回应,又顶着强风,走到同伴们身边,一个个通知。   两人举目四顾,却只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在这样的风雨中,便是他们去坊中敲门,估计也不会有人应门的。   “这里离北市不远,不若往那儿去,兴许还有客栈开着门!”郭烨道。   他现在唯一能祈祷的,就是北市的那些客栈,没有因为这场风雨关门歇业,不然他们可能还真找不到投宿避雨的地方了。   随后,四人几乎是手挽着手,在一片风雨中摸黑前往北市,也多亏了还有张小萝和李二宝这一对怪力少年,他们才得以顺利来到北市的门前。若非如此,他们还不知要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苦熬掉多少气力。巧的是,他们竟还在坊前的一处屋檐下,遇到了同样在避雨的陆广白与风十三娘,只是这会儿两人身上也是没一处干的,混着缕缕泥浆水,那样子也着实狼狈的很。   不用想也知,他俩怕是也为了寻个人少的地方,这才来的北岸祭祀。若是往日里他们这般单独行动,定是要被郭烨调笑一番的,只是这会儿他也没这力气分说了。   “贼老天!”   在北市门口下短暂喘息的空当里,郭烨忍不住暗骂道,“这是故意折腾小爷吗?”   “别抱怨了。”   纪青璇轻推了他一把,道,“喘口气咱们还得往北市里边走,不然要是客栈觉得无人上门,怕也要关铺门避雨了。”   李二宝呵呵笑道:“我爷爷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看这架势,我们也快要承大任了。”   郭烨闻言,给了他一脑瓜嘣,笑骂道:“你小子倒还跟你郭大哥掉起书袋来了,教训谁呢?”   众人见状,尽皆失笑。   倒是善良的张小萝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其他放河灯的人能不能及时找到避雨的地方,如此大雨,洛水水势必然暴涨,只盼大家都能平平安安,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放心吧!”   一旁的风十三娘笑着安慰道,“似这样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有事的。”   “先寻避雨之处吧!”陆广白捋了捋发丝上的雨水,道。   “正该如此。”   陆广白轻易不说话,一旦开口,都能说到点子上,众人自不会驳了他的面子,齐齐埋头冲进了风雨中,想要寻一间尚未歇业的客栈。   只是搜寻的结果却是让人失望,此时风雨已经持续了一会儿,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大门紧闭,他们连续经过了几家客栈,都没有开门,连门口的灯笼都被风雨打灭,闪电的光芒下,只能看到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黑影,却不见灯火,宛如鬼城,令人不寒而栗。   “这要去哪里找一间还开门的客栈啊!要不然寻那关了门的,凭他怎的,硬敲开算了!”   郭烨忍不住抱怨,可是一开口,瓢泼的大雨就一个劲往他嘴里灌去,逼得他不得不乖乖逼上了嘴。   “看那里!”   李二宝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叫了起来。   众人闻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漆黑中,果然还有一处灯火通明的建筑,透过雨幕,隐隐能看到其中有人在走来走去。   “快!这时候还点着明灯的,肯定是客栈!”   郭烨等人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朝着那光亮的方向跑了过去,边跑边呼喊道,“欸!等一等!”   幸运的是,那家客栈离众人并不远,当他们紧赶慢赶来到店铺门前时,对方的门板还并未落下,透过“哗哗”的雨声,能听到其中传来阵阵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郭烨听起来还颇为耳熟。   “巧了,莫不是避个雨还遇上熟人了?”   他在心中一笑,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陡然从暗处来到灯火通明的厅堂,强烈的光照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然后,还不等他看清屋里的陈设,那屋里坐的人先就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一顿之后,笑声再起:“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想不到只是避个雨而已,竟然能遇上郭老弟和纪娘子你们!愚兄这厢有礼啦!”   “还真有熟人啊?”   一听有人招呼自己,郭烨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屋里的灯光之后,定睛一看,顿时不由得乐了。   只见在场尚有数人分宾主落座,而和他们打招呼之人,便跪坐在左边的客座上,赫然正是这洛阳县的县尉陆象先和他的表弟贺季真!   “原来是陆兄与贺兄啊,好久不见!”   郭烨笑眯眯地拱手打招呼,同时抬头打量起在座的其他人来,不过一眼扫过去,发现再无相熟之人,便不再理会。   一行人径直走到陆象先和贺季真身边坐下,打发了上来迎客的小二之后,就与二人攀谈了起来。   “郭老弟啊,今日里怎么就只有你们几人呢?以前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那个小兄弟去了何处?”稍事寒暄之后,陆象先就仿佛无意地跟郭烨打听起了裴旻的去处。   郭烨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那兄弟,一身武艺还算不凡,素来喜欢行侠仗义,云游江湖,我却也不知他此时去了哪里。上次保护郭某,也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这倒是,他那武艺何止是不凡啊,简直是高超得紧呐!当初为救你,所有被他手刃的杀手,尽是一剑毙命,杀人不见血啊!这样高超的剑法,恐怕全洛阳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吧?”   “郭某不过一介莽夫,与剑术却是不甚精通,回答不了陆兄的问题,实在是抱歉。”郭烨虚与委蛇地推脱起来。   “陆某办案之时,却是曾经见过与裴小兄弟出手一般无二的伤势。”陆象先说道,视线紧盯郭烨的眼睛。   郭烨哈哈一笑:“这世上之事,多的是殊途同归,想来陆兄所见之伤势,当是他人留下的,毕竟我那小兄弟古道热肠,素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你看,郭老弟你这又是谦逊了不是,刚刚还说不懂剑术呢!”   “郭某是不懂剑术,可是懂观人之术啊!”   ……   郭烨与陆象先彼此试探了几个回合,渐渐都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只有屋外的雨声和屋内灯花爆燃的声音相映成趣。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终于小了,陆象先站起来拱手道:“诸位贤弟妹,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不如在此稍作歇息,愚兄这便告辞了。”   纪青璇瞟了一眼檐下的雨帘,道:“大雨未歇,陆县尉这便要离去了么,不如安顿下来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陆象先正色道,“陆某食大周朝的俸禄,为一方父母官,自有公务需要完成。祭奠舍妹乃是尽一尽为人兄长的情谊,但若因为避雨误了公务,那却是罪莫大焉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也不好再劝,只是让小二拿来一柄油纸伞,就目送着他冲入大雨之中。不过他那表弟贺季真,却是如郭烨他们一般留了下来。   “今日这雨甚大,与其漏夜踩着宵禁的点冒雨回家,不如便在此留宿吧!”郭烨建议道。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众人也无不可,便让小二替众人安排客房,打算投宿一夜,明日天明雨停再回徐府。只是今夜避雨之人繁多,那小二也是腾不出手来,只送来了几个暖炉,好让郭烨几人烤干了身上的衣裳。当下几人也是无法,便索性又另叫了些吃食,并温酒一同吃下驱寒。   不过,就在众人闲聊吃酒消磨时光时,忽然,门帘再次被撩起,风雨随着一个急匆匆的身影灌了进来。   “表哥,你怎么又回来了?”贺季真看了一眼,叫道。   却是之前离去的陆象先,不知为何又跑了回来,一柄纸伞早不知抛去了哪里,浑身淋得湿透,狼狈无比。   他也和郭烨刚才一样,视线被灯光所迷,张嘴就喊道:“郭老弟可还在?”   “郭某在此,陆兄何事如此张忙?”见此情景,郭烨心中一紧,忙迎上去应道。   “谢天谢地,你们还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陆象先大喜过望,放下遮掩的手掌叫道,“陆某刚一回到县衙,就听说有人报案,说这北市一间凶肆铺子里发生了血案,这不,我又立马跑回来了,可是今日休沐,衙门里的仵作却是早早回乡祭祀。这风急雨大的,急切间也寻不到合适的人。陆某一想你们也在北市,有陆仵作一人在,已可抵几名仵作用,就自作主张来寻你们的帮助了,还望莫要推辞才是啊!” 第280章 又闻血光灾   “中元节血案?”郭烨闻言大惊。   “哎,此事说来也是离奇,据那来报案之人说,其夫君乃是被厉鬼索命,听其言语,死状恐怕甚是惨烈啊!”陆象先摇头叹道。   “夫君?报案人还是个女子?”郭烨一愣。   这疾风骤雨的夜晚,一女子独自出门报案,倒也是大胆的狠。   “不错,她先寻的北市衙署。衙署的小吏见尚未宵禁,便使她来衙门报的案。”说着,陆象先从门廊下请进来一位妙龄女子,只见她一身灰布衣衫,不施粉黛,但却格外的眉清目秀,尽管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却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奴家金沈氏,见过诸位官爷,还请官爷为我夫君伸冤啊!”自称“金沈氏”的女子站起来,向郭烨等人行礼。   这样看来,她在女流之辈中,倒也算个人物了,虽然面有泪痕,却能不忘礼数,也甚是难得。   “这一位便是金氏凶肆铺的女主人。”   陆象先介绍道:“遇害之人,是凶肆的金掌柜。”   郭烨上下打量了金沈氏几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惋惜来,此女年纪轻轻,容貌也是上佳,不说什么千娇百媚,但也算是小家碧玉一类的小娘子,却不知怎么想的,竟会嫁给凶肆的掌柜。   所谓的凶肆,便是这洛阳集市中专门买卖丧葬用品中的铺子,因为所用不吉,为人所忌讳,方称之为“凶肆”。常人遇着这样的铺子,甚至是铺子里的人都会刻意地绕着走。故而,郭烨在看到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时,才会有此疑惑。   “金夫人请起,我等不良人,自当以为民伸冤为己任,绝不让金掌柜含恨九泉的。”郭烨等人虽然心中惋惜,但也不会把这等失礼的心思宣之于口,只是扶起金沈氏宽慰道。   “那就有劳诸位官爷了……哎,奴家那夫君,也不知怎的了,竟,竟被那厉鬼……”   说着,金沈氏一边拭泪,一边欲将案情的来龙去脉讲出来。   郭烨则挥挥手止住她的话头:“此事先不忙说,咱们先去你家的凶肆铺子看看,视现场情况再作区处。”   “请诸位官爷随奴家来!”   金沈氏点点头,提起裙裾又匆匆跑进了雨里。   郭烨他们不敢怠慢,大步跟在她身后。虽说这凶肆铺子大都开在偏僻的街巷里,不过距离他们投宿的这家客栈倒是不远。不多时,就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两张白幡挂在数丈高的旗杆上,虽然已经湿透,却依然被大风鼓荡,在夜空下飘荡招摇,像是一双死白色的眼眸在天上俯视着他们。   “走!”   眼见金沈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凶肆门口芦棚的阴影里,郭烨他们顾不得多看,也跟着掀开门口的帘幕,一头扎了进去。   只是下一刻,走在最前边的李二宝就猛地发出“哎哟”一声惊呼,往后一跌,险些摔了一个趔趄。   “怎么了?”   这么一来,郭烨等人也都紧张起来。   李二宝的身手他们是了解的,便是一头猛虎当面,也未必能把他吓成这个样子,这铺子里究竟有什么,竟能让一向莽撞的李二宝都如此惊怵?   他们心中好奇,纷纷从李二宝身后探出头来,可是只看了一眼,也都不禁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   只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两尊纸扎的童男童女!   昏暗的烛火被门外透进来的风一吹,摇曳不定,两尊纸人惨白的面孔上涂抹了鲜血一样的腮红,还没有画上瞳仁的眼眶,就像两口幽邃的深井一样,直勾勾的盯着他们,才只看了一眼,他们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当是什么!”   郭烨低骂一声,定了定神,道,“我们本就是冲着凶肆铺子来的,看到纸扎菩萨有什么稀奇!”   其他人闻言面上都一阵尴尬,他们自然知道是来凶肆铺子查案的,只是大晚上的冷不防瞅见这些个玩意儿,还是会心惊肉跳的。   不过,此刻定了神,再左右打量,才发现这间店铺四壁挂满了招魂幡、钱纸串,透过里间的门,还隐约能看到一尊被漆成朱红色的棺椁一角!   “七月半进凶肆铺子查凶案,这可是大不吉啊!”李二宝嘟嘟囔囔道。   “还真是这么个理……”   听了这话,一行人面面相觑,奈何职责所在,便如箭在弦上,根本容不得他们退缩了。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许是看出众人脸上忌讳之色,纪青璇一咬牙,冷然道,“生平不做心虚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咱们不良人素来以伸冤为己任,什么凶险之事没见过?今日又岂能因为一间凶肆铺子就退后?若是传出去说我们被一对纸人吓得连案子都不敢查了,还不叫人笑掉大牙?走,我们进去!”   “不错!”   郭烨也点头附和,给众人鼓劲道,“什么厉鬼来索命!狗屁!真正的‘来索’都他娘的让郭某干趴下了,还怕这来索命的厉鬼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什么鬼怪,能狠得过来俊臣那厮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一众人等皆是忍俊不禁,连连点头称是,士气也陡然提高了一大截。   是啊,来俊臣号称“鬼见愁”,神憎鬼厌,可连这样的人物,都被不良司斗倒了,便是这世上真有鬼怪,他们也不惧。鬼魅再狠,终究狠不过人心歹毒。而他们,正是收拾这世道人心的不良人!   “是诸位官爷吗?”   郭烨刚说完,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响起,倒是把众人又吓了一个激灵。   “呀!”   郭烨轻呼一声,喝道,“何人言语?”   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撩开门帘站在里间的阴影里,他一身短褐,打扮得干净利落,虽然面有戚色,但依然恭恭敬敬地延请众人!   “草民涂九郎,乃是此间主人的学徒,拜见各位官爷。”   自称“涂九郎”的年轻人,也不知怎么就认定了他们的身份,道,“师娘刚交代了前后脚的功夫,诸位官爷便至,草民见她浑身湿透,恐感染了风寒,便让她先去换了干爽的衣裳,由草民来接待诸位,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情理之中。”   跟在后头的陆象先,此刻走上前来,瞧了涂九郎一眼,道,“那你便带我等去看看你师父的尸身,顺便说说案情吧!”   “是。”   涂九郎便把他们往屋里引,经过里间那口棺椁时,还不忘介绍一句,“这是我师父最得意的一口棺椁,平日里摆在这里给客人观赏,并未售出,诸位倒也不必忌讳,只当它是普通木器便也是了。”   “无所谓,查案要紧,这等闲话却是再也休提。”郭烨摆摆手,道。   “好嘞,听凭官爷吩咐。”   涂九郎虽然在凶肆学徒,但身上却有一种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阳光气息,十分机灵健谈,“今日这雨来得忒也急了,此时屋中还有前来拜访师父的客人,我师父的遗体,便是他发现的。另外还有一位被小人请来给铺中法器开光的道长,他们此时都在偏厅等候。”   说着,他就引着郭烨他们过了前头的铺子,来到了后宅。   这户凶肆的主人却是典型的前门做买卖,后院住家的宅邸结构,刚一来到后宅的厅堂门前,郭烨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报官有甚鸟用!贫道修道数十年,早练就一双慧眼,告诉你们,这分明就是金老头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多了,有厉鬼要寻他索命了!哎,贫道早就提醒他要提防血光之灾了,他非不听,这下好了,终于出事了吧?还有你们也是,这鬼神之事,岂是报官就能解决?听贫道一句劝,赶紧设斋普渡,散财求存,说不定还能保得一条性命!”   郭烨生平最恨这种神鬼之言,又听他辱及狄仁杰,不禁怒从心中起,冷哼一声,快步冲进屋里,喝道:“是何人在此妖言惑众!”   他的突然出现,明显把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声音顿时为之一静。   郭烨镇住了众人,方才眯起眼睛,把在场的人都打量了一遍,只见这屋中只有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浑身湿透的邋遢道士。   郭烨一进来,先盯上了道士,因为刚刚的话,显然就是他说的。   只见这道士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旧道袍,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长发没有用发冠绾起,披头散发,遮住了面孔,只能从发丝的缝隙中,看到一双诡异的瞳孔在烛火下闪着幽光。   “你若只是平日里招摇撞骗,混口饭吃,也就罢了。如今人命关天的大事,你竟然还敢胡说八道,当真是嫌脑袋多了想被砍掉几颗不成?”   郭烨冷冷道,“如今此处死了人,在场的都有嫌疑,一并候在此处配合我们调查吧!”   一听这话,那道士顿时被唬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装神弄鬼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呼“冤枉”:“官爷明鉴啊!贫道就是个穷酸道士,今日里也是得知金掌柜身亡,方被涂小哥请来施个法事,给点意见,这杀人害命之事,我等出家人却是万万不敢做的!”   跟进来的涂九郎也忙道:“不错,青云道长没有说错,他确实被小的请来看个阴阳的,师父绝不会是他杀的。”   涂九郎看了他一眼,问道:“他是你请来的?”   “是。”   涂九郎道,“您也知道,做我们这门生意的多少会有点信,今日又是中元节,正该请一位道长为铺子里供奉的法器开光作法,我便去青云观延请青云道长了,他今日也是忙得很,被别家请了去做法事,我等了个把时辰,才把他请来!”   郭烨闻言,这才把这个话题放过去了,但还是狠狠瞪了青云道士一眼,警告道:“你要营生,郭某也理解,不过若再要让郭某听见你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你罪过可就大了!”   “是,是,多谢官爷宽宏大量……”青云道士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郭烨便不再理他,只是把视线投向屋里的另一个人,道,“那这位又是谁?” 第281章 厉鬼来索命   郭烨凌厉的目光,盯上了厅里除了青云道士之外的那个中年胖子。   涂九郎忙上前介绍道:“这位便是家师的朋友,胡晋真胡掌柜。”   胡晋真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不过从他的衣着打扮上来看,应该未有功名,而只是这市井中普通的商贾富户。而且他虽然努力在笑着,但面色青白,显然之前吓得不轻,现在依然惊魂未定。   见郭烨看向自己,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鄙人胡晋真,与金掌柜乃是生意上的朋友,在此见过诸位官爷。”   “就是你发现了金掌柜的尸体?”郭烨问道。   “正是。”   胡晋真说了两个字,就露出一脸仿佛将欲呕吐的神情,显然郭烨的问话,又让他想起了发现尸体时那不愉快的回忆。   “尸身何在?”   “就在与偏厅后头的木工房内。”   涂九郎再次代为回答道,“那也是家师最常驻留的地方。”   “带我们去看看。”   郭烨一边说,一边看了看纪青璇和陆象先,见他俩没有意见,便伸手示意涂九郎带路,“胡掌柜与这位道长也一道去吧。”   这两人自然是不敢反对,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那木工房行去。   就在半道上,郭烨又突然问涂九郎道,“这胡掌柜并非金家之人,为何是他先发现的金掌柜的尸身?”   “官爷有所不知,奴家这夫君啊,脾性古怪在整个北市都是出了名的。”   这时,金沈氏也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匆匆赶了回来,正好听见郭烨的问话,姣好的面容上顿时也是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道,“他日常沉迷于手艺活,不善与人交流,这家里的客人来往,素日都是奴家与九郎在张罗忙活的,今日胡掌柜登门时,九郎正好在忙,具体的事情,他却是知之不详。不过,胡掌柜是最早发现奴家夫君房中异常之处的人不假,但夫君的尸身,却是我二人一同发现的。”   “多谢师娘为弟子解释。”涂九郎对金沈氏致谢道。   不过,郭烨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时,却总觉得他虽然执礼甚恭,但看金沈氏的眼神始终有些不对。   只是他转念一想,金沈氏容貌甚是美丽,涂九郎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差着辈分,但年少慕艾也是难免,只要二人不逾矩,旁人倒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他也懒得过问旁人的私事,只是道:“此话怎讲?”   “胡某是自行前往金掌柜所在的木工房的,不过敲门不应,又从门缝中看到屋里大放光明,还当是走了水,再一想若是走水,金掌柜不该无声无息,恐出了什么事,便唤来了金夫人,只是她的呼喊也没有回应,心急之下,我们只得破门而入……然后,就看到、看到……”   说到最后,胡晋真整个人都已经结巴了,像是回忆起那幅可怕的画面,又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得朝前一指,叹道,“你们自己去看吧!”   郭烨抬头一看,只见木工房已经近在眼前,正如胡晋真所言,明显不正常的亮光从半敞开的房门里透了出来,把半条门廊都照得雪亮。   当下他疾步前趋,一步迈入木匠房,下一瞬,他就猛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着热浪扑鼻而来!   “好浓烈的血腥味!”   屋里浓郁的血腥味,冲得郭烨直皱眉头。   进门之后,他也看清楚那雪亮的光芒究竟是如何发出的了,一圈燃烧的蜡烛,把他眼前照耀得一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借着烛光,他把屋子里的一切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青云道士会说是厉鬼杀人,而其他人还颇为相信了。   金掌柜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死亡的方式,却显得诡异无比:   郭烨走上前,迎面就看到一具堪称诡异丑陋的尸体,正是金掌柜。   他的年纪已经颇大,身高只有五尺许,吊眉斜眼,看起来就是一副横死鬼的面相,头上发丝稀疏,几乎绾不住发冠,脸上布满了干橘皮似的皱纹,看着已近花甲。   他此时就平躺在自己精心打造的棺木中,仰天朝天,双眼紧闭,平时就皱巴巴的脸,这时更是在丑陋中透着一股子苍白,像是血都被放干了。   在他周身,包裹着一层层黑色的寿衣,令他矮小的身形也变得有些臃肿。用料考究的寿衣穿在他身上,一眼望去,竟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觉。但细细思量,又觉得有些恐怖。   而就在看清尸体的那一刹那,一股子阴冷的风蓦地从他们进来的门口吹了进来,烛影一阵摇曳。天穹上“轰隆”响起一声炸雷,吓得众人都是一哆嗦,闪烁的电光,衬托得室内更是宛如有无数鬼魅在起舞,令人毛骨悚然。   “妈耶!”不知谁低呼一声,又把众人吓了一跳。   “在场有几个没见过死人的?瞎咋呼什么?”   郭烨大怒,回头瞪了一眼,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其实也被吓到了。   然而再仔细一看,那股刺鼻血腥味的源头也找到了。原来那红色的棺椁上涂抹的,竟不是红漆,而是一层黏腻的鲜血,浓淡不同的血水覆盖在棺木表面,被烛光映照出斑驳的色块,还没凝固的血水则滴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而在屋里的陈设上,也布满了大片的血手印,其惨烈的情形,让人不忍目睹。   “师父从来不在木匠房里刷漆的,这红色的……全是血。”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郭烨回头一看,只见涂九郎从人群中挤出来,正面色铁青地望着屋里的棺椁和尸体。   而在他身边,金沈氏已经哭得是梨花带雨,捂着嘴巴,娇躯颤抖,一副想扑上来又不敢的模样。   “当家的啊!你死得好惨啊……”   “金夫人,节哀。”张小萝心软,最看不得妇道人家哭泣了,忙上前安慰起金沈氏来。   “别让他们过来。”   见此情景,陆象先蹙了蹙眉,随即看向纪青璇。   纪青璇冲他点了点头,而后朝着李二宝和张小萝打了个手势。随即,叹了口气后,看向人群后方,招呼道:“小陆,验尸。”   “嗯。”   陆广白排开人群,快步上前。   虽然因为今晚主要是祭祀先人,他没带自己的百宝袋,但做了这么多年的仵作,他就是光凭自己过人的眼力,都能看出不少的东西来了。   在陆广白专心验尸的当儿,纪青璇与郭烨两人也在屋中走动起来。因着屋中颇为闷热,郭烨一边走,一边扯了扯衣领,方才仔细检查起这仿佛邪教仪式一般的陈设来。   只见围绕着棺材的所有蜡烛,都是那种办白事用的大白蜡烛,长足有一尺有余,粗如儿臂,被牢牢地固定在铜质的烛台上,而烛台则被钉死在围着棺木排开的条案上。   不过除此之外,这房间中虽然一片混乱,但却看不出有人侵入过的迹象。   郭烨仔细检查了门窗,发现窗户下和门边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有外人进出,这么大的雨,如果是从窗外进来,很难不带上一脚湿润的泥浆,留下足迹,而且窗子都是栓得死死的。再看门闩,已经被折断了,不过从断口的木茬子来看,应当是被人从外面撞断的。   “也就是说,在这门被撞开之前,屋内俨然就是一个密室。”此刻纪青璇也走了上来,看着那木茬子低声道。   郭烨抚摸着断裂的门闩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面色阴晴不定的胡晋真,问道:“胡掌柜,这门是你撞开的?”   “是、是我……”   胡晋真叹了口气道,“不过胡某却是经过金夫人的允许的,当时她也在场,不然胡某却是万万不敢擅做主张的。”   郭烨看了他一眼,从棺木边退开,向胡晋真询问了起来。   几句问话之后,郭烨才知道,这胡晋真自己也是做凶肆生意的,只不过他本人不善木工,扎纸、棺椁等货物,都得从金掌柜这里进货,中元节之前,他购置了一大批货物,却发现有些许物件有问题,便来寻金掌柜说道说道。   “这中元节下,胡掌柜想必大挣了一笔吧。”郭烨笑眯眯地道。   他在市井间也混了不少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然知道怎么跟人客套。   “哪里,哪里,糊口罢了。”   胡晋真连连摆手,“金掌柜手艺绝佳,他才是发大财的人啊,我们不过是捡他指头缝里漏下的果腹罢了,只是想不到他却是遭此横祸,日后胡某还不知该从何处拿货了?”   “嗯?胡掌柜前脚刚说在此处定的物件有问题,后脚有夸赞金掌柜手艺绝佳。”郭烨的笑容慢慢变冷,一字一顿道,“这话前后矛盾啊。”   “官爷是何意?金掌柜手艺好这是行内公认的。胡某所定的货品,也只是有些许问题,亦,亦是常情。”胡晋真胖胖的脸上神色骤变:“官爷这话,该不是怀疑胡某吧?”   “胡掌柜,莫急,我不过是有些许疑惑未解。”   郭烨脸上神色不变,语气却是一沉,“你道今夜是发现有些许物件有问题,来寻金掌柜说道说道。敢问,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非得这大风大雨的晚上来说?便是你自己也说了,货物有些许问题是常情,那又何必这般上赶着?胡掌柜不觉得自己的话错漏百出吗?偏偏还就是你第一个发觉了屋中有异,你说我该不该怀疑你?”   “冤枉啊!真的不关草民的事啊!”   胡晋真一听郭烨的话,瞬间惊慌失措,“草民,草民真的是来跟金掌柜说货物之事!而且一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去叫金夫人了,这点时间……时间如何够杀人再把现场布置成这样?”   “那你先说说,这风雨夜你特地过来,准备与金掌柜说什么吧!”郭烨冷笑道。   “不敢欺瞒各位官爷。”   胡晋真扭头看了一眼金沈氏,一咬牙,从怀里捧出几颗金豆子道,“金掌柜曾与草民说过,他……”   “他什么他?快说!”   “他说他怀疑金夫人与外人有染,让草民把货款分作两份,一部分做明面上的结款,另一部分须得避开金夫人,直接交予他本人!”   胡掌柜像豁出去了一般,大声道,“白日里他与金夫人俱要经营铺面,难以抽身,只得晚上,他独自做木匠活时,才有时间与胡某对账。胡某想着过了中元节便要回趟乡里,便打算今夜将这钱送过来。”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愣住,连郭烨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诈,居然诈出这么劲爆的消息。   而金夫人闻言更是气得俏脸惨白,娇躯颤抖,指着胡掌柜放声叫道:“胡晋真,你血口喷人!我当家的早说过你欠下他不少银钱,分明是你不想偿还,方才心生歹意,痛下杀手!” 第282章 疑凶藏得深   金沈氏和胡晋真突然开始互相攀咬,这样的突然的发展,倒让郭烨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眼看金沈氏和胡掌柜越吵越激烈,郭烨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大吼一声:“都闭嘴!”   胡晋真和金沈氏的争吵这才一顿,齐齐看向他。   郭烨冷哼一声:“莫要吵了,郭某方才也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不过这处宅子里的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嫌疑,在事情查清之前,谁都不准走!”   “听凭官爷决断!”胡晋真和金沈氏互相怒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   “小陆,尸格可有了?”郭烨扭过头,瞟了一眼陆广白。   “以尸身僵硬的状况看,死亡的时间当是在申时四刻至酉末戌初间。”陆广白的声音响起。   “申时四刻至酉末戌初间。”郭烨细细盘了盘这时间,此时刚刚宵禁,应是戌时五刻光景。也就是说,金掌柜死亡不过一两个时辰前的事,在心中捋顺了这个时间,郭烨继续道,“好了,说说吧,这段时间,你们都在何处?胡掌柜你先说吧。”   “那,那个时辰,我尚在自己的铺子里忙活。差不多是戌时一刻才出的门。这金掌柜的铺子与我那铺子离得不远,无需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到。”胡掌柜战战兢兢地答道。   “戌时一刻出的门,一盏茶的功夫。也就是说,你到此地时,应是戌时二刻不到?”郭烨道。   “对,对,应,应是如此。”   郭烨闻言点了点头,却也不置可否,随即看向立在一旁的涂九郎。   涂九郎见问道了自己,低头回答道,“那个时辰,我正在青云道长的道观中,他的弟子可以作证。”   “哦?你在道观中待了两三个时辰?”郭烨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未免太久了些吧。”   涂九郎被他看得有些犯怵,但还是赔笑道:“青云道长此前被别家请了去做法事,不在观中,我便等了他一会儿。倒也没有两三个时辰这般久。应是一个时辰的光景,他便回来了。我们约莫酉时四刻的样子一同回的铺子。”   “确如此,确如此。到了此地之后,九郎便一直伺候贫道做法事,并不曾离开。”青云道长道。   “哦?是吗。”郭烨目光一转,看向金沈氏,“那夫人呢?可有不在场的证明?”   后者垂泪道:“奴家当时在前面铺子里忙碌,今日乃是中元节,祭祀的人多,前来买祭品的人不少,当有不少客人可以为奴家作证。”   “如此说来,在场的诸位倒是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咯。”   郭烨挑了挑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陆广白,“小陆,你继续。”   “嗯。”   陆广白从尸体旁直起身,擦擦手道,“尸身上的伤势有两处,一处是后脑的钝器伤,一处是脖子上的割裂伤,后一处是致命伤……”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在棺木表面抹了一下,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顿时把他的手指尖给沾染得一片通红:“这些血便是从脖颈上的伤口放出来的。”   “结论呢?”   “死者当是在埋头劳作时,被人用钝器击中后脑,没有反抗的机会就昏迷过去,然后才被割喉放血,再被凶手包裹上寿衣,塞进棺木,在周围点上蜡烛的……”   听着他的描述,众人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个黑影接近了在灯下劳作的金掌柜,先一家伙敲晕了他,再如杀鸡一般,冷酷地割喉放血。从行凶之后还能坦然把现场布置成这般诡异的模样来看,绝对是极为冷血之人。   郭烨眯起眼,凌厉的视线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视过去。   如是半晌,直到众人都被他看得局促不安了,他才大步走到棺木旁的血泊里,捡起一柄锤子一把木工刀,往案上一丢,道:“谁家的鬼他娘的会用这些东西杀人?”   他捡起来的器具,不出意外正是杀死金掌柜的凶器。   “那也不一定。”   青云道士还在那里嘀嘀咕咕道,“鬼之一物,聚之成形散则为气,说不定……”   “滚!”   郭烨呵斥道,“死者为大,这里不是让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再敢妖言惑众,先拖去县衙打二十大板!”   青云道士这才讪讪地不说话了。   “可是……若不是鬼魅,又如何能在密室中杀人呢?”陆象先虽为洛阳县尉,见过的人命案子也不少,但是这般诡异的却是不多,当下也有点怵得慌。   “二宝,你检查一下墙壁,看是否有暗门。小萝,上房,看瓦片是否有被移动过的痕迹。陆兄,麻烦你在地面上到处敲一敲看一看,莫要遗漏了地道之流的东西。”   郭烨雷厉风行地布置好了任务,又在旁寻了张坐席,大马金刀地踞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看向金沈氏和胡晋真,问道:“二位,现在可以继续说你们的事情了,虽然二位都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据,但也有待查证。在这之前,先把你们之前的所说的事说清楚了吧。现在我就想要一个确凿的回答,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若是当时否认,事后却被我等查出来虚言欺瞒,你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啊!”   “这……胡某确实与金掌柜有些利益上的纠纷。”   胡晋真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爽快地承认了,“金掌柜在我进货之后,又通知要提价,我认为他半路加价有些不妥,因此一直拖延没有给付。不过今日我既然上门,自然是打算按他的价格来了。毕竟他乃是这北市中手艺最好的扎纸匠人,比别处贵上一些也无法。”   “很好,看来我们开了一个好头了。”   郭烨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金沈氏,问道,“你呢?”   金沈氏咬着嘴唇,双眸含泪,我见犹怜,但郭烨却像是铁石心肠一般,冷冷地逼视着她。   “奴家、奴家……”金沈氏张了张嘴,似是有些犹豫不决。   “师娘……”看到金沈氏的样子,涂九郎往前挪了一步,却又立刻被郭烨给瞪了回去。   随即他向着金沈氏开口道:“金夫人,我劝你是照实了说才好。”   “奴家,并没有对不住我夫君的地方。我纵然是被迫嫁予的他,却也从未想过要对他不忠。”金沈氏咬牙道。   “哦?那金掌柜为何会有此怀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吧?”说着郭烨看了看一旁一脸忧虑地望着金沈氏的涂九郎。   “奴家这夫君脾性怪异,自个儿不爱与人交往,却又疑心奴家会心生异端。可怜奴家一人打理这铺面,往日却不敢与陌生人多说一句。”   “哦?可我怎么觉着是你们害怕奸情暴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金掌柜给谋害了?如此一来,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顺带还继承了这金掌柜的铺子,何乐而不为呢?”郭烨摸着下巴,看着金沈氏与涂九郎两人笑道。   “什么?!”   金沈氏似乎没有想到郭烨会这般说,连连后退了两步,道“官爷是怀疑奴家与九郎……?不,没有!若我真与他有染,我家夫君的眼皮子底下如何容得下我们?若真如此,怕是死的不是他,倒是奴家了。官爷万望莫要污了奴家清白!”   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是在这金沈氏说话间,那涂九郎不知怎的,竟低下了头,也不言语,也不分辨,这倒是有些出乎郭烨的意料了。   郭烨其实也没有硬要将两人扯成奸夫淫妇的意图,只是一进门时见那涂九郎对金沈氏甚是关心,而那金掌柜的模样与这金沈氏也着实不般配,这才有了如此猜想,想要诈一诈两人,同时也当是打发时间,等待其他人探查的结果。   谁知郭烨这边还在心中盘算,并未多言。那边厢在金沈氏看来,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她见郭烨久久不再言语,只当他是不信自己的话。当下拎着裙裾,站起身来,道:“若官爷不信奴家所言。奴家便自证清白吧!也省得日后寡妇门前多是非。”   说着,便要往那廊柱上撞去。这一下措不及防的,吓得郭烨从坐席上跳了起来。此前秀嫣都知以死明志的事尚且在他眼前,当下又来了一个,且这一个说到底还是被自己逼的,这还了得。   不过幸亏这时候纪青璇就站在距离那廊柱不远的位置,眼直手快,一下挡在了廊柱前,这金沈氏便与她撞了个满怀,两人一同倒地。   “你这是作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当下几人都愣住了,待郭烨反应过来,三下两下地上前扶起了倒地的纪青璇,“你可还好?”   “无妨。”纪青璇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这边厢,涂九郎亦手忙脚乱地扶起了金沈氏。   “官爷这又是何苦呢?我与师娘清清白白,从未有任何僭越。莫不是官府办案都要扯上这些有的没的才肯罢手吗?”   涂九郎皱着眉头继续道,“方才已经说了,我与师娘皆有不在场的证明,官爷若真想抓住凶手,还是莫要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不良司办案岂容你置喙!”郭烨好险给他的话噎了一噎,半晌才道,“罢了,先扶金沈氏在边上歇歇,怎的一个个的都爱用这种法子……”   虽说这金沈氏的嫌疑并未洗清,但是不知是不是有秀嫣的例子在前,此刻郭烨见她以死明志,当下心中颇有感触,却又不好明说,只得先放下不提。   “都说了,是这姓金的坏事做绝,而今被鬼索命了。”青云道士还在喋喋不休地推销自己的观点。   下一刻,众人同时对他怒吼:“你闭嘴!”   吓得那老道猛地了缩脖子,不过也幸亏他这么一打岔,倒是让郭烨的尴尬缓解了不少。   “先看看对案发现场的搜查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除非真有冤魂厉鬼,否则没人能杀人而不留下痕迹。”   郭烨不愉在此话题上多纠缠,当下见搜查周围的诸人都相继走了回来,遂问道,“你们可有发现?”   “没有,墙壁、地板都平平无奇,没有被改装过的痕迹。”   陆象先等人齐齐摇头,示意自己无所发现,张小萝也从梁上翻下,道:“瓦上青苔如故,看起来短时间之内,并未被人翻动行走过,那凶手不是从上方出入的……” 第283章 设局钓凶嫌   “贫道早说了,这事你们查不出头绪来的,只有厉鬼来索命,方无需门窗进出……”   青云道士一听众人都没法破解这个密室的诀窍,不禁又得意起来,在旁边摇头晃脑的鼓噪。   “鬼这个坎是过不去了是吗?”   郭烨对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已经连生气的劲都没有了,叹了口气道,“你真想我把你抓进牢里关上几天不成?”   “那你说,要不是厉鬼,凶手到底是怎么在杀人之后还把门窗关上的?”青云子还不服气,咬牙问道。   “郭某自会给你一个交待。”郭烨冷哼一声。   说着,他又独自在屋内走了一圈,在窗台与门廊间又再度探查了一番,只是这一次他停留的时间,却是比前一次要更久一些。其间还与陆广白悄悄私聊了几句。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等得众人都有些烦躁了,才听郭烨开口。   “今日天晚,大家也都乏了……”   他扭头看向陆象先,道:“陆兄,今夜不如我们轮流看守现场,待明日宵禁解除后,麻烦你立刻通知衙门里的捕快,将这凶肆围了,郭某要好生探查一番。”   陆象先听得一愣,以他对郭烨的了解,后者不像是一个会轻易偃旗息鼓的人啊,但马上,他就看到郭烨背着众人,对自己挤了挤眼,当下会意,笑道:“如此甚好。”   “那郭某就自告奋勇,守这头个时辰吧!”   郭烨微微一笑,冲着纪青璇欠了欠身,邀请道,“纪不良尉,不介意与郭某守头个时辰吧?至于其他人,可各自回房安歇。”   纪青璇面色微红,但还是肃然道:“不介意。”   “好,那其他人就散了吧!”郭烨开始赶人。   其他人虽然都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都还是依言离去。   待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纪青璇一把揪住郭烨,问道:“刚刚小陆与你说了什么?你可是有发现?”   郭烨含笑问道:“为何这般问?这可是密室杀人案,没那么容易破解得了的。”   “少来,若非有所发现,你怎会如此反常?”   纪青璇摆出不良尉的架子,低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就知道瞒不过你。”郭烨笑笑,“刚刚小陆说,在这屋子里,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布匹被烧焦的味道,很淡,别人闻不到,但是他闻得到。”   “被烧焦?”   “不错。至于旁的嘛——纪不良尉拭目以待吧!对了,你刚刚被撞了一下,可还好?彼时人多,我不好多问。”   “咳咳,无妨。先说说你究竟发现什么了?”郭烨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纪青璇好生尴尬,只得扯开了话题问道。   但是这一次,郭烨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走到门外,探头看了看,直到确定所有人都走远了,才道:“金掌柜死时,是先被击中后脑,然后才被杀死,这个过程中,他并未反抗,也就是说,下手之人,是他觉得可以相信之人,才不会有所戒备。不然纵然他再怎么沉迷活计,也不会大晚上的被人欺近身后还无所知觉吧?”   “所以,你觉得这下手之人,一定是这凶肆中的人?”   “不错。”   “可是这……”   纪青璇指了指满屋血腥狼藉,有心想接着问下去,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来看。”   不过郭烨却是知道,她想问的是这个密室的成因,他缓步走到棺椁旁边,在一张被钉了烛台的条案上拍了拍。   纪青璇不解,走上前去,皱眉瞥了一眼棺木中金掌柜死状惨烈的尸体,随即便扭过头去,只盯着桌上的蜡烛出神。   不过还真别说,这么一看,她立刻就看出点门道来了,在郭烨所指的一排蜡烛中,有一根明显比其他蜡烛要高出一大截,应该是早早就熄灭了。纪青璇猜想,这就是郭烨要自己看的东西,只是为什么会如此,她却是暂时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通?”郭烨笑了。   “那你还卖什么关子?”纪青璇佯恼道,“还不快说!”   “莫急,莫急,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郭烨轻笑三声,又站起身,走到那根蜡烛正对着的窗户前,往窗缝里看了一眼,又朝窗棂上弹了一指头,轻笑道,“你再来看这里,若是再看不出头绪,郭某可就不管啦!”   纪青璇看了他一眼,快步上前,再郭烨所指的窗缝位置仔细审视了一遍,忽然轻声疑惑道:“这是被刀子切削过的痕迹?木色内里发白,与外边缘的色泽不同……应是新留下的削痕。”   她盯着那粗粝的刀痕看了两眼,猛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窗户,定定地望着窗外的风雨夜色出神。   “难道……”   “然也!”郭烨笑道。   他顺着敞开的窗户望了出去,窗外,风雨如晦,树影在狂风中摇曳,似乎还被带出了长长的黑影……   “莫看了,雨飘进来了。”   突然,他在纪青璇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想淋雨,待会儿还有的是机会,先把窗子关上吧。莫心急,再过些时候,郭某请你看场好戏,权当补偿。”   “哼,我哪敢怪你啊?”   纪青璇轻哼一声,还想再损郭烨两句,却见他已经倚着窗子坐下,头枕在窗棂上,似乎陷入了假寐。   一时间,满是血腥味的屋子里,就此陷入了寂静,纪青璇熄灭了棺木旁的蜡烛,又另外掌上了灯,但屋子里还是闷热无比。而金掌柜的遗容,在晦暗的灯火下更显得瘆人。   她想了想,一跺脚,索性出了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把郭烨一个人丢下,面对这诡异的尸首。   ……   这场风雨比众人预想中都更长久一些,一直到后半夜,豆大的雨点才渐渐稀疏,这时地面上已经积满了一滩滩深深的泥水。   深沉的夜色中,忽然有一个黑影闪出,他三步一打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金家的院子里。   很快,此人就在院墙前停了下来。   那墙头上,一段树枝从墙外伸了进来,枝头似乎还连着一条长长的带状黑影,在风中摇曳。   那人努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似乎想将那条长带子从树上解下来。   只是地面湿滑,风雨又大,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终于,他似乎下了决心,蹒跚地往墙头攀了上去。   可就在他爬上墙的一瞬间,一个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看你爬得也挺艰难的,需不需要我给你搬张梯子来?”   黑影的动作一下子就僵直了。   下一刻,随着一声“掌灯”,黑夜中突然“嘭嘭嘭”地亮起数团火光,一股松脂的香味弥漫在风雨中。   蘸了松香的火把,即使在雨夜中也能熊熊燃烧,明亮的火光把庭院照亮,也照亮了一直隐伏在暗处的猎人。   郭烨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横刀,从廊檐下一步步走出,在他身后,李二宝高举火把,亦步亦趋,其后跟着的还有陆象先、张小萝,以及陆广白几人。两两共撑一把油纸伞。   “让郭某看看,阁下究竟是谁,竟有如此手笔,冷血杀人之后,还布下了这等诡诈之局?”郭烨淡淡道。   在他身后的李二宝应声把火把高举,扩散开的火把顿时照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英俊面孔来。   借着火光,众人都看清楚了涂九郎手中拿的长带子是何物了,那是一条细细长长的缎带,中间系在树枝上,两段垂落下来,一头已经被涂九郎抓在了手中,只是他却再也没机会将其解下来了。   “将其他人叫起来吧。晚了可就没戏看了。”郭烨笑着道。   当下,李二宝将火把交给陆广白,便去叫了其他人起来。很快,这个凶肆里的人便全都集齐了。   “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了?”   “涂九郎?”   “九郎,你这是作甚?”金沈氏走在最后,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住了。   “还能是作甚,自然是毁灭罪证啊!”郭烨微笑道。   涂九郎面色一变:“郭官爷,你虽是公门中人,也不能血口喷人。”   “那不如你与我们解释解释,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爬墙头干嘛?”郭烨也不恼,彬彬有礼地问道。   “哼,涂某一根裤腰带被风吹到了这树上挂着,想把它取回来,莫非还要经过你们这些官老爷的许可吗?”   涂九郎干巴巴地说道,“死了人你们不去查,非要来纠缠我的裤腰带,这是何道理?”   只是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是个人都听出他在强词夺理了。   “还敢狡辩!”李二宝暴喝一声。   “诶,二宝,莫要动怒,涂老弟的裤腰带缠得如此玄妙,想来也不是普通人,咱们对他要尊敬一点。”   郭烨挥挥手,制止了李二宝,又向涂九郎道,“既然不能纠缠裤腰带,那咱就纠缠纠缠金掌柜的死亡时间好了。你说他死的时候你在青云道士的道观里,郭某却是不同意,郭某偏要说,你当时就在他的木工房中,连他脖子上的刀口,都是你割出来的,如何?”   涂九郎一愣,然后故作悲怆地大笑起来:“如何?若是诸位官爷不惜赔上不良司的大好名声,也要构陷涂某,那涂某这颗大好头颅便是舍与了诸位,又有何不可呢?”   “嗯,听起来倒甚是慷慨。”   郭烨笑笑,“可惜啊,你一个杀人凶手,便是有万般苦衷,也没法舍生取义、流芳百世啊!至于我不良司的名声,更是不会败坏在你这种人手中!小陆!”   他断喝一声,旁边陆广白已经一步踏了出来。   郭烨望着墙头的涂九郎淡淡道:“你的手段不错,若是碰上一般的仵作,或许还真被你糊弄过去了,可惜你遇上了我们小陆,所以还是认命吧!” 第284章 手段全无用   郭烨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涂九郎瞬间面色惨变。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无妨,让小陆给你慢慢解释。”郭烨笑着退到一旁。   陆广白接过话茬,平静道:“从尸僵的程度来看,金掌柜遇害,的确应当是在申时四刻至酉末戌初间。不过有一点,你却是只能糊弄无知之人。”   他一句话就把在场九成九的人都打成了“无知之人”,偏偏众人还反驳不得,当真是好生气闷。   可众人都想知道真相,因此没有一个人出声,都默默地观望着,等着他的揭秘。   “哼,什么一点两点的,有什么臆测你说出来便是,涂某莫非还怕了你不成?”涂九郎道。   “自不会让你逍遥法外。”   陆广白转身问道,“不知诸位在进入案件现场时,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蜡烛和金掌柜身上的寿衣?”   “这是自然。”郭烨与他一唱一和。   “那你们可知这等布置的用意吗?”陆广白问。   “难道不是为了烘托诡异可怖的气氛,让人以为是厉鬼杀人吗?”张小萝一愣。她的话倒是获得了青云道长的认可,一个劲地在一旁点头。   “有这个作用,但不是全部。”   陆广白摇摇头,终于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尸僵的形成并不是一定不变的,周遭环境的不同,尸僵形成的速度也不同。其中温度就是很重要的一项。   若是外借温度较高,尸体僵硬的程度便会放缓。以当下的节气,人在死亡一到两个时辰内,颈部、颜面部、下巴处会出现僵硬。直至死亡两个时辰以上,这种僵硬会扩散至全身。我初初探查时,金掌柜的尸身正是出现了这几个部位的僵硬,而躯体尚柔软。故而陆某判断其死亡时间在申时四刻至酉末戌初间。”   “凭多废话,那这与蜡烛、寿衣有何关系?”青云道长显然还没听明白,呱燥地问道。   陆广白也不理他,只自顾道:“凶手在室内燃起那么多蜡烛,并且以黑色寿衣包裹尸体,其真正的用意应是让尸身保温,延缓尸僵发生的时间,从而让人误判死亡时间。因此,依陆某之见,金掌柜真正的死亡时间,应当早于这个时间半个到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是差不多是未末申初到酉时四刻之间。”   “若非熟悉这死人、装殓之事,怕是等闲人等也很难知晓这其中的关键吧?”郭烨目光直直地看向已经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涂九郎道,“我且问你,在这个时间范围内,你可有人证?”   涂九郎咬着嘴唇并不说话,倒是周围响起了一阵议论。   “难怪了,我就觉得屋子里好闷热啊……”   “原来还有这么个用意。”   “凶手很狡猾啊,要不是有陆大哥,说不定真没人能想到这一点……”   ……   众人闻言,都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话语间不乏对陆广白的钦佩。   “你不说话也无妨,这便问问金夫人吧。”   郭烨转头道,“金夫人,我记得你说过,今日前来购买祭祀用品的人很多,涂九郎有没有在铺子里,应该有很多人能够证明吧?”   金沈氏闻言,贝齿轻咬嘴唇,俏脸上露出矛盾挣扎的神情,不过在场的都是明眼人,光是看她这副作态,心中就已经明白了大半。   涂九郎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但他还不死心,从墙头跳下来,冷哼道:“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涂某是凶手吧?掌柜的可是死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窗就是锁死的,涂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穿墙杀人啊!”   “穿墙,你为何要穿墙?”   郭烨眨眨眼,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就是敲开门走进去,然后趁金掌柜背对你之时,随手操起家伙痛下杀手的啊,所谓的密室,不过都是你事后的布置而已。”   涂九郎喝问道:“休得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   “证据……你手上的,嗯——裤腰带便是证据啊!”郭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裤腰带算什么证据!”   “嘿,不光裤腰带算证据,这屋子里的蜡烛,可也不止是小陆说的那一个作用!”   郭烨嘿嘿笑了起来,见众人脸上的表情愈发迷惑不解,他耸了耸肩,道,“罢了,还是由郭某给大家演示一下吧!”   他冲李二宝打了个响指:“二宝,先请涂老弟在旁边稍微做歇息,待会儿自有他说话的时候。”   李二宝闻言,大步上前,像抓鸡一般,提起涂九郎就按在了一旁。   郭烨随即对着胡掌柜和青云道长,伸了伸手:“二位,借你们的裤腰带一用?”   “啊?”那胡掌柜和青云道长都不及防有此一着,却也不敢多言,哆哆嗦嗦地去抽自己的腰带。弄得在场地女眷都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去。   郭烨接过两人的裤腰带,比划了一下长度和宽度,最后挑选了青云道长的裤腰带系在树杈上,而后把两端都拉到窗前。   “大家跟我来。”   随手把腰带的两个绳头扔进室内,郭烨又走到木工房门口,抖了抖身上的水,说道,“现在假如郭某是凶手,我从这扇门里进来,杀死了金掌柜,然后布置好了蜡烛。”   众人跟着他走进来,看着他把窗户一扇扇关好,唯独留下那根缎带的两端,从正对着树的窗户缝隙里穿过来。   为了演示得更真实,他甚至还拿起一柄削木刀,在窗缝原本的刀痕上装模作样地虚划了两下,然后解释道:“把窗缝稍微扩大一点,这裤腰带穿行起来会更流畅。”   说罢,取过裤腰带长的一头,套在门闩上,打了个活扣。套好了门闩,他关上门。随即示意张小萝将裤腰带短的那头,拉到棺木旁的那根已经熄灭的蜡烛前。   “这时候外面的树枝应当已经被拉弯了,不相信的人可以去看一看。”他道。   不过没有人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想来也不会有谁不相信。   郭烨等了几息,见确实没人要出去,才从张小萝手中接过那根裤腰带,将其系在了蜡烛靠近烛芯的位置,因为烛台和蜡烛都被牢牢固定住的,所以腰带瞬间就被树枝的弹力绷得笔直笔直的。   下一刻,郭烨提示大家集中注意力,而后点燃了这根蜡烛。   众目睽睽之下,金红色的烛火像精灵一般跃动着,一滴滴烛泪留下,宛如在悲泣着一条性命的逝去。   随着蜡烛融化到裤腰带所系的位置,只听“嗤”的一声,带子被火舌燎到,屋里瞬间弥漫起一股缎带被烧焦的气味,郭烨回头冲着陆广白笑笑:“你闻到的是这个味儿吗?”   陆广白点了点头。   “接着看下去吧,精彩的地方马上就要到了。”郭烨笑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瞬,只听“嗖”的一声,裤腰带猛地从融短了一截的蜡烛上滑脱了出去,原本被绷直的树枝猛地弹起,带动了另外一端系在门闩上的裤腰带抽动,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木器撞击声,不待众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蜡烛的灯芯被裤腰带扫过,竟被打灭了,屋子里瞬间黑暗了不少。   待到众人适应了这突然暗下来的光线后,屋子里就响起一片轻轻的嘘声。   只见青云道长的那条裤腰带不见了踪影,而木工房的门闩,则已经被从里面锁上,一个封闭的密室,再次重现。   “利用树枝回弹的力量拉动门闩,当门闩拉到底时,带子上的活扣自然松解,从窗缝里被拉出去,然后只要趁着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室内的血腥景象吸引,加之夜黑风高,便没有人会去注意外头。届时只需找个机会把带子解下来拿走,一切就都天衣无缝。”   郭烨微笑地看向涂九郎,“很精彩的设计,对不对?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没算到胡掌柜会在此时来寻金掌柜,导致你来不及取下树枝上的带子。也没有算到会有一群不良人因为大雨被困在北市的客栈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忽略了两点。你可知是哪两点?”   涂九郎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梗着脖子,不去看郭烨。   郭烨倒也不生气,自问自答地继续道:“第一点,是你没想到那根蜡烛会被带子打灭,以至于棺木旁的蜡烛长短不一,这才留下了破绽让郭某发现。第二点嘛,就是你手上这根所谓的裤腰带上留下的烧痕——你可敢给大家看看?”   若说郭烨的前一句涂九郎还紧咬着牙关不认,他的后一句一出来,便让他颓然泄了气。   这时陆象闻言先走上前来,接过涂九郎手中那条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的带子,果然在带子的一端看到了被火燎烧过的痕迹。   见此情景,众人哪儿还不明白?   金沈氏更是身子摇晃了一下,失声道:“九郎,真的是你?这可是你的师傅呀!师恩大如山,你怎可如此行事?”   “师恩?屁的师恩!”   涂九郎陡然激动起来,面色扭曲如厉鬼,“这老贼为富不仁,从来就没打着什么好心思!若非如此,晴娘怎会自尽?”   “晴娘是谁?”郭烨只道他是觊觎师娘的美色,又或是谋财,没想到后面还牵扯了一个什么晴娘?   “我与晴娘本是青梅竹马,是金帆这老贼刻意设计,方才使我二人劳燕分飞。不然试问哪一个良家女子,会愿意嫁进棺材铺子,给一个老梆子为妻?”涂九郎的声音歇斯底里。   而一旁的金沈氏闻言却是身子晃了晃,只是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涂九郎身上,并不曾注意到金沈氏的异状。   随后,经过涂九郎的叙述,众人才知道,原来他曾有一未婚妻,闺名魏晴娘。魏家与涂家都是洛阳郊县村庄中的佃户,他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两家的长辈也有心让两人结亲。不过随着一场瘟疫,所有美好的期待都破灭了。魏晴娘全家除却她自己和一个总角之年的弟弟外,都染病不治。而涂九郎家为了治病,也是倾家荡产,耗尽了本就不多的积蓄。在这种情况下,魏晴娘就算想要体体面面地葬了自己父母,都成为一种奢望,更莫说还有一个小弟需要她照顾。   偏巧这时金掌柜出现在了她面前。寻常开凶肆之人被人视为不祥,好人家的小娘子都不愿下嫁,眼见年过半百,自己都尚未娶妻,更无子嗣,金家的香火就要自他而绝。心中焦虑的金掌柜打着买丫鬟的幌子,把魏晴娘买回了家。因为他出价甚高,魏晴娘欣然同意。   只是谁都没想,这金掌柜却是个居心叵测之辈,将魏晴娘买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就施展卑劣的手段强占了她,随后又威逼利诱,将其纳娶过门,待涂九郎得到消息之后,木已成舟。   原本被人强占了身子,魏晴娘已是羞愤异常,奈何还有一个小弟需要她照顾,她只得眼泪往自己肚子里咽。谁知天意弄人,魏晴娘的小弟一个月后竟也不治身亡。魏晴娘绝望至极,便在一日夜里寻了短见。   而这涂九郎也是个情根深种之辈,病愈之后,得了魏晴娘身死的消息,竟自己寻到了城里,还隐姓埋名,投在了金掌柜门下,做了一个小小的学徒,肆机想要为魏晴娘报仇。而金掌柜虽然人品卑劣不堪,但也有一桩好处,就是对自己手艺看得极重,每日里都要在木工房待到深夜,等闲不会出门,这段时间,却是成了涂九郎最好的时机。   原本涂九郎早就有机会可以下手了,却不想这金掌柜在魏晴娘死了三个月后以一样的法子另娶了一人,便是如今的金沈氏。   “师娘,你很像晴娘,你知道吗?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命苦。一样被迫嫁予这样的人渣!看到你,我便像是看到了晴娘。我的心就软了。”涂九郎看着金沈氏,喃喃道,“若非那日,我见他辱骂你,骂你与那些男客眉来眼去,骂你水性杨花,还动手打了你。我或许就放过他了……不!这样的人渣,就应该死!”   “九郎……”   金沈氏没有想到涂九郎竟然是因为这样杀的人,身子一软,就要站不稳了,幸亏纪青璇注意到她的不妥,早就默默站到了她的身后,此刻一把扶住了她。   或许是纪青璇的搀扶给了她力量,她拭了拭眼角的泪珠,道:“你不该如此。他,他对我并不差,他能出钱为我葬了父母,已是天大的恩德。”   “不!不对!便是有恩就能挟恩以报吗?他打你,他也一定打过晴娘。晴娘,我可怜的晴娘。”   说着说着,涂九郎突然尖叫道:“我就是要他死,要他死,是他害死了晴娘。只要他死了,他的家产就是我的了,我就能救晴娘了,救晴娘,我有钱了,师娘,我能救你,救你。”   涂九郎像是疯魔了一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魏晴娘还是金沈氏,他的手直直地朝着金沈氏抓过来。   金沈氏显然被他爆发出来的戾气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纪青璇的胳膊,面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嗫嚅道:“不,不,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九郎了。你疯了,夫君他确实性格怪异不假,但是他也确实帮我们沈家,这是我应当回报给他的,他不愿我与人多说话,我不说便是了。便是你的晴娘,当日也是靠着夫君才得以安葬自己的爹娘,得以救治小弟,不是吗?”   “回报?!哈哈哈哈……他不配。”   涂九郎的面色骤然阴冷下来,看向金沈氏,吼道:“他不配!我的晴娘是那么好一个姑娘,凭什么要嫁给这个糟老头子!”   涂九郎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像是没有心智一般,自顾自地嘶吼着。   “行了,别废话了,二宝,把这厮绑了吧。莫要耽误了大家休息的时间,忙活了一夜,也该睡了。”   郭烨听他越说越离谱,也不耐烦继续听下去,转头对着纪青璇道,“纪不良尉,劳烦你送金夫人回房。莫要听这疯子胡诌了。余下的事,交给陆县尉他们去处置吧。” 第285章 武家有动静   次日下午,徐府。   “哼哼,还说什么英雄好汉呢,被陆县尉拉回去以后,县衙那边的兄弟还没吓唬两句,他就全招了,就差没把自个儿亵裤的颜色一并交待出来了。”   李二宝因为帮助陆象先押送犯人,所以一直待到有结果出来,方回。   “现在一点疑问都没了,请道士做法事是他提出来的,那户恰到好处把青云道长请了去的人家也是他雇的,为的便是制造不在场证明。至于那金沈氏确实不知情。”   “那金沈氏也算是个有义行的女子,虽然涂九郎有心勾搭,她却岿然不动,谨守妇道,可敬可叹。”风十三娘昨夜留在客栈,并未与他们一道前往凶肆,此刻听了几人的转述以及李二宝探回来的后续消息,不由地感叹道。   “岿然不动吗?我看未必啊。”   郭烨笑笑,“她每日能接触的男子无非就是涂九郎和金掌柜,换作是你,一边是垂垂老朽,一边是年轻英俊的少年郎,你会不动心吗?十三娘子是没瞧见。但是你们其他人瞧见了呀,那日金沈氏知晓真相时的样子,你要说她对涂九郎无意,我却是不信的。”   “你的意思是……”纪青璇一挑眉。   “发乎情止乎礼,这金沈氏倒比我们想的更值得钦佩啊!”郭烨意味深长道。   “只是可惜了这涂九郎啊,一身聪明却用错了地方。”   李二宝佩服道,顿了一顿,又奉承道,“不过也算他倒霉,碰上了郭大哥你,这就叫一物克一物。”   他心知自己脑子不好使,对这种有智计的人向来是佩服之极的。   谁知郭烨却是不屑地摆摆手:“我看此人纯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有那个时间去搞什么密室,搞什么厉鬼杀人的把戏,倒不如伪装成单纯的强盗谋财害命的案子来得妥当。届时关了那凶肆铺子,说不得还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洛阳。”   说完,他就不再谈起涂九郎之事,仿佛此人只值得浪费他这么多精力一般。几人又喝了一会儿茶,风十三娘自取后宅忙活,陆广白也去料理他的草药,只留下郭烨、纪青璇几人,郭烨便转而问起了近来这洛阳城中发生的大事,这两天他忙于准备设祭之事,却是有些放松了对这方面的关注。   “还真有些大的变动,不过对我们来说,倒算是好消息。”   听郭烨问起,纪青璇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答道,“今日刚从朝廷传下来的消息,皇甫文备出为邛州刺史,狄相爷兼任纳言和右肃政台御史大夫,接掌御史台,同时一并节制丽竞门相关事宜。”   “这是大大的好事啊!当浮一大白!”   郭烨开怀大笑,毫不掩饰自己对狄仁杰的信心,“如狄相爷这般国之栋梁,自然应该让他在更多的职位上发挥力量,岂能雪藏?你们看着吧,有他在,咱大周朝的风气又要清平一阵子了!”   “但愿如此吧。”纪青璇却是没有他这般欣喜若狂,只是叹息一声,眼中似有忧色。   “怎么?纪不良尉可是有何忧心之事?”郭烨问道。   “青璇读史,自古帝王心术最重平衡之道,从不会允许朝堂上一家独大,昔日丽竞门势大,便由我们不良司来牵制,如今狄相爷位高权重,难免陛下不会安排其他人掣肘啊……”   “这……纪娘子你多心吧?”郭烨闻言亦是一阵迟疑。   “希望是我多心了吧。”纪青璇强笑道。   然而,这世上之事,向来不从人愿,没过两日,便又从宫中传出风声,言称陛下欲立梁王为太子,夺李氏储位。这个消息,顿时让郭烨等人心头不安,因为狄仁杰受重用而开朗的心情,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霾。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能想到的事情,一直指点、支持着他们的长辈们也同样想得到,甚至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长辈们就已经拿出了应对之策。   这日,郭烨他们被叫到了徐有功的书斋,双方一见面,徐有功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在查武家?”   “暂时只是有这个打算,但还没有头绪。”郭烨谨慎地答道。   他不明白,自己等人虽然对女皇陛下缓报了这个事实,但给司里呈送的卷宗上,却写得清清楚楚,徐有功为何还会明知故问?   “你们暂停此事,想法子从其他途径,完成陛下交办的任务。武氏这边,狄相会亲自出面接手。”徐有功道。   “这是为何?”众人大惊失色。   徐有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对他们实话实说:“陛下要立武三思为太子的风声,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全洛阳都快传遍了,郭大哥他们最近正在为这事操心呢!”李二宝这个大嘴巴,当即夸张地答道。   “二宝!”   纪青璇和郭烨满脸通红,恨不得一脚踹死这夯货。   这种事是他们可以担心的吗?   徐有功微微一笑:“军国大事,天下人都有担心的资格,你们无需不好意思。你们如何看待这个传闻?”   “陛下的平衡之道。”郭烨前两天才刚从纪青璇那里听过这个说法,现在马上拿出来现炒现卖。   徐有功赞赏地看了郭烨一眼,道:“不错,本官和狄相爷商量之后,也认为这是陛下故意放出来,制衡一家独大的策略,不过就算梁王立太子的可能并不大,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陛下既然已经露出了平衡几方势力之意,那我们就必须把自己的角色也扮演好了。”   “什么意思?”李二宝傻傻地问道。   “当然是尽全力阻止梁王封太子之事成真,便如你爷爷当年曾做过的那样。”   徐有功沉声道,“并非信不过你们的能力,但你们现在在查有关武氏之事,就是一个很好的筹码。狄相以为,只有将其握在自己手中,必要时,才能威慑武三思的野心。”   “没问题。”   郭烨知道木已成舟,不是自己可以反抗的,当即爽快道,“那这事就拜托徐帅和狄相爷了,我们就不管了。”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行动?”   徐有功露出温和的笑意,“可不能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截了你们的胡,你们就偷懒不干活了啊!”   “卑职不敢。”   郭烨低下头,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现在还只是调查了当年旧事的亲历者,但是当年的事情虽然各方都在努力掩盖,但是应当还有不少知情人才对,卑职接下来,就打算从这些人身上入手,无论是合璧宫中的侍医和侍卫,还是当年守卫东宫的侍卫,应当还有活下来的人,他们都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目标。”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着徐有功,却是没有注意到,坐在众人身后的陆广白,在他说到“侍医”的时候,一直古井不波的面色,突然狠狠波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深深的哀戚之色。   “侍医不必查了,当年合璧宫中为太子诊治的侍医,都被以失职之名处斩。”陆广白轻声道。   “你怎么知道?”众人诧异回头。   “陆某就是知道,至于怎么知道的,你们莫要追问了。”   陆广白站起身来,向徐有功告假,“卑职身体不适,想先走一步,回去歇息,望徐帅批准。”   “你去吧。”徐有功看了他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陆广白不再逗留,躬身一礼之后,转身离开了徐有功的书斋。   “他这是怎地了?”纪青璇疑惑道。   “别管他了。”   郭烨似也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谁人又没有自己的小秘密呢?甭管他,咱们继续说案情。”   “那侍医一事……”   “先放一放,我信小陆他不会信口开河。毕竟我们人力有限,若能因此缩小一些追查的范围,倒也是好事。”   “好。”   以陆广白素日的信誉,他的话没人会不信,既然他信誓旦旦当年的侍医都不在了,郭烨他们也不再纠缠此事,直接把下一步的目标,定在了对当年守卫合璧宫的侍卫的追查上。   须知当年孝敬皇帝对外宣称乃是疾病暴卒,侍医们诊治不力,处斩还情有可原,但那么多的侍卫,却绝不可能被一一灭口,如果其中真有黑幕的话,只要能找到护卫,未必不能解开一角。   “可是时隔多年,要去哪里找这些侍卫呢?”虽然有了方向,但纪青璇依旧愁眉不展。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近三十年,当年年轻力壮的侍卫们,恐怕早已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知去何方养老了,甚至可能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想要找到他们,并问出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同样不是一件易事。   “那就要看陛下为了追查这件事,能给我们多大的便利了。”   郭烨道,“照理来说,太子的护卫,当交给东宫十率来负责,不过当时孝敬皇帝乃是随先帝和陛下移驾合璧宫,左右千牛卫和羽林卫应当才是护卫的主力,不可轻忽。关于这些兵力的调动,在夏官衙门应当能查到当年的旧卷宗,现在就看陛下会不会给我们这个权利了。” 第286章 旧事去无痕   郭烨等人请求协助查阅卷宗的表文很快就发还了下来,女皇陛下果非常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这件事上给予了他们最大的便利,一应涉案卷宗,皆允许他们自由查阅。   有了这样的尚方宝剑在手,郭烨他们也不会客气,先直奔夏官衙门,调取当年千牛卫调动的卷宗。   千牛卫,全称“左右千牛卫”,“千牛”一说,最早见于帝王随身携带的防身御刀,叫做“千牛刀”,名字就是典出《庄子》,寓意“锐利可斩千牛”。后来到了北魏时,出现了一种高级禁卫武官,他们除了负责皇帝的安全,还掌执御刀“千牛刀”,这种禁卫武官被称之为“千牛备身”。千牛备身发展到先帝时,人数壮大,被独立成卫兵编制,称之为“左右千牛府”,但朝野俗称“卫兵”,千牛卫虽是十六卫中的两卫,但并不遥领府兵,而是专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皇帝内围贴身卫兵。   郭烨他们最初想要寻当年的千牛卫大将军和将军一流的将领进行询问,如果真的有什么秘密,他们无疑是最可能知道的人,而且有圣旨在手,也不怕对方知情不报,欺君之罪可不是谁人都担待得起的。   可惜的是,在查阅了卷宗之后,他们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施行就已胎死腹中,倒不是说有人不配合他们,只是时光荏苒,近三十年过去,当年身居高位之人,此时都早已作古,郭烨他们纵是有陆广白这样的顶级仵作在手,却也没办法让一堆枯骨开口说话,因此这条路只得作罢。   没奈何,他们只得把目光投向事发当日,宿卫在合璧宫附近的千牛卫兵卒身上。   这些兵卒当年都是少年郎,倒不至于在这三十年间就尽数老死,只是不同于醒目的大将军和将军,这些小卒子人微言轻,却是不会有直接的记录。因此郭烨他们不得不又颇费了一番手脚,先是调阅了当年千牛卫的调动记录,查找到随驾合璧宫的卫兵,再倒回去查阅这支卫兵下辖的人员名册。   也真亏得他们有女皇的敕旨在手,一旁陪同的夏官衙门主薄便是再不耐烦,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要不然照他们这般折腾法,人家怕是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诸位不良人,你们要找的人员名册俱在此处了,不知可还有其他需要在下襄助之处?若是没有的话,在下这便忙它的事去了。当日事当日毕,这要完不成,今日放衙便要迟了。”夏官衙门主薄抱来厚厚一沓名册,“砰”地放在郭烨等人面前的条案上,大口喘着气,倒也没有耽误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道。   他只是一个文官,身单力薄,今日陪郭烨他们翻箱倒柜在故纸堆中折腾了一天,这时也是累得够呛了,却又不敢冒着抗旨不遵的风险跑路,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郭烨等人,祈求他们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放衙?”郭烨一惊,抬头看窗外,才发现夕阳西斜,居然已是快近黄昏,又是一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在忙碌中过去。   “当然,当然。”   他站起来,歉意道,“耽搁了主薄大人歇息的时间,我等真是不胜惶恐啊!”   “无妨无妨,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主薄已经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得到郭烨的首肯,摆摆手,转身就走,仿佛唯恐多留一刻郭烨他们就会改变主意一般。   “看你把人吓的。”纪青璇眉宇间也有一抹疲惫之色,但看到主薄滑稽的神态,还是忍不住抿嘴一笑,挤兑郭烨。   “就是就是。”   李二宝和张小萝武艺不凡,加上这等查阅卷宗的事情,又不需要他们决断,两人精神倒是好得很,闻言嘿嘿取笑道,“郭大哥,若是没有敕旨护身,这主薄怕是恨不得把你的肉一块块咬下来哩!”   “这能怨我么?”   郭烨叫起了撞天屈,随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他倒是解脱了,咱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啊!”   帝王出行不是一件小事,随侍的侍卫称得上人山人海,这么多兵员名册,他们自不可能一一抄录回去,只得在夏官衙门中借了一间公事房,秉烛搜寻起适合询问的目标人物来。好在有了敕旨,倒也无人与他们为难,一切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还有夏官衙门的厨子送来晡食,他们只需要将精力专注于卷宗本身也就是了。   幸运的是,和其他兵员来自于府兵的卫军相比,千牛卫因为是帝王卫兵,因此对忠诚的要求尤其高,所以千牛卫的士卒,至少得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方才有资格入选,且待遇优厚,最次也是七品官阶。   这无形中就让郭烨他们搜寻的范围小了许多,不然如那些府兵,放下兵戈就是田间一老农,你让他们何处寻去?   更重要的是,这些当年的千牛卫士卒,得父辈荫庇,自身履历也自不凡,在这二十余年间大多青云直上,陛下改周之后迁都洛阳,他们也大多跟来了洛阳,这却是又省去了郭烨他们奔波之苦,不然还得跑回长安,那真是要人性命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郭烨苦中作乐地叹息一声,随手取过一本兵员名册,与右手边另一本名册细细对照起来。   在那上面,却是如今记载着当今军中军官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这也是当年那些千牛卫中相当一部分士卒的晋身之处了。   足足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待到东方微明,他们方才确定了部分当年守卫绮云殿的侍卫而今的下落,将其抄录了下来。   “郭大哥,当年守卫绮云殿的千牛卫,只要人还在洛阳的,都抄在这份名册上了。我们莫不是要一个个去过问?”   晨曦照进窗户,落在案几上已经薄了不少,但依然相当厚重的名册上,李二宝的脸都快皱成了菊花,不情不愿地问道。   “不然呢?”   操劳一夜的纪青璇似也有些烦躁,闻言不悦道,“你不想一家家去问,人家还不一定肯见你呢。你看看这上面的人,可有不少现在都已身居高位,虽平日里声名不显,但若联合在一起,也是朝堂上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呢!”   “不肯见?”   郭烨闻言也是一阵头大,忍不住发狠道,“陛下想查的事情,他们难道还敢推三阻四不成?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回头让二宝把敕旨顶在头上去叩门,郭某倒要看看,谁还敢把我们拒之门外!”   “休得胡闹!敕旨岂是这般用法?!”纪青璇听得哭笑不得。   若真照郭烨这法子去做,固然是没人敢不配合他们了,但也等于是把女皇陛下和这些军官都得罪死了,有职司在身还好,一旦有天陛下不需要他们查案了,泼天大祸恐怕顷刻就至,在座的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郭烨也知自己的方法不具可行性,犹豫了一下,道:“想要一一拜见名册上的这些大人们,恐怕咱们还需求人啊。”   “求人?求谁?”   “谁管用求谁。”   郭烨把手一摊,挨个把名字数过去,“咱们不良司的薛不良令、王无择王公子、冯永年冯将军,总之,只要能跟卫军扯上关系的,咱们索性一个个问过去,只盼着他们能为我等引见一二,也能省下我们不少力气。”   纪青璇闻言不由得一阵苦笑,但也不得不承认,郭烨说的这的确是个办法,犹豫片刻之后,颔首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随后的日子里,郭烨等人在各位熟人的引见下,不断穿梭于当年千牛卫兵、今日各方武官的府邸之间,只是忙碌的结果,却是让他们大失所望,看在薛不良令等人的面子上,这些前辈人物对他们个个客气有加,可一旦当他们问起当年发生在合璧宫绮云殿的旧事,这些如今也算显贵的武官们,无不变了脸色,大多数都露出讳莫如深的态度,就算偶有几个愿意谈及的,也无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这日,当他们拖着疲沓的身子,再次求到一个祝姓折冲都尉门下时,这位祝都尉似乎不忍他们再如此劳苦奔波下去,叹了口气,劝道:“祝某知你们在查当年绮云殿的旧事,当年的老兄弟们,早把消息传过来了。只是听祝某一句劝,如果你们真心想查出些什么来,就莫要再在我们千牛卫身上花心思了。千牛卫中可能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此时都已不在人世,剩下的,祝某已算是职位最高的了,可我们自己都还是两眼一抹黑呢!”   郭烨见他不同于其他人的客套,而是愿意与他们多说几句真心话,忙追问道:“祝都尉,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祝某倒是想知道啊,可惜真的爱莫能助。”   祝都尉把他们送出府外,临别之前,犹豫了一番,还是道,“诸位小友,若是来日真查出些什么,还请告知祝某,身为卫兵,却不能护太子殿下周全,祝某内心有愧啊,此事若不能弄个明白,他日就算身入九泉,恐也难瞑目。”   “自然。”   郭烨等人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应了,告辞而去。   只是走到半途,郭烨忽然眼睛一亮,喝道:“等等!”   “为何一惊一乍的?”纪青璇等人埋怨道,“当真是吓煞旁人。”   郭烨却不理她们的抱怨,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祝都尉方才措辞?”   “措辞?”   “他说不能护太子周全,内心有愧,若孝敬皇帝真是抱病而亡,他为何要愧疚于心呢?对不对?”   郭烨越说越觉得有理,惊喜道,“看来祝都尉至少能确定,当年孝敬皇帝的确是死于暗算……走,我们回去!”   只是,当他们再赶回祝都尉府上时,对方却像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去而复返一般,大门紧闭,任他们如何叩门,都沉默不应了。   “待我砸开他的门,他莫非还敢抗旨不遵不成?”李二宝牛脾气上来了,咋咋呼呼地呼喝道。   “二宝,休得胡来!”   郭烨蹙着眉头,盯着祝都尉府邸紧闭的大门沉思片刻,忽然怅然一叹,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第287章 故纸尽东流   “郭大哥,你为何不许我砸门?”   回不良司的路上,李二宝还是气呼呼的,对吃了闭门羹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   “砸开了又能如何?他既有意回避我等,又何必平白得罪人?”   郭烨笑笑,一脸不以为忤的表情,道,“今日在祝都尉处得到的情报,已经足够我们消化的了。他告知我们,他是当年千牛卫中官职最高之人,便意味着千牛卫其他人也不会知晓此事了,再查下去也是白费力气。而最后闭门不见,则暗示不愿卷入此事的意图,这也意味着,当年的疑凶,便是现在他也未必得罪得起。你们说,这难道不是很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李二宝听得目瞪口呆,道:“这也只有郭大哥你才能品得出来了。”   “那我们接下来要把注意力放在羽林卫和东宫十率上了?”纪青璇问道。   “不错,先查羽林卫吧。他们是帝王的亲军,若论亲善,比千牛卫尤甚。只是陛下登基,先帝的羽林卫只怕难于寻觅啊。”郭烨忧虑道。   羽林卫起于守护玄武门一带的“北门屯兵”,说起来还与太宗皇帝有关。   当年玄武门之变后,太宗皇帝深深体会到了玄武门等北门防务的重要性。于是,在整顿府兵制的同时,又设置了“北衙七营”和“玄武门左右屯兵”。屯营兵称为“飞骑”,从中挑选百人精锐为皇帝的贴身警卫,号“百骑”。   先帝龙朔二年,左右屯营按南衙十六卫的编制,改为左、右羽林军。自此羽林卫正式脱离十六卫,成为直属于皇帝的独立军事力量。左、右羽林独立成军后,“百骑”编制继续保留,并在本朝逐渐发展为“万骑”。   至此,羽林卫与其他宿守于宫城南面和皇城的“南衙禁军”共同护卫京师,二者互相配合又互相牵制。   不过与千牛卫这种隶属于朝廷的官军不同,羽林卫算是皇帝用内库养的私兵,往往由皇帝宠信的宦官负责。而在陛下登基之后,自然不会再放心使用先帝一手选拔的羽林卫,常见的做法便对其进行清洗与换血,此时再想要找到当年旧人,只怕难度不会比从千牛卫口中问话的难度小太多啊!   事实证明,郭烨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相比起保留了完整卷宗的千牛卫,当年羽林卫的调动情况就要扑朔迷离得多了。随着当年侍奉先帝的老太监早早离世,郭烨他们只在羽林卫的屯营衙门中,找到了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虽然经过辛苦的验证,可惜其中并无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而当他们继续往下查时,才发现羽林卫还不是最惨的,当年的东宫十率,如今的处境就更糟糕了。   从编制上来说,东宫十率几乎就是十六卫的翻版,只是规模上要小得多。十率中的六率辖有军府,不过只有十余个,占大唐六百余折冲府的六十分之一,而剩下的左右监门率和左右内率府,则类比十六卫军监门卫和千牛卫,专司负责东宫诸门禁卫和侍卫太子。当年虽孝敬皇帝移驾洛阳合璧宫绮云殿的,则正是十率中的左右内率府。   不过,尽管内率府的士卒也有很多是勋贵子弟,但主子暴死,却是不争的事实,这让他们的履历上也被涂抹上了一个重重的污点,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却是少有留在神都的,大多都去了各地协助管理折冲府的驻防事宜,郭烨他们就算想要寻个人来问问,也是无从问起。   “哼,这么多人,居然全都去了外地,哪有这么巧的事?”   看着一无所获的名单,郭烨恨得牙痒痒。   只可惜木已成舟,就算大家都猜到其中有鬼,也是无可奈何,总不可能让陛下再下一道敕旨,把这些外放的官员全都召回神都来一一审问吧。   “想不到当年谋害孝敬皇帝的黑手心思竟如此缜密,但凡可能有的一点漏洞,都给糊得严严实实了。”   纪青璇愈发觉得前路艰险,叹道,“这个案子不好查啊!”   “不好查也得咬牙查下去!”   郭烨却是没有那么多心思,淡淡道,“不然你以为陛下会轻饶了我等?”   更别说其中还涉及到他苦苦寻觅多年的父亲的下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言放弃的。   “我当然知道得查下去,关键是怎么查呀!”纪青璇白了他一眼,嗔道。   “人能死,能去外地,卷宗可去不了外地。”   郭烨眯缝起眼睛,手指在面前案几上轻轻叩击,随着追查的方向越来越多,他的思路也渐渐清晰,“太子暴毙,此事可不小。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个交待才对,当年的侍医虽然都已经身亡,但他们究竟是如何诊治太子的,起码得有个章程留下来,哪怕是伪造的,也该有。这种专业的东西,也是最容易留下破绽的,我们不妨从此处入手,哪怕就寻到了一个破绽,也是收获。”   “诊治太子的卷宗?”   纪青璇思索了一下,道,“孝敬皇帝殁去多年,东宫已经几度易主,其他地方留下卷宗的可能性估计不大,咱们唯一可能有所发现的地方,就只有一处了。”   “何处?”   “药藏局!”   纪青璇道,“别处的典籍都可能遗失被毁,但药藏局掌东宫医药之事,为积累疑难杂症之见闻,此处的卷宗却是会被保留下来。孝敬皇帝虽薨于洛阳,但按章法,应该会在药藏局中保存一份当日诊治的案卷以备后查。”   得悉药藏局可能还保存了自己需要的资料后,郭烨一下子兴奋起来,立即叫李二宝备马,这就要往药藏局去。   还是纪青璇提醒他:“我们能想到的事,有心之人也能想到。便是陛下有心追查当年之事,这么多年难道还会想不到查一查药藏局?若那处确有线索,也轮不着我们去查,怕是你这般急着赶去也是无用啊。”   纪青璇的一席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冻得郭烨打了一个激灵。随即思索了片刻,语气坚定地道:“有用无用的,先去查了再说吧。当年之事过去这般年月,想要查清,本就希望渺茫,如今我们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从已有的信息中反复筛查,直至寻到一丝有用的蛛丝马迹。”   听郭烨这般说,纪青璇终是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人火速赶往苗雄府上。药藏局位于东宫,他们虽然也能凭借敕旨通行无阻,但总比不得内部有人来得便利不是?   对于郭烨他们的正当请求,苗雄自然不会拒绝,反而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带他们穿过东宫的殿宇,直奔药藏局所在地而去。   “也亏得苗某这些日子已经把东宫摸遍,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寻到此处。”苗雄边走边微笑道。   “苗兄你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帮上我们的忙。”纪青璇感激道。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苗雄也不禁苦笑,从丽竞门到东宫,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他推向郭烨他们一方。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同道中人了吧?”他暗暗想道。   东宫虽大,但也架不住有苗雄这个识途老马引领,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药藏局门前,矮小陈旧的屋宇掩藏在茂密清脆的老槐树荫下,叽叽喳喳的鸟鸣从树叶间响起,门前虽无车马,倒也不觉寂寥。   “药藏局到了。”   苗雄道,“此处苗某却是不甚熟悉了,毕竟没病没灾的,也不会故意往药藏局跑。不过你们有敕旨在手,进去说拜访药藏郎或者药藏丞都行,他们自会协助你们的。”   “多谢苗兄。”郭烨拱手。   不过就在郭烨等人转身离去时,苗雄却又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们:“诸位且慢,为兄还有一事相询。”   “哦?何事?不妨道来。”   苗雄凑近众人,压低声音道:“最近朝野盛传陛下有意立梁王为太子,那要置相王于何地?尔等不良司背靠狄相爷,不知可曾听闻了什么风声?”   相王李旦正是当今皇嗣,不过这个皇嗣只要一日没有立为太子,哪怕居于东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更别提如今又传出陛下要复立武氏梁王为太子的消息,这就由不得苗雄不多问一句了,毕竟他现在也是皇嗣门下宾客,与相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相王真的失势,他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苗兄与相王感情倒是深。”郭烨望着苗雄,似笑非笑道。   苗雄老脸一红,道:“无非是同舟共济罢了。”   “说得也是。”   郭烨想了想,觉得对苗雄应该没什么好隐瞒的,就道,“据郭某等人所闻,确是从宫中传出了这样的风声。不过苗兄你也知,自来俊臣倒台,我不良司风头正盛,这个消息难保不是陛下为了制衡不良司而故意放出来的。即便是真有其事,想来狄相爷也不会看着这等祸乱朝纲之事发生,若是相王忧虑,你大可以告诉他,梁王想要上位太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无需太过忧虑。”   “若是如此,苗某也可放心了。”   苗雄闻言,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告辞离去。   郭烨目送着苗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再一回头,就看到纪青璇满眼忧虑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她如此,郭烨不由地失笑道:“无妨,苗兄是自己人。”   纪青璇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以后还是慎言的好。”   言罢便带着其他几人,则按照苗雄的指点,踏足药藏局,寻其中负责的人,请求查阅当年的案卷。   接待他们的,正是药藏局的药藏郎,品级虽不高,但也算得上这药藏局中的一把手了,这等小事按理说当可一言而决。   可是,在听了郭烨他们的要求之后,这位鬓发都已花白的药藏郎,却是露出了为难之色,答道:“不是在下不想满足诸位的要求,敕旨在上,谁敢违背,只是此事实在是力有未逮,还望见谅。”   “药藏郎这是何意?”郭烨蹙眉问道。   “实不相瞒,诸位要查的资料,早已不在这药藏局中!”药藏郎也知不如实回答,这一关是过不去了,只得苦着脸道。   “那去了何处?”   “当年那批卷宗自洛阳转运入库不久,就被人提走,此刻究竟在何处,又或者还在不在这世上,在下委实不知啊!”   郭烨闻言,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川”字,但他也并未轻信,而是敏锐地发现了药藏郎言语中的不妥之处,“照你的说法,此事应该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你怎么还会记得如此清楚。甚至连查都不查一下名录,就断言是这一批卷宗被运走了?”   药藏郎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记不住的,在下年未弱冠,便在这药藏局当差了。这药藏局中的典籍,又向来不许妄动,这数十年来,也仅发生过那一起罢了,况且还是在下亲自经手的,当时孝敬皇帝崩殂,不久又出了这样的事,惹得药藏局中都是议论纷纷,记忆自然深刻。”   郭烨一听这解释合情合理,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得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时运走这批典籍的,又是何人?”   或许是记忆确实深刻的缘故,这一回,药藏郎依然没多作思索回忆,就斩钉截铁地答道:“当日主事之人,正是北门学士中的著作郎元万顷!”   “嘶……你说什么?!”   郭烨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再回头看向众人时,看到的,尽是和他自己一般满脸惊怵的神情! 第288章 北门惊人心   “我们走!”   郭烨脸色铁青,简单谢过药藏郎之后,拉起众人转身就走。   直到出了药藏局的大门,来到了大槐树的树荫之下,他脸色依旧不好看,满心里回荡着都是药藏郎说的那个名字。   “著作郎……元万顷!”   他紧咬牙关,腮帮子两侧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鼓起,停了好几息后终是一拳砸在了树干上,低吼道,“这厮不是骨头渣子都他娘的烂没了吗?为何要在此时冒出来给小爷添堵!”   纪青璇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禁都有些惶恐。   毕竟即使是在来俊臣的丽竞门狱里,他也能谈笑自若,但此时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活见鬼一般。   “也、也许,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纪青璇低声开解郭烨,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没了底气。   陆广白也阴沉着脸,虽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只有李二宝和张小萝还不明所以,愣愣地问道:“元万顷是谁啊?”   “元万顷是北门学士的人,是女皇陛下当年登基的功臣,不过后来听说跟那起兵反周的徐敬业有勾搭,被酷吏罗织致死。”   郭烨知晓以两小只的年纪,元万顷死的时候,他们可能都还在玩尿泥,因此虽然不耐,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张小萝脑袋灵光一点,听到“北门学士”四个字的时候,小脸已经变作煞白,喃喃道:“不会吧?难道……”   还不等她把后面的猜测说出来,郭烨和纪青璇已经同时抬手按住了她的小嘴,低喝道:“慎言!”   张小萝连连点头。   只有李二宝依旧不明所以,大大咧咧地道:“俺还道是何人物呢,原来只是个死去多年的权臣,郭大哥你连活着的来俊臣都不怕,难道还怕一个死人不成?”   “我怕的不是元万顷,而是他插手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郭烨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依然阴沉如乌云。   “什么意义?”李二宝追问道。   不过这一回,郭烨却摆摆手,没有再回答他了。   有些话,不能明说,明说出来就吓人了。   倒是纪青璇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猜测道:“后来元万顷不是因为盛传跟徐贼有勾结才伏诛的么?有没有可能他这事就是为徐贼所办的,并不是陛下的意思?又或者,只是北门学士自作主张,才犯下此等耸人听闻之事?不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她又何必翻出来让我们再查一次呢?”   “希望如此,也只能如此。”   郭烨连说两句,然后咬牙道,“若非如此,这个案子不管破不破得了,咱们的下场只怕都不会很好啊!”   