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幻海图书馆中转统计:https://cdn.phantom-sea-limited.ltd/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请在下载后24h内删除,禁止用于商业行为,QQ群 无***** 楔子 只要一闭上眼,就又能看到尤嘉那美得令人心颤的脸庞。 我经常回想起的一幕,是初二时学校组织去千冀山春游。我们冒雨冲上山顶,奔进足有100年历史的圣母大教堂。不一会儿雨停了,同学和老师都跑出去眺望风景拍照片。尤嘉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光,陪我一起做个祷告好吗?”她如同兰花般清新的呼吸吹得我耳鬓绯红。哪怕她说“陪我一起去跳海”我都无法拒绝。 两个14岁的女生一起跪拜在神坛前。雨后灿烂的阳光从高高的彩色琉璃窗中倾泻而下,洒落在地,形成美丽光斑。站立两侧的唱诗班成员一律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袍,在钢琴伴奏下吟唱出天籁般动人的赞美曲。我抬头看了一眼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她的神情中透露着神性光芒,包容仁慈,悲天悯人。 身旁的尤嘉双手十指交握,低头闭目,十分虔诚地嗫嚅道:“神,请让我和小光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好。我想永远和小光在一起。请让我们的友情超越一切考验,哪怕一百年也不变!” 我说不出话来,有种想哭的冲动。神啊,我也想和尤嘉永远永远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第一章 宇光翼·使命·圆月汪洋 “光翼光翼,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变态的闹钟铃声是我那变态的老妈给设定的,我至今都没找到替换或取消的方法。好吧,就算我穿的裤子破到露腚,都要去买个新的来把这变态的闹钟给换掉。 绕开堆满房间的散乱纸箱和什物,我以闪电侠的速度刷牙洗脸,套上紫金高中校服。果然南方学校就是风气大开,女生校裙竟然可以短到膝盖以上。对着镜子别好校徽,稍微正视一下自己的形象。 这3个月来,我的样子变得跟鬼一样。镜子里17岁的高二女生宇光翼,顶着一头芒草般短短的乱发,像一只脾气倔强的小刺猬。由于情绪长期处在悲伤和愤怒之中,就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脸色也好像长年被雨淋着一样,一副发霉的衰样儿,完全不复往日的清美秀丽。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今天我就要踏上战场——滨海市紫金学院高二(4)班,尤嘉就读了一年多的班级。马上就要直面它了。 尤嘉。闭上眼,就看见尤嘉在朝我微笑。她散发着天使光辉的形象令我的心脏疼痛得几乎要痉挛,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我面对镜子低垂下头,双手十指交握,暗暗说:“小光,加油!尤嘉永远和你在一起。” 5月,正是春末夏初繁花烂漫的季节,但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里,我并没有多少兴致去欣赏美景,不时关注站牌播报,毕竟从山城搬来这里才一个星期,对一切都还陌生。公车在某个站台停下,我探出窗外研究站名路况。 站台前停着辆豪华轿车,一个司机模样的大叔跑到车门边,拼命对几个刚从车里钻出来的男生鞠躬道歉。为首一个染着火红色头发的男生大声呵斥司机,随后转身带着两个伙伴大摇大摆从前门上了公车,引起所有人侧目。穿摇滚朋克似的夹克和皮裤,扮酷、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 “真是的,老汪那家伙欠揍呢,不注意保养,居然搞到抛锚让本少爷我搭公车……喂元杰,你帮我背书包吧。”火红头发对身边胖子发话。 “唉!——雷马,我的书包也好沉呢。” 火红头发另一个同伴——顶着个鸡冠头活像莫希干族人的家伙扫视一眼车厢,朝我坐的方位努努嘴。他们三个横行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的校服和校徽。“嗵、嗵、嗵”三声闷响,我的膝盖上霎时垒起三个沉重的黑色皮书包:“唉!帮学长哥哥们拿一会儿书包。” 我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直视他们,缓慢而清晰地道:“拿——走,马——上。” 朋克小子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火红头发俯低身子,鼻尖都快戳到我脸上了:“我说,学弟帮学长做这么点小事,有什么问题吗?”见我沉默,他竟伸出一根手指戳我额头:“问你话呢!还有问题吗?” 我冷静地注视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掀起三个书包一股脑儿地推出敞开的窗外,此时公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还飞快地转了个弯! 朋克小子们捧着自己的脑袋发出惨叫, 莫希干人大喊“司机停车!”,火红头发和胖子则拔出了拳头,我赶紧跳起身拉开防御架势。火红头发看我一眼,挥出一半的拳头突然收了回去。车停了,他一把推开我,踩上座位径直从车窗里跃出去轻巧地落地,动作居然还挺帅,站直身子后朝我狠狠地说道:“臭丫头,算你走运,雷马从不打女人。” 现在才发现我是女生?三个笨蛋气急败坏地跑去追书包,速度真惊人,转过街角眨眼间不见了。我掸掸椅子上的灰尘继续入座,不去管车上的乘客投来的兴奋目光。 宇光翼可是在有着四个哥哥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即使是一只温驯的小白兔,在充满迅猛龙的世界里待上17年,也会变成克塞战士。紫金学院的无赖生们,所有可疑人物,战争即将开始。 紫金学院当真是高贵的学院,位于世纪大道尽头一座海拔七八十米的山坡上。黑色悬崖之下是碧蓝大海,海浪拍打在岩石上飞溅起千万颗珍珠般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钻石般耀眼。海洋和天空之间铺展开的碧草地上,坐落着紫金学院如同宫邸般漂亮豪华的白色建筑群。两幢教学楼、一座图书馆、三个餐厅、四个操场,还有体育场馆、科技馆、展览中心、学生宿舍、美轮美奂的人工湖泊和假山、喷水池和游泳池…… 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高——贵——的学费。 完全不是工薪家庭所能承受的,更何况家里还有四个比猪还能吃的饭桶哥哥。为了转来紫金学院,我在父母面前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几乎把肋骨都拍断,发誓只要他们帮我付一部分前期款项,其他费用我会拼命勤工俭学搞定。 因为这是我的使命,任何人的一生,都会有一个使命,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去完成的某件事。 深吸一口气加入师生人流,迈步走进主题公园般奢华的校园大门。尤嘉曾经学习过的地方,一年前,尤嘉也是这样迈着轻松快意的步伐,跑过草坪、走进教室和图书馆的吧。可现在,尤嘉,你又在哪里呢…… 情难自控的我眼里充盈着泪水,目光掠过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左前方一个女生高挑的背影吸引了我的视线。苗条挺拔的身段,个头至少有一米七,乌黑的秀发飘逸着垂落在腰际,袅袅婷婷十分优雅。“尤嘉?”我失声低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追去,不假思索地伸手轻触她的肩膀。 女生翩然转身,黑亮发丝缠绕过我的手指,自然中分的长发,一张极其美丽但陌生的脸孔。脸形修长秀美,眉毛斜斜飞扬,眼珠的颜色是茶褐色的……很漂亮,但,不是尤嘉。怎么可能会是尤嘉?我真是昏了头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赶紧低头道歉。 女生冷若冰霜,薄薄的嘴唇透露着一丝英气,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空留下我还怔怔站在原地。 “嘿,那个女生可是女王中的女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上手的哦。”顺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一条搭上我肩膀紧紧钩住我脖子的男生手臂。我怒视着这个不要命的家伙。他比我高一个脑袋,兔子抱萝卜似的勒着我的脖子,视线笑眯眯地追随着长发女生的背影:“易赛亚,又美又帅的女王。我追了1个月还没一点进展,你着什么急?排队吧小兄弟~~~~~” 今天第四个人把我认作男生了。紫金学院的傻男生们全都有性别鉴定障碍症吗?我闷声不响地探起右手抓牢那家伙的手腕,挺起左手臂肘给他来了个快速致命铁三角攻击。那家伙立刻捂着胸口跌倒在地。没想到那家伙说了一句话,气得我连踩死他的心都有了—— “咦?明明是男的,穿什么裙子?你是苏格兰人吗?” 躺到在地惊叹的那家伙顶着一头亚麻色卷发,肤色白皙,神态懒散倜傥,挺有贵族气,可惜是个痞子。算了,现在没心情和他计较。我埋头朝教学楼冲去。 班主任何陶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向全班学生介绍新转校生——我:“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少年夫妻老来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男女?” 他老人家莫不是疯了吧?提兔子干吗呢?我自顾自打量底下同学。哗,这个看起来够阴郁……打眉环的太妹……那个把关节弄得卡卡响的看起来蛮暴力……这家伙抽搐起鼻子来还真像是兔子……这些17岁的少年少女里谁是“疑犯”?或者哪些会是“疑犯”?尤嘉就读紫金学院后,前半年里还常在电话或MSN聊天栏里说起学校内的奇闻趣事,后来和我联系越来越少,一定发生过什么…… 靠窗最末的座位上那支着手肘观看窗外风景的女生,正是我先前错认成尤嘉的易赛亚,原来她也就读这个班。看起来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果然如卷毛小子所说,是女王型的人物。 “今天怎么又有好几个人迟到?班委一直缺兵少将,不如就请宇光翼担任风纪委员、卫生委员和宣传委员吧!”我回过神来,“等等老师,什么风纪委员、卫生委员和宣传委员?让我一个人同时担任?开什么玩笑? ” 班主任兴奋地道:“请宇光翼同学先就座。不要忘记履行风纪委员的职责,向迟到的同学提出警告。还有从今天起监督教室卫生工作……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只是做班委,又不是去刺秦,没这么壮烈吧!在全体同窗猿猴般骨碌碌的目光注视下,我在最末排的空座位坐下。左邻是个形态苍白的瘦小男同学,朝我投来幽幽目光。右里是个甜美得苹果样的女生,朝我挥动手指小声说:“嗨~~~”班主任摊开讲义准备开始上课,教室前门被人一脚踢开。三个个子高大的男生横行进来,嘴里大呼小叫:“老子非毙了那臭丫头不可!千万不要给我知道她是哪个班级的!不然……” 班主任哆嗦着笑脸相迎:“雷马少爷您来啦……” 火红头发男略微点了点头:“嗯……路上碰到点状况,一个长得活像男生的女生居然把我们的书包丢到马路上,害我们跳车去追,这臭丫头……她死定了!” 他走到我面前,眼珠子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嚯!你坐在这里干吗?” 苹果娃娃好心解说道:“雷马,这是今天刚到的转学生,宇光翼。刚刚老师已经任命她担任风纪委员、卫生委员和宣传委员了。人家要记录你们迟到情况的哦……而且,今天好像是雷马和元杰卫生值日呢……” 突然,我发现自己身边雨后春笋般矗立了四五个女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居高临下地挑衅道:“死丫头!竟然敢惹怒我们的雷马殿?!” 传说中的高校帅哥御前侍卫?真好笑。我不想上学第一天就树敌,放低姿态笑笑说:“那只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随着跋扈的话声,我脑后生风,有人下黑手重重推了我后脑勺,额头撞击在课桌上,眼冒金星。可恶,这里果真存在校园暴力,当初尤嘉是不是也有过同样遭遇呢?!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顾不了那么多,腾地跳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出手还击。顿时教室陷入了一片大混乱之中…… 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上学第一天就成了人民公敌。 校长吃惊地瞪视着我被撕破的衣领、淤血的嘴角和海草般的乱发。我将两腿靠拢,站得像一杆长枪。身旁的五位“雷马殿御前侍卫”则像海蜇皮一样瘫软得不成人形。 “她、她、她一个人打她们五个?”校长问一边直冒冷汗的班主任老师何陶。 “我不知道,我不舒服……” “报告校长,是她们五个打我一个。我只是正当防卫。” 御前侍卫哭起来:“我们只是和她友好地打个招呼,谁知她起身就挥拳,打人好厉害,简直不像女生……” 校长上下打量地看看我,面无表情地问:“你以前练过武术?” “报告校长,从来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从4岁开始就同四个哥哥作战,如果一定要把那种近身肉搏战冠以一个名称,我想也不应该是“武术”,而应该是“自由搏击”之类。 “好了,你们身为女生,不但不具有优雅气质,反而在上课期间大打出手,实在有违我校对你们的期望。无论谁有错在先,现在都一并要接受处罚。何老师,让她们放学后留下来清扫整个高二年级的教室吧!” 整个高二年级一共有六个教室。那五位御前侍卫一窝蜂扫完一个教室之后,就趾高气扬勾肩搭背地离去,剩下五个教室全丢给我。晚上7点了,天空里的玫瑰色全部褪尽,空余纯净的湛蓝色,好像倒挂起来的海洋。操场上,住宿学生吃过了晚餐,三三两两地在散步闲谈,展望星空。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把第三个教室的垃圾倾倒进纸箱,去厕所打水拖地板。水哗哗地流入红色塑料桶,我怔怔地望着水流出了神…… “哇,快看,那女生游泳好厉害啊!” “体能太强了,比男生还强,我看她已经游了三个来回了。” “她是谁?” “和我们一个班的,叫宇光翼吧。” “好帅啊……” 那是12岁,刚升入初中预备班后参加的第一堂温水游泳课。 我从水里钻出身体,双手一撑坐上泳池边稍作休息。转头看到一个长头发女生蹲在我旁边哭,体育老师正叉着腰训她:“游泳要考试的,快下去练习闭气。人会浮起来,绝对不会有问题。” 女生哭得楚楚可怜,眼睛像水汪汪的葡萄,但依然漂亮得好像天使:“我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看这个女生,虽然同班,但才开学一周,彼此还从未说过话。过了两周我才知道,她叫尤嘉。当我们成为朋友后,她告诉我,小时候妈妈带她去算过命,瞎子说她命里犯水劫,所以她最害怕的事就是游泳。 我告诉她,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和女生相处。