只是他有句话却是没说,徐敬业后来起兵反周,本就是打着维护李唐江山的旗号,他得有多失智,才会去对李氏的太子下手?   至于说北门学士,他们本是女皇陛下的心腹,瞒着陛下行事,可能吗?   可将这些信息综合起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女皇陛下授意北门学士如此行事……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实在是太伤士气了,加上郭烨此刻也摸不清女皇陛下的用意,所以他明知不合理,也还是把话都憋在了嗓子眼里。   “那我们还往下查吗?”   纪青璇问了一句,但马上就住口不言,看来她也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天意不可违,通天宫里的那一位,就是整个大周的天。   郭烨瞧了她一眼,却也只是叹了口气,挥手道:“罢了,先回司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登上马车,直到在车厢中安坐,郭烨才像是松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就算我们想查,眼下也无从查起。元万顷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那些被他运走的卷宗,说不得早就被销毁了。如果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辛苦一场,最大的可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蛮干,非智者所为啊。”   “可我们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别的途径可选呢?”纪青璇蹙眉不语。   这个问题,郭烨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只得扭头看向车篷外的景物,略微舒缓一下心中的郁闷。   蹄声哒哒,牛车在东宫宽阔的步道上缓缓而行,如荫的绿树向后退去,不多时,他们就行到了进出东宫的重光门前,在这个区域,负责守卫东宫的监门率的士卒愈发密集了起来,走在路上,都能不时看到一队队的卫士走过,而在重光门的门洞前,更是全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士监守。   不过或许是因为当今东宫之主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些士卒的心气似乎都不高,貌似英武的表象之下,都蕴藏着一丝潜伏极深的忐忑,似是对自己前途未卜的担忧。   不过,郭烨在看到这些监门率士卒的一瞬间,原本忧虑失神的眼睛,却是猛地亮了起来!   “郭某怎地忽略了此事!”他用力一拍大腿,倒是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可是有何发现?”纪青璇忙问道。   郭烨指着车窗外走过的监门率士卒,沉声道:“之前我们只顾追查当初随侍孝敬皇帝一同移驾合璧宫的士卒,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东宫十率从来不是独立的队伍,除了那些随侍合璧宫的内率卫士,在东宫中,同样留有不少其他率的卫士,甚至内率的人也没有全部调拨。相比起随侍合璧宫的那部分内率,他们的罪责要轻得多,未必会被尽数发配外地,从他们口中我们未必不能了解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监门率,他们掌东宫门禁,当年元万顷要将典籍运出东宫,也必然要与他们打交道,说不定我们就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可是,当年的东宫十率,就算没有被问罪,应该也大多都留在了长安,而且人数众多,一一问起的话,怕是工程浩大啊!”纪青璇提出异议。   女皇陛下把任务交托给他们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强加一个期限,但可以想象,像连续消耗数年时光在某一个环节上这种事情,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也没有法子,我等不可能永远能够寻到捷径而行。大部分时候,脚踏实地地询问,才是最快的路子!”   郭烨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句,不过他也没有蛮干,而是思考了一下,道,“这样,我们先去调取东宫十率的名单,看这二十余年中,有哪些人来了洛阳,咱们先去拜访他们,若是询问不成,再说回长安之事。”   “善。”   当下一行人出了东宫之后,再次取道东城,去了夏官衙门。   好笑的是,当远远看到这群“瘟神”再次登门之后,上次招待过他们的主薄竟然直接称病不出,推了另一名同僚出来挡灾。   “我们此次来只需查阅少少的一点资料,主薄大人的态度有些过激了。”郭烨露出轻笑,十分和善阳光。   被推出来的挡灾的,是夏官衙门的一位书令史,他拿着主薄给的卷宗库钥匙,为郭烨等人引路。最初看到郭烨的笑容时,他还被蒙蔽,以为当真不需多久,可真正查阅起来时,他才知道自己被主薄给坑了。   东宫十率虽然规模远不如十六卫,但要护卫太子,人数也自不少,即使他们需要查阅的,仅仅只是左右监门率和左右内率的兵员名册,也是一项令人绝望的工作,这次,他们一次查到陪站的书令史小腿肚子转筋,方才一脸愧疚地道谢离去。   “辛苦了,书令史,后会有期。”   “去你娘的后会有期,希望再也不见!”   书令史把衙门的大门“砰”的一关,在门后怒骂的声音竟是连郭烨他们都隐隐能够听到。   “哈哈哈……”   郭烨等人笑作一团,声震屋宇,而连日来的疲惫和块垒,在这一刻也都在笑声中化为乌有。   大笑过后,看到众人精神头都恢复了不少,郭烨方一拍手中抄录来的名册,道:“根据这上头的记载,当年左右监门率和左右内率共四率人马,在这二十余年内,从长安搬迁至洛阳的仅有七十二人,咱们先回去用过晡食,歇息一夜,明日又要忙碌,估计得一个个问过去,希冀能有所得吧!”   次日,郭烨等人一家一家登门拜访名册上记载的监门率和内率老兵。果然,比起当年的千牛卫各有职司,失了旧主的东宫老兵们就要落魄得多了。本来如果孝敬皇帝顺利登基,那他们都将是大唐新一代的将星,可惜现在,一切都成空了。陪伴他们的,只有年复一年的贫寒和孤苦,而这还是有财力迁居洛阳的老兵,那些留在长安的老兵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郭烨等人简直不敢去想。   七十二名老兵,本来依郭烨的计算,至少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才能全部问遍。不过这一次,运气似乎又站在了他们这一边,仅仅在问到第十名老兵时,竟然就收获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线索。   这名满面风霜皱纹的老兵,乃是当年的监门率士卒,郭烨他们本来也没指望他对发生在合璧宫的事情有什么了解,因此最开始询问的,仅仅只是跟元万顷运走典籍有关的事情。遗憾的是,对此老兵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不过,就在郭烨等人准备离去时,老兵却在他们身后主动问道:“诸位可是为了当年太子殿下暴薨一事而来?” 第289章 侍医秘藏书   “嗯?”   老兵古怪的反问,让郭烨敏锐的意识到,他一直期待的转机就在眼前了!   他霍地转过身来,盯着老兵,眼中神光灼灼。   “你可是知晓甚隐秘?!”   老兵没有被他的逼问所慑,反而显得有些落寞,双手捂脸,跌坐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个秘密埋在老夫心里快三十年了,今日终于到了说出之时,我还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木了。”   郭烨等人闻言更是兴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眸子里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惊喜。   “还望老先生细细道来,与我等解惑。”   “太子殿下的死有问题,这在东宫十率的老兄弟内部,从来就不是一个秘密。”   老兵开口第一句话,就给郭烨他们一直致力于调查的事情定了性,他神情激愤地说道,“殿下身体欠佳不假,但绝没到会了要突然暴薨的程度!老夫记得很清楚,当年太子居东宫时,每逢出太阳的日子,还会出来散步,除了脸色略显苍白,身形比常人消瘦,偶尔还会咳嗽之外,与常人并无不同,为何去一次合璧宫,就再也没有回来?你们觉得这合乎常理吗?”   “老先生,请问这是您一人的想法,还是真的是整个东宫十率中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郭烨沉声问道。   “你说呢?”   老兵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莫非你们以为老夫是那等信口开河之人吗?须知,事涉太子殿下,老夫绝不会拿这等事开玩笑!”   郭烨点点头,道了一声“抱歉”,同时他心里也明白了,为何当初负责守卫合璧宫的侍卫们,几乎没有人留在都城了。   试问,连没有随驾东行的留守侍卫都觉得太子之死有问题,那这些在合璧宫与太子朝夕相处的侍卫,会相信平素还算健朗的太子,会在一夜之间就病重不治吗?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傻子。   只是东宫十率人数太多,如果一并灭口的话,又难免会引人猜忌。怕就是因为如此,幕后黑手才会设法将所有人都送出京畿之外,这样一来,年深日久,就算有人想查,也会困难重重,根本无从查起。   “老先生,那么,你的这个结论,到底是单纯的怀疑,还是掌握了某些确凿的证据呢?”郭烨想了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哼,老夫哪来的证据,真要有证据,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又岂会让太子殿下蒙冤多年?”老兵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让郭烨等人大失所望。   经过这么久的调查,种种迹象都指向太子之死的确是有人刻意为之,可是没有证据在手,他们甚至连跟陛下确认这一结论都做不到,更别提查出凶手,还死去的孝敬皇帝一个公道了。   “莫非这就是藏了三十年的秘密?这未免太没有价值了。”李二宝在一旁轻声嘀咕了一句。   “二宝!不得无礼!”纪青璇赶忙出声喝止。   不想这话还是被那老兵听了去,谁知他也不恼,反而抛出了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老夫虽然没什么证据,不过老夫一位故人,却是自称留下了关键的证据!”   “什么?!”   “他是何人,此时人在何处?”   “老先生,此事干系重大,还望你能告知于我们!”   ……   郭烨等人一下子围了上去。   老兵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夫的这位故人,乃是当年药藏局的一位侍医,老夫在东宫供职多年,与药藏局和其他几率的弟兄关系都不错,即使后来遭到了解职,但还是经常在一起吃酒。据他自己一次酒醉后所言,他曾亲自参与整理了从合璧宫运送回来的另外几位蒙难的侍医的诊治手书。因其中就有他的一位老友,他不忍老友蒙冤而死,便将手书偷偷抄录了一份,留在了自己手中,以求有朝一日可以为老友洗雪冤屈,恢复名誉。”   “想不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那批典籍上。”   郭烨在心中暗暗思忖,又注意到老兵的措辞,“蒙冤而死。那些侍医果真都死了?”   “呵,连太子都被他们治死了,他们难道还能活?”   老兵露出冷笑,“不过依老夫的看法,他们多半是触及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人给灭口了。”   郭烨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陆广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后者告诉他们,不用再去询问当年合璧宫中的侍医了,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些侍医早在事发之时,就已经惨遭杀戮。   “可是,他是怎么知晓的呢?”他望着陆广白,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先寻人吧。”陆广白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道。   “嗯。”   郭烨点头,又看向老兵,问道,“那这位侍医此时人在何处?”   老兵叹了口气,答道:“也是我辈当初年轻气盛,一听还有这等证据,便要求将其公之于众,为殿下洗冤。不过他在酒醒之后,却又推说自己这份证据还不完善,不足以翻案,只会打草惊蛇,坚持不肯拿出。我等只当他贪生怕死,不肯与老兄弟共同进退,一气之下便与他断了来往,只是这些年偶然从其他老兄弟那里听到他的消息,听说年初的时候,他卷入了一桩杀人的案子,这时恐怕已经被处斩了吧。他这一死,那份证据只怕也从之地下,从此石沉大海,又或者这份证据,只是他酒后呓语,根本就不存在。只恨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此付之东流,实在是可悲可叹……”   老兵有着所有老人家的通病,一旦回忆起旧事,就会感叹不休。然而郭烨他们却无心听他抒发胸臆,忙问道:“老先生,不知您这位侍医故人究竟姓甚名谁?又家住何处?我们身为公门中人,倒是可以查验一二。”   宣泄被打断,老兵微微有些不悦,但也知道眼前这些年轻人,不是他可以得罪得起的,便报出了一个名字:“那人姓黄,名怀信。”   “黄怀信?!咳咳咳!”   郭烨等人乍一听之下,都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再一细细思量,猛地回过神来,一个个捶胸顿足连连咳嗽,好悬没有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黄怀信?他不就是当初冥婚案里药死章老爷的那个医药博士吗?”李二宝大呼小叫道。   “正是他!”郭烨阴沉着脸,应了一句。   说起来,此人还是被他们亲手拿下,送进大牢里的,只是正如老兵所猜测的那样,这人当众毒杀他人,性质恶劣无比,依照大周律令,恐怕早就被斩首了,哪儿还轮得到他们去询问?   “你们在说什么冥婚案的……”老兵一脸茫然。   “此事你无需知晓,今日之事多谢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郭烨却是无心给他解释了,拱手道谢,就带着众人急匆匆地告辞离去,临别之前,倒也没忘了给这个落魄一生的老兵留下些银两改善一下生活。   出了门之后,纪青璇立即急急道:“郭烨……”   “别说了,走,我们去县衙!”   郭烨一挥手,断然道,“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性,我们也不能放弃,必须走上这一遭!”   于是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洛阳县衙,叩开了陆象先的公事房的大门,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问道:“陆兄,不知当初交付你们县衙审讯的杀人犯,医药博士黄怀信可还在此地关押?”   “黄怀信?”   陆象先最初还被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听完他们的要求以后,才眉头一皱,问道,“可是那个药死了我陆府亲家的黄怀信?”   他的妹妹陆云娘与章老爷的儿子章士诚结了冥婚,虽然眼下章家的香火几乎难逃断绝之厄,但他还是依俗,称呼章家为亲家。   “不错,正是他!”   郭烨急急道,“他还在不在你们手上?赶紧告诉郭某,莫要耽搁了!别是已经押赴秋官判刑处斩了吧?”   “的确已经押送秋官了……他又怎么了?”陆象先疑惑道。   “他涉及我们正在查的一桩大案,具体的情况却是不方便与陆兄你详谈了!”   郭烨一听黄怀信已经不在县衙了,也不再逗留,一拱手就要离开,嘴里还念叨道,“居然真的押赴秋官了,希望还没有被诛杀,不然咱们可真的麻烦了!”   “郭兄莫急,黄怀信被押送秋官的时间尚且不长,你们现在去应当还来得及见他一面。”陆象先追在众人身后喊道。   “多谢了。”郭烨等人一边跑,一边挥手致谢。   按照大周的章程,县衙等诸有司羁押的犯人,都会被定期押送到秋官衙门,复核之后再行制裁。黄怀信既然已经被押赴秋官,那现在是死是活还真不好说了,也难怪郭烨听说以后会如此焦急了。   幸运的是,他们在秋官衙门也不是没有熟人,在抵达秋官衙门,亮明身份之后,他们顺利见到了曾经有数面之缘的秋官侍郎张柬之。   老得头发胡须都全白了的张侍郎,慢吞吞地查看着案卷,直到郭烨等人都心急上火时,他才呵呵一笑,道:“尔等运气还不错,此人目前还在牢狱中羁押待斩,不过你们要是再晚来两日,恐怕就见不着他咯。” 第290章 牢中见侍医   “呼!”   听到张柬之回答的那一瞬间,郭烨等人同时松了一大口气。活泼如李二宝、张小萝,直接互相击掌欢呼道:“太好了!还以为没赶上!”   郭烨急急地赶来,此时一松懈,只觉得身体都有些脱力,忙深吸了两口气,定下神之后方才道:“张侍郎,此人除了当初的案子,现在更涉及到另一桩惊天要案,还望侍郎能行个方便,暂缓行刑,将他交予我们处置。”   张柬之闻言笑了笑还没答话,旁边一小吏模样的人已经冷哼道:“已经入了秋官行刑名册的犯人,你们不良人也想要走,看来朝野传闻不虚啊,自从清理了酷吏来俊臣,你们不良司居功自傲,却是跋扈得紧啊!”   郭烨蹙眉,盯着这个小吏看了两眼,却不知这突然冒出的跳梁小丑又是唱的哪一出。不过他也无心理会,只是看向张柬之这个正主,道:“张侍郎,非卑职等有心违背规矩,实是此案干系重大,不得不如此啊!”   那小吏见郭烨无视了他,更加愤怒,大喝道:“什么案子都不能违规办事,依我看,你们还是速速回去写文牒递交秋官,请求补充侦办吧!不过……”   他又冷笑两声:“你们动作要快啊!黄怀信杀人害命,铁证如山,就在这两日就要被法办了,你们速度要是慢了,他被斩了可不关我们的事情啊!”   郭烨一听,就知此人是存心阻挠自己等人办案了,也不禁恼了,问张柬之道:“张侍郎,您也是这个意思吗?”   张柬之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打圆场道:“郭副尉莫要着急,武司刑令史也是想要秉公办案嘛,不过事急从权,若是郭副尉真有大案要办,特事特办也未尝不可。只是郭副尉至少得把所办之案告知本官,不然如何制作文牒呢?”   “武家的人?”   郭烨意外地看了那个司刑令史一眼,顿时明白他为什么要与自己等人为难。他也不由在心中暗叹,纪青璇此前说帝王之道便是平衡之道,想不到这么快武家就把人安插进秋官了。   当下想明白了这刻意阻挠的因由,郭烨一口拒绝了张柬之的提议,道:“抱歉,张侍郎,卑职之前已经说过,此案事关重大,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除了侦办此案的不良人,其他任何人都无权过问具体的案情。”   “这样么……”张柬之蹙了蹙眉,似乎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那武司刑令史一看他的表情,只当他心中不悦,马上跳出来叫嚣道:“张侍郎乃是秋官的上官,你们坚持不报是何道理?莫不是心中有鬼?”   被接二连三的挑衅,郭烨也有些耐不住脾气了,冷冷道:“郭某非信不过张侍郎,实是信不过你,你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也敢胡乱插手案情?新来的吧?”   他毫不留情的驳斥,顿时激怒了武家的司刑令史,他能被安插到秋官这等衙门中来,自然是武家嫡系,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当即大怒道:“你一个小小的不良人……”   “再小的不良人在办案也代表着朝廷的法度,陛下的恩德,你又何德何能,敢这般质疑我等?!”郭烨根本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一通抢白,打了这武司刑令史一个措手不及。   他瞪着郭烨喘息了好一会儿,突然狞笑道:“好!好一个朝廷法度,好一个陛下恩德!既然你们不良司惯会扯着虎皮做大旗,本官倒要看看,你如何代表朝廷和陛下!你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休想得逞!”   “这是要耍赖了,是么?”   郭烨见武司刑令史一步一步坠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嘿嘿”笑了起来,暗道,“把这样一个酒囊饭袋安插进秋官,也不知梁王他们是如何想的,武家无人乎?”   他招招手,把李二宝唤到面前,附耳吩咐了两句,随即,李二宝大步流星,径直出了秋官衙门而去,而郭烨则带着其他人,杵在这秋官衙门的公事房中,继续与武司刑令史对峙。   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武司刑令史不由得有些忐忑,当下一拂袖起身道:“本官诸事繁忙,岂有闲暇与你们这些草芥一样的人物在此虚耗光阴。真不知你们今日来此,究竟是何居心。”   “我等自然是为了办案而来,可惜武司刑令史非要验一验我们的成色,我们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自从知道对方是武家的人,郭烨可说是处处针锋相对,虽然官职不如对方,但绝不露怯,见武司刑令史有心离去,便道,“武令史还是留下来的好,不然等我那兄弟取来了凭据,只有张侍郎在场,没能入您的法眼,岂非黯然失色?”   “不错!莫非武令史心中胆怯,不敢与我等对质不成?”纪青璇一开口比郭烨更冲,直接激将。   “哼,本官有何胆怯的?可笑!本官便留下来,倒要看看你们有何底气!”   给她这么一说,武司刑令史还真不好走了,冷哼一声,又走回原处坐了下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脸上表情也愈来愈不安起来。   幸好,李二宝也没让众人等很久,片刻之后,就抱着一个锦盒,一路小跑冲了进来,口中喊道:“来了!来了!”   不过,在场诸人除了武司刑令史,却都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他即使是在疾奔之中,对怀中的锦盒也是恭敬得紧,举得高高的,生怕让一滴汗水沾到了上面。   “这就是你们藐视王法的凭据?”   要说武司刑令史罗织构陷的本事,当不在当初来俊臣之下,大帽子扣了一顶又一顶,现在已经直接论到了藐视王法上。   只是,在锦盒出现之后,郭烨已经彻底不把他放在眼中了,当即大笑一声,道:“不错!正要请张侍郎过目……哎,那个谁,你也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待会儿可千万别怂啊!不然我兄弟这一趟可算是白跑了。”   说完,他也不等恼羞成怒的武司刑令史开口,就从李二宝手中接过锦盒,亲自呈送到了张柬之的案头上。   张柬之也有些诧异,然而打开锦盒一看,一抹明黄映入他眼帘,让他的脸色瞬间大变。   武司刑令史本来还在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忌惮,岂料下一刻张柬之就口称“罪该万死”,然后整饬衣冠,对着锦盒高呼“万岁”。   武司刑令史小脸顿时变得煞白,见此情景,他哪儿还不知这锦盒中装的是何物?   “敕……敕旨?”   他猛地跳起来,往锦盒冲去,口中大喝道,“不可能!”   不过就在他接近锦盒之前,郭烨已经大喝一声:“大胆!”   张小萝应声而出,一拳就把这位武司刑令史给打翻在了地上,郭烨走上前,把锦盒取了回来,道:“敕旨你也敢动?当真是目无陛下了!”   “不可能!你这敕旨谁知里头写的什么?你们不良司过去也收到过不止一份敕旨,不是么?”   总算武司刑令史还不是完全的酒囊饭袋,知道找个借口辩解一二,“你若不给本官看上一眼,谁知是不是真是查案所需?狐假虎威,假传敕旨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够了!”   张柬之沉下脸,拍了拍面前案几,“武司刑令史,你下去吧,莫要在此丢人了……”   “张侍郎!”   武司刑令史犹自不服,还想再争辩什么,张柬之已经怒喝一声:“下去!”   这位老者平时看起来一副老眼昏花、与世无争的模样,但此时一发起怒来,却也有雷霆之威,武司刑令史不敢争辩,忙狼狈不堪地退了下去。   然后张柬之才看向郭烨等人,苦笑道:“因他是武家之人,平时老夫给梁王几分面子,对他多有纵容,岂料他如此愚钝跋扈,倒是让诸位小友看了笑话……”   “无妨。”   郭烨手托敕旨锦盒,道,“不过有一事好叫张侍郎知晓,有此敕旨在手,我等大可以直接去大理寺狱提人。此番先来秋官衙门报备,并非仗势欺人,实是对张侍郎您和诸位大人的尊敬。只是这武家的走狗欺人太甚,我等不得不反击,方才失了礼数,还望张侍郎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老夫理会得,老夫理会得。”   张柬之连连苦笑,道,“我这就签发文牒,让尔等带去大理寺提人。”   “多谢张侍郎。”   有了张柬之签发的文牒,大理寺又算是徐有功的地盘,郭烨等人自然是顺利见到了黄怀信。   和上次相见时相比,黄怀信清瘦了不少,但神情却依旧清淡矍铄,似乎从悬壶济世的名医到阶下囚的身份转变,并没有在他内心留下多少波澜,哪怕杀身之祸就在眼前,他也依旧能坦然处之。   尤其是在郭烨等人说明来意之后,他眼中最后一丝遗憾也消失了,他用带着镣铐的手抚了抚胡须,微笑道:“想来此事也是天意,苍天有眼,不愿让旧友的冤屈随老朽一道深埋地下,这才让你们在最后关头找上了老朽啊!” 第291章 孤山寻野僧   “黄博士何以教我?”   郭烨一听黄怀信的话,顿时知道这人手上,恐怕确是掌握了一些自己等人不知晓的东西。   “你们能找到老朽这里,想必是从当年东宫中的旧人口中,得知了老朽曾抄录从合璧宫传回来的文书的缘故吧?”黄怀信虽然老迈,但却并不昏庸,一口道破了郭烨等人的来意和来历。   “不错。”   郭烨点头,“为了查清当年的旧事,我们可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把可能的知情人都拜访了一个遍!”   “这般说来,此事你们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了?”黄怀信问道,浑浊的老眼中,流溢出一抹希冀之色。   “当然!”   郭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若是敷衍了事,那还不如不查!我等又何必空费如此心力呢?”   黄怀信闻言目光定定地盯着郭烨的眼睛看了许多,像是要确定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郭烨明显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点一点表露出来的激动之色:“如此甚好,老朽那些旧友沉冤多年,如今终于到了洗雪之时了!”   “沉冤是否能够洗雪,还需黄博士你的配合啊!”   郭烨道,“我可是听说,你宁可与那些老友翻脸,也不愿让那证据大白于世,不知这是何道理?”   “并非老朽不愿啊,只是当时时机未至,那些东西就是拿出来也不知托付与谁,反而可能被谋害太子殿下的人毁了去……”   黄怀信长叹一声,“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老朽当年虽然抄录了殿下最后的药方和治疗记录,但这么多年下来,却并未从中研究出任何不妥之处,贸然拿出来,与此事根本是有害无益。不过现在老朽已是将死之人,你们又正好找上门来,也算是天意要老朽如此,便将这个秘密托付给你们了。”   “难道那些东西传回药藏局之时,就已经被人篡改过了不成?”纪青璇蹙眉猜测道。   “应该没有。”   黄怀信年老体虚,已经吃不住力,便走到一旁的墙角靠坐下来,道,“那些记录老朽多年来昼夜推敲,却是并未看出任何篡改的痕迹,如果真是被人做过手脚,那此人的医术必是杏林妙手一流。可能把医术研习到这个地步之人,想来必不会做出这种犯上作乱、伤天害理之事。”   郭烨闻言一阵皱眉,对这种把医术和人品挂钩的荒谬论调,他心里自然是老大不赞同的。   不过他也知道,对黄怀信这种从医一辈子的老人来说,医术就是他的信仰,会有这种观点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他从不同的角度,也推断出了相似的结论,当下便点头道:“不错,当年运回东宫药藏局的卷宗,上面记录的应该是太子完整的诊治过程。正因为看起来没有问题,那些人才会一时疏忽,将其放了过去。等事后想想觉得不对,才会再追到药藏局将其运走销毁。不然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露马脚的风险,多此一举。”   “那黄博士你究竟将这些卷宗放于何处了?”纪青璇终是问到了关键点。   “去城北安喜门外八里,过官道再行七里余,有孤山一座,山上建有一小庙,庙中有僧二人,为一对师徒,那师父法号悬踪,算来已近耄耋之年,也精通医术,与老朽乃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老朽抄录的这些案卷,就托付在他之处。”黄怀信说了一个极偏僻的地名。   光听他的描述,郭烨就觉得,若无人指点,自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往这种荒僻处去寻一所山间小庙。   “把东西藏得这么远,你自己要推敲起来也很不方便吧?”他苦笑道。   “早年老朽腿脚还利索时,经常要往来洛阳周边的山民间收购药材,与悬踪也是那时相识的,每月往来,倒也不觉难走。这些年虽然年纪大了,走动得也少了。但这么多年昼夜苦思,早已将卷宗中的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正本放在悬踪那里,老朽心里也安稳。毕竟除了你们,老朽从未将自己与悬踪的关系对任何人讲过。”   “明白了,此事真多亏了黄博士。”   郭烨站起来,道,“你暂时不必担忧自己的处境了,我们会为你作保,延迟你的行刑日,待此案一了,我们必会上报陛下,为你将功折罪,不说大赦,至少免除大部分刑罚是没有问题的。”   “不必了。”   黄怀信闻言,脸上却是殊无喜色,他闭上眼睛,淡淡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姓章的当年趁东宫之人落魄,肆意妄为,造下罪孽,与老朽有血海深仇,老朽取他性命,也算是得偿所愿。如今太子殿下的冤屈,又有你们可以托付,老朽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诸位专心于太子之事即可,无需在为老朽劳心费力,想来大周律例会给老朽一个公道的。”   说罢,他就仿佛化作了一块顽石,任凭郭烨等人如何劝说,都不言不语,不再理会。郭烨等人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放下此事,出了大理寺,回徐府而去。   因为此时天色也不早了,再出城恐怕来不及,于是他们决定先歇息一夜,明日再去黄怀信所说的小庙,寻找悬踪和尚索要卷宗。   不过,当他们踏进徐府的大厅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险些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只见徐有功怀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在那里欣喜地逗弄着,那一脸慈祥的神情,哪里像是执掌刑罚的大理寺少卿,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正在疼惜自己的孙儿一般。而在他身旁,一对年轻夫妇和徐府的管家正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哇!好可爱!”   张小萝一看到小娃娃,马上兴奋起来,欢叫一声,冲上前去,大有要从徐有功怀里抢人的架势。   在场的人里,也只有她敢跟徐有功这般没大没小了。   而郭烨和纪青璇则是面面相觑:“哪来的小娃娃?”   不过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实可爱,两人只看了两眼,很快就放下了心中的疑惑,也围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逗弄着。   倒是李二宝,没有跟上来,而是看了那对年轻夫妇一眼,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哥哥,嫂嫂,好久不见,这小家伙长得很快啊!”   郭烨等人这才想起,李昭德出事之后,李二宝就曾提过,他堂兄有个小娃儿资质不错,希望他能将其接到洛阳抚养,作为李家未来东山再起的希望,想来就是这个孩子了。   “你这孩子。”   徐有功闻言笑骂了一句,“答应你哥哥嫂嫂要照应小侄子,却整日里不见人影,也不与府中人说。若非这孩子身子不适,府中下人又不知如何处置,才寻了你哥哥嫂嫂一道过来,本官还不知你要闹出什么麻烦来呢!”   李二宝被说得面红耳赤,连忙道:“此事是卑职考虑得差了。”   “义父莫怪,二宝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纪青璇忙苦笑着打圆场。   徐有功这才作罢,但还是道:“青璇说得也有道理,你自己都是个孩子,会照应什么。不过你祖父与本官也是故交,这孩子且先留在我府中,自有人会抚养,也方便你日常照应一二。至于你们,身负重任,该作甚还是作甚吧,倒也不需有后顾之忧。”   “此法可行!”李二宝闻言大喜。   他当初也是祖父新亡,心中激荡故才应承下此事,最近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整日里忙着查案,哪里有空去照顾个小娃娃。因此,每每空闲时都为此事烦恼不已,此刻徐有功愿为他解忧,不由得大喜过望,而他的堂兄堂嫂也是连连叩谢。如果说把孩子托付给李二宝,他们还有些不放心的话,那徐有功的承诺,无疑就要靠谱得多了。   “行了行了,都下去吧,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还有案情要忙碌吧?”徐有功道。   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正要上前禀报自己等人的进展,徐有功已经摆摆手,往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一句话:“此事陛下既已全权交予你们处置,那除非是需要司里支援,否则无需禀报于我,以免本官的判断,成为禁锢你们的束缚。所以,你们放手去干便是,只要不是做下了有损底线之事,都自有司里帮你们兜着。”   郭烨等人听罢,不禁心中感动,齐齐朝着徐有功的背影躬身致谢:“是!多谢徐帅体谅!”   随后,他们又逗弄了一会儿李二宝的侄儿,就各自散去安歇。   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辛劳终于有了结果,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无比香甜,再睁眼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叽叽喳喳的鸟鸣,听在人耳朵里,有一种分外悦耳的感觉。   清朗的天气让众人心情也是大好,用过朝食之后,一行人便由安喜门出城,直奔黄怀信所说的孤山而去。   他们本以为这距离洛阳不远的孤山,应当不至于太荒芜。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座山虽然耸立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之上,高度也不高,但却极为挺拔陡峭,四壁如刀削,山上遍布密林,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径在茂林修竹间若隐若现,四面的峭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奇花异草,也难怪黄怀信会选择此处作为自己收购药材的地方了。若有善于攀岩的山民上下一趟,恐怕光靠采药就能挣个盆满钵满。   郭烨站在山脚下眺望了几眼,果然在山顶的绿茵中看到了一角若隐若现的明黄色屋脊。   “没错了,当就是此处!”   他挥了挥手,道,“登山!” 第292章 太子的药方   循着林木遮蔽的小径,郭烨一行在夏日的鸟鸣蝉噪间,一路攀登,来到了孤山小庙的门口。   仔细打量,这间庙的大小,和他们曾经破解铁佛说话案的小庙差相仿佛,不过看起来却要整洁得多,那间庙虽然香火鼎盛,但却给人一种浓浓的红尘浊气的感觉,而这间小庙却连门前石阶缝隙中的苔痕,都透着一股清幽的禅意。   仅仅只是往门前一站,都让人觉得清心寡欲。   郭烨闭上眼,细细体会了一会儿这难得的宁静,方才让李二宝上前叩门。   “梆梆梆!”   清脆的敲门声,在山林间回荡。   不久之后,“吱呀”一声轻响,庙门打开一道缝隙,一张满是风霜之色的面孔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中年的僧人,一身灰袍,低垂的眉毛和眼角密集的皱纹,像是蕴含着诉说不尽的伤心往事,不过看到郭烨一行之后,他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颇为有礼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不知诸位施主有何贵干?”   郭烨估摸着这和尚大概就是黄怀信口中悬踪禅师的徒弟了。   不过在摸清深浅之前,他也不敢妄语,只是推说道:“我等踏青至此,见佛心喜,欲上香一炷。佛门普度众生,当不会拒绝为我等大开方便之门吧?”   “上香?”   中年僧人脸上露出浓浓的疑惑之色,婉言谢绝道,“本庙为私人修行之所,恕不接待外客上香,诸位施主还是请回吧!”   说罢,他就作势要关上庙门。   郭烨见状,只得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抵住庙门,道:“且慢!”   “施主这是何意?”中年僧人平静问道。   郭烨无奈,只好说了实话:“我等受洛阳医药博士黄怀信所托,前来拜访悬踪禅师,还望禅师代为通报。”   中年僧人听他报出黄怀信的名字,这才露出释然之色,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拉开了门:“请进。”   郭烨等连忙跟了进去,往禅房行去的路上,郭烨趁机套近乎,问道:“还未请教禅师法号?”   “荒野山僧,早不在红尘羁縻,要甚法号?”中年僧人淡淡地说了一句,就不再开口。   郭烨碰了个软钉子,摸摸鼻子,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询问。   不消几步,中年僧人就把他们带到了偏殿旁的一处禅房前,然后站在门外合十行礼道:“师傅,有几位施主来此,自称是黄老先生的晚辈,受托前来拜访您。”   “请进。”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从禅房中传出。   得到应允之后,中年僧人方推开拉门,把郭烨一行人请了进去。   郭烨一进门,视线就四下扫视起来。   不过,在这禅房中,并没有特别之物,和整个小庙的氛围一样,十分整洁,阳光透过宽阔的窗户,落在被擦洗得纤尘不染的木质地板上,房中只得一案、一榻、一蒲团而已。   黑漆的小案上摆着个香炉,香烟袅袅,迷蒙的烟雾后,坐着一名须眉洁白的老僧,正微笑着看着自己等人。   “不知各位施主上门,老衲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这个老僧给郭烨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的须眉都已经化作一种冰雪般剔透的银白,看着应该十分苍老了,但面色却极为红润,精神矍铄,饱满的脸膛上连皱纹都看不到几根,正应了“鹤发童颜”这个词语,他一开口,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洪亮嗓音,就在禅房中回响起来,“不知黄施主而今可好?他却是很有些日子没来老衲处走动了啊,今日托诸位小施主上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怎么好。”   郭烨犹豫了一下,走到悬踪禅师面前,合十行礼道:“晚辈郭烨——”   “纪青璇——”   “陆广白——”   “李二宝——”   “张小萝——”   “拜见悬踪禅师。”   “各位小施主太客气了。”   悬踪禅师身体异常矫健地起身还礼,又问道,“黄施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悬踪禅师这率先一问,让郭烨等人都吃了一惊,这乡野之地的老僧消息竟也这般灵通?   “不错,黄老先生卷入了凶杀之事,恐不日将被处斩了。”郭烨当即答道,“不知禅师是如何知晓的?”   “当日黄施主曾留下话来,若是他日有人报他的名字前来,而他自己则不见踪影,那他定是身不由己了。”   悬踪禅师语气平淡,但是依旧难掩面上那一瞬而过的,吃惊的神色,“黄施主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乐善好施,悬壶济世,虽非我佛门中人,但慈悲心肠老衲可甚是佩服。他如何会卷入这等伤生害命之事?莫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铁证如山。”   郭烨道,“而且正是晚辈亲自擒拿于他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悬踪禅师也被他的话搞糊涂了,追问道。   郭烨也不隐瞒,把黄怀信如何寻找当年的仇人,又如何在冥婚典礼上下毒报复章家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自己抓了悬踪禅师的老友,他就算嘴上不说什么,但肯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了。   但没想到,悬踪禅师却只是露出了喟叹之色,感慨道:“他日因,今日果。这世间便如烘炉,谁也逃不脱啊!黄施主为妻儿老小报仇,虽是冤冤相报,又何尝不是求仁得仁,罢了,罢了。”   他又看向郭烨等人,道:“倒是诸位小施主,想不到你们竟是不良人,年纪轻轻,就为世间公义出生入死,令老衲好生佩服。”   “不敢当,分内之事而已。”郭烨等连忙摆手谦让。   “既然黄施主已经身陷囹圄,不知他托诸位小施主前来,又是有何要事呢?”悬踪禅师问起了几人的来意。   “是。黄老先生狱中所托,称其有一份诊治记录寄存于禅师处。我等便是为它而来。”郭烨赧然道。   “哦?”   悬踪禅师只是微微一愣,又失笑道,“是了。还能为何而来。诸位稍候片刻,老衲去去就来。”   说罢,他便起身出门,没等多久,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沓泛黄的书卷。   郭烨等人原以为这般重要的物件,对方怕是不会轻易示人,却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遂,心中不由地升起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待悬踪禅师笑吟吟地把所有案卷都交到他们手里之后,郭烨等人只看了一眼,就面面相觑,彻底傻了眼,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禅师会这么顺当地就将东西交给他们了。   因为眼前这沓书卷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药方和症状,所有字郭烨他们都认识,可拼在一起之后,他们却是如阅天书,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陆广白还皱着眉头努力辨认,但看那样子也是辨别地十分吃力。   不过郭烨却是机灵,眼珠一转,就看到了旁边含笑不语的悬踪禅师,他当即笑道:“瞧我这真是有眼不识真人,听黄老先生说,悬踪禅师您的医术不在他之下。不知这些个方子您可看过,又能否与我们讲解讲解?”   “你倒是会抓丁。”悬踪禅师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些个东西,黄施主确与老衲看过。”   郭烨听闻此言,立即打蛇随棍上,把手中文卷递了过去,不过那悬踪禅师也不看上面的字,便道:“虽然黄施主不知是何缘故,特意抹去了这上头病人的名姓、年纪、往昔的病史,但仅从症状和药方上来看,此人所患当是痨瘵之症。”   “禅师慧眼如炬。”郭烨也不管这文卷在悬踪禅师手中已经呆了多久,二话不说,一个马屁就拍了过去。   然后他又继续问道:“那不知这上面的内容,能不能得出病人是否会在某一日暴毙的结论?”   “不能。”   悬踪禅师利落地答道,“若老衲所记不差,其上所录内容,都只是简单的记述,很难从其中判断出病人究竟有多严重,至于会不会暴毙,这就更不好说了。”   虽然之前已经从黄怀信口中得到了相同的说法,但再次被悬踪禅师否决,郭烨还是觉得十分失望。   “黄老先生提到其中有个药方他难解其意,不知悬踪禅师可否指教一二?”郭烨问道。   “指教不敢当。”   悬踪禅师从一沓笺纸中抽出一张,递给郭烨道,“你所言的药方,应当就是这个吧?若以药理来说,此方当是针对痨瘵,但具体有效与否,却是不敢断言。不瞒你说,老衲也从未遇到过患痨瘵之症的病人,更未亲身医治过。”   郭烨下意识地把那张纸接到手里,只看了一眼,却觉得上面写的东西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看过。   “究竟是在何处看过呢?”   他蹙眉思索,忽然眼前一亮,一道灵光从脑海闪过:“我想起来了……”   可他还没把这个念头转完,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把药方夺了过去。   郭烨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陆广白正是那出手夺方之人。   “这方子……”   陆广白反复看着方子上的药名,半晌才低声道,“它与我们治好皇甫文备他儿子的法子,有九成相似啊!” 第293章 活着的传奇   “还真是那个方子?”   郭烨眨了眨眼,奇道。   在刚才他看着就觉得这方子有些眼熟,而今再得到陆广白的肯定,一切再无疑问。   “不,有两味药药理相似,但毕竟用的是不同的药材,用量自然也略有不同,但整体来看,大同小异,陆某须得回去再研究一下,才能有个确定的结论。”陆广白审慎地说道。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么说多半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而已。   “不过,如果是这张方子的话,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孝敬皇帝并非死于痨瘵了吧?毕竟已经治好过一个了。”李二宝脱口而出道。   “二宝!”郭烨大喝一声,然后扭头看向悬踪禅师,却见他早已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这么震撼的消息,于他仿佛也只是风吹过耳。   “我……”   李二宝自知失言,一时汗流浃背。   倒是纪青璇淡淡道:“大师乃是世外高人,想来便是听闻此事,也不会四处乱语的,无妨。”   众人这才稍微安心一些。   而陆广白对于这些旁枝末节,却是直接无视了,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方子,眼中似有无尽复杂的情绪在酝酿。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不管这个方子与我们的方子有多大不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按这方子抓药煎服,纵然不能痊愈,也绝不至于出现暴毙的情形。”   “如此说来,此事与那一位,我们可算是有个交代了。”郭烨道。   “不错。”   纪青璇道,“结合我们手头已经掌握的证据,基本可以确定。孝……他并非死于痨瘵,而是被人暗算致死的。”   悬踪禅师终于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有了纪青璇刚才的提醒,大家只是对视一眼,便将黄怀信抄录的旧时药方往怀中一收,就齐齐起身告辞。   “多谢悬踪禅师,我等还有要紧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诸位施主身负人间公义,每时每刻都精贵无比,老衲就不厚颜多留诸位了……请!”悬踪禅师一直把一行人送出庙门之外,方才关门而返。   “隐于山野,远离红尘,这老和尚也算是个奇人了。”张小萝一向对这些奇人异士抱有憧憬之心,忍不住感叹道。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或许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很是放松,在这阴凉的林间小路上吹着山风,心间不由得都浮现出一种游山玩水般的惬意来。   “要是每次出来侦办案子,都能如此惬意该多好啊!”张小萝伸了个懒腰,娇憨地嚷嚷道。   “那天下就太平喽!”   郭烨回了她一句,众人齐声大笑。   可还不等笑声散去,忽听背后小庙中传来一声雷霆般的怒喝:“阿弥陀佛!”   接着只听“哗啦”一声,郭烨等人猛地扭头看去,只见那小庙的庙门竟是轰然破碎,遥遥可见从里头抛出一个人来!   “出事了!”郭烨等俱是大吃一惊。   也亏的之前他们都是抱着赏玩的心态,并不十分着急赶路。因此此刻离开小庙并不远,彼时对视一眼后,瞬间下定决心,往回跑去。   庙中明显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他们对悬踪禅师的印象颇好,后者又有藏书相赠之德,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这个豪爽出尘的老和尚遇到危险。   可是当他们一路狂奔,才到庙前,又听一声大喝响起:“走你!”   下一刻,一个身影竟越墙飞出,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噗通”一声跌落在郭烨他们面前,溅起高高的尘土。   这一摔,“飞人”虽未断气,但也伤得不轻,口中吐出的鲜血,把蒙面的黑布都濡湿了一大块,他连续挣扎了几下,却都爬不起来,每次支撑到一半,就又无力地跌倒下去。   “你是何人!?”   此人光天化日之下黑衣蒙面,怎么想都不像是善茬,郭烨猛地拔出腰间横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喝道,“还不速速交待!”   纪青璇也一挥手,喊一声“救人”,带着李二宝张小萝就从门上的破洞一跃而入,各自拔出兵刃大喝道:“何方鼠辈,安敢逞凶?!”   可是下一刻,眼前出现的一幕,却让他们几乎不敢相信。   只见场中不少同样是黑衣蒙面之人各持兵刃,来回奔走,布成一个口袋阵,围攻悬踪禅师师徒,而那名中年无名僧伤了左臂,正软软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下。只有悬踪禅师一人傲立场中,独对群凶,雪白的须眉皆怒张开来,双眼圆睁,颇有金刚怒目之相,威风凛凛,状若天神。   纪青璇她们冲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脚下一拐,就把一黑衣人踢得半跪在地,他凌空一掌压下,如泰山压顶,正击在那黑衣人的天灵盖上,后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好掌法!”   李二宝见猎心喜,兴奋地抽出双锏,叫道,“老禅师,俺来助你!哇呀呀呀,你们这些宵小鼠辈,休得逞凶!”   说着,他一顿直抽横扫,立刻将离自己最近的两名黑衣暴徒打飞了出去,这群黑衣人的围攻之势立破!   “可恶!居然回来得这么快!”   为首的凶徒见此情景,眼中寒光一闪,压低嗓子喝道,“事不可为!我们撤!”   喊话的同时,他已欺身而上,与悬踪禅师对拼一掌,发出闷雷般的巨响,然后借着那股反震之力抽身而走,越过院墙而去。   有了首领的掩护,其他的黑衣人也纷纷四散逃离而去。   “哪里走!”   张小萝连忙飞身追出,可来到孤山崖边,却见黑衣人们顺着绑在峭壁上的绳索飞速滑落,转眼就消失在孤山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   “穷寇莫追!小施主回来吧!”悬踪禅师洪亮的声音响起。   “可恶,又让他们跑了!”张小萝虽老大不甘心,但也不愿冒险,只得恨恨地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烨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就在刚刚,凶徒首领喊“撤”的同一时刻,那名重伤的黑衣人竟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了,他虽人在眼前却也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俘虏一命呜呼。   “你们离去不久,这伙人就从后院潜入庙中,还挟持了小徒。”   悬踪禅师答道,“他们本想逼问你们拿走的东西,却没想到老衲还有几把子气力,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留下了几条性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收敛了威风的老和尚,再也不见刚刚那种杀气腾腾的架势,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表情。只是见过他将暴徒毙于掌底的杀伐果断,郭烨等人却是谁也不敢再小觑于他。   “看来他们一直盯着我们的行动啊,给禅师您二位带来麻烦,晚辈真是愧疚难当!”   郭烨拱手道,“不过话说回来,禅师您真是真人不露相!”   “武艺之道,乃是小术。老衲习练多年,也只为强身健体。外人不知,也是正常。”悬踪禅师朗声笑道。   “这杀气腾腾的,可不像强身之术,倒像是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武艺。”张小萝忍不住嘀咕道。   “佛有慈悲心肠,亦有金刚伏魔的手段。”   她的絮语自然瞒不过悬踪禅师的耳目,他正在为无名僧人包扎了伤口,闻言也不辩解,只是说随口应一句。   “无事便好。”   郭烨赔笑道,“那我等再次告辞了,此事因我等而起,这打坏了庙门的钱,我等自会赔偿,这些黑衣人的尸体,待我等下山,自寻人前来收殓,禅师不必忧心。”   “这些倒是无妨。”   悬踪禅师笑道,“老衲久居这小庙,如今也终到了离开之时了。不过在此之前,若是诸位施主不弃,不妨与老衲共参茶道,闲谈片刻,也不枉我等相识一场。”   郭烨只道他口中的“离开”,是担忧那些黑衣人再度前来寻仇,不由得老大过意不去,可还不等他抱歉,悬踪禅师已经摆摆手打断了他:“这世间,居所是空,皮囊亦是空,老衲尚且不在意,郭施主又何须挂怀呢?请进来奉茶吧!”   悬踪禅师语气淡然,可是隐隐间却有让人不容拒绝的威严。郭烨等人虽心有疑惑,但也无不可,便又进了禅房,悬踪禅师取出一块茶饼,只是因为中年无名僧人手臂受了伤,他们却是只能自己煮茶来吃了。   茶是好茶,满室飘香,众人默默品味。不多时,茶汤已沸了三轮,郭烨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不知禅师有何见教?”   “小施主果然聪慧。见教不敢。先吃茶吧。”   悬踪禅师从袅袅蒸腾的白雾中抬起头,微笑着将茶盏递了过去,示意郭烨用茶,随后慢悠悠地道:“老衲只是有感我等相识一场,又同历生死。更应坦诚相待。咳咳——重新介绍一下吧。悬踪不过是老衲的化名,老衲真正的法号,昙宗。”   “昙宗?”   郭烨愣了一下,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一口茶水“噗”地喷出,瞬间洒了一地,“你说什么?你是谁?昙宗?你是昙宗大师?!十三棍僧之首的那个昙宗?” 第294章 昔年叙往事   “如果没有第二个昙宗和尚曾在先帝陛下麾下效力,那便是老衲了。”   昙宗大师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语气像是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郭烨等人却是早已惊得瞠目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昙宗!   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对于郭烨他们这一代人而言,更是近乎于传说了!   当年太宗皇帝为秦王时,为平定天下,与王世充战于嵩洛一带。   驻守柏谷庄的少林寺主僧志操和昙宗等十三名武僧夜间攻入王世充之侄王仁则大营,生擒王仁则,并将其献于太宗皇帝,唐军乘势击败王世充。   后太宗皇帝为表彰十三武僧的功绩,特颁《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于少林寺,同时要封十三僧官位,但志操、昙宗等只愿出家礼佛,不愿为官。   于是太宗皇帝赐少林寺田地四十顷,水碾一具。参战僧均得封赏,昙宗还被封为大将军僧。   须知昙宗擒王世充,那可是太宗皇帝还在为秦王时的旧事了,距今已有七十余年,太宗皇帝早已龙驭宾天,连先帝都驾崩多年,想不到昙宗竟然还住世隐居,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不过,此事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郭烨他们却是半点都不怀疑真假。因为刚刚昙宗那超凡脱俗的身手,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能在耄耋之年,打得一伙暴徒落荒而逃的,或许也只有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僧,方有此等风采了!   只是陡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众人心头都忍不住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良久,郭烨才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敢问大师今岁世寿几何?”   世寿,是僧尼的实际年寿,有别于从受戒年岁起算的僧腊。   “过百了吧,这我倒是记不清咯,许多年未算过了。”昙宗大师微笑答道。   过百!可看他之前大战众凶徒时矫健矍铄的模样,谁又能猜得到,这竟是一位百岁高龄的老人?   “大师真天人也!”张小萝由衷地叹服道。   “小施主谬赞了。”   “昙宗大师,您特意将我们留下,应是有事要交待我们吧?”郭烨犹豫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   “你看,人老了,话也多了,说着说着竟忘了!”   昙宗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不过马上收敛,又变回了那股波澜不兴的神色,呵呵笑道,“不过你说的不错,老衲留你们下来,的确是想跟你们聊上一聊的,之前听你们说,是在查那孩子的死因?不知道是否方便跟老衲详细地说上一说?也当是陪老衲这个将死之人聊上几句,打发下时间。”   “将死之人?大师……”   “无妨,你说你的便是。”   郭烨闻言看了看一旁的纪青璇,见她并无异议,思及昙宗乃是世外高人,又是太宗皇帝的旧臣,遂不再隐瞒,索性从萧廷遇害到狐女游街、牡丹花死再到如今在查的合璧宫旧事,都说与昙宗听了,也希冀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指点。   说完了这些事,郭烨也不说话,就这般望着昙宗那洁白的须眉,静静等待。   而昙宗也果然不负他所望,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就发出幽幽的叹息:“哎,自打黄施主将这些东西寄放在老衲这庙中,老衲就有预感,有些东西就是避不开的了,隐居隐居,终究还是要在这红尘俗事中打个滚,才得以安然往生极乐啊!罢了,对于李唐皇族的秘事,老衲的确知晓一二。”   昙宗连续提到往生之事,让郭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不安。只是再听他说知晓皇族秘闻,却又让他心中喜悦,下意识地追问道:“究竟是何秘事?可是与晚辈所稽查之事有关?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或许有关,也或许无关,但最后的判断,必须要你们自己去下结论。”   昙宗这般说了一句,又反问道,“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昔年贞观时曾有一句‘唐中弱,有女武代王’的秘谶?”   “女武代王……”   郭烨等人愕然了一下。但随即就想到,当初在那小院中,女皇用讲故事的方式,也曾间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则流言。原来其内容竟是如此,也难怪当年的太宗皇帝会心生忌惮。   “这则秘谶起于何处,无人知晓。但传闻陛下后来特意寻了李淳风解谶。”昙宗一手煮茶,一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当年故事。   从昙宗大师的话中知晓,面对秘谶,据说那李淳风也不讳言,他给出的解释是“其兆既成,已在宫中。又四十年而王,王而夷唐子孙且尽”。   太宗皇帝一听这位“女武”不但要夺了自己的江山,还要夷灭自己的子孙,这还得了?当下他就准备大开杀戒,先下手为强,把威胁消灭在萌芽之中。幸好李淳风这时又出来劝诫,说此人当是陛下您亲近的人,四十年以后她就老了,人一老心肠就软了,虽然她能改易唐祚,但到底不能绝唐。若杀之,上天又会生出更加年轻的来,年轻人喜刑杀,那么皇上您的子孙可能真的就要被杀绝种了!   太宗皇帝这才打消了大兴冤狱的念头,不过,这句谶言终究成了这位千古一帝心中的一根刺。后来,他甚至因此冤杀了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连家族都被株连,就因为此人小名“五娘子”,封邑是武连郡公,官职是左武卫将军,又把守着玄武门,便被怀疑是谶言中那个“女武”,为了防患于未然,太宗皇帝不惜污蔑其与妖人勾结,祸乱朝纲,将其合家斩杀,李君羡可说是死不瞑目。   “李君羡一事,陛下的确是多疑了。”   事过境迁,昙宗评价起太宗的举动来,也少了许多顾忌,他告诉郭烨等人,道,“不过,他始终对这条谶言耿耿于怀,冤杀李君羡,也绝非他针对此事留下的唯一后手。至少据老衲所知,他晚年还秘密组织了一支势力,暗中守护大唐,防的就是这个女武作乱。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郭烨等人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   “你们也不必作出这副表情,天意不可违,便是陛下也难以顾及自己的身后事。老衲刚刚听你们所述之事,怕是很大可能就是陛下当年埋下的这支暗手所为啊。”昙宗道。   “大师,您可知这支势力的具体情况?”郭烨问道。   “这却是不知了。”   昙宗摇头答道,“昔日陛下组织这些人时,已是晚年,老衲亦归隐多年,只是偶然觐见时,曾听陛下提起此事,此中详情,却是不甚了解。”   “可惜了。”   郭烨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能得知这么多情报,已经是意外之喜。   当下双方又寒暄了几句,郭烨等人便要告辞,不过就在他们离去之前,昙宗却是忽然道:“之前入侵这庙中之人,虽不知是否与太宗皇帝的暗子有关,不过那为首之人的武功相当高超,但其本身似乎有伤在身,而且武功偏向于阴柔一脉,交手之时,已被老衲以佛门的阳刚功法震伤,如果要化解这种内伤,就必须要几种特定的药材来治疗,你们若要寻他,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当有不错的收获。”   说着,他就把治伤所需的药材报给了郭烨等人。   “多谢大师。”   郭烨等人一边忙于记录,一边道谢。   “无妨,无妨。”   昙宗摆手长笑,“老衲不过是顺天而行罢了,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郭烨等再三道谢,然后起身告辞。   不过,他们才刚走到禅房门口,忽听身后传来那中年僧人哀恸的哭声:“师傅!”   众人心中一惊,猛回头,却见昙宗大师结跏而坐,面色如生,但却已经没有了鼻息,竟是在这片刻间安然圆寂! 第295章 小陆的身世   “怎会如此?”郭烨大吃一惊。   他只当昙宗大师此前频频提到“死”字,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习惯,却万万没想到,上一刻大师还在与自己等人谈笑风生,转眼就撒手人寰,这让郭烨心中连悲伤都来不及涌出,就被震惊所填满。   相形之下,张小萝却是并不意外,微一凝眸,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师虽养生有术,可到底年寿已高,不久前与那些人交手,又刚猛爆发了一次,动了元气,应该是坚持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   郭烨长叹一声,“是我们害了大师啊!”   “不,此事与你们无关,诸位施主切莫心生愧疚。”   那中年僧人站起来道,“我辈僧人,以往生极乐为喜事,师傅淹留尘世多年,想来也是有放不下的心事,如今见过诸位,能安然往生,还要多谢你们。”   不过他话虽如此,但郭烨他们却是没有佛门高僧的境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威震大唐百年的传奇就在自己眼前陨落,一时间心中也是难受非常,在与中年僧人沟通了一下昙宗大师的后事之后,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小庙。   回到不良司,众人来不及喘息就又开始忙活开了。纪青璇去安排人手回孤山协助无名僧处理昙宗的后事,郭烨将此行的收获禀报薛讷和徐有功,请求司里调派人手,彻查城中各大药铺。有了昙宗的提点,他们只需要盯死了几味特定药材的流向,就有机会把这段时间一直给他们添麻烦的幕后黑手揪出来,因此人人都是信心满满。   不过,洛阳作为大周神都,城中药铺的数量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即使有不良司的全力支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出结果的,况且还不知那一伙人几时会行动。郭烨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窝在衙门里等待四方同袍的信息汇总过来。   一转眼,三天一瞬即逝。这日,他们又在衙门的公事房里吹牛打屁,忽然有不良人前来禀报,说秋官衙门遣人来问。   “秋官衙门,他们派人来作甚?”   纪青璇一挑眉,问门外的不良人道,“他们可有说是何事?”   “好像是跟诸位前两日提审的一名犯人有关。”   “黄怀信?”   郭烨眉头一皱,自语道,“我们当日不是已经与张侍郎协商过,将他的刑期推后了么?今日又遣人来问,是何道理?”   不过这个问题,却不是报信的不良人答得出来的了。   “去见见来人不就知道了。”   纪青璇雷厉风行地站起来,向会客的偏厅走去。   在偏厅,他们见到了秋官衙门前来问讯的小吏,此人貌不惊人,但却有一双极其灵活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见面之后,纪青璇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是为了黄怀信而来?”   “正是。”   秋官小吏拱手一礼,道,“在下受张侍郎所托,来与诸位商议此人的刑期。”   “嗯?关于此事,当日我等不是已经与张侍郎达成了共识了么?如今才不过两三日,怎的又要变卦?”纪青璇不满道。   “并非我们秋官衙门要变卦。”   小吏苦笑答道,“诸位还不知晓吧?自从当日你们离去,此人就扬言于人世已无所留恋,让我们速速将其斩首。张侍郎本就与诸位的约定,自然是拒绝了他的要求。况且这衙门又不是他家的衙门,哪能随他的性子行事。谁知那人也是个倔驴性子,求死不成,竟然直接在牢房里闹起了绝食。如今已经三日粒米未进,眼看就要不行了。张侍郎让在下来询问诸位,是否还有旁的要问,若是没有,不若成全了他吧!也省得他死在了牢里,于秋官和大理寺名声不利啊!”   郭烨等人闻听此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当日黄怀信拒绝了他们将功折罪的好意,他们还想着容后再说,万不料此老求死之心如此坚定,官府不斩他,他竟要自寻短见,这可不是他们预想中的结果啊!   “走,反正枯坐在此也是无用,我们且再去见一见黄怀信,看到究竟意欲何为。”郭烨有些恼火地说道。   “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老倌一大把年纪了,这个道理都不懂。”李二宝也咋咋呼呼道。   “恐怕不是不懂,只是真的不想活了。”   出乎意料,一向沉默的陆广白,这时却是露出了怅然的神色,喃喃道,“若陆某所料不差,他的心,早已随着当年的惨祸而死了,活着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报仇,等杀了章老爷。这唯一的支柱也崩塌了,再加上咱们适时出现,当了他的托孤之人,这下子,他便是连最后的牵挂都没了,自然不想再在这世上活了。”   “小陆你怎么了?”   郭烨也不管陆广白说什么,先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烧糊涂了吗?今日恁地嘴碎。”   陆广白却没有给他一个解释,只是照例一巴掌拍掉了他的咸猪手,淡淡道:“不管如何,先去大理寺吧!”   ……   还是在大理寺的监狱中,郭烨等人再次见到了黄怀信,不过和上次相比,他已经从一个垂暮的老者,彻底变成了一具皮包骨的骷髅,面上透着一股青灰,与那死人比起来,也只是多了一口气而已。   郭烨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绝食造成的饥饿,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哪怕郭烨他们选择强灌食水,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而死的。   除非他自己想活,否则已经彻底没救了。   “哎,黄博士你这又是何苦呢?”   郭烨叹道,“郭某已经说了,你这次立功不小,纵然难逃一番活罪,但至少免死可期,你又何必如此决绝?活下来多看一眼这大好河山不好吗?”   “是你们啊……”   听到郭烨的声音,黄怀信虚弱地张开了眼,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人各有志罢了,这世间对你们来说是大好山河,对老朽而言,却只是无间地狱。老朽如今只求速死,从妻女于地下,与她们团聚啊!”   听他说得决绝,郭烨也只能默默点头:“我明白了。”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没了,当年之事,有你们,老朽放心,如今已是无所眷恋,只求一个解脱。”   “好。”   郭烨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承诺道,“郭某会请求张侍郎,让你的行刑之日照旧。你也不必这般折磨自己了。起来吃一顿饱饭,换身干净衣衫,等到了日子,我们送你体体面面上路吧!”   黄怀信闻言,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如此便多谢郭副尉成全了。”   “我去请大理寺的膳房给你准备点稀粥。”   郭烨说了一句,刚一回头,却见到陆广白已经走了出去,远远的,只有一句仿佛蕴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话语回荡在监房里:“我去吧!”   片刻之后,膳堂就把稀粥送了上来,虽然都是会食剩下的,已经有些凉了,但一碗粥下肚,黄怀信还是恢复了不少精气神。   不过,就在他打算继续盛第二碗吃的时候,陆广白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单膝下跪,伸手接过粥碗,盛上稀粥,又双手递上。   待黄怀信接过粥碗后,他的另外一膝也跪了下来,就在黄怀信跟前,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道:“晚辈陆广白,昔日东宫侍医陆信之子,谢过世叔为家父伸冤的情谊!此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小侄一拜!”   “什么?!”   陆广白此言一出,郭烨等人简直都惊呆了。   刹那间,牢房里鸦雀无声。   又过了几息,只听“当啷”一声,黄怀信手中的粥碗失手摔落在地,他指着陆广白,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你……你真是陆兄之子?!”   “不敢以虚言相欺。”陆广白答道。   “那日,那日在章家,我看你便像他!”   黄怀信呆了一会儿,忽然泣不成声,道,“之后你的医术亦有乃父之风。只是我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却是不敢相问。好好,果然,果然是陆兄的儿子!”   “多谢世叔。”   陆广白终究是那个不善言辞的陆广白,此刻他只得谢了又谢,半晌才又憋出一句,“若非您留下了证据,小侄今日也未必能尽到人子的责任,为家父洗刷冤屈!”   当年被杀的侍医并非只有一个,但黄怀信要伸冤的那位老友,到底是不是陆广白的父亲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黄怀信冒死留下的证据,的确成了陆广白为自己父亲洗刷冤屈的关键,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他感恩戴德了。   “好,太好了!”   黄怀信一边抹眼泪,一边满意地点头,“能看到你长这么大,老朽黄泉路上再见陆兄也能给他报个喜了!”   没想到在陆广白亮明身份以后,他居然还是一心求死,这下子,众人都有些无奈了。   只有陆广白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点点头,认真承诺道:“世叔你且放心去。待你去后,小侄自当披麻戴孝,以孝子礼出殡。逢年过节,绝不令您断了香火祭祀。”   这时黄怀信也恢复了一点元气,闻言不禁一呆,随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郭烨等人生怕他就这么笑死了过去。   “好!好!好孩子!老朽孤寂半生,想不到临死了还能多个儿子,老天爷当真待老朽不薄啊!”   他用力拍了拍陆广白的肩头,“你是好样的啊!”   陆广白不善言辞,“嗯”了一声,道,“既如此,世叔您且好生歇息,等到了日子,小侄再来送您最后一程……” 第296章 盟友成疑凶   “小陆你真的是当年东宫侍医之子?”刚一出得大理寺的门,郭烨就一把揪出陆广白问道。   陆广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血脉至亲,岂能有假?”   “你瞒得我好苦啊!”郭烨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像是要把这些年陆广白对他的隐瞒全都报复干净一般。   “为人子者,不能为父亲报仇雪耻,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无甚可说的。”陆广白不闪不避,硬受了他这几下,方怅然道。   见他情绪低落,郭烨也没了继续玩闹的兴致,只是道:“这下好了,总算可以为世叔平反昭雪了。”   “是!”   陆广白长叹一声,“如今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想来也能瞑目了。”   他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听母亲说,当年他一直到死,都对孝敬皇帝之事耿耿于怀,认为并非自己医术不精,治死了主子,现在一切都得到了证实,他是无辜的……要是母亲还活着,也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啊……”   随后,他告诉郭烨等人,从黄怀信手抄的卷宗上,他就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那个方子,正是他父亲亲手所开。而陆侍医显然比他们更清楚这个方子的效力,当年孝敬皇帝暴薨之后,他就一直不肯认罪,直到临死前,还曾给家人留下话来,说太子死得奇怪,他觉得冤屈,怨愤难平。当时的陆广白,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切,都是陆母所转述的,不过她在将陆广白抚养成人之后,也郁郁而终。这么多年来,陆广白一直将此事牢记于心,现在终于证明了自己父亲的清白,由不得他不高兴。   “陆某为这事可说是家破人亡,如今总算有个定论了。”他不由地又欣慰道。   “怎么?难道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不料就在这时,郭烨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   “嗯?”   “不管究竟是谁谋害了孝敬皇帝,但世叔乃至婶婶的死,都与他们有脱不开的关系!难道……你就不想为父母报仇吗?”   郭烨盯着陆广白,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气鼓动道,“这么多年,我爹生死未卜,我娘郁郁而终,你父母的遭遇,也未必比我爹娘好上多少,难道我们这些为人子的,不该做点什么,为他们出气吗?要我说,我们就该一查到底,要把他们抓出来,然后,该关的关,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决不能让一个人逍遥法外!”   “不错!”   一声清脆的断喝从旁边响起,两人扭头一看,只见纪青璇也走了过来,美眸中像有两团火焰在燃烧,“我们不良司不会冤枉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走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   陆广白闻言重重地一点头:“好!那就让我们……查他个水落石出吧!”   “赞成!”两小只附和着举手。   他们倒是没什么仇怨要报,却是唯恐天下不热闹的主,加上与郭烨等人关系甚好,自是以他们的仇恨为自己的仇恨了。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众人自然愈发积极起来。尤其是纪青璇,利用自己在不良司中的影响力,不断给监视全城药铺的不良人施压,而有了女皇敕旨这么一个尚方宝剑在手,徐有功和薛讷对他们的行动,也是全力支持,几乎是以压榨的方式,在使用不良司的人力物力。   在这种情况下,各种各样的线索,几乎是如潮水一般涌进不良司,再汇总到他们手中,供他们挑选、判断。   终于,有价值的线索出现了。   “什么?已经找到一处符合这几种药材共同流向的地址了?”   这天,郭烨在不良司的公事房中,面对一个前来报信的不良人,激动得直搓手,走来走去,满脸兴奋的表情,“终于逮到这些地老鼠了!这些日子天天对着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分析来分析去,可真把我憋坏了,如今终于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错,俺也快要闷煞了!”李二宝瓮声瓮气地附和道。   张小萝虽然没有说话,但小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和握住巨剑剑柄的动作,已经把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暴露无遗。   只有纪青璇和陆广白还镇定一些,晓得向这个报信的不良人询问那一处宅院的具体位置。   “是在道德坊延酤巷,往西数第五间……”   那不良人报了一个地址。   “等等!”   郭烨听了一愣,随后猛地一扬眉,“你说在哪里?”   那不良人不知他为何这么剧烈的反应,但还是又把那地址报了一遍,其实郭烨之前就已经听清,只是不敢也不愿相信罢了,但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却是再也无法逃避了。   “这个地方,正是方玉娘他们的据点啊!”他一拳捶在面前的案几上。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与义门的合作日渐深入,义门的许多秘密,都已经对他开放,这个秘密据点,正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玉娘她们,就是跟踪我们,意图窃取情报之人?”   纪青璇瞪大了眼睛,“难道说……当年东宫之事,极有可能就是被他们捣鼓出来的?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在贼喊捉贼,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应当没那么严重吧。”   郭烨忙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又或许只是义门底下之人自作主张,与真凶勾结,这些事与方玉娘她们无关。”   “最好是无关吧。”   纪青璇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又有些飘渺,这些日子以来,她与方玉娘几人的交往也颇多,此刻便是她自己都无法言说自己当下的心情,犹豫了许久,她继续道,“从现在开始,义门怕是不能再信了……”   “嗯!需得防着一手了,但也不能冒进。”郭烨道。   “此话怎讲?郭副尉,我可是记得,你对义门之人,从未真正放心过啊!”   “对。”   郭烨无奈地点了点头,“但若是我们现在直接将义门列为嫌犯,双方必然翻脸。届时,我恐怕双方的交情一朝尽丧,就连秀嫣也会夹在其中为难!哎,早知今日,我就再多瞒她些日子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   不知为何,纪青璇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忿,但还是道,“秀嫣虽与孙金相认,但却从未卷入义门之事。你当初不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一直拖延让他们相认的吗?”   “可问题是他们已经相认了啊……”   “这整件事根本与秀嫣无关!我们此行只是突袭义门的据点,看能不能找到需要的证据,并不是要抓孙金,更不会与秀嫣为敌,郭副尉,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纪青璇见状有些不悦道,“另外,郭副尉,本尉提醒你,陛下挑选我们来查此案,正是因为我们能够秉公办案,不会徇私枉法,今日你若是因为记取秀嫣的恩情,便纵虎归山,那来日你要如何跟陛下交待?”   郭烨闻言一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作揖行礼道:“纪不良尉教训得是,郭某险些行差踏错了,把大家都带进坑里了。既如此,咱们事不宜迟,即可开拔出发,突袭搜查那一处据点吧,切不可让嫌犯逃走了!”   仿佛是为了在纪青璇面前弥补自己刚刚的过失,郭烨表现得特别积极,点齐人马,就直奔义门在道德坊的据点而去。   考虑到对方两次袭击,队伍中都出现了高手,郭烨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而是直接带上了大队人马,到地儿以后,先从四面八方围了那处宅邸,然后才叫上徐问清等人,一道上前破门。   为了防止证据被销毁,这一次,即使是义门的据点,郭烨他们也没客气,由李二宝打头阵,两根铁锏一挥,顿时就把门板砸得粉碎。一行人火速冲进院子里时,正好碰上几名义门的手下迎面走出。   这些人都是认识郭烨等人的,看到他们破门而入,还愣了一下,为首一人张口问道:“纪娘子,郭副尉,这……”   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破风声,郭烨只觉得耳朵一凉,一股劲风已经擦着他脸颊掠过,“噗”,等他再定睛看时,只见一根弩箭正笔直地钉在了那名小头目的咽喉上。   “你们……”小头目嘴里汩汩地喷着血,突然眼睛一瞪,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谁准你们放箭的!谁准的!”郭烨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猛地扭头大声咆哮起来。   喊到一半,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等人这次带来的不良人,根本就没人带这种弓弩出门,那这根箭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坏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他心中涌现而出,“中计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猛地就听见对面义门众人中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你们这些狗官杀了猛子!你们想过河拆桥!大家伙跟他们拼啦!”   唰!   一柄钢刀朝着郭烨头顶砍来,但立刻就被张小萝巨剑挡下。   “当!”   可是,听着那清脆的金铁交击声,郭烨的心却是深深地沉了下来,一片冰凉……   “好歹毒的离间计啊!” 第297章 义门遭离间   中计了!   郭烨回头的时候,并没有找到那支弩箭是从哪里射过来的,但当义门的人马里,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反击时,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等人的行动怕是被有心人利用,掉进了陷阱里。   只是这个时候再明白过来,显然已经晚了,随着张小萝的巨剑出鞘,一切局面都开始走向失控。   “可恶!别动手……别伤人!”   他虽然喊得急,但张小萝的剑比他的声音更快。   在挡下迎头砍过来的一刀之后,小丫头剑势一卷,就朝着出手之人削了过去,他连阻止都没来得及,只得中途改口。   只是就算这样,他都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猛地回头之时,只见一片血光在自己眼前飞起,张小萝对于想伤害郭烨的人,出手向不容情,也仅仅是在听见他呼喊的最后关头,才将将偏了一下巨剑砍出去的方向,但还是把人劈伤了!   “完了!”郭烨无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如果说之前那支弩箭还有辩解的余地的话,那事已至此,双方兵刃见了红,就再无转寰之策了。   好在他也是个果决之人,马上改变了战术,一边退后,一边大喝道:“上!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抓活的!”   众多守在院墙外的不良人,闻言纷纷蜂拥而入,朝着义门的人攻了过去。   纪青璇也趁势上前几步,来到了郭烨身边,后者之前的呼喊,她听得清楚,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上当了,是么?”她问道。   “嗯。”郭烨脸上乌云密布,点了点头。   “那你还……”   纪青璇抬头看向已经和义门中人混战成一团的不良人,忧虑道,“这么一来,我们与义门的误会,就更加解不开了。”   “从动手那刻起,就已经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郭烨露出烦躁的神情,又踏前几步,大声催促道,“动作快!拿下他们!一些土鸡瓦狗,要不要这么久?”   喊完之后,他才又扭头对纪青璇解释道:“为今之计,只能先把所有人都拿下来,再与方玉娘他们分说了。只要把混在这些人里的居心叵测之辈抓出来,他们也不傻,总不至于跟我们翻脸成仇。”   “能行吗?”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郭烨摇摇头,提醒道,“注意四周,我担心那暗中设计我们的混账,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的。他们肯定还有毒计没使出来,莫要掉以轻心。”   “我理会得。”   纪青璇点点头,才说了一句,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惊怒的大喝:“徐大哥!”   郭烨等闻声一惊,猛抬头看去,就见一名义门中人,满面狰狞,抓着一把牛耳尖刀,深深插进了徐问清的身体里!   “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烨目眦欲裂。   “老徐!”梁得尚等人更是放声大吼,瞬间暴怒起来。   徐问清奋起最后的力量,抬起手中的横刀,他本来也有机会把刀刺进对面之人的胸口的,但犹豫了一下,艰难回头看了看郭烨他们,那张胖脸上挤出一个染血的笑容,彻底放弃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这个笑容,也成了他留给郭烨最后的印象。   随着那名义门中人大吼着狠狠一拔刀,徐问清那矮胖的身子,就在血花飞溅中无力地摔倒下去!   梁得尚和任斗牛拼了命地冲上前去,逼开周围的人,把徐问清软软的躯体拖了出来,可只是在他脖颈上一摸,顿时泪流满面。   “老徐……他去了!”   “徐大哥!”   李二宝暴怒大吼,一个纵跃,竟从混乱的人群头顶越过,轰然落在伤人的义门中人面前,一锏就横扫了过去,“俺要你死!”   “二宝,不得妄动!留他一条性命!”郭烨虽然也悲痛不已,但还留有最后一丝理智,厉声喝止道。   当!   李二宝已经把那凶手连人带兵刃打飞出去,正要赶上去痛下杀手,听到郭烨的话,不禁怔住,指着血泊中的徐问清反驳道:“可是徐大哥他……”   “照我说的做!”   郭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还是坚持己见,咬牙下令道。   直到李二宝恨恨地掉头去对付其他人,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能让徐大哥的白死了……”   不过,他虽然能叫住李二宝,但其他人却不会听他的。徐问清的死,刺激到了所有不良人的心,弥漫的鲜血,把一双双眼睛染得通红。   短短片刻间,本已白热化的战斗就再次升级,不少地方都传来了惨呼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人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既有义门的人,也有不良司的人,双方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不过,不良人作为官府的力量,终究还是技高一筹,很快就把义门的人马压制了下去,将所有人击倒缴了械。   “不许虐待俘虏!”   眼看战端平息,郭烨在人群中来回奔走,一边努力救治伤员,一边用力推开了几个对义门中人拳打脚踢的不良人。   “瞧瞧你们的样子,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你们是不良人,是公理正义的守护者,不是他娘的土匪!”   好不容易劝住了其他同僚,郭烨深吸一口气,与纪青璇并肩走到门口,也不谈离去的事,就像在等待什么。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久等,仅仅片刻之后,就看到方玉娘带着林毅等人,从街道另一头匆匆而来。   来到院落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尚且来不及处理的斑斑血迹,和廊下不断呻吟的伤员,不禁面色一变,质问道:“郭副尉!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说被人算计了,你信吗?”郭烨苦笑。   “我们在追查一个受了特定伤势的人,不良司对全城药铺的药材流向监视表明,这人就在你们的据点里。但是我们今日刚一上门,却着了人的道,和你们的人打了起来……”他望着俏脸含霜的方玉娘,言简意赅地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别听他胡扯!小姐!”   一个伤员突然扯着嗓子大吼起来,“今日他们一上门,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好几个兄弟都折在了他们手里啊!”   “放屁!”   在他旁边,一个受伤的不良人也怒吼道,“难道我们就没死人了?”   “都闭嘴!”   郭烨和方玉娘同时吼了一声。   然后方玉娘看着郭烨,道:“郭副尉,这事儿你总得给我们个交待吧?”   “你想要什么交待?啊?”   郭烨也是一肚子的火,提高了声音道,“那不如你先给郭某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调查的结果,会指向你们义门?”   “如此明显的嫁祸之策,难道你看不出来?”   “既然知是嫁祸,你不跟我们一起把这个罪魁祸首揪出来,为死难的兄弟报仇,反而在这里跟我胡搅蛮缠要交待,你不觉得本末倒置么?”郭烨逼视着她,毫不让步。   “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为,奴家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啊!”方玉娘道。   “那郭某要是不给你这个交待呢?”郭烨冷冷道。   “嗡”的一声,站在方玉娘身后的林毅猛地张弓搭箭,雪亮的狼牙箭头笔直对准了郭烨的心口,让郭烨感到阵阵寒意,在过去的合作中,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箭王利箭的厉害了,此时直面强弓,更是深刻感觉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   “这是何意?”郭烨一挑眉。   下一刻,只见人影一闪,李二宝已经双锏交叉,挡在郭烨面前,而张小萝的巨剑,也架在了方玉娘秀美的脖子上。   “放开玉娘!”林毅话不多,但一旦开口,就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沉稳霸道。   可惜他遇上的是张小萝,这位扶余小郡主,才是真正的金口玉言,当即反唇相讥道:“还是你先把弓箭放下吧!”   “够了!”   方玉娘深深看了一眼郭烨,挥手道,“林叔,松弦吧,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想必郭副尉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林毅虽然依言放下了弓箭,但还是哼了一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玉娘,莫大意啊。”   “看来当年被官府力量追杀,让你们都有些杯弓蛇影了啊!”郭烨也示意张小萝和李二宝退下,由自己来跟方玉娘谈。   “我怀疑你们义门有内鬼。”   郭烨盯着方玉娘,一字一顿道,“这就是郭某给你的交待。不知可还满意?”   方玉娘瞟了被不良人制住的义门中人,道:“你把人还给我。这件事我们自会彻查,不劳不良司费心。”   “不行。”   郭烨一口回绝,“郭某可以断言,在这些人中,就有始作俑者的手下,在查出究竟是谁造成这一切之前,我们绝不可能放人。”   “郭副尉,你这未免太过分了!当真是一点香火情都不念了吗?”方玉娘显得愤愤不平。   “郭某正是念旧,才在此跟你磨嘴皮子,不然你以为我们会等你这么久,早让你带人去衙门投案了!”郭烨道。   听他说得如此干脆,方玉娘被噎了一噎,但最终也只能一叹。毕竟形势比人强,义门再怎样也不可能和风头正劲的不良司正面抗衡。   她语气稍微软化了一点,道:“既如此,奴家告诉你是谁策划了这一切,你们不良司去找他的麻烦,莫要为难我的人,可好?”   “你知道?”郭烨一挑眉。   方玉娘冷笑:“郭副尉能看明白的事,奴家纵然看不清全部,心中也有一二较量,毕竟奴身在义门。话说白了吧,义门此间能做成这一切的人屈指可数。本来奴家是想自己去找他麻烦的,不过既然你们不良司要抢着代劳,那奴家也无话可说。随你去就是了。” 第298章 祸首遁无踪   “是谁?”   郭烨扫了一眼伤亡惨重的不良人,只觉心中怒气上涌,恨声道,“竟敢如此戏弄郭某,他死定了!”   “此人你虽未见过,但与你的恩怨这早不是头一次了。”方玉娘目光直视郭烨,淡淡道。   “昔日孝敬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郭烨眼神一冷。   “奴家以为你早该想到了。”   “确有猜测。”   郭烨点点头,“不过有方娘子你的佐证,郭某的猜测便算是得到验证了。他现在人在何处?”   “林叔,你带上几个兄弟,领郭副尉他们一起去寻董公公吧!”方玉娘道。   “你们也去?”   “那是自然!”   林毅瞋目怒道,“这里死伤的可不止是你们不良人,还有老子的兄弟!昔日这姓董的阉人说要合作,看在东宫旧情上,老子还对他客客气气,想不到他竟然这般阴毒,果真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林某今日断不与他干休!”   见郭烨还在犹豫,他已经一举手中弓箭,道:“若你不放心,担心我们通风报信,那林某就只带上善射的弟兄出马,远远地支援你们,你不下令,我们绝不松弦,若是这样还不行,便休怪林某独自行动了!”   “悉听尊便。”   郭烨也是个有傲气的,闻言一挑眉道,“不过若是坏了我不良司的大事,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   林毅冷哼一声,转身点人去了。   而郭烨在经过方玉娘身边时,听见这个绝美的人儿轻轻一叹,道:“今日怕就是我们最后的合作了。你我到底还有几分渊源,郭副尉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   郭烨定了定神,长吐了一口气,冷冷道,“郭某自出道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连不良司的兄弟都折了进去,徐大哥……不管此事与你们是否有关,但那阉狗到底是你们义门的人,莫非你还指望郭某对你笑嘻嘻的不成?”   方玉娘闻言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劝说。   她很清楚,经此一次,双方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有这些人命和鲜血在其中阻碍着,大家再也不可能同道而行了。   “你这些兄弟就先押我这,等我们把人擒来,再还给你。”郭烨指指一旁被押解的义门中人,淡淡道。   “这算人质?”   “随你怎么想吧。”   郭烨不耐烦地摆摆手,看向林毅,问道,“准备好了吗?好了便走吧,前头带路。”   林毅拨动了一下弓弦,发出“嗡”的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然后一脸愠怒地走在了最前方。   这太监虽与方玉娘他们分作两派,但是彼此合作了这么多年,到底也是知根知底,老太监的藏身处对常人是个隐秘,却瞒不过林毅,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直奔道德坊旁边的择善坊而去。   “那阉狗一向深居简出,这择善坊中的据点,就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若无要事,十天里倒是有七八天住在这里。”路上,林毅给郭烨介绍道。   “这才合理。”   郭烨闻言,在心中暗道,“看来这个太监就是被昙宗大师打伤的黑衣人首领了,也只有当年随侍在太子身边保护的太监,才会有这么精深的武功。看来那些药材只是在方玉娘他们的据点中转了一道手,最后还是被人送到了他手上,供疗伤所用。这样一来,他自然要选择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作为疑阵了。”   “那就动作快。”   郭烨道,“道德坊那边动静闹得那么大,再晚一点他就是个傻子也知要撤离了。”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固然没错,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当他们赶到老太监在择善坊的据点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座人去楼空的空宅子。   