因为我从小是在和哥哥们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穿的全是裤装,吃饭拿大碗装,打架是家常便饭,但女生们微妙的小圈子、私密的小话题对我来说比代数几何题都难。有时候,我觉得她们简直就像是外星生物。 当时我们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条长长的下山坡路。左手边一人多高的粉白围墙上,探出头来的玫红色蔷薇开得天真烂漫。夕阳余晖映照在尤嘉的脸上,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好像蝴蝶翅膀。她轻轻探出手,碰触我的手臂,细声问:“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也是外星生物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现在我知道,我们俩是一个星球的生物。只有我们俩。 第一次在晚上9点以后回家,和尤嘉一起去爬城外小苍云山。躺在山顶一片荒草地上仰望满天灿烂的星斗,身边有萤火虫在飞舞。尤嘉问我:“可以叫你小光吗?小光,很光明,很有朝气的样子。宇光翼,是指宇宙中发光的翅膀的意思吗?那不就是天使吗?……光明的天使——小光很正义,很像率领天界与堕落天使路西华作战的天使长——米迦勒呢。小光知道米迦勒吗?……他拥有神的面容,被称为天国副君。” 从小到大,我都被叫做“捣蛋鬼”、“皮大王”、“假小子”之类。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我比做天使,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神的面容,被称为天国副君”的天使。我咬着嘴唇,望着尤嘉被星光照亮的甜美笑容,发自内心地惊叹:她更像女神。 第一次穿裙子是13岁那年初夏。那条纯白的连衣裙是尤嘉送给我的生日礼物,V字领,裙边上缀满银色小珠子,十分美丽。我本来赌咒说“绝对不会穿它”,但尤嘉不依不饶地站在我家楼下猛发短信。我终于在四个王八蛋哥哥轰天响的嘲笑声中穿上裙子,走下楼梯去见她。皎洁月光下,尤嘉穿着同样款式淡蓝色的裙子站在亮晶晶的草地上望着我。我们好像两朵初初盛开的莲花,对未来一切都一无所知,却又满心欢喜地绽放。老爸老妈在窗口发出“啧啧”赞叹声,好像直到那一刻,他们才刚刚发现家里不光只有和尚,还有一个正不断蜕变中的美丽小女儿。 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是在尤嘉带领下。我原本想笑她小小年纪就这么迷信宗教,但去了教堂之后,立刻被神秘圣洁的气氛所感染,竟也心神激荡。尤嘉父母早亡,在国外亲戚的资助和外婆的抚养下长大,外婆的故乡天主教风气极盛,尤嘉深受影响,从小对圣母玛丽亚充满信仰和倚赖。我猜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圣母就是她内心深处母亲的形象吧。 第一次被人打伤,是为了保护尤嘉不被小混混调戏。对方有七个人,年纪至少在二十岁左右。放学路上遭遇,偏僻小道上没有人。小混混见14岁的尤嘉漂亮,先是言语口哨,后来就追上来围住我们,为首的一个还伸手摸尤嘉的脸蛋。我那天穿着长裤,飞起一腿踢得他脑袋撞墙。混混们大为震怒,以为我是尤嘉的小男友,冲上来拳脚相加。那次我被揍得很惨,肋骨受伤,右手臂骨折,浑身软组织挫伤不计其数。尤嘉大哭着把我半拖半抱地拉扯到路边才找到人帮忙送到医院去。我住院的那些天里,尤嘉没有回过一次家,喂我吃饭,替我更衣,甚至帮我洗澡。一周后,我的四个怪兽哥哥找到了那七个混混,把他们揍得平均1个月下不了床。 我被打伤时,满脸是血,呼吸微弱。尤嘉哭得几乎要晕厥,她害怕我死。医院病床边,她替我盖好被子,孩子气地把脑袋搁在床栏上,像只小狗一样瞪着黑亮黑亮忠诚无比的眼睛望着我说:“我太害怕了,小光,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 提着水桶的手突然无力,桶倾倒在水池里,溅湿我的校裙,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这是空旷的厕所,紫金学院豪华的教学楼厕所。窗外的夜空寂静无声,沉默得简直要令人发疯。 尤嘉,你不在了,你叫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我奔跑着穿过走道,直冲到尽头的露台。清凉的晚风中挟裹着大海的气味。我实在不明白尤嘉为什么会考入这该死的学校。圆月之下是平静的蔚蓝色汪洋。临近悬崖壁脚,愤怒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好像一万个人在咆哮哭泣。虽然是初夏,但夜晚的海风吹在身上还是让人顿生凉意。我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嘶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尤嘉,最害怕游泳的你,最害怕死亡的你,最害怕没有我的你,为什么—— 为什么竟会在最最寒冷的2月,选择投海,来结束你才刚满17岁的生命?!为什么?尤嘉! 所有人告诉我你是自杀,你年迈的外婆终日以泪洗面,国外的亲戚也无暇来仔细过问。对任何人来说,只是一个17岁女孩死于青春期的悲剧;对任何媒体来说,只是一周时间热点追踪的新闻。然后时间像大江般冲刷流去,关于你的全部记忆就沉入河底,渐渐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你怎么会死呢?你的笑容就在我眼前……不,我不相信你是自杀!就算你是自杀,我也一定要找出原因!这就是我来紫金学院的目的,这就是我的使命! 第二章 睡公主·尤嘉·寒冷极光 千米之外象牙半岛上灯塔的射灯匀速运转,我茫然地望着海面出神,右下方的海面上有一个类似人形的物体在漂浮。灯塔光掠过海域,只有短短一瞬,但看得更清晰了,是人!黑色长发,白色躯体,随着波涛上下起伏。我拔步从露台楼梯上奔下去,沿着世纪大道翻越景观栏杆落到柔软潮湿的沙滩上。退潮后漫长的海岸线上布满死去的珊瑚尸体和冲上岸来的海底沙石。圆月照耀下,我看见那漂浮着的人正慢慢被海潮带向悬崖礁石群,距离我约莫有150米的距离。 我没有发疯,知道那不是尤嘉。但无法弃之不顾。 脱下鞋和外套跳进海中,5月夜间的海水冻得我浑身一激灵。调匀呼吸,以自由泳的姿势分开海浪,朝溺水者的方向快速游去。我游得够快,但看丢了溺水者。黑蓝色大海和夜空连成一线,环顾四周找不到那醒目的白色躯体。海水越往深处越冰,体温迅速下降。灯塔光芒下,前方200米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小白点。什么时候漂到那里去的呢?我深吸一口气,挥动手臂向前游。海面从高处看似乎平静,但身在其中,浪涛却排山倒海般袭来。左腿突然痉挛,手臂也酸得提不起来。在沉下去之前,我哭着苦笑。 ——尤嘉。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溺水者,全是我的幻觉。是我潜意识中尤嘉的魂魄。 灯塔的光芒扫过海面,从海水下看起来浑浊模糊。四周是深蓝世界,寂静无声。身边似乎有一条大鱼在游动,不会是鲨鱼吧?等待我死亡,吞吃我的身体吗? 我不想死,但无法阻挡地往海底沉去。 有人用力按压着我的胸膛,一张柔软的嘴附在我唇上拼命吹气。我呛着喷吐出咸涩的海水,剧烈地咳嗽,模糊的意识终于从遥远的海底回来了。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一个身形苗条的长发女生跪在旁边拍我的背。她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正滴着水,抿紧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我感激地望着她美貌至极的脸。易赛亚。 “能走路吗?”她还是那样冷漠的神情,但在我看来却温暖无比。她扯过干燥的校服外套给我披上,从丢在沙滩上的手提包里取出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火递给我:“拿着,暖和一下。”她命令式地说。果然是女王。她也点上一根,纤细苍白的手指夹着烟的姿势曼妙无比。我皱着眉头稍微吸了一口。哗,好呛! “以后请别再干傻事了。”她冷冷地说:“新来学校总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她竟然误解我要自杀,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看到海面上有人……” “你是说那堆泡沫塑料和海草?”她扫了我一眼,指指不远处海滩边上被浪冲上来的一堆杂物。白色泡沫塑料上一头缠满了黑色长长的海草,娘的,还真像人。真是笨蛋,居然为了一堆垃圾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如果被老爸老妈知道非打爆我的猪头不可。 “你知不知道,3个月前有一个女生淹死在这片海里。” 我心中悸动,转过脸看着易赛亚。她微微眯起眼睛,吸了口烟:“是我们班的,名叫尤嘉。今天早上,你错认我是她。当然,我和她从背影上看是有几分相像……你认识她?” “……尤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泪光闪闪地望着易赛亚。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子说:“喂,回去了。”一手夹烟,一手提起包和鞋,浑身湿嗒嗒地往沙滩高处迈步走去。这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酷啊。我悻悻然想着,拖起沉重疲惫的身躯往学校走。 易赛亚和我相继翻过景观栏杆,快到校门口时,两辆从学院里驶出的车滑到我们面前戛然而止。从前一辆BMW里跳下两个人,拦住了易赛亚和我的去路。 “宝贝,这么晚了还在逛?怎么湿成这样……”说话色迷迷很不正经的正是今早把我的脖子当胡萝卜勒的卷毛小子,他脱下外套,殷勤地披上易赛亚的肩膀。 另一个家伙对我挑衅地抬着下巴,哼,红毛猴子雷马。他们这么晚从学校出来在搞什么飞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很能打的转校生?”卷毛对雷马笑道:“今早在校门口我错认她是男生,结果也被她揍啦。”他朝我伸出手:“真是抱歉,我是雷马的堂哥雷琊琉,高三(2)班的。琊,不是牙齿的牙,是琅琊王的琊。琉也不是流氓的流,是琉璃的琉哦。” 他这么彬彬有礼,我也不方便恶形恶状,朝他点点头:“我是宇光翼……” “你们俩为什么湿成这样?” 易赛亚把外套扔还给雷琊琉,一言不发自顾自地走去。我匆匆回应:“掉海里了。”加快步子进校园。红毛猴子横亘在我面前:“笨蛋,怎么跌海里去的?不是因为樱桃欺负你而想投海吧?没出息的东西——”我疲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绕开他走人。易赛亚不见踪影,我连声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 推门进入教室——太吃惊了!窗明几净,黑板锃亮、地板一尘不染、课桌和座位整齐得好像等候检阅的士兵。再奔到隔壁班,一样的情景。可两小时前,这两个教室明明就乱得一个像武松刚打死老虎后的景阳冈,一个像被哥斯拉和火星人联手袭击过的纽约废墟。但现在——干净整洁得不像话! 红毛猴子雷马出现在身后:“都打扫干净了,校长那里可以交代了……”他一把把我拽到走廊上,门外除了雷琊琉还站着四位大婶,身穿统一的白色制服,垂手肃立。 雷琊琉摸摸我的脑袋,灿烂无比地笑道:“樱桃打电话给雷马说她们丢下五个教室给你一个人打扫,雷马把她痛骂一顿,立刻召集家里的保姆突击队出动来帮你做值日。” 他干吗要帮我?没天理啊……我想了四秒钟,基本猜到他的动机。他被我伟大的拳术折服了,想拜我做老大。幼儿园时代、小学时代、初中时代……我都用无敌铁拳令男生大为折服,跟着我混的小弟罗列起来可以编半个连。莫非这家伙也想投靠在我门下?……“雷马啊,你家的车还在楼下哈?” “猪头女,要我送你回家吗?嘿嘿,求我啊。” 想得美,能让我宇光翼恳求的人还没出生呢。我露齿一笑:“雷马,今天老师任命我作卫生委员了不是?年轻人一定要有环保意识对不对?我打扫卫生时收拾起不少废草稿纸、报纸、旧电池……” “你的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雷马一拳砸在墙上,墙粉刷刷地往下掉。保姆团吓得一颤。开玩笑,不镇压住小弟我还怎么做老大?我和颜悦色地招呼他:“我说雷马同学,把这些杂物都搬到你的汽车上去……有一家收废品的小店,要开到晚上十点钟,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一起去把废品都处理掉吧。” “你这个猪肉绦虫女!你是说开着我的宝贝车去卖你的破废品啊?!你有没有搞错?!你的猪脑子里长虫子了是不是?!啊?!要不要我帮你拆开来洗一洗?!” 10分钟后,我稳稳地坐在雷马家的“别摸我”里。漂亮的宝马满载杂物向废品回收站开去。 “真是的,堂堂滨海远洋渔业公司总裁的贵公子我,居然会送一头猪去卖废品!喂,老汪,转方向,我们开去屠宰场,把这个猪头女卖掉。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雷公子扭过头来朝我露出狰狞一笑。 哼,真是幼稚……这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纨绔子弟们。 “宇光翼,你以前在什么学校?”雷琊琉发问道。 调查尤嘉死因的事我可不想做广告,以免打草惊蛇。于是抛出早准备好的外交辞令:“靠近山区的小城市里的学校。父母调动工作所以转校过来的。” “你和易赛亚怎么会掉到海里去的呢?” “我们……” “易赛亚是个奇怪的女人!”雷马突如其来地插嘴道。 “你才奇怪!”我怒道。易赛亚刚才还不声不响地救我一条命呢。 雷琊琉也刷地伸长手臂勒紧雷马的脖子:“你才奇怪呢。染红头发,以为自己是樱木花道吗?所以到现在都是处男。你觉得全世界女人都奇怪,这就是标准小处男的想法!” 什么标准小处男?听这帮人讲话全国人民都替他们脸红。兄弟两人风起云涌雷电交加地厮打起来。可怜司机大叔的脑袋上也挨到拳了。我可不想和两个疯子一起死在车上……狠狠踢了雷琊琉一脚,重重捶了雷马一拳。他们两个翻着白眼,天下终于太平了。20分钟后,车开到全聚德路。我指挥司机大叔把车倒进一条窄小的弄堂,弄堂底就是废品小站,我跳下车挥手:“伯伯,生意来了!” 昏黄路灯光底下遗落着一本蓝色封面的旧笔记本,是刚才废品伯搬运时落下的吧。好眼熟!跑过去捡起来,果然是在初二时我送给尤嘉的礼物!也许是她死后散落在教室里,被人丢进垃圾堆的?这是带锁的日记本,钥匙在哪里?我把本子紧紧揣在胸口,俯下身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四处搜寻着钥匙。 “鸵鸟女,你找什么呢?”雷马一脚蹬上墙,我的鼻子差点撞到他腿上。 “我要找一把钥匙,把这把锁打开。” “一把拧开不就好了?”雷马劈手夺过我怀里的宝贝。 “你弄坏它一丝一毫我找你拼命!” 他哼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铁丝,戳进锁眼里左右转动,“咔嚓”,锁打开了。嚯,他居然还会这一手?我赶紧抢回来:“好了,谢谢你。”拔脚奔到马路对面就着路灯光翻开笔记本。熟悉的字迹,可爱的漫画,尤嘉以随手涂鸦的方式记录着少女变幻的心情。 “小光还在生气,她生气的时候像只小番茄。呵呵,小光,寒假我就回来看你啦……” “圣母玛利亚,请庇佑小光,让她的感冒快点好吧。” “那个人又在跟踪我了,真讨厌,讨厌不敢表白的人。” “就算我恋爱了,我最喜欢的人也还是你啊,小光仔……” 我用手指细细抚摩着淡黄色的纸面,感觉字迹每一笔一划留下的浅浅痕迹。每一个字都散发出温热。写下这些字的人却已经不在人间了。再也不会对我说话,再也不能写下对我的思念了。眼泪滴落在字迹上,墨色慢慢洇开。翻到最后一页,只写着一行字。