林毅和李二宝各自带着人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不消片刻就阴沉着脸走了回来:“跑了。”   郭烨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吁了口气,道:“意料之中。他不可能这般算计了我们一次,还呆在家里等我们来抓,怕是那支弩箭射出之时,他就已经跑了。”   这时候,方玉娘等人也从后面赶了上来,除了她之外,姗姗来迟的秀嫣都知闻讯之后,也扶着孙金一瘸一拐地来了。二女都是个冰雪聪明的性子,一见众人表情,顿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扑空了?”方玉娘有些为难地看了郭烨一眼。   “嗯。”   郭烨知道她在担忧什么,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纪青璇,道,“把义门的人都放了吧,今日之是,都是我判断失误、莽撞了,回头你写个文牒,报给徐帅和薛不良令。看他们怎么想处理,我都认罚。”   “胡说什么?”   纪青璇白了他一眼,“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有我这个不良尉在前边顶着,有你什么事?只是没想到这阉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我们和方娘子一起算计了进去。”   说罢,她冲着其他不良人挥了挥手,其他人虽然满心不愿,但也只能冲着义门的人怒目而视,但最后还是听命放人。   “你们……”方玉娘看着两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们什么我们?”   郭烨瞥了她一眼,“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以为我们需要这点人质?既然知晓你们也是被算计的,扣押你们的人还有什么意义?方才不肯放人,只是担心你们的人里有细作,给那阉狗通风报信,不过他既然已经畏罪潜逃,不再与你们联系,那便是有细作也成了弃子,于我们并无意,你们回去自行纠察便是。不过郭某猜想,那些个戒指应当还在你们手上吧?他们应当不会就此放弃你手上的戒指,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莫要着了他的道。若他与你联系了,莫要犯糊涂心思,及时通知我们。”   “自然。”   方玉娘点点头,“那咱们以后是否还要继续合作?”   “合作个屁!”   郭烨骂了一句,道,“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道理谁都懂,但感情这关却不是每个人都过得去的。现在我们都有兄弟折在了对方手上,你真以为日后还能彼此云淡风轻不成?为免再生波折。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大家还是莫要再有什么瓜葛了。江湖路远,保重!”   说着,他冲着方玉娘一拱手,逐客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方玉娘见状,也知道事不可为,便不再自讨没趣,叹了口气,带着义门的人马,抬了死者和伤员,落寞而去。   在义门的人离去时,秀嫣看着郭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惜还不等她说出什么,就被孙金沉着脸拉走了。见此情景,郭烨虽然也有些不舒服,但也算是松了口气。不良司与义门几乎撕破脸,秀嫣倒是夹在其中最为难的那个,现在孙金把她拉走,倒是省了郭烨开口劝慰,说到底,他还真不适合安慰人。   目送着义门的人马消失在洛阳街头的车水马龙中,郭烨叹了口气,回头问落在后面的不良人:“徐大哥和其他兄弟的遗体收敛得怎么样了?”   “都暂时处理好了,司里后续的支援还在路上,交给他们吧!”   任斗牛从人群中走出,双眼红通通的。   比起郭烨他们,他与徐问清乃是多年的同袍,感情更加深厚,现在能忍着不狂怒爆发,已经算是非常克制了。   “任大哥……”郭烨走上前,沉痛地拍了拍任斗牛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没事。”   任斗牛拂开他的手,咬牙道,“郭副尉,我知你足智多谋,老徐的仇,我怕是没办法了,可你一定要给他报了啊!”   “放心!”   郭烨庄重地保证道,“此仇不报,郭某誓不为人!”   简单地说了两句之后,他就收敛起悲伤,转过头去,指挥起其他人开始认真搜查择善坊的这处据点来:“就算他们逃走之时清理过,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的!仔细搜,不管是谁,只要他敢挑衅不良司,我们就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心中的悲愤都化为力量,抓住制造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告慰徐问清和其他死难兄弟的在天之灵!   而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心思,卯足了劲把这处宅邸翻了个底朝天。不过,对方做下种种,显然也不是临时起意的,撤离之前,将整个据点收拾得非常干净,估计早就等着他们入套了,因此一遍搜过去,几乎没有遗留下任何可以当作线索的痕迹。   可惜的是,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陷阱造就了一群愤怒的哀兵,一群不良人没有搜到线索,非但没有放弃,反而一个个瞪着通红的眼睛,投入到下一轮的搜查中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蛛丝马迹都无法逃脱他们的眼睛。   终于,在宅邸后的排污渠里,郭烨成功找到了一些异常的事物! 第299章 药渣泄天机   “这是……药渣?!”   郭烨顶着恶臭,捏着鼻子蹲在排污渠旁,仔细打量着脚下一团黑乎乎的杂物。   被切碎的草药茎叶,被煎煮成了褐色的一团,泡在污水里,不仔细分辨的话,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也只有郭烨这种观察入微之人,才能从各种污物中将其识别出来。事实上,这也是他运气够好,因为这团药渣正好被倾倒在了一个平静的回水湾里,要不然早就随着流淌的污水一起被冲走了,那样的话,根本无迹可寻。   “哼,看来应该是他们撤离之前煎药的人图方便,随手把药渣倒在了这里。”   郭烨冷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能把治病的药物都一起打包带走,却独独留下了这一锅药渣。正好用来验一验你们是不是咱要找的人。”   强烈的复仇之心,让他根本不在乎污秽,只是略一犹豫,就直接下到了排污渠中,用手把那团药渣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他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围观,不过,被长时间煎煮过又在污水里泡了许久的药渣,实在没人能认出里面都有些什么药材了。   不过他们认不出,自然还有能人。   郭烨打了桶水,随意冲了冲自己手脚上的污物,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小陆,快过来,需要你出场了!”   陆广白本来正在庭院中搜查,听到声音后,忙匆匆而来。郭烨指着地上的药渣问他:“你可能认得,这其中都有什么药?”   陆广白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此刻用手捏起一颗颗的药渣,在鼻前闻了闻,又提着一根小木棍在药渣中翻弄了一会儿。   要说这陆广白当真不负“药郎”的名号,哪怕是已经被熬成了渣的药材,在他的火眼金睛下也是无所遁形,很快就被一一分辨了出来:“当归、赤芍、川芎、红花、没药、延胡索、苦胆草、大青叶、连翘、栀子、茯苓……”   “好你个小陆啊,熬成这样都能认出来!?厉害哈。”   郭烨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赞扬道,“怕是只要不烧成灰,这世上就没你认不出的花花草草了吧?”   “你把陆某叫来,不就是认这个的么?怎地我认出来了,你反而啰嗦个不停?”陆广白斜睨了他一眼。   郭烨“嘿嘿”一笑,问道:“是昙宗大师告诉我们治疗内伤的那几味药么?”   “不全是。”陆广白摇摇头。   “噢?还有不是的?”   “对。”   陆广白点头道,“你捞上来的这些药渣,看起来应该原本分属两服药。当归、没药这些符合昙宗大师告诉我们的,主散化脏腑淤血的,正合治疗内伤。但是像苦胆草、大青叶这些,主清热解毒、护肝明目,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而且我也没听说这些个药能组成什么治病的方子。”   想了想,他又道:“对药方一道,到底不是陆某所长,为免差错,你们还是再叫个医药博士来问一问为好。”   郭烨从善如流,马上派人去请这择善坊附近的医药博士。   很快,人就请来了,听完他们的叙述之后,这位仙风道骨的医药博士摸了摸自己的三柳长须,道:“陆副尉说的倒也不算错,单独这几味药熬在一起,的确不能治病,不过从药材上来看吧,应该是一个名为‘龙虎汤’的方子,主治黄疸。可要说是这个吧,好像又缺了几味药,不像、不像……”   “缺的几味药,是不是茵陈蒿、虎杖、茅根……”陆广白突然问道。   “不错!还有大黄。陆副尉你竟知道?”医药博士面露不愉之色,似乎觉得自己白跑一趟。   “在后院角门处见过,大黄倒不曾有。但是茵陈蒿、虎杖、茅根却是有的!”   陆广白一脸无辜地指了指院子,道,“之前搜查之时,我便发现了角门边上的粗柳簸箕里有些许干草药,未曾煎过的,想来是倒出去的时候,并未倒得十分干净,这才落下了些。”   “干草药,倒掉?”郭烨细细琢磨着陆广白的话。   “不错。陆某原也想不明白,好好的草药,也不曾用过,为何要倒了。但是现在知道了,他们应该是抓的治黄疸的药,却并不用其全部,而是要了其中苦胆草、大青叶这几味……至于那大黄,或是被倒了,毕竟那簸箕里残留的也不全。”   “苦胆草、大青叶……”   郭烨咀嚼着这几味药草的名字,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仔细思索了一下之后,他才问道,“那这几味药草,是何药性?”   “苦胆草,味苦,性寒,归肝、胆经。清热燥湿,泻肝定惊。大青叶,亦是味苦,性寒,归肝,心,胃,脾经。清热解毒,凉血消斑。”医药博士慢悠悠地背书道。   “小陆……”医药博士的书袋子让郭烨有些为难,不由地看着陆广白求助道。   总归还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陆广白最懂他,直接道:“两味药俱可解毒。”   “解毒?”郭烨的心头跳了一跳,瞬间福至心灵,问道,“是否可用来解磷毒?”   “磷毒?”   陆广白一震,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在萧母别院中燃起的耀眼的磷火,明白了过来,“你是说……”   “循着药物找人,可不止是昙宗大师会这么想的!其实自从上次暗算了那见不得人的混账后,我便令徐……徐大哥暗中调查过各大药铺。”   郭烨的声音徒然低了下来,却还是在深呼吸了一下后,继续道,“只是,只是药铺里的人对解磷毒一事也不甚了了,说出来的药材也是五花八门,此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所以我才问你们,这些药能不能解磷毒,若能,是否就能证明两次袭击我们的都是同一伙人了?”   “容我等想想。”   陆广白在听到徐问清的名字时,神色亦变了变,随即他把医药博士叫到一旁,两人激烈地争论了一会儿,才走了回来。   陆广白道:“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虽然没见过这样的药方,但龙虎汤是治黄疸的药,黄疸和磷毒皆是伤肝,若是这几味药的话,的确应该对解磷毒有效。”   “能开出这个方子的,也是杏林高手啊!”医药博士在一旁附和赞叹道。   “难怪之前遍寻不到,原来是用了这个法子抓药。”   郭烨皱眉道,“那人被我布下的磷火陷阱烧伤,白磷毒素留在血肉里,顽固难去。看他如今还在用药,必然是还未好透了。他一定还需要更多的药材,这样,回头我们还是继续盯紧城里的各大药铺,别的都不看,专门就盯治疗肝疾的药材,他们一定料不到我们已经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定会露出破绽的。”   “就照你说的办,我这就去调派人手!”   纪青璇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几人的对话,此刻用力点了点头,“须得让姓董的阉狗知道,咱们不良司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徐问清的死,让每个人心中都积蓄了一把火焰在燃烧,不烧尽敌人,必焚烧自己,他们已经是铆足了劲,要给董太监一个好看了。   “慢着,纪不良尉。”郭烨连忙叫住她。   “嗯?”   “对方狡猾的狠,怕是会转方子。切记关照兄弟们,所有类似的方子都得盯紧了,莫让人钻了空子。”   郭烨叮嘱道,“另外,叫几个头脑冷静些的兄弟去。徐大哥出了事,大家都很难过,但是莫要被怒火冲昏了头,若是打草惊蛇让他们心生警惕就不好了。”   “放心。”纪青璇匆匆而去。   很快,随着她的调动,不良司原本紧盯洛阳各大药铺的眼线,在极短的时间里,就都被尽数收拢了回去。但只有郭烨他们这些知情人才明白,这其实都是假象,外松内紧才是真的,一批真正的精锐不良人被纪青璇向薛讷借调了出来,散布到各个药铺之间,所有清肝解毒的药物流向,都难逃他们的法眼。   ……   “今日又有三户人家购买了清肝解毒的药物,不过通过对他们所属坊坊正和附近医药博士的走访,证明其中有两家的确是有身患肝疾的病人,而且时间还不短了,我以为,这些人的嫌疑可以排除。”纪青璇举着一张文书道,这是今日不良人汇报上来的调查情况。   “那余下一家呢?”郭烨立刻听出纪青璇话里有话,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余下的这一家,很可能就是我们要追查的那伙人!”   纪青璇也兴奋起来,把手中文书递给郭烨,道,“听周围街坊邻里反映,这一户人家住倒是住在这里颇久了,不过以往这户人家乃是独居,但这些日子突然热闹起来,说是来了亲戚,但这亲戚却很少抛头露面,左邻右舍皆不曾见过,每日里深居简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人已经仔细问过了,这户人家只抓药,不就医,抓的药还正好符合你的要求。”   “我看看啊……唔,茵陈、鸡骨草、田基黄、败酱草、白花蛇舌草……”   郭烨低头诵读着信笺上的文字,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完全处于一种有看没有懂的状态,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陆广白,扬了扬纸,“小陆?”   “茵鸡黄草汤。”陆广白肯定地答道。   这些天他也没闲着,恶补各种清肝解毒的药方,早就背了个滚瓜烂熟了。   “说点能听懂的。这里头的药材,能解白磷之毒吗?”郭烨道。   “能。”   陆广白答道。   “好!”   郭烨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点人,出发!这次绝不能再让他们逃之夭夭了!我要让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不过,郭烨虽然说得张狂,但行事起来却绝不疏忽,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先是派人从四面八方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才扯着嗓子上前叫阵:“里面的人速速出来束手就擒!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再敢负隅顽抗,后果自负!”   “嗖!”   回答他的,是从墙头射出的一致利箭。   郭烨回头冲着纪青璇笑了笑:“妥了,就是他们,让二宝和小萝带人冲锋吧,莫要走了一个!” 第300章 生擒董太监   宅院中射出的利箭,明白昭示了其中人做贼心虚的心态,也拉开了不良人发动攻击的序幕。   和上次故意布下的陷阱不同,这一回,董太监的人马明显没有料到,自己等人小心再小心,居然还被人这么快就打上门来。   在破门的那一刻,郭烨清晰听到院子里传来慌乱嘈杂的呼喊声。   “慌什么?准备突围!让弟兄们打起精神,随咱家杀出去!”   一个阴狠的声音响起,郭烨立刻想起,当初被自己磷火陷阱烧灼的那个黑衣人首领,正是用这个声音呼痛的。   真真是错不了了!   他在李二宝张小萝的陪伴下,一步迈进院门,一抬眼,就对上了这个正主。   只见此人鹤发童颜、面白无须,手上提着一柄拂尘,正是典型的宫中老太监的形象,不过他的身材却是异乎寻常的高大,不但不似一般人印象中矮小猥琐的太监形貌,反而把在场的其他铮铮男儿都比了下去。   虽然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郭烨却觉得此人异常眼熟,又打量了几眼,他才恍然大悟:这个老太监若是贴上假胡须,岂不正是当初他们在萧家别院门口碰上的那个高大老者吗?   “竟然是你!”   郭烨低呼一声,随即声音一沉,森然道,“果然是你!”   “正是咱家!你奈咱家何?”董太监也认出了郭烨,眯起眼睛,挑衅地问道。   郭烨默然一息,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磷火灼身的滋味可好?看你这气色,余毒还未清吧?”   董太监闻言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却不再与郭烨斗嘴,喝叱一声,拂尘一甩,就朝他这边径直杀了过来。   “只会耍阴谋诡计的小子,咱家今日便先擒下了你,看你的同袍会不会看着你去死!”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郭烨退后一步,看着张小萝和李二宝并肩杀上,方慢条斯理道,“不良司素以天下大义为先,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就向你们这些叵测逆贼妥协,何况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今日就是说破了大天去,你也休想再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   “那便拼个鱼死网破吧!”董太监被他说得火冒三丈,寒声大喝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了!”   郭烨退到安全的地方,见李二宝和张小萝已跟董太监厮杀成一团,便探出头去喝道。   看到他这般模样,纪青璇是又好气又好笑:“二宝和小萝联手,当世除了裴老弟还有何人能挡?漫说这太监还有一身重创在身,你也不必躲得如此严实吧?”   “非是郭某怕死,实在是今日之伏,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若是这厮真把郭某擒作人质,你们救是不救?还是谨慎些好。”郭烨回答得理直气壮。   纪青璇还想说什么,却见郭烨已经从怀中掏出一个硝筒,拿火折子点燃了冲天一指,“嗤”的一声火冒三丈,那火花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嘴里还嘀咕着:“这回定叫你插翅难逃!”   纪青璇正在不明其意时,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啸凌空而至,而她手臂上细细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唔!”   一声闷哼随之响起。   她扭头一看,只见董太监捂着大腿踉跄而退,一支狼牙长箭插在他的腿上,皮肉已经完全被贯穿,估计连腿骨都受到了重创!   “喝!”   李二宝张小萝趁势逼近,各自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彻底奠定了胜势。   “这是……箭王林毅?!”   纪青璇看了一眼熟悉的狼牙箭,回望长箭射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在楼宇间匆匆隐没。   “你不是说不与义门合作了吗?”她震惊地望向郭烨,却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搭上了义门这条线。   “不合作不代表不能借用他们的力量。上次死的可不止是我们的人,义门既然以‘义’字为名,于情于理都应该为他们的兄弟报仇不是?我只是来的路上派人送了一个消息给他们,我相信他们只要够聪明的话,一定会及时插手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郭烨笑笑,随后走了出去,道,“大局已定,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纪青璇忙抬头看去,发现果然如他所言,不良司有心算无心之下,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场面。   董太监武功再高,但在有伤在身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是张小萝和李二宝这两个一流高手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一个林毅在旁边策应了,他此时已经浑身是血,只能苦苦支撑。这还是因为两小只有心为徐问清报仇,想多折磨他一下,要不然这老东西估计早就躺地上去了。   “董公公!降了吧!”   郭烨站在人群之后大声劝降,“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再负隅顽抗,只会徒增伤亡。你好歹也是孝敬皇帝身边之人,难道他的宅心仁厚,你就一点都没学到吗?何必给自己平添罪孽呢?”   因为已经胜券在握,郭烨倒也不再恶言相向,反而给人一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感觉,但一字一句,落在董太监的耳朵里,却像有一根钢针在心头攒刺,悲愤无比。   不过,当听到郭烨提起孝敬皇帝时,一直死战不退的董太监,却忽的发出一声长叹,把手中拂尘往地上一扔:“不打了!”   他停手停得突兀,李二宝和张小萝正打得兴起,差点就没收住手,直接将他打杀了。   好在两人都是绝顶的高手了,在得手的前一瞬,险之又险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兵刃,退到一旁,任由郭烨上前叙话。   郭烨上前两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董太监,好半晌才憋住一句:“你怎么真降了呢?”   听这语气,还真不是一般的遗憾。   董太监本就已经身受重伤,再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气得眼前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不是你叫咱家投降的么?合着这就是句客气话,根本没指望咱家当真是吧?   董太监恶狠狠地瞪着郭烨,一双阴冷的丹凤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郭烨被他看得颇为尴尬,摆摆手,问道:“董公公,上次设计把我们不良司引到义门据点,挑起双方争斗的始作俑者,可是你?”   “是又如何?”   董太监终于从那种恼羞成怒的情绪中摆脱出来,重新端起了架子,头一昂,冷然道。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郭烨貌似根本没有与他废话的打算,闻言露齿一笑:“不如何,承认是你就好。”   一股不详的预感,陡然从董太监心头升起,他喝问道:“你要作甚?”   郭烨却不理他,只是一挥手,道:“押回去,先什么都别问,直接大刑伺候个三天三夜再说。要是你们不会玩的话,就去御史台找狄相爷借人,想来许多丽景门中供职的官员,最近都正愁一身所学无处施展呢!”   董太监听得目眦欲裂,大吼着挣脱上来押解自己的不良人:“混账!住手!咱家乃是孝敬皇帝身边内侍太监,尔等安敢如此折辱于我?!”   “你看我们敢不敢?!”   郭烨也怒吼起来,拔刀一挥,“拉走!”   “够了!”   董太监大吼一声,然后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郭烨:“想要如何你就直说吧,莫要再装腔作势了!咱家配合尔等便是!”   “这还差不多,早说不就完了吗?非要再演这么一出,何必呢?”   郭烨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然后也不管董太监紫胀的脸色,换上了一副满意的笑脸,“那郭某就在此谢过董公公的合作了……请吧,不良司已经备好茶水,就恭候公公您了。”   董太监闻言不满地冷哼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随着上来押解的不良人登车而去,而他的手下也都被缴了械,绑成一排,驱赶着回了不良司。反正有两小只随行看守,倒也不怕他们还能反上天去。   做完这一切,郭烨方才转过身,朝着之前利箭射来的方向拱了拱手,高声道:“林前辈,烦请回去转告方娘子,虽然盟约不再,但我们双方有着共同的目的,以后依旧可以互通有无,让她不必担心。”   远处的廊檐下,林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就再次隐没在了阴影里。   而郭烨也移开视线,不再往那边看上一眼,只是对纪青璇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好不容易取得一场大胜,擒此首恶,郭某斗胆,请纪娘子赏脸与郭某共审此獠!”   郭烨突然换了称呼,纪青璇自然是懂得的,旋即抿嘴一笑道:“你倒是会取巧,旁人约女子,皆是赏花观月之类的雅事,再不济也是同游市集。你倒好,居然约在臭烘烘的牢房里审犯人。”   郭烨浑不在意,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此乃吾辈不良人的快意啊!” 第301章 又一枚戒指   “太子殿下不是咱家所害,具体是谁,咱家也不清楚。”   不良司的牢狱中,面对郭烨谋害太子的指控,董太监矢口否认,“咱家只是跟在殿下身边的时间长了,所以比旁的人知晓些辛秘罢了。此前一切行事,也都只是冲着宇文化及的宝藏而去,绝无害人之心。”   “放屁!”   李二宝拍着案几怒吼道,“你无害人之心,那俺不良司的弟兄莫非是自己寻死的不成?”   董太监颐指气使惯了,此刻被他一个小娃娃指着鼻子一顿臭骂,脸都绿了,但总算想起形势比人强,一咬牙,硬生生地把这口气咽了下去,艰难道:“此事确是咱家无心之失,还望不良司诸位官爷恕罪!”   “恕不恕你的罪,那是大周刑律之事,我们说了可不算。”   郭烨对这老太监的能屈能伸产生了警惕,直言道,“不过我劝你也不要再动什么糊涂心思了,毕竟我们不良司的人不能白死,你以前做下的那些事,也自有人与你清算。若是你再想兴风作浪,那便不是死罪也要变成死罪了,还望不要自误才是。”   “咱家既已随你们回了不良司,自然不会再多做无谓的抵抗。”   董太监颓然道,“你们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知道,自可开口了,只要咱家知晓的,绝不隐瞒。”   “算你识相。”纪青璇在旁冷哼一声。   “那便多谢董公公了。”郭烨更是不冷不热地道。   董太监闷哼一声:“请。”   郭烨也不客气,手撑在案上,伏低了身子,如一头猎食的猛虎,紧盯着董太监,问道:“八卦罗盘在哪里?”   董太监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尽管在他束手就擒的那一刻,就已经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有所预料了,但郭烨一上来就问他珍逾性命的罗盘下落,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郭烨也不催促,始终以压迫性的目光逼视着他,终于,在对视了许久后,董太监颓然低下了头:“在你们找到我的那个宅院中,有一处机关,玉罗盘和巽字戒都在里头。”   说着,他就连机关的位置和开启方式一并交代了出来。   “巽字戒在你手里?”   郭烨一阵意外,不过想想也是情理之中,老太监一直心心念念要打开罗盘,又怎么可能会放弃寻找戒指?   如果换成以前,郭烨免不了还要询问一下巽字戒主人的下落,但是现在和义门分道扬镳,除了自己父亲的下落,他对其他人一概都不关心了。在反复确定了董太监所言不虚之后,立刻派李二宝带人去取罗盘和巽字戒。   在李二宝离开的时间里,郭烨也不闲着,对董太监道:“趁还有些时间,咱们聊聊其他事吧。”   “你问吧。”董太监闷闷不乐地答道。   随后,郭烨便将自己曾经心中的疑惑一一道来。   不过,案子查到这一步,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有了猜测,此时询问董太监,也不过是在心中有个印证罢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董太监还真交代出一些他曾经没想到的事情。   比如昔日的萧廷一案,确实是虞青儿他们那个组织出手杀人,但事情的起因,却是因为董太监先盯上了他手中的离字戒。但是因为董太监想要撇开方玉娘一伙,独占离字戒,所以没有动用自己的人手,而是借助当年东宫事变时,从太子身边偷出的信物,请求李唐的守护者出手。可惜他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在杀萧廷的过程中间还是出了纰漏,窦婉儿杀人后潜逃,没有按照计划取走戒指,不良司也随之插手,他不想露了马脚,只能静观其变,最终离字戒也被郭烨得到,换给了方玉娘他们。董太监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郭烨其实并不关心萧廷,谁知背后却有这样的隐秘,倒是让他吃了好大一惊。而董太监口中所谓的“李唐守护者”,这却是隐隐又跟昙宗大师提供的线索,以及当初女皇陛下的猜测对上了。   这让郭烨的心中不由一阵澎湃,须知此前不论是昙宗大师,亦或是女皇,对这股力量的存在都只是猜测,便是他们一路调查下来,也都只隐约摸索到这股力量的皮毛。今日是第一次,他真实、确凿的证实了这股力量的存在。   郭烨急忙继续问道:“你所谓的李唐守护者,可是当初太宗皇帝时期所建的一支队伍?”   “不,不错。你怎么知道?”董太监对郭烨的所知很是意外,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我怎么知道与你无关。”   郭烨当下却是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问道,“你调动这些人帮忙的信物是什么?又是如何寻到这伙人的!我警告你最好照实说!否则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是!是!信物是一块鬼面令牌。在令牌上就有相应的联络据点,可以前往求助。他们只认令牌不认人。不过因为咱家并非李唐嫡系传人的身份,那块令牌在使用过后就被他们收回了,却是无法拿给你们看了。至于那处据点,事后咱家派人去监视,发现他们也已经撤离了。”董太监大抵是摸不透郭烨等人的底子,当下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坦白道。   “李唐嫡系?”   “不错。咱家也是偶然听太子殿下提起过,只说这支隐卫由太宗皇帝处传下,李唐嫡系子孙可持令牌召之。咱家当时也是权且一试,不想还真有用。”   “原来如此。”   郭烨转头看着同样惊讶的纪青璇,轻声嘀咕了一句。   有了董太监的解惑,郭烨几人终于第一次拨开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迷雾,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引着自己等人一路走来的这伙人究竟是何来头。   原来从萧廷一案开始,狐女游街、少女失踪、牡丹花死、御宝被盗俱是出自这伙所谓的“李唐守护者”之手。   没想到此刻他们的任务是查清当年孝敬皇帝之死的真相,却反而阴错阳差地查到了那些案子真正的幕后黑手。   这般收获,让几人都唏嘘不已。   ……   而就在他们谈话结束后不久,李二宝也带着罗盘和戒指匆匆赶了回来。   “这就是八卦罗盘?”   郭烨看着李二宝送上来的东西,一脸的嫌弃。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耳闻已久的八卦罗盘。   不过也不知道是当初制造这一套机关的大师审美有问题,还是他确实就只有这个手艺了,反正这个罗盘秉持了和乾坤八戒一样简单甚至简陋的风格,就连上面的八卦图形,都像是拿刀直接凿出来的。如果不是深明其中的故事,郭烨就是打死都不会相信,就这么一个粗糙的玉器,其中竟然藏着让无数人打破头的秘密。   “这玩意儿要如何开启?”   郭烨拿起罗盘翻来覆去地打量,然而它从外观上看去,却是浑然一体,完全没有缝隙。   “必须要集齐八枚玉戒,才能将其打开。”   董太监答道,“除此之外,即使是暴力开启,也只会导致其中的东西损毁,谁也得不到。”   “有趣。这般说来,咱们就只剩下兑字戒和坤字戒没找到了?”郭烨淡淡道。   “是啊。”   纪青璇答道,“不过,真正在我们手上的可只有你的坎字戒和这枚刚刚缴获的巽字戒。”   “无妨。”   郭烨笑了笑。虽然当下与方玉娘他们的合作终止了,但是彼此的目标一致,即便他的手上只有一枚戒指,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不怕他们不与他交易。   就在这时,郭烨发现,李二宝手上除了罗盘和戒指,还有一张手帕样的东西,便问道:“这是什么啊?”   “是一张帛书,和罗盘戒指放在一起的,俺就顺手拿了回来,不过上面写的东西,俺不懂,问了其他兄弟,也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字,不知道写的什么。”   “噢?”   给他这么一说,郭烨顿时来了兴致,伸手去拿帛书,想要一探究竟。   不过,他的指尖才刚刚触摸到帛书,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立刻就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触感……竟然是火浣布!?”   这种布乃是从西域传来,入火不焚,但凡沾染了污渍,只需要在火中焚烧上一会儿,就能光洁如新,比水洗还要干净,因此才被称之为火浣布。   根据上三代流传至今的典籍,此物来自于西方昆仑山。传说昆仑山共有九重,在它的周围又环绕着炎火的大山,大火中生长着一种比牛还大的老鼠,千斤重,两尺长,毛细的像蚕丝。这老鼠住在火中便浑身通红,一出到外面就变成雪白,等它一离开火,赶紧拿水泼。一泼水就死,把它的毛织布做成衣服,永远不用洗涤,若是脏了,在火里面烧一烧,就跟新的一样洁白,这就是火浣布。   对于这样的传说,郭烨自然是不信的,但火浣布的存在,他却是早已知晓,因为他曾经也看过类似的东西,不过那一块火浣布只有巴掌大小,就已经价比千金,更别说眼前这块,足足有一尺见方了。他只觉得自己手上拈着的不是布帕,而是等大的黄金了。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在这块火浣布上,果然是用一种古怪的文字连篇累牍地书写着什么,但这些文字却是扭曲如蚯蚓,他一字都不识。但所有字迹均与火浣布浑然一体,他以一角字迹稍微尝试了一下,发现所有的文字都无法被火焰烧毁,也不知是如何染色的。   “居然用火浣布配上这种耐火的墨料来书写,看来这篇帛书的主人,对这上面记载的东西很是看重啊!”   郭烨提起火浣布帛书问董太监,“这又是何物?为何刚刚不见你提起?”   “这就是我们根据苏珍娘的遗书找到的,哦,苏珍娘便是姓萧那个软蛋的小妾……据说这是关陇兑客留给她的。只是这火浣布上的文字,皆是以他们东宫八客内部的密文所著。最近方玉娘那小妮子盯得咱家这边甚紧,因此解密一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董太监喋喋不休地述说着这块火浣布的来历,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是很不甘的,千辛万苦拿到手的秘密,最后还是便宜了他人。   只是,下一刻,郭烨的反应却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他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董太监面前,揪着他的领子大喝道:“你再说一遍,这是谁留下来的?” 第302章 青璇的底牌   “郭烨!”   “郭大哥!”   郭烨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把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仗着有张小萝他们压阵,董太监可是没有被刑具桎梏的,但两小只武艺再如何高超,也只能在一丈之外保证众人的安全,像郭烨现在这样,一下冲到董太监面前,等于送羊入虎口,这老货若是悍然出手,想来便是裴旻也不敢拍胸脯说能不伤分毫地将他救下来。如果董太监有心挟持于他,甚至痛下杀手,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这董太监似乎惜命的很,自打成了阶下囚,全然失去了与不良司对抗的心气,非但没有暴起伤人,甚至连郭烨抓住自己衣领的手也没有掰开,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关陇兑客啊。”   听到这个名字,郭烨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踉跄倒退了几步,神情激动地问道:“除了这封信,他还留下什么没有?”   “没,没有了,只寻到这封密信。”   董太监也有些无奈,“若非如此,咱家也不至于毫无进展了。”   “是吗?”   郭烨恢复了冷静,他搓了搓脸,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直到这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冒险,顿时不由得一阵后怕,冷汗都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只是此事关乎他的生父的下落,父母恩重如山,却是由不得他不激动啊!   “关陇兑客与你是何关系?”   郭烨奇怪的反应让董太监心生疑窦,忍不住问道,“在昔日的东宫部属之中,他是最神秘的一个,除却与湘君最为亲善之外,便是东宫的其他人,与他也是形同陌路,怎地看你这意思,与他仿佛渊源甚深呢?”   “董公公,注意你的身份,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内侍了,这可不是你问话的地方。”纪青璇忍不住敲了敲案几,警告道。   “无妨。”   郭烨却是难得遇上这么一个父亲当年的旧识,竟生出了些倾诉的欲望,怅然笑道,“是啊,郭某与这位关陇兑客素未谋面,但确实渊源甚深,不出意外的话,郭某身上流的血脉,便是自他处而来啊!”   董太监一惊:“难道……”   “不错。”   郭烨点了点头,“正是家父。”   “难怪了,难怪你会与方玉娘他们走得那般近,咱家却是没往这方面想,真是失策啊!”董太监喃喃道。   “此事你的确失策了,不过你最失策的地方,还是不该动不良司的人,不该让贪欲蒙蔽了你的双眼啊!”   郭烨站起身来,笑道,“董公公,就烦请你在我们不良司做客吧,我们要去破解这张火浣布上的密文,就先失陪了。”   说着,几人唤来狱卒将其押走,不过董太监却是突然叫道:“等等!”   “你又有何事?”纪青璇颇为不耐道。   “诶,没事,听董公公说吧,不急于这一时。”郭烨胜券在握,一举一动都从容了许多。   “那个……”   董太监犹豫了一下,道,“咱家已是风烛残年,如今又沦为阶下囚,对你们已经构不成什么危害了。若是你们能破解罗盘的奥秘,还望能派人来告知我其中究竟所藏何物,也好让我死得安心一些。”   “你也知自己身为阶下之囚,竟然还敢妄图上窥大秘,真是不知死活。”李二宝忍不住呵斥道,一旁的张小萝更是忙不迭地点头。   不过郭烨只是略一思索,就答道:“可以。”   “郭烨。”   纪青璇也忍不住了,“这阉狗作恶多端,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多少人难道你都忘了吗?”   “郭某自不敢忘。”   郭烨摇摇头,看向董太监,补充了一句,“不过,要等尘埃落定之后,希望你能活到那时候吧!”   董太监松了口气,洒然一笑:“无妨,一柱清香烧给咱家也是一样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   郭烨微微一笑,“请吧!”   左右立刻有司掌刑狱的不良人走上前来,让董太监跟他们走,后者也不再挣扎,平静地去了。   纪青璇犹自不放心,提醒道:“郭烨……”   “郭某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他灿然笑着,挥了挥手中的火浣布,“现在,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这东西上吧!”   “说得好像你能看得懂一样。”   纪青璇知他在转移话题,却也不再深究,只把火浣布从他手中接了过去,道,“看不懂就给本姑娘拿过来。”   郭烨一愣:“你懂?”   “我是不懂,但不是有人懂吗?你跟他们的关系,又不像那条姓董的阉狗一样恶劣。”   “你说方玉娘他们?不行。”郭烨摇了摇头。   “你之前不还说要与他们互通有无的吗?”   “对,不过互通有无的前提,是双方能公平交易。”   郭烨淡淡道,“可是现在这封密文我们看不懂,贸然拿去给他们看的话,怎么解读完全听他们的,万一他们有所隐瞒或者故意误导呢?我不能冒这个险,就算是互通有无,也得我们先读通了再说。不然除非万不得已,郭某不会行此下策。”   “你的考虑也不无道理。”   纪青璇闻言,犹豫了片刻,忽然长长地吐了口气,道,“罢了,你们跟我来吧!我还有办法。”   “咦?”   郭烨诧异地看着她,道,“纪不良尉神通广大啊!居然还有办法。”   但此刻的纪青璇却是无心打理他这句玩笑,只是脸色难看地摇摇头:“莫要耍嘴皮子了,走吧!”   ……   纪青璇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是毗邻南市的思顺坊。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小院里,他们见到了要找的人。   这是一个眼神阴郁的中年人,表情苦大仇深,看谁都像是欠了他大几百贯一般,不过,在一开门看到纪青璇时,他的眼中却是有了光,就仿佛看见了稀世珍宝。   这个眼神没来由的让郭烨一阵不爽,不过,纪青璇的下一句话,立刻就让他屁颠屁颠地上去赔笑脸了。   “齐叔,青璇来看你了。”   “好,好,来了就好。”   被纪青璇称为“齐叔”的中年男子,看到她带朋友来访,显得十分高兴,但同时又表露出古怪的担忧,纠结道,“哎,不是让你少来我这里吗?我是戴罪之人,若是连累了你,那可如何是好啊!”   “齐叔,你莫要多想。便是义父也说,你和父亲当年都是无辜受过,何罪之有?”纪青璇宽慰道。   “切莫乱语。”   这个被称作齐叔的人闻言脸色一变,道,“我们的罪,乃是陛下钦点的旨意,岂容置疑?”   “我真没骗您,我们不良司已经接到敕旨,重查当年旧事,我们此次也是来求您帮忙的呢!”纪青璇道。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纪青璇嗔怪道,“这么大的事儿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一会儿你就知晓了。来,我先给你介绍我们不良司的同袍。”   说着,他就把郭烨等人的身份一一介绍给叔父,而后者也恭谨施礼:“草民齐方桓,见过诸位不良人!”   “万万使不得!”   郭烨等人被他的大礼唬了一跳,忙伸手相搀道,“纪不良尉既然称呼您为齐叔,那便是我们的长辈,您这般做,岂不是折煞我等吗?”   不过齐方桓却是不管这些,坚称自己是罪臣,见官不得不拜,于是一方非要行礼,一方不敢受礼,双方又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半请半送地入了小院门。   其实这院子也着实的小,才三两步,便进了房门。见纪齐方桓忙着张罗倒水的功夫,郭烨低声对着纪青璇道:“一直不知你还有这么个叔,怎么往日里也不见你走动?”   “此事说来就话长。”   纪青璇叹息一声,视线一直跟随着齐方桓忙碌的背影,停了半晌才道:“罢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既有短说的版本,干嘛还非照长的讲?”郭烨一阵莫名其妙。   “聒噪!”   纪青璇瞪了他一眼,“这么说吧,我的父亲是徐帅的乡里兼发小,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故而父亲一直跟随徐帅做事,还与当时也在徐帅麾下做事的齐叔成了好兄弟。当年孝敬皇帝死后,朝廷也曾调查过一阵。”   “你父亲和齐叔都参与了这件事?”郭烨瞬间想到了关键点。   “不错。奈何后来时局变幻,他们反倒成了戴罪之身,我的父亲为了掩护徐帅,被抄家处死,连亲人都被株连,齐叔也丢了官身,被贬为贱民。徐帅念及两人情谊,亦是为了报答我父的恩德,方收我为义女,把我抚养成人,这个版本够简单的了吧?”   郭烨听得目瞪口呆:“够、够简单的……原来你所说的血海深仇,竟也牵扯到了孝敬皇帝一案啊?可是此前,从未见你对待这个案子有何特殊之处,你倒是比我沉得住气。”   “其实,我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久。”纪青璇神色黯然地低头道。   “啊?怎么会……”郭烨还待继续发问,却见那齐方桓已经提了茶水过来,当下便不再言语。   “其他事回去再说,现在先把火浣布上的密文破解了再说,要说破解密文,这当世恐怕也就只有齐叔算是天下第一了!” 第303章 破火浣天书   “请!”   齐方桓把粗陶的茶碗放在郭烨等人面前,并小心翼翼地续上了水。   别看这粗陶的茶碗有的都破得缺了角,内里却都是干干净净的。郭烨端起茶碗,礼貌地放在嘴边,喝了一口。这才轻抬眼眸,细细打量起这小屋里的陈设来。   屋内的东西,大多与这茶碗一样,都有些破旧了。但是同样的,看起来很是干净,应是时有打扫的缘故。各种不知用途的工具摆在一边,看似随意,却像是自有规律,有一种谁都不能理解的和谐。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屋子角落的阴影处竟还摆着一个屏风。这东西本该是富户家中必备的陈设,却没曾想齐方桓给自己的小屋里也整了一个。且这屏风看起来长足有丈许,高也超过一人。   刚一进门,忙着与纪青璇低声说话,加之屋内的光线不甚明亮,郭烨竟不曾注意到这屏风。此刻,他不由地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往走向那屏风,谁知才往屏风前一立,竟是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来。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种震撼的感觉,并非仅仅来源于屏风巨大的体积,更重要的是,屏风上刺绣的东西。   不同于普通屏风刺绣的山水景物、花鸟人物,齐方桓的屏风上,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数以千计的文字绝无重复,以一种浩瀚的气势排列在屏风上,郭烨虽然不解其用意,但却能感觉到一股深沉的文明和蕴含的智慧扑面而来,冲击得他艰于呼吸!   他从未如今天一般,深深感觉到“文字”这一司空见惯的事物所代表的意义,他也算是自诩聪慧之辈了,但此刻站在前人的智慧结晶之前,他却是浮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这是何意?”   郭烨张了张嘴,涩然问道。   就这片刻之间,他就觉得口干舌燥,竟连说出来的话语都是沙哑的。   “哦,你说此物啊……”   齐方桓这时正拿着那块火浣布,与纪青璇在交谈着什么,听见郭烨的问话,回过头来,脸上有一种自豪的神色,“此乃齐某三十余年心血结晶,这上面的字,便是按日常生活所使用的频率来排列的,从多到少,虽不乏遗误错漏,但大半文字,尽在其上。”   郭烨听得一脸茫然:“这有何用?”   其实光听齐方桓的说法,他就能感觉到这件事的难度,大周常用的文字便有千百计,更何况还要统计出它们的使用频率,其难度怕不是又要以千百倍计?也难怪齐方桓需要穷尽三十余年的岁月来做这件事了。   只是,他还是不能理解,齐方桓这般劳心费力,究竟有何作用。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猜到,这个屏风的存在,很可能就是纪青璇带他们来此求助的理由了。   果然,下一刻,齐方桓就直接说道:“你可莫要小觑了齐某的心血,若无此物,这普天之下,便再无人能帮你们破解此文了。”   他举起火浣布,示威式地摇了摇。   他说得张狂,但郭烨却并没有因此不信,因为他知道,敢夸下这般海口的,一般只有两种人,要么是狂徒,要么就是真有本事的奇人。以纪青璇的精明,绝不会费尽周折带他们来找一个狂徒帮忙,那这般说来,齐方桓无疑就是后者了。   郭烨又看了纪青璇一眼,果见她对自己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齐方桓的狂言。有了她的肯定,郭烨最后一丝轻视之心也收了起来,冲齐方桓拱手道:“晚辈愚鲁,还请前辈赐教。”   齐方桓大概是从未显贵于人前,见郭烨放低了姿态,立刻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色。但马上,他又想起了郭烨的身份,变得诚惶诚恐:“郭副尉切莫如此,齐某告知于你便是。你这样岂不是折煞齐某吗?”   这时候,郭烨也渐渐摸清了齐方桓的性子,这就是一个曾经恃才傲物,但后来又被惨烈的现实打击到不行的奇人,言行中充满了矛盾。当下,他也不在意,只是双眼紧盯齐方桓,静候他的下文。   “具体的工作都是齐某来做,就不给你们详解了,现在只是讲一讲破译密文的原理。”   