我的眼睛瞪圆了,心脏在刹那间痉挛。 “小光!我该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孩子?!尤嘉有了孩子?!是谁的孩子?! 我的天!我紧张地前后翻看核对,写那句话的日期差不多就是三个多月前,尤嘉死之前的那段日子!莫非尤嘉就是因为这个才投海的?但她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和我说起过呢?惊惶地抬起头,雷马那张帅酷无比的脸在一指不到的前方凝视着我:“你在哭什么?” “没什么……”我低下头,转身就想走。没提防雷马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我手中抢走了笔记本,我痛捶他的背,他像泰山般岿然不动。过了三秒钟,他转过身来,手指夹着翻开的正是让我痛彻心扉的那一页。 “小光!我该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认识我们班的尤嘉?3个月前死在海里的那个女生?你就是小光?你们以前是朋友?”雷马张口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我厌恶地踢了他肚子一脚,夺回笔记本丢下他朝街的另一头奔去。 漂亮的北极光。寒冷的北极光。耀眼、虚无缥缈地横跨过无边蔚蓝的苍穹,神一般的灵性光芒。 海面上漂浮着连绵起伏的巨大冰山,透亮如同水晶的粼粼波光之下,鱼群在珊瑚丛中游弋。海洋就是它们生活繁衍的天堂,那么深蓝而无垠。 海面孤独的浮舟上,我和尤嘉牵手并肩而立。我们身穿同样式样的连衣裙。我的纯白,像极光。她的微蓝,像海洋。尤嘉的眼眸里映满星光,天使般纯美的脸庞上绽放着甜蜜笑容,如同绚烂的烟花,有火的温度。但为什么,她的手指这么冰凉?…… 我顶着一头乱发腾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窗外,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梦境里的影像还深深映在脑海中。确认尤嘉死亡之后,我连续两周整晚整晚地失眠。后来终于有一夜顺利睡着了,梦中就出现那样的影像。心理医师说,那是我潜意识深处替自己修复心灵创伤的良方。我不想沉湎在无休止的哀伤悲痛之中。所以把难以接受的事实以唯美的方式呈现出来,替代记忆中真实的一幕。残酷的事实是什么呢? 2月寒假开始后,尤嘉没有回来。我落寞地站在山城弯曲起伏的小街上,瞭望远方白雪皑皑的群山。接到初中校长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尤嘉死了。手机从手掌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屏幕碎裂,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当天晚上,我和校长坐飞机赶往滨海城。尤嘉父母都过世了,家境富裕的伯父一家远在英国,而外婆年纪已经有77岁,无法告诉她真相,校长接受她伯父的委托,全权处理相关事宜。 坐在飞机上时我还在想,这帮无能的警察全都疯了,我要去告诉他们犯了多么可笑的谬误,尤嘉怎么可能会死?这是一场闹剧。直到——直到我们来到隶属警局的冰库中心,警察拉开一个标着编号“44”的金属柜门,拉出担架样的滑床,哗地打开银灰色尸骨袋的拉链。 尤嘉。我沉睡的公主。 冰冷完全丧失血色的躯体。被海水浸泡后微微肿胀。尸体散发出淡淡死鱼一样的腐臭。 我失去了理智和控制,好像撕破了尸骨袋,拉坏了柜门上的把手,扑倒在尤嘉的遗体上野兽般呼吼。13岁之后就从来没有哭过,这一天我也没有哭。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滚烫的血。好像岩浆。后来校长充满悔意地对我说:“宇光翼,我叫你来似乎是错误的。” 是的。我比外婆更无法接受尤嘉的死亡。我年轻,我的骨血充满力量,但我的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光,我真想和你一起去看冰山海洋北极光。 ——好的。我带你去。我会赚钱买船票。 ——真的吗?骗人是小狗! ——骗全世界的人也不骗你。 尤嘉。你这个坏蛋。你想让我一个人去看寒冷的北极光吗?我那么怕冷,我该去牵谁的手呢?谁还会有你那样温暖的手呢? 据警方的调查报告,尤嘉的尸体是寒假开始后的第三天清晨在沙滩上被两个醉酒刚醒的流浪汉发现的。警方一开始以为是失足坠海事件,但赶到现场才发现尤嘉身上穿的并不是冬衣,而是一袭淡蓝色薄纱连衣裙。这让警方下了断论,只有两种可能性:一、谋杀后抛尸入海;二、自杀。 尸体运载回警署后,一方面由法医进行尸检解剖,一方面出动警员开展身份查证。身份很快得到了证实,紫金学院高二学生。同时法医也做出了检验报告:评估气温和海洋环境后,从腐烂的程度作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两天前;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致命伤痕,只有被礁石沙滩刮擦后产生的划痕和淤青;没有性侵害迹象;肺部、胃部都被海水浸透,明显是死者在生时就发生溺水。故法医不支持谋杀。 警方认定尤嘉是自杀。年轻女学生或许因为学业、爱情、或许因为人际关系家庭关系不和睦产生抑郁,穿上最喜欢的裙子,在寒冷冬季涉水投入海洋,扑向死亡。 寒假开始,紫金学院的学生全都离校回家过年了,警察通过电话和走访开展调查,却找不到她自杀的诱因,调查搁浅了。远在英国的大伯于3月中旬再次飞到滨海城,签署家属意见书,同意警方调查结果,以“自杀”结案,尸体就在当地火化,骨灰一部分撒在海里,一部分带回了山城寄存在殡仪馆。 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慢慢、慢慢地告诉外婆说,“尤嘉病倒了、尤嘉的病严重了,尤嘉死了。” 3月底,我陪外婆去山城殡仪馆拜祭尤嘉的亡灵。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横断墙上,储物柜般一小格一小格地存放着死者的骨灰盒。亲友们精心摆放的小香炉、鲜花、纪念品让这里看起来不那么凄凉。 我的甜美天使在临窗第四层上。骨灰盒上的小瓷像中她笑靥如花。外婆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瓷像,喃喃道:“……你生的什么病?走得那么急,就这样把阿婆丢下啦?阿婆想你,小光也想你,你知不知道……” 尤嘉。比死亡本身更难以忍受的是,我们将在对你的痛苦思忆中度过漫长的余生。 而我,无法接受警方的结论。我无法忍受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过去继续生活。我无法忍受对你死亡的困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是什么带给你死亡?什么逼迫你死亡?我要接近那种黑暗力量的核心,击破它,让它粉身碎骨!成为复仇天使,光明之子米迦勒,永远守护你纯洁的处子之魂。 金色阳光细密地射进房间。我把目光投向枕边尤嘉的蓝色笔记本,是尤嘉在天的灵魂指引我发现它的吗?她有了谁的孩子?为什么法医鉴定时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报告中曾说“没有性侵害迹象”,就是说尤嘉保有贞洁。但她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下“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的字样? 这太令人困惑了。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宇光翼抱着笔记本头也不回地朝街的另一头奔去,空旷石子路上留下一连串远去的足音。宝马车飞驰在深夜的高架上,高耸楼宇不断被抛向身后。雷琊琉拍拍副驾驶位上的雷马:“你对宇光翼的态度不寻常啊。” “哥,你没觉得她挥拳头的架势很像一个人?还记得6年前吗?我们两家一起去北方度假。天空比大海还蓝,松树比楼还高。第一次看到雪,一脚踩下去直没至膝盖,哇塞,可把我们给乐疯了。去林场滑雪时,我们乘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后山拖了垃圾箱做滑行器,还取名叫‘恐龙特急克赛号’……” “后来蹿出四个人高马大的胖子,ABCD地长得一样奇形怪状,我当时第一念想‘是不是土星人入侵了’?土星人眼看着四下无人,硬要抢走我们的宝贝‘恐龙特急克赛号’!当时情况万分危急……” “男人天生为荣誉而战,就算明知打不过,也要搏一搏,就在血战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比我们高大半个头的瘦个子闷声不响地出现在那四个胖子身后。” 雷琊琉大张着嘴:“对……我记得他的绝招之一就是快如闪电的肘部攻击!” “他打起架来好像完全不要命,多亏他的参战,我们才保住了‘恐龙特急克赛号’。后来那四个胖子拍着满身的雪悻悻然地走了。你还记得他们临走时撂下了一句什么话吗?” “宇光翼,你丫有种!” 雷琊琉不自觉地大喊出声。 “对,今天她在教室里和樱桃她们大打出手时,我才惊觉她竟然是我们6年前的恩人,宇光翼!”雷马望着窗外灯光迷离的夜景:“……她转到我们学校来绝非偶然。今年寒假刚开始时,我们班有个女生尤嘉淹死在海里,这你知道吧?” “很轰动的一件事,警方介入调查,听说结论是自杀吧?她和宇光翼有关系?” “看起来像是好朋友。而且尤嘉也曾经就读山城中学。难道宇光翼是为了尤嘉才特地转来我们学校的?但尤嘉已经死了呀,她还来干什么呢?”雷马托着下巴冥想苦思:“莫非她不相信警方的结论,想自己暗中调查?那也真够猛的……”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着的城市光影,宇光翼挂着泪痕的面容浮现在雷马眼前,看起来那么脆弱哀伤。和6年前拔拳相助的样子判若两人:“哥,我想尽全力协助宇光翼,和她一起调查尤嘉的死因!” 第三章 易赛亚·爱恋·死亡面容 今天早晨的阳光和往日迥然不同,阳光水波般覆盖全身,甚至能够感觉到那种轻微的鸟羽般的重量。侧耳听见波涛奔马般纵身而前拍打礁石,我在朦胧中睁开眼,透过乳白石膏体雕花栏杆的间隙就望见了无比辽阔的海。碧空和海,胶合倾盖,仿佛两面彼此对照的镜子。 就这样躺在露台上睡了一夜,还是在易赛亚家二楼客房的露台。 一周前,自说自话的雷马和雷琊琉俩兄弟宣告成立“死亡诗社”,自称这个秘密组织存在的根本目的是彻底清查尤嘉的溺海事件。我的漠视和抵制毫无用处。昨天下午课程结束后,他们几乎是以胁迫的姿态把我带到海滩上,宣称“潮汐和尸体漂流的路线对不上。” “你说什么?”我有些不耐烦。 “警方指出尤嘉的投海地点是悬崖下方鹰嘴湾,因为在那里的沙滩上发现了她的蓝色凉鞋。” “对,这我知道。” “你当然还知道潮汐——天体之间的彼此作用让海水每隔12小时上升下降一次。当太阳、月亮和地球同处于一条直线时,就会形成大潮。成直角时,形成小潮……” “不要废话,自然科学课本里有。这和尤嘉的死有关系吗?” “小光同学呀,有必要这么凶悍么……据警方的推断,尤嘉投海是2月1日,农历十二月十八。发现她尸体是2月3日,农历十二月二十。本地渔民谚语有云‘初五二十正晌满’、‘初三水,十八潮’。我们计算了一下,农历十八也就是2月1日那天,正是当月潮汐最大的一天,海水首次高潮时间在凌晨一点左右,正是结案陈述中提出的尤嘉溺水死亡时间段。2月3日那天虽然也是大潮,但是清晨7点左右却是枯潮期。” “麻烦请说点关键的……” “如果她是在海水涨潮时投海,溺水后尸体很快就会被海浪推回到岸上,而不是漂流两天后才重新出现。这是其一。其二,枯潮期海水全面退潮,通常不会把较大的物体冲回沙滩。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附近海域的洋流方向是由南向北——也就是说,如果她是在鹰嘴湾投海的话,发现尸体的地点应该在紫金学院以北,而非学校以南。” 我这才知道,这一周来,这一双雷氏兄弟竟然每一天掐着涨潮落潮时间,让人在鹰嘴湾向海里投出塑料模特“圣女玛利亚”,每一具躯体和四肢里都装载了沙粒,等同于45公斤人体的重量,身上都编了号码,另外有详细表格注明了投放时间和回收时间地点。从玛利亚1号到玛利亚23号,一共投出了23个。1号、2号和3号先前投放了3次都在1小时内被浪潮冲回沙滩。之后他们就在落潮和平潮时段投放,18个在鹰嘴湾以北7公里范围内的海滩边被逐一发现。4号、9号、11号、13号和21号玛利亚至今还未查明,也有可能是卷入深海了。 我吃惊这两个家伙竟然下这么大的工夫,日以继夜地用这种方法来验证洋流和潮汐作用让尸体漂流的路线。看一眼堆放在沙滩上一个个伤痕累累的塑料模特,我抱臂扭过脸去,冷然道:“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请停止,不要再插手介入!” 我讨厌他们横加干涉。 怎么能把我和尤嘉的真诚情谊抽丝剥茧暴露在陌生人眼前? 怎么能让尤嘉的尊严在死后都得不到起码的敬重? 她的隐秘心情、她的日记、她那“肚子里孩子”的秘密怎能让两个毫无干系的男孩来知晓窥探? 曾向神祈祷,祈求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亲密无间,情感如同树一般成长,直至葱郁参天。但现在尤嘉已经死了,过往是被封闭的圣殿,只容许我一人进入。圣殿之外,我们的过往之外,苍穹下漂浮着大朵云团,风吹云动,光线永远变幻莫测,天空会瞬间暗淡下来,却从来没有片刻会为我停留。 尤嘉,我来这里,知道怎么努力也追不回你。 但我想追回这一年我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我想静静地一个人,一个人去厮杀战斗。 妈妈打电话来抱怨,说自我转校离家之后,四个怪兽哥哥因为失去了共同对抗的统一目标而不断发生内讧,如果说以前的战斗尚且限定在“天下第一武林大会”级别内的话,现在就上升到“超级赛亚人互殴”的境界了,我一面赞美妈妈开始看漫画掌握更多知识是良好中年生活的开端,一面对她的抱怨表示无能为力。总不能为了减少家庭经济损失就牺牲自我回家当炮灰吧。 深夜11点,打工结束后,我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街上走,一辆从后面开来的银灰色敞篷奔驰停在我身边。我扭头看,开车的竟然是易赛亚。 ——“你居然有驾照可以自己开车?”——“你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晃什么?”两人同时向对方提问。 ——“关你什么事?”也同时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一起哑然失笑了。 她开车送我到破旧的廉租公房楼下,发现楼下的铁门已经锁了,而钥匙没带身上。我想攀水管爬进厨房。易赛亚冷冷道:“不要被人当贼抓起来,今晚住我家吧。” 易赛亚在紫金学院附近租借了一幢海边高地上的别墅作为公寓,一个人住。车开进院子,我顺着柔软草坪走进铺着洁白羊毛地毯的豪华客厅,吃惊她竟然有如此富裕的家境。 她把我带到二楼,指着一间带浴室的套式客房给我使用。冲完澡,我到楼下面对大海的后客厅。后客厅门外的台阶延伸下去就是夜幕笼罩下的广阔大海,一弯弦月和漫天星斗映照海面。易赛亚站在敞开着的门前让海风吹干洗净的长发,披着一件银色丝绸睡衣,腰间的丝带和黑色的长发一起在风中飞扬,颀长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夜海景色映衬下有种难以描绘的神秘美感。她朝我转过脸来,微笑一贯那么冷,却直指人心,有种凛冽和温情并存的强悍魅力。 “这是什么?”我的视线被客厅北侧的一堵墙所吸引了。一整面墙都是厚重的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挑空的天花板上,足有5米高8米长,里面充盈着蓝色的海水,像是水族缸,但却空无一物。 “我虚拟的宠物缸——在我梦想中,有一个海洋之家。仅仅是住在海边也不够,希望哪怕在高地的别墅里睡觉的时候,海水也近在咫尺。但我又是一个坚决的海洋环境保护者,从自然中据取任何生物都违反本性,所以我空置了这个海水缸。你喜欢海吗?” “……我厌恶海洋。” 易赛亚挑起了一根眉毛:“因为那个女孩,尤嘉?” 我默默点点头。 “你和雷家那两个傻兄弟在调查她的死?”她端起一杯红酒走近我跟前。 我微微吃惊,随即坦承:“是的。” “宇光翼,我觉得,”易赛亚仰头喝下杯中的红酒,一瞬间我产生幻觉,竟能看见红色酒液在她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滑落流动,但这幻觉还没有她的话语令我吃惊:“你很爱那个女孩。” “你说什么?”我讶异地反问。 易赛亚看着我轻笑:“宇光翼,你深深地爱着尤嘉。即使她死了,你也放不下她。” ——你很爱那个女孩。你深深地爱着尤嘉。即使她死了,你也放不下她。 易赛亚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即使经过了一夜,也还在我耳边回响。翻身爬起来,趴在露台栏杆上痴迷地望着充盈在整个视野里的蓝色大海。即使阳光越来越明亮,金箭一样射开了苍穹里所有残余的夜色,但也依然穿不透蔚蓝浓重的海洋。这片海与天下所有的海一样,和全世界的汪洋凝结成一个流动变幻的整体,从来没有人能看得清它。 就像看不清的爱一样。 所谓的“爱”,究竟是种什么样复杂的情感呢? 7岁,当其他的女孩子抱着洋娃娃扮演妈妈喝下午茶的时候,我正和怪兽哥哥争夺一只瘸腿的小狗,我叫它“小乖”,哥哥们叫它“屎蛋”。我踢开大哥二哥,紧紧地抱起小乖在街上飞奔,小乖茸茸的身体在我臂膀里倔强惊恐地挣扎,最后在我右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那条手臂在半夜里肿成了象腿,妈妈又掐又打把我赶到医院注射破伤风针,小乖被爸爸带走了。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小乖当天被杀掉,埋在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想得到小乖,那是爱吗?被咬,是爱的背叛吗?感染的伤口、肿得吓人的手臂,是严厉的警示吗?我注射了疫苗,产生绝缘隔膜,是伤痛后的自我保护吗? 我只流了点血,而可怜的小乖却被处死了。无论父母如何斩钉截铁地宣告说得了狂犬病的狗放任不管会祸害更多的动物和人,我却始终无法释然,甚至默默地怨恨他们、怨恨自己。如果它没有被抢夺、恐惧,也许不会咬任何人吧,那么它还会好好地活在某处好奇地追逐自己的尾巴,或是趴在瘸掉的前肢上静静休憩吧。 ——小乖的死,是我的爱造成的吗? ——对尤嘉的死而迸发的难以抑制的痛苦,也是我的爱造成的吗? ——此刻我突然惊觉尤嘉黑亮的眼睛和小乖澄澈的眸子重合在了一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所热爱的,想要得到、永远在一起的都会以死亡的方式和我分开。而且在死后,除了她们湿润黑亮的眼眸,我的脑海里已经完全容不下其他影像,无法用其他的形象来替代。 ——这就是爱吗? 洗漱之后穿好校服走下楼,易赛亚坐在厨房吧台边咬着面包片看报纸,头也不抬地对我道:“冰箱里有牛奶、麦片、鸡蛋,随你喜欢自己拿来吃。炉子上我还煮了咖啡——” 我不禁微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完美主妇啊。” 她抬起头来注视我,她不仅有完美的主妇程序,还有一张完美精致的脸和令人不敢逼视的犀利眼眸。饶是顽固执拗无惧如我,也不由先行转开视线。怎么了?开玩笑而已啊。 我讪讪地走过去拉开冰箱门取牛奶,关上门的刹那下意识又暼向咫尺旁的易赛亚。她正微蹙着眉头读报,表情认真目光锐利,似乎刚才那凌厉的一眼并不是针对我而来,而是对报章上某条新闻的顺延反应。我凑近一步顺着她的视线浏览报纸,是《滨海早报》的海外新闻版块,在将近报尾的位置上,有一小块豆腐干报道,具体内容不清楚,只见黑色加粗的小标题上印着—— “日本新一轮‘科研捕鲸’船队日前起航赴南极海域”。 原来如此,小日本一直试图颠覆“捕鲸禁令”,假借科学研究名义掩盖商业捕鲸行动,为全世界绿色和平组织所怒斥。易赛亚是个积极的环保主义者,她热爱海洋,当然痛恶捕鲸者。 “他们打算屠杀到什么时候?!”易赛亚突然异常严厉地低喊了一声,刷地丢开了报纸。挥手间,披在身上的银灰色丝绸睡衣的腰带被挣散,衣襟像被风吹拂的花瓣般飘然敞开。 我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她的胸膛,赤裸呈现。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17岁女孩的胸膛。 因为它虽然白皙细腻,形状却仿若少年。完全可以说,那根本就是一个少年的胸膛。 上午的哲学课在电化阶梯教室里面向高二(3)班和我们(4)班开授,老师特地用心地制作了幻灯片,用资料图片向我们展示遥远的公元前年代,苏格拉底总被描绘成一个睿智的白发老者,在城邦法庭上犀利陈词为自己力争清白,判刑之后拒绝潜逃昂然赴死。他的弟子柏拉图在导师被处死后游历四方,沉浸在乌托邦的理想国里,坚信在如今的现实之前,必有一个完美的理型时代。 空想,空想,全都只是柏拉图式的幻想……我心绪杂乱不屑地默念着,一边在幻灯片斑斓的光影里,悄悄回头张望最末一排座位,易赛亚坐在中间偏右的位置上。她斜斜依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漠地注视着前方的屏幕。 早晨看到易赛亚过于平坦的胸部也许并不算什么,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令人羞愧的是我接下去一连串稀奇的反射动作——我竟然倾翻了牛奶,随后一脚踩向流淌在地的奶液,朝天摔倒,又在失去平衡之际伸手抓住了餐桌布,把桌面上的面包、水杯、餐盘、锅盖、刀叉……全部牵扯下来跌落在地,爆发出骇人的声响。 当最后一个金属碟逐渐衰减震动归于平静之后,易赛亚冷静地从座位上朝我伸出一只皮肤晶莹如雪、腕部骨骼纤细、秀丽柔美的手,淡淡道:“想不到就算在厨房里,我也要出手救你。” 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她转身从冰箱上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开始抽烟。她知道我遮遮掩掩的视线还徘徊在她若隐若现的赤裸胸前,却完全一副无所谓的冷酷姿态…… 阶梯教室里幻灯片暗淡变幻的光影笼罩下,易赛亚四周弥漫着一个与众不同的气场。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种直觉,关于尤嘉的死,她一定掌握着某些关键的内情。无论当我差点淹死在海里,还是深夜寂寥地在街上行走时,都会恰到好处地遇见她,恐怕这不是什么偶然吧。 偷窥被发现了。易赛亚闪亮的瞳仁突然转向我,平摊开右手掌引向教室前方的屏幕,朝我做了一个让我仔细听讲的动作。我羞愧无比,赶紧回头不再看她。后脑勺却被什么飞来的东西击中。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包着块橡皮。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光仔同学,午休时2号教学楼天台见!” 落款是:“死亡诗社社长:雷马”。 我真想站起来大声咆哮:“别玩了!离我远点!” 此时哲学老师在讲台上冷冰冰地道:“个别同学此刻的灵魂已经飘离到公元3000年以后,距离我们足足有五千多年。如果我开个降灵会,召集到柏拉图灵魂的可能性都比召集到他灵魂的可能性大!……雷马!你还笑!说的就是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刚才朝前排的男同学扔东西,你以为我看不到?告诉你,老师我后脑勺都长满了眼睛!……像你这样的学生,考试不及格也是死有余辜!——前排的男同学你也别乐,他干吗朝你扔东西?有什么问题下课后去天台单挑,少在我的课堂上撒丫子!你一直回头看后面的女同学,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师我后脑勺都长满了眼睛——” 我身旁的苹果娃娃举起手指着我:“报告老师,她是女生。”引得哄堂大笑。 我是夸你两句呢,还是扁你一顿啊?苹果娃娃同学?不说话难道会死啊?! 中午午休时分我应邀去了教学楼天台,和自封的雷马社长、雷琊琉副社长爆发了一场规模很小、但杀伤力很大的猛烈争吵。我怒斥他们是凭着一时的好奇心来窥探他人隐私,再三警告他们不要再管有关我和尤嘉的事。当时雷马的脸涨得好像要滴出血来,连眼珠都膨胀起来。我惊叹他大概是牛人附体了。 可回家后我细想起这一幕,觉得他似乎还真有心要帮忙。 加入紫金学院高二(4)班已经半个月了,随着和周围同学老师的接触熟悉,我正开始慢慢探听尤嘉过往的一点一滴。每天回家后无论多晚都要写下笔记,把细节和疑点排列出来,完成后才上床休息。 今天是周五,明天终于可以稍微多睡一会儿了。怀着难得放松的心情沉入梦境,却在夜半时分被催命一样的手机铃声吵醒。勉强支起身愤怒地看了看手机,竟然是雷马——他究竟想骚扰我到什么程度啊?!这男人得疯牛病了吗?!接通电话我就开腔怒骂:“你冤魂不散啊?谢谢你八辈子祖宗,饶了我吧!——” 雷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在发抖:“宇光翼,我和雷琊琉就在你家楼底下,快开门!” 因为中午爆发的争执,放学后雷马还是余怒未消。雷琊琉拖着他出去吃饭散心,也不知怎么说起去雷马父亲的远洋渔业公司里找一个机械部的职员玩,那位大叔是网络虚拟游戏魔兽工会的会长。 滨海远洋渔业公司机械部距离深水埗不远,外观故意建造成船头的形状,很是惹眼。门卫认出是雷大公子而满脸堆笑,他们俩带了啤酒和小吃大摇大摆地进了电梯上了楼。此时已经是8点半,绝大部分的职员都下班了,轮舵维修二科里,三个志同道合的男人开始畅谈魔兽游戏,接着又谈到计算机信息安全和黑客攻击的问题。 职员大叔说很讨厌左邻一个同事,天生僵尸脸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科学怪人,可以一天一句话也不说坐在电脑前工作,如果不是有打字的声响,简直连他的生命信息都感觉不到。一次职员大叔为了倒水走过他身后,他下意识反应不是按ESC键退出,而竟然八爪鱼一样展开臂膀抱住电脑屏幕,太夸张点儿了吧?这么担心被看见电脑里的秘密? 雷琊琉开玩笑提议破解他电脑密码,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花了10分钟,雷马就突破了安全屏障进入了怪人的电脑界面,果然在他的收藏夹里发现许多意识形态不良的年轻女孩的图片。雷马低声咒骂了一声,起身走开。雷琊琉和职员大叔取笑他的处男反应,两人一边快速刷屏浏览图片,一边嘲讽怪人的品位未免太差。此时已是深夜11点,雷马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凝望夜幕下漆黑一片的大海,身后的格子间里突然传来雷琊琉的喊声:“停!停!倒回去看刚才那一张!” 雷马正暗自摇头,雷琊琉颤抖着声线高呼道:“雷马!你来!” “干什么,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雷马耸着肩膀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雷琊琉张大嘴手指着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张异常奇怪的相片。 图里拍摄下的女孩看起来是被浸泡在一个硕大的标本瓶里,异常清晰的上半身,裸照。那是一张死了许久却还不曾腐烂的美丽面容。雷马惊恐地辨认出,那是尤嘉。 第四章 SM密室·金蝉·水晶之夜 现在这张相片就显示在眼前的笔记本电脑里。我双手紧紧握着显示屏,呼吸、心跳全都在瞬间停顿了。 蓝色灯光照耀下,女孩眼帘微垂,长睫毛在苍白面颊上投下浓重阴影,肌肤上还附着细小的透明气泡。虽然照片只显示了上半身,但可以推测她是全身被浸泡在巨型玻璃瓶中。无疑的,这是一个死去的女孩,她的面容曾经无数次浮现在我梦境中,但从来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停顿已久的心跳重锤样从八千英尺高空坠落,撞击入心房,震动得我崩溃散架。——尤嘉! “看一下日期!你仔细看一下拍摄照片的日期!”雷马摇晃我的肩膀。 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无法用指尖移动鼠标。雷琊琉伸手过来快速调出“属性”,在“摘要”里显示着“照片拍摄日期”,时间是:2011年5月24日,也就是一周前。这怎么可能?尤嘉的尸体早在3月21日就在滨海市的隆桦火葬场被火化了啊!骨灰也是我和校长亲手带回山城的!难道不是尤嘉?而是另一个和她长得很相像的女孩?镇定一下情绪凑近屏幕仔细查看,女孩肩头临近锁骨的地方有两颗咖啡色小圆痣——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尤嘉绝对不会错! “有没有可能是照相机内置时间错误?我是亲眼看她被推入焚化炉……” “2月初警方让你确认过尸体对不对?也是在太平间冷冻保存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需要把被害人遗体浸泡在标本瓶里保存的!”雷琊琉斩钉截铁地道:“即使相机内置时间错误,为什么会拍下遗体在标本瓶里的照片?瓶里的液体颜色泛黄,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福尔马林防腐液。” “说不定被火化的并不是尤嘉的尸体……”雷马缓慢说出恐怖的话来。 我目瞪口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警方的结案陈词只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追究?!尤嘉的死背后还藏着不可揭露的隐情?!” “现在,我们要找到‘她’!标本瓶还在不在?究竟存放在哪里!”雷琊琉合上笔记本电脑,刷地站起身来:“走吧,车就停在楼下。” 宝马一阵风驰电掣,半小时后抵达城区北部一片居民住宅。雷马和雷琊琉果然是雷厉风行,对照着从远洋渔业公司人事档案里查来的地址,带领我直闯怪人职员的巢穴。我们几乎破门而入,把睡眼惺忪的怪人职员四仰八叉撞倒在地。当然,在他高呼“救命——打劫——!”之前,雷马就已经把他牢牢摁住,他再不谙人事,也辨认得出这是boss家飞扬跋扈性情狂躁的雷大公子。不好惹,万万不敢得罪。 “说,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 “……不,不是我拍的,是从别人电脑里偷偷拷贝下来的,求求你少爷,如果被他知道一定会杀了我!” 雷马露出狰狞一笑:“告诉我他的名字,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怪人职员神情古怪地斜瞥了雷琊琉一眼,嗫嚅道:“……雷……天泽——少爷,您的叔叔……” “我父亲?!……”雷琊琉咆哮着扼住了怪人职员的脖颈:“你敢胡说八道!你这个王八蛋骗子!” 眼看怪人双眼翻白、吐出长长的舌头,我和雷马吓得赶紧拽住他的手:“别掐了,他快毙命了!” 饶是如此,怪人还是气若游丝地呜咽道:“……真的,是……他……他电脑里还有很多同类照片……我送资料时偶然看到……偷偷拷贝下来的……” 雷马的父亲雷鸣庭是远洋渔业公司董事长兼CEO,雷琊琉的父亲雷天泽今年42岁,生物学和海洋学双学位博士,位居兄长之下担任副总经理之职,主要负责海洋科学项目的研究开发。 “我父亲一定不是杀人凶手!宇光翼,你一定要相信我!”雷琊琉焦急地注视着我,迫切地想从我眼中看到支持:“他是非常出色的科学家,他和我母亲感情很好……虽然他有外遇,虽然他对我很严厉,但绝对不会伤害任何女孩……我可以性命担保……” “哥,怪人又回想起来一点——”雷马手里倒提着一根棒球棍子从房间里出来,怎么,他对怪人刑讯逼供?“他想起文件夹名称叫做‘金蝉’4号——在‘SM’子目录底下!” SM?!我朝雷琊琉瞪圆了眼睛,抱起笔记本电脑转身就往门外冲,雷马纵身过来堵截我:“你去哪里?!” “去警察局报案!怎么,你们想庇护犯人么?”我充满警戒地退开一米距离站稳丁字步,重心可以随时在两脚上切换,他们两个谁敢异动,就先飞起一脚踢断他要害。有其父必有其子,没什么好客气的。 雷琊琉反倒摸着额头笑起来了:“光仔同学,你以为SM是什么意思?” “哼,sadomasochism的缩写——性虐待!” “哈哈,你的英语学得还真是以偏概全。对我父亲来说,他的SM就是sanctum——密室。” 我愣住了,难道这小子想忽悠我么:“密室是什么意思?” “由我父亲主导的秘密海洋科研工作室。” 一周以来“SM”、“密室”这两个字母两个汉字一直悬空挂在我眼前,以至于我虽然一目十行地扫视着课本,其实一点内容也看不进眼去。再过三个礼拜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一定会点起数盏红灯照亮我惨淡的学业前程。但这些全都无所谓了,我只掐着日子静候行动的时刻到来。 周五放学后,我和苹果娃娃偷偷猫进更衣室,可爱甜美的苹果娃娃如约带来了她漂亮的裙服晚装,甚至还有全副配套的饰品系列。我千恩万谢,她再三打听我要去哪里约会,我只好说要和网友见面,一个同城的男孩。苹果娃娃失望地瘪瘪嘴角,怎么,难道你希望我永远像个帅气逞强的小子么? 当然,我原本也提议说穿裤装便于行动,但被雷马和雷琊琉拼命反对。 “你可以把热裤穿在裙子里面,但外面一定要正装,否则我们没法带你混进场。” 今晚七点,滨海远洋渔业公司将在行政楼宴会厅举办隆重的公司成立25周年庆典“水晶之夜”,雷大公子和华丽丽的堂兄雷琊琉自然也将以未来接班人的面目荣耀出场。雷天泽的秘密海洋科研工作室就位于行政楼顶楼,我们计划在晚宴中实施“突破密室行动”。当然整幢楼都有十分严密的保安系统,所以届时可能要切断总电源、放倒守卫、破解门禁密码锁……为此,“死亡诗社”别动队作好了充足准备。 雷琊琉坚信自己父亲的清白,同时也深知他绝对不会透露科研项目的实情。那么,我们就夜潜吧。 当我换好裙装,对着梳妆镜佩戴银色项链时,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易赛亚。视线在镜子里一经碰撞,我们俩都稍微地愣了一下。 “你今晚要参加雷氏25周年庆典宴会?”她看似淡然随便地问起来,问题却直截了当:“我在走道里看见雷家兄弟了,打扮得好像黑社会杀手。你是谁的伴儿?雷马,还是雷琊琉?” 我突然记起来,在制订行动计划时,雷琊琉曾经低声嘀咕了一句“如果不是为了查探尤嘉遗体所在,我一定会邀请易赛亚出席晚宴”,雷马当即嗤之以鼻“你做梦去吧,如果她会接受邀请我就把头割下来送给你”。 “……是雷马。”我勉强笑了笑。奇怪,为什么我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说紧张也不确切,总之有些异样,好像空气过了电,微微悸动摇摆,海浪般一波波起伏,直席卷到胸前。 “你好朋友——尤嘉的事,有进展了么?这一周来你都和雷家兄弟聚在一起。” 我不想说谎,但也不能说实话:“……正在努力调查中……” “宇光翼,你到底在干些什么?那个女孩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你的人生究竟有没有自己的中心和重点?纠缠在一个朋友的死亡事件里就那么有意思吗?!你会不会多点心思关注自己的生命和心灵?!” 我愕然了。向来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易赛亚突然对我喊出一连串的问号,她犀利的眼神直视着我,不是愤怒,亦不是嘲讽,而是某种深切的焦虑和不耐烦。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她侧过脸去透了口气,尽量用恢复平静的声音对我道:“今夜,恐怕不只是晚宴吧?” “……啊。”为什么她似乎什么都感觉得到?! “等你找到真相后,就能真正放下她了吗?你的尤嘉已经死了,你再追查她也不会复活。” 我咬紧嘴唇,撑在身后梳妆台上的手用力捏紧那冰凉的大理石台面边缘,缓缓道:“……易赛亚,尤嘉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永远不会了解我和她之间的情感,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死对我造成的打击……有时候,人会做一些在旁人看起来非常莫名的事情,付出许多代价、甘愿冒险面对威胁……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心里的那个声音——‘加油,小光,尤嘉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个声音像一条鞭子一样在抽打我……我知道她死了,但她一直还在我心里。我不可以让自己的心也死掉,心还活着的话,尤嘉就还是和我在一起。真相就是我此刻的勇气,就是我的不放弃。学着成熟,放掉那些对自己未来不再产生影响的人物和事件,只关注自己一个人的未来,那才是真正内心的死亡!顾全自己的未来,关注一个人的未来,认为自我以外的世界可以随时抛弃,过去可以随意割裂——那样随心所欲的我,就算学业再优秀、交友再广阔、将来再富有、再获得别人的青睐……也全都是假面的生活啊!我不是放不下她,而是我不可以放下她!——” 颤抖着把纷乱的思绪喷薄完毕,更衣室陷入寂静之中。事实上连我也搞不清楚内心的情绪该如何正确表达。大概没人可以明白的吧。 抬眼看易赛亚,她正在几米开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中的焦虑和不耐烦全部消散了,目光沉静深邃、温柔如水:“了解……你让我有那么一点点震撼……” 她轻快地走到我面前,抬起右手轻触我的脸颊,只感觉到她指尖触及的皮肤一路发麻,仿佛有电流一直贯穿到心脏。接下去她的举动彻底震撼到了我,她轻推我的下巴让我侧过脸去,低下头来亲吻了我左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之上,我惊讶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发觉自己的呼吸迅速急促起来,气血翻江倒海,烈马般激烈地奔涌上脸庞。 “你体温升高了……”易赛亚微笑着抬起头来,轻轻推开我的肩膀,转身朝门口走去:“真是小孩子……” 我按住胸膛,仿佛不那样做的话,心脏就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梳妆镜里,看见自己的面颊红得不像话,还急促地喘气,样子简直傻透了。 易赛亚走到门边时,扭头说了一句:“待会和雷家兄弟说一声,今晚我也参加‘水晶之夜’宴会。不过,我可不是雷琊琉的伴儿。——记着,宇光翼,从此刻起,我是你的伴儿。” 我的神经抽风了。思想彻底乱套了。 6月的滨海市,时至晚上6点45分,天空里依然泛染着深浅变幻的玫瑰色。华丽夜幕之下,居心叵测的“死亡诗社别动三人组”乘坐着宝马车沿1号高架路飞驰下去,随意盼顾,右手方向是辽阔呼啸的未知大海,左手方向是炫目璀璨的城市之光。 听说在二百万年前,这里还是遍布珊瑚的浅海地带,随着地壳板块运动,海水逐渐消退露出淤泥和沙地,最终形成了气候宜人的温带平原,植物生长、生命演化、文明繁衍……如今这里是堪称国际性的繁华都市,以天然的深水港湾、金融和贸易中心而举世闻名,是包括山城在内众多中小型城市人民艳羡仰望的所在……然而对我来说,它只是尤嘉的葬身之地。今天,它更是使我陷入重重谜团的混乱之都…… 我左手边坐着能把黑色条纹西服也穿出朋克风格的雷大公子,正兴奋地低头检阅手提包里的行动器械,右手边是一改日常松垮作风的雷琊琉,嘴角抿得紧紧地作沉思状。三人各揣心事。司机老汪已经从后视镜里盯视了我们好久,一定奇怪我们三个怎么不热血沸腾,只剩下寂静和空虚了。 这一周来我稍微了解了一下滨海远洋渔业公司及其下属的海洋科研机构。发现如果以“资(产)”论辈的话,雷家这两位“二世祖”的确足够有拿鼻孔看人的“资本”。雷家统辖的产业价值4亿美元,去年一年的综合销售额直指5亿美元。25年前,滨海远洋渔业公司的前身还是一家负债累累的中型国有水产贸易企业和一家面临破产的远洋海轮公司。当时年仅21岁的雷鸣庭投入父亲全部遗产收买它们的股份,经过合理操控的拆分、重组、经营、扩张、上市……最终缔造起一个强悍的个人商业帝国,成为滨海市的企业神话。目前滨海远洋渔业公司拥有100多艘大型远洋拖网加工船、深海作业渔轮,捕捞鳕鱼、鲱鱼、鳀鱼、金枪鱼、大型鱿等海产,年均产量逾17万吨,在海外12个国家和地区投资建立22家合资合作企业或代表处。 “你们甚至可以搭船去南极圈附近的海域……”我羡慕而忌妒地道。 “那又怎样,无非是一些business。真做起来就很枯燥了,你脑袋里冒出来的只是些浪漫的傻念头。”雷琊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他的父亲雷天泽和兄长性格迥异,对商业毫无兴趣,而把全部精力投入科研。由他主导的科研工作室和滨海市立的深海科研基地合作项目,远洋渔业公司提供资金支撑,近10年来致力于多元化海底矿产资源的综合勘查与研究开发,也颇有建树。 我猜不透他的“密室”里怎么会有尤嘉的遗体照片,今晚的取证仅仅是第一步,和雷天泽的正面交锋注定不可避免。甚至,我要面对的,还有与之共同藏匿起真相的滨海市政府机关——警方机构内部某些隐秘腐败的环节。 我不知道雷氏兄弟想没想到之后的发展。在秘密和利益的驱动下,或许我们将最终走到对立面。他们绝对不会站在我这一边。毕竟,在他们身后,是有着血缘亲情的父辈和资产过亿的庞大家族企业。 而我,只有一颗心,心里只有发掘真相的执念。 雷马斜睨着我,轻轻用膝盖撞击一下我的膝盖:“Hi,Young lady,下车,行动开始了。” 大楼门口豪华轿车排成长龙。茸茸的深红地毯从花园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厅阶梯。悬空的水晶灯焕发出耀眼虹彩。楼宇系统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崛起!25周年》的远洋渔业公司专题宣传片。历届市长和雷鸣庭亲切握手的新闻镜头不断闪现。英挺的中年男人,外交式的礼仪笑容之下是异常坚毅的脸部轮廓。雷马、雷琊琉把我拥在中间,在迎宾小姐过分殷勤的带领下朝电梯走去。华衣锦服的人流之中,我下意识地四顾张望,她——易赛亚会来吗?她只是随便说说吧,祈祷她千万别来,否则会牵制我们的行动。 “你穿礼服裙很漂亮,和学校里的假小子判若两人。白色很衬你嘛,小光同学……”雷琊琉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地凑在我耳边低声嘀咕。我还没来得及作反应,雷马已经从我背后刷地伸手出去掐他的脖子。在彬彬有礼假装熟视无睹的电梯小姐身后,这两个男人又开始厮打起来。我冷冷观战,等电梯快到达7层的宴会厅时,狠狠给了他们一人一记漂亮的手刀。 出电梯时,雷琊琉一边给雷马整理着扭歪的领结一边道歉:“误会啊兄弟,我刚才是一时迷乱,调错频道发错信号。这凶横的女人真的表里如一,完全不适合我,她只能是你的——” 我拽了一下雷马的袖子:“要进场了。” 雷琊琉提示道:“里面全是世伯长辈,大家都成双成对,我用来打掩护的笨妞就在门边,待会进去时按礼节你们两个要挽着手臂……宇光翼,你瞪我干什么?这是上流社会,这是礼节你懂不懂?” ——滚,我管你什么上流社会? 钉满金色铜钉的黑丝绒布面的沉重大门敞开着,音乐和喧哗的人声一起流淌出来,耀眼的灯光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下,雷马没奈何地挽住我的手臂,举步踏入“水晶之夜”。笨蛋,他太高了,还那么用力,我几乎要双脚离地了。 身处在美国电影般奢华隆重的庆典场面,遭遇的是台剧、韩剧里的经典桥段。这也算是上流社会吗?不是罗马斗兽场吧?无数道忌恨、蔑视、挑衅的目光镭射线一样从头到脚扫射着我,有众多美女,也有众多美女她妈,仿佛恨不得用视线把我撕成碎片。雷琊琉风流成性、花名在外,年轻英俊强悍执傲、未来身家富可敌国的雷马自然成了她们渴望的首选目标。 而我似乎对雷马的叔叔雷天泽更感兴趣,杯盏交错中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其貌不扬但举止儒雅的中年男子,和他兄长雷鸣庭高调张扬的作风相比,他简直安静得像一棵植物。 “那个是主管外贸的副市长和夫人、女儿,那个是滨海市水产局局长和夫人、侄女,那个是城市建设交通委员会主席和夫人、外甥女,那个是警察局督察和夫人……当然他们的情妇我也全都见过。听说市长正在接待外宾,待会儿也要赶来……”雷琊琉一边喝香槟酒,一边小声向我介绍令人目不暇接的出场人物。 情妇……?好吧,这我管不着,我惊讶的只是:“这么多‘名流’会聚,你们还定在今晚行动?” “就因为他们太爱惜自己的性命,所以一旦停电就会以为恐怖袭击而只求自保、四散而逃。混乱之中我们正好乘机下手,根本没人会想得到我们真正的目的是‘突破密室’。”雷马道。他不做劫匪真可惜了。 我看一看表,7点30分,距离行动开始还有30分钟。镇定啊、忍耐啊…… “……是啊老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未来可全是年轻人的天下!哈哈哈哈……来来,我儿子雷马!见过李淮基伯伯,他可是能翻江倒海的人物,滨海市副市长,还有他尊贵的太太和美丽优秀的女儿李灿,她在英国念高中刚放假回国,对古典文学颇有造诣,你该好好讨教……这位小姐是——”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雷马父亲雷鸣庭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父子两人在相貌上还真有肖似之处,但神情和气质却截然不同。四周喧嚣出奇地停顿静止,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我们这里来了。 “叔叔好,我是宇光翼——” “——我女朋友。”雷马示威性地提高了挽着我臂膀的手,几乎把我从地面上提起来。 我翻着白眼转过头去。太狗血了吧,老大。就算你不喜欢那个面无表情的冰山美女,也请别用我做挡箭牌啊。这下可好了,大家都尴尬了。 “哈哈哈哈……年轻人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我年轻时也一样轻狂……老李,年轻人的事我们不能横加干涉,只有让他们自己去体会,实践出真知嘛!什么都要尝试一下,我怎么说的,try一下啊!” 雷鸣庭再一次显示了他海派的笑声和气度,众人附声笑起来。 Try一下?我现在就很想踹你儿子一脚啊,大叔。笑浪之中,我不怕死地说了一句令场面完全陷入绝境的话:“雷马和您开玩笑呢,我现在没有兴趣做任何人的女朋友。谢谢——” 我逃到宴会厅外的露台上透气,雷马拉长了脸悻悻然地跟过来,怒视着我:“你脑子有问题吗?” “你脑子才有问题了吧我看是!我们只是行动拍档,有必要拿我说事来抵御你父亲给你安排的娃娃亲对象吗?即使要我伪装成你女朋友,也麻烦你事先说清楚,不要搞突然袭击——” “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他的头就朝我俯冲下来,整张脸都贴上来,我眼前一片漆黑,这家伙的突然袭击原来还不局限于随便给人定身份!“雷马!这可是你的初吻噢——!大家快看哪!”喝多了香槟的雷琊琉在一旁鼓掌怪叫,我被他们彻底雷倒,连抗争都忘记了。 焰火在夜空中升腾爆燃,众目睽睽之下,雷马捧住我的脸和我接吻。也许果真如雷琊琉所言,这是雷马的初吻。当然,也是我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睁眼仰望着夜空中璀璨梦幻的烟花痕迹,心里浮现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精致无比的脸庞。 ——易赛亚。 我瞥见易赛亚在惊讶的人群之中冷冷凝视我。