齐方桓指着屏风道,“这上面是齐某多年来统计出的我们日常所书文字的使用频率,比如‘之乎者也’的‘之’字,就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字之一,而其他文字以此类推,根据使用频率排定序位,遂有此屏风。”   郭烨点点头,示意自己还能跟上,请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就是要破译的密文。”   齐方桓又举起那张火浣布,道,“既然能称之为‘文’,就必然会有一个体系,对应生活中的各种东西,绝不会是任意而为,那样的话,在密文的使用者内部,也将会出现无法沟通的局面。因此,我们只需把密文中各个符号的使用频率统计出来,再与这屏风上的次序对照、筛选,很快便能得出对应密文所要表达的意思了。”   “听起来很简单啊。”李二宝闻言也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怕是说易行难吧。”   郭烨长叹一声,看向齐方桓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敬佩。   以他的智力,自然不会被表象所迷惑,他能很清晰的判断出,在这看似简单结论背后,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工作量。   更重要的是,能以半生的时间,埋头做如此枯燥之事,齐方桓的心志之坚毅,也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佩服、佩服。”他拱了拱手,由衷道。   “好说。”   齐方桓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敬佩,又开始得意,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陆广白突然蹙眉道:“这般方式也只是道理上可行吧?若有疏漏当如何是好?”   “非也,非也。”   齐方桓像是就等着这么一问,对陆广白的提问很是满意,当即解释道,“固然,以这种形式组合出来的文字,多有舛误佯缪。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就是文字本身就有自行纠错的能力,若是语意不顺,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个组合是不成立的。甚至结合上下文的规律,还能由此猜测出其他符号的意思。”   “有理!”众人闻言,都不由得击节赞叹起来。   不过,说到这一步,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虽然这个方法本身说穿了一文不值,但能往这个方向思考的,却绝对是绝世奇才,更别说还要把这般困难的做法贯彻下去,这样的人物,怕是数百年都难出一个了。   “不过,想要破解密文,现在还有一个麻烦。”   就在众人都以为曙光在望时,齐方桓却是话锋一转,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是何麻烦?”   “你们带来的这篇密文,是孤本,且内容亦十分简短,不过区区千字,当不足以建立密文体系的排序,便是要对照也无从谈起。想要得到真实的含义,你们必须给齐某找来更多的密文才行。”齐方桓道。   “需要多少密文方可?”郭烨问道。   “至少百倍于此。”   “这……”陡然听到这么个要求,连纪青璇都犯了难。   倒是郭烨略一思索,就拍胸脯道:“此事易尔。三日之内,郭某定给齐前辈找来足够的密文。”   “好。”   齐方桓爽快地一点头,“只要你能如数找来这些密文,半月之内,齐某定当为你们破译出这幅火浣布上的内容。”   “那便有劳了。”   郭烨拱手致谢,他也看出来了,这齐方桓就是个不在乎俗礼的人,事情谈妥,一行人立即告辞离开。   待出了门,纪青璇忍不住埋怨道:“你为何要夸下那般海口,三日之内,你要去何处寻得百倍于火浣布上所写之密文啊!”   “纪不梁文莫非当郭某是在戏言不成?”郭烨笑道。   “难道不是么?”   “自然不是,这密文看似隐秘,但存世数量想来应该相当不小。孝敬皇帝自显庆元年被封为皇太子,权势自不待多言。这密文乃是他门下宾客内部所用,到他薨逝为止,使用怕不下十年,书信来往,又岂能毫无凭据?若说将其破译,郭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想要找到其他文本,却是不难。”郭烨一挺胸,自信满满道。   纪青璇最看不得他这嘚瑟的模样,轻哼一声,道:“如何找?你且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纪不良尉莫急,且听郭某细细道来。”   郭烨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条路,第一,是回头再审审咱董公公,他既然得到了这则密文,必然不会全然无动于衷,肯定也会想法子破译,就算失败了,但其中的努力不会平白丢了,他若是搜集到其他密文,必然还在某个地方放置着;第二,就是咱们可以再求助苗兄,昔日的东宫八客虽半殁半隐,但东宫的卷宗不会全被销毁,他们若有书信来往,多少会在库藏中留下些痕迹;至于第三条路嘛……”   郭烨露出狡黠的眼神,“嘿嘿”一笑道:“你莫忘了,东宫八客可并未全然难觅踪影。回头郭某便去请方玉娘他们用密文给我抄论语去,论语不够就抄孟子,抄完孟子还有诗书礼易乐春秋,再不济还有史记……怎么着也能够凑足十万字的篇幅了吧?”   纪青璇听得目瞪口呆:“你不说不想让他们知晓么?”   “此一时,彼一时。”   郭烨摇头道,“当时不想让他们知晓火浣布密信的存在,只是不想让他们掌握了主动权,但是现在,你齐叔的出现,就让主动权完全在我们手中了。便是让他们知道了这则密信的存在,又有何妨?只要东西在我们手中,他们若是想知晓上头写了什么,自然就得听我的!我就是让他们把三坟五典翻出来抄上一遍,他们也绝不敢有所反对!” 第304章 谋来日退路   郭烨把自己对方玉娘等人的安排一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郭烨的威胁成真,那他们还真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乖乖抄书,除非他们不想知道罗盘里的秘密了。   比起手握罗盘的董太监,拥有郭烨的不良司,绝对是个更让他们头疼的对手和合作者。   郭烨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低落的士气在瞬间高涨起来,明明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已经十拿九稳了一般。   “那就依你所言吧!”纪青璇也是无奈道。   “自然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郭烨自信一笑,忽的话锋又是一转,问道,“倒是纪不良尉你,这事儿你是不是得跟我们解释解释?之前时间紧迫,倒也没来得及细问,听起来,你之家事似也与孝敬皇帝一案扯上了联系?”   “不错。”   纪青璇点点头,道,“此事可说是我家破人亡的祸根,不过我得知此事详情的时间,也并不比你们早多少。义父为了保护我,一直刻意隐瞒,从小我只知自己父母双亡。也是在我等蒙陛下秘召,察觉到风向变了之后,义父才向我秘密透露此事。至于齐叔,我倒是从小便识得的,我知他曾获罪被贬为贱民,却不知是因了何事,他也从来不肯主动提起。因齐叔擅破译密文,不良司偶也会援请他的协助。但是显然他也得了义父的授意,并不曾告知我真相。”   “原来如此。”   郭烨嘀咕道,“难怪以前我谈起义门和东宫那些事儿,你都无动于衷。敢情你是压根就不知道。”   纪青璇闻言,点了点头,但情绪却是瞬间低落了不少。郭烨见此,连忙转移话题道:“走,走,走,我们先回不良司,找董太监要东西。”   很快,他们就又回到了不良司的大狱里,再次提审董太监,后者对他们的去而复返很是诧异,不过在听说了他们的要求之后,却是一口否认自己手上还有其他的密文。   “那可真是要让你们失望了。你们找咱家要其他密文,却是打错了算盘。”   董太监摇头失笑道,“这火浣布我尚且到手不久,又去哪里寻其他密文给你们呢?以往咱家也只是与八客共事一主,方才知晓他们有此密文联络方式,但咱家到底不是他们自己人,他们也不会用这种密文写信于我,那自然是没有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郭烨等人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去东宫拜访苗雄的行动上。   “你们确定自己要查阅的是东宫典籍?!”   苗府中,苗雄变色,对于郭烨的要求也是大吃一惊。   须知东宫文库可不比药藏局了,药藏局的典籍,多为艰涩难解的药方,想从中得出些什么情报,只能通过推理,得到的结论往往还模棱两可,做不得数。但东宫文库却不一样,其中可是白纸黑字写着许多不能外传的皇族隐秘,但凡泄露出去一点,都是会掀起天大的风波。   何况经过这几次的交谈,他已经从郭烨他们的口风中摸出了一点门道,知道他们就是冲着隐秘之事去的,这可由不得他不忧心了。   “郭老弟,此事干系重大,你等还需深思熟虑才是啊!莫要为了破案,把自己给搭了进去就划不来啊!”苗雄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苗兄不必忧虑,我等持陛下敕旨,乃是奉旨查案,想来无人敢与我们为难。”郭烨自信满满道。   “这才正是苗某所担忧的啊!”   苗雄摇头叹息道,“事不可做尽啊,兄弟。现在你们是要查案,有敕旨在手,的确无人可以为难你们。但敕旨不是丹书铁券,护不了你们一辈子啊!案子总有完结的一日,但你们可能得知的秘密,却不会自行失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要如何应对四方而来的敌意和责难呢?”   苗雄的话,让郭烨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说,苗雄老成持重,的确是在他没想到的地方,给他提了一个醒。   “看来,我们是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啊!这恐怕是我们在不良司查的最后一个案子了。”略作思索之后,他缓缓道。   但苗雄却是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还是坚持要查?”   “查案,是陛下的命令,就算有人能惹得郭某忌讳,那也得排在陛下之后不是?”   郭烨已经想通,朗声笑道,“总没有不怕陛下震怒,反而先去害怕一些暗箭伤人的跳梁小丑的道理,苗兄你说是不是?”   “这……此话倒也在理。”   苗雄听出他话语中的决意,也不再劝,只道,“那你们便暂且在苗某府中安歇,苗某这就去为你们安排进宫查阅卷宗之事。如今东宫暗弱,你们又有敕旨在手,想来花不了多少工夫的。”   “那就有劳苗兄了。”   “好说。”   目送苗雄匆匆去后,纪青璇迟疑问道:“你觉得,苗兄所说之事,可有成真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郭烨苦笑道,“苗兄说得没错,我们知道得太多了,现在是有敕旨护身,一旦时过境迁,恐怕不知多少人想除我们而后快呢!”   “他们敢!”   李二宝瞋目怒喝,“让我们查案乃是陛下的旨意,难道他们敢行此恶事吗?陛下难道不会保护我们吗?”   “陛下自然不想我们吃亏,但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陛下年事已高,又日理万机,能有多少精力分配到我们身上呢?”   郭烨摇了摇头,“若是我们为人所杀,她老人家最多给我们一个风光大葬,以示哀悼,再擒拿凶手,为我们报仇。可你们动动脑子想想,这种情况下擒拿的凶手,真的会是首恶吗?必是替罪羊无疑啊!”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李二宝低声问道:“那俺们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么?”   “晚了!”   郭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感受到那种遍及朝野的压力之后,也第一次知道怕了。   “我们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就算现在抽身,也是悔之晚矣!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给陛下交一份漂漂亮亮的答卷出来,这样至少在我们身上的圣眷散去之前,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们下手,我们也能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后路。”   “哼,大不了,你们都跟我回扶余国好了!”   突然,张小萝清脆的声音响起,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小丫头愤愤不平地道:“我就不信了,我堂堂扶余郡主,还保不住自己的朋友!大周的达官贵人权势再大,也管不到我们扶余国来!”   “这倒是个办法!”   郭烨一拍巴掌,笑道。   李二宝盯着张小萝,眼神中忽然亮起了无穷光芒。   他一直在担忧的一件事,就是张小萝终究是要回扶余国去的,这次虽然借着查案将她暂时留了下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现在听郭烨的意思,他们日后却是可以从之扶余国,这就由不得他不高兴了。   看到李二宝的神情,郭烨等人也是心中了然,当即微笑道:“小萝啊,看来以后我们这些当兄长的,恐怕还真免不了要去你家叨扰一二了。”   “欢迎之至!”张小萝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笑道。   “好了好了。”   纪青璇又好气又好笑,上来打圆场道,“你们三言两语,倒是把后路都找好了。那请问,想在是否可以专心查案子了?瞧瞧,这事儿都还没发生呢,一个个就着急忙慌地找后路了!”   郭烨几人被她一通抢白,都有些脸红,不过郭烨却是发挥自己油嘴滑舌的本色,一个马屁就拍了上去,化解了尴尬。   “纪不良尉巾帼不让须眉,乃是女中豪杰,岂是我等能够媲美的?”   “这话我爱听!”   纪青璇秀眉一扬,得意娇笑道,“虽然知道你这无赖小儿是在胡说八道,不过本尉心情好,今日便放你一马了!”   “多谢纪娘子饶命!”郭烨夸张地回答,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下一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进来:“苗某不过离开一会儿,诸位就笑得这么开心,不知是何喜事,可否让苗某也分享一二呀?”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苗雄正从门外大步走了回来。   “苗兄。”   众人连忙起身施礼,然后郭烨把自己刚才的商议,当作笑谈说与苗雄知晓。   没想到苗雄却是露出认可的神色,道:“这还真是一条退路,诸位不妨好好经营一番,来日或可从容抽身。”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以后再说。”   郭烨含糊应了一句,又询问道,“苗兄回来得这般快法,可是入宫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哪有那么快。”   苗雄摆摆手道,“不过苗某已经着麾下小吏去协调此事了,想必不久就有回音。你们今日就安心在我这府上住下,莫要再来回奔波了,回头晡食我让后厨整治几个小菜,再上一壶酒,咱们一醉方休!” 第305章 穷搜密文书   因郭烨等人第二天尚有要事在身,一醉方休自是笑谈,不过在苗雄的招呼下,几人倒也称得上宾主尽欢。   酒宴散后,他们便在苗雄的安排下各自安歇,一直睡到天明,方被苗府的仆人唤醒,言道进宫查书之事已经在老爷的关照下,连夜协调妥当了,随时可以成行。   眼见苗雄如此尽心尽力,郭烨等人自是感动不已,忙去寻了苗雄道谢,但苗雄却毫不居功,只催促着他们尽快成行,以免耽误了正事。   郭烨等人自无不可,便随他一道进宫。   苗雄把众人带到一处清冷的楼阁前,低声介绍道:“这里是东宫收藏无用文书的书库。苗某寻思你们想要搜寻的什么密文如今已无人能识,若真有存世,应该便是被安置在了此处。”   “苗兄费心了。”   郭烨等也不得不承认,有个识途老马领路就是省心,他们打发了守卫,走进文库,只觉得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郭烨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各处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埃,随便伸手在哪里一揩,都能留下清晰的指印,也不知多久没人进来过了。   “只因此处收藏的典籍都无甚用途,因此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此。”苗雄跟在后头进来,看到他的动作便解释道。   “如此甚好。”郭烨笑道。   “你等可以随意翻阅,便是直接带走也无妨,不会有人追究的。”苗雄道。   “既然都是无甚用途之物,也没什么机密,为何那些大人物还会对我们念念不忘?”李二宝突然问道。   “因为他们不会管你们到底查阅的是什么。待事过境迁,他们只会知你们曾入宫过,也有可能接触到他们的秘密,至于这件事究竟有多大可能成真,他们并不关心。他们不会放任任何威胁留下。”苗雄无奈地解释道。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啊!”郭烨也唏嘘不已。   “真是可恶!”两小只齐声声讨。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来之前你们不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吗?”   纪青璇劝道,“先专心做好手头之事吧!”   “俺就是气不过啊!凭什么咱们又要出力,还要被打压?”   “这世上又何止这一件不平之事呢?”苗雄不知想起了什么,叹息了一声。   倒是郭烨,眼珠子一转,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对李二宝道:“二宝啊,若是你实在心气难平,郭大哥倒是有个出气的法子,你们要不要听一听啊?”   纪青璇一看他这狡黠的神情,立刻知道他心里没想什么好点子了,不禁没好气道:“正事不做,又在心里寻思着怎么算计人了呢?”   “诶,纪不良尉,你这话说得可就伤郭某的心了,要真出了那般情况,难道你不气吗?”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出气?”   “哼,那些大人物不是担心咱们知道了他们的阴私之事吗?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事给坐实了。来日他们若真敢对我们下手,我们就把这些事公之于众!他们敢不按叶子戏的规矩玩,咱那就敢把牌案都给他们掀了!”郭烨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嘻嘻的神情,但眼中闪烁的桀骜冷光,却是让看到的人都感觉心里凉浸浸的。   不过众人再转念一想,觉得这才符合郭烨的性子,别看他素日里都笑嘻嘻的,但骨子里却有一股泼皮劲,若是被人逼急了,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   若到时候真出现这种情况,恐怕又会在朝野之间激起一阵轩然大波。   “万万不可!”   纪青璇原当他只是开开玩笑逗弄李二宝,可是看他的脸色,又似是认真的,不禁大惊道,“你这般做,岂不是要害了苗大哥?是他帮我们进宫查阅资料,若是事发,连他都会被我等连累的。”   “说得也对。开玩笑,开玩笑哈。”   郭烨闻言有些丧气,不由地用‘开玩笑’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不过,就在此时苗雄却突然道:“无妨!”   “苗兄?”   众人惊讶地望着苗雄,然后就见苗雄一巴掌拍在旁边的书架上,震得灰尘乱飞,然后大声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快意。若是为了蝇营狗苟,连自己好友都要拖累的话,那这个鸟官便是不做也罢!苗某大不了也辞官归隐,谁稀罕似的!”   “好!”   郭烨第一个叫好,“这才是郭某认识的苗兄!可惜此时无酒,不然就冲你这番话,也当浮一大白!”   “这……”   纪青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拱了拱手道,“无论如何,多谢苗兄了。愿与我等同进退。”   其他人亦是心中感动,纷纷上前施礼道谢。   “你们这是作甚?”   苗雄昂然道,“且不说此事尚不到那一步,便是真需要苗某辞官归隐,那也是苗某从心所欲的结果,又不是被你们所连累的。何须作此小儿女态?还是抓紧时间,速速查阅你们需要的东西吧!”   “苗兄教训得是。”   郭烨等人遂在文库中散开,四下搜寻,翻弄出大片尘埃,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不多时,众人就各自走了回来,好几个人手中还捧着信笺或者布帛,正是他们所需的用东宫密文所写的书信。   “想不到收获还不菲,在这文库之中,果真藏有不少当年东宫门客内部通信往来的文书。”郭烨走过来笑道。   “一共寻到多少密文信件了?”纪青璇环顾一圈,问道。   “足够了。”郭烨看了看众人手中的书信,估量道,“怕是还有多了。”   “越多越精确,这却是不打紧。”   纪青璇既然能带他们去找齐方桓,对其手段自是了解的,闻言不由欣喜道,“看来不用去找玉娘她们了。”   “如此更好。”   郭烨道,“咱们手上掌握的东西越多,来日与他们谈合作时,底气也就越足。合作这种事,却是万万不能把主动权让出去的。”   在苗雄的帮助下,郭烨等人也懒得再行抄录,直接把这些“无用”的文书,全都搬了个精光,也不回不良司了,直接让李二宝和张小萝将其送去给齐方桓,并让两小只就在齐家小院里住下守护,以免再出什么纰漏。   不过,尽管密文书信的数量超过了齐方桓的要求,破译的精度大增,但这同样也意味着所需时间变长了不少,按照齐方桓自己的估计,想要破解密文所对应的每个字,半个月是起码的了。   在这段时间里,郭烨他们只能继续等待。   而就在郭烨他们都以为自己不得不无所事事地度过这半个月时,一封来自孤山小庙的邀请,打破了他们平静地生活。   信是昙宗大师的徒弟写来的,邀请他们参加昙宗大师的荼毗仪式。   荼毗,一词音译自梵语,又作“荼毘”,本为燃烧之意,通常指焚烧遗体,埋其遗骨,通常指僧人的火葬仪式。   郭烨等人也没想到,昙宗大师的荼毗仪式,居然会邀请自己等人。不过身为晚辈,又受大师的指点之恩,他们却是没有推脱不去的理由。   众人连忙沐浴更衣,又叫上了李二宝和张小萝,匆忙赶往城外的孤山。   不过当他们到了之后,才发现小庙前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一座高高的塔状柴堆,昙宗大师的法体,就在那柴堆的顶端盘坐,但在柴堆之下,却只有那无名僧一人在添柴,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苍白的脸色看着十分憔悴。而观礼的宾客,除了郭烨他们之外就再无他人了。   “师父隐居多年,早就不见外人,在世的朋友也只得黄老施主一人而已,不过他却是无法来此。贫僧想着,各位施主是师父圆寂前最后见过的客人,与你们亦交谈甚欢,请你们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是符合礼法。”无名僧合十一礼,淡淡解释道。   “荣幸之至。”郭烨等连忙还礼。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无名僧最后仰望了一眼柴堆上昙宗大师上的法体,一直平静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哀伤。   随着他一松手,熊熊燃烧的火把便落在了柴堆上,大火很快就燃烧了起来,吞没了昙宗大师最后的身影,不过出奇的是,郭烨他们却是没有闻到任何焦臭味,反而有一股缥缈的檀香萦绕在鼻端。   “恭送大师往生极乐。”在这香气中,郭烨等人也收敛了杂念,低眉垂目,默默为昙宗大师祈祷。   这一场荼毗,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火焰才渐渐熄灭,袅袅的青烟升上天空,昙宗大师那令人敬仰的身影早已不见。   “师父荼毗完结束,待收拾了他的身宝,贫僧也要云游四海去了,相见无期,请诸位保重。”无名僧向众人告别。   郭烨等人也明白,接下来已经没自己什么事情了,纷纷告辞离去。   不过,就在跨出庙门前的最后一刹那,郭烨却恍若心有所感,猛一回头,就看到无名僧正在荼毗之后的灰烬中挑挑拣拣,而随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落在灰烬上,一点五彩的光芒却是倒映进了他的眼帘!   “舍利子!”   郭烨一惊,随即心悦诚服,“昙宗大师果真是得道高僧啊!”   随后,他却是不再回首,步伐坚定地向着山下走去。   昙宗大师的道,终究不是他的道,大师传奇的一生已经结束,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管日后还有几多风雨,郭某都一肩担起了!”   一场荼毗,就像一场心灵的洗礼,让郭烨的心变得更加澄澈,这些天来忐忑不安的心思,也都被排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迎难而上的决心。   巧的是,就在他们回到不良司的第二天,一条来自秋官衙门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黄叔的刑期,已经定下来了。”   陆广白捏着传讯的信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届时,我想去送送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为自己父亲洗刷冤屈的长辈,却是被自己亲手送上了刑场,他现在的心情当真是难以形容。   “去吧。”   郭烨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已经承诺过要给黄博士披麻戴孝,那凡事就要做到尽善尽美,案子不用担心,齐叔那边有我们盯着,不会有事的。你处理完黄博士的后事再回来便是。”   “嗯。”   陆广白点点头,转身离去。   而郭烨他们也照例前往齐方桓的小院。   不过和过去每次去都看到后者在埋头忙碌不同,这次,他们才刚一踏进院门,齐方桓就迎了上来,手上捏着一张纸,原本就阴郁的脸色,这时更黑得跟锅底一样。   双方一照面,齐方桓就忍不住忧虑道:“青璇啊,你们这次可真是查出个大麻烦来了啊!” 第306章 父亲的手书   “破译出来了?这么快?”   一听齐方桓的话,郭烨就是一阵诧异。   明明说好至少要半个月的,可这才几天啊?   “还没,只是零星破译出一些内容而已。”   齐方桓忧心忡忡地道,“可就这零零散散的一点点,实是触目惊心啊!都让齐某产生了不想继续下去的念头。你们真的不能抽身而退吗?听齐某一句劝,别管这事了,太凶险啊!”   “齐叔你说笑了。”   纪青璇正色道,“皇命难违啊!又岂能因为艰险就退缩呢?”   “你确定还要接着往下查?”   “确定!”纪青璇看了看一旁的郭烨,回过头,眼神异常坚定地道。   “哎,你跟徐无杖就是一个性子。”   齐方桓又摇头苦笑了一下,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左邻右舍在向这边窥伺,方道,“如此,你们跟我进来吧!把门关好了。”   见他谨小慎微的模样,郭烨等人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纪青璇打了个手势,李二宝和张小萝立刻纵跃而出,绕着院子检查了一遍,方才回来,点头道:“都肃清了,没有问题。”   “那进去吧。”   郭烨笑笑,“听听齐叔要说什么。”   几人进到屋子以后,看到齐方桓已经在主座上正襟危坐,而在给他们准备的坐席上,每人的案头都摆着一张纸笺。   郭烨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发现上面抄录的正是自己带来的火浣布密信上的内容,不过和密信的原文不同,这张纸笺上很多地方的密文字符,都已经被工工整整的隶书所取代。   “这是……”郭烨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齐方桓。   后者却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看内容再说。   “……鄙人……明……东宫……薨……为……所害……戒指为信……黛……山……飞来……东……”   郭烨暂时按下心中疑惑,跳过纸上密文,把已经破译出来的字眼一个一个地读了出来。   一开始,零零碎碎的字眼,还让他不明其意,但俗话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随着他一遍读完,掉过头来重新再读的时候,一些原本无法理解的语义,竟渐渐连贯了起来,隐隐浮出水面。   而他面上的表情,也渐渐由疑惑变作骇然,最后彻底地激动了起来!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来自自己父亲的书信,哪怕这信并非写给他的,也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温暖和期待的感觉来。   若他所猜不错,那个“明”便是他父亲的名字——郭明。   要说这还是郭烨第一次真正知道自己父亲的全名。   他母亲到死都没有告诉他,只说那兑字戒的主人便是父亲。而郭明在东宫门客中,也算是很神秘的了,以几次搜寻到的线索来看,八客以及当年孝敬皇帝的内侍都称呼他为“关陇兑客”,从未提及过本名。   在已经破译出来的部分,郭明非常确定地表示,他已经查探出来,前太子李弘就是为人所谋害的,只是可能关于凶手的真实身份那部分,齐方桓却是还没能破译得出来,只得留待日后徐徐图之。   “黛……山……飞来……东。这黛山,莫不是黛眉山?但是,飞来,东,又是何意?”郭烨不解。   “若我所记不差,这黛眉山上似是有一块石头,名唤飞来石。”纪青璇思索了一下道。   “黛眉山,飞来石,东吗……”   郭烨轻叩桌案,忽然淡淡道,“我说,我们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去黛眉山游玩一番?”   “你想现在就去找兑字戒?”   纪青璇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就明白过来,劝道,“眼下齐叔的破译尚未完成,这飞来石东,位置也交代的含糊,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郭烨其实也知她说的是正理,但不知为何,一股极度渴望的感觉,却是让他迫不及待的想去黛眉山走上一遭。   “我想去。”他抿了抿嘴,有些倔强地说道。   纪青璇却是没想到,一向冷静的郭烨,居然在这个时候犯了小孩子脾气,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再扭头一看,只见李二宝和张小萝,也都是一副眼巴巴的表情望着自己。她这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众人忙着查案,确实也有许久不曾休沐过了。   “你俩也想去,是吧?”   纪青璇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晓得了,去吧去吧,这里我安排人来替手,大家都一起去,行了吧!”   “好耶!”   张小萝和李二宝齐声欢呼,喊到一半,才发现纪青璇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俩,连忙收敛了喜色,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别装了,想笑就笑出来吧!”   纪青璇又好气又好笑,又斜睨了郭烨一眼,“就依你,明日咱们黛眉走一趟。这下子满意了?”   “多谢纪不良尉。”郭烨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   也是天公作美,次日却是一个大晴天,郭烨等人策马疾行,轻车熟路就来到了黛眉山的北面山脚下,据说这飞来石便是在黛眉山北。   夏天的黛眉山,和上次那种薄雪初晴的景象又不相同了。加之山北为阴,与常有游客攀登的山南更是不同,林深枝茂尤甚。从此处山脚下看上去,就能感觉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倾倒而来。漫山遍野,皆是茂林修竹。踏足其间之后,更有根根粗壮的藤蔓缠绕在合抱粗的大树上,树荫在头顶合拢,不见天日,只有点点光斑投射下来。   “我们真要这样爬上去?”   李二宝挥舞着一把柴刀,砍开眼前密集的灌木,走没两步就打起了退堂鼓,“郭大哥,这不现实啊!这老林子密的,根本看不到五步以外的东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上哪儿去寻一枚戒指啊?”   这样的场面,显然也出乎郭烨的预料,他傻眼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来:“随缘!”   纪青璇抿嘴而笑。   “纪娘子笑得如此开心,莫不是有什么良策不成?”郭烨一肚子的郁闷,见状忍不住询问道。   “良策倒是没有。不过昨日倒确实做了些许准备,咱们再往前一点,就能派得上用场了。”   “噢?那倒是要拭目以待了。”郭烨有些赌气地说道。   不过,前行了没多远,他就知道纪青璇所言非虚。   当李二宝再度砍开一片蔓藤时,众人前方,也传来了悉悉索索砍树开路的声音,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嚷道:“前方可是纪娘子?风某在此等候多时了!”   “嗯?这莫非就是你的准备?”郭烨回头看了纪青璇一眼。   “然也。”   纪青璇微微一笑,示意张小萝也上去帮把手。有了她的巨剑开道,很快,就在密林中辟出一条道路来。   而那个大嗓门的主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众人跟前。   只见这是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人,一身利落的短褐,手上提着一把柴刀,背上背着一捆柴,满面风霜之色,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遮去了他的半张脸,但他给人的感觉却十分乐观爽朗,见到人之后,未语先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这人的风采,竟是没来由的让郭烨想到了江湖传说中张小萝的先祖——虬髯客张仲坚的形象来。   “草民风波平,见过纪娘子,见过诸位不良人。”樵夫乐呵呵地上前来打招呼。   “风大叔是这黛眉山中的樵夫,上山的路就数他最熟了。此前我不良司曾有一案的案犯藏匿道了这黛眉山上,也是风大叔给带的路。”   纪青璇介绍道,“昨日得知要来黛眉山,我便先去了一趟南市,正巧遇上他在卖柴,就请了他当我们的向导。”   说着,她还冲郭烨挤了挤眼,似是在说:“如何?本姑娘这个安排不错吧?”   “纪不良尉想得周密。”   郭烨也不由得叹服,他虽然在查案时心细如发,但在这种事上,未雨绸缪终究是不如女子远甚。   “诸位莫要多言了,赶紧上山吧!”   风波平笑道,“你们要去的飞来石,离这山脚下可是还有挺远的一段路呢,这山路崎岖难行,若是不抓紧时间的话,便是有风某带路,恐怕也未必能在日落前赶到哩。”   纪青璇却是在昨日询问时,就已经把自己一行人的路线告诉了风波平。而风波平也是提前在许多难关处开出了道路,这让后面的路好走了不少,速度也快了起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行人就已经到了将军寨。这一处地方,却又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两堵陡峭的绝壁,夹峙出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山石小径,天空在众人头顶收拢成一线,前后都被弯曲的石径所遮蔽,走在当中,竟有种要被挤扁的感觉。   这般走了百十步,张小萝心中已有些惴惴,忍不住轻生问道:“还有多久才能走出去呀?我心里慌慌的。”   “小娘子莫慌,前路不远矣。”   风波平闻言大笑道,“出了这将军寨的山缝,前边就可以远远看见飞来石了,不过若是走过去的话,怕是还要半个下午不可。”   听他这么说,众人心下稍安,果然又走了数百步,前方只见一线明光射入,郭烨快步上前,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将军寨的山缝开口,竟是在一处绝壁之上,下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海,在林海前方的另一堵绝壁上,能见到一块方形奇石兀然而立,恰似从天外飞来。   “那便是飞来石了。”   风波平在他身后介绍道,“风某的家,也就在那飞来石之下,今晚便可招呼各位官爷尝一尝我们这山中的野味!”   一听到有吃的,早已饥肠辘辘的两小只纷纷拍手叫好,唯独郭烨眉头一皱,问道:“敢问风大叔你为何要住在这等不着人迹的深山之中?” 第307章 奇石藏玉戒   峭壁之上,山风呼啸,郭烨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声吹散。   但在那之前,它已经传进了每个应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李二宝和张小萝闻言,下意识的神情一凛,手已经摸上了身后的兵刃。因为他们知道,以郭烨的为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如此问,那必然是有所怀疑的。   纪青璇反应虽然没有如此过激,但也微微变了脸色。   她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竟一直没有注意过。不过说来也是,前次追捕犯人,又不是来的这飞来石下,人家自然不会平白告诉你自己住哪儿。但是,郭烨所虑也不无道理,这飞来石离黛眉山脚已有不短的距离,是怎么样的人才会远离人群,住在这深山密林中?   几人目光炯炯,紧盯着樵大,想看他如何解释。   然而樵大的下一句话,却是让几人瞬间没了脾气。只见这位中年樵夫露出了一个乐天知命的笑容,答道:“咱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中,靠山吃山,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句话可把郭烨给噎了个半死,沉吟良久,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没什么问题,咱们赶路吧。”   说罢,他便埋头不语了。见他吃瘪,其他人都露出了嘻嘻哈哈的表情。倒是樵大为人淳朴,不知他们为何一会凝重一会儿嬉笑,跟着赔笑了两声,便带着他们从绝壁边缘的一条小路绕行了下去。   随后,又是一番跋涉,他们才来到飞来石下樵家的小院里。其实原本按照郭烨的意思是想要先去飞来石的,但是樵大却说别看天色尚亮堂,但是已近黄昏,待到日头完全落了下去,这山里便是个龙潭虎穴。只怕过去飞来石容易,想要回来就难了。   几人无法只得在这小院中停留下来。因樵大是独居,几人又搭手生起了火,待到炊烟袅袅升起时,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已退尽。山间密林遮蔽的阴影下,只有忽明忽暗的炉火,成了最后一丝光亮。   “樵叔,家里就你一人么?”郭烨一边拨弄着灶膛中的柴火,一边随口问道。   “阿爹阿娘去的早。前些年倒是讨了个婆娘,可惜出了点事,没留住。那之后也没再找了,这穷山恶水的,想找也没人肯嫁进来了!”樵大微不可察地黯然了一瞬间,然后又呵呵笑了起来。   “你可是真姓樵?这个姓氏倒是少见。”郭烨状若不经意地继续问道。   “哪里。穷苦家的娃儿,没名姓,都是随口叫的。以前,我爹上洛阳卖柴,街坊们便叫他樵佬儿,待到我跟着父亲一同去卖柴了,街坊们便叫我樵大。都是瞎叫,叫着叫着就惯了。”樵大倒是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   郭烨见状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专心帮樵大整治起几人的晡食来。   而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樵大下午说的靠山吃山是什么意思,只见樵大搬上来的食材,尽是这山中的野味,什么野菜、野兔、野果,山间小溪的野鱼,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半条熏制过的野猪腿,看来樵大平日里除了当樵夫之外,猎户和渔夫的活计也没落下。   至此,郭烨才真信了他是世代在这山中为生的山民,毕竟换了任何一个山外人来,都没法在这深山老林里活得如此惬意。   借着火光,一行人用过晡食,樵大又做出了令众人刮目相看的举动来,他竟从自己的小茅屋里捧出了一罐茶叶,就着火塘上的余火,乐呵呵地烹煮起茶汤来。   看到他这个举动,郭烨心头不免又生出一抹疑虑,毕竟煮茶乃是雅事,怎么想也不该是这山中樵夫的喜好。   “樵叔,你这是……”他试探着问道。   “这是老樵夫从这山中的野茶树上摘下来,自己晒的茶。尝尝看,跟你们洛阳城中的茶水有什么不同。”樵大像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热情地邀请众人饮茶。   郭烨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发觉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与洛阳城市集中能买到的茶叶却是颇为不同。   不过,他们此行也不真是为了品尝山珍海味而来,待饮茶三两杯之后,郭烨就开始斟酌着问起了正事。   “樵叔,昨日纪娘子已经与你说了吧,在这飞来石附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问道。   樵大闻言大笑:“郭官爷这话问得却是有意思了,这黛眉山乃是深山,山间林木繁茂,野味亦是不少,可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还真说不上来,不过就是一处寻常的山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也是犯了难,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到纪青璇虽然隐在阴影里,但也能隐约感觉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埋怨地盯着自己,似在责怪他不该不等密文完全破译出来,就贸然上山了。   郭烨不禁有些赧然,轻咳一声,问道:“那樵叔,在这飞来石东面,可有什么诸如山洞、岩石峭壁之类的所在?”   “山洞?这山上旁的不多,唯独洞子却是一个连一个。东面……”   樵大想了想,“那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而且均地势陡峭,极不好行走,一个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厄啊!”   郭烨张了张嘴,正待说什么,樵大却已问道:“昨日纪娘子说得匆忙,老樵夫也来不及细细询问了,你们进山是所为哪般?若是事情不大,还是打道回府的好,这山中就算有向导,也是步步惊心,你们还年轻,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听他问起,郭烨和纪青璇都不禁犯了难,他们总不能照实说,自己等人是冲着宝物来的吧?   然而樵大看了他们的神色,却是瞬间明白了大半,但他还是露出了严肃的神色,道:“我知,各位都是干大事的人,不过在山中却是不分贵贱的,诸位若是想要我带路,这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老樵夫人贱命一条,死了也不打紧,但各位都是贵人,莫要枉自送了性命啊!”   “这个道理我们都明白,都明白的。有劳樵叔费心了。只是公务在身,却是退缩不得啊!”   郭烨犹豫了一下,也只得含糊其辞,编了一个理由:据自己等人所追捕的犯人供述,其曾在飞来石附近隐匿,并留下了重要证据,他们此行便是为了此事。   为了让自己所言更为真实,郭烨还问道:“此人据说曾隐匿在这附近多时,不知樵叔可有发现?”   “这,倒是没有。”樵大皱眉想了许多才道。   “哎,贼人果然狡诈。不过,不管有几多艰险,明日还请樵叔辛苦一番,带我们几个将这飞来石东面探察一遍才是。”郭烨起身施礼道。   “……好吧!”   樵大闻言也不再推辞,只是点点头,自去安排铺盖。   幸而这是盛夏,即使在山中也不算寒凉,几人当夜便在樵大家中住下,只待第二日天明便往那飞来石东侧搜索过去。   樵大的家地处黛眉山脉中的一处谷地,四面环山,日头爬过山岗的时间却是尤其晚,这让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的不良司众人都睡了一个大懒觉,等他们起来的时候,樵大已经整治好了朝食在等待着他们了。   “我观诸位官爷心中都挂着事,便自作主张弄了些简单的吃食,万望不要嫌弃简陋,用过之后,咱们就出发吧!”樵大端着一叠粗面饼,呈送到了郭烨等人面前。   郭烨等人自是连道“不敢”,用过朝食之后,他们便在樵大的带领下上了山。   而真正登上了艰险的山间峭壁之后,他们才知道,樵大果然没有夸大其词,这飞来石已经是黛眉山的深处,古来少有人迹,遍布苔痕的山石湿滑无比。若非众人都算身手不凡,只怕还真会出危险。   这般走走停停,众人花了一个上午,才堪堪寻遍了飞来石东侧的一小片地。还真如樵大所言,这里的洞子一个连一个,便是就一小片地,就已经有五个洞穴,只是遍寻之下却一无所获。这下子,疲惫与失望一齐涌上心头,就连李二宝这等体壮如牛的狠角色都有些吃不消了,嚷着要休息了。   “前边就是飞来石了,那石头下方还有个洞穴,我们加把劲,到了那里再休息。在这山崖上却是不好歇脚。”樵大算是众人中气色最好的一个了,只是微微有些气喘,见状目光一闪道。   郭烨等人也知他说得在理,当下从善如流,打起精神往飞来石下攀爬而去,好不容易到了樵大说的山洞里,后者让众人先行进洞,自己则在洞口坐了下来。   不良司一行人也是累得狠了,顿时一拥而入,靠着清凉石壁就要瘫软在地。手触及绒绒的青苔间,竟有一丝温润,不由地低头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郭烨却是猛的一僵,看着浅浅的洞底大喊了一声:“兑字戒!”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循声望去,果见洞底有数块大青石,这大青石的石缝间赫然有一枚玉戒正安安静静地嵌在其中,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青绿的苔痕铺陈,在那些大青石上蔓延着,绿意掩映之下,这样一枚碧玉戒竟不甚显眼,只是细细辨认下,那一个刀削斧凿般的“兑”字,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终于见到了一直以来搜寻的东西,众人再顾不得疲惫,拖着软软的步伐,一下将兑字戒围在了中央。   纪青璇知晓此物对郭烨的重要,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拿吧。”   让她意外的是,随着自己轻轻一推,郭烨却是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兑字戒前,含糊不清的呜咽从他嗓子里发出,宛如伤兽的哭嚎。他像是渴望触摸兑字戒,又害怕真的触摸到他,就这么跪在地上,不消片刻,已然是泪流满面……   只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郭烨身上的众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洞口的位置,樵大在听到郭烨喊出“兑字戒”三个字的时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猛的闪过一抹决然的神色,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也悄悄探进了身旁的一处石缝中,仿佛握住了什么一样。   可是下一刻,郭烨哀伤至极的哭声,却是从洞中传出,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听到这个哭声,他猛的一愣,神情忽然变得古怪至极,良久,终于怅然一叹,把手从石缝中拿了出来……   当郭烨擦干眼泪,从石洞中走出时,迎上来的,又是一个满面爽朗笑容的樵大了,刚刚那一瞬间的阴狠和决然,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各位官爷,下一处洞子,就在离此百丈不到……”   “不必了。”   郭烨吸了吸鼻子,也露出了一个同样阳光的笑容,“谢谢你,樵叔,我们已经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 第308章 谋李者亦李   郭烨的笑容,很灿烂,也很平静。   但只有纪青璇等与他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到他眸子深处,那一抹隐藏极深的失落。   尽管早已对自己父亲的下落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母亲临终前所交代的话,始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一直坚信,只要找到了兑字戒,就能找到自己的父亲。   可是今天,孤零零的兑字戒被嵌在了山洞的石缝间,周遭更是长满了陈年的青苔,这是不是意味着此处乃是他父亲郭明最后的停留地,从此再无音信?这让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回去吧。”   郭烨的话语里还有残留的鼻音,但情绪已经基本镇定了下来。   一场黛眉山之旅,就这么草草落下了帷幕。   带着满满的疲惫和黯然,郭烨回到了洛阳,不过还不等他们在不良司把屁股坐热,徐府的管家就急急忙忙地找上了门来,只道齐方桓来了徐府,等着见郭烨几人。   于是几人又匆匆赶回徐府。才一进门,就见到了齐方桓那张阴郁的脸,仅仅只是等他们回来的这点时间,他就焦急不安地在徐府的厅堂中踱来踱去,一副热锅上的蚂蚁的模样。   “怎么这么慢?