她真的来了?!然而,还未等我作任何设想,脚下传来一阵震颤,随即宴会大厅内外全部灯光瞬间熄灭,音乐奏鸣也戛然而止,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易赛亚也隐没在黑暗之中。顾不到她了,我推开雷马惊愕地问:“行动开始了?!可我们三个都在这里,是谁把电源切断了?!” 雷琊琉回顾一下身后大厅内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扑在露台栏杆上手指外面,只见夜幕下方圆一公里内的街区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人切断电源,是大停电!” 第五章 大事件·猫眼·孤雌繁殖 从未见过的真正黑夜降临了。 滨海远洋渔业公司隆重举办的25周年庆典“水晶之夜”成了公司活动史上一场灾难。惊愕讶异的呼喊、询问声不绝于耳,工作人员疾奔去配电间检查设备,有人抱怨“没看见是大面积电网停电吗?光检查我们的设备有什么用?”打电话给电力公司抢修热线却遭遇忙音——热线爆棚了。 我、雷马和雷琊琉三人老鼠一样趁黑贴墙快溜,蹿到门边时有人冲进来惊惶失措地喊:“不好了,总裁!大事不好,市长已经来了,被困在电梯里了!还有夫人——” 黑暗中某个副总秘书扑过去抓住散布坏消息者的臂膀:“笨蛋,总裁和两位副总都去迎接市长了……” 第二个人跑来报告更糟的噩耗:“总裁也被关在电梯里了!快组织人力营救……” 我想完了,父子连心,他们总不能弃父亲于不顾,这下行动计划要泡汤,却不防雷马和雷琊琉一人拖起我一只手,钻进消防通道边往上跑边狂笑怪叫:“够他们忙一阵的了!嗨嗨,Somebody stop me ——” 这不是“变相怪杰”戴上面具变身后出动去抢银行前的经典台词么?我对这对疯狂的兄弟彻底无语了。 泛着幽蓝光芒的应急灯照耀下,我们一路蹿到18层,闪身进了走廊,一切浸淫在黑暗中,寂静无比。这一层楼和其他的办公区域大不相同,没有敞亮的玻璃隔断和一扇扇锁闭的办公室门户,只有金属贴面的冰冷墙面,一直延伸向走廊尽头。据雷琊琉获得的情报,科研室门口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悬挂在天花板下,他拿挖出眼洞的纸袋套在脸上,跑过去一个小跳,扬起手臂用口香糖粘没了镜头。 雷马掏出门匙卡刷开大门,雷琊琉摘下纸袋吹口哨夸赞自己:“看我吻功多么了得,把我爸女下属彻底搞晕才把门匙卡偷到手……”他的眼光溜到我脸上,我正虎视眈眈不为所动地催促道:“少废话,快进。” 雷琊琉啧啧摇头,拍拍雷马肩膀:“下次和小光接吻前,我先好好培训你一下,我反复强调过多少遍了,吻,就要把女人吻到晕。唇舌配合是种技术——除非她不是女人……” 两个男人很没技术地扭打起来,我只看出他们格斗时手脚完全不能配合,好像脑中枢神经失调的帕金森病人。从他们横倒在地纠缠蠕动的身体上跨越过去,推开大门进入科研室。 很像是《终结者Ⅱ》里开发“天网”系统的赛伯公司场景。整整数百平方米的硕大办公空间里,几十台电脑、办公桌、摆满了各种玻璃管和容器的化学试验台鱼鳞一样密布排开,还有古怪的机器设备倚墙而立。科研室的天花板是格外挑高的,一圈悬空的金属楼板挂在我脑袋上方,连通别的房间和区域。从18到21层的四个楼面都辟给了雷天泽作科研室……他们在这里研究些什么? 我从格子间里快步穿越,一边扫视桌面上杂乱摊开的文件,都是些“深海高温高压环境下新型电化学传感器说明”、“非接触式双向冗余通讯系统介绍”、“深海热液等极端环境模拟流动反应系统运行报表”、“远距离CAN总线信号传输及载频传输系统”……类似火星文一样的厚厚资料。 雷马和雷琊琉衣衫凌乱地从后面跟上来,雷琊琉小声道:“这里只是我爸的科研工作室,他的SM‘密室’还在楼上,找楼梯上去。” “你爸那么保密,你怎么对这里了如指掌?以前来过?”我怀疑地问。 雷琊琉朝我咧咧嘴,不怀好意地挑起一根眉毛:“我做科研的头脑远远不及我爸,但吻功强过他太多。他的女下属告诉我不少本不该说的秘密……” 铁制楼梯在工作室最末头,盘旋而上,雷琊琉带领我们由一扇自动感应门进入电梯间:“工作室有后备电源系统,一旦线路跳闸就自行切换,电梯应该可以使用。但从这里开始,就是全体科研员工的禁区了,没有我爸特许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随着数字光影跳动,1层、2层、3层……心脏像鼓一样剧烈擂动起来,我只能捏紧拳头用力镇定沸腾的血脉。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间二十来平方米的圆形门厅出现在眼前,六扇金属质地的大门在鬼火般的顶灯照射下静默矗立。每一扇门边都有电子密码锁,这算是迷宫游戏吗? 雷马抽出一台掌上电脑模样的轻巧设备:“宇光翼,我可以破解密码,但时间有限恐怕不能挨个儿试,你来选择,哪一间是放置‘金蝉’4号尤嘉的密室?” 我站到门厅中央,环顾凝视那六扇别无二致的大门,尤嘉!该死的,老天,求求你让我一击而中吧! “这一间——” 雷马娴熟地拆开电子锁表盘,接驳电脑联线破解密码,15分钟后金属大门启开,圆形“密室”内没有其他冗杂物,显得空旷宽敞,房间中央竖立着一个直抵天花板的玻璃标本瓶,笼罩在蓝色光芒下,六米高,直径近两米。 真恨老天让我一击而中。标本瓶里悬浮不动的正是我亲爱的尤嘉。 她全身赤裸,头颅微垂,黑色发丝仿佛被风吹起似的以凝固的姿态向上飘扬。第二次亲眼看见已死亡的她,竟像博物馆里所有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鱼类一样被残酷安置,可怜的尤嘉竟遭到如此残忍对待!真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冲击画面——我精神几近崩溃,扑在玻璃瓶前颤抖得难以自控,捶打瓶壁恸哭嚎叫。 雷琊琉惊讶紧张地对雷马道:“快让她住嘴啊!会被人发现的……” 雷马探出手臂把我抱紧揽在怀里,低声对雷琊琉狠狠道:“——让她哭。如果你爸找到这里来,我会给他颜色看看!这丧心病狂的混蛋……” 热泪沾湿了雷马的衣襟,他的胸膛温暖稳定,围绕在我肩头的臂膀铁一般强硬,轻轻拍抚我头发的手掌无比温柔——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是被人保护的小女生…… 这感觉令人沉醉,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从雷马怀抱中挣扎出来,嘶声道:“把照相机给我,你们都不许看——”不想尤嘉的裸体被男生看到,哪怕她已经故世。 我要把所有证据都掌握到手,然后聘请最好的律师,把雷天泽告到爆!我要夺回尤嘉的遗体,把她好好安葬。我要追查迫害她死亡的凶手,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至于其他事情,我一概都管不到! 当我把照相机贴近瓶壁时,却发现一些异样,禁不住低声惊呼起来:“我的天!这是什么?” 可怜的雷马和雷琊琉忘记我刚下的禁令,齐刷刷地转过身来想看,被我一拳一个揍得陀螺一样旋飞出去。尤嘉腹部下方,临近私处不远的位置上,有一道伤口,不,还不仅仅是伤口,而是一个深深的切割口,他们曾切开过她的腹部,然后又重新缝合上!那位置,是尤嘉的子宫…… “小光!我该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我瞠目结舌,冷汗从脊背上一直挂下来。他们取走了她的孩子!他们切开尤嘉的子宫取走了她的孩子! 脑海一片空白,雷马和雷琊琉跺着脚焦急地询问:“宇光翼到底是怎么啦?!快说话——” 你们想让我说什么?搞深海科研的疯狂博士偷藏女学生尸体,还窃取她腹内的婴儿胚胎?! 突然从隔壁“密室”里传来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异常清晰。我们三个都跳起身来,雷琊琉快步走向门边,按键启开门朝外张望,小声道:“隔壁有人——” 我正满腔高涨火焰,甩开雷马和雷琊琉的阻拦扑向隔壁密室门前用力踢打,失控地呼吼:“雷天泽!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才不管自己是不是非法侵入,让雷天泽领教一下我冲天的愤怒,我要揍到他血流满面。诡异的是里面没有任何回音。雷马拽开我,破译密码来开锁,这次他只花了3分钟。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个鬼魅般的人影从密室里飞蹿出来,猝不及防把我们撞到在地,扑进电梯,我只看见那人穿一身黑衣,戴盗贼一样的黑色面罩,闪闪发亮的绿色瞳孔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后,不见了。同时,刺耳的警铃声也惊心动魄地响起。 那肯定不可能是雷天泽。 逃走之前,我朝门户洞开的第二间密室内探了一眼,满眼的仪器设备,陈设得如同医学院研究室,远远望见一扇小窗开启着,一根绳索在窗户边晃荡,那人也是个闯入者,他没有弄到门匙卡,极有可能是从楼顶攀爬下来的。21层楼啊,距离地面八九十米!他是谁?为什么甘冒可能摔死的危险潜入雷天泽的密室?难道除我们之外还有人对尤嘉的死锲而不舍地进行查探? 不记得是怎么跑下消防通道走出这幢大楼的。阶梯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又似乎转瞬即到。我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躯壳。只有心脏在黑暗中剧烈震跳。雷马自始至终牵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他手心温热的汗液濡湿了我的掌心,奇异的是并不让我觉得讨厌,恰恰相反,这成了秘密的慰藉,他手掌的牵引、急促的呼吸、有力的脚步声都成了我动荡不定的噩梦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一个实体。 一路向前,慢慢的,我可以看见光亮了,可以听见人声了。 当我踌躇着脚步站定在街面上勉强回过神来时,一时间没法搞明白眼前发生的算是个什么状况。 黑暗之中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看打扮都是从家里奔出来的居民,头上顶着发卷,脚上趿着拖鞋,不少男人还光着膀子,有人焦急惶惑,有人睡眼惺忪皱眉骂娘,还有人幸灾乐祸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几十名警察正急着圈起障碍带,疏散蚂蚁一样的人群,穿各色制服的专业人员扛着设备在人潮中奋勇突围,不一会儿,几辆刷成墨绿的军用大卡车突破人海缓慢驶到,上百名士兵从车上纵身跳下朝沿海的龙头渡方向跑步前去,肩上都扛着沉重的沙包。 我稍微定了定神,各种应急车辆的探照灯照射下,远远望见龙头渡口那里几幢大楼明显不垂直于地面,仿佛闪了腰似的趔趄着,有两幢楼好像被人从中间拿刀劈开了一样暴露出内部的钢筋楼板,办公桌椅电脑复印机都清晰可见。看热闹的居民们口口相传着从前方听来的消息:“挖隧道出事故啦,海水哗哗的涌进工地,附近地面塌陷沉降,再往前点就能看见地上的裂缝了。好在工人逃得快,没有人员伤亡。但看来那几幢大楼要保不住啦,武警官兵正大批往这里调集,要用沙包去填海,防止决堤进一步扩大。电力电缆、煤气管道、自来水管、通信光缆全遭破坏,不知道要抢修多久才能恢复。” 难怪“水晶之夜”成了“黑暗之夜”。有人高呼:“市长来了,市长亲临抢险现场了!” 那么说他们从远洋渔业公司行政楼的电梯里成功脱身了,雷鸣庭和雷天泽紧随在市长邱岳秦身后,在一组警察的护卫之下朝龙头渡口快步走去。一个秘书模样的小个子挤不进人群,只能在我们身侧打电话,我听得一清二楚:“雷博士,刚才科研工作室警报铃响了,有人潜入了密室……” 雷天泽神色大变,同雷鸣庭低声交代了几句,立刻返身往回转来。我就伫立在攒动蜂拥的人群之中死死地盯视着他,然后朝他靠过去。雷琊琉和雷马看出我有行凶的意图,一人架住我一条臂膀拼命把我往后拖。借着神赐给我天人共愤的力量,我挣开雷家兄弟,冲开人群扑到雷天泽身后,大吼了一声:“雷天泽!” 他带着惊讶疑问的表情转过头来,我挥开手臂给了他一记漂亮的右勾直拳,他仰头向上升起10厘米,眼镜片沾染着血迹激飞上半空,随后整个人轰然坠地。 混乱之中唯一可确定的是我难抑的悲怆,所以我采取了最不明智但最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 至尊无上的暴力。 “我靠!你怎么这么嗜血啊!?问也不问……”雷琊琉脱口骂我,盛怒之下从背后猛推了我一个踉跄。雷马扑上去揪他衣襟,俩人目露凶光、蛮横激烈地殴斗起来。如果他们手里有刀,甚至可能会杀了对方。我这才知道他们以前的扭打全不过是幼稚园小孩的顽皮嬉戏。望着眼前野兽般滚在一起的好兄弟、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痉挛呻吟的雷天泽、噩梦样混乱的暗夜抢险景象……内心突然翻涌起极度的悲伤无力,海啸一样吞没了握着血腥铁拳、却濒临崩溃的我。 尤嘉,亲爱的尤嘉,你在哪里?你还和我在一起吗? ………… 两个实习小警察在到底是把我关进男间还是女间的问题上起了会儿争执(从“水晶之夜”晚宴上偷潜进“密室”时我就褪掉了晚礼服,一身T恤热裤短打),最终一个汗毛重到像长胡子一样自己都男女莫辨的警员阿姨很不客气地拂了一把我的胸,确定我是女孩。于是我被关押进右边的女间里,同房的还有两个烫着鸡窝头的按摩小妹和一个非法收购有色金属的废品回收站老板娘。 相隔一条走道,左边男间里,雷琊琉负气沉默不语,雷马正直着喉咙狼哭鬼嚎地唱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如果想得浪漫一点,我们还蛮像死到临头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我因为袭击滨海市杰出市民雷天泽而被警员围捕,雷马为了替我护卫,扭伤了两名警员的手腕。当时雷天泽血流满面晕倒在地,雷琊琉也莫名其妙地和警察厮打起来,混乱中我们被当做恐怖分子逮进了就近的警局。局子里大部分警力都跑去抢险维护治安了,没人审我们。我百无聊赖地听雷马独唱,边看按摩小妹修理内衣,嗯不对,她根本没穿内衣。 抱着膝盖迷糊地睡了一小会儿,警员阿姨拿警棍敲击铁栏杆的声音把我惊醒:“喂,你!出来——” 接待室里,我和雷马、雷琊琉三人一字排开坐在硬靠背椅上。脸上裹着白纱布的雷天泽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我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一触即燃。小警察退出房间后,雷天泽踱步过来,二话不说先抡圆了胳膊甩了他儿子雷琊琉一个响亮的耳光。雷琊琉的脑袋被揍得偏转过去,鲜血从嘴角渗出来。 我吃惊不已,但我站不起来,小警察把我们拷在椅子上了,只能冷冷道:“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给我闭嘴!” 雷天泽指向我们的手指也在颤抖,好不容易平了平气,低声道:“东西在哪里?” “什么东西?”我们仨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 “都别装了,胡闹也该有个限度!监控录像里拍摄下你小子粘口香糖的身影了,还头套纸袋——别人认不出是你,我做父亲的难道还认不出来吗?!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偷偷潜入我的工作室,为什么要拿走‘金蝉’5号,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但如果不能保持恰当的温度湿度和营养供给,培养器皿内的胚胎在数小时内就会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你杀了尤嘉?是不是你?”我想尖声喊叫,但出乎意料从喉咙里滚出来的是低沉嘶哑的厉声喝问。 雷天泽无比疑惑的表情在纱布之下也清晰可见:“你认识‘金蝉’4号本体?” 我气得浑身发抖:“什么‘金蝉’4号本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尤嘉!你杀了她,还偷走了她的胎儿,你这无耻卑鄙下流肮脏的混蛋……” “我没有杀人。胚胎在哪里?快说!——”雷天泽紧张地半蹲在我面前,按着椅子靠背盯视我的眼睛。 “爸爸!你为什么要偷藏起尤嘉的尸体?尤嘉的死到底和你有没关系?!”雷琊琉面对父亲扬起头来,嘴角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漂亮的西装上,他英俊的面容因怀疑和痛苦而扭曲:“……我知道是什么人取走了胚胎,你告诉我们尤嘉尸体的由来,我就说出你想知道的线索——” 雷天泽神情凛然地逼视儿子,似乎在揣摩要不要再抽这敢和父亲做交易的不肖子一巴掌,雷马侧身过去挡在雷琊琉身前,冷然道:“你不告诉我们实情,就休想知道胚胎下落!……” 雷天泽愤然长叹一口气,怒道:“雷马,雷琊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想干什么?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吧,我告诉你们一切,但你们发誓不可对外泄漏一个字,事关国家机密!” 难道我们在上演《X档案》吗? 凌晨2点,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映照海面。龙头渡口边险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电力公司紧急施放临时电缆,恢复了附近区域供电,黑压压的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回家睡觉准备按时早起。明天,城市一成不变的生活还将日复一日地继续。我站在远洋渔业公司行政楼17层会议室的落地窗前,心神不宁地喝着咖啡。真相即将揭晓,我明天的生活还能够如常地继续下去吗?…… “你们都过来坐下,仔细听讲——”如果不是脸上贴着沾血的纱布,已复原儒雅气度的雷天泽就和紫金学院里的哲学导师没有两样了。被他用夺命追魂拷从家里火急召唤来的一个眼镜男正给笔记本电脑接线,雷天泽介绍说那是负责“金蝉”项目的方方,遗传生物学博士的头衔和方方那圆脸蛋上羞涩的笑容、没有褪干净的青春痘是不是有点不搭?太年轻点儿了吧。 方方用投影机播放PPT图文资料,白色幕布上投射出“项目名称:金蝉;科研部门:滨海市国家生命科学院;承研单位:滨海远洋渔业雷天泽工作室;主研内容:parthenogenesis……”的字样。我的英语很差劲,不明白parthenogenesis是什么意思。 PPT大约是用来向国家生命科学院那些擅长人事的高层领导做汇报用的,出现很多昆虫、鱼类、爬行动物的图片和彩色图表,精美生动,好像《娃哈哈画报》。 “繁殖分为两大类,高等生物的有性繁殖和低等生物的无性繁殖。上世纪70年代以来,基因工程作为新兴生物技术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关注和研究。人们在植物、动物身上实施的克隆试验一再获得成功,哺乳动物的体细胞无性繁殖、第二代克隆体的自然有性繁殖、转基因生物的大批量培植都被验证是科学可行的。虽然基因内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A)具有顽固稳定性,但通过控制线粒体……” 雷天泽看我们仨白痴一样迷茫地瞪着方方下巴上闪闪红星一样的青春痘,赶紧打断他道:“跳过那一段,你就直接说parthenogenesis吧——” 方方不失妩媚地翻了雷天泽一个白眼,道:“parthenogenesis就是孤雌繁殖,即卵子不经受精也能成长为新生命个体的过程。按周期分,有偶发性、经常性和周期性。按生殖方式区分,有均等分裂型、卵核与极体融合型、分裂核融合型、极体融合型……”幕布上显示出蚕宝宝、飞蛾、蜜蜂之类的图片。 雷天泽插话道:“笼统来说,就是母体卵子在激发下自行分裂发育,繁衍生命。虽然未经受精,但它是由生殖细胞完成的繁殖现象,所以仍然归入有性繁殖。就说膜翅目一类中吧,女王蜂产下受精卵和未受精卵,前者发育成雌虫,后者发育成雄虫……” 我糊涂了,这和尤嘉有什么关系?! “雌性是全部生命的源头,雄性仅仅依附于雌性而存在。”方方赌气一样提高音量打断雷天泽:“自然界中不少生物在缺少雄性的恶劣环境下,通过孤雌繁殖来延续族类。例如竹节虫、珊瑚虫、蓟马等等,像火鸡这样的鸟类具有相当强的孤雌繁殖能力……至于隶属于巨蜥科的科莫多龙、软骨鱼纲的鲨鱼,都有在人工饲养环境下未经接触雄性自行繁殖后代的现象,甚至老鼠也通过基因试验实现过孤雌繁殖。在自然环境中,哺乳动物是无法孤雌繁殖的。更不要说作为哺乳动物最高端的人类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全世界的生物学界专家们依然这样认为。”方方得意地扬起下巴,青春痘傲人地闪亮。 “如果不是发现了‘金蝉’4号,我们也难以确信这一点,人类竟然也能孤雌繁殖!而且还是在自然环境之下!”雷天泽的话语声因兴奋而显得颤抖。 我咧开嘴,手扶额头:“……你是说,尤嘉她、她……” 雷天泽正色道:“你猜得没错。‘金蝉’4号本体的意外死亡仍在秘密调查中,她为什么会溺海身亡是一个谜。警方做尸检时发现她未经性侵犯,但腹中却有一个3个月左右的婴儿胚胎,而且当时还非常健康地存活!我通过滨海市国家生命科学院介入研究,取出胚胎放入人工子宫环境中加以培养,DNA比对的结果发现,胚胎具有的全部染色体均来自母体,她是世界上首例人类孤雌繁殖的活体!胚胎命名为——‘金蝉’5号。” “等等!那么,在桦林火葬场被火化掉的那具尸体是——” “这一科研选题已经上升到国家机密的高度,所以警方通过‘技术处理’提供了另一具尸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滨海市政府、国家生命科学院、你的工作室联手欺骗死者家属,擅自把尤嘉的遗体用于科研?!” 雷天泽沉稳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同情:“宇光翼,我很抱歉。事实上是滨海市政府、国家生命科学院、我的工作室,以及尤嘉的伯父尤清富共同做出的决定。尤先生签署了一份绝密协议,收取了100万美金的协议金,自愿将尤嘉的遗体捐献给科学院,并有责任对此守口如瓶。他非常清楚被火化的不是他侄女的遗体。不知道这一事实的,只是其他人而已,包括你。” 他充满同情的微笑里隐藏着其他一些东西,似乎是在说:此事与你无关。我完全推断得出,那100万美金一定是由雷天泽的工作室出资的,国家生命科学院只是个收钱盖章的官僚机构,人类自然孤雌繁殖这一选题如获得验证和突破,诺贝尔医学奖对雷天泽来说简直就是囊中之物。他将震惊生物学界,将成为像在消化生理学研究中贡献杰出的巴甫洛夫、发现人类血型的兰斯坦纳、创立染色体遗传理论的摩尔根等等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一样,让世界瞩目、令后人仰望叹服的伟大科学家! “胚胎在哪里?——”雷天泽逐一扫视我们仨。 “我们没有拿胚胎,只想确认尤嘉的遗体在哪里。当我们即将离开时听见有动静,打开隔壁门,就有一个穿黑衣的蒙面人从房里蹿出来扑进电梯逃走了……”雷琊琉道:“一个男人,身高1米8,体格健硕,估计年龄在22到32岁之间。他是从屋顶垂降到你密室内的。恐怕潜入的目的就是偷窃胚胎——” “不是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他哪有那么容易逃走!身高一米八的年轻男人在滨海市不下一百万!” “他眼睛的颜色是绿色的,像猫一样。”我补充道。 第六章 白闪电·斗阵·遗骨之名 雷家的男人们彼此取得了谅解,说到底都是血亲啊。首次听闻的“孤雌繁殖”理论让我知道尤嘉“肚子里的孩子”的由来,但是尤嘉难道不奇怪自己为何突然有身孕吗?为什么她和普通人类不一样?基因突变还是怎么回事?她究竟是不是自杀?雷天泽所谓的“揭开一切真相”,反而令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回家路上,雷琊琉嘀咕道:“爸爸说,孤雌繁殖也称为‘单性繁殖’和‘处女生育’。我突然想到,被上帝选中、在出嫁之前就怀孕,后来生下耶稣的圣母玛利亚莫非也是孤雌繁殖?” 太荒谬了,难道还要把宗教悬疑扯进来。我皱着眉头,仅仅科莫多龙和鲨鱼的孤雌繁殖已令我难以理解,人类,而且还是我亲爱的尤嘉——怎么可能?实在无法想象!科学解释并不能够缓解我内心的悲伤,更增添了抹闹剧色彩。他们口中所说的“金蝉”4号本体、“金蝉”5号胚胎,只是一堆有机体组织,像克隆羊多利、实验用小白鼠一样形同“物件”,而对我来说,尤嘉是和我一起祈愿“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女孩儿啊……到底有没有凶手,我该向谁去复仇?满腔情感无处安放,像投射向深邃宇宙的一束微渺光芒,被黑暗无情吞没…… 第二天情绪低落地窝在巢内睡觉,第三天才勉强爬起来,神不守舍地跑去学校上课。苹果娃娃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告诉我,易赛亚也两天没来学校了。我这才猛然记起“水晶之夜”的晚宴上,似乎在人丛中看见了她,当时不知好歹的雷马正捧着我的脸忘情接吻。 我决定翘课去易赛亚家探望她,考试什么的再说吧。我想和她谈谈尤嘉的事,即使不提孤雌繁殖,但我想对人倾吐一下内心的讶异和压抑的情绪。这样的谈话,和雷马或雷琊琉那样粗条神经的男孩没法交流。只有女孩儿,是的,只有和那不可思议就深深侵入我内心的易赛亚才可以吧—— 天空阴沉无比,乌云滚滚笼罩四野。我顶着猛烈的海风一路向北,步行到易赛亚住的悬崖别墅。花园的栅栏敞开着,银灰敞篷奔驰停在车库里,房屋大门虚掩着,信手一推就洞开了。我站在门口大声喊易赛亚的名字,没有任何回音。狂风从海面上席卷起带着腥味的水汽扑崖而来,浓重云团隆隆压境,白昼竟然变得黑夜一般。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巨大的雷声落入海中,莫名恐慌突然撞击向我心头。 “易赛亚!——”我高呼她的名字,踏进房去寻找,地上散落着她的衣物,屋里没有开灯,餐桌上花瓶里的白玫瑰因缺水而委顿,厨房的垃圾桶里满是烟蒂。但是易赛亚不在。楼上楼下找遍了她都不在。她去哪儿了?我站在屋子中央,视线掠过壁炉上摆放着的小相框,易赛亚侧身站立在碧空下,偏转脸去,黑色长发随风飘扬……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尤嘉?4个月前,她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于我的世界…… “易赛亚!——”我的呼喊变作了尖叫。那巨大的水族缸……海,对了,到海边去找—— 大雨倾盆,闪电照亮怒啸的海面。海浪奔马一样野蛮地冲刷着海岸线,声势浩大。我心焦急如焚,一路沿着海滩奔跑,一边狂喊着易赛亚的名字。我像疯子一样在密集到令人睁不开眼的箭雨中疾奔、寻找。 感谢上帝!终于看见易赛亚从前方冲上沙滩的一轮波涛里耸身出现,一头长发黑色海藻一样披散在光裸的脊背上,她只穿了一条银灰色紧身小泳裤,纤细的躯体在黑暗大海前仿若一道洁白闪电。 “你疯了吗?这种天气还出来游泳?!”我气喘吁吁地奔到她面前,怒不可遏地斥骂道。如果淹死在海里怎么办?如果易赛亚也像尤嘉一样离奇地死在海里怎么办?!为什么大家都要用死亡来向我告别?! 她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我。 “怎么了?” “你违背我和你的约定。你和雷马接吻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痛苦而又自制的面孔。仿佛蕴涵着狂暴能量的汪洋,海面平静,千尺以下却是漩涡和深渊。 我说不出话来。酷烈海风掀起冷箭一样的雨柱横扫过来,想把我躯体射穿吗?我沉默了很久,随后有个声音怒喊起来,刚开始我甚至都不确定那是我的声音:“是的。但是只是接吻而已!只是接吻而已!” 易赛亚咬紧嘴唇偏转头去,是我看错了吗?乌黑长发遮掩了一滴闪闪发亮的泪水?!她不再看我,昂起头丢下我朝海滩上走去。我揣着莫名的怒火追上去拽住她,扳住她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你就为了这个两天不去学校?找死一样来海边游泳?一言不和转身就走?我说了,那只是接吻——” 易赛亚的瞳仁里跳动着某种奇异的火光,竟让我联想起远古的猛兽。此时一个硕大无比的闪电劈开苍穹掉入奔腾的大海。易赛亚出手如电,她一手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扑倒在满是泡沫的沙滩上,她的身体覆盖在我的身体之上,黑色长发缠绕住我肩膀手臂,鼻尖对着鼻尖,眼睛对准眼睛。我的眼里只有她的面容,眼前整个世界只有她此刻融杂了愤怒、忌妒、渴望、疯狂和冷漠的绝美面容。 两天来压抑在我内心无处倾诉的悲伤猛然转变成了暴烈的行动,没有人可以制服我,没有人可以君临于我的身体和意志之上!我攒足气力想挥拳击倒易赛亚,但她的动作更迅猛,气力大得惊人。她用手肘压制了我咽喉,另一只手按住我双手直抵放在脑后沙地上,我的挣扎全是徒劳。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小光,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接吻——” 闪电在我脑海里砰然绽放,无数流星在我眼前爆炸出绚烂光芒,我感觉自己完全被悬空了,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海洋……太阳和月亮、黑夜和白昼、星辰和大地……全部搅碎旋转。我体内,仿佛有上百座火山同时喷发—— 短暂而又漫长的顷刻之后,易赛亚从我身上抬起头来朝后看。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暴风雨中,雷马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僵硬着身躯化石一般望向我们。 “琊琉已经被他爸禁足了,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联手了。” 我得承认那不是一点点晕,而是极度晕。坐在快餐厅里喝着大杯冰冻可乐,雷马神情严肃地说个不休,他在谈“死亡诗社”的下一步行动计划,而我脑海里飞快盘旋的只是“易赛亚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个问题……哦不,虽然有少年般平坦的胸部,但无论是样貌还是声音都绝对是女孩没错,更何况她还穿着紧身小泳裤,如果是男孩,肯定一眼就明了。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喜欢我?那个吻……不行,绝对不能回想那个吻,一经回想我就两颊通红,心跳如鼓,而瞪着一双牛眼的雷马就端坐在我对面,虽然他一个字儿也不提半小时前沙滩上所见的一切,但我总觉得他内心正像煮着一锅开水那样沸腾翻滚着。 太离谱了。和雷马接吻时被易赛亚看见,和易赛亚接吻时又被雷马看见。唯一能比我的经历更扯的故事大概只有出自《天方夜谭》的典故了。我是女孩儿,易赛亚也是女孩儿,所以雷马才不至于暴跳如雷吧?如果对方是男孩,恐怕刚才已经血洗沙滩了……停停!问题重点不在这里啊小光,重点是,易赛亚是Lesbian吗?哦不,这也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就切身体验来说,易赛亚的吻比雷马的吻更夺人魂魄,在她吻我的那几秒钟里,我甚至感觉地球都停止了转动……天哪,难道我才是Lesbian?!那么我和尤嘉……不,一切都搞乱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喜欢女孩儿,她们对我来说都只是好朋友……可身体和内心的反应是不会说谎的——该死的,我快要疯了! “你为什么一句都不问我和易赛亚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我吗?!”