为何还不回来?”他嘴里碎碎念着,不停地询问一旁的徐府下人,额头上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已经布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不容易看到郭烨等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急切地迎了上去:“你们终于回来了……”   “齐叔你这是怎么了?”纪青璇一脸诧异地问道。   下一刻,却见齐方桓一把将他们拉进厅堂,大声赶走了附近的仆役,然后“嘭”的一声把门给拉得死死的。   见此情景,郭烨等人也都严肃起来,毫无疑问,若不是在破译的密文中有大发现,齐方桓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更别说亲自上门来了。   “齐叔,可是密文中有发现?”纪青璇认真地问道。   “天大的发现!”   齐方桓喘息了几声,才从怀里叠成一团的火浣布,在其中,还包着一张信笺,他把两样东西都在案上铺平,才指着火浣布密信的一段道,“这两天,我终于把最关键的部分破译出来了!”   “关于什么的?”郭烨好奇地凑上前问道。   “谋害孝敬皇帝的真凶!”齐方桓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   “什么?!”   一言既出,郭烨等人差点没有一个屁墩儿坐倒在地。   但是片刻的惊讶之后,他们反倒觉得安心了不少。如此一来,就算还有内容无法破译出来也不打紧了,他们对陛下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究竟是何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是武家吗?”   “肯定是他们,所谓利高者疑,孝敬皇帝若暴薨,那他们就是最大的获益者,不是他们还有谁?”   众人压根就来不及看案上的火浣布和纸笺,先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直到齐方桓面露不豫之色,轻咳一声,他们方才消停。   “破译的内容,齐某都写在纸上了!”齐方桓道。   “待郭某看看啊!”   郭烨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把信笺拿在了手中。   可他才看了一眼,面上就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色,甚至连信笺从指间滑落都恍若未觉。   “怎么会是他们?”   “谁啊?”   纪青璇诧异,但她的询问却被震撼中的郭烨置若罔闻了,得不到回应,她也只好自己捡起纸笺去看,张小萝和李二宝也好奇地围了上去。   只因纸笺上都是已经破译好的内容,写得浅显易懂,他们一眼就能扫尽,但随即,三人就都露出了和郭烨一样的震惊表情,面面相觑。   “竟是他们……”   “别说你们了,就是齐某初看此信时,都只当是自己看错了,连续对照了好几遍,确定无误,方才敢于落笔书写哩!”看到他们的神情,齐方桓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可是,为什么会是他们?这没道理啊!这么干于他们有何好处?”郭烨拍着案几道。   刚刚放到案头的那张信笺,被他一拍,顿时震落在地,有字的一面朝上,却是有几个大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弑太子者,李唐宗室也……”   郭烨从未怀疑过这封火浣布密信上所载之事的真实性,他深信,以自己父亲的能力,绝不会无的放矢。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难以理解。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李唐宗室都不该有谋弑太子的动机,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断臂膀,给了女皇更大的便利,而后来事情的发展无疑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就算太子在位,也未必能阻止女皇改唐为周的计划,但太子之死,却是在客观上推动了这一进程。这也是为什么最初郭烨等人会怀疑武家,甚至怀疑陛下本人的原因,但他们却从未想过,竟会是李唐宗室下的手。   “得了失心疯么?”   这下子,连纪青璇都忍不住翻起了大白眼,“这样的结论我们要怎么拿去给陛下看?就算陛下看了,她能信么?难道要我们跟她说,其实李氏诸王才是她最忠实的拥趸?这岂非天大的笑话!”   “除非……”郭烨预言又止。   “除非什么?”   “除非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谋弑一朝太子尤其如此。”郭烨捡起纸笺,手指在上面轻轻划动道。   “我们不知道的事?……对!上头只说是李唐宗室,却并未言明是谁?是全部亦或是个人。”纪青璇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味来。   “对,此其一。”郭烨的目光依旧在纸笺上,“其二……我们总以为太子与李唐宗室的利益是一致的,现在看到却是未必了。”   “你是说……李姓天下,未必是姓李的天下。”纪青璇破天荒地直言道。   她这一句话,在郭烨听来还好,毕竟他平日里说过的大胆的言论多了去了,至于李二宝、张小萝反正听得半懂不懂。只有大齐方桓在一旁听得冷汗凛凛,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是好?”李二宝懵懂地问道。   “自然是继续查了。”   郭烨淡淡道:“只要证明我爹当年的调查不是被人蒙蔽的,那就算这个结论再如何荒谬,我们也只能据实以报。”   “那当然,我们可犯不上为了这种事摊上欺君的大罪,想来只要铁证如山,陛下也会接受我们的结论。”   “郭某也是此意。”   郭烨点点头,又看向齐方桓道,“剩下的火浣布密信的破译也不能落下了,说不定其中就有他们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动机,这方面就还要有劳齐叔您了。”   “定,定不负所托。”齐方桓擦了擦额角的汗,认真地承诺了一句。   待他走后,郭烨等人又讨论了一下该如何验证郭父所遗消息的真实性,可说来说去,终究不得要领,只得就此散去。   ……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又几度碰面商议,可惜始终拿不出一个章程来。   倒是小陆那边传来消息,言道黄怀信的斩刑已经执行,他现在正在负责装殓和布置后事,黄怀信这些年悬壶济世,名声却是不小,即使是被明正典刑的,也有不少受他活命之恩的病人自愿前来吊唁感怀,因此估计还要迁延些时日,他方才能抽身归队。   “既如此,大家便先休息几日,等一等小陆吧。正好我们也去黄博士那边悼念一下,他是个好人,只可惜选择了错误的复仇方式。”   纪青璇道,“这段时间大家也的确辛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的验证,但也可以放松一下了。”   对她这个决定,郭烨不说什么,但两小只自然是连声叫好。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在吊唁过黄怀信之后,两小只立刻相约着逛街,整日里不见人影,郭烨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架不住这懒散的氛围,没两天也放弃了。   这天,他忽然心血来潮,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也约纪青璇上街逛逛。毕竟自打七夕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独处过了。此刻闲了下来,他心中那棵萌动的小草,又情不自禁发了芽,在暧昧的气氛里摇曳。   他也不是个怕事的,动了这个念头之后,顿时一发不可收拾,独坐房中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大步往纪青璇的房间而去。   不过,当他到了纪青璇房门前之后,才发现后者的推门竟留了一条缝隙,轻叩了几下,其中也无人应答。   “纪不良……咳咳,纪娘子,你在吗?”   “……不答应我可进来了哦……”   郭烨试探着,往房中伸进一个脑袋,左看看又右看看,确定房中确实无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很是失落,一时杵在了那里。   想了想,他还是推开了门,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纪青璇的房间。要说他来纪青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却从未如今天一般仔细打量过屋里的陈设,纪青璇的卧房,与她的为人一般,干净利落,几乎看不到多余的陈设,若非妆奁上的铜镜和花黄,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郭烨看了一圈下来,觉得也无甚稀奇的,比自己的房间也没多出啥来,正在撇嘴时,纪青璇案头的一张纸笺,却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拿起来一看,只见上头笔迹生涩地写着“巳时,丰都市仇氏酒肆,不见不散”几个字,看起来书写之人并不擅书法,但是写得很用心便是了。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便笺的落款上时,却不禁瞬间变了脸色。   因为在那落款的位置,赫然署着他郭烨的名字! 第309章 酒肆遇故人   那胡姬被这般吓了一下,哪敢不从,抚着被掐红的脖子,跌跌撞撞地在前头带路,却是半点风姿都没有了。   酒肆并不算太大,胡姬带着一行人穿过大堂后的回廊,经过一处小院,又走了没几步,就在一间独立的静室前停了下来。   “天字二号静室就在此处了。”胡姬侧身低头说道。   郭烨却不理她了,看着眼前静悄悄的门扉,他心中猛地腾起一股无明之火,上前就是一把推开了门,大步走了进去。   李二宝和张小萝唯恐他遭了埋伏,也双双拔出兵器挤进门里,护在他的左右。   但出乎三人的预料,房中并未有他们预想中的刀斧手埋伏,甚至连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氛都没有,只有一个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似在眺望窗外的翠竹成林。   “青璇!”   郭烨第一反应就是此女乃是纪青璇,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此女虽一样窈窕,但身量却比纪青璇高些,整个儿更显纤细。   不待郭烨辨认清楚,下一刻,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奴家与纪娘子一见如故,便斗胆请她回去做客了。此时邀请郭副尉上门饮清茶一杯,只是想借一样东西,只要郭副尉点头,纪娘子必然原样还你,半根毫毛都不敢伤损。”   “你到底是何人?”   郭烨沉声质问道,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给两小只打手势,如果确定这房中没有其他人,他就打算擒下这个女子换人,至不济也要从她口中审出些什么情报来。   不过随着这女子摘下面纱,郭烨三人却是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怎么是你?!”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孔,但落在郭烨他们眼里却有种冷飕飕的感觉,宛如看到了从九幽地狱中爬出的女鬼。   原来,这女子赫然正是从狐女游街案之后就不见踪影的虞青儿!   “郭大哥,小心!”   一看清虞青儿,李二宝和张小萝俱是大惊,箭步抢上前来,把郭烨挡在身后。尤其是李二宝,脸色更是凝重至极,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他曾经和虞青儿交手可是吃了亏的,现在虽然武艺大进,但对上这个妖孽的女人,也没有轻言必胜的把握。   “如果奴家站在你们的位子上,就不会试图做出愚蠢的举动。”   虞青儿微微一笑,“奴家既来了,便绝不会惧怕你们的威胁,但是你们的一举一动,却都关乎纪娘子的安危,望三思才好!”   “二宝,小萝,你们退下。想来虞娘子是不会对郭某下手的了,她还有事要郭某去办呢!”   郭烨推开李二宝和张小萝,注视着虞青儿,淡淡问道,“就是不知虞娘子究竟想要郭某如何做,才肯释放了纪娘子呢?”   “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虞青儿看着郭烨,一字一顿地说道,“乾坤八戒,还有白玉罗盘,我们全都要!别说你拿不过来,办不到的话,就等着给纪青璇收尸吧!”   最后一句,已是图穷匕见!   “乾坤八戒、白玉罗盘?”   虞青儿的要求,让郭烨一惊,“你们要这些东西作甚?”   虞青儿闻言,以袖掩唇,淡淡一笑:“自然是因为宝藏了。宇文化及的宝藏,我们也想要啊!”   郭烨一听就无奈了,他知道,自己搞掉了一个董太监,这里又冒出一拨同样相信罗盘中藏着藏宝图的对手,而且看起来,比董太监要更加的难缠。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法说服对方的,在真正打开罗盘之前,谁也不知道里头到底藏着啥。   “你们是当年太宗皇帝钦点的守护者,应当不缺这点小钱吧?”郭烨无奈问道。   一语挑破对方的身份,这也算是他目前唯一能抢占上风的地方了。   果然,虞青儿闻言一惊,眯起眼睛打量他道:“这你都知道?”   “略有耳闻。”郭烨审慎地回答,故意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看来我们真是小看你了。”   虞青儿摇头道,“不过既然你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便省得我废话了。这罗盘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你们想要获得罗盘的真正目的究竟为何?”郭烨尤不死心,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带着使命的组织,仅仅会为了银钱去做事。   “问题还真多。”虞青儿显得有些不耐烦,道,“可惜,这不是你能问的。想想你家纪娘子的性命吧。看你还有没有心情在这里多废话。”   “看来你们已经铁了心了?”   “自然。”虞青儿面上无甚表情,但眼神中却透着杀气。   见过她出手的郭烨,却是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他很清楚,这是一个连自己人都能痛下杀手的冷血女魔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非不愿也,实不能尔。实不相瞒,郭某自己都只见过七枚戒指。”   “那你就带着七枚戒指和罗盘来就行了。”虞青儿飞快地接话道。   “难道最后一枚戒指在你们手中?”郭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不然你以为呢?”   虞青儿见他猜到,也不否认,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这么多年都毫无寸进吧?东宫门客虽然个个身怀绝技,但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的。”   “死了?还是降了?”郭烨蹙眉问道。   “与你无关。”   “是降了吧?三姓家奴,无耻之徒。”郭烨咬牙道。   “你很聪明,不过毫无意义,你就算猜出来了,还不是要照着做?”   虞青儿露出嘲讽的微笑,“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奴家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姓家奴的后人。”   “可恶!”郭烨恶狠狠地盯着她。   “有火还是发出来吧,郭副尉,可别气坏了身子呀!”   见他这副神情,虞青儿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妖娆无边,“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的,赶紧回去准备戒指吧!既然知道最后一枚在我们手里,那你就应该明白,我们对其他七枚戒指和白玉罗盘势在必得。”   “听起来像‘我家有醋借点牢丸’的意思?”郭烨讽刺道。   “随你怎么说吧。”   虞青儿站起身来,抛了个媚眼过来,笑道,“奴家等你的好消息哦,告辞。”   说罢,她身形一闪,便穿窗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洛阳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中。   “幸亏刚刚没动手。”   看到这一幕,张小萝和李二宝对视一眼,小声道,“不然击败她容易,想留人还真不一定。”   “走吧。”   郭烨盯着虞青儿消失的方向,又狠狠看了几眼,方才转身离去。   “郭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去找方玉娘,借戒指。”   郭烨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虞青儿虽已远去,但她那美丽却邪恶的笑容,却还历历在目。   形势比人强,为了纪青璇的安全,他眼下唯一能选择的,就只有妥协了。   不过尽管口口声声要找方玉娘几个,但真正要做成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方玉娘很清楚,自己等人最大的优势是隐蔽。因此虽然当初在合作时,为了表示诚意和没有敌意,曾把自己一方的大部分据点都暴露在了郭烨的视线之下,但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没有合盘托出。在和不良司破脸之后,她们都搬迁到了其他隐秘的据点中去了,便是郭烨一时也寻觅不得。   所幸双方总算都保留了一丝理智,知道最后还是要与对方合作,所以并没有把路堵死,而是留下了唯一的合作途径。这就是秀嫣都知的妙音楼。   其实在和孙金认亲之后,秀嫣都知依靠其父的力量,随时可以脱离这处秦楼楚馆,但是不论是郭烨还是方玉娘她们,都有意无意地把她这里当成了一个联络的据点。通过她,郭烨能随时都能联系到她们的人,而秀嫣自己似乎也很乐意扮演这个一个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因此她这妙音楼竟慢慢从妙韵阁独立了出来,成了一处寻常人难以踏足的清净之所。   “郭公子,你想让玉娘他们把戒指让出来,给你带去救人?”   妙音楼中,秀嫣都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郭烨,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毕生的愿望,就是集齐所有的戒指和罗盘,破解其中的秘密。你现在的要求等于是让他们把一辈子的奋斗拱手让人,换成是你,你会答应吗?”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郭烨捏着眉心,苦恼地说道,“郭某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求到你们门口来,纪娘子如今身陷敌手,郭某岂能置之不理?”   “纪娘子也是奴家的好友,若有可能,奴家也想救她,可是……”   秀嫣都知与他相对而坐,脸上也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漫说如今你与玉娘她们已经撕破了脸,就算没有,他们也不可能答应你这个要求的。”   “哎,郭某也是无奈,就算得罪朋友也顾不得了。”郭烨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一抬头,眼中目光锐利。   也只有当纪青璇真正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子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为了救回她,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便是与天下为敌都在所不惜。   “你要作甚!?”秀嫣都知一听他这话,心里就有些发毛,连忙发问道。   郭烨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眼中慑人的神光不再,但语气中,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放心吧,终究老辈人也是有交情的,郭某不会对她们用强的。只是麻烦秀嫣都知你转告方娘子一声,就说那罗盘中自有玄机,一旦强开,会导致其中物件损毁,若是纪娘子出了什么事,那郭某也不想活了,手上之物留着也无甚用处,不若毁了,大家都一了百了。”   “你欺人太甚!”   郭烨话音刚落,秀嫣都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倩影就带着香风从帷幕中闪了出来,厉声道。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方玉娘。只是此刻她娇媚的面容上全是怒色,娇躯都气得颤抖不休。   “方娘子果然在此。”   郭烨却是一脸平静,微笑道,“那正好,方才郭某的话方娘子应该也听见了,正好省了秀嫣娘子传话的麻烦,不知方才郭某的提议,方娘子意下如何啊?”   “如何?呵呵!”   涉及到自己一生的追求,饶是方玉娘性格坚韧,这时也被气得忍不住颤抖,“你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你真当我们是砧板上的鱼肉吗?纵然你郭烨有不良司撑腰,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好惹的,你就不怕我们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旁的不说,就是林叔铁了心要射杀你,你难道就躲得开吗?”   “那记得射准一点,往这射!”郭烨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神色平静中透着狠辣。   方玉娘一惊,仔细打量了两眼,果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隐藏得极深,却又极其坚定的赴死之意,她这才明白,纪青璇的失踪,是真的触碰到这个男人的逆鳞了。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下子,方玉娘也识趣地不再以暗杀来威胁郭烨,只是转而打起了感情牌:“郭副尉,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这些人,这些年的忍辱负重都白费了!”   “方娘子此言差矣。”   郭烨摇头道,“郭某也不是那种不为朋友考虑之人,若真是从未考虑过你们的立场,郭某也不会开这个口了。”   “嗯?”   “方娘子不妨仔细想想,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郭副尉这是何意?不妨直说。”方玉娘蹙起了眉头。   “简单。”   郭烨道,“你们想要罗盘,无非是认为其中藏着孝敬皇帝的手书,你们认为这手书,很可能蕴藏着孝敬皇帝被害的真相,郭某的所言可对?”   “不错。”   “方娘子可还记得当初是谁告诉你罗盘中有手书的?”   “董……”方玉娘的话刚一出口,便止住了,她目光惊诧地看着郭烨。   “董公公那老阉狗,可对?那我若是告诉你,那老阉狗自己在牢中交代,罗盘里放的是宇文化及的藏宝图,你当作何想?”郭烨挑了挑眉道。   “不可能!他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当时若直接告诉你,里面放的是藏宝图,你们的人还会任由他差遣?”   郭烨语速极快地点出了重点,看到方玉娘强忍着悲愤,还想要再争辩,他继续道,“其实方娘子也不必难过,其实于你们而言,罗盘不重要。你们真正想查清的,是孝敬皇帝究竟因何而崩,又为何人所害。只是因为当初一时没有别的手段,又有那老阉狗在一旁鼓吹,这才会信了他的。久而久之,义门要解开罗盘之谜这个观念,反而已经根深蒂固,连你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其中的误区了。”   “那又如何?”   “如果有其他的方式助你们查清孝敬皇帝之死的真相呢?是不是你们就不需要这个罗盘了?”郭烨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说什么?!”   方玉娘猛地坐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郭烨,“你的意思是……”   “还差一点点,不过也快了。”   郭烨含笑点头,“方娘子又何须如此惊讶,你们最早找上郭某,不正是为了此事吗?” 第310章 东宫旧客来   “郭某现在已经知晓,孝敬皇帝的确是为人所害,至于害他的人……尚需时间查证。”   郭烨看着方玉娘,也不欺瞒,语气诚挚,“另外还有一件事,郭某前些日子擒获董太监之后,曾从他手中,缴获家父当年留下的密文手书一份,在破译了密文后,寻到了我父留下的兑字戒。”   “兑字戒已落入你们手中?那董太监的东西,相比也在你们手上了?”   “不错。所以我手上现在有3枚戒指,还有罗盘。”郭烨索性将自己的底盘一并亮出。   方玉娘不禁蹙眉:“郭副尉真是好手段啊!步步走在我们前头。”   “侥幸而已。”   “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没有我们手上的这几个戒指,你还是一样无法。”   “所以郭某今日特来求援。”   见方玉娘仍有犹豫,郭烨索性将女皇的嘱托也一并说了出来,最后道:“我原不愿插手当年旧事,是不想惹祸上身。但如今圣命难违,不得不插手调查真相。且从此前种种迹象表明,我父亲也一直在为此事奔波。于情于理,郭某都会查清此事。”   “女皇?女皇陛下要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吧。”方玉娘不屑道。   “方娘子,此言便是不相信郭某的为人了?”   若说之前郭烨还是好言相劝,此刻却是有些动怒了。他的目光直视方玉娘。两人对视之间,犹如一场博弈,片刻之后是方玉娘先转开了目光。   “休要再劝。”   方玉娘无奈道,“此事干系重大,奴家还需再想想。你越是急切,奴家就越觉得你居心不良。”   “须知救人如救火……”   “催也没用。”   方玉娘索性换了个方向,背过身去,不看他。   郭烨见状也是哭笑不得,虽然心中焦急无比,但也不敢再催,只能默默等她决断。   不过,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个粗豪爽朗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给他也无妨!”   “什么人?!”郭烨跟方玉娘同时大惊。   这妙音楼不说是义门的据点也差不多了,在双方谈事的时候。突然被人插了一嘴,这就由不得二人不多心了。   而当他们回头一看,各自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樵叔?”   “林叔、孙叔?”   只见在门口赫然站了三个人,居中的一身短褐,满脸胡须,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那里爽朗地大笑着,赫然正是郭烨他们在黛眉山上遇见的樵夫樵大,刚刚说话的人也是他。   而在他身边,林毅和孙金则分左右站立。   饶是郭烨的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陡一看见这么个古怪的组合,也不禁有些发懵。   “你们……”   他刚问了一个字,樵大已经朗笑着在他们身边坐下,对方玉娘道,“以不全的戒指和罗盘,换一个引蛇出洞的机会,很划算啊。反正最后一个戒指也在对方手上,找不到人,你们照样打不开罗盘。不如先凑齐了家伙事,等罗盘开了之后,再各凭手段决定其中秘密的归属。”   方玉娘听得直翻白眼,心道不是你家的东西,你说得倒轻松。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站着的林毅和孙金,想问问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给他。”林毅点了点头,他虽话不多,但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之辈。   方玉娘更加不可置信了,又把视线投向孙金,但得到的也是一个肯定的眼神。   “可是这其中的秘密事关重大,绝不能落在旁人手中,不然可就彻底冤沉海底,再也无望昭雪了啊!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明白吗?”方玉娘不禁气急。   “我说了,这里面藏的未必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秘密。”郭烨提醒道。   “不!那也不能冒这个险!”   方玉娘猛的抬起头,倔强地叫道,“不管这人是谁,我都绝不能答应!”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抢在他们之前,先把罗盘中的秘密起出来不就是了。”又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随之从门口跌了进来,还没看清面目,就先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此人“噗通”一声跌坐在胡床上,又大声地抱怨道:“你们这些没义气的,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等等瘸子我!”   “你走得慢不是因为瘸,是因为喝醉了。”   孙金闻言冷笑,“老夫不也瘸了一条腿吗?你还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凭什么走在最后还要我们等你?”   “付不良令?!”   看清这个人之后,郭烨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万万想不通,本该远在长安的付九,怎么会出现在洛阳,还跟义门的人混在了一起。   “嘘!”   一听到郭烨的呼声,付九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把食指竖到嘴边,低喝道,“小子休得胡言!这里哪有什么不良令,只有昔日太子门下第九门客,俺老付是也!”   郭烨瞳孔猛然收缩:“太子门下……第九门客?!你也是昔日东宫的人?”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付九这个名号是何用意?”   付九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子,想不到吧?昔日东宫旧部中,除了乾坤八戒的主人之外,就只有付某算是首屈一指了!”   “想不到,这个真想不到。”郭烨摇头叹息。   他这话却是半点虚情假意都无,他是真的想不到,付九居然有如此能耐,不但从当年针对东宫的杀局中脱身出来,甚至还洗净了身份,混入不良司,做到了不良令这样的高位。   这样的手段,便是他都觉得叹为观止。   “林某来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昔日东宫门客中的人杰,也是我们的好兄弟。”   林毅上前一步,指了指付九,道,“这老酒鬼方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付九,地位仅在我们八客之下。”   “什么八客之下,一样、一样!!”付九举了举手里的酒葫芦,醉醺醺地说道。   但是此时,却没有人关心他说什么了,方玉娘和郭烨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放在了樵大身上。能和这些八客中人走在一起,还隐隐居于领袖的地位,这个樵夫的身份,显然也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这一位,乃是东宫八客之一,太子殿下儿时的玩伴,太子洗马郭瑜的长子,因为执掌兑字戒,人称‘关陇兑客’。”林毅又对樵大伸了一下手掌,介绍道。   “郭明。”   郭明自报家门,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不过在场的人都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郭烨的身上。   而后者则是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僵在了当场,郭明他们后面说了什么,他都完全没有听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在回荡:“这是我爹,这是我爹……我爹!”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父亲的相见,但却从未想过,竟会是今时、今日,在这么一个场合之下,更没想到的是这还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仰着头,双目失神,眼角却有热泪不自觉地滚滚而下。   郭明看向他的视线,也愈发的慈祥和满意,他大笑道:“不愧是我郭某人的种,好小子,够行的!”   这句话却像是触动了郭烨,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郭明,眼神中渐渐有了焦点。   不过,就在郭明伸手去拍他肩膀的时候,他却是做出了谁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从地上猛地一跃而起,一拳打向含笑而立的郭某,嘶声咆哮道:“你这个混蛋!这一拳是替我娘打的!” 第311章 大白于天下   嘭!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郭烨这一拳,却是没能落在郭明的脸上,就被他一把抓住。   显然,单论身手,郭烨并不是自己老爹的对手。   郭明依旧笑着,但眼眶中却也渐渐有了泪光,他道:“虽然我很对不起你们母子,不过没办法,你是儿子,我是老子,这一拳可是不能让你打结实了。这是为了你好。”   付九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忙大声阻止道:“郭烨,你做什么!住手!这是命令!”   大周虽然民风远较他朝开放,儒家的礼教也不如秦汉时期那般森严,但儿子打老子,这依然是相当忤逆不孝的行为,传出去旁的不说,便是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不肖子孙给淹死,所以无论是郭明还是付九,他们能理解郭烨的心情,但却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滚!你是谁老子?”   郭烨不依不饶,挣扎咆哮着,还要继续挥拳,“你知道我们娘儿俩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娘死的时候有多伤心吗?想当我郭烨的老子,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可惜他的武艺终是比不上郭明,三下五除二就被制服,颓然摔倒在了地上。   郭明站在他面前,看着面色依旧涨红的儿子,叹了口气,道:“是,郭某对你们娘俩有愧,你身为儿子不能打自己的父亲,但是有错就要认……”   说着,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他当着郭烨的面,“啪啪”两耳光,重重抽在了自己脸上。他这一次下手极重,两侧脸颊都迅速红肿起来,鼻孔下也隐隐流出了鲜血。   但他的笑容依旧阳光,看着郭烨笑道:“可还解气?要是不解气的话,你说,你老子我打到你消气为止!”   郭烨默默不语,他已经被自己老爹这彪悍的“见面礼”给镇住了,见他不再纠缠,付九也连忙适时地上来调解:“郭副尉啊,你要理解郭兄,他并非不思念你们母子,这么多年隐居在深山老林里,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什么苦衷我都不想听,你欠我们母子的永远都还不清。”   郭烨冷哼一声,强忍麻痹的感觉,盘坐起来,道,“不过我此时还有要事,无心追究你负心薄幸的罪责,此事暂且揭过便是,若是纪娘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有你们义门,我都要你们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知道他已经原谅了郭明,只是还抹不下面子言归于好罢了,不由得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郭明更是大笑一声:“纪娘子,纪青璇嘛,老子听说了,你放心,我未来的儿媳妇,铁定给你救出来!”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郭烨被他们调侃的眼神看得面上挂不住了,连忙喝叱一声:“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众人齐声附和,只是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哄赌气的小孩,听得郭烨一阵别扭。   “付不良令……”他好不容易才收敛了心神,看向付九。   谁知才刚喊了个称呼,付九就吹胡子瞪眼地纠正道:“叫付前辈!这里只有东宫门客,没有不良令!”   “去你娘的,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郭烨一拍桌子,“既然你是东宫门客,那郭某跟你也就不是上下级了,请恕郭某不客气了,老瘸子你之前说抢在对方之前,先把罗盘中的秘密起出来,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付九被他拿话挤住,一阵吹胡子瞪眼,却又发作不得,看得郭烨一阵暗爽,只觉得自打认识以来,从这老瘸子那里受的气,吃的亏,全都找补了回来,只恨纪青璇等人不在场,没有一起看到,实在是太可惜了。   “小子,付九好歹是你的长辈。你这么说话,就不怕走不出这个门?”林毅不忍付九尴尬,冷冰冰地威胁道。   “长辈?我现在被烦听到‘长辈’二字了。另外似这般没有意义的威胁之语,就不必多说了。若是百步之外,郭某的性命自然操之你手,但此刻是在室内,在小萝和二宝面前,你连张弓的机会都没有,不信你大可一试。”郭烨针锋相对道。   林毅本来只是泄愤式随口一说,没想到郭烨的回答居然如此强硬,登时下不来台,伸手就要去摸背上的箭囊。   但就像郭烨说的那样,他这边才刚刚一动,李二宝和张小萝立刻虎视眈眈地盯了过来,只待他稍一动弹,立刻就能兵刃出手。   之前是郭烨父子俩之间的事情,他们虽然年少,但也知道轮不到他们插手,但对林毅可就没这个顾忌了,行动之间毫不客气。   “你们这是作甚!”   眼看双方因为一句戏言剑拔弩张,郭明连忙出来打圆场。   他先拦住林毅,道,“年少不懂事,林兄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快快将弓箭收起。”   说着,他又回头瞪了郭烨一眼,叱道:“还不退下!”   郭烨“哼”了一声,却出奇的没有反驳,挥挥手,示意张小萝和李二宝收了兵刃,自己则不再看林毅一眼,凑到付九面前问道:“老瘸子,你还没说呢,究竟是何法子,能提前打开罗盘?”   付九也不再开玩笑,淡淡道:“付某既然自号东宫门客之中的第九人,又岂会空穴来风?东宫门客,以他们八人为太子心腹。付某一直是一步暗棋,知我是谁的不足二三人,关陇兑客算一个。便是林兄和孙兄若非有关陇兑客的引荐,怕是也不敢相信有我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吧。”   “不错。当年虽隐有听闻第九人的存在,但因始终未曾见过,便也从未当回事。时隔二十多年,还真是想不起来东宫还有这号人物了。”孙金操着沙哑的喉咙道。   “确实。”林毅也点了点头。   “讲重点。”郭烨有些不耐烦听他们忆旧,催促道。   “重点就是,既是付九,自然有第九枚戒指。”   付九白了郭烨一眼,随即伸手在怀中掏摸了两下,竟也拿出一枚玉戒来,“此戒名‘空’,位列乾坤八相之后。昔日东宫之中以八戒为信物。太子心思缜密,想到了可能会有人员失陷、导致戒指缺失之虞,因此特地雕琢了这一枚空戒交于付某,以为备用。想不到今日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郭烨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眼那枚空戒,发现它果然与自己的坎字戒形制一般无二,只是在本该雕琢八卦字符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空白,倒真应了这戒指的名号。   “算上这枚空戒,开启罗盘的八枚戒指便齐全了。”方玉娘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郭烨。   郭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微一沉吟,道:“二宝,你回一趟徐府,去我床下把巽字戒拿来,还有罗盘在你纪姐姐的妆奁里,也一并带过来吧!”   他又伸手入怀,掏出属于自己父母的坎、兑双戒,放在案上,道:“郭某的诚意在此。”   方玉娘见状,也把自己手上的四枚戒指都拿了出来。眼看着案头的戒指越来越多,众人的神情都变得愈来愈激动,而像郭明、林毅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八客中人,更是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郭烨竖起耳朵,才好歹听到一句:“快三十年了啊,这些戒指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郭烨闻言也不由得默然,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些戒指在老辈人心中的分量。换做往日里的他,或许还会打趣几句,打破这有些低迷、阴郁的氛围。但是此时的他却是半句玩笑都不想开,闭嘴不言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好在没多久,李二宝也带着戒指和罗盘回来了,看着重聚的八戒和罗盘,郭烨这才忍不住催促还在那里唏嘘不已的众人道:“行了,别感慨了,赶紧办正事吧!要叹气等罗盘打开了,随你们怎么叹。”   他现在也是满心好奇,急切地想知道罗盘中隐藏的秘密。毕竟罗盘落在他手上这么久,他也不是没研究过,只是罗盘上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到接口,看着就像一块整玉雕成,他也不从下手,此刻正好借机一窥其中奥妙,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开法!”他在心中暗暗发狠道。   而郭明也没让他这个当儿子的失望,上手就把八个戒指摞成一叠,然后伸出小指在最下面一个戒指里一勾,然后郭烨也没看清他做了什么,竟拉出一根细如毛发的金丝来!   “这是哪儿来的?”   郭烨看得目瞪口呆,围着案几连连转圈,他拿到戒指以后,也琢磨了不少时日了,可却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根金丝来。   “别看了。”   郭明嘿嘿一笑,“只有上面摞了恰好七个戒指的重量的时候,这根金丝才会弹出来,多了一丝少了一毫都不行,这也是为什么只有集齐了八枚戒指,才能打开罗盘的原因。”   说着,他已经拈起那根一寸长的金丝,朝着罗盘上一处像是污物的孔隙捅了进去,下一刻,只听“咔吧”一声,八卦罗盘上的八个卦象同时抬高一截,看到这一幕,郭烨却是没来由的联想到了门栓被拨开的画面。   接着,随着固定用的卦象机括被打开,郭明伸手在罗盘中央的阴阳鱼的阴阳眼上一按,阴阳鱼顿时像两旁分开,露出其中一个可以储物的空腔来!   一张帛书,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空腔中,泛黄的表面,像是在等待着人去阅读!   所有的一切,在伴随着罗盘的开启,都即将大白于天下! 第312章 留书者为谁   “帛书所写何事?”   “待某家看上一看!”   “谁敢乱动!”   ……   帛书出现的一瞬间,几只手同时伸出,朝着它抓了上去。   接着,就传来一阵喝叱、交手,甚至还有兵刃出鞘的声音,房间里刹那间乱成一团。   “够了!还不住手!”   猛然间,郭烨的老爹郭明一声怒吼,“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九十九拜都过来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莫非你们还要先内讧一场、血溅五步不成?”   这个时候,他却是满脸愠色,全无先时的爽朗笑容了。   而被他这么一吼,双方人马终于讪讪地分开,但彼此之间还是虎视眈眈,仿佛生怕被对方的人抢了先。   “这里头装的若是藏宝图,让他们不良司的人先看了,再给毁了,咱们义门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此时,一个泼辣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从帘子后头款款走出。此人郭烨几人不识得,但是在场的其他人却是识得的,正是秀嫣这妙音楼中新配的侍女,自从她与孙金认亲,这妙音楼中的侍女,也都换成了义门的人,以免再出现上次那种恶奴坑主的事情。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侍女居然会在此时开口,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奴家说得不对么?”   被众人眼神一盯,这侍女明显心虚了一下,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奴家也是为了咱义门好。”   “哦?这是你们的人?莫非你们和那董太监还真是一丘之貉?”郭烨立刻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   方玉娘等人却是听得脸色铁青,他们一向以忠义自居,深信罗盘中藏着太子李弘遇害的真相,却不料这个小侍女一开口就露了破绽,毫无疑问,此女必然是被董太监策反过的人物。   能在秀嫣身边侍奉的,自然称得上是他们的心腹,却连这样的人身上都留了董太监的痕迹,可想而知,若非郭烨提前拿下了董太监,恐怕争到最后,他们这伙人非吃上一个大亏不可。   “你休想混淆视听、嫁祸奴家!”   那伶牙俐齿的小侍女惊觉失言,还要再辩解,却被林毅沉着脸狠狠一耳光抽在了脸上,怒喝道,“你这孽障!谁告诉你罗盘里是藏宝图的!”   “这……我错了!”   小侍女这才捂着脸,悻悻地不敢多言了。   “义门的规矩,郭某今日可真是领教了。”郭烨冷笑道。   “娴儿并非外头买来的侍女,而是我义门前辈的后人,平日多有娇惯,倒是让诸位看笑话了。”   方玉娘解释道,“纵然义门内有人有私心,但我等几人想要破解罗盘的目的,从来都是为太子殿下伸冤,绝无觊觎宝藏之心,若违此誓,奴家甘当天打雷劈。不过今日娴儿的言语,倒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我们与董公公合作太久了,双方人马多有渗透。如今董公公已伏法,此番回去,我们定当好生整治,绝不至坏了大事。”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郭某何干?”郭烨冷笑。   “那此事便如此吧。”   郭明站出来打圆场道,“既然你们彼此都信不过对方,那不如就由老夫来当第一个拿信的人,你们看可好?”   众人的目光在案头的罗盘和他身上打了个来回,最终还是孙金先点了头:“郭兄肯代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郭烨也点头“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见双方都同意了之后,郭明这才缓步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抓起了那张帛书,手一抖,展开来看了一眼。   “不是藏宝图。”   此言一出,郭烨明显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放松了下来,但是在瞬息间又都凝神屏住了呼吸。   这时,郭明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了整封帛书,随后将其在案上铺平展开,示意双方各出一个人上来观看。   郭烨和方玉娘对视一眼,双双走到案前,低头一看,题头四个大字便映入他的眼帘。   “字喻吾儿?”   郭烨不由一怔,自语道,“没听说孝敬皇帝驾崩时还有儿子的啊?”   他想当然的以为,既然这罗盘中存在藏宝图已被证实是谣言了,那极大的可能性就是其中留下的真是孝敬皇帝的手书。撇开之前与方玉娘争锋时的言辞不说。单单就事论事,方玉娘他们追踪此事多年,总不至于全然就只听董太监的一家之言。他们一心认定了其中是揭开整件事的真相,多少还是有点其他依凭的吧。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又并非如此,不论是方玉娘他们,还是董太监一伙,似乎都猜错了一些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惑,郭烨继续往下看去,然而信上所言,却是让他和方玉娘尽皆大惊失色。   原来,这封信竟是先帝所书,是他写给太子李弘的。   从这封信中,郭烨等人第一次触及了先帝这位天皇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在写下这封信时,先帝已经缠绵病榻多年,无力理政,国事都交由当今陛下代为处理。在这个过程中,先帝看到了陛下过人的精力和野心,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心生警惕,反而有意将江山相让。   他在信中告诫太子,天后多年陪伴他不易,且其确有治国之才。