终于忍耐不住打断雷马,尖锐地喊叫出声来,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雷马住了口,静静地望着我。我推开可乐杯,扑身在桌面上靠近雷马:“喜欢我的话,现在吻我——” “不要。” “你说什么?”我吃惊了,同时感到一阵羞耻感袭来。 雷马伸长手臂枕在脑后朝椅背上重重一靠:“你现在脑子乱着呢。等你清醒点的时候再吻你。” 我一声不吭地退回身去,举起可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很好,羞愤和冰块同时发起化学作用,易赛亚的吻遗留在我唇上的刺激感暂时远去了。 “小光,你大概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吧。确实,我父亲从不管我的功课品行,他常说学校考试拿高分的未必将来就能功成名就,脸上挂着阳光灿烂笑容的学生干部将来也未必就是正人君子。他只教我一件事,怎么看清事实真相。不要相信眼睛所见的,不要相信耳朵所听的,不要相信看似最值得信赖的人,不要相信看似稳定如常的一切。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可以作假。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理性分析。洞察所有动机背后,事实和事实之间的联系,永远不要妄下结论,只小心判断自己该怎么做。我现在问你和易赛亚是怎么回事,你能回答得上来吗?你告诉我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完全是他妈扯淡的答案,然后我们一起假装那就是事实吗?” “哦……”我无力兼无意义地呜咽了一声。 “行了,别想了。你还要继续追查尤嘉的死亡事件吗?” 我用力点点头,振奋起精神来:“要!” 雷马英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赞赏的表情,好像在说:对了,这才是你呢! “他们——我叔叔雷天泽和我父亲雷鸣庭的行动十分迅速。那个从密室把‘金蝉’5号胚胎带走的神秘人只露出了一双绿眼睛,我们只匆匆掠到了他的背影,但对雷氏来说,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刚满3个月的胚胎被移植在人造子宫中加以培养,完全模拟女性子宫内膜、羊水合成、生长激素等,需要特殊而持续的温度、湿度、养分环境。此类大型外接设备滨海市仅我叔叔科研密室才有,也还是试验阶段的产物,进一步来说,国内也仅此一台,别无分号。偷盗者可能采用临时供给装置,但他必须在24小时内将保有胚胎的人造子宫重置入全自动化调控的外接设备中。所以必须在第一时间离开本市,飞机无疑是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尽管也考虑到偷盗胚胎和运送胚胎的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但死马当做活马医,姑且一试。那一夜我父亲请警方排查了所有的‘红眼航班’乘客名单和身份证头像,筛选出十二名符合外观条件的男子,进一步调查后发现其中十人有非常明确的职业履历,例如法国厨师、美国电脑工程师、澳大利亚海员等等,只有两人过往经历模糊。缩小范围在当地深入调查,今天凌晨消息反馈回来,瑞典的那一个是自由职业作家,私生活很混乱,但取调写作素材的精神倒很认真,来滨海市的目的是就地采访风土人情。剩下一个是德国人,近五年来游走于世界各地,几乎每次返回的地点都是雷克雅未克。” “冰岛?”我记得雷克雅未克是冰岛的首都,我对那个国家的了解仅限于小岛、寒冷、比约克、地热泉、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下风雨缥缈的动荡之地等几个关键词。对从来没有踏出过国土的我来说,它遥远得就像个外星球……一切在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朝我想象以外的方向滑去。我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声听起来不那么惊愕:“也许他在冰岛工作?” “奇怪的是无论在瑞典还是在冰岛,都查不到他就业情况的资料。这家伙名叫Gudmun Ramquist,大致可以翻译成古德曼?拉姆基斯特。年龄29岁,身高一米八,热衷于户外运动,曾报名参加登山攀岩等活动。我猜他一定受雇于某个公司或组织……” “雷马!”我不耐烦地扫视窗外路面:“雷马,听我说,我对这位古德曼?拉姆基斯特丝毫不感兴趣。我气的是你的叔叔、尤嘉的大伯、现在你父亲似乎也卷入这件事中——我难以接受的是尤嘉在死后依然得不到安息!设想一下,如果你最亲密的朋友,例如突然有人把雷琊琉抓走,说他是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嗯,最亲密最信赖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异类,足以让你过往多年的记忆全盘崩溃,甚至否定自我。但你究竟是想知道真正的事实,还是像鸵鸟一样埋头在悲伤的流沙里不能自拔?”雷马凝视我。 我用力捏紧拳头,直至指甲深陷入掌心。无疑的,他是个混蛋,但思路绝对正确。 雷马竟然绑架了遗传生物学博士方方,而且就把他骑马一样捆在破旧的鞍马箱上,用的是废弃下来的肮脏长绳——就在紫金学院的体育用品库房里。方方光着脚,嘴里塞着自己的袜子,惊恐的圆脸上淌下大颗油腻的汗珠。鞍马上捆的不是个喷火的美艳女郎,而是个脸色煞白的科学家,场景很是不伦不类。 “你真是——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干不出来的?雷马……”我不知道该敬仰他还是唾弃他。OK,敬仰吧。 “好了,方方,我知道你很娘,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关于‘金蝉’计划,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吗?”雷马抽掉方方嘴里的袜子丢在地上,笑嘻嘻地在堆满器械的角落里拾起一根空心钢管。 “你疯了吗?!那只是基因和生物生殖系统的科研项目,又不是策划二战!”方方雪白的圆脸上混杂着鄙夷和愤怒的神情。雷马倒拖着钢管走近他身侧,在坚硬地面上摩擦出刺耳声音:“嗯?那么你觉得我小题大做?还是不知轻重?我行事一向严谨,但操持器械就不太能控制了。”雷马像握棒球棍那样把钢管举起来,在方方后腰测试击打高度。 “雷马少爷你,不要啊——”方方尖叫起来,像在唱花腔女高音。 “‘金蝉’4号是尤嘉,‘金蝉’5号是她腹中的胎儿,那么‘金蝉’1号、2号和3号是什么?方方?” “你就想知道这个?那干吗要绑架我?打电话给我或你叔叔就能知道答案——既然老板他已经把项目的主体课件、主攻方向都告诉你们了。别挥舞棒子啦雷马少爷,我弱不禁风的,挨着就死,擦着就伤!听我说——‘金蝉’1号、2号和3号是老板在过去10年间发现的三块人类骨骼遗骸,1号是一块肩胛骨,2号是骨盆处的一块残片,3号是一小段脊椎。检测发现它们的DNA组成完全相同,按常理推算应该属于同一个女性体。但是,1号发现于老板买来的一个古董瓦罐夹层内,那个瓦罐据专家鉴宝证明是秦朝时期的文物,价值连城,可惜10年前被不小心打破了——不打破老板也无从发现那块骨头;2号发现于8年前滨海市博鳌会馆建设工地,离海滩不远的施工现场,是在打地基挖土时翻出来的;3号发现于白令海西南边缘雅浦海沟起点处,是7年前一次深海考察中打捞到的。这就诡异了,同一个女人就算死了,何以死得四分五裂,尸首遍布世界各处?这是第一个疑问。好吧,我们姑且就算她们是同卵三胞胎,拥有完全相同的DNA,死得天南地北,又万中无一地被老板发现。但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经放射性同位素碳十四测试显示,它们的女主人在世时的年份也各不相同。1号距今2115年,2号距今320年,3号距今13540年,碳十四的精准度很高,误差不会超过正负五年——” “13540年?……你是说,这三块骨头的DNA和尤嘉的DNA也是相同的?”我口干舌燥。 “正是!”方方声音里透着得意,如果不是双手反剪绑在身后,他一定会趾高气扬地推推眼镜架子了:“‘金蝉’4号和5号一经发现,我们欣喜若狂,简直要乐疯了,这证明人类的孤雌繁殖——” 我按捺不住跑上前用力踹了鞍马一脚,方方连人带箱重重侧翻在地,发出杀鸡一样的惨叫。我怒道:“你们是真正的疯子!尤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死了!——变态的科学疯子……” “对,对不起!快扶我起来,地上好脏啊……”方方哀求道。我稍稍平了平气。雷马笑着摇摇头:“踢倒你容易,要扶起来就难啦。你还是尽快回答我们的问题,等问完了就放你回家吃饭饭。对了,既然这样,你们调查尤嘉的父亲母亲了没有?因为有关遗传学……” “调查了调查了尤嘉的大伯父告诉我们尤嘉其实并不是他弟弟和弟媳妇的孩子他们是17年前在万灯镇捡到的弃婴万灯镇离滨海市不远就在畅河下游……”看来尘埃比雷马的棍子更有威吓力,方方说话连标点符号都省略掉了。 “尤嘉,原来是弃婴?!……”我目瞪口呆伫立原地,不能动弹。尤嘉自己知道吗?她外婆知道吗? “换句话来说,尤嘉的大伯其实也没有权力任意处置尤嘉的遗体。好了,小光,我可不是什么暴徒,绑架这家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在由你来决定,知道尤嘉身上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你选择把她的遗体留在雷天泽的实验室里接受进一步科研,发掘事实真相,还是威逼这家伙同我们里应外合把尤嘉的遗体偷运出来好好埋葬,让她得到安息?由你来决定——” “里应外合?!我不能那么做!”方方正义凛然地嚷道,到底是每年支取50万元高薪的忠臣啊。雷马轻轻把钢管抵在忠臣的太阳穴上,他立刻闭嘴不响,脸色煞白地呜咽起来。 ——进一步开展科研,发掘出事实真相? ——还是把尤嘉的遗体偷运出来好好埋葬,让她得到安息? 完全相反的两种意念和愿望充斥了我的脑海,飓风一般纠缠厮杀横扫过心房。我该选择怎样做? 雷马在快餐厅里说的话回响在耳边:不要相信眼睛所见,不要相信耳朵所听,不要相信看似最值得信赖的人,不要相信看似稳定如常的一切。一切都在变化……洞察所有动机背后,事实和事实之间的联系,不要妄下结论,只小心判断该怎么做…… 6月底的滨海市气温已经达到38.5摄氏度,好在奔驰车和办公大楼内都有充足的冷气空调。从车厢出来到大楼只有十来米距离,雷天泽却感觉好像正从俄罗斯穿越肯尼亚抵达新西兰。嗯,前几天的新闻里怎么说来着,去年一整年地球环境温度上升了0.4摄氏度,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数字。汽车尾气、工业污染排放二氧化碳、甲烷加剧全球温室效应,大量二氧化碳融入海水,水质酸性增强,珊瑚群将成片死亡,哦,全世界再没有比澳大利亚大堡礁珊瑚群更美的地方了……但人们更关心的是GDP、股市波动、汽油价格……当金融危机发生每个人都在担忧能不能找到份养家糊口的工作的时候、当每个收入稳定的家庭都把拥有一辆车作为衡量生活水准高低的时候,珊瑚群只是印在明信片上的漂亮图案罢了……问题是可能要求全体员工不得驾车统统骑山地车来上班吗?可能要求大家忍受蒸笼一样的格子间计算演绎项目吗?不可能,所以这是铁坦尼克号,注定要沉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雷天泽走进办公室,翻看今天的《滨海独立日报》,这份报纸同本市其他的党报、机关报不太相同,巧妙地推卸了担任政府喉舌的重任,比较自主地放送新闻,虽兼有花里胡哨小道消息传播之嫌,但也时不时会有一些颇具见地的深度采访,视角冷僻而新奇。社会新闻版上有条新闻的标题里出现了“雷氏企业远洋渔业”的字样。雷天泽摊平报纸仔细阅读起来,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忍不住咒骂起来:“哪个王八蛋记者胡乱编造谣言说我们科研室在研究外星人的?报纸主编也不核实一下审审稿件吗?” 一旁的秘书忐忑不安地劝慰道:“雷总,那样只会越描越黑。有的社会新闻记者听风就是雨,不过至少比娱乐版的狗仔队们规范一点,狗仔队青天白日就能念咒招来台风惹起海啸,你看那些明星、名人给整得要有多惨就有多惨……” 我就是在这时候推门进去的,手里也捏着一份《滨海独立日报》:“他说得很对,雷总。狗仔采写新闻可以离题千里,制作和被访者原始意图背道而驰的新闻,只要符合爆点需要。——不过这篇新闻还不算离谱,因为我的确有提到‘异型人生命体’之类的说辞,记者稍微修饰一下演变成‘外星人’,也不算捏造吧。” 雷天泽挥手让秘书出去,勉强压制着怒气,像观察一只蟑螂那样蹙着眉头打量我:“宇……宇光翼!是你向记者爆料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莞尔一笑:“我想加入‘金蝉’计划。您得保证我全程参与每一项研究调查,如果有一个环节是我所不了解,而之后又不巧被我察觉您故意隐瞒的话,我就把您的研究广而告之。” “你威胁我?!这只是科研项目,不是恐怖活动!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你要发疯尽管自己去好了。无论滨海市国家生命科学院还是我们雷氏企业都和市委宣传部有很好的公共关系,你就试试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好了,看有没有记者会来——” “媒体和公众对于科研项目没有兴趣,但对于17岁女学生遇难后的遗体处置会很有兴趣。” 雷天泽瞪着我,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原本可以先采取比较怀柔的方式同他对谈,要求加入研究,但和雷马商策后感觉雷天泽必会断然拒绝,他有无限的理由可以轻易地驳斥我。例如你是小孩子、你的生物课成绩接近补考边缘、你对实验室规程都一无所知、你简直是团无用的空气(可以简称为“屁”)……我不想浪费时间,不想辩论,而且我根本没有心情采取柔和的手段。 “好吧,但你要签署一份文件,表明在尤嘉遗体处置问题上,作为死者最好的朋友也持赞同意见。” 我点点头。这是雷天泽的反制措施,他不可能不想方设法地拿捏住我的要害。但这对我来说根本形不成威胁,文件和说明随时随地可以用修正的说辞来全盘推翻。 “……宇光翼,话先说在前头,我不喜欢你的行事作风,是因为理解你的心情才让你加入,但对于行外人而言,科学研究比想象的还要无聊一百万倍,希望你不要半途而废,很多研究甚至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你也是‘金蝉’科研项目组员了。我知道雷马那小子已经透露了不少消息给你,真是败家子……根据私家侦探回传的情况有不少疑点,我们正打算派人前往冰岛,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雷天泽的神情转变得过分亲切甚至于殷勤,我略微怀疑地沉吟着。 “宇光翼,之所以这个项目取名叫做‘金蝉’计划,就是因为‘金蝉层层脱壳’而本体DNA始终如一……”雷天泽向我解释了一遍‘金蝉’1号、2号和3号那三块遗骨的由来,同方方介绍的毫无出入:“你的尤嘉已经死了,但那胚胎拥有同她完全一致的DNA,可以说,那就是尤嘉,依然存活但还未真正降临人世的尤嘉……你是要留在滨海市做一个守灵人,目不转睛地看顾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具无生命的尸体,还是去追踪一个新生的尤嘉?你能甘愿胚胎落入他人手中吗?……宇光翼?” 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雷天泽是一个十分可怕的说服者。这才是他真正能够威胁到我的地方。 “我要去冰岛。没有人可以把尤嘉从我身边夺走。没有人!”