虽说天家无亲情,但天后却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即使天后有心帝位,嘱咐太子也万万不可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皇帝是天子,更是人子。若他日真如秘谶之语所言“唐中弱,有女武代王”,一切罪孽都让他来承担便是。先帝甚至在信的最后,写到,自他登基的第一日起,他与媚娘,便共享这江山。   “先帝……真非常人也。”   看完先帝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留书之后,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郭烨才从牙缝里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过,从先帝的信里,他们也了解到了一些事情,很多以前模棱两可的猜测,都在信中得到了证实和详解。   例如最重要,也是郭烨最关心的一点,就是太宗皇帝组织的李唐守护者势力确有其事,其名为“隐卫”,应当就是虞青儿所属的那一伙人。   隐卫的规矩,是认牌不认人。但能驱使隐卫的鬼面令牌只有李唐的嫡系子孙才有。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只有李唐嫡系可驱使隐卫,而且目标只能是篡国乱政的“武”氏。   “这隐卫办事也不讲地道,说了只针对武氏,最后不还是被那老阉狗利用来对付萧廷出了么!”郭烨一边看,一边低声吐槽道。   “你说什么?”离得最近的方玉娘,转过头来,疑惑道。   “无事,继续往下看。”   郭烨忘了此刻在自己身边的不是纪青璇,赶紧悻悻地住了嘴,催促方玉娘往下看。   在信中,先帝告诉太子,这个令牌他有,但还有其他李唐嫡系宗室同样持有此信物,而这么多年过去,便是高宗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令牌最终流落到了何人之手。   因为他身为帝王,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自己并不方便去查证此事,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太子,让他把这些令牌找出来销毁,万万不能让它们的存在,威胁到当时还是天后的女皇陛下。否则不但天后会有麻烦,时局一乱,受苦的还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那太子殿下是否有去做这件事呢?”   信上的内容,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在涉及到自己未来皇位的问题上,大家都想知道,这位储君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看下去之后,他们才发现,太子李弘并未让人失望,从头到尾,他都不负自己仁孝之名,更对得起“孝敬”的谥号。   因为是父皇传下的书信,他的回信并不在其中,所以郭烨他们也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   但在帛书的末尾,却有一条条类似于随笔式的记录:   “上元元年五月中旬至七月上旬,穷搜长安,毁鬼面令二十有二……”   “八月下,于蜀王府毁鬼面令二,节度使鼎力相助,当重赏之……”   “九月初……”   ……   不消多想,就能知道,太子为了自己的母后,坚定不移地把自己父皇的命令贯彻了下去。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把自己所有得力的心腹门客全部派了出去,遍布天下各处,原本藏匿在李唐宗室手中的令牌,被他一块块搜罗了出来,再彻底销毁。   “我们当初只接到了寻找鬼面令牌并销毁的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本身是为何却并不知晓。”   一旁的郭明不知是解释,还是感慨,忍不住说道,“我亦未曾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缘故。”   “确有此事,不假。”孙家和林毅闻言亦附和道。   郭烨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下看。其实单看帛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绢帛磨损的痕迹,就知道这封帛书,曾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拿在手中抚摸把玩,由此也可以看出,太子对这份命令,究竟是何等上心了。   不过,太子自己似乎都没料到,他激烈地举动,也引起了一场泼天大祸,他本身患痨瘵,只是病情因为施药得怡相对平稳,但从帛书上元元年冬季的条目开始,他就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咳血”、“目眩”、“倦怠”甚至“疲敝欲死”之类的描述,明显病情迅速恶化。   而到了上元二年初,原本经常记录的文书,竟只剩下了寥寥几条,显然太子拖着病体,空乏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持他再像以前那样夜以继日地处理事务和奋笔疾书了。   可即便如此,郭烨也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依然一丝不苟地读了下去。   终于,在最后一条手书上,他能从扭曲的字迹中,感受到太子的执笔的手,已经虚浮无力,在字迹旁,甚至还有星星点点泛黑的血迹。再看日子,已经到了上元二年的四月,此时太子殿下的身子骨已是病入膏肓。   可就是这最后一条手书,却是让郭烨等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分明看到,其赫然写着:“本宫旧疾日笃,恐时日无多,然此病发之甚速,又自本宫销毁鬼面令而起,甚古怪之,恐为宗室中奸人所害,今药石无救,只恨不能为母后除此心腹大患,憾甚。” 第313章 真假难分辨   望着帛书上的最后一行字迹,郭烨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渐渐浮现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目光仿佛望穿了数十年的岁月长河,落在了那一桩众说纷纭的公案上。   “没,没想到凶手竟是李唐宗室之人……难道真的是天家无亲情吗?”林毅此刻也已经看完了帛书,却是怔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人历经千辛万苦,追寻的答案竟然会这样。   “这……太子殿下自己也只是猜测而已。”方玉娘慎重地反驳了一句。   “猜测就够了。”   郭烨适时地借口道,“所谓利高者疑,昔日我之所以一直怀疑是武氏谋害了孝敬皇帝,便是这个道理。不过现在看来,李唐宗室下手的理由一样充分,孝敬皇帝为其母,主动销毁隐卫鬼面令。这些宗室王贵若再不行险一搏,这天下就真没他们李家什么事了。当然后来的事,那是另说了。”   “若按你所言,你们现在追查的这一切,都是女皇陛下的意思,难道你就打算交这么一个答案上去?”方玉娘蹙眉问道。   “为什么不呢?”   郭烨笑笑,“昔年旧事,大多湮没在了岁月的尘埃里,孝敬皇帝的这个猜测究竟是否属实,自有陛下胜断。我只想确认一点,依诸位在孝敬皇帝身边多年,这后续字迹可是孝敬皇帝的手笔?”   “是!”   郭明率先表态,“我等在与殿下在传递信息时,除却会用密文外,有时也会使用明文。为防有人模仿,殿下的字迹我们是熟悉的,甚至其中还有一些细小的变化,以供我们辨别真假。老夫刚刚查证过,确实殿下手书无疑。”   孙金、林毅以及一旁的付九闻言,皆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其实就算字迹有差,郭某对于其上记载的事实倒也不怀疑。甚至是孝敬皇帝最后的猜测,我以为九成是真的。”郭烨信心满满地道。   “为何?”方玉娘不解。   “很简单,因为结合殿下的手书,很多其他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就比如当初我们追查东宫药典,查到了北门学士身上去。如今据此想来,这些女皇陛下的心腹都是有真本事的,他们应该也察觉到孝敬皇帝的死有问题,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事实显然对陛下有利,因此他们非但没有揭穿,反而顺水推舟,销毁了典籍,把这件事情给掩盖了下去。”   “不错。”郭明也附和着自己儿子的思路。   郭烨却并不受他的好意,继续之前的话道:“其实,是不是猜测,也不是不可验证的。当年的那支隐卫如今依旧在兴风作浪,他们是与李唐宗室牵扯最深的人,其中掩盖的腌臜之事何其多,未必没有线索指向此事。不若趁此机会,布下一局,将他们一网打尽,届时只要稍微审上一审,牵出萝卜必然带出泥。”   “依郭副尉所言,我等的目的倒是不谋而合了。”方玉娘听了半晌,总算回过味来了,不咸不淡地道。   郭烨只当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并不多加理睬。倒是一旁的林毅此刻踏前一步,激愤地嚷道:“若真是如此,林某一定要将这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为殿下报仇!”   “报仇之事,容后再议吧。”   郭烨伸手拢过帛书,淡淡道,“何况就算要报仇,孝敬皇帝在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亲人。至少得等人家的血脉至亲开口说过话了,你们这些门客才有发言的资格。”   “你是说……陛下?”   “嗯。”   郭烨点点头,“这份帛书郭某先带走了,此番回去,便会通过不良司的渠道请求面圣,至于这罗盘和戒指嘛……”   他扭头看了郭明一眼,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当下安排道:“你们弄份假的藏宝图进去,地点嘛,最好选在一个四面没有遮挡、便于抓捕的地点,咱们到时候坐等他们去挖宝,然后来个瓮中捉鳖,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主意不错。”   郭明闻言大笑,“你小子嘛,虽然身子骨弱了点,但这心思还是随老子的,够狡猾!”   “哼。”   郭烨冷哼一声,也不理会他,又转身嘱咐李二宝,“为了保险起见,二宝你快马加鞭,跑一趟长安,把裴老弟也给请过来,他的调令我会请徐帅一并请下来。来日我们以戒指和罗盘换人时,必定不能带上太多人,为防对方出尔反尔,怕是还要借助他的剑。”   “明白!”李二宝点点头,转身而去。   而郭烨也收了罗盘和戒指,除了空戒还给付九之外,其他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了郭明,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只要手脚做得漂亮,把纪娘子救回来了,那你欠我们娘俩的,便一笔勾销!”   郭明闻言,心头一热,点头道:“放心吧,交给为父便是,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委屈了儿媳妇。”   “但愿如此。”郭烨尴尬地应了道。   幸亏事情紧急,也没多少时间给他尴尬。交割好一切,他四下一拱手,然后在张小萝的陪伴下,朝着妙音楼外走去。   不过就在这时,郭明却开口唤住了他:“烨儿等等!”   郭烨不耐烦地回头问道:“还有何事?”   “换人那天,我跟你们一同去!”   郭明犹豫了一下,道,“我在八客之中,武艺也不算差的了,到时应该能帮得上一点忙。”   郭烨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道:“不管怎样,让我多补偿你一点吧!”   郭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   这边揭过先不提。只说郭烨一回到不良司,立刻带着帛书,兴冲冲地去找徐有功,待他把前因后果一说,徐有功也变了脸色。   “竟还有这等隐情?”   他起身道,“你且在此等候,本官这便传信狄相爷,请他来商议此事,若是他也觉得铁证如山的话,那本官便请他一道进宫面圣,到时自会替你们陈述此事。”   “有劳徐帅了。”   “这是哪里话。”   徐有功坐直了身子,用一种老岳父看女婿的欣慰眼神,盯着郭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他看得心头发毛了,方笑道,“好,好,本来让你们查案,也只是存着一个希望,想不到还真让你们把这事给查清了,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我们都老了!这天下,以后怕是要仰仗你们啦。”   郭烨闻言不由得苦笑,“徐帅谬赞了,只是卑职已经与纪娘子商量好了,待此间事了,便辞官归隐,与二宝、小萝同去扶余国,过几年清净日子再说。却是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了。”   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徐有功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像是明白了过来,叹道:“能有急流勇退之心,你们这些年轻人,确是令人意外的很啊!无妨,既然你们去意已决,本官自当为你们陈情,高官没有,但俸禄总不能薄待了,总之不至令你们吃亏就是了。”   “卑职现在只想救回纪娘子,其他一切皆无所求。”郭烨诚恳道。   “此事待狄相爷来了,你再与他商议一番,青璇也是本官的义女,莫非你以为本官会置她的安危于不顾吗?尽管放心便是。”徐有功答应了一句,立刻遣人去邀请狄仁杰。   得到消息之后,狄仁杰却是半点架子都不端,直接驱车来到了不良司,问清情况之后,他蹙眉道:“此事干系重大,老夫却是也做不了主了,此是陛下家事,还需她自己点头方可。这样,你们准备一下,与老夫一道进宫面圣,不过在此之前,郭小友,你们从罗盘中起出的帛书现在何处,不知可否先给老夫一观?”   “狄相爷客气了。”   郭烨从怀中取出帛书,递给狄仁杰,口中道,“帛书在此,还请相爷过目。”   “嗯。”   狄仁杰接过帛书,仔仔细细地查看了起来,只是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深,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郭烨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咯噔”,忐忑不安地问道:“狄相爷,这帛书……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好说。”   狄仁杰思索道,“这帛书上孝敬皇帝的字迹当无疑问,确是他亲笔所书。但是先帝的笔迹……”   他犹疑了一会儿,方道:“先帝的笔迹你们可能不甚熟悉,但老夫却是见得多了……”   “莫非这帛书竟是假的,并非先帝所书?”郭烨惊呼一声。   “若真是这般好分辨,那事情也就简单了。”   狄仁杰摇头道,“这笔迹乍一看,的确像是先帝的手笔,但再一看,却有只有七分相似了。先帝乃是旷世明君,雄才大略,若不是龙体抱恙,成就未必就在太宗之下了。他那一笔字迹,同样是霸气无比,但这帛书上的字迹,虽字形相似,但实则虚浮无力。”   “可是,这帛书后头,孝敬皇帝的字迹却是真的。”郭烨急急道。   “疑就疑在这里。看起来半真半假……”狄仁杰皱眉道。   听他这么一说,郭烨和徐有功也是面面相觑。   郭烨盯着帛书,一时也是愁眉不展,这种眼看只有一层窗户纸隔在眼前,却怎么都捅不破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不过,当他的视线忽然落在太子最后几行笔迹上时,脑海中却是忽然,道:“会否是先帝龙体抱恙,手势不稳,故而写出来的字也有些绵软?”   给他这么一说,徐有功和狄仁杰倒觉得也有些许道理,最后,还是徐有功建议道:“眼下也无旁的证据了,不如这样,咱们就把这些事一并呈报给陛下,包括笔迹真假难辨,也都事先说清楚。至于到底是否要采信,还是看陛下自己的意思,如何?”   “也罢,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狄仁杰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闻言一拍案几,道,“走!备车马,老夫带你们面圣去!” 第314章 圣意不可猜   毫无意外,还是在那所小院,郭烨再次见到了那个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花架。   不过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因为他身负重任,又有徐有功和狄仁杰陪同,却是没有再被迷晕了,而是直接一路车马进了宫。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知晓,为何上次在院墙外都听不到人声鼎沸,因为这院子看似民宅,其实根本就是在禁宫之中!   “听说朕让你们清查的事,已有进展?”   翠绿的花架下,已经看不到一朵鲜花,只有满目繁盛得遮蔽了阳光的绿叶。女皇陛下雍容威严的声音,就从那片阴影中发出,宛如从九天落下。   “是,微臣已拿到关键证据,来龙去脉也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微臣到底不是当年的当事人,并不能确定这些东西的真假,还需陛下亲自圣裁决断。微臣这便将证据交予陛下过目。”   郭烨连忙把自己等人查案的经过详尽地讲述了一遍,然后取出帛书,交由狄仁杰,请他代为呈送女皇。   帛书递上去之后,郭烨却久久没有等到回音,花架下一片死寂,甚至连风拂过花叶的声音都停了,也不知是女皇还没有看完帛书,还是她正在沉思,没有下一步的指示,郭烨也不敢贸然言语,只能摆出一副恭敬的神情,默默伫立在原地,等待着。   忽然,渐渐浓重的暮色,一个如泣如诉的声音轻轻响起:“陛下……”   “嗯?”   郭烨一惊,微微抬起头来,用眼睛的余光左右瞟了几眼。   但他马上就发现,无论是狄仁杰还是徐有功,此时都是保持躬身的姿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情,见他这里有些动静,两人连忙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千万别多嘴。   刹那间,郭烨背上已经惊出了一片冷汗,赶紧将头埋得低低的。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乃是一个女声。此时这院子里的妇人,除了女皇陛下之外又有何人?而她那一声“陛下”,自然也不会是在叫她自己,而是在回应帛书上先帝缠绵数十年的爱意啊!   他刚刚要是贸然出口打断,因此触怒了陛下,那会有什么下场,可就真不好说了!   一想到这里,他顿时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所幸女皇也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等她的声音再响起来时,已经恢复了威严,刚刚的柔弱和悲伤,都仿佛是幻影一般。   “朕知道了。”   女皇淡淡道,“你们退下吧,让朕自己待一会儿。”   “呃?”   郭烨下意识地再度抬起了头,诧异地望向花架之下。   在他想来,无论女皇相不相信自己找到的这份帛书,总该拿出一个章程吧,这么简简单单一句“朕知道了”又是几个意思?   好在女皇也知他少有面圣的时刻,也不在意,反而轻笑道:“你刚刚禀报时,不是还说纪不良尉被隐卫的人掳去了吗?还在朕这里迁延作甚,还不快去救人?朕这一生,可是最恨负心之人。”   “回禀陛下,那罗盘和玉戒……”   “你都拿去,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朕不需要。”   花架下,人影晃动,女皇站起了身淡淡道,“不过有一点须得留神,你们伪造藏宝图请君入瓮的行动,朕甚看好,但在最后执行之时,就不需要你们不良司出手了,朕自然会调动羽林卫来接手此事,你等救出了纪不良尉,便去狄爱卿处领取奖赏,然后与小萝同归扶余吧!”   郭烨闻言一震:“陛下!”   “无妨,你们的事情,在你今日入宫前徐爱卿就已经先一步着人与朕说了。”   女皇的声音忽然变得沧桑,带着一股浓浓的迟暮之感,她叹息道,“你们考虑得很周全,反而是朕考虑不周了。朕老了,你们却还年轻,也不知还能庇护你们几时,是该早作打算了。”   “陛下万寿无疆!”   一听此言,狄仁杰和徐有功连忙齐声道,郭烨反应慢了半拍,但也跟着说了一遍。   “好了,你们也不必如此宽朕的心。”   女皇只是一瞬间的沮丧,马上又恢复了精力充沛的样子。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已经以这种超乎常人的精力,统治了庞大的帝国数十年,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她还未如她自己所言一般老去。   她自嘲地笑道:“人非仙圣,又岂能真有万年不死之身?昔日朕以谀辞提拔朱前疑那厮时,你们心中只怕都在心中嘲笑朕贪生怕死到了昏庸的地步了吧?可还有怀疑过朕会重蹈汉武大帝和太宗皇帝的覆辙?”   “微臣不敢!”   这话已经不是臣子能接的了,连狄仁杰和徐有功都露出了惶恐之色,郭烨就更别提了,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狂跳。   “你们啊……”   女皇忽然失笑,又怅然一叹,道,“送郭爱卿出宫去吧,朕有些倦了。”   她摆摆手,一阵叶影浮动间,已经离开了花架下,消失在小院的柴门之后。可就在她临走之前,郭烨却仿佛隐约听见零星的呓语被夜风吹拂而来:“陛下、皇儿……高处不胜寒哪……”   怀着满腹心思,郭烨出宫之后,辞了狄仁杰,和徐有功一起回到了不良司衙门,徐有功自去寻薛讷还有事,郭烨便独自回了公事房,谁知这屁股还没坐热,就见张小萝陪着郭明走了进来。   自从知道郭明是郭烨的父亲之后,小丫头对他的态度就十分尊敬了。不只是她,就连已经去长安请援的李二宝也是如此,两小只和郭明的关系,反而比郭烨本人还要融洽。   “怎么来此地?”郭烨心里揣着事,连带着语气也有些不善。   “无妨,我扮作与后厨送柴火的,不曾有人跟着,也不会惹人怀疑。”   郭明也不生气,才解释了一句就递上一张麻布绘制的藏宝图,道:“都办妥当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吧。”   郭烨点了点头,他倒是忘了自己这位父亲可是在黛眉山上当了几十年的樵夫。随即他接过伪造的藏宝图,细细端详起来。不过,半路出家的他,在这方面跟自己父亲的造诣,实在还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破绽来。   郭明伪造的藏宝图上,用浓墨曲线画出了道道山川河流,墨迹在麻布底料上晕染开来,布料甚至还被刻意做旧过,轻轻一抖,都仿佛有尘埃溅起,看起来就像是几十年前的旧物。   “好手艺,装进罗盘里吧。”   哪怕在面对郭明时依旧觉得别扭,但郭烨还是由衷地赞赏了一句,然后把假藏宝图还给了郭明,问道,“不过这藏宝图上所绘之地形,究竟是在何处?”   “就在定州。”   郭明笑答道,“此处地势平坦,而且昔日宇文化及攻魏州败北,便要途经定州,于情于理,都正好符合你的要求。待暗中操持这一切的人前来取宝之时,不良司自可一拥而上,将他们俘获。届时你们可取道幽州,直接去扶余国,却是不必再回洛阳面对后续的风风雨雨了。”   郭明不愧是昔日东宫八客中的能人,思虑问题之周密,尤在郭烨之上,这么短短的时间,就编造出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宝藏传说,甚至连郭烨疏忽的地方,亦被他考虑得面面俱到。   郭烨扪心自问,便是自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碰上这个圈套,恐怕也难以识破。毕竟在郭明的刻意契合下,整个事件中,除了宝藏是假的,其他东西,几乎都是真的。   “不良司的人马不用出动了。”郭烨道。   “嗯?”   “具体的追捕工作,陛下会派出羽林卫负责。我们只管把藏宝图送出去。”   郭烨把女皇的意思说了一遍,道,“我们先去准备东西,等二宝把裴老弟接回来,咱们就差不多该去把纪娘子换回来了,然后咱们提前一步去定州吧。”   “你要亲自去定州?”   “那是自然。斗了这般久,若是不能亲眼看到对方的败亡,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郭烨无声地笑了笑,“竟然敢对纪娘子下手,这帮人行事未免太不讲究,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郭某心头的火气要如何宣泄?”   ……   李二宝和裴旻都有武艺在身,代步的坐骑又是此前余下的汗血宝马,连夜奔袭在长安与洛阳间,第四日清晨,两人就已经回来了。而这几日间,郭烨更是一刻都不得闲,几次假装与方玉娘几人商讨,不多不少的留下些可追寻的尾巴,力图将这出戏做得更加真实。   待到裴旻归队,郭烨就通过上次和虞青儿约定的暗号,把见面交易的请求发布了出去。   很快,来自虞青儿一方的回复也送到了徐有功府上:“明日卯时,伊水之上去洛阳十八里,有画舫相候,静等君来,不见不散。”   “真是好心机。”   郭明一眼就窥破了对方的意图,“将可以自由移动的画舫作为交易的场所,交易完成,立刻扬帆而走,却是避免了被我们提前埋伏人手,一网打尽的风险。若是寻常时候,恐怕还真让他们逃出生天了。”   “可惜他们想不到,我们设伏的地点,压根就不在交换的场所啊!”   郭烨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丢下一句话,“都去歇着吧!明日还要给他们送上一份大礼呢!” 第315章 黑手现真容   一夜无话,或许是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郭烨反而睡得格外踏实。   光阴飞逝,待他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寅初,离约定好换人的时辰不远了。   就着晨曦的光芒,他仔细整理着自己一身笔挺的官服,脸上露出眷恋的神色。   细细回想,这数月间,他对不良人这个身份的感触,先后经历了数番变化,从最初避祸的无奈,到如今深深的自豪。他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个群体中去了。   只是若不出意外,今日或许便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穿这件官服了,这又如何不让他心生感慨?   郭烨不由在心头发出一阵讪笑,几时起他这个不羁的少年竟也婆妈了起来。如是想着,他大步走出房间。   而在徐府的厅堂中,其他几人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裴旻抱剑在胸,张小萝和李二宝则与郭烨一样是一身官服,背上背负着自己的兵刃,精气神极为彪悍;   陆广白也回来了,不过却是一身青衣,配上俊美的容貌,像极了赴京赶考的士子,风十三娘正站在他身边面露担忧之色,一边为他整理衣襟,一边不断地叮嘱着什么。   本来此行他其实是可以不去的,但他坚持他与郭烨乃是同时加入纪青璇麾下的,如今迎回纪青璇,自然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你先行乔装出发,在城外驿站,待此间事毕,我们一起去扶余国。”郭烨走近之后,正好听见陆广白在叮嘱风十三娘。   “十三娘子最近是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相了。”郭烨见状忍不住调侃道。   “待纪娘子回来,恐怕郭副尉你要有贤夫良父相了。”风十三娘毫不示弱,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   郭烨被她挤兑得瞠目结舌,只得苦笑着败下阵来。   不过仔细一想,若是纪青璇回来,她恐怕还真能压得郭烨一世都翻不了身。   “好了,莫要说笑了,准备好了便出发吧!”   就在这时,郭明也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虽然还是一身短褐,但却收拾得极为整洁,连一脸美髯都像是仔细打理过,腰带上插着的斧头也磨得雪亮,整个外表看着粗豪,但眼中却透出精明智慧的光芒,卖相极佳,让人一看就知道此人乃是外粗内细的豪杰之辈。   看到众人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郭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干笑道:“这不今日要见儿媳妇了吗?老夫便也收拾了一下。”   “郭叔,你又不是没见过纪姐姐。你可莫忘了,还是纪姐姐介绍的我们相识呢!”张小萝忍不住道。   “不一样不一样,以前她是不良尉,现在是儿媳妇。不一样咯。”郭明笑道。   郭烨听得又是一阵白眼,低声骂了一句“多此一举”。   不过他也是感受到了郭明的善意,只是不知该如何接受和回应,只得生硬地摆了摆手,道:“今日你不能去。”   “这是为何?”郭明不解,“此前明明说好的……”   “此前我只是答应你参加最后的围剿。但是今日你确是去不得的。我们之中一共有几人,恐怕虞青儿她们清楚得很。我之所以叫上裴老弟,也是因为此前他与我们一同行动过,此刻再引以为外援,并不出奇。但是你贸然与我们同去,确只是徒增嫌疑罢了。”郭烨道。   “但是……”   “莫要但是了。今日我们本来也只是为了一手交物一手交人而去,并不想赖他们的,又何必多行一招呢?”郭烨停顿了一下,像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生硬了,半饷后又补了一句,“有裴老弟在,放心便是。”   “对,郭叔,放心便是。裴老弟的身手,我与二宝两人加起来怕是也不足为抗。”张小萝点头附和道。   而裴旻更是挺了挺胸,证明自己的存在。   “罢了,那你们且去吧!”郭明无法,只得由着他们。   ……   一行人出门上了马,直往虞青儿与他们约好的地点奔驰而去。   到了地头之后,果见一艘画舫从薄薄的晨雾中破浪而来,稳稳停在他们面前,一块跳板从船上落下,搭在众人面前的河岸上,虞青儿娇俏的身影也在船头显现,淡淡道:“我家主人有请诸位。”   郭烨手扶腰刀问道:“我们的人呢?”   “纪娘子自然安然无恙,一根毫毛都没少,现在就在船舱中等着诸位,诸位自可上来一叙,待交易完成,就能把人带走了。”虞青儿答道。   “走!”   郭烨闻言不再迟疑,带头踏上了画舫,其他人也鱼贯而上。   而几乎就在他们上船的同一时间,船尾突然伸出两条极其粗壮的手臂,漆黑如墨,持着一根长篙,在岸上一撑,画舫立刻离开了泊地,飘飘荡荡顺流而下,也不知要去向哪里。   毫无疑问,郭明的预测是半点都没错,他们正是用这种方式,规避可能的伏兵。   “昆仑奴!”   郭烨却是看着那两条手臂,瞳孔猛地一缩。   “还颇会些功夫。”裴旻在一旁轻声接话道。   这不由让郭烨再度皱起了眉头。   “确定?”   “确定,仅以两臂之力,即可推动整座画舫,说他没有功夫是不可能的。”裴旻道。   “看来还真是准备充分。”   想想虬髯客,当初他就是从一位昆仑奴高手身上学成了一身剑术。只此一点,就知道这些天赋异禀的昆仑奴若是习武有成是何等可怕了。   可以说,仅这一名昆仑奴,就已经相当棘手了。   郭烨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裴旻,直到他微微点头,心下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一点防范,还望诸位见谅。”虞青儿坦然道。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烨冷哼一声,嘲讽道。   虞青儿蹙了蹙眉头,却没有反驳,只是把他们引到船舱前,就在门口站定,伸手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   郭烨伸头朝船舱中看了看,视线却被一个锦绣的大屏风给遮挡住了,忍不住又嘲笑道:“这舱中不会埋伏了刀斧手在等着我们吧?郭某可告诉你们,毁掉罗盘只需一念之间,若是你们敢起什么不必要的心思,休怪郭某让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虞青儿一挑眉,终于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不过还不等他开口,一个颇具磁性的声音,已经从屏风后响了起来:“郭副尉莫要多疑了,鄙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何况以你身边诸位的身手,这船太小,便是塞满了刀斧手,恐怕也拦不下诸位吧?”   对方既然都这么说了,郭烨自然也不能输了场面,冷哼一声,手扶横刀,昂然而入。   绕过屏风,他果然看见了久违的纪青璇,她倒是没有受什么委屈的样子,也没有被捆绑,但却坐在一旁,默默地饮茶,一脸生闷气的表情,尤其是看到郭烨之后,更是露出羞愤之色。   显然,这个要强的女子,是在为了自己一时不慎遭了算计、拖了郭烨等人后腿的事情在自责了。   不过此时郭烨也无心更无暇安慰她了,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坐在纪青璇斜对面的一名男子吸引了。   此人峨冠博带,装束古雅,浑身上下,充满了那种博学鸿儒的气息,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时,郭烨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容貌却是高鼻深目,与西域那边的胡人颇为类似,中土的儒雅和西域的蛮横,在此人身上达成了一种完美的统一,让他拥有了一种极其吸引人的气质。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郭烨打量了此人几眼,警惕地问道。   “鄙人于而今的中原,不过是客居了,名号什么的就无所谓了,反正也无人认识,郭副尉称我李客就好。”   “李客?”郭烨盯着他,诧异地问道,“你是李唐宗室?”   虽说当下已是周武的天下,但“李”姓依旧与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既说了一个化名,又何苦一定要去招惹这个姓氏,随便胡诌一个岂不更好?这也难怪郭烨会心生疑窦。   但是再观眼前人的模样,面目中却透着浓浓的异域风味,怎么看都不像是李唐血脉,这下郭烨倒是不好判断了。   “郭副尉机敏。”   李客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微微一笑,道,“家祖正是隐太子,不过自玄武门之变后,鄙人祖上不得不阖家远避西域碎叶城,以粗鄙商事为营生,这许多年下来,也算薄有资产,直到这些年时过境迁,方才生出再涉中原之心。”   “隐太子?”   郭烨一愣,随即冷冷道,“想不到隐太子居然还有后人在世,不过你们能放下杀祖之仇,与李唐携手,倒真是大出郭某意料之外。”   隐太子就是李建成,在高祖皇帝平定天下的战争中,也算是出力良多,与太宗不相伯仲。天下初定之后,便被高祖皇帝封为太子。不过在玄武门之变中,他不幸被太宗皇帝诛杀,死年三十八岁。贞观二年,太宗皇帝念及兄弟之情,追封其为息王,追谥“隐”,贞观十六年,又追赠为皇太子,因此称其为隐太子。民间传说是其五子一并遇害。没想到死后香火不绝,竟还有一支后人传世。   “家祖与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玄武门之变虽血腥,但时过境迁,连太宗都已作古,当年之人也都不在,便是揭过也自无不可。”李客淡淡道。   “哦?阁下还真是豁达。那我且问你,你与虞娘子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她称你为主人,但是据我所知,这支隐卫在太宗在世之时便已存在。那是你怕是没有胆子将手伸得这么远吧。”   “这是自然。但郭副尉莫要忘了,李某亦算是李唐宗室。自然有资格使用鬼面令,至于我这鬼面令牌是从何处所得,那便不劳郭副尉费心了。须知,李氏再多纷争,那也是我李氏内部之事,但这天下,却不能旁落他人之手,牝鸡司晨之事,更是难以容忍。”   “呵,说到底还不是利字当头。”郭烨不屑道。   “郭副尉若硬要这么理解,李某也无意辩解。不过,郭副尉也莫要忘记此行目的,若想将佳人带回,还是把李某所需之物交出来吧!”   此言一出,郭烨还没说什么,纪青璇已经猛的抬起头,露出了极为屈辱的表情,咬牙一字一顿道:“今日之赐,来日必有厚报!”   李客也不在意,只是敲敲案几,对郭烨伸出了手。   “慢着。”   郭烨给纪青璇递了一个脸色,然后对李客道,“在交易之前,郭某还有几处疑惑不解,还望阁下能不吝赐教。”   “请讲。”李客不知是不是觉得胜券在握,却是半点都不急了。   “依阁下此前所言,郭某是否可以理解为,最近在长安洛阳等地兴妖作怪之人,皆是由你所指使的,目的就是为了撼动陛下的统治?”   “给诸位不良人造成困扰了,实非李某本意,在此抱歉了。”李客自矜一笑,却是从侧面认可郭烨的指控。   郭烨一咬牙:“那昔年孝敬皇帝之殁,总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那倒不是。”   李客微笑答道,“那时李某还在碎叶城里卖干果呢!对此却是不甚了了。”   “那当年此事究竟是不是李唐宗室所为?”郭烨毫不放松,追问道。   “些许陈年旧事,其中隐情颇多,实非李某能解。何况连孝敬皇帝的同辈,都多有离世之人。郭副尉又何必苦苦追索呢?”李客这次却是不上当了,只是给了郭烨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见此情形,郭烨也知自己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故意露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道:“我这几位兄弟姐妹皆是一时好手,阁下与我等孤身相见,难道不怕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绑了阁下以求脱身吗?”   “哈哈哈……”   李客闻言不由得发出一阵大笑,道,“诸位的身手,李某自然是知晓的。不过此时画舫已至伊水江心,此时正是涨水之时,外面就是涛涛江水,来时李某已有交代,只要诸位有半分异动,李某的手下便会凿沉了画舫,到时诸位便是天大的本事,也大不过这长河大水吧?诸位身娇肉贵,又何苦跟李某这等卑贱之人行同殉的蠢事呢?”   郭烨闻言,不禁脸色铁青,走到窗边一看,果见画舫已至江心,两岸都已极为遥远,这等距离,以几人的水性却是万万无法横渡的了。   “算你狠!”   郭烨佯怒,取出罗盘和七枚玉戒往李客身前一掷,道,“东西给你,大家后会无期!”   “多谢了!”   李客接住装罗盘和戒指的布袋,细细查验了一番,随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画舫上吃食酒水一应俱全,还请诸位稍待片刻,待李某去远了,诸位再下船也不迟。”   说罢,他便起身匆匆而去,不片刻,一叶扁舟从画舫上放下,由一个通体黝黑的昆仑奴执浆,载着他与虞青儿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尽头的雾霭之中。   “倒是谨慎。”郭明失笑道。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纪青璇一把揪住郭烨的袖口,不甘心地问道。   她一生高傲,这次被人当成人质,实在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纪娘子莫急。”   郭烨把她安抚下来,又在怀中摸索了一下,取出几封书信递给裴旻道,“裴老弟,今日虽无甚大事发生,但也多得你在一旁壮胆,郭某才有底气说话。多谢之言,郭某便不再多说了,这后头的事也自有其他人会料理。只得一件,就是郭某在长安洛阳尚有些亲友,此番却是不便当面告辞了,还请裴老弟辛苦一趟,替我们转交告别。”   裴旻接过书信,应了下来。   然后郭烨才回过头,对一脸茫然的纪青璇道:“纪娘子莫要气苦,且随郭某远走天涯,郭某自会替你出了这口气,顺便还让你看一场好戏!” 第316章 圣心终难测(尾声)   两月之后,定州。   时近腊月,寒冬将至,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   不过这一马平川的平原附近,却有一座低矮的小山,平缓的山坡的半山腰上,有一所升腾着袅袅炊烟的宅院,屋舍都是原木打造,断口处露出新鲜的木心,看起来才砍伐下来不久,只是竹编的篱笆已经枯黄,还没有蔓藤爬上,透过篱笆的洞眼,却是能够清晰俯瞰整个平原的景色。   几个身穿毛皮大氅的年轻人就站在篱笆前,也不去管已经冒出香味的厨房,反而把视线都集中在山下的平原上。   “来了来了!”   一个个子最高、身量最魁梧的年轻人,突然兴奋地嚷嚷起来,“这些蠢货果然上当了。”   他剧烈的动作,把头上的帽子掀开,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面孔,却正是当初已经离开了洛阳的李二宝。   张小萝站在他身边,和他一样兴奋地蹦跳欢笑,像是在看一场大戏。   “那是自然,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他们又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有理由不信啊!”   郭烨的声音响起,他却是和郭明站在一起,父子两人脸上露出相似的狡黠笑容,看着山脚下一行在雪地中蹒跚挖掘的黑影,显得有些得意。   同行两月,又一同建立起这个小院,他们的关系早已在这段时间内破冰,虽不说父慈子孝,但也颇为融洽了。   纪青璇站在他身边,白了他一眼,道:“得意忘形。”   不过她的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   相反,两人十指紧扣,神态十分亲密,就算是漫天的风雪,都不能冷冻他们彼此对视时眼神中的柔情蜜意。   这一路行来,郭烨不仅修复了跟自己父亲的关系,在和纪青璇的交往上,也是大有收获,两人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虽然限于条件,还没有拜堂成亲,但也算是许下了白首之约,只待安定下来,就能成就一桩美事。   “这么大冷天的,泥巴都冻得梆硬梆硬的了,这些倒霉蛋还要冒着风雪挖土,你们这个计划也是蔫坏了。”另一个方向,风十三娘搂着陆广白的胳膊,笑靥如花,调侃道。   “我们定计划之时,却是也没想到这边的雪竟下得这般早!”   郭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幸好不影响大事。”   “是啊,他们也不需要挖多久了,解脱他们的人已经到了。”郭烨忽然淡淡地说道。   “嗯?”   众人一愣,抬眼望去,只见原野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片蒸腾的雪尘,而且在迅速地扩散和靠近,像是有着千军万马疾驰而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那雪尘靠近之后,众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卷起雪尘的,正是一队精锐的骑兵,即使在这风雪之中,也听不到半分人喊马嘶的声音,只有沉默铁血的眼神,和哒哒如雷的蹄声。   大雪满弓刀,就是对这队精锐铁骑最好的形容。   “是羽林卫。”   极目远眺,郭烨终于看清了这队精锐铁骑的旗号和盔甲,正是羽林卫。   “陛下果然出手了。”   “陛下虽是圣君,但也是女子,是母亲。杀子之仇,焉能不报?”   纪青璇道,“若是换了我在陛下的位置上,恐怕会命令这些羽林卫直接从对方身上踏过去,非血肉成泥不能解恨吧?”   “且看着吧。”郭烨以一句话下了定论。   而就在他们交谈的工夫里,下方前来挖掘“宝藏”的隐卫人马,也终于发现了气势汹汹而来的羽林卫,他们的所处的地势虽不若郭烨他们居高临下,但羽林卫的声势实在是太浩大了,动如惊雷,声震数里。   几乎是在一刹那,前来挖掘的隐卫人马,就像炸开锅一样乱了阵脚,在平原上四下逃窜。   这些隐卫虽然也是代代传承的精锐,但擅长的都是潜伏暗杀之类,若论擅长搏杀,却是远不如羽林卫的悍将健卒了。   他们自己也明白这点,因此逃得格外拼命。   远远看去,一片混乱之中,就只有两个人影,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像是伫立了亘古的石像一般。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也更清楚,凭自己两条腿,在平原上是绝对跑不过骑兵的。   “是李客和虞青儿。”   张小萝低声道,“想不到他们也来了。”   “他们不得不来。”   郭烨道,“财帛动人心,他安能确定手下这伙干活之人会不动心?没有可靠之人看着,是万万不能的,自然只能亲自出马了。若我所料不错,这李客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罢了。此刻这棋子的作用便是替真正的主子看场。”   说话间,奔驰而来的羽林卫骑兵已经拉开了阵型,呈弧形朝着逃逸的隐卫们包围了过去。   在这平原上,人的双脚如何跑得过奔马,一群隐卫最远的都没能逃到百丈之外,就被骑兵又像撵兔子一样撵了回来,驱赶成一堆,而骑兵组成的口袋阵也彻底收拢,接下来,只需要一轮冲锋,就能将李客和虞青儿带来的隐卫精锐尽数夷灭于此!   “好!恶有恶报,现在是报应的时候了!”李二宝见状,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语气中充满了快意。   然而下一刻,让众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伙骑兵像是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什么命令,竟然只是齐齐拔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然后为首的校尉就拨转马头,在包围圈上让出了一个缺口,静静地肃立着。   “他们留个缺口干什么?”张小萝咬着手指,不解地问道。   但这一次,便是连足智多谋的郭烨父子,都只能报以疑惑的摇头。因为就连他们,也看不懂此刻羽林卫骑兵们的所作所为,更难以猜测,他们在出发之前,到底收到了女皇怎样的敕旨。   事实上,不止是他们,就连包围圈中的隐卫们,也都是一头雾水。上一刻,他们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一个个惊得脸色煞白,但马上,当一条明显的生路又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却是都不敢相信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敢踏出第一步了,生怕有什么陷阱。   最后,还是李客和虞青儿率先从骑兵包围的缺口踏了出去。其他人见状,纷纷云集景从,也跟了出去。直到走出百丈之遥,回首望去,见那些羽林卫的骑兵依旧默默地站在原地,宛如雕像,他们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女皇……究竟是何意?”纪青璇有些不甘地问道。   郭烨俯瞰着平原上的骑兵,目送着李客等人消失在风雪中,脸上却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良久,方悠悠一叹:“罢了,这到底是陛下的家事,她愿意与谁为仇,又愿意宽宥谁,我们也管不着。走吧,咱们也该启程前往扶余国了,希望在那里,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放心吧!”   张小萝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让父王给你们每人都封一个大大的官儿当的!”   “那倒不需要,毕竟经历了这么多,现下平淡的生活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啊……”郭烨和纪青璇相视一笑道。   “别啊!俺要当官啊!”   李二宝凑近张小萝,问道,“小萝,你看给俺封个什么官合适?”   郭烨在他脑壳上打了一下,笑道:“给你封个驸马你要不要?”   “郭大哥!”张小萝嗔怪地叫了一声,引来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借着风雪,在原野上越穿越远,甚至引得山下的骑兵们都纷纷抬头望来……   “哈哈哈……”   ……   数年的时光一闪而逝,扶余国的白头山下,一栋小茅屋前,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跌跌撞撞地跑着,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娘亲!快开门呀!阿爹回来啦!”   话音落下,她小小的身躯就被一只大手抄起,搂进了一个宽厚的臂弯里。   “阿爹,阿爹!”小女娃甜甜地笑了起来。   这时,茅屋的柴门也打开来,风韵成熟了不少,但姿容依旧绝世的纪青璇走了出来,看着小女娃和抱着她的男人,笑了起来:“你回来了啊!中原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男人正是郭烨,只是此刻的他,也已经初为人父,听到纪青璇的疑问,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来,递给纪青璇,同时道:“这是小萝从宫中传出的情报,你看了别吃惊啊,其实这天迟早会来的……”   “嗯?”   纪青璇擦了擦手,从他手中才接过纸笺,然而才看了一眼,就不禁掩口轻呼一声:“陛下!”   那张纸笺,也在她不经意间,落在了地上。   一阵风吹过,把合拢的纸笺吹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大周女皇驾崩,殡天前留下遗诏,去帝号、复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入葬乾陵,与高宗皇帝合葬,还江山于李唐,天下哗然……” ┏━━━━━━━━━━━━━━━━━━━━━━━━━━━┓  精校小说尽在河洛中文社区:http://www.horou.com/  本电子书由【河洛校对组·河洛】整理校对,请勿转载。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文本仅供试读